第261章“或者我们可以到逻些再谈一轮。”
有洛北举荐, 解琬果真未曾多问,真的要带着王翰上谈判场。可王翰自己却心里没底。就在使团出发之前,王翰还穿着一身板正的学士青袍, 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洛北的大帐里转来转去。
洛北本对着地图处理几处草场的划分, 见他转得实在迷茫,只得开口:“王翰兄,何以至此啊?”
“洛将军可别取笑了。叫我舞文弄墨,教导学生,容易。这两国相谈的谈判场, 我可是第一次上。”王翰几乎是求救似的看着他,“洛将军是谈判的高手,就没个什么锦囊妙计给我么?”
阙特勤也在帐内, 同洛北一道把目光放在地图上,闻言只笑:“来,我把我的佩刀给你, 遇到谈不下去的时候, 便把这刀拍在桌上,叫他们想清楚后果再说话!”
“又不是人人手中都有数万大军,数十万部众,这话我说出来怎么顶用?”王翰踌躇道, “可要是我丢了大唐的颜面,只怕我抹脖子自刎也换不回来!”
洛北和阙特勤交换一个眼神, 也笑道:“我看阿阙将军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如今是吐蕃求我们停战,又不是我们求他们停战。想着如何能够达成更好条件的应该是吐蕃人。至于我们嘛, 只要四个字。”
“哪四个字?”王翰瞪大双眼。
“将计就计。”洛北笑道。
“你这是说了等于没说!”王翰笑骂他一句,还没来得及多问, 就被解琬派来的使节叫走了。
等他走远,洛北和阙特勤才笑起来,笑声传到王翰耳中,搞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直到吐蕃使团的骑队近在眼前,才收了声。
饶是如此,等到吐蕃大论乞力徐带着吐蕃使团入得帐中,王翰袖中的手臂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双方互相道礼,各自坐下。洛北抽了个出身吐谷浑家的亲卫来给他们当译语人,这次也由他开场。那青年人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地说了半篇,才把话头交给乞力徐。
乞力徐的声音比之前更沉,音节里似乎有高原的风雪:“吐蕃愿接受大唐的条件,以苏毗以东尽数赠大唐。但希望文书上自此平等相待,不以蕃臣相属。”
王翰的指甲掐进掌心,吐蕃人这是什么意思?称降,却不称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好不容易等到乞力徐说完,他才开口:“大论可知《春秋》记载的践土之盟?当年晋文公召周天子狩于河阳,孔子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今日吐蕃既愿献地,何以不敢称臣?君臣倒错,只怕我们没有办法和长安交待!”
他故意像提点不注意听讲的学生那样提高尾音,果然引得吐蕃使团的众人眉头紧皱。
乞力徐的手在袖中摩挲了数下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片刻之后,他以更迟缓的汉话开口:
“如若大唐愿以两国相待,吐蕃愿将苏毗故地七百里也献给天可汗”
王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玄机,苏毗之地本要永为两国闲壤,如今却成了吐蕃人自己的筹码:“《春秋》有言,诸侯失地则名灭。”
他猛然起身,腰间的带钩撞在了案几上:“当年颉利可汗献定襄,太宗皇帝犹令鸿胪寺载入《平戎策》。不知大论今日所献之地,是要入《藩属表》还是《职贡图》?”
帐内空气骤然凝结。解琬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乞力徐的喉结在刺绣的领口下滚动:
吐蕃人最怕大唐非要以突厥颉利的旧事相待,让赞普前往长安为质,让贵胄们也抛下部族和子弟前往长安——那意味着吐蕃彻底臣服大唐脚下,连自己的国号都不再保留。
忽而有个炭火噼啪的声响打破了帐中的沉默。乞力徐缓缓开口:“唐使何必拘泥虚名?我们愿意再让出那曲河以北的土地,但赞普与皇帝当以兄弟相称。”
话音未落,解琬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昔年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两家自此约为婚姻,赞普是大唐皇帝的外甥,何来兄弟之说?”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吐蕃的一个使节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驳斥道:“不要觉得打赢了一次仗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让步已经够多了,你们还想如何?”
“看来大论需要时间再想想。”解琬丝毫没有给吐蕃人留面子的意思,当即起身,“王翰,我们走。”
第一日的谈判便这样无功而返。王翰带着一脑门的不解回到洛北身边:“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愿意投降,却不愿意称臣?”
洛北道:“乞力徐久被我军俘虏,这是他回归逻些城之后,第一次代表吐蕃谈判。如果他不为吐蕃争些面子回来,他要如何向赞普交代?”
“那我们也不能为了吐蕃大论向吐蕃赞普的交代,就把自己的利益让了出去吧?”王翰一时有些不解他的意思,“他要以领土换两国君臣的名分,这对大唐可是大逆不道之举。”
“不必纠缠吐蕃人的提法。”洛北道,“我们只要咬死了两国名分不宜变更,乞力徐和吐蕃赞普都不能说什么。至于我们的条件,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王翰好奇地望向他。
“当年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为吐蕃带来一部《十善法》,松赞干布以此为圭臬,想用佛法推动吐蕃各部整合一统。”洛北温声解释:“只是此事非常难行,直到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相继去世,吐蕃各部依旧有信奉苯教的。如今吐蕃再度与我大唐和好,我们倒不如帮助吐蕃人,把这原来要推行的新政推行下去。”
王翰更是一头雾水了:“这,洛公子怎么越说越远了?”
“我想以遵行松赞干布遗愿为由,派出官员常驻吐蕃王庭,为吐蕃赞普‘垂问政事’。”
阙特勤听到这里,突然放声大笑:“妙啊!就像突厥当年派吐屯监察西域诸国,不出二十年,吐蕃贵族自会唯长安马首是瞻。”
王翰猛然反应过来,之前被阙特勤杀掉的石国父子,他们的封号便是“吐屯”。以吐蕃内政的混乱程度,若是大唐官员能够参与吐蕃政事,便等于在吐蕃朝堂上系了根丝线——这根丝线此刻看似轻柔,紧要时却能勒出血来。
王翰想到此处,一刻也不愿耽误,即刻要回帐中去研究吐蕃历史。洛北就挥了挥手,放他出帐去了。
等王翰的身影远去,阙特勤才凑到洛北身边:“你说的法子倒是很好,只是有一点不对。监国吐屯有监税之责,又有部族随行,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摄取所在地方的国王宝座。可是”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征召碛西各部愿意前往此地的子弟。”洛北站起身与他对视:“也是为什么我要苏毗永为闲壤,不得驻军。”
“榷场、部族、还有苏毗的贸易、青海的兵马”阙特勤缓缓点头:“这些牌确实足以让一位辅政大臣立足。只是这个人选不好选啊。他既要游走于吐蕃各部之间,又要为大唐争取利益,还不能迷失本心。”
“确实难选。”说到这里,洛北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没个定论,只有回到青海再议了。”
三日后大唐与吐蕃再度相会,这一次谈判的地点是在大唐的营帐之内。王训和骨力裴罗等一帮亲卫皆请命陪同,洛北见他们面露期盼,也不愿意扫了他们的意趣,便让他们去旁听。
“伯克对这次谈判没兴趣?”王训好奇地问他。
洛北摇了摇头:“我只是对已经下完的棋局没兴趣。”
这一日谈判依旧激烈,两方互不相让,争论到了黄昏之时。骨力裴罗听得昏昏欲睡,连吐蕃使者接二连三地拍桌子,也没能让他清醒过来。倒是王训注意到什么,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袍。
“什么事情”他勉力睁大双眼。
“将军来了。”王训指了指帐外。
夕阳的辉光落在大帐之上,投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洛北掀帘入帐,带来一阵如血的光晕。他一身紫色锦袍,腰间系了根玉带,正是大唐郡王的服色。他的目光扫过吐蕃使团时,原本按刀而立的几个蕃将竟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乞力徐的绿松石戒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声响:"洛将军来得正好,贵国使者——"
“我知道。”洛北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将茶盏的杯盖放在桌案上,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我有个建议,苏毗故地七百里永为闲壤,茶马互市重开,换赞普俯首称臣。”
他忽然抬眸,金棕色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或者我们可以到逻些再谈一轮。”
乞力徐的指节在绿松石戒面上泛出青白,案几下的皮袍发出细微的簌响:“洛将军的话说得太大了,逻些城到这里,中间还横着念青唐古拉神山的雪线”
“大小勃律也与疏勒相隔茫茫葱岭。”洛北忽然打断他,语气闲适,“吐蕃人可以前往,大唐也可以。”
吐蕃使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乞力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唐军的铁骑早已摸清翻越念青唐古拉山的秘道,所谓天险不过是个笑话。他额角细汗如露:“这些条件,我都得禀告赞普”
“无妨。”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卷洒金纸,“还有一件事,我这里有三份盟书。甲本要吐蕃岁贡牦牛三百头、青稞五千石;乙本添上茶马五市细则;丙本——”他忽然轻笑,金棕色眸子扫过吐蕃众人僵硬的面孔,“烦请赞普遣子入国子监进学。”
帐角传来佩刀坠地的闷响。某个年轻吐蕃副使踉跄着捡了起来。
王翰开口:“《周礼》有云,诸侯世子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太学。我大唐国子监有算学、律学、书学三馆,除却贵国王子之外,还有不少藩国王子,小王子在那里,定能成为一位合适的储君。”
吐蕃使团彻底陷入混乱。有人用蕃语低声咒骂,有人以袖掩面,更有老者颤巍巍起身欲言。乞力徐突然重重拍案:“都静下来!洛将军,我们吐蕃人一定会记住今日。”
暮色渐沉时,吐蕃使团带着一肚子火气离开了。解琬送走他们,在山间找到洛北的时候,他正看着天际发呆,那里浮云飘舞,像是几匹战马在奔跑:“洛将军把条件开得如此苛刻,吐蕃人会接受吗?”
第262章“难道将军孤注一掷,雪夜奔袭突骑施牙帐时,也考虑了容不容易的问题吗?”
“他们不得不接受。”洛北这样回答。
半月之后, 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派出近臣前来告知乞力徐,要他对唐人的一切要求都照章接受。
赞普本人的条件唯有一条,希望唐廷遵守女皇时代定下的婚约, 把金城公主嫁入吐蕃, 使两国永结两姓之好,天下和睦。
此事早在女皇时代就已经议定,中宗李显在时也重盟此约。包括解琬在内,大部分大唐官员都对此毫无意见。
只有洛北对此颇为不满:赤德祖赞分明是想效仿他的祖母赤玛雷的故智,靠大唐的支持稳住吐蕃境内的政局。
但他久驻高原, 一而再、再而三击溃吐蕃人的主力,不是为了给赤德祖赞团结吐蕃的机会的。
“只有一个分裂的吐蕃才符合大唐的利益。”洛北对王翰直言不讳,“分而治之, 他们就绝无合兵攻向长安的可能性。”
王翰苦笑:“可你已经把吐蕃人逼到了墙角,要是这个条件都不肯答应,吐蕃人真的撕破脸和我们打仗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来和我打仗。”洛北站起身, 来到大帐中挂着的地图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 那是这位将领谋划战事之前的动作:“只要他能说服自己的将军、自己的士兵,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你不可能长留在这里。”解琬捏了捏眉心,“朝廷对你我的耐心都已经到了极限,此事不能这样拖下去。”
洛北静默不言, 帐内一时僵在那里。谁也不愿意率先低头,王翰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也只得闭口不言。
“乌特。”阙特勤掀帘欲入,却在见到帐中阵仗时停住了步子, 他站在帐前,高大的身影遮住半边春日阳光, “有位从青海来的客人要见你。”
解琬冷哼一声,拂袖不言,显然觉得这是洛北有意给他个下马威。
洛北微怔,他知道阙特勤若非事出有因,不至于闯进这样的场合里。他抬眼看向阙特勤,开口问道:“青海?曦光那里出了事情?”
