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他们说您是星象预言中的群星之主,将要给整个大食带来变革。”
此事尚要追溯回大食宰相哈贾吉去世之时, 自这位铁腕宰相与他扶立的哈里发相继去世,大食帝国内部震荡频繁。
每次一有新的总督和将军被派来帝国东部,大唐的波斯都督府就要承担一次战乱的骚扰, 丝绸之路上的商旅来往也要被暂停——这当然不是洛北和褚沅所乐见的情况。
自回归碎叶城之后, 褚沅便与留守木鹿城的吴钩一道积极派遣使节进入大食,为大唐寻找值得信任的大食盟友。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找到了隐居在海岸村庄的圣裔家族。他们和大部分已经厌倦了目前大食帝国现状的阿拉伯人不同,这个家族有足够的能力进行一次改朝换代。
“他们姓哈希姆,家族中曾经出过大食帝国的首任哈里发, 对大食人很有号召力。如今他们的家族首领叫做阿里。”
“我们的使者在和阿里密谈之后,他向我们派遣了两位使节,一位是波斯人, 一位则是他的子侄,他们从伊拉克到达长安,整整花了两年功夫。”
褚沅说话之间, 王训进了水榭低声禀报:“他们来了。”
他替来人掀起了水榭的珠帘, 才退到一边。
两名头缠白巾的异域人躬身而入,各自抚胸行礼,他们身上金线刺绣的阿拉伯长袍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位是纳尔辛·本·扎尔,是波斯王庭的星相师后裔。也是我的译语人。”褚沅用流利的波斯语介绍那位年长的使者, 他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深褐色的眼眸人,“另一位是哈希姆家族的使者, 阿卜杜勒。”
“以天神之名问候伟大的将军,丝路的守护者。”阿卜杜勒单膝跪地,他捧出一只嵌满青金石的银匣, 说着不太纯熟的波斯话:“我代表我的叔叔向您献上礼物。”
洛北接过银匣,匣中躺着的是一柄精钢所制作的匕首和一副大食帝国的舆图。
洛北的手指轻轻叩击匕首的刀身, 日暮的辉光落在刀身上,竟隐隐显出流水般的锻纹。
“我也向伟大的大唐将军敬献我的礼物。”纳尔辛也单膝跪地,双手捧给洛北一只星盘——蓝色的星盘上饰以各色宝石,纹样繁复,几有千金之贵。
“我并非大唐的君主。你们不必给我这些礼物。”
洛北这话是用大食语说的,惊得年轻使者猛然抬头,他的大食话还残存着一点长安官话的腔调,但已经能让每个人都能听懂。
“即使不予以我这些礼物,我也愿意为你们提供帮助。”洛北温声道,“两位请起吧。”
阿卜杜勒有些愕然:“那将军需要我们做什么?”
“目前而言,需要你们广泛地团结国内一切反对篡权的伍麦叶家族的势力,利用你们的影响力早日团结出一支能够征战的军队,举起反抗的旗帜。”洛北伸手在波斯故地上轻轻一划,“作为交换,我们将提供给你们必须的财物与军械。”
阿卜杜勒瞪大了眼睛,在他的家族四处游走寻找支持的这些年里,他从未见过如此慷慨的条件,也从未见过如此爽快的谈判对象:“那您需要我们……我们付出什么?”
“放弃你们对波斯都督府的侵扰,让我部族的子弟在呼罗珊的土地上自由地生活。和我一起守卫丝路的和平,保证东西的漫漫商路上的驼铃长鸣。开放你们的书本和典籍,让你们的学者到我们的文馆中教授知识,以及让丝路上悬挂唐旗的商队将畅行无阻,无需缴纳任何关税和贡赋。”
洛北说到这里,在那两位使者的紧张目光下顿了顿:“不过这些都是你们执政之后的事情。离你们还太过遥远……”
“不,有了大唐的帮助,那一天一定会很快到来。”阿卜杜勒的激动之心溢于言表,“我代表叔叔,以天房黑石为誓——当哈希姆家族的黑旗取代伍麦叶的白旗时,丝路将流淌着蜜与奶。我们将与大唐永结盟好,绝不背叛!”
纳尔辛苍老的脸上也显出惊异的神情,他低头看看星盘,又看看洛北,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对天神的誓言很珍贵,但我们需要一份盟约,白纸黑字的盟约。”
褚沅适时地开口以大食话打断众人,她的大食话说的不像波斯话那么熟练:
“但今日已经很晚,我已经请人为两位和你们的随从准备好了卧房,你们可以在此安歇一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谈判种种细则。”
纳尔辛和阿卜杜勒倒退着出了水榭,直至走远,褚沅还能听到他们以波斯话低声交谈。
“他们在谈什么?”洛北好奇地问。
褚沅侧耳听着:“似乎在谈论阿兄到命运在星盘中的位置。”她轻轻一笑,“他们说您是星象预言中的群星之主,将要给整个大食带来变革。”
水榭外夜鹭掠过水面的轻响掩掉了洛北的轻笑:“和这些大食人交谈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啊,沅儿,一会儿你代我去警告他们,此话绝不可外传。”
王训好奇道:“伯克为什么要如此慷慨地予以他们援助?他们如今只是默默无名的小卒子,连发动起义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击败大食的现任君主了。”
“大食国内情况复杂,掺杂着各色矛盾,部族之间、贵胄之间……稍有摩擦便会引起一场血战。”这次是褚沅开口给王训解释,“这个家族是在大食国内最能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的家族,所以我和吴经略使才选中了他们。”
“可它看起来像笔有去无回的买卖。”王训嘟囔道。
“比起时不时受到大食侵扰带来的损失,我们在哈希姆家族身上的投入不过九牛一毛。”洛北拍了拍王训的肩,“倒是你,应该开始学大食话了。”
“将军打算发兵帮助他们吗?”王训大惊失色。
洛北笑道:“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有些时候,唯有血与火才能竖立权威。若无兵马压阵,只怕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履约。但,那或许会是很多年后了。”
他掀帘正要出帐,褚沅又轻声叫了他一句:“阿兄!还有件事情要问你的示下。”
“府上收到了吐蕃人的礼物,阿兄打算如何处置?”
等到回到自己的府邸,洛北才发现,褚沅所说的“礼物”真的是字面意义的礼物。什么珊瑚玛瑙、珍珠宝石……满满当当,堆了几大箱子。
他看过第一个,其余的连封也不拆,让褚沅通通送到宫中去给皇帝:“代我回禀陛下,这些东西与我无用,不如捐入国库,今年赈灾济贫的时候用。”
李重俊对着这些箱子哭笑不得,次日宣召洛北进宫问诊的时候,干脆当面问他:“吐蕃使者是把朕当傻子了吧,如此拙劣的计谋用到朕的面前来了?洛卿也是,何必和朕来这套……”
洛北眉眼低垂,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陛下,人言可畏啊。”
自打回长安以来,他处处谨慎,时时小心,连交游都日益减少,个中深意,他与李重俊都心知肚明——他的官太大,权力也太多,若再交游广阔,只怕会有“功高盖主”之嫌。
李重俊无奈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次日清晨,久病的皇帝突然在小朝会上露了面。自从不理政务退居宫中之后,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五成还多。
萧至忠率先恭贺:“陛下身体康健,诚乃国家之幸。”
李重俊笑道:“这可都是洛卿的功劳,先帝在时,曾说洛卿有妙手回春之能,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宰相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洛北圣眷如此,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朕听闻洛卿自己厉行节俭,府邸中摆设平常。”李重俊道:“就连吐蕃人也听闻消息,给洛卿送了不少财物,如此一看,倒显得我大唐薄待功臣了。”
洛北一时拿不准皇帝的态度,出列道礼:“微臣”
“洛卿不必说话,来人啊,去宣吐蕃使者到殿。”李重俊挥手打断了洛北的话,又叫内侍出门宣旨。
吐蕃使者穷桑倭儿芒在长安数日,忙于四处结交各种势力,甫一被宣,还有些不敢置信:“不是说唐家的皇帝病重”直到看到紫宸殿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才有了些入宫的实感。
“穷桑倭儿芒,”李重俊费力地读出他的名字:“赞普在国书中说,他是真心希望为我大唐藩属,两国永结盟好,再不言战,是吗?”
穷桑倭儿芒怔愣片刻:“这,自然。陛下,此前赞普年幼,朝政皆有韦氏叔侄把持,因而两国交恶,战事不断。我吐蕃素与大唐有秦晋之好,绝不会起反叛之心。”
“是吗?”李重俊随意掬起一条珠串,掷在他脚下:“那你往朕的碛西郡王府中送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穷桑倭儿芒一揖到地,额头贴到了紫宸殿的地砖上,口中讷讷,不能多言:“外臣”
“回去告诉你家赞普!洛北是朕的肱骨之臣,他要是缺少东西自然会问朕要,不要你家赞普费心!”李重俊厉声喝斥,“要是再有这样的小动作,叫他自己来长安给朕解释!”
穷桑倭儿芒这下是彻底没能站住,脚下一软,跌倒在了大殿上。李重俊看也不看,挥袖道:“来人,送使节出宫!”
两个侍者扶着踉跄的穷桑倭儿芒走出大殿,李重俊才重新扫视殿下众人,在一众或惊或喜的神色之中,洛北脸上的平静反倒成了那个异类。
李重俊仰靠到坐榻上,低声唤他的名字:
“洛卿。你觉得朕处置得如何?”
洛北俯首道礼:“微臣谢过陛下隆恩。”垂落的眼帘遮住了金棕色瞳孔里的暗涌。
第272章“若有祸事,微臣愿意以身挡之!”
对隆熙三年的大唐百姓而言, 千里之遥的吐蕃,万里之外的大食与他们的生活关系甚浅。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眼前的样样事情都比这些朝廷大局重要得多。尤其是今年——
关中、山东、河南自入春以来, 连连大旱。春耕的时节里一滴雨也没有, 好不容易暮春下了几滴雨,百姓们紧赶慢赶地把种子种下去、秧苗插起来,地里却发现了虫卵。
蝗灾不远,以姚崇、洛北牵头,宰相们急急地议出章程, 要各地各级官吏皆以捕蝗、灭蝗为己任,把裁撤的府兵分回各乡,帮助地方灭蝗。
但这个章程刚到朝中, 便激起一片反对之声。其中首当其冲的,正是宋璟的副手,时任右御史中丞的卢怀慎。
卢怀慎政绩不显, 素以节俭著称于世, 他虽然贵为当朝高官,但家徒四壁,家人所过的日子也十分寒苦。朝廷的文人雅士多有敬佩他的品德的。
有他挑头,便有许多士人上书, 要求朝廷暂停灭蝗。
“宋相公!”一贯雷厉风行的姚崇为此勃然大怒,“此事已在政事堂议定了, 你也在奏章上署了名,点头在前,指使他人反对在后, 这似乎与你的官声不符吧!”