“这是虞国夫人褚沅派人护送来的客人。”阙特勤道。
“褚夫人?那请客人在外稍候。我马上”洛北起身,想要出帐,阙特勤身后的人已经挤过帐门,走了进来。
她头戴长长的风帽,看不出面容,声音温和里带着一点不可质疑的气势:“可是我听说,各位将军和相公正在讨论我的事情。”
满帐人这下都反应了过来。解琬第一个起身向她道礼,不等她叫起,便开口发问:“金城公主金枝玉叶,怎么独自跑来了这苦寒之地?!”
“我没有独自跑来。”金城公主坐到他们让出的主座山,摘下长长的风帽,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容,帐外透进来的阳光在她发间碎成点点金箔——那是长安贵女才喜欢的高髻,斜簪着鸾凤衔珠的金步摇。
“我此来青海,是有皇兄御准的。”她温言道,“也是皇兄传诏,要求褚姑姑不要告诉洛将军。将军可不要责怪她呀。”
洛北道:“微臣不敢。但问公主此来青海,所为何事?”
“因为我在长安城里等了许久,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想看看我日后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金城公主温声道。
王翰听她声音一派天真烂漫,忍不住心生怜惜:“公主这样说,是叫我们无地自容了。公主不必担忧,我等必当为了公主据理力争,否决和亲之事。”
“否决和亲之事?为什么?”金城公主问。
帐中几人被这话问倒,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有阙特勤熟稔地走到洛北身后——好像他真的是洛北的亲卫队长似的:
“像公主这样的女孩子,就像娇贵的鲜花一样,只有在长安城才能养得出来。如果把你丢到高原上,很容易就会枯萎凋零。”
金城公主不认识他,只得草草地以将军相称:“将军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来这里的路上,一路也看到了不少花呀。还有好几个大湖,湖边生长着花海,可美丽了。”
洛北轻轻叹息了一声:“公主,吐蕃赞普虽然年纪与您相仿,但苏毗一战之后,既为我军石脂水所灼,又几近心智迷乱,绝非良配。公主不必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这样的人身上。”
“洛将军的意思是,这位吐蕃赞普可能命不久矣了?”金城公主发问。
洛北被她一问,只得轻轻颔首。
金城公主笑了:“那对我来说,更是个好消息了。”
她站起身,走到大帐之中:“几位都知道我的身世吧?我本是邠王李守礼的一个女儿,正是因为要和亲吐蕃,才被先帝收养。自小到大,皇宫中的所有人都告诉我,要我为大唐和亲吐蕃。贵女们游春的时候,我在学吐蕃话。公主们打马游街的时候,我在学吐蕃风俗等到她们一个个地出了嫁,我还在宫中等着和亲吐蕃的旨意。我的人生的前半生皆被此事占据,现在诸位要告诉我,不想让我嫁到吐蕃去了?”
她扫视众人:“这对我并不公平吧。”
“公主古来和亲”王翰想要劝她什么,触及到她的目光时又败退下去。
金城公主微微一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诸位,我先行离帐了。”
几人道礼送别公主,复又重新坐回帐内。解琬轻轻叩了叩桌面:“洛将军,你的意思是”
“公主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无话可说。”洛北摇了摇头,“请解常侍将你我的意见附在奏疏之中,交由圣上裁决吧。”
他口中说“无话可说”,却还是要把奏疏送到皇帝那里做最后一搏。解琬知道他性子,也只得笑笑,依言上奏。
皇帝御准的诏书下达之时,洛北在湖边找到了正在玩水的金城公主:“公主前来此地的路上,应当见了苏毗女王赵曳夫吧。”
“将军怎么知道?”金城公主好奇地扬起脸问他。
洛北避而不答,他知道金城公主为何会因为吐蕃赞普的病欣喜了:“女皇、赤玛雷、赵曳夫还有如今的吐蕃太后赞玛脱脱登,皆是手握大权之人。但她们走到宝座之上所花的血汗心力,远胜一位男性君主。这条路,并不容易。”
金城公主笑了:“难道将军孤注一掷,雪夜奔袭突骑施牙帐时,也考虑了容不容易的问题吗?”
她站起身,任由裙摆同袖边一道沾上水痕:“将军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有意挑选了这条艰难的道路,只是挑选了一条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她似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转身便走,走到一半时,又回头看向洛北:“将军肯信任褚夫人能为你安定后方,为什么不肯信我能安定吐蕃呢?”
洛北怔愣片刻,终是释然一笑,躬身道礼:“微臣谢过公主大义。”
这日之后又数日,隆熙三年的三月二十,大唐与吐蕃于那曲河畔再度盟誓,两家以苏毗为闲壤,开放茶马互市,吐蕃赞普遣子入朝为质,大唐派遣官员入逻些城垂问政事,并以金城公主下降吐蕃。
洛北是带着吐蕃人的请婚使一并踏上回归长安之路的。
金城公主坐在马车里,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眼中带着一点好奇:“这么多好东西,名义上都是给我的吗?”
“是。”王翰骑马走在马车边,为公主解疑答惑:“这些都是吐蕃赠与大唐,赠与公主的。”
“那我不能留几样在这里吗?千里迢迢地带来带去,实在是太远了。再给几样给赵曳夫吧?王学士知道她吗?她可有意思了”
这一日是阙特勤奉命担任护卫,他打马前后数次在他们身边穿过,最后终于忍不住笑着和洛北说起此事:
“也就是王翰这个当久了教书先生的有这个耐性,换了我们谁去都要不耐烦的。”
“王翰本就是风流才子,又是怜花惜玉之人,让他陪伴公主,算是两方都能顺意。”洛北也笑道,“阙特勤,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要与你相商。”
阙特勤挑眉问他:“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神神秘秘的?还想和谁打一仗?”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打仗,但说不定比打仗要危险一些。阙特勤,你要随我回长安去吗?”
听到此处,阙特勤不由得叹了口气。连洛北说起长安城时的语气都如此不确定,说明那里或许是比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更为危机四伏的地方:
“以什么身份?突厥左贤王、你的副手、还是你的亲卫队长?”
“都行,随你喜欢。”洛北答道,他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着阙特勤:“当然,要是不愿意,不去也挺好。”
“难得看你这样游移不定。”阙特勤问,“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你误会了,那里对我来说,并不危险。”洛北笑了:“我的父亲是禁军首领……长安城里除了陛下,怕只有我睡觉睡得最安稳了。”
“那你还那么不想回去?”
阙特勤的尾音还在空中,一只金雕自后队的军人们头顶飞过,去高高的蓝天之上追逐一只幼鸟。洛北看着它翱翔天际,声音感慨:
“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愿意受人拘束罢了。”
他看着金雕飞远,声音几不可闻:
“还有,我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263章“本来应当与刘妃、窦妃同死在嘉豫殿中的人,是我啊……”
半月之后, 队伍前行到了青海的唐军大营。朝廷已经下达了班师的诏命,除却一部分将士响应朝廷征召留戍青海,其余士兵开始陆续分批返家。往日里人声鼎沸的青海大营倒显得有点空空荡荡。
“这几天光欢送会就开了十来场。”哥舒亶半抱着手臂与众人说笑:“大家伙喝过了酒, 欢欢喜喜地带着朝廷的嘉奖、洛将军的赏赐还有缴获的财物回了家, 可惜王学士不在,否则定能留下几篇传世佳作。”
王翰拍手大笑:“哥舒将军这一说,确实可惜。不过褚夫人不是在场,有她捉笔,想来也有几篇佳作吧。”
“褚姑姑忙着安置留戍将士的事情, 哪里顾得上这些。”慕容曦光摇了摇头:“她都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一半带着胥吏们去清查牧场,察查安置点, 一半专忙朝廷的公文。”
他这话一出,莫说王翰面露惭色,便连洛北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是我的错, 千斤重的担子竟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我还以为自己前来青海, 就是为了给将军分忧的呢。”
褚沅笑意盈盈地自不远处走来,来青海的这些时日,她反倒是穿官服的时候多,只斜簪了一支彤管, 以示她是女史出身:“见过将军,诸位, 我已在大帐中备下欢宴,请诸位随我移步吧。”
她迈步便走,众人还未把话叙完, 一时都站住不动。她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随,才又回过头来:
“诸位将军, 就算你们想着叙旧,解琬解常侍和吐蕃的请婚使到来,我等也理应招待啊。”
她这样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没办法,叫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们去考虑曾与他们百般作对的战败者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褚沅做事细致如发,这顿宴席布置得无比妥帖,给吐蕃贵宾的烤羊肋排用藏药红景天腌制,呈给突厥将领的则是裹着莳萝香料的整只羔羊。最妙的是给汉将的炙鹿肉旁配着青竹筒,筒中是一捧捧新蒸的米。
“这是碎叶去年秋收的米,将军们征战辛苦,该尝尝家乡风味。”
在场的一众将领齐声为贺。众人就在这样欢庆的氛围中饮了第一杯。
大宴到这日下午,吐蕃使者率先倒在了桌上。洛北按着他的规矩叫停宴会,又遣人把吐蕃使者送回大帐,才与褚沅一道漫步在青海湖畔——昔日征战的烽烟似乎已经远去,夕阳的余晖照着湖边的一片花海。
“沅儿辛苦了。”洛北率先开口,“若不是你在后方坐镇,我……”
褚沅轻轻一笑:“阿兄又来了,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个谢字。”
“不是为了这一场仗。”洛北道,“我自回归碛西,便四处征战,若不是有你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只怕……还有,我留意到今日的碗碟之上,各族纹样皆有不同。能关注到这一点,你在碛西,是下过苦功的。”
褚沅侧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眸:“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阿兄是否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错,借着这几年执掌碛西庶务的机会,我把碛西各地都跑了个七七八八……”
“太危险了。”洛北又轻轻叹息一声。
褚沅笑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兄何必责怪自己。再说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么?”
洛北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是么?”
褚沅一时不解其意,顿住步子问他:“阿兄想说什么?”
“早上你朝我们走过来之前,应当撕碎了一张字条。”洛北伸手从她官服的窄袖里侧捡出半张纸屑,“出了什么事?”
褚沅的指尖在袖间微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兄的眼睛。陛下派遣太平大长公主巡视东都,亦命上官太妃随行。”
洛北略微皱眉:“难道陛下已经康复了?”只要相王李旦还在朝中一日,除非皇帝李重俊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重掌朝政,否则绝不应该让太平公主离开长安。
“阿兄,我不知道……”褚沅惭愧地低下头,声音很低:“我没有拿到确切的消息。”
洛北见她这番模样,立刻恍然大悟——褚沅并不是在为朝堂变故担忧,而是在为自己的情报网担忧:“此地离长安相隔数千里,消息滞后也是常有的事情,你不必过于担心了。”
“不,阿兄,这不是消息滞后,而是那张‘网’出了问题。”褚沅坚定地摇了摇头,“它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运转了。只是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若要你做最坏打算,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有人发现了‘网’的存在,想要把我们一举歼灭。但这是不可能的,朝中的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此事,就算听过的,也以为它已经随着女皇去世而消弭无形,除非……”褚沅似乎想起什么,用力扯了扯洛北衣袖,“阿兄,是相王!是相王!”