宋璟也在为此事头疼,见姚崇率先发难, 反倒冷下一张面孔:“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指点朝政,本来就是他们的责任。难道姚相公希望我以强力压制下属吗?”
他们眼看就要当场吵起来,萧至忠赶忙出面做和事佬:
“姚相公、宋相公说得有理,此事本也不是他能阻止的。倒不如看看这奏疏上说了些什么,好予以驳斥。”
苏颋捏着那本奏疏,脸上神情复杂:“卢中丞在奏疏中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蝗虫亦是生灵,怎可滥杀。如今陛下病重,更应修德养生,为陛下祈福。”
“真是荒诞至极。”张孝嵩不禁摇头,他常听闻卢怀慎笃信佛法,平日乐善好施,将积家之财都散于宗族和寺庙,没想到国家大事上他也拿这套说辞来顶,“可他拿陛下来作挡箭牌……”
“这事倒也简单。”洛北温声道,“陛下好生恶杀,便不由陛下直接下诏。我身为宰相,尽可以行文地方,让他们照章办事。”
这话说得不像初任宰相的大将军,倒像个精于政事的老吏,几个宰相都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姚崇却击节叹道:“好!郡王这个提议提得好,我再补一条,若不能成功,就请陛下革去我的官职!”
洛北转头望他,金棕色的眼眸中难得带了点情绪:“姚相公,此议我参与甚深,怎可让你一人独当此罪?”
“郡王有大功于国家,因而入阁拜相。如今边境稍安,吐蕃和议未成,郡王就丢职罢官,反而容易让这些势力蠢蠢欲动。”姚崇声音诚恳,“如今正是裁撤府兵,叫他们回去耕田灭蝗的紧要关头,边塞一起烽烟,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他语意拳拳,洛北只得点头同意。
萧至忠道:“既然朝野议论如此,我们倒不如召开朝会讨论此事。叫他们在一场朝会上把能吵的架都吵了,好过我们来来回回的行文。”
次日清晨,姚崇的回文便被中书舍人萧嵩当庭念出,朝野震动,就连皇帝李重俊也大为感动:
“当年太宗皇帝生吃蝗虫,以救百姓,朕安敢惜己一人之身而忘百姓疾苦耶?卢中丞这话不必再说!”
卢怀慎不料被皇帝当场点名,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捋了一下衣袍,出列道:“臣非不懂爱民之道,只是万事万物,皆有天和。杀虫太多,有伤天地和气。此事尚可商榷,请公三思。”
“卢中丞,人为万物之灵长,你为一虫的生死而要看着老百姓活活饿死吗?!”姚崇出列回道,“若有祸事,微臣愿意以身挡之!”
卢怀慎低下头,声音更沉了:“姚相公,当国之不幸,恐怕你没有这个资格吧?岂不闻老子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这是诛心之论,姚崇忍不住后退半步,寒毛倒竖,若是真被卢怀慎的陷阱得逞,那他先前阻拦皇帝亲手下诏的做法岂不是就成了罪证?
朝中人人知晓卢怀慎是拿出了一把杀人的刀,片刻之间无人敢于迎战。苏颋定了定心神,正要上前,却见洛北一声轻笑,出列在前。
他一身郡王紫袍,本就在朝堂最前的位置,这一出列,满朝文武都能看到他昂然立于殿上,挺拔如松:
“卢中丞既然引了《道德经》,那微臣也斗胆引一句——”他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刹那间就震住了满场的窃窃私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等于在说卢怀慎弃百姓于不顾,是要逼着百姓造反。
卢怀慎脸色陡然一白:“我没有这样说!”
洛北声音忽如春水化冰:“本王敬中丞清廉节俭,素有贤名,自然相信中丞不是有意言之。中丞若真的去过受灾诸道,看看那些把草根和观音土同煮的妇人,摸摸那些腹大如鼓的垂髫小儿,看到书上写的万千生灵成为实实在在在你脚边哀求的百姓时,大抵也会生出‘求苍天怜悯众生,只罚我一人’的感慨。”
苏颋忍不住扯了扯张孝嵩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他这叫不长于文采?”
不服不行啊,洛北这一席话,先捧了卢怀慎缓解矛盾,又压他不得不支持灭蝗,还顺便替姚崇澄清了没有逾越的意思。
张孝嵩笑了,也压低声音道:“若苏相公见过他与那些俘虏谈话,便不会为此感到意外了。”
他是亲眼见过的,洛北审问俘虏,连重话都不说几句,对面就已经扛不住压力,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吐了口。
“下官愿意入河南督促灭蝗!”御史堆里有个御史高声喊道,众人定睛望去,正是若干年前御笔钦点的张九龄。
一时之间,朝堂上响应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浪潮。宋璟不得不转过身去弹压众人不许喧哗,注意秩序。
待到朝堂稍静,李重俊才开口:
“这么说,你们是没有人对此事有异议了?那请姚相公总领此事,洛卿辅之,诏令即刻下达,命各地官员不得有误。”
“陛下,微臣……”姚崇开口提醒他不必亲自下诏。
李重俊却摆了摆手:“姚相公不必说了,虽然朕不能效仿太宗皇帝生啖蝗虫,但还能一道亲笔诏书都不肯发吗?”
此诏一经发出,各地官吏响应如风。
在距离长安不远的郡县,十来堆篝火在暮色中次第燃起。有个身着军袍的汉子站在最前面,火光照亮了他被风沙磨砺过的脸庞:“乡亲们看仔细了!蝗虫最喜光亮,夜里在火堆后张开布幔,待它们扑火跌落”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嗡嗡声。百姓们慌忙举起浸过桐油的麻布,却见他突然抽出横刀,雪亮刀光在空中划出弧线:“怕什么!当年在大勃律,老子砍的敌人比这虫子还多!”
第一只蝗虫飞入火堆中的瞬间,潞州刺史正带着折冲都尉和御史们丈量蝗虫数量。他以手指为算筹,拨过来翻过去地算了又算:“按照朝廷律例,光这个县就得给我五十石赈灾粟米!”
在他们身后,几个孩童正追着运送石灰的车架奔跑,扬起的白雾里混着衙役的喝声:“小心!小心!”
这一片火热之中,唯有汴州寂静得诡异。汴州刺史倪若水端坐在衙署中,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的文书。
“使君!又有公文来了!这次是姚相公亲笔写的……”他的侍从声音里已经带了惊慌,“还有十来个府兵头头,我虽然按照您的布置把他们打发了,他们却说,明天还要来……这,他们不少人功勋在身,再压下去,怕是要出乱子的。”
“急什么?祭坛可建好了?”倪若水瞥了这侍从一眼。
“这,这,使君,百姓们都要饿得走不动路了,您还要建祭坛。”侍从婉转道,“若是他们闹起来……”
“闹起来也同我无关,洛北不是号称什么大唐军神吗?姚崇不也素有贤臣之名吗?他们都要以身挡灾,就让他们来试试好了。”
倪若水走到堂内供奉的神像前,拈起一柱清香,拜了三拜,“明明是他们不修德酿成大祸,引起天道惩罚,却把责任都压在我们地方……有这样的宰相在朝,蝗灾安能止歇?”
那侍从面露不忍,继续劝道:
“可是使君,如今只有咱们汴州没有动作,其他的受灾各州县都动起来了。那个巡查河南道的张九龄,据说是陛下亲自在上巳宫宴中点中。要是被他一本参了上去,您……”
“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倪若水坐到案边,用笔蘸饱了墨,“先上书弹劾姚、洛二人不修善法……”
第273章“难道你还没明白,为什么郡王在一众亲卫中选中我来了汴州吗?
可倪若水实在是低估了洛北, 也低估了朝廷推行此政的决心。
他的奏疏还未到朝中,张九龄的信件就已经到了罔极寺姚崇的案头上。姚崇一读这封信,忍不住心中的愤怒, 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真是岂有此理!”
那桐木做的桌案被他这一下震得一颤, 好在桌上只摆着一壶清茶,两只瓷杯。坐在他对面的洛北眼疾手快地抄起茶壶,顺势在他的杯中加了些茶水:
“姚相公最近的脾气发得太多,小心伤肝。”
姚崇叹息一声:“国家受灾如此,百姓危难, 我们在朝中好不容易把议论压下来了,把章程列明了,地方上又跟我们对着干。你看看这封信吧。汴州刺史倪若水到现在还不肯动手灭蝗, 他想干什么?”
洛北早就得到了消息,此刻面上却不能表露,只把一封信件上下打量了一遍:
“此人既已经把祭坛修了起来, 想来必有后手。我猜他弹劾你我不修德行的奏疏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 还要指责是我这个异族入朝拜相,才引起的上天示警。”
姚崇端着杯子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把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异族的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自己怎么也说起来了, 若是当年”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低头看着茶盏里打旋的茶叶, 有些后悔自己在盛怒之下提起这个话头:
归根究底,当年一力要求张柬之扣着洛北的身份密而不发的是他自己!
“咔哒”一声,洛北把手中的茶盏也放到了桌上。他金棕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窗外夕阳的辉光:
“姚相公, 我相信局势到如今这般地步,不是您的本心。但这些旧事, 您之后不要再提了。”
洛北此次入朝以来,一直以温良恭俭的形象示人,即使是郡王爵位加身,又入阁拜相,也未显出半分大权独揽的态度,乍然露出如此锋芒,直把姚崇惊得站起了身。
他张口正要为自己辩解什么,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得檐角铜铃震颤不休,将他未尽的话语淹没在罔极寺的檀香里。
他看着洛北金棕色瞳孔里跳动的辉光,忽而想起多年前白马寺外的一次相逢,那是神龙宫变之后,他们在狄公墓前相遇。漫天大雪里,洛北蝶翼一样的眼睫也粘上了雪花,那时望着他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是我有负于狄公,是我……对不住你。”
洛北屈起手指点了点桌案:“还是说说这封信吧,姚公可想好如何驳斥了?”
他不愿接姚崇的话茬,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姚崇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惨然的笑:
“我这就下文书去申饬他,问问他,古人说,有德的地方长官,蝗虫不入其境,那他汴州有蝗灾,是否说明他这个汴州刺史为官不修德?”
洛北颔首:“好,姚公做事果然老辣,想来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文书一出,倪若水也没有话讲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让骨力裴罗去汴州监督灭蝗之事。”
“骨力裴罗?你的那个亲卫?”姚崇捋了一把胡须:“他好像是回纥族人吧?”
“是,骨力裴罗是瀚海都督伏帝匐之孙,日后要承袭瀚海都督兼本部押藩使节之职,他是凉州长大的部族子弟,对田务缺乏了解。让他去组织灭蝗,算是我设下的一个考验。”
他说得那样轻易,好像国家大事只是他用来培养下属的磨刀石,姚崇皱起眉,还是耐着性子道:
“你打算给他个什么官职?河南道驱蝗使是张九龄,给他个副使如何?”
“汴州司仓参军可行否?”
唐代设立六曹为州府的佐治之官,司仓便是其中主管仓储、粮草的官员。此职品级不高,只需宰相点头就可任命。
姚崇颔首:“釜底抽薪,是个好计策,可是,如果骨力裴□□不了呢?”
“那我就自己去汴州。”洛北道,“不灭此灾,绝不回朝。”
骨力裴罗受命赶到汴州的时候,汴州城外的祭坛已经垒了起来,放眼望去,高逾三丈。坛上颂经与念法之声响彻天际。
祭坛之下,朝廷钦命的驱蝗使张九龄一身青袍,脸色在飞烟之中显得越发难看。
他到汴州已有三日,这三日他每每求见倪若水,都被倪若水以大典将行,他要闭关斋戒为百姓祈福的理由拒绝了。今日他本要抓着倪若水上祭坛之前的机会拦住他,却没想到被他手下的衙役拦在了祭坛下。
他弹劾倪若水的奏疏已经写完,但长安的回文还有时日。如今倪若水每拖过一日,汴州便会多一亩田地受灾,他心急如焚,但又没有办法。
祭坛上的倪若水正将最后一道表文投入青铜鼎中,青烟袅袅,颂唱声再度大作。张九龄看不下去,挥袖正要离开,却发现不远处立了个身披素服,腰悬金刀的少年。
这少年形容俊朗,意气昂扬,唯有高鼻深目的面容显出他不是个汉人,见他挪步,先走过来道礼:“见过张御史,在下骨力裴罗,新任汴州司仓参军。”
张九龄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你是碛西郡王的属下?”
骨力裴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错,之前我在郡王军中效命。临行之前,郡王叮嘱我,若到汴州,先要与张御史相会。”
张九龄望着他,顿时感觉自己心里有了底气:“朝廷打算如何处置倪若水?”
“如何处置,算是后话。”骨力裴罗道,“当务之急,是抓住倪若水一力和朝廷顶着干的原因。”
张九龄神情一动:“你我初来乍到,打算从何查起?”
“帐簿。”骨力裴罗从袖中拿出一页纸张,“来前我在户部抄了些数字,请张御史先前往仓房看看如何?”
张九龄没想到这个回纥部族贵胄出身的青年也懂得这些官场门道,当下愣在那里:“裴罗将军懂得这些?”
“张御史可不要小看我,从前在碎叶文馆读书的时候,我的算学可是次次第一。”骨力裴罗笑道:“不过此刻不到我出场的时候,在张御史查验帐簿的时候……我要去找些老人聊聊。”
前任的司仓参军没有等到骨力裴罗的到来,反倒等到了以驱蝗使名义直入刺史府廨堂的张九龄。
“我是来看看汴州还有多少粮草可以分发给百姓。”张九龄语气客气,“还请贵参军把帐簿拿出来给我看看。”
司仓参军为难道:“这,这得有倪使君的印信……”
“我是奉诏办事!”张九龄将手中茶盏重重叩在司仓案上,震得砚台中墨汁四溅。
司仓参军额角渗出冷汗,余光瞥见廊下影壁后倪若水亲信打的手势,强撑着道:“请,请张御史莫要为难下官……”
“衙门屋檐流水是代接代,交接的时候出了乱子,你还能逃过一劫。”骨力裴罗笑着踏入衙署,“可要是真按着规矩来,我就要让你解释解释……为什么城西义仓有三千石粟米被你用私印调走了?”
“你是什么人?!”那前任参军吓得倒退一步。
“骨力裴罗。”回纥少年自报家门,“你的继任参军,也是凉州瀚海都督的孙子——老实把账册交出来,我保你的家人在凉州安度晚年。”
片刻之后,十卷漕运账册在案几上垒成小山,张九龄坐在案前慢慢翻看,越看越触目惊心:
“贞观八年漕粮损耗不过五百石,神龙年间增至三千,到倪使君治下竟要报损六千?汴河年年修缮,年年花的银子如同流水,可损耗还是这么大……”
“倪若水还报了水匪猖獗的消息。”骨力裴罗指了指账册的一段,“可我实地去看过,那是一片宽阔水面,两岸只有滩涂,连芦苇都不多。这些水匪要藏在何处,才能次次都把朝廷的运粮船截走?”
“漕运弊政已非一日。”暮色将至,张九龄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但我们只有这些,是扳不倒倪若水的。”
“若是抓了现行呢?”骨力裴罗问。
“你打算干什么?”张九龄骤然起身,虽然他与骨力裴罗相识不久,但经历这数日的风雨,已有了“倾盖如故”的感觉。
骨力裴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张御史不必担心,难道你还没明白,为什么郡王在一众亲卫中选中我来了汴州吗?”
他话音未落,廊下骤然响起弓弦紧绷声,三支弩箭破窗而入。骨力裴罗一把扯开那前任司仓参军,反手抽刀出鞘,挡开两枚弩箭:“小心些!箭上有毒!”
司仓参军冷不丁被他一拽,一枚弩箭擦过他的头顶钉入堂中的圆柱,他回过头来时,幞头已被削去半边:
“这,这是。”
“最简单最直接的杀人灭口。”骨力裴罗自腰间取出一只短笛,放在唇边吹了一下,笛音尖锐,几乎能刺破长空。
他抓过参军和张九龄,带着他们从后窗翻出,那里已停了十来个身骑骏马的回纥武士。
“走!先出城再说!”
那几个回纥武士带着他们一路狂奔,直到出了城,张九龄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口:“好险,刚刚若不是裴罗将军当机立断,我们怕是……”
骨力裴罗轻轻一笑,只看向缩在马车一角的前任司仓参军:“怎么,还打算替你的主子隐瞒吗?”
第274章“真话就是,因为洛卿总是对的。”
数日之后, 一封奏疏自汴州直达长安,驱蝗使张九龄与新任的汴州司仓参军骨力裴罗联名参奏汴州刺史倪若水毁坏漕运,贪赃枉法, 刺杀钦差等诸多罪名。
这个消息陡然把朝堂分成两派, 一派指责倪若水等地方官僚对抗朝廷大政,不体谅百姓疾苦,应当予以罢免。
一派则说驱蝗使连同归乡的府兵权力太大,搅扰了地方应有的秩序,如今更是拿这样的罪名来攻讦官员, 再纵容下去只怕国将不国。
朝堂吵吵嚷嚷一直到了十来日之后。张九龄派遣使节,由骨力裴罗麾下的回纥部子弟护送,押送前任汴州司仓参军和账簿一百二十本同到长安。随着账簿一起呈上的, 还有张九龄的一本奏章。
“洛卿且看,这张九龄和骨力裴罗在汴州的经历,先是逃亡, 又是智斗, 还有许多来来回回的官场交道比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还要引人入胜了。”
洛北照旧进宫给皇帝问诊的时候,李重俊还在津津有味地读那本奏疏,他似乎把这奏疏当成了故事书来读,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好几遍。
洛北只是一笑:“陛下现在看奏疏来打发时光了?”
“可别指望我能回去上朝啊。”李重俊连忙把奏疏往枕边一放, 重新靠在了卧榻上。
他这话说得急,连自称都忘了用:“我就是看着这奏疏有趣, 多看几遍消遣罢了,张九龄的文笔果然不错,朕回头应当让他监修国史。对了, 汴州的事情,你让姚崇全权处置吧。”
“关中、河南、山东大旱、大蝗, 西境战事方平,金城公主又要和亲吐蕃。”洛北放下皇帝的手腕,声音温和:“陛下若要让微臣去汴州,微臣也不敢去。”
兵部尚书兼碛西镇守使离开长安去地方州县——这是要动大刀兵的预兆,会让许多人睡不着觉的。
李重俊见他一如既往的平静神情,忍不住笑道:
“知道,朕在这宫里养病,实在是闷得慌,就指着你进宫的时候说些别的话。结果你进宫来三句不离公务,四句不离国家大事。洛卿啊,谨慎也不是这么个谨慎法。”
他仰靠在床头上:“朕有分寸,你放心吧。许多事情朕不要你出头,你也不必把自己陷进去。骨力裴罗这次立了功,等蝗灾一过,让他回来到宫中当值,朕给他一个中郎将做。”
洛北躬身道礼:“微臣遵命。”
“哎,这就要走啦?”李重俊挥了挥手,“没别的话说?”
他开了口,洛北重新站直身体,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泊平静:“陛下只要善加调养,活过今年冬天不成问题。”
“不说说张九龄的奏疏和账本?”李重俊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不说倪若水这每年贪下的许多白花花的银两,都送到了相王的府邸?”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已悉将此事交予姚相公处置,微臣不便开口。”
“好,你去吧——”李重俊挥了挥手,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张韩公去后,他的摊子,你打算要谁来接?”
皇帝口中的“张韩公”便是戍守灵武的张仁愿。他自中宗时被排挤出长安,就一直担任灵武道大总管,到如今已有八年时光。张仁愿在灵武纵横捭阖,修筑数道防线,逼得突厥人的势力步步回退。
洛北轻轻一叹,当年张仁愿与他提起北伐突厥的雄心的模样还在眼前,如今大业不成,这位老将军就已经不在了:
“微臣已经提名了并州长史张嘉贞和桂林都督王晙,张嘉贞治政有方,百姓爱戴,四夷宾服。王晙修城屯田,治军育民皆有成就,此二人都可以镇守灵武。”
“张嘉贞?王晙?”李重俊有点不满地用手指敲了敲床榻:“你这是在糊弄朕。古人还说举贤不避亲,你麾下那些人,就没人能镇守朔方?”
洛北摇了摇头:“微臣这些年多在碛西作战,麾下将领最多也只了解碛西各部的情况,朔方地处冲要,又有赤水雄军,理应派一个谙熟此地的人去。”
“这是胡扯,你在鸣沙当县令的时候,哥舒亶就是赤水军的军官。”李重俊瞪了他一眼:“朕看,是因为你麾下的将领都和突厥左贤王并肩作战过。他们曾经共击大食和吐蕃,现在又要战场相见,不太好看吧?”
洛北被这突然发难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帝半月前才下旨给了阙特勤许多赏赐,还要给他一个国公称号,只是被朝中大臣们以国公不轻易授予蕃国臣子阻拦,才讪讪作罢。
如今皇帝旧事重提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敲打他?