“相王李旦?他知道这张’网’的存在?”洛北问。
“他或许不知道这是个组织,但他一定恨毒了身处其中的人。”褚沅苦笑了一下,“阿兄,莫忘了,第一个替女皇行走民间,替她掌握这张情报网的女史,就是诬告相王谋反,害得窦妃、刘妃皆死无葬身之地的韦团儿啊。”
洛北终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只要他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会穷追不舍。沅儿,当务之急,你是应当让这张网上的所有人都沉寂下来。”
褚沅点了点头:“我已经下了这样的命令。阿兄放心,我与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单线联络,只要我们停止活动,李旦是抓不住我们的。”
她说到这里,目光只盯着暮色中青海湖泛出的涟漪,像是入了迷。电光火石之间,洛北像是抓住了什么:“沅儿,窦妃与刘妃被害之时,你应当只有几岁吧?为什么你对此事如此念念不忘……”
就像用钝刀子割自己的血肉,她到底希望用这惨痛的回忆提醒自己什么呢?
“因为。”她苦笑了一声,彻底坐再地上,眼眸却望着不远处的青海湖,“本来应当与刘妃、窦妃同死在嘉豫殿中的人,是我啊……”
洛北瞪大双眼,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近乎本能反应地要去安抚自己妹妹的情绪,却在指尖碰到她的后背时停了一瞬。
褚沅正在轻轻发抖。
“当时我与我同寝居的姐姐,皆是在嘉豫殿当值的宫女。她要在三天后请假出宫,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便同我换了班次。”
“就是那日,她听说是窦妃和刘妃进宫,还很高兴。她说皇嗣李旦的家人们素来出手大方,说不定能得到赏钱。可是下午她没能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窦妃、刘妃被人告发以巫蛊之术诅咒女皇,被当场赐死……为了让消息不流传出去,那一殿的宫人也没能活下来。”
她低下头,不再强迫自己盯着湖面:
“她们的尸首都被塞在大瓮里,沉进了湖中,只要水波流转,就没有人能发现。”
洛北的手在半空凝滞了一瞬,旋即如折翅的雁猛然收拢。他单膝跪地,将蜷缩成团的妹妹整个揽进怀中,臂膀硌得她发髻微散,却仍固执地收得更紧。
“不是你的错……”他轻声安慰道。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韦团儿吗?女皇吗?”褚沅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要推开他,“可是阿兄,我之后做了韦团儿的位置,也干过和她构陷相王差不多的事情——我等的职责所在,便是替女皇除去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那些都过去了。”洛北固执地不肯放开她,“女皇之后又有两代君主,你也不是当年的褚女史了……如今你面对的是青海湖,不是宫中的太液池,肩上担着的不是女皇的命令,而是大唐的半壁江山……”
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我不会安慰人,沅儿,你要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得多。不会有人看见的。”
褚沅果真如他所言,沉默无声地在他肩头流了一会儿眼泪。等情绪平静下来,她一边用手帕擦干泪花,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洛北致歉:
“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我还以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洛北摆了摆手,怕她为难,主动岔开了话题,“说回相王李旦,他在禁军中可没什么支持者。就算他真的想要当皇帝……他总得有些更行之有效的办法。”
褚沅想了想:“比如说,像他之前做的那样,趁着陛下病重,隔绝内外?”
洛北正想说他不会故技重施,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透:“李旦不必亲自上阵,他还有一张牌可以打……”
“阿兄是说,李重福?”
第264章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但他在迷雾中寻寻觅觅,始终没有发现织网的人到底是谁。
李重福是谁?
若叫这座军营中的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番话, 只怕这会是他们问出的第一句话。
但洛北记得此人,中宗皇帝庶长子,今上李重俊同父异母的兄长——唐隆之变刚刚结束, 大明宫丹墀前的血尚未结冰时, 多少双眼睛曾盯着这伦序之差。
直至那一年的上巳节宫宴,新帝当廷赐下谯王封号,李重福伏地三叩九拜,欣然领命。这股暗潮才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自然也有他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功劳——天知道, 他为了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李重福从洛阳带到长安花了多少功夫。
洛北颔首:“我记得陛下确曾向相王提议,让他与李重福同在宗人府任职,好照拂李重福, 可李重福一在禁军中毫无根基,二在百官中无人支持,若是他要发动政变, 会怎么做?”
褚沅摇了摇头:“阿兄, 又不是每场政变都会有万全准备,若他已被野心和欲望冲昏了头脑,非要冒险,又该如何?”
洛北不置可否,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但他在迷雾中寻寻觅觅, 始终没有发现织网的人到底是谁。
似乎是为他的怀疑添了几分筹码,洛北率军从青海东返长安的第十五日,队伍快要到达凉州的乌鞘岭, 两个黎族小伙子奉命从长安前来报信,说皇帝要把右羽林军大将军阿史那献派回金山祭祖, 并安抚草原诸部。
“老爷说,他已经不是西突厥大汗,率部祭山,于礼不和。陛下却说,这只是祭祖,不是拜山,不要他率部前行。”
王翰沉吟片刻:“洛将军东归长安,陛下把阿史那大将军派去安抚草原,此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明明是做父亲的久在长安,做儿子的在草原享有盛名,陛下这个任命,倒把这关系颠倒了过来。
“那你可知道谁会在阿史那大将军离朝拜山时执掌禁军?”哥舒亶问。
那黎族小伙子犹疑片刻,道:“我听闻是薛讷薛将军。”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愁色,以德高望重,但素来和洛北不太对付的薛讷暂代洛北父亲的职位,皇帝心中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
哥舒亶在薛讷手下打过仗,听到这个任命更是长长叹息一声:
“大汗,这个长安,不回也罢。”
洛北见众人面露愁容,只笑道:“回不回长安,又不是我说了算,我同诸位打赌,陛下急召我回朝的金牌已经在路上了。”
他顿一顿,金棕色的眼眸扫视帐中一圈:“倒是左贤王,应当和我们在此分手,不该和我们去长安。”
阙特勤对大唐政事不如他们精通,但看众人的神情也能明白,这一去前途莫测,恐有危险。他没有多想,几乎片刻之间就开口道:
“那你就不要当我是突厥左贤王,就当我是你的亲卫队长阿阙将军好了。”
他这话坦诚直率得可爱,帐中顿时哄笑一片,倒把前途未知的紧张感冲淡不少。
众人之中,只有洛北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他依旧是那样平静的、无悲无喜的神情,好像眼前不是回到长安的归途,而是一场大仗。
他说:“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洛北决定的事情,从来无从更改,便是阙特勤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
于是次日清晨,重新换回突厥左贤王华服的阙特勤与他的挚友兼兄弟,大唐将军洛北在乌鞘岭的山间告别。
彼时春雪消融,裸露的黑色山岩像巨龙的脊骨。山风依旧料峭逼人,吹得阙特勤一头散下的辫发胡乱飞舞。他仰头喝干一杯送行之酒,拍了拍洛北的手臂:
“不要悲伤,乌特,祆神曾经应允我的愿望,在你我的那场赛马未决出胜负之前,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洛北轻轻笑了,也抬手按上他的肩膀:“漠北风大,你自己小心。”
阙特勤哈哈一笑,转而走向山巅,张开双臂拥抱狂风:“我有功业如此,何惧区区春风?”
他转过身来,郑而重之地以突厥话向洛北许诺:“如果长安真的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就回草原上来吧。你永远是草原上最值得追随的君主。”
洛北只是笑了,没有回答他的话。可直到阙特勤的队伍走出好远好远,他还站在山巅不肯离开。
众人无奈,最后还是褚沅爬上山坡去请他:“阿兄若真舍不得阙特勤将军,何不就让他以你亲卫队长的身份留在你身边?”
“我本来想让他去长安,是想借此机会谈一谈突厥内附的事情。”洛北道,“若是突厥肯再度内附,北边压力顿减,朝廷也不用在漠北沿线屯以重兵了。可现在我们自顾不暇,就不要谈经略塞外的事了。”
褚沅看他眼眸中似乎有眸光微动,知道他的悲伤并不都来自于国事,只笑笑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阿兄若是难过,也可以哭出来的。”
“我不是难过。”洛北微微皱眉,似乎在想如何表达,“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一走,若是我在长安碰到有人要矫诏来杀我,便没有人能与我背靠背地杀出重围了。”
褚沅有些惊奇:“阿兄在朝中民间都是深孚众望,又素有‘大唐军神’之名,怎么会有人敢这样做?”
洛北笑了一声,金色的眼眸中不辩悲喜。
他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
离开凉州之后,队伍转向东南,向平原行进。
洛北率队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进,马蹄踏过龟裂的黄土,扬起细碎的尘烟。他手中的地图上标记得很清楚,这是条渭水的支流——
然而往年的春水涨潮不见踪迹,裸露的河床上只留下几具被晒干的鱼骨架,在猛烈的阳光下散发着干焦的气息。
“不对啊,节气该有杏花雨了。”王训用马鞭挑起一株枯黄的麦苗,根系带出的土块簌簌崩落,“伯克,你看……表土三寸之下不见半点湿气。”
褚沅忽然勒马。道旁跪着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农夫,正用陶罐收集石缝里渗出的浑水。最年长的老者膝行至洛北马前,额头重重磕在开裂的田垄上:“求将军开恩,给娃娃们留口水喝吧。”
还没等王训回头去征询洛北的意见,洛北已翻身下马。他的皮靴陷进松软的浮土,靴筒转眼蒙上黄尘。
“老丈请起。”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递给对方,“这样的旱情持续多久了?”
“开春就没落过半滴雨。”老者颤抖的手指指向天际,那里是一片晴空万里的蓝。
浑浊的泪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淌了下来:“麦子抽不出穗,桑树长不出叶,春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
“将军请看。”褚沅接过老人手中的木棍掘开田垄,土中排列着不少虫卵:“冬日不雪,春日不雨,按着这个势头,是要起蝗灾的。”
仿佛印证她的话语,几只灰褐色的飞虫撞在洛北的衣袍下摆,他拈起一只尚在抽搐的蝗虫,金棕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虫腹鼓胀如枣,这正是产卵前的征兆。
当夜他们就驻扎在这村外,在破旧崩塌的土地庙旁寻了个平坦地方。洛北似乎起了怀古的兴致,穿过破旧的前堂,独自来到没有神像的祭坛前,看着那只倾颓的社稷坛。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就像一片无言的峰峦。
“阿兄在看什么?”褚沅在他身后问他。
那山峰忽而活了过来,洛北转过身,定定地望着褚沅,口中的话语却很有些答非所问:“我没有时间了。”
“阿兄说什么?”
“我没有时间陪他们穷耗这些权谋上的把戏。”自战争结束之后,洛北语气难得冰冷到如此地步,“明日起,下令全速返朝。”
“他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相王李旦再度得到消息之时,洛北距离长安已经不到十日路程了。
李成器恭敬地回答他:“父王,洛北出身边地,长于鞍马,这样快,本就不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啊?”
“可这队伍里不是只有他自己!还有金城公主、还有虞国夫人褚沅、更重要的是,还有吐蕃的请婚使!”李旦道,“他敢把路程压得如此之紧,竟连公主的情况都不考虑了吗?”
李成器道:“只要他一口咬死了不知公主身份,只是归心似箭,公主又能如何?反正公主总是要到吐蕃去的。”
“你说的不错,可他提前回来,会让我们原本紧张的计划更加紧张!李多祚那怎么说?他不肯帮助我们?”
李成器摇了摇头:“李多祚位极人臣,久得陛下信任,又已是朝廷郡王,我们能给的条件,他都已经拥有。高仙芝面上愿意合作,内心却未必愿意对抗这位大唐军神……”
“不能这样想。”李旦轻轻打断他的话,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算是把胸中郁气一吐而出:“若你也把他当成大唐军神,那你也不会相信禁军之中竟然有人敢反对他。”
李成器只得道礼:“父亲教训得是,是儿子思虑不周了。”
“父子之间,本没有这许多客套。对了,你那堂弟如何?可已经做好了冲击宫门的打算了?”李旦又问。
李成器还未答话,门外已经有人走了进来,那人躬身道礼:“我奉谯王之命请相王殿下过府一叙。”
“有何要事?”李旦板起面容,极为严肃地问。
“府中来了个客人,自称是右羽林军将军,郝灵荃。”
第265章“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朝政托付给相王呢?”
相王李旦到达李重福府邸的时候, 郝灵荃已经起身告辞了。府邸里只有李重福独自坐在花厅里等他的王叔。
李旦对这位侄儿并不亲近,他也听过那个故事——据说当年就是因为李重福向女皇告密,才让李重润、李仙蕙和武延基三位李武两家年轻一代中关系最好的子弟死于非命。
但棋下到了这一刻, 已经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还是温声喊了一声这个侄子:
“重福。火急火燎地找我来, 所为何事?”
李重福站起身,脸上一片意得志满的笑容,话语里还故意藏着点谦虚道:“相王叔……这可真是件让我犯难的事。郝灵荃说,他有意同我们合作。”
相王微微眯了眼睛:“你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谋划?”
“这些日子我的长史常在禁军中进出,许是被他发现了端倪。”李重福道, “相王叔放心,是他先表明的来意。若他想回头背叛我们,他自己在圣上那里也脱不了干系!”
“陛下如今病成这个样子, 他无论如何都能蒙混过关。”李旦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洛北……你难道不知,他之前曾是洛北的下属?”
“我如何不知?”李重福微微涨红了脸, “郝灵荃是个坦荡的人, 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与如今红得发紫的凉州都督郭知运都是洛北的亲卫出身,论文治武功,都不在郭知运之下。结果郭知运率先立了大功,成了上柱国, 如今官至三品。他却在长安城中蹉跎,甚至左卫将军的位置也没能保住……他是怨恨洛北偏心, 也怨恨世道无眼。”
李旦脸上还是一片怀疑之色:“四品中郎将的位置他还不满足,他想要什么?”
“十二卫大将军呗!再说,当年他献上默啜首级有功, 朝廷本就要给他一个大将军的官职,是洛北以他只是经略部族, 不曾上阵杀敌为由拦住了。”李重福道,“我那个好弟弟如此信任洛北,只要洛北尚在一日,他就永远翻不了身。”
李旦沉吟片刻,内心还是举棋不定:“改朝换代的事情。他只要个十二卫大将军就能打发了?这话你也信?”
李重福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信,不然也不会请相王叔来了。我猜想,他对洛北有怨气是真,但对我们也未必全说了真话。但相王叔请想,他在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手下做了这么久的中郎将,竟没露出一点不满的端倪。这份忍耐便是非常人能及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还有一点道理,李旦沉吟片刻,也摸不准郝灵荃的路数:“那你就试探试探他。叫他给一份宫中的关防图来。”
李重福不解其意,张了张口似乎还要问什么。相王已经一摆手:“若他真是洛北派来试探我们的探子,绝不敢把真东西给到我们面前。可若是他给了咱们真的关防图,再想要转头背叛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重福这些日子已对他服服帖帖,闻言也笑道:“还是相王叔高明!仅凭勾结亲王这一项罪名,就够压死了他。”
相王也笑了,他转过身看向园圃,几朵红花正在阳光下吐露笑颜。
多晴朗的日子,他还记得,他的三子李隆基被迫自杀之时,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当时李隆基、刘幽求等一干人等皆在政变失败之后交由三法司定罪,他上下打点,使尽了一切能用的手段,花光了自做“皇帝”以来积攒的全部威望,才求到三法司的从轻发落:
三法司的官员也不愿审讯皇亲,只以李隆基年少,受人蒙蔽为由,要求把李隆基的皇亲身份夺去,把他流往偏远的岭南。
岭南多瘴气,对于皇亲来说,是太委屈了,但这样做,到底能留下李隆基的一条性命。何况李旦已经做了准备,等到诏命一下,就把李隆基安置在岭南的旧友家中。
可这个判决,被皇帝李重俊用朱笔打了回来。
皇帝御笔批示一下,一切都无可挽回。他不得已看着那个与他面目相似的孩子脱下郡王的紫金袍服,只穿了一身待罪衣裳被拉过回廊,监刑的宦官捧着金盘步步紧逼
时至今日,李旦依旧记得自己喉间涌起的铁锈味,他几乎要撕碎那道诏书——直到儿子用目光截住他的冲动。李隆基脊背挺得笔直:“父王,罢了。”
语气里是平静,是难过,也是……无奈。
“成王败寇,这一局,是我输了。”李隆基声音平静,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几乎成了李旦的梦魇,他看见儿子仰颈饮鸩时喉结滚动的弧度,看见白玉酒盏摔碎时溅起的晶莹,看见那少年倒下去时犹带讽意的唇角。
最痛的是李隆基最后那句含血的耳语,那时李隆基的神智已经涣散,双目中却流出了血泪,口中只反复念着一句话:“父王,为什么?”
为什么他曾经是皇帝,是皇嗣,最终却让别人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相王叔?”李重福的呼唤将李旦拽回现实。他惊觉自己掌心已被掐出血印,庭前红花开得愈艳,愈像三郎咽气时唇边那抹朱红。
“先这样办,我们时间不多了。”
这日晚间,洛北也率队匆匆赶到了渭水河畔。吐蕃来的请婚使和金城公主的车驾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率队出发之前,他把金城公主交给王翰看护,又把王训留在后队中稳定局势:“我把公主的安全交给你了,你要小心些。”
王训抱拳道礼。他已经从青海的血与火中得到了锻炼,知道该如何处置一支军队,如何打赢一场战争,也知道了如何处置一件事务:“是,我带卫队留后,请将军放心。”
洛北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金城公主却没看清楚他们之间打的这套哑谜,依旧是狐疑地盯着他:
“将军不同我们一道进城吗?”
“今晚有客人来拜访。”洛北温声回答她,“我不便打乱他们的规划,还是请公主慢行一步吧。”
“我竟不知道洛将军何时有了算卦的本事。”
金城公主嘴上不饶,脚下却没有放慢半步,她几步坐回马车之中,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头探出窗外:
“洛将军,你会平安无事吧?”
洛北只是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
直到日落之前,天色都是一片晴朗。但太阳沉下山没多久,阴沉沉的乌云就布满了天空。豆大的雨水砸在窗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洛北拿着一本大食书籍放在手边,却没有真的在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食文字,只是盯着书页发愣。
褚沅从外间走进来,替他虚掩上半扇窗户:“阿兄,这春雨都把衣服打湿了,你小心着凉。”
“无妨。”洛北向她伸出手:“那封衣带诏,你可替我带来了?”
褚沅颔首,从怀中掏出一份封得严密的信封,自信封之中抽出了那张明黄绢片:“是,阿兄要这做什么?这原是陛下给太平公主的东西。”
“不。”洛北接过那封诏书,塞到了自己怀里:“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封诏书就是给我的。”
“什么人?”“干什么?”
他们说话之间,外头传来驿馆的看守士兵阻拦起不速之客的声响,洛北骤然起身,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微光,褚沅这才发现,她这位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兄长今夜竟然在袍服内衬了软甲。
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起身正要说话,洛北已把气息一松:“孝嵩怎么来了?”
吏部侍郎,奉命参知政事的张孝嵩立在门前,一头一身的水。他脱下蓑衣,里头的便服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分外狼狈。
洛北让褚沅只得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套新衣给他,还没开口发问,张孝嵩已经开口:“我就知道你要回来趟这趟浑水,特地派了仆人在长安的要道上等候,果然,你回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长安城中现在怎么样?”
“还用问么,陛下病重,相王监国。如今相王都快把长安城的守卫换成自己人了。”张孝嵩摇了摇头:“他不去政事堂和我们这些宰相议政,倒是天天往李重福那里跑。两个人不知在偷偷摸摸些什么。”
洛北思索片刻:“可我记得,陛下是有儿子的吧?”
“有,还有一个是皇后所生。可都年幼无知——一旦陛下驾崩,只怕这几个孩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张孝嵩说到此处,又不禁痛心起来:
“朝中有萧至忠、宋璟、姚崇,地方有你、郭元振、张仁愿,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朝政托付给相王呢?”
褚沅走过去,替他理了理因为穿得太潦草而乱成一团的衣襟:“所以张相公此来,是劝洛将军不要回长安的?”
“是,就算要回去,也不急于一时。”张孝嵩道:“你身边有吐蕃的请婚使、有青海归来的护卫队,有他们相随,会安全得多。”
洛北轻轻笑了,金棕色的眼眸在夜光里有一点明亮的光:“请婚使和卫队俱是声势浩大,如若相王在我们回朝之前就抢先下手呢?”
张孝嵩目光一凛:“你是说,相王想做皇帝?”
“他对皇位未必有那么大的兴趣,但你不要忘了,最近与相王走得极近的李重福,正是中宗的庶长子。真按照宗法规矩来论,怕是李重福更应该继位”
“洛北!”张孝嵩急忙开口打断,“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你可知”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檐角铜铃在雨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却盖不过那由远及近的轰鸣——马蹄铁撞击石板的声音像闷雷,在这个雨夜中分外分明。
“包围驿馆!”
“活捉洛北!”
第266章“只要玄武门一破,我的脑袋就会被你拿来祭旗。我只是好奇,谁肯为你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步伐移动的声音接连弯弓搭箭的声音轮番传来, 几乎连雨水声都盖了过去。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涌入驿馆内,把这个狭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队列之后高声诵读军令:“奉监国之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犯上作乱, 罪不容诛, 即刻押送三法司会审。”
这是个分外熟悉的声音……褚沅错愕地站起身,要往洛北身前挡,却被洛北不动声色的前移挡住了去路。她眼睁睁地看着裴耀卿笼着手走入房间中,歪了歪头看着她:“褚夫人现在可后悔没有在青海杀了我?”
“裴耀卿!你想干什么!”张孝嵩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你是监军御史,理应同大军主帅同进退!”
“张相公,你错啦, 监军御史是朝廷派往军中的耳目,我们应当把大军主帅的一切都及时上报,留待朝廷处置才是。”裴耀卿反驳他, “但你和洛北过从甚密, 甚至卷进了他谋朝篡位的阴谋里,简直罪不容诛!”
“裴御史这顶帽子扣得倒是顺溜。”洛北按住刀柄的手指微微发白,“只是不知这‘谋反’二字,是要写给圣人看, 还是写给相王看?”
“洛将军,现在你还想负隅顽抗——”裴耀卿道:“以一挡十, 你或许可以,以一敌百,还带着你的两位心腹, 恐怕不太容易吧?”