他躬身道:“微臣惶恐。”
“惶恐什么,朕又不打算让你带兵去打突厥牙帐。”李重俊咳了一声,又有些不耐烦地拍了拍床沿:“不要跪,坐下来,朕和你只当是朋友交谈。”
洛北只得还像问诊那样坐到他床榻边:“微臣与阙特勤素有旧谊是不假,可战场交战时也从未留过手,若陛下真要微臣带兵踏平突厥牙帐——”
李重俊抬手止住了他要说下去的话:“不是要你打仗,这些日子你在政事堂里也看到了,国库没有那么多的钱。一场青海之战已叫户部哭爹喊娘,再北伐朕还不是杨广、桀纣!说这些只不过想告诉你,朕给你想了个人选,你看可不可行。”
他这一番乱石铺路,到底让洛北好奇起来:“陛下想让谁去朔方?”
“李贞。”李重俊看着他笑:“肃州刺史,李贞。”
李贞,李慎交?!洛北一怔,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中难得充满了疑惑。李贞虽然不是他的下属,但他们在凉州、鸣沙、灵州共患难过,几可称得上是生死之交。皇帝为什么会提这样一个人来掌握灵武军?
“能看到一贯云淡风轻的洛卿这副惊讶表情,算是朕最近最快慰的事情了。”李重俊哈哈大笑,但他笑得太猖狂,吸了太多冷风,末了又忍不住呛咳起来。
洛北端过一旁宫女手中的药碗,给皇帝喂了两勺温热的汤药,才把这咳嗽压下去:“陛下还需要静养,微臣”
“朕已经下了密令,赐死相王和谯王。”李重俊闭上眼,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药碗在洛北手中轻轻一晃,褐色药汁在青瓷碗沿撞出一点点细碎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抬头要看皇帝的神情,却发现李重俊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陛下,相王与谯王密谋宫变,是自绝于天下。如今一死,也算是咎由自取。”洛北安慰道。
李重俊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他们俩如果不死,死的人就会是我和家人。但我有时候做梦,还梦到小的时候我们在房州,重福大哥——谯王带着我们一道去抓鱼。”
他说到此处,再度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洛北犹疑片刻,略略调整坐姿,伸手去替皇帝拍他的脊背。
“朕本来没想赶尽杀绝。”李重俊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下来,“但倪若水的事情给朕提了个醒,相王在朝多年,与朝中许多大臣过从甚密,朕在的时候,尚且可以压住他不作乱。朕一死,主少国疑,那些人会怎么样?”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陛下苦心如此,微臣是明白的,想必满朝大臣,也未有不明者。”洛北抽回手,静静地望着皇帝:“微臣有一事想请问陛下。”
李重俊撑着身体重新靠回床头:“不是说了吗,你我君臣不过是朋友相谈,你还这样谨慎做什么?”
“陛下为什么如此信任微臣?”洛北问。
李重俊笑了:“也就你会问这样的问题了,洛卿啊,你想听真话,还是该说的话?”
洛北歪了歪头:“该说的话是什么?”
“因为你是出身阿史那氏的胡人藩将,即使在草原上一呼百应,只要把你留在长安,就永远不用担心你会谋反叛乱。也因为你至今还无家室、也无子嗣,即使篡位,百官也不会跟着押你这股后劲不足的赌注。”李重俊坦然道。
洛北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竟隐约有了点释然:“那陛下的真话是什么?”
“真话么”李重俊盯着他的眼睛:“真话就是,因为洛卿总是对的。”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洛卿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你下到凡间来,除了拱卫大唐,安定百姓,并无他求。”
李重俊放低声音:“从前我也怨恨过你为什么不违逆先帝,为什么一味地叫我闭门读书,不要掺和朝政。后来我见多了那些人打着国家的幌子干中饱私囊的活计,打着保护我的旗号为自己博名利,才发现你的不管不问是多可贵的东西。”
洛北正要开口,忽觉掌心一热。李重俊不知何时攥住了他收回去的手,皇帝将双手都盖在他的手掌上,似乎真要把什么千钧重担压到他的肩上:
“洛卿啊,‘李贞’这个名字,朕会让张说提上来的。”
李重俊郑而重之地道:
“你们说的那些什么社稷主,什么天下王,朕都知道。朕还知道一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该担的责任朕会自己担,该挨的骂名朕也不会跑——只有一条,朕把天下交给你们这些有才有德的人。你们要把这个天下,给朕治理好。”
翌日诏书下达,皇帝以雷霆之势罢掉了倪若水的汴州刺史职务,以汴州长史暂代,还放出话来:
“若有再阻挠驱蝗,贪墨粮漕之人,一应罢免!”
第275章“洛卿真把朕当成高纬那样的昏君了?”
有皇帝如此鲜明的表态, 外加朝中宰相们日日催逼,大唐这架国家机器又轰隆隆地开动起来。到了这一年夏暮,蝗虫已从大唐的农田里消去了踪迹。
朝廷欣喜之余, 下令轻徭减赋, 命各地驱蝗使巡查农田,鼓励农耕。
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秋收,大唐奇迹般地迎来了一个丰收年。史载:“是岁天下蝗不为灾,民无饥谨。”
这一年冬天, 病情稍有好转的皇帝李重俊回归朝堂,便转手安排起家事来。他立杨皇后之子李宗晖为太子,征召左骁卫大将军、金山郡王阿史那献与成纪县主之子, 碛西郡王洛北的幼弟阿史那震入宫为太子侍读。
洛北一门显贵,时人皆以北朝高门斛律氏相比。
右御史中丞卢怀慎曾在私宴上与御史大夫宋璟感怀:
“昔年斛律明月何等忠勇,其子尚公主, 女为皇后, 终究难逃满门倾覆。今洛北虽功在社稷,陛下厚恩如此,恐怕不是国家之福。”
宋璟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封驳此诏书,可姚相公劝了我。”
那日, 当皇帝手敕来到政事堂时,在场的宰相正是宋璟与姚崇。宋璟正要写疏封驳此书, 姚崇却笑着劝他:
“当年斛律光府邸不过七百亲兵,尚被诬告谋反。如今洛北将军节制十万边军,若真要作乱, 何须等到今日?宋相公,斛律光之祸是因北齐幼主暗弱, 奸臣当道,陛下是圣天子,洛北又素来恭谨宰辅引喻失义,可是要出乱子的。宋相公可要小心啊。”
宋璟长叹一声,对卢怀慎道:“何况陛下如今又点了李贞为灵武道大总管,天下军权泰半在他洛北手中,便是真有人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关于斛律氏的那番比喻传到洛北耳中时,他正在府中教幼弟阿史那震射箭。
与斛律氏类似,洛北与他的父亲阿史那献皆以极善骑射著称,洛北本人更是草原上有名的神射手,可阿史那震生在长安,就连手中的弓箭都握不稳,更别提射箭了。
不巧阿史那献又去了北庭,把教导幼弟的任务丢到洛北头上。
洛北好容易得闲,便从如何握弓教起,硬生生教了这孩子三个时辰。但射出的羽箭总是歪歪斜斜,洛北无奈之下,蹲下身去问:“阿震,你到底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那孩子皱着眉眼问他:“大哥,他们都说,我们会是第二个斛律家族,真的吗?”
这孩子说话的口音已与长安的贵胄子弟别无二致,大部分时候,他会自称为“史震”——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像个汉人。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握起幼弟的手,弯弓搭箭:“射箭的时候,应该心无旁骛,眼睛和箭头都要盯着目标。”他手中一松,羽箭离弦而出,正中靶心。
“做人行事也是一样。”洛北把弓箭交给他,示意他自己再来一次,“但行当行之事,莫问其他。”
阿史那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一箭射出,羽箭直直地钉在了靶心上。
次日,洛北上书请求皇帝罢去他兵部尚书的职务,理由是“避嫌”。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皇帝不顾自己尚在病中,起身喝问他:“洛卿真把朕当成高纬那样的昏君了?”
这句诛心之问让满朝大臣都面如土色。洛北却依旧垂首而立,阳光透过殿门在他脚下投出长长的黑影,宛如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
“诸位都读过史书,斛律明月遭戮之后不过五年,北齐便亡国了。朕还不想做自毁长城的独夫,所以碛西郡王此议不许。”李重俊一锤定音,“另外,朕已同萧相公商议过,由他左迁太子少师,负责教导太子。”
太子少师位列三少,是极少予人的荣誉头衔。皇帝将萧至忠升迁到这个位置上,便等同于罢去萧至忠的宰相职位。这是皇帝给这位辅政十余年,劳苦功高的宰相大人一个荣休。
萧至忠离开政事堂,中书令之位再度悬空。这下朝中的议论风向陡转,人人都在猜测皇帝到底想拔擢谁担任首揆,没人再讨论什么斛律家族。
本该在旋涡中心的政事堂这些日子充满平静异常,宰相们人人心知肚明:皇帝恩赏洛北,是存了托孤之心。皇帝调动萧至忠去辅佐太子,却是为了酬功——
果然,冬日封笔之前,在灭蝗上立下大功的宰相姚崇进位中书令,成为了政事堂不言而明的首席宰相。
似乎是为了平衡朝局,皇帝还增补了右御史中丞卢怀慎、京兆尹源乾曜入阁参知政事——这两人皆是以道德高尚、为人清正著称的君子。
“陛下为何不愿让阿兄插手政务?”
这一年到了结尾,洛北终于彻底闲下来,在终南山的别馆中与自己的妹妹褚沅共度新年。
他们兄妹各自有自己的事务,忙起来莫说见面相聚,就连睡觉都没有时间。如今各个衙门都封了笔,他们无事忙,便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吃酒喝茶……似乎要把过往没有的童年都补回来。
屋内的炭盆染得正旺,桌上已经倒空了两个酒壶,盘子里却还剩下不少零嘴。褚沅的一张芙蓉粉面上还残着刚刚那把雪仗留下的热气,坐到桌边时却忍不住问起朝局来。
洛北正在低头替她剥开半个烤得热热的橘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陛下种种考虑,都是在为太子铺路。”褚沅凑前一步,丝质的衣袖扫在竹榻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今幽州的郭元振,灵武的李贞,北庭的郭知运、安西的哥舒亶、陇右的哥舒翰和慕容曦光都与阿兄有旧交,他把兵权交给阿兄,就是希望阿兄做大唐的国之干城。”
她眨了眨眼:“若我猜得不错,最迟明年春日,陛下就会任命孝嵩为吏部尚书。可他又把姚相公提到宰相的位置上。姚相公的性子我了解,若叫他执掌大权,他大概是听不太进去别人说话的。”
洛北一笑,把橘子瓣塞进她手里:“你说得婉转了。当年在凉州,我就领教过姚相公的个性,真是如七月烈日,锐不可当。所以郭大帅才一直和他处不来。但整饬时弊、雷厉风行,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性格。”
褚沅眼波流转:“若论整饬时弊,雷厉风行,阿兄也未必弱于姚相公么……”
“哪有这样自家夸自家人的。”洛北取来帕子将手指擦净,又往杯中倒了一杯三勒浆,“我猜陛下是怕我犯错。”
“怕你犯错?”褚沅捏着橘瓣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洛北温言道:“治国理政,总是会得罪人的。陛下是希望我超然物外,不要陷入朝堂这些政治漩涡之中去。”
褚沅应了一声:“我明白了,陛下是要阿兄用军权镇着朝局,好在必要时跳出来平衡局势。”
洛北抓过酒壶,替她满上一杯三勒浆:“不错。”
“这样也是件好事。”褚沅轻轻一笑,“任他们在朝上去争,阿兄只管稳坐钓鱼台,可是,太子……”
“陛下当然不会让太子和皇后独自应对朝臣,他一定会派人襄助。”洛北转头望着她,“而且此人,沅儿应当早就想到了才是。”
“我早该想到了?”褚沅沉吟片刻,忽而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是太平公主!”
隆熙四年春日,借着筹备金城公主出嫁的东风,太平大长公主同上官太妃一道回归长安。
太平公主的仪仗甫入长安便惊动全城。为着朝中厉行节俭的风气,她没用金丝银线织就的宝盖华服,反倒别出心裁地以鲜花装饰车驾,鲜活之余还多了几分野趣。
长安百姓争相涌上街头来看这位以“乐善好施”著称的公主风采。天子李重俊也在丹墀下亲迎姑母还朝——相王、谯王相继被诛之后,太平公主已是他父亲那辈硕果仅存的宗室亲属之一了。
年仅六岁的太子李宗晖站在他身侧,一起恭迎这位宗室长辈还朝,大大的眼睛却忍不住往太平公主鬓边的牡丹花上瞟:“……父皇,我想要这朵牡丹。”
李重俊低声道:“这是太平公主从洛阳带回来的,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不许要。”
“可是我就是想要么……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牡丹花。”
太平公主笑道:“陛下何必拘着孩子,既然太子想要,微臣有何不给的理由?”她将牡丹花从鬓上取下,递给太子,“喏,再过几日,我再给殿下带新的花,如何?”
“可是这花就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太子奶声奶气地道,“我想把花送给你,你长得真好看啊,比画上的仙女都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太平公主哈哈大笑,借机抱起太子,笑吟吟地哄他:“这孩子小小年纪,连‘借花献佛’的招数和哄人的甜言蜜语都学会了。你说,你可是吃了蜂蜜来哄我的?”
李重俊笑道:“让太平姑妈见笑,这孩子被我们惯得没了分寸。”
“陛下太客气了。”太平公主将鬓边的两朵牡丹都摘下来递到太子手中,“能与太子结缘,是微臣的荣幸。”
她抬起头,似乎有些感怀:“而且,微臣还不曾谢过陛下宽容相王诸女的恩情……”
第276章“平阳昭公主能着甲胄同举义旗,姑母为何不能穿紫袍为幼主镇守宗庙?”
李重俊只是微笑, 并不直接回答。
相王子息颇丰,有六子十一女,除却三子李隆基已因谋反被勒令自尽外, 其余在相王叛乱时都还在世。长子李成器甚至带兵围攻玄武门, 结结实实地坐实了谋反叛乱的罪名。
相王事败之后,他的儿女皆同受其罪,被废为庶人。但如何处置却一直悬而未决。确立太子之后,李重俊将此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除李成器亦被勒令自尽之外,其余诸人只是被逐出长安了事。
李旦膝下的两个女儿本有向道之心,横遭此祸, 便纷纷上表朝廷请求出家为道,为国祈福,也是为父赎罪。李重俊一应照准。
至于太平公主暗中照拂这些侄女们, 在洛阳为她们修建了华美的道馆和别居, 还塞给她们许多金银财宝……李重俊便睁一眼闭一眼,全当自己不知道。
一向讲求刚正法度的宋璟曾向李重俊提出他此决议量刑过宽,那时候,皇帝是这样回答的:
“自大帝去后, 朝野震荡,光政变就有五次之多。”
“动乱之后, 宗室凋敝,将来金城公主离开长安之后,这长安城的李姓宗室就更少了, 朕不愿意再在宗室之内掀起风暴。”
太平公主见他一笑,知道皇帝对她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便也报以心照不宣的一笑。
他们移步穿过宫城,转向太液池边走去。杨柳被春风吹动拂过白玉雕砌的围栏,两位年轻的女郎正带着一支长长的宫娥队伍向这边走来。
左边那女郎年少一些,云鬓高耸,钗环满头,正是金城公主。右边的一身绯色官袍,头上却别出心裁地戴了一只金色花冠。
她本在侧头听金城公主说话,等到两人走到近前纷纷道礼,太平公主才发现这是褚沅:
昔年那个时时刻刻低眉顺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女官,如何变成了这般意气飞扬的模样?
“太平姑姑。”金城公主笑吟吟地喊她,“今日天气好,难得褚少卿也不忙,我正好请她进宫来和我练吐蕃话。”
“褚少卿?”太平公主好奇地重复了一句。
李重俊颔首笑道:“不错,朕应洛卿之请,任命褚夫人为鸿胪寺少卿,专典邦国外交,情报往来。此次金城出嫁的典仪皆由她一手操持。朕还委托她与吐蕃商议朕亲自送婚之事呢。”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陛下犹在病中,却要为金城送婚?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这有什么不妥当,长安城夏季闷热,偶尔朕也应该出去看看城外风物。不远走,最多到渭水也就回来了。”李重俊笑眯眯地回答,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褚沅和金城先走,自己则带着太平公主往另外一边走去。
太平公主心知他这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转头将太子交给宫娥,才道:
“微臣回朝之时曾听朝野议论,说陛下对洛北恩遇之厚,古今少有。当时微臣还不敢相信,可陛下如今就连洛北救下来的这个宫女都给了这么高的官职,实在是……”
李重俊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褚少卿曾与上官太妃同掌制诰,其才能如何,太平姑姑应当是知道的。何况这些年她坐镇碎叶城,政绩极佳,年年吏部都将其列为上等。所以宰相提名她担任鸿胪寺少卿时,朕亦照准,并未有徇私之处。”
他转而轻轻一笑:“太平姑姑莫忘了,昔年太宗以魏徵为镜,如今朝中也有宋璟、卢怀慎这样的谏议官,若此举不妥,他们早就上疏弹劾了。”
太平公主得到了皇帝肯定的答案,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凝重:
“微臣不是不清楚褚沅的能力,只是此举欠妥。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洛北提名褚沅担任鸿胪寺少卿之后,不论褚沅在此职位上做出何等成绩,朝野那些人都会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微臣是为她可惜。”
李重俊释然地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太平姑姑多虑了。民间有句俗话,不知你这次回朝,可曾听过?”
“什么俗话?”太平公主敏锐地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台阶。
“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么?”皇帝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太平公主也只得陪着他笑,心中忧虑却未减少半分。李重俊似乎察觉到她心有戚戚,又开口道:
“既然太平姑姑如此担心,不如就留在长安一阵子吧。朕的这个孩子难得同您有缘,您可以住得离东宫近一些,好替朕时时看顾。”
太平公主驻足在玉阑干前,看着池中锦鲤搅碎一池春水,心中也陡然紧了一下,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她继续留在长安,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洛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素有大唐军神之称,有他在,大唐往后的三十年内都不会有大仗要打。更难得是他性情沉稳,为人光明,是一柄应当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寒光宝剑。”
李重俊折了支辛夷花枝放在手中把玩:
“姚崇、宋璟、张说等皆是治世之臣,他们与洛北不睦,恰好可以任用他们运转朝政,保证百姓不受影响。”
“至于太平姑姑,”李重俊把手中那支花枝递给她,“朕希望你坐镇宗正寺,镇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宗室,可否?”
太平公主愣住了,脸上的表情说不好是惊喜还是恐惧:“可是,古来未有已经出嫁的女儿执掌宗族事务的……”
“北朝便有‘妇主门户’的旧俗。”李重俊轻轻地打断了她,“再说,李唐宗室历经磨难多年,也是时候需要太平姑姑这样的人来弥合他们。”
太平公主接过了那支含苞待放的辛夷花枝,暖风吹过她面前的太液池,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李重俊从宫娥捧着的玉盘中拣起鱼食,撒向池中争食的锦鲤:“再说了,平阳昭公主能着甲胄同举义旗,姑母为何不能穿紫袍为幼主镇守宗庙?”
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水珠溅在太平公主蹙起的眉间。她望着池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忽然发现鬓角竟有了几缕白发。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如今也成了这副模样:“陛下,若是朝臣不许呢?”
“朝臣当然不许。”李重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明黄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太平公主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对方攥住手腕。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在风中摇晃的烛火:“所以朕要姑母在朕活着的时候坐稳这个位置,等朕不在了——”
“陛下!”太平公主猛地抽回手,金丝绣凤的广袖扫落玉盘,鱼食哗啦啦洒进池中。锦鲤翻腾的水声里,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陛下春秋鼎盛,何必……”
“朕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阶段了。”李重俊倚着白玉栏杆轻笑:“朕本该月余之前就死去,如今的时日,算是洛北用医术向上天偷来的。所以今日朕必须要把话说明白……太平姑姑,你愿意否?”