他突然提高声调:“交出兵刃,束手就擒, 或许我可以饶你一命。”
屋内甲士齐刷刷抽刀,寒光映得雨幕都凝滞了。洛北看了一眼屋内外密密麻麻的人头,从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径自扔在了地上:“裴御史未免把话说得太大了,在这里杀了我,你就不怕相王的故事圆不起来?”
裴耀卿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哦?洛将军知道了什么,我愿闻其详。”
“相王指我为逆贼,要以平叛之名行改朝换代之实。若你在这渭水馆驿杀了手无寸铁的我,只怕将来史官笔下如刀,不肯饶你。”洛北道。
裴耀卿抚掌而笑,青袍下摆被穿堂风掀起涟漪:“不简单呐,洛将军。真不愧是历经数次宫变而不倒的人物。我们还是太小看你了。但你实在是太自大了些——如果你不是为了抢时间孤身回京,今日我们也没有这么容易抓到你。”
他说罢,又转向张孝嵩:“张相公少年得志,不到四十岁就官拜宰相,何必跟着洛北一道陪葬,如今你要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无耻小人!”张孝嵩怒骂道。
“说不通就罢了,卸下他的兵刃,把他也绑起来。”裴耀卿貌似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至于褚夫人……我和她还有些恩怨没了结。”
裴耀卿话音未落,两名披甲力士已钳住褚沅双臂。她腕上玉镯撞在铁甲发出脆响,在地板上碎成一地。
洛北刚要动作,十六把横刀已架住他与张孝嵩的脖颈。
“洛将军最好安分些。”裴耀卿抚过腰间鱼符,“相王特许本官先斩后奏,您猜这驿馆内外,埋了多少火油?”
“裴御史,朝堂争斗,不必把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牵扯进来。”
“洛北,这样的话你自己相信吗?无辜的弱女子?呵,崔湜是怎么死的?相王和李隆基在宫中的耳目又是被谁清洗一空的?这个女人手中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是因果报应,叫她落到了我的手里。”
洛北脸色一沉,他手臂发力,要挣开绳索。但褚沅忽而上前半步:
“让我去吧,阿兄。”她金步摇上的珍珠在张孝嵩惊愕的目光中簌簌颤动——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主动挑明两人的关系,“我知道相王想要什么。”
裴耀卿眯起的眼缝里闪过一丝意外。他抬手制止要上前绑人的校尉,亲自解下披风罩在褚沅肩头:“夫人请。”
风雨如瀑,几人穿过连廊,身上的衣裳就已经湿了。裴耀卿拉过一把椅子,与褚沅对面而坐。相王的士兵站在门前,静静地等着他们谈完。
“夫人是个聪明人。”裴耀卿轻声道:“在青海时,我真的因为夫人和我说的那番话怀疑了很久。直到后来接到相王书信,我才明白,他没有不信任我,只是误判了——其中根源,怕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褚沅轻轻笑了:“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想知道,当时你远在青海,又分身乏术,怎么能误导万里之外的相王的判断?”裴耀卿问。他几度复盘,遇到这个症结时都想不明白,即使有女皇留给她的底子,褚沅又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料明呢?
褚沅道:“自然是靠陛下配合了。当时洛将军以重病推辞不朝,陛下对他也有些微词。以相王的性格,绝对不会觉得阿兄为了打赢一场战争敢欺君——所以,两相映证,相王只会觉得你的信件不可靠。”
“真是高明。”裴耀卿仰天长笑了一声:“若不是相王误判,今天我们也不会被迫匆匆举事,他只需要推波助澜即可。不过,算无遗策的褚夫人可曾想到,今日自己会成为我的阶下囚?”
褚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独自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幕落下:“我能猜到相王的命令,他要你问出窦、刘二妃的下落之后就杀了我。”
裴耀卿怕她还有后手,立刻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你打算怎么杀我?”褚沅恍若不觉,只是问道。
裴耀卿犹豫片刻,还是从怀间拿出一只瓷瓶,倒进桌上的茶盏之中:“你应当见过此物。”
“当年女皇杀窦、刘二妃时用的便是此物。我处决我的前任姐姐时,用的也是此物。”褚沅眸光低垂,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点可称为悲悯的表情:“裴耀卿,你真不怕自己也会走上我们的道路吗?”
“你又何必故技重施,想要挣扎求生吗?”裴耀卿越过她半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想活命,可以。告诉我你手中那张‘网’的名册在何处——”
褚沅轻轻笑了:“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以为这样的东西,仅靠一张名册就可以驾驭。”她劈手夺过裴耀卿手中的茶盏,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刘、窦二妃的尸首都在太液池底——就请相王登基之后,自己去找吧。”
裴耀卿还要问什么,她已经闭上双眼,身体一松,随即滑倒在地,不省人事。裴耀卿怔怔地半跪在她身边,脸上神情复杂,不知是悲伤,还是得意。
“请典史退后,让卑职验尸。”卫兵大步进了房间,抱拳道礼,见裴耀卿不接茬,又补了一句:“这是,相王的命令。”
“退下!”裴耀卿突然厉喝,他站起身,解下蹀躞带上的玉佩掷在尸身前:“本官是相王府典签,追随相王多年,需要尔等教我怎么复命?”
雨幕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二十重甲骑兵破门而入,为首者高举相王府令牌:“奉王命,即刻押送逆犯入宫!”
相王府兵马紧急护送着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上的张孝嵩和洛北都被蒙着双眼。裴耀卿也一言不发,只怔愣地望着马车之外的雨景。
马车离宫城越近,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声就越近。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又是玄武门,看来你们已经控制了南衙禁军,是不是?”
裴耀卿被他打断思绪,闻言却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你能知道我们在往何处去?”
“路程,渭水馆驿到长安各门路程不一,以如今这个路程,除了玄武门,没有第二种可能。”洛北道:“再说,我还记得,当年神龙政变,便是相王率领南衙禁军杀入宫中。”
裴耀卿摇了摇头:“当年郭元振出走河东,临行前曾经嘱咐相王,要小心与你作对。说你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不问政事,只求退居碛西,安稳度日的大将军。我们那时都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你这位老上级对你的判断可谓恰如其分。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他们说话时,马车正在急速掠过玄武门外禁军交战的战场。洛北被蒙住的眼睛突然颤动,他的耳畔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是横刀劈开甲胄的声音。
“下马!”裴耀卿的声音裹着雨丝传来。洛北被推下车时,雨水瞬间浸透麻布眼罩。透过湿布缝隙,他看见玄武门前火把摇曳如血,金吾卫的玄甲与千牛卫的明光铠绞杀在一处,断矛插在门楼上,缨穗浸饱了血水。
高仙芝横刀立马,站在城楼上高声喝问:“相王真想谋逆不成?!”
“高将军何必顽固。”李成器解下腰间鱼符高举,“南衙十六卫已奉诏勤王!”
“除了陛下的亲笔诏书,我谁也不认!”高仙芝厉声道:“放箭!”
箭雨飞舞的声音破空而来,张孝嵩下意识地要躲,却意识到洛北正在他身侧,岿然不动,就像他们在碛西常见的苍茫雪山。张孝嵩心底那一点勇气又涌了出来,他站直了身体:“裴御史打算在这里杀了我们?”
“不。”裴耀卿指挥下属将他们推到一处殿阁之中,“相王还想见洛将军一次。”
临湖殿的的琉璃瓦在雨中浮现,檐角铜铃被风扯得乱响。殿中烛火通明,映出个清癯身影正在抚琴。
裴耀卿一把扯下洛北蒙眼的布条,把他推入沉香氤氲的殿中,相王李旦站起身,与自己的这位阶下囚对视:
“洛卿,别来无恙。”
洛北站直身体,与他对视,丝毫不减半分傲气。他金棕色的眼眸中甚至带着一点惋惜:“相王殿下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现在的情形,恐怕轮不到你一个阶下囚来对我发威吧?”李旦自琴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洛北,我是真心欣赏你这个人才。当年郭元振曾为你我盟秦晋之约,如今这未成的婚约依旧有效——只要你点头,归顺我麾下,我不仅可以把小女玄玄许你为妻,还可以让你执掌天下兵马。”
“殿下只是苦于玄武门久攻不下,想借我这面大纛去压高仙芝罢了。”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只要玄武门一破,我的脑袋就会被你拿来祭旗。我只是好奇,谁肯为你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杀害大唐军神,这几个字是足以压在任何一个大唐军人心头的噩梦。
“好啊。那就让洛将军死得明白些。”李旦转向侧边的帷幕:“郝将军,你可以出来了。”
第267章“我奉衣带诏讨贼!开门!”
郝灵荃沉默着从相王背后的屏风转了出来, 他身上的铠甲还沾着玄武门的血雨。
张孝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郝灵荃,你是洛北将军的亲卫出身,鸣沙、于阗、碎叶、多逻斯水多少的沟沟壑壑你们都一起闯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郝灵荃没有回答张孝嵩的问题, 他单膝跪地,甲片与青砖相撞的声响宛如一击闷雷:
“见过公子。”
相王挥袖掀翻了古琴:“郝灵荃,你不要忘了你的家人!”
殿外霎时涌入二十名弩手,机括声如蝗群振翅。
褚沅缓步在他们身后步入临湖殿中,声音冰冷:“我该感谢相王殿下, 若非您特意把郝灵荃的家人囚禁在崇仁坊,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当年唐隆宫变时的漏网之鱼。”
李旦深深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你们真觉得, 就靠这些人能敌得过南衙禁军?”
“末将王训来迟!”
暴喝声穿透雨帘,身着明光铠的少年将领纵马踏破殿门。他身后三百亲卫铁甲铿锵,手中陌刀组成森冷刀阵, 将相王府亲兵逼得节节后退。
相王手中茶盏砰然坠地, 碎瓷溅起的水花中映出王训手中的陌刀:“南衙十二卫见到洛字大纛已倒戈相向,高将军正在肃清残敌。相王殿下,您输了。”
“好啊,好啊, 真是一场好局。”李旦厉声喝问:“阿史那乌特,既然你已经掌握一切, 为什么还要被俘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洛北挣开绳索:“相王殿下,你又错了,布局的人, 从来不是我。”
他快步路过已经颓然坐在地上的裴耀卿,顿一顿脚步, 从裴耀卿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多谢你放过沅儿。”
“发动宫变,是为了对相王的忠诚。放过褚沅,是为了对朋友的信义。”裴耀卿靠在墙壁上,闭目叹息,“到底是陛下棋高一着,我无话可说。”
洛北没有回答他的话,大步走出临湖殿的大门,他纵马狂奔,一路来到玄武门下。
玄武门的大门依旧紧闭。
骨力裴罗高声叫道:“高将军!相王之乱已定,请开玄武门!”
高仙芝道:“骨力裴罗,时局混乱如此,我如何敢信?若非陛下手敕,我不敢开门!”
“这个死脑筋。”郝灵荃催马上前,想要和高仙芝争论一番。洛北已从袖中抽出了那封衣带诏,高声喊道:
“高将军!我奉衣带诏讨贼!开门!”