太平公主望着水面上的锦鲤,忽然低笑出声:“陛下好精妙的制衡之术。臣掌宗室,洛北掌军权,姚崇掌朝政,三方牵制又互为倚仗。”
她轻轻叹息,看着眼前年轻的君王时眼神中竟有怜悯之意:“既然陛下以江山社稷相托,微臣责无旁贷。”
春风掠过太液池,吹散皇帝鬓角的虚汗。他松开太平公主的手:“好,三日后大朝会,朕会下诏任命姑母为宗正寺卿,加镇国大长公主衔。”
“臣还有个条件。”她突然将鱼符按在汉白玉栏杆上,“请陛下允准相王的两个幼女随金城公主入吐蕃游历。
李重俊挑眉:“她们可是已经出家向道了。”
“正因如此,才让她们四处游历。”太平公主笑得坦诚,“洛阳的道观不过是个比长安更宽大些的笼子,与其让她们在那里自怨自艾,不如送去雪域看看那里的生活……”她压低声音,“陛下何必担心,要知道,如今执掌鸿胪寺的可是褚沅。”
那位手中有张“网”来收集情报,曾为女皇行走灰暗的褚沅褚女史。
皇帝怔了怔,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得锦鲤们纷纷潜入水中,倒让池畔匆匆赶来的白鹭扑了个空:“朕明白太平姑姑的意思了,太平姑姑思虑深远,朕自愧不如。难怪当年则天太后常说,您最肖她。”
太平公主谦逊地一低头:“陛下谬赞了。”
这一年四月十七日,金城公主正式离宫,踏上她前往吐蕃的漫漫长路。
鸿胪寺赞礼官的长喝声中,九重宫阙次第洞开。
金城公主的车驾缓缓经过宫门,金城公主透过晃动的珠帘望见两旁送亲的人物,洛北一身紫色的郡王袍服,立在最前。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想起几天前私下交谈时褚沅的话:“洛将军要我转告公主,苏毗的大唐驻军离公主不到数日路程,若是公主想要找人聊天,苏毗女王赵曳夫一定愿意帮忙。”
车驾停了,四周突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褚沅捧着婚书,带着吐蕃使节穷桑倭儿芒一道登上城楼,绯色官袍上在阳光下泛着光:“请陛下亲送銮驾。”
李重俊接过婚书,以皇帝印玺盖上印章,又接过吐蕃使节的酒杯:“朕以公主相托赞普,望吐蕃与大唐永守和平,再无战事。”
穷桑倭儿芒双膝跪地,自他手中接过婚书:“吐蕃幸得公主下降,与大唐再为舅甥之盟,愿谨守本份,绝不言战。”
第277章“为了瞒着我,他竟然连整个于都斤山的人都骗了过去吗?”
盛大的典仪结束之后, 送婚队伍缓缓行进。算上与公主同往吐蕃的工匠、僧侣、乐人,还有想搭着皇家仪仗徙往碛西生活的普通人队伍绵延数里,直到太阳快落山前才行至渭水之滨。
李重俊按古礼下马设帐, 并命众臣赋诗为公主践行。
鸿胪寺少卿褚沅自然担任诗会主人的角色, 她将那些诗稿汇集一处,用素手将此次的诗会之冠交给了即将陪伴公主西行,以大唐中书舍人身份成为“赞普顾问”的萧嵩。
“褚夫人是以诗冠的名号‘嘉其志’啊。”宋璟笑笑地以杯中酒相祝,“那我等也只有以美酒相祝了。”
皇帝留姚崇在长安监国,宋璟是在场众人中年资最长的宰相, 他一开口,众人都别无二话,一道举杯祝贺。倒把萧嵩闹了个脸红, 只躬身道:“微臣必然不负所望。”
诗会结束时已到半夜,众人离帐时,天空中繁星漫天。褚沅扶着金城公主回到金帐中, 转回去监督其余杂务时, 却看到洛北站在河滩上,正望着一川春水缓缓流淌。
“阿兄。”褚沅走过去唤他:“吐蕃人那边结束了?”
“穷桑倭儿芒的酒量,要同我比喝酒,下辈子吧。”洛北脸上难得泛起绯红, 说话时的语气难得带着上挑的尾音——这是回到长安之后的洛北少有的意气风发,“陛下他们都回銮驾了?”
“是。陛下今日分外动情, 临席赋诗的时候甚至自己落下泪来。”褚沅摇了摇头,“真不知道明日发嫁时他是否能撑得住。”
洛北微微皱眉:“大喜大悲对他的身体可不好。”他的话音收束在一个猛烈终止的尾音里,代以一道锐利更甚天光的刀光——
“是谁?滚出来!”
王训举起双手, 缓缓地从芦苇丛里挪了出来。洛北出手太快,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命丧这刀光之下:“将军……”
“是王训啊。”洛北反手挽了个刀花,把刀刃塞回刀鞘,“你怎么来了?”
“我奉您的命令带队巡查营帐,队中有人向我禀报,说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突厥人。我赶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步利将军。”王训道,他曾与步利在青海并肩作战,所以一个照面便把步利认了出来,“我问他前来有何事,步利将军却说有要事要向您当面禀报。”
渭水河畔的萧萧夜风似乎都在此刻停滞下来。洛北轻轻地呼了口气:“步利将军现在在哪里?”
他们在王训的带领下辗转绕开半圈,来到营地最外围的帐篷前。不等王训开场,洛北已经越他一步,一把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去:
“阙特勤怎么了?”
步利原本坐在帐中皮毛织成的地毯上,听到这句突厥话时,肩头骤然一颤。他骤然起身,几乎是匍匐在洛北脚下:
“伟大的乌特特勤,伟大的可汗,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的主人吧。”
洛北伸手去扶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的衣袍下摆。那里溅满了泥水留下的点子和青草的碎叶,有些地方甚至被树枝刮破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位突厥将军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他被洛北拉起身时,几乎无法站立。褚沅眼疾手快地给他拉过一只绣墩,才让王训接过他的重量,扶着他坐了下来。
“伯克他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步利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正在呜咽。
褚沅忍不住低下了头,她到现在还记得阙特勤在山顶上高呼“我有功业如此,何惧区区春风?”的模样。左右不过一年功夫,那位骄傲的突厥将军,洛北的挚友和兄弟,竟能病成这个样子?
洛北紧紧地皱起了眉,凭借他纵横牙帐的手腕,凭借他笼罩草原的力量,他怎么会对这消息一无所知,除非……
“他不让你们告诉我?”
“伯克他,他借口要礼敬祆神,把自己关在石室之中,不许任何人去打扰。”步利擦了擦脸上糊成一片的眼泪:“我是因为要去碧水城,才问他有没有东西要带给在那边学习的几个子侄……若不是我看到他痛得蜷在地上,我也不敢相信……”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好像是从他心底某个很深的地方发出的:“为了瞒着我,他竟然连整个于都斤山的人都骗了过去吗?”
“是,他说只有这样才能骗过您的眼睛。他还逼我发了重誓,命我不得向您透露分毫消息。”步利又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可我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好了。”
洛北用自己金棕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步利在他的目光之下奇迹般地重新平静下来:
“我想你是赶了很久的路才来到长安的,一路辛苦,我会让王训带你去休息。他现在统领我的亲卫……他们很多人都曾和你并肩作战,你可以和他们待在一起。”
他起身拍了拍王训的肩头,那少年已经会意:“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走?”
“很快。”洛北道,“我需要三匹快马,几件袍服和干粮……”
“可是卯时金城公主就要发嫁。”褚沅抓住他的臂膀,“那些吐蕃人还需要你坐镇,还有陛下……”
“陛下那里我会去说。”洛北解下腰间的唐刀递给她,“若是吐蕃人有变故,你可全权代我行事。”
褚沅有些惊讶地看看手中的唐刀,几乎觉得那把刀有千钧之重:“阿兄怎么能让我执掌军旅呢,我哪有……”
“沅儿。”洛北打断了她的话,恭敬地向她微微一拜,“拜托了。”
褚沅的声音顿时哑在喉咙里,她稳住心神,应了句“好”。
李重俊被亲卫叫起身时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他一边暗念昨夜不该喝那许多酒,一边让两个宫娥为自己穿上皇帝的繁复衣袍。
“碛西郡王前来求见。”他的近侍前来回报,“看样子很着急。”
“洛北着急?那叫他进来吧。”李重俊伸手给镜子里的自己正了正冠,“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子也会着急?是吐蕃又翻脸不认人,还是突厥打过来了?”
“都不是,陛下。”
说话之间,洛北已从帐外走了进来,他向皇帝行过大礼,开门见山地道:“微臣的旧友,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如今病重,危在旦夕,微臣想向陛下告假一月,前去看望这位旧友。”
李重俊整理玉冕的动作骤然停住,帐中只余珠帘碰撞的细碎声响。他缓缓转身,冕旒下的面容在烛火中明暗不定:“阙特勤病危?”
“是。”洛北垂首,脊背却挺得笔直,“他这些年随臣征战东西,每逢战阵,必然前驱冲阵,大伤小伤数不胜数,微臣……”
“朕知道,你在青海前线倒下来的时候,还是他替你稳固局势。”李重俊踱至案前,指尖摩挲着羊脂玉镇纸:“但吐蕃使团此刻仍在渭水”
“微臣已将军权暂托褚沅褚少卿,她是微臣的书记官,在军中还算镇得住。此外,王训会率三百玄甲军随驾护卫。”洛北将一封写好的文书双手递过头顶。
“你连这些都备好了。”李重俊轻轻笑了一声:“洛卿,看来朕就是不许你去,你也会去的,是不是?”
帐外忽起大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洛北抬首直视天颜,金棕眼眸映着跃动的烛火:“是。”
“一个人去?”李重俊又问。
“是。”
李重俊轻轻叹息一声:“洛卿啊洛卿,朕曾经听高仙芝说起,你当初在于阗,宁愿自己募兵,也要去破突骑施。如今也是一样……你的眼中,当真没有‘规矩’二字吗?”
“若陛下有意降罪,微臣愿意领罪。”洛北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李重俊这才咂摸出他那种平静背后很深的骄傲,眼前这个人自信能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不论那到底是什么。
“哪怕朕会以通敌叛国罪名杀了你?”李重俊进了一步。
皇帝的大帐里为之一静——受皇帝恩遇深重,荣耀门楣,几乎堪与北齐斛律家族相比的洛北洛将军会因为这几句对话便被陛下厌弃、打压、乃至赐死么?
洛北再度躬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真的要杀臣,微臣无话可说,唯有领死而已。”
李重俊看了他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挥笔在纸上写下数行字:“出去找今日当值的紫薇女史用印,朕给你一个八百里加急的特许,你就用沿途驿站提供的快马吧。”
洛北没想到皇帝答应得如此轻易:“微臣谢主隆……”
“别急着谢恩,你现在可是一个人往敌人的老巢里扎。”李重俊敲了敲桌子打断他:“万事你自己小心,还有,别再轻言生死了。”
“朕不会杀你,朕要你活着回来,活着教导太子兵法,活着镇住那些骄兵悍将,活着……”他顿了顿,望向帐外微明的天色,“让朕的儿子不必亲手杀死他的叔伯兄弟。”
洛北退出皇帝驻扎的大帐时,王训牵来的战马已经等候多时,它不安地踏着河滩卵石,似乎在恐惧前路。
洛北安抚它几下,翻身上马,东方的朝阳已经升起,金城公主帐中传来侍女整理妆奁的环佩声。
“驾,驾!”他拨动缰绳,调转马头向北方疾驰而去,青海骢的鬃毛在阳光下翻涌,宛如一片波浪。他俯就马颈,几乎把自己与骏马化为一体,好像这样就能追上那永不停止的时光。
第278章“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怎敢在我面前僭称祆神的圣名?!”
于都斤山下百草繁茂, 露珠初生,许多地方已经被繁花覆盖。洛北纵马踏破草原宁静的晨曦,杀到了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前。
几个卫兵不知这风尘仆仆的旅客是何来路, 一个个手持兵刃想要上前阻拦。
洛北翻身跳下马匹, 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是我,阿史那乌特。”
他的眼眸流转着有如太阳一般的明辉,望之让人生畏,几个卫兵后退半步, 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有听着他名字成长的少年人跳起来:
“乌特特勤回来了!伟大的乌特特勤回来了!”
居住在此的男女老幼纷纷走出毡帐,跪倒在草地上向这位传说中的英雄行礼。他们将缀满宝石的额带和匕首举过头顶, 以示自己最虔敬的供奉。
牙帐中的毗伽可汗阿史那默矩也听闻此声,他来到草原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切——曾经的乌特特勤, 现在的大唐郡王, 西突厥大汗,他的同族兄弟,此刻一身汉人的打扮,隔着人群与他对望。
自突厥汗国复国以来, 草原上还从未有任何一位君主完成过他那样的功业,也因此没有任何一位君主获得过他这样的声望。
“默矩。”洛北还是以旧日的名字称呼他:“我来见阙特勤。”
默矩面露苦笑:“他在山间的石室礼敬祆神, 你要去寻他吗?”
洛北轻轻颔首,转身上马,人群如海浪般翻涌, 替他让开一条道路。默矩缓缓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风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草海尽头。
于都斤山如往日一般巍峨高耸。洛北在山间的一片湖泊前停下马, 他借着湖泊的倒映,脱掉了沾满灰尘的外袍,露出里面突厥人的白紫华服,抽掉他用来束发的木制发簪,转而重新将发辫垂在脑后。
直到那湖面上的青年又变回了往日的突厥贵胄模样。他才越过萨满们的标记,走过人们献上牺牲时才会走的小路,来到了燃烧着圣火的石室之前。
四五个萨满正在火堆前舞蹈,洛北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支颂歌完毕。
那些萨满们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几个节拍之后,那原本缓慢低沉的颂歌陡然加快,把他们的舞步变为风中的狂舞。
最后一支香叶被扔进火堆之时,年老的萨满已经来到洛北身前道礼:“伟大的乌特特勤啊,您不能进去,这山间沉睡着阿史那家族的先祖们,这里有祆神的庇护。”
洛北冷下脸,拉长语调与他对话:“为什么?我也是阿史那家的神狼子孙,拥有祆神赐给我的天命。”
“可是,可是,”那萨满被他压得两股战战,勉力咽了口吐沫,才把要说的话说完:“大祭司向祆神献祭自己的生命,你不能”
洛北迫近他一步,那萨满被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勉强用双手撑地,才没让自己的脑袋也一起砸到地上。
洛北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阴影之下,他的面容晦暗不清,唯有那双金棕色的眼眸越发璀璨明亮:
“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怎敢在我面前僭称祆神的圣名?!”
那几个还在火堆之前的年轻萨满望着他的身后,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直到身体撞到坚硬冰冷的岩壁才反应过来:“他太阳”
在洛北身后,太阳高悬,在太阳两侧又对称地出现了两个明亮的光点,三者共同组成一个圆形的光环,就像某种神明的显示。
“请原谅我们,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萨满们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连老萨满也不得不低下头颅。
洛北越过他时,他察觉到那件白紫色华服下摆的血迹——长安到于都斤山何等遥远,洛北怕是跑死了不止一匹马。
石室里的景象远比洛北想象中更加骇人。曾经的突厥第一勇士此刻蜷在羊毛毡上,身上搭了件厚重的狼皮褥子,周围只有数盏油灯照明,火光映出他凹陷的颧骨和涣散的眼眸:
“乌特我的朋友你还是来了。”
洛北单膝跪在地上,反手扣住他的脉搏,脉象虚浮,显然是失血过多久的征兆:“闭嘴省点力气吧。”
他伸手要去掀开那张褥子,却被阙特勤死死抓住。他微微一皱眉,几乎不用多少力量就从阙特勤手中抢走了那张狼皮褥子。
褥子掀开的瞬间,浓重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阙特勤左臂上那道由大食人留下的箭伤正在溃烂,已经成了碗大的创口,脓血正在草草包扎的绷带里渗出来。
阙特勤抬头看他冰冷的脸:“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为什么?我们突厥人从来荣战死,耻病亡我应该死在青海,死在吐蕃,不该”
他的话被洛北塞进口中的药丸挡住,洛北扯下半片干净的羊毛。毡毯,把他裹在毯子里:
“等你好了,我可以亲自送你去找诸神和祖先们摔跤。现在——”
阙特勤没有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眼前已是一片洁白的毡帐顶。
这是在于都斤山下,他自己的帐篷里。
他挣扎着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一杯水,抿了一口,才觉得头脑清明。
他去看自己的左臂,那里腐肉已经被剜去,又用药膏细致涂抹过,如今被人用干净的棉布层层包裹,静待伤口愈合。
“阿史那乌特……”他合上眼,默默地念诵了一遍挚友的名字,似乎确认石室中的洛北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草原上。
“阿阙!”默矩得知消息,大步流星地走进毡帐,见他已经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乌特劝我们率部向大唐称臣……我正想听你的意见。”
“乌特还留在草原上吗?”阙特勤用问题止住了自己兄长的喋喋不休,“他自己来的吗?”
“是,他一个人来的。”默矩温声回答,“这些日子他无所事事,除了守在你床边,就是在山间与湖泊间闲逛。怎么……”他惊讶地看着阙特勤披起外袍,挣扎着下床,“胡闹什么?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有话要问他……”阙特勤猛然灌了自己半碗泡着炒米的奶茶,才来到广袤的草原上。
五月的风裹挟着金莲花的气息扑面而来。草海在晨光中舒展着翡翠般的波浪,远处山麓的雪水融成银链,一路流入被花海环绕的湖泊。
洛北一袭月白色的袍服,立在山间的湖泊前,衣摆上的祥云暗纹在阳光下随风舞动。他手持一支银壶,壶身微倾,将酒液倒入湖水与山间——这是突厥最古老的祭祀山川的仪式。
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眉眼之间,几乎给那张英俊的面容镀上神性的光彩。
“你现在应当好好休息。”洛北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肯定。
阙特勤哈哈大笑,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乌特,你有多少年没回于都斤山了?”
“十五年。”洛北答道,他穿着汉人的衣袍,辫发却依旧像个突厥人那样垂下来,“当年若不是你违背大汗密令,放我离开此地,或许今日你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在一道说话。”
“这就是你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回来救我的理由?”阙特勤问。
洛北也在湖滩边坐了下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心想要寻死?”
“你的时代没有战争。”阙特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没有战争,我这样的人便没有用武之地。”他说到末尾,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时代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洛北知道他素来坦率,但听到此话时,还是一怔。他看了一眼阙特勤,知道他不是在说假话,才缓缓地开口:
“你想要战争?等你伤好之后,我可以派你去呼罗珊或者吐火罗……那里的大食人骚动不断,我需要你去坐镇局势。”
他站起身,自高处与阙特勤对望:“但在那之前,你要同我回长安吗?”
阙特勤没有第一时间理解他的话:“你说什么?”
“和我去长安吧,阙特勤。”洛北温声道,“你的伤口修养还需要时日,草原上的酷暑和蚊子只会帮倒忙。去长安吧,那里的气候更利于你恢复……”
阙特勤撑了几下想要起身,可每次左臂都不听使唤。洛北见他实在为难,伸手把他半抱半扶地拉了起来,阙特勤的身形比他阔大一些,这一下,耗了他不少力气。
阙特勤被他扶起来,目光打量一圈,还是盯着那一片湖水:“这是你的请求,还是你的希望?”
洛北笑了:“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命令?”阙特勤笑着重复了一句。
“是,这是命令。是大唐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的命令,也是西突厥大汗、乌特特勤的命令。”
洛北昂首示意,语气沉着——他在等阙特勤的回答。
阙特勤英武的脸上百感交集,他歪头思索片刻,终是半跪在地,以手抚肩:
“遵命。”
第279章“万王之王,天可汗——”
隆熙四年五月十九日, 洛北重新踏上了他阔别十五年的于都斤山上的圣坛。
与十五年前不同,当年那个为默啜执祭的少年已经披上了象征大唐郡王的紫袍,唯有满头发辫披散在风中, 以示不忘祖先的身份。
萨满们低垂着脑袋在他面前点燃火堆, 虔诚而专注的模样好像真的是在神明面前祭祀。
毗伽可汗将那匹用作祭品的白马献到祭坛之上,随着山风的呼啸和萨满的舞蹈,火焰与香烟一道腾空而起。
颂歌曲调一转,变为洛北熟悉的旋律: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洛北手持金弓, 向白马放出一箭,白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失去了生息。鲜血缓缓流出, 染红了祭坛。
“天神与祖先作证, 以我手中的金弓为记,突厥自此归附大唐,永享和平,再不言战。”
“望诸部共遵此誓, 违背者,天下共击之!”