片刻的寂静之后,玄武门终于洞开。
洛北打马穿过这数度决定大唐生死的宏伟大门,向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雨声突然变得遥远。洛北勒住缰绳,陨铁唐刀顺着湿透的衣摆往下滴水,在白玉阶前洇开淡红色的水渍——
九重宫阙浸在雨后初晴的月光里,游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两个宫女提着宫灯从丹凤门转出来,琉璃罩里的烛火映着他们低垂的眉眼,绣着金线的绣鞋踏过青砖上的积水,竟像是踏着云纹飘过。
“洛将军,奴婢等奉命带您进殿。”
洛北微微颔首算作回礼,他翻身下马的时候,袍服里的软甲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那两个宫女浑然不觉,只默默引着他走进殿中。
越过第一道门槛的时候,洛北看到值夜的宫女捧着鎏金香炉从殿内转出,鹅黄裙裾扫过台阶上未干的雨水。她们低眉顺目地穿过游廊,仿佛外面的喊杀声不过是场幻梦。
“微臣洛北,叩见陛下。”洛北低身道礼,手边的陨铁唐刀却无处可去,只得依旧放在腰间。
有人从帘幕中走出来,眉眼温婉,声音温和——正是本该在洛阳的上官婉儿:“洛将军,陛下请您自己过去。”
洛北趋步走到皇帝的床榻之前,年轻的君主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满脸病容。
见到洛北,他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本来想打扮得好些再来见你,这身子实在不争气。就这样吧。反正朕再狼狈的模样,你也见过的。”
洛北依旧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大礼,才起身道:“陛下应当命人收走微臣的兵刃才是。”
“兵刃?你想要造反,还需要兵刃吗?”李重俊摇了摇头,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朕猜你还有些疑问未了,你问吧。”
“陛下第一次把太平大长公主召回长安时,相王李旦并未谋反。那封衣带诏,就是下给微臣的。”皇帝坦荡如此,洛北也就不和他打那些哑谜,直率发问。
李重俊点了点头:“是,当时我发了那么多道金牌去青海寻你回来,你也不听。没办法,我只好把太平姑妈找回来稳定局势了。那封衣带诏确实也是给你的,当时朕只是要告诉你,相王有反心——没想到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当时吐蕃军情紧急如火,微臣实在不敢擅动。”即使光明坦荡如洛北,受到皇帝这样的责问,也不禁低了头:“若不能一举把吐蕃平定下去,只怕”
“多的话就不要解释了。朕知道你的性子,你所忠于的不是李唐,而是天下,是不是?”
洛北又要行礼,却被李重俊一把拉住:“朕打算赐你姓李,将你续入李唐宗谱,诏令你临朝辅政,可否?”
洛北一时不解皇帝的意思:“陛下曾经许诺过臣永镇碛西”
“这个许诺依旧有效。”李重俊道,“朕也知道你厌倦长安的争斗,只是,朕没有办法。”
他伸出一只手,递到洛北面前:“洛卿,先帝在时,曾经夸过你是神医,你摸摸朕的脉搏,看看朕还有几年好活?”
洛北伸手按在年轻天子的腕间,片刻之后,又收回手:“陛下春秋鼎盛,若善加调养”
“你就说真话吧,无妨。”李重俊笑道,“不敢说的话,朕自己说——三个月,最多三个月时光。”
“朕的几个孩子都还年幼,莫说担当大任,就连父亲死了,都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李重俊似乎因为说了太多话耗费了许多精力,此刻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放慢了语速:“所以朕才要设下这个引蛇出洞的局,要把相王和他密谋集团的那些人一网打尽。”
“陛下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冒险。”洛北平静地回答他,“若微臣不能及时赶回”
“朕相信你。”李重俊打断他的话,“可惜啊,朕信任洛卿,洛卿却不相信朕。”
洛北低头,诚然,若是事后来看,即使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皇帝有反制的手段——郝灵荃定是奉命与相王接触的,薛讷在见到皇帝本人安好时也未必不会反水,还有高仙芝。只是,只是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问皇帝:
“陛下设下此局,难道还是为了逼我回朝,承担重任吗?”
李重俊终于忍不住笑了:“是啊,洛卿,朕欲以你为周公、伊尹,可乎?”
洛北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药香和龙涎香连绵的雾气里,他忽而想起碛西草原上的夜晚。那时他枕着弯刀入睡,银河垂落肩头,远比这九重宫阙来得自在。
“这盘棋总要有人来下。”李重俊轻轻叹息道:“朕相信,唯有你这般百战之躯,才撑得起李唐江山的重量。”
陨铁唐刀的刀鞘突然撞上脚踏,洛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想起碎叶城头猎猎作响的洛字旗,想起多逻斯水畔被鲜血染红的芦苇,想起金山上的冰川和山石,却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次纵马草原是何时。
“臣若不应”
“你会应的。”李重俊剧烈咳嗽起来,他擦去唇边的血痕,笑道,“十年来,你荡涤四方,安定庶民,今日又岂会放任天下再起乱局?”他忽然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冷地砖上,“眼前这山河万里——哪个不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太平?你舍不得。”
洛北闭眼长叹一声,还是开口道:“陛下,微臣可否有几个请求?”
“洛卿请讲。”
“其一,请陛下准许我在太子年满十四之后回归碛西。”
“你要真的这么在意,朕帮你把这条写进遗诏里。”李重俊挠了挠脑袋,“碛西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洛北笑道:“碛西不是什么好地方,陛下,它不似关中富贵,不似江南繁茂,不似山东闲适。一年到头,风沙大雪,皮衣总也脱不下来但那是微臣的家乡,是微臣部族所居之地。”
“好吧,朕答应你。”李重俊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条件?”
“请陛下准许微臣保留‘洛北’此名。”
“连赐姓也不要?”李重俊歪了歪脑袋看他。
洛北道:“微臣此生因缘际会,用过无数姓名。唯有做洛北时,是与平凡百姓在一起。我用这个名字当过草原上的奴隶,做过行走边关的郎中、逃犯,哦,还有凉州的参军。所以微臣用此名以警示自己,不可忘民,不可忘本。”
“这就是朕为什么选中了你。”李重俊笑着拍过他的肩膀:“身居高位,战无不胜,还能一心为民者,除了你洛卿者,别无他人。好吧,这一条朕也答应你。”
洛北叩首在地:“微臣谢主隆恩。”
更漏声穿过重重帘幕,洛北被幽灵一样的上官婉儿带出宫禁,似乎听见遥远的驼铃——那是碛西商队穿过玉门关的声响。但他向上望去时,只看到大明宫檐下垂落的风铃。
第268章自此,洛北入朝拜相,总揽天下军务。
隆熙三年四月十二日, 朝廷下发敕书嘉奖吐蕃战役中的有功之臣,凉州都督郭知运升任北庭都护,安西副都护哥舒亶接任安西都护, 玉门军使盖嘉运升任北庭副都护兼伊吾军使, 哥舒翰、慕容曦光、李嗣业等将领皆有封赏,随同出征的各部子弟,奉命出兵的突厥左贤王阙特勤也得了不少赏赐。
此战主帅也是最大功臣,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西突厥十姓可汗洛北以功勋卓著晋为兵部尚书,拜为特进, 加开府仪同三司、改碎叶郡王为碛西郡王,再增实封五百户。
自此,洛北入朝拜相, 总揽天下军务。这一年,他刚刚三十一岁。
雨后的朱雀大街上,一切血迹都已经不见踪迹。中书舍人萧嵩捧着诏书走出丹凤门时, 正听见门下省廊下两名给事中低声议论:
“碛西郡王加兵部尚书已是逾制, 陛下连他碛西镇守使的权力都没解开。这哪是拜相,分明是要再造个霍光”
“嘘——”年长的给事中突然噤声,目光扫过廊下捧着花盆走过的宫女,他把声音压了又压:“听说昨夜政事堂的蜡烛燃到寅时, 宋相公连茶盏摔碎了几个”
紫宸殿东暖阁里,宋璟的象牙笏板在手中发抖:“陛下!胡汉有别!洛将军虽功在社稷, 终究是西突厥阿史那家的子弟,又在西域做久了西突厥大汗。若他起兵叛乱,后果不堪设想!”
病榻上的李重俊支起身子, 依旧是呛咳一阵才开口:“你们不要忘了……在武三思把他打入黑牢百般折磨之前,他都是以凉州来的汉人洛北自居的。”
宋璟道:“可胡人拜相, 是本朝未有之制!”
“这你可就错了,宋相公。太宗时期的卫国公、英国公皆有貌类胡人的说法,他们不都还是做了大唐宰相,为大唐征战四方?”
李重俊不愠不怒,温声和宋璟辩论:
“朕倒一直觉得三代以后再论这些是个荒唐的说法。你可见过洛北的幼弟阿史那震?那孩子是阿史那献与成纪姑姑的儿子,自小在长安长大,几乎突厥话也不会说了,生得也是一副汉人相貌,朕打算等他再大些,就召他入宫陪伴皇子。宋相公,这样的孩子,你还觉得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皇帝勉强撑着手臂直起身:“再说,胡人不得拜相的规矩,究其根源,不过是这些胡人不晓诗书,连篇文赋都写不出来,更别谈行文用章,处理政务了。洛北虽然不长于文采,也是做过兵部员外郎和职方司郎中的,怎么就不能入阁拜相?”
宋璟气急无奈,只得长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他甚至不敢立即用封驳权力驳回这道诏书。
皇帝重病如此,急召自己的东宫旧臣入朝,显然是想顾命托孤——他若是一意孤行地反对下去,难免皇帝不多想。
相王与谯王密谋宫变的案子,如今可还没有定论啊!
“微臣与洛北相交已久,并不是怀疑洛将军的忠心。”宋璟退让半步,“只是他年纪太轻,官爵太高,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也应当为洛将军自己考虑才是。”
李重俊轻轻笑了一声,他和这位以刚正著称的宰相缠斗太久,此刻气力已经耗尽,他重新躺回了病榻上,笑道:“宋相公,这你是多虑了。”话语间隙之间,两声呛咳从唇边溜了出来,“朕不解除他持使节镇碛西的职权,便是这个考虑。”
宋璟顿时哑口无言,他想说洛北临朝拜相,又掌控一方,要不皇帝还是加赐节钺、再加个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来得痛快。但皇帝重病如此,他不敢再争论下去,只得躬身道礼,退出皇帝的内殿。
李重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就算他真当了皇帝,又能如何?他既无家室,又无子嗣,这份家业能传给谁?宋相公还是没想明白啊……”
几乎与此同时,与宫城还有一段路程的兵部衙门厢房里,姚崇端着茶盏,定定地望着房中悬挂着的那副地图发愣——这是兵部所存的唯一一副由当时还是职方司郎中的洛北亲手绘制的地图。
雨后潮湿的地面生出了几处青苔,不知是谁脚下打滑,廊下录事们的嬉笑声一阵响过一阵。姚崇微微皱眉,把茶盏往一边桌上轻放,发出一声轻响。
兵部侍郎张说自外间走进来,见他把那副地图拿了出来,心底先是一笑,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恭敬姿态:“姚相公。”
年前的乌海之战一结束,姚崇就被皇帝自兵部尚书擢升到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上,但还要代为署理兵部事务。
当时朝野都猜测是姚崇简在帝心,陛下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酬功。但如今一看——皇帝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起了召回洛北的心思。
姚崇扫他一眼,见这位素来热爱高谈阔论的属下兴致缺缺,知道他内心也在为这任命担忧,开口道:
“你看看这副地图,苏毗、象雄、吐谷浑等国故地都标得一目了然,洛北大概在那个时候,就起了拆解吐蕃的心思。”
姚崇不叫他坐,张说也只能站着:“洛将军确实是天纵奇才,不然也不能在十余年内就为我大唐荡涤四方,澄清玉宇。如此功勋,亘古少有。可陛下对他厚恩如此,也是前无古人的。”
他见姚崇静默不言,又道:“卑职听闻宋相公今日入宫朝见,非要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可。姚相公觉得,他能成功吗?”
姚崇的指尖在地图边缘轻轻摩挲,忽听得张说这般试探,抬眼时已换了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道济何时也关心起宋相公的谏言了?”
张说被这声“道济”唤得脊背微僵。自姚崇拜相,就再没这般亲昵唤过他的表字。他索性撩起绯袍下摆,自己坐在了姚崇对面:“因为我以为姚相公也会和宋相公站在一道,反对此任命。”
“为什么?”姚崇似乎第一次听到此话:“因为洛北年轻,又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
张说颔首道:“陛下念及旧日东宫情谊也罢了,姚相公不会也念着灵武道的旧情吧?我听说,洛北第一次入朝还是您和宋相公举荐的呢。”
姚崇神色一僵:“这等旧事,我都忘了。”他不想和张说谈及旧事,干脆站起身来,袖手而立:“你见了他就知道,他为人光明正大,把天下苍生看得比自己重得多,确实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人才。”
“当年举荐他的时候宋相公也是这么说的吗?”
“宋相公当然也是这么想的。陛下只发了手敕,宋相公也是宰辅,若要反对,直接封驳就是了。何必折腾这一遭?”姚崇道,“我看,朝野反对此任命的人会比你想象的少得多。”
张说轻轻一笑,心中却忍不住想起未来——他和自己的这位新任上司没打过几回交道,反倒是和洛北的心腹褚沅相熟。从前往来文会上的时候,也没想到那位年轻的褚女史能到今日的高位上。
相较之下,倒显得他这些年蹉跎了许多。
“论人品才貌,或许还有的比。”他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要论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入阁拜相,我怕是这辈子也赶不上了。”
一切正如姚崇所料,随着宋璟与皇帝几番辩驳都以偃旗息鼓告终,这项任命正式以制书的形式下发——满朝文武几乎无一反对,就连民间百姓都是一片赞颂之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吐蕃请婚使的车驾缓缓地驶入了长安城。
请婚使穷桑倭儿芒掀开锦帘一角,望着丹凤门鎏金鸱吻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拇指重重擦过腰间玛瑙刀柄,那是老祖母赤玛雷送给她的子孙们的礼物之一。
他出身于吐蕃赤玛雷的家族没庐氏。当年吐蕃第一次求娶大唐公主,便是出于赤玛雷的授意。如今由她的子孙来到长安,算得是一种友好的延续。
说是“请婚”,其实他们手中的那封国书已与跪地投降没有多大区别:割地、贡赋、人质、大唐入藏“顾问”
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精通部族事务的官员之手,把吐蕃人的空间限制得死死的,一点喘息的空间也没留下。
正在他沉思之际,外面一群群欢笑的儿童声音打乱了他的思路。
“他们在说什么?”穷桑倭儿芒问坐在车驾前的侍从。
那侍从分外机灵,也精通汉蕃两种语言,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如实相告:“他们在歌唱赞颂洛北将军的童谣。”
“是这样”穷桑倭儿芒闭上眼,靠在马车背上,即使是再躁动不安的吐蕃将军,看着在苏毗境内修葺的唐人守捉城都得熄了心思,安心与大唐演好甥舅之盟。
可是大唐当真一点弱点也没有吗?
他想到此处,坐直了身体,他已经备好了一份礼物,等着那位战无不胜的洛北将军在长安栽个大跟头。
“将军,鸿胪寺的人来了。”通译官的低语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理了理衣袍,下马车参拜,却看到那位年轻的鸿胪寺官员衣带上挂着的紫金鱼袋。
“鸿胪寺少卿褚沅。”绯袍女官抬起头来与他们对视,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笑容,“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269章“这是我的治军之道——军民合一,方能天下无敌。”
诏命下发的次日, 长安城连绵的大雨终于停了。晨光从云端泻下来,正照在热闹的政事堂门前。
这一日不是朝日,皇帝李重俊因病也没有召见大臣, 但朝中宰相的车马却齐聚政事堂前——
他们在等洛北。
以边将身份入朝拜相, 首次踏入政事堂的洛北。
政事堂前庭的青砖还泛着雨后的湿气,洛北踏过水洼时,脚步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燕子。
他仰头望着朱漆大门上的鎏金牌匾,心里却不禁想起多年前郭元振给他的寄语:“凭借你的身份才情,边关才应该是你的翱翔之地。京城那个危机四伏的金笼子, 不太适合你。”
“郡王请。”通事舍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紫袍玉带的英俊青年解下腰间那把极少离身的陨铁唐刀时,指尖不自觉地停留了一瞬。
他的动作立刻被廊下当值的起居郎记入本中:“四月壬辰,碛西郡王入政事堂, 释兵刃如仪。”
政事堂里飘着浮浮沉沉的安息香,奉命参知政事的苏颋、岑羲和张孝嵩到的都比他要早,正聚在那里聊天, 见到他时, 张孝嵩笑开了一双俊朗的眉眼:“郡王安好。”
“孝嵩何必。”洛北只受了他半礼,就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又示意苏颋和岑羲:“两位相公也不必多礼。”
苏颋笑道:“当年我到访碎叶,深觉民风淳朴, 衣冠俨然,百姓安居乐业, 有胜于中原,我当时便想,郡王才德如此, 理当入阁拜相,操持政务。如今终于与郡王在政事堂中相会, 可谓是因缘早定。”
“苏相公这话说的倒像是你举荐大将军入的阁。”岑羲笑道:“我与大将军不曾有过交往,但你当年挺身而出,怒斥武三思的风姿可是朝野皆闻。”
他与洛北同因与五王相熟,被武三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今日提起,算是有些“同病相怜”。
洛北一笑,正要说些什么,萧至忠已经带着宋璟和姚崇一左一右地走了进来。姚崇还是板正着面容,袖中塞着好几份要商议的奏疏。一贯有“阳春”之称的宋璟却也是一脸严肃,倒把政事堂内众人看得心里发毛。
但无论如何,这几人都要同堂共事许多时光,一番兵荒马乱的互相见礼之后,萧至忠开口道:
“碛西郡王以大功入朝为相。诸位同僚都应当见过了。但愿日后我们能通力合作,共襄盛世,再造贞观之风。”
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就让众人同坐,又召中书舍人萧嵩入内,要与众人商议朝中大事。宋璟却突兀地敲了敲桌案:
“萧相公,按照旧例,新拜宰相当献策论。不知洛尚书准备了什么?《平戎十策》还是《西域屯田疏》?”
张孝嵩神色一变:这是什么时候加出来的规矩?!他和苏颋、岑羲拜相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个说法!在场众人,也只有姚崇拜相之前向朝廷提过《十事》要略。
他下意识地往洛北的方向看去——莫说没有准备,便是有准备,洛北这位边将出身,谙熟边事的新任宰相也不可能抛开边事的话题。可只要他开口谈论边事,便会正中宋璟的圈套。
洛北英俊的脸上倒是平静如常,和以往战场上一样无悲无喜。张孝嵩甚至能从他金棕色的眼眸中看出一点疲惫,似乎已经厌倦了朝堂上的这些把戏。
“我确有奏疏要奏请各位相公商议,不过无关边事。”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封奏疏,铺开在案几上:“这是我的《请灭蝗疏》。”
屋中霎时一片寂静,苏颋等人是没想到宋璟竟会开口发难,更没想到宋璟被洛北打了个措手不及。姚崇却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起了身:“郡王要议的是蝗灾?!”
“是,我自青海还朝,曾经亲眼见到大地干旱,蝗虫钻地之景。”洛北道:“且不说大旱之下收成如何,蝗虫过境,百草不生,到时候只怕百姓连草木都没得吃。”
宋璟皱眉道:“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姚相公月前好像已经上过一篇《捕蝗令》了吧?你今日重提此议——”
这是连姚崇一道指责了进去。姚崇正要开口为他和洛北辩解。洛北已经应了一声:“不错,宋相公,正是因姚相《捕蝗令》尚未施行。今日我才要旧事重提。”
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地图,地图上已用朱笔勾勒出了受灾区域:“飞蝗过境,绵延千里,如果朝廷不及时处置,等着我们的就是饿殍相望的景象。”
“朝廷是水,百姓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姚崇起身附和:“大将军有安邦定国之心,算是与我不谋而合。”
他走到地图之前,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惊得他倒吸冷气,洛北已经按照户部的存档,将当地的田亩情况、民生风土都简写了上去。其人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萧至忠捻着胡须道:“贞观二年,太宗亲执蝗虫而食,曰宁食朕肺腑,毋伤百姓禾稼。太宗前事在此我赞成把灭蝗之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
“百姓是朝廷之本,我们不能做无本之木,无根之水。”苏颋道,“我与孝嵩、岑羲皆赞成。”
萧嵩低头把此事记在案上,又好奇地看向地图上那些赤红的标记,那些蜿蜒的线条仿佛把一个个郡县呈在眼前。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是南朝梁国的皇族后裔,也是参军出身的,谙熟边事。可如今,他论年纪比洛北大了十岁有余,论官职却比洛北矮了太多。
听闻洛北拜相之时,他心中也未尝没有时运不济的感怀:若当年去西域的人是他,说不定平灭突骑施,重定西域的功劳会落在他的头上。如今一看,洛北的才能人品皆是令人心折——
他年纪轻轻便能踞此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宋璟开口道:“大将军既然提此建议,心中定当有了对策。你打算如何扑灭蝗灾?”
“焚其卵于未生,杀其虫于方长。”洛北道:“我曾看过,每只雌蝗腹中有卵三百,十日便可成灾。所以我要州县置办铜斗,每捕一斗蝗虫,可换一斗粟米。”
“荒唐!”宋璟拍案而起,“你这是要掏空国库?”
“宋相公可知饿殍相食时,暴民会掏空什么?”洛北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一双金瞳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几乎有种逼人的魄力,“若是天下大饥,难道朝廷不应该拨粮赈灾?如今只是把赈灾粮提前发给百姓,有何不可?”
萧至忠的茶盏停在唇边。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面圣时,病榻上的皇帝笑着告诉他:
“现在的宰相们在长安待得太久,有时候连想法也如出一辙,洛北出身与众人不同,又久历边事,叫他入朝拜相,也有为诸位开思路的意思。”
“郡王所言甚是。”姚崇突然出声,他似乎抓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思路,“但之前各州反对,都是说人力不足。”
“府兵。”洛北嘴唇轻轻开合,道出了两个字。
张孝嵩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
“突厥、青海、吐蕃战事皆平。原本征召入队的府兵,都可以带着赏赐和功勋回家了。”
这位新任兵部尚书终于在此刻露了峥嵘:
“但这些人久在战场,目之所见都是风霜雨雪,生生死死,一下子回到往日的平常生活中,难免不习惯。或是把战场中那些好勇斗狠,轻言生死的习惯带了回来。所以,我想把这些老兵重新组织起来,让他们投入灭蝗之中去。”
宋璟冷笑一声:“大将军,你对自己的士兵如此有信心吗?要知道,自垂拱年间府兵制败坏,逃籍者十之四五。而今要让这些老兵回乡治蝗,你就不怕他们聚众为乱?”
洛北迎着他的目光,也轻轻笑了:“宋相公,这是我的治军之道——军民合一,方能天下无敌。”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宰相们从这句有些傲气的话中反应过来:
“行军打仗,士兵们想要知道的不过是几个简单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为什么要打仗。而聚众为乱者,往往是从第一个问题上就出了错。所以我要他们回到百姓之中去,让他们与百姓共同作战,接受百姓的爱戴。这样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射向敌人的箭,也是拱卫百姓的盾。”
张孝嵩拊掌大叹:
“妙啊,这样的建议,非是精通军务的洛将军才能提出不可!我还有个建议,请御史台派遣御史为督查使,巡查各道。一是监督府兵的军纪,二是督促各州灭蝗。”
姚崇也忍不住笑了,他想起洛北在鸣沙的时候,就曾让赤水军为鸣沙百姓修河堤,在于阗时让于阗守军为百姓搭屋子。在碛西时做的就更多了,春天的时候屯田,秋天的时候割麦子,冬天还会抽调军队去帮各部百姓修缮房屋和毡帐
难道说,这些看似无心,甚至有害于训练的日常,竟是这位大唐军神战无不胜的不传之秘吗?
宋璟盯着洛北腰间空荡荡的蹀躞带——那柄威震西域的陨铁唐刀此刻正悬在政事堂外的金吾卫手中,可眼前这人谈笑间布下的棋局,比任何兵器都要锋利。
姚崇起身道:“我愿在洛相公的奏疏上署名。”他转头看向宋璟,“宋相公觉得如何?”
宋璟沉默不言,许久之后,人们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好吧,我也赞成。”
第270章“真遇到了这样的沉疴,就只有靠虎狼之药才能治。”
此事一经议定, 政事堂内再度沉寂下来。只有日光自外投入屋内时光柱照耀下飞起的尘埃还在舞动。
宋璟没能如自己所愿给洛北一个下马威,一时间偃旗息鼓,闭口不言。
洛北神情温和, 无悲无喜, 立在那里,紫色袍袖翻飞,似乎真的像一尊照拂世间的神明偶像。
“既然此事已经议定,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议论的?”萧至忠见状,连忙开口拉回了秩序。
他这一声终于把众人的心也拉了回来, 礼部尚书苏颋率先开口,要商议此次春闱之后的安排。
与前朝不同,大唐宰相的权力被分散到几个不同的部门, 由许多人共同负责。按照贞观时期的制度,天子的诏书、敕令、国家的政令都需要经过这几个部门反复磋商,共同讨论才能予以颁布实施。
那个时候, 政事堂就是诸位宰相讨论、决断之所。自李重俊登基以来, 他仿照贞观旧制,重新启用群相制度,政事堂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生机——
苏颋的提议一出,众人也都换回了平常议事的状态, 开始讨论种种要务。这一讨论,便到了晌午。
“诸位相公, ”杂役的禀报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天子赐食来了。”
“陛下到底是偏爱你的。”萧至忠一边笑着起身预备谢恩,一边与洛北交头接耳:“你看这葡萄酒,是不是眼熟得很?”
洛北定睛望去, 那葡萄烧酒上的封泥还有碎叶城的印章——大概是他在碛西时进贡到长安来的。平常这些事情都是褚沅在操持,他并未关心。但皇帝在此时把这瓶酒拿出来赐予宰相, 显然是请求宰相们看在天子情分上,对新入政事堂的洛北客气些。
“当时那瓶御酒赐下,我就想去看看宋相公的反应,可惜我座次太后,实在看不到他的表情,实为一大憾事。”
几日后的终南别居,张孝嵩还笑着与洛北论及此事,“但我也没想到,洛将军真准备了一本《灭蝗疏》来。”
洛北道:“我此次班师回朝,有一部分路程就在旱灾地区,当地百姓生计已是苦不堪言。若再有蝗灾,只怕是要饿死人。百姓的事对我们来说是头等大事,故而我一入政事堂,便要和宰相们商议此事。”
“但我还有一事没有想明白。”张孝嵩道:“洛将军想把府兵组织起来的用意是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一次灭蝗吧?”
他话音未落,洛北的脸上已经露出那种计谋被言中时才有的狡黠笑容:
“孝嵩知我啊。孝嵩,你是吏部侍郎,应当知道朝廷官员有一大弊病,便是百官都喜欢在京任职,不喜欢到地方上去?”
被授予官职之人往往挑剔清浊、任地,已成朝廷吏治的一大心病,不光谏官,就连张孝嵩自己都屡次上疏言及此弊。但朝廷屡次政令都被百官视为无物,
可如今洛北提及此事,显然是有深意的——
张孝嵩手中茶盏微微一滞,盏中涟漪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神:“你想恢复贞观年间勋官入朝的旧制,将边军将领填入州县空悬之位?”
“不错!”洛北笑道:“自高宗朝以来,地方制度败坏,许多地方已经被世家大族把持。有的刺史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哪怕碛西,也是如此。当年沅儿在碛西清丈田亩,竟有书吏敢当堂撕毁鱼鳞图册。”
张孝嵩察觉到他话语里的冷意:“虞国夫人如何处置的?”
“罢、流、杀。”洛北平静地道:“真遇到了这样的沉疴,就只有靠虎狼之药才能治。她受我全权委托,镇守地方,我总不能这点便宜行事的权力都不给她。”
张孝嵩轻轻叹了口气:“褚夫人是褚夫人,这些勋官门可不是人人都像褚夫人那样在朝中执掌了多年文书,能谙熟这套官场法则。”
洛北起身推开雕花木窗,终南山岚雾漫进室内:
“名单是由我兵部来出,我会设立数道考试筛选,保证筛出来的人各个都是既能提刀抓贼,又能执笔录事的人物。但官场风雨,总要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说是来散心,你俩怎么又在谈论公务。”窗外忽有马蹄声碎,十数匹骏马停在道旁。为首的还未踏进屋舍,便有一声带着调侃的笑语传来。
这开口的自是他俩共同的朋友,风流才子王翰,他浑身绫罗,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数样金玉饰品,端的是一位久在长安的富豪子弟。唯有跳下马来时的矫健身姿才显出几分碛西风沙的历练。
洛北轻笑着转开话题:“我和孝嵩正为了此次入吐蕃‘顾问’的大臣人选头疼,正要找你这位交游广阔的大才子给我推荐推荐人选。”
这是洛北的另外一桩心事。他从青海归来时就在思索这个人选,但到了此刻也没能定下。
诚然,他麾下的诸多将领之中自然有人愿意前往,可他们久在沙场,未必熟悉官场上那套复杂的行事逻辑,放他们自己在逻些城行事,是可能出乱子的。
“那你洛公子可得亲自给我倒杯酒才行。”王翰一掀衣袍,自顾自地在他下首落座:“因为我还真给你带来了一个人选。”
“什么人?”张孝嵩好奇道:“不是近来在长安大名鼎鼎那个少年王——”
“不是。”王翰摇头否认,可他的深沉在洛北和张孝嵩的目光下坚持不到半刻,就破了功:“哎呀,萧舍人,你还是自己出来吧。”
中书舍人萧嵩?洛北在政事堂与他打过照面,此刻萧嵩一身素色圆领袍,倒比平日那个绯袍舍人显出几分从容。他缓步出列,向洛北和张孝嵩道礼:“见过郡王、张相公。”
洛北虚扶了他一把:“萧舍人不必多礼,你是贵胄出身,又求娶了世家大族的女儿,合该在长安施展身手,为什么想要自请出塞?”
“郡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萧嵩问。
“假话是什么?”
“假话是,为了督抚一方,震慑吐蕃,为大唐守一个四方安宁。”
张孝嵩笑着问:“那若是说真话呢?”
“为了像郡王一样,入朝拜相,执掌大权。”萧嵩坦然道:“我是世家出身,但不善于文采,这个中书舍人的位置,我是如坐针毡。但我是参军出身,谙熟边务,家传佛学渊博,也懂得捭阖纵横之术。去吐蕃,再合适不过。”
张孝嵩一怔,而后又反应过来——萧嵩是南朝梁国后人,“家传佛学渊博”这几个字形容他们家也算是恰如其分。但他还是有一点疑虑:
“吐蕃苦寒,逻些城的贵胄多有部曲,并不是易与之辈。”
“此事我已经思虑过了。”萧嵩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这是我的策论,请郡王和张相公详览。我此去吐蕃,有三点可以利用。”
“其一,吐蕃赞普自大败之后一直不理政务,外戚尚族与久任大论的韦氏相争,可谓主少国疑。我可以与金城公主联手,联弱制强。”
“其二,赞普崇佛,但各家贵胄犹有崇尚苯教者,这佛、苯之争也可为我利用,行借力打力之计,于吐蕃纵横捭阖。”
“其三,大唐在苏毗有重兵,大军压境,可以时时演练,以为震慑。”
洛北微微颔首:“还有其四,自苏毗叛乱以来,各部渐生离心,若善加利用——”
“不愁吐蕃不唯大唐是瞻!”萧嵩笑着接了话。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由我一人决定,总要付于朝廷公论。”洛北道,“但我对萧舍人有个建议,在公论之前,你可以学些吐蕃话。”
萧嵩双眼一亮:“下官谢过郡王指点!”
待到萧嵩满心欢喜的退出屋外,王翰才起身笑道:“两位,现在公事可算谈完了,我的那些仆役们大概也把坐席、案榻都摆好了,你们不妨把朝务放一放,入席来与我们一道松快松快?”
他对张孝嵩眨了眨眼:“刚刚张相公提到的那位少年今日也来的,张相公就不想见见?”
“什么少年?”他俩这样神神秘秘,倒引起了洛北的好奇。
“一看洛公子入长安以来都只埋首公案,没有关心过长安的新闻。”王翰率先起身:“从蒲州来了个叫王维的少年人,年仅十七,容貌俊秀不说,还能写诗,能绘画,能歌舞,能弹琵琶,是长安城最近最炙手可热的才子。”
洛北和张孝嵩对视一眼,知道久不摆出这些排场的王翰被长安的熏风一吹,又起了摆排场、论派头的心思。
可是他俩如今都身居高位,不好逆着朝廷“节俭”的作风行事,都想找个理由起身告辞,可这请辞的话还没开口,忽听得山间传来清脆的琵琶声。那弦音初时细若游丝,如溪水破冰,渐渐化作万壑松风。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山道上行来一匹青骢马,鞍上少年白衣胜雪,怀中横抱琵琶一把,正用手指弹拨四弦如飞。
王翰以掌击节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几人都移步出了正堂,洛北走在最后,他倚在朱漆廊柱上,见那少年在十丈外勒马收弦。
残阳正将终南群峰染作金红,他的袍服被山风吹拂而起,长发随同衣袖一道翻飞,倒像是古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阿兄。”褚沅自廊后转出来,虽然此刻不在朝中,她还穿着大唐官员的绯色袍服,见到王维时,忽而一顿:“这是谁?”
“看来不关心长安新闻的不止我一个。”洛北笑笑地转向她,“刚刚王翰说,这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才子——王维。”
“褚夫人也来了!”王翰本在同张孝嵩引荐王维,听到褚沅声音,面露笑容,“褚夫人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来了?来得正好,今日的文会,你须得下场不可。”
“虞国夫人与我尚有公务要议。”洛北摆了摆手,“诸位尽欢,不必顾及我们。”
他拉着褚沅走过即将举行宴饮的院中,转回别居中的一处水榭之中:“大食的客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