祭坛下万千牧民齐声高呼, 声浪震得山麓积雪簌簌而落。
阙特勤就在这时捧着金盘登上祭坛,盘中躺着的是一把金质的狼头匕首——洛北多年前曾经见过此物,那是阙特勤的父亲, 大汗骨笃禄的遗物。
洛北接过金刀割破掌心,将鲜血滴入圣火之中, 而后是毗伽可汗、阙特勤……以及他们麾下的各部首领,对着圣火与祖先山神,众人齐声发誓,背叛者众人共击之。
山风卷起萨满手中的风马,把这誓言送到天上的祖先们手中。
他们从山间回到草原上时已是暮色四合。毗伽可汗面色凝重,连带阙特勤也不怎么开口。
但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并不在乎这些王国的兴衰与落幕,他们只知道自此之后边境的榷场将会开放,大唐与突厥将不再有战争。
盛大的宴会已经开场,草原上到处飘扬着烤肉的焦香,到处满溢着酒液的甘甜滋味,到处是放声歌唱和尽情舞蹈的草原儿女。
“我曾经听阿阙提起你在金山下主办的盛会。”坐到主位之上的毗伽可汗终于露出笑脸,他对洛北道,“或许明年,我们也可以同去此会。”
“不妨以三年为期,三年在金山,三年在于都斤山。”洛北端着金盏笑道,“你我可以往返两地之间,让所有草原的子民都参与进来。”
毗伽可汗颔首,他正要张口说什么,已有一群突厥贵胄捧着酒壶向这边走来——他们是来敬酒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坐在下首的阙特勤。
阙特勤已经拿起空杯站起了身,洛北却侧过身子挡在他面前:“突利设(突厥语‘左贤王’)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他这杯我代他喝吧。”
为首的是侍奉过阿史那骨笃禄的老臣梅录啜。他听闻此句,苍老的脸上迸出喜色,讲话也有点结巴:“这……这……伟大的乌特特勤……”
阙特勤拍了拍洛北,同为草原牙帐里长大的子弟,他们都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今天洛北就只有被架出牙帐一条路:“我来喝吧,没事的。”
“不。”洛北回望他一眼,依旧不肯相让,只固执地站在那里。
梅录啜自然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他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容,微微将鎏金酒壶中的美酒倒到洛北杯中:“敬天所择的明主。”
洛北神情平静,两人酒杯相撞时,他忽而出手,用左手扣住梅录啜的手腕,用力一拧,琥珀色的酒液泼在草地上,瞬间腐蚀出焦黑的痕迹。
“你们就是这样侍奉自己的突利设,自己的大汗的?”他沉声问道。
牙帐内骤然陷入一片沸腾,贵胄与侍从们下意识地惊呼逃窜。
在一片混乱之中,梅录啜没有动。只有火把的光影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点扭曲的影子。他突然暴起,取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直刺毗伽可汗心口。
洛北反身一背,以手肘击向他的手腕,短刀坠地的瞬间,阙特勤的刀刃已经架在了叛徒的颈间。
“你们要毁掉骨笃禄的基业!你们要毁掉突厥汗国!”梅录啜嘶哑着喊出自己的话,“老可汗的魂灵一定在天上唾弃你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阙特勤手中的刀锋陡然压下,血色喷涌,染红了他的衣衫。
“草原上的君主来了又走,就连民族都会不断变换,但中原始终在那里。”洛北低头捡起梅录啜掉在地上的短刀,双手交给毗伽可汗,“我们现在在同一个国家之内,就必须要学会如何和中原人和睦相处,否则我们将无法度过下一个千年。”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转身要去和毗伽可汗告假。但毗伽可汗只是望着他,任凭猛烈的大风穿过牙帐,吹得他的袍服翻卷,飘飘似仙。
“来人,把这个叛徒的尸首丢到山中喂狼!”毗伽可汗断然下令。
洛北开口:“可汗殿下”
“乌特,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毗伽可汗望向他,“你征服了整个天下,却不想要一顶王冠?”
洛北哑然失笑:“我只是为大唐平定四方,称不上打天下,再说,功名利禄,并非我生平所愿。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
“和平。”
阙特勤看着他的模样,竟与记忆中的一个夜晚重叠在一起。那是在他们远征河中之前,他曾与洛北在草原上做过一番长谈。
那时候的洛北也是这么说的,他要的是和平,要的是各族子弟都能友善相处,安居乐业,像石榴籽一样抱在一起。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那时他自己是怎么评价的来着?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
牙帐内到处是血腥气,已经不适合继续宴饮。众人一道步出牙帐,来到草原上。部族儿女的欢歌笑语响彻云霄。毗伽可汗与阙特勤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做出来一个分外重大的决定。
第二日的清晨,突厥汗国的部族首领与长老们再度聚集在圣坛之下。他们侧耳聆听完毗伽可汗对于犯上作乱的梅录啜一族的处置——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这次没有将成年男性全部杀光,只把他们放逐到呼罗珊前线去。
洛北对这个决议不置可否,但当他看到部族首领们同聚一堂时,又意识到这个决议并非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阙特勤在众人簇拥之下捧着白狼大纛向他走来,这是传闻中的汗国创始者伊利可汗留下的遗物,象征着整个草原至高无上的权威:
“收下它吧。”
他对自己的挚友,自己的同族兄弟道:
“作为大唐的郡王,作为草原的孩子。”
日光照亮了洛北金棕色的眼眸。他望着跪满草场的族人,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逃离时在蒲昌海所见的那轮明月。
“日月所照,皆为王臣——”
“万王之王,天可汗——”
远处传来苍凉的颂歌声,山间融化的雪水正潺潺流过草场,将凝固的血迹冲入孕育春草的沃土。
洛北闭上眼,轻轻地呼了口气,才上前一步,接过阙特勤手中的白狼大纛,他向着一众部族百姓挥舞大纛:
“我向诸位许诺,自今日始,东西商路畅通无阻,南北牧场共享太平。凡马蹄踏处,皆为大唐疆域。”
“洛卿啊……”
洛北回到朝中时已是六月下旬,长安城的闷热天气压得宫廷内外人人满头是汗。他回到长安的衙署里才知道,皇帝李重俊又以重病为由,起驾去终南山的行宫修养了。无奈只得再度调转马头,向终南山行去。
“阿兄要小心。”褚沅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脸上带着犹疑神色,“陛下好像还在气头上。”
可等洛北自己见到皇帝时,却很难从他那闲散的状态里咂摸出什么愤怒来。
李重俊穿着丝制的长衫,靠在一间临水的台阁里,四周是扇着扇子的宫女,角落里各放着一盆冰块。
洛北恭敬地行礼,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皇帝这一声如同叹息的称呼。
“朕躲到终南山之前,朝中就打了一个月的嘴仗。你孤身招抚突厥归附,使我大唐北疆安宁,是不世之功。可你僭称天可汗,又是大罪一件……”
李重俊俯身过来,衣袍在竹质的席子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手抬起洛北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洛北便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微臣听凭陛下处置。”
“又来了!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李重俊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陡然松手,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当年高宗不听裴行俭之言,为了朝堂之争杀死阿史那伏念等人,肇使东突厥遗民叛乱不断,北方边祸绵延百年,你好不容易才给朕挣回来了这个安宁边境的机会。朕不会,也不能让北方再起乱子!”
洛北的脊背立得笔直:“那请陛下罢去微臣的官职。”
“胡扯!”李重俊抓起案上的奏疏一股脑丢到他面前的地上,“长安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你非要逃开不可吗?”
第280章“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全始全终。”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冲得洛北全然摸不着头脑, 他跪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
李重俊难得见他踌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大到惊起了几只在水榭旁休息的白鹭:
“洛卿, 这样的奏疏朕天天都能收到,要堆起来能堆好几个桌子。朕都力排众议,和他们顶着干,从来没有想过要撂挑子。结果你一回来,先是要我杀你, 现在又要辞官——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昏君?不要拿‘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那套来待我!”
他说到最后,显然露了几分真情,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说。
洛北见他语意轻松, 试探性地问道:“想来此事朝中已有公论?”
“朝中引发议论的第二日,褚夫人就与礼部一道澄清了此事。”李重俊将一本奏疏递给他:“突厥人给你上的尊号分明是‘登利可汗’,是那些闹事的人误译成了给太宗皇帝的尊号, 其心可诛。”
褚沅是鸿胪寺少卿, 执掌邦交,自然有权威解释此事。但洛北知道,这是他的妹妹利用手中权柄玩了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登利”翻为汉文就是“天”,所谓的“登利可汗”, 也就是“天可汗”。虽说草原上汗号素来喜欢这些阔大的字眼,什么“处罗(荣耀)”、“毗伽(智慧)”。
但并不是任何一位“天可汗”都当得起颂歌里的“万王之王”的称号的。
好在此事发生时长安朝堂没有人亲临现场, 洛北也就把此事轻轻遮掩过去:“微臣谢主隆恩,但微臣违反国家法度,私受汗号, 理应获罪。请陛下勿要偏私。”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李重俊开口把水榭外的紫薇女史召了进来:
“碛西郡王洛北, 私受汗号,本当严惩。然念其安定北疆之功,着削食邑三百户,罚俸一年。”
那年轻的女官听了这连“象征性”都算不上的惩罚,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朱砂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绢上,洇开一朵刺目的红。她慌忙要取新绢,却被李重俊抬手止住。
“就这样写。”皇帝的眼角掠过一丝狡黠,“再补一句:赐金鱼袋,命其都督中外军事,准其上朝不趋,赞拜不名。”
女史抬起头来:“陛下,这”
“洛卿有招抚突厥之功,使得我大唐百年边患烟消云散,难道不该奖赏吗?”李重俊问,“而且,边将除却边功之外,还要招抚部族、安定百姓——这可是姚相公和宋相公都一致同意的条款。”
那女官辩不过他,只得埋头写起来。洛北有意为她解围,开口问道:“陛下,突厥使团不日亦将抵达长安,不知道陛下打算作何决议?”
“朕打算依照贞观年间的旧制予以封赏,封毗伽可汗为北平郡王,左贤王为云中郡王,左右分治,至于那些剩下的封赏……你让褚沅和礼部那些人商议吧。”
李重俊顺着他的思路说完话,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朕已经交由姚相公监国,公事你去问他!你刚从草原回来,就不能和朕说点别的事情,比如草原风物,比如你是如何救下了你那位挚友兼兄弟的吗?”
洛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似乎在思考要说哪件事情,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史已经拿着写好的诏书递给了李重俊:“请陛下圣览。”
李重俊撇了撇嘴,只得再度老老实实地办起公事,等到一篇引经据典的诏书看完,他连听故事都失了兴致,自顾自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朕要留在终南山上,等着这个炎热的夏季过去,再回长安,其余诸事,你同宰相和太平姑妈商议着做主吧。”
洛北得令,躬身和紫薇女史一道退出水榭之外。李重俊却又长长地唤了他一声:
“洛卿——”
等到洛北重新走进水榭中,这位年轻的君主理了理衣袍,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你觉得日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我这对君臣?”
洛北望着皇帝,沉默不答。
“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李重俊抓过他的手,将手边的金鱼袋递到他的手上:“全始全终。”
数日之后,突厥毗伽可汗阿史那默矩与左贤王阿史那阙率众来朝,意欲归附大唐。李重俊再立大单于都护府,以默矩一脉为幽州郡王,又以阙特勤一脉为云中郡王,分治东西。
又以阙特勤犹在病中,赐其留京修养,并赐其右骁卫大将军官职,命其留京宿卫。
自此,困扰大唐边境百余年的北部强敌突厥汗国烟消云散,大唐得以从北方抽身而退,专心致志地经营帝国西陲的棋局。
月余之后,金城公主到达逻些城与吐蕃赞普完婚。这位年轻的唐家公主与留任逻些城的“顾问大臣”萧嵩很快就摸清楚了逻些的规则,拿到了踏上吐蕃政坛的入场券。
这一年冬日,皇帝李重俊与世长辞,留下了七岁的太子,他在遗诏中赦免自唐隆宫变以来受谋逆罪牵连的诸多大臣族亲,并命大宗正太平镇国大长公主、碛西郡王洛北和宰相共同辅政。
遗诏中还加了一条:“许碛西郡王洛北永镇碛西,太子年满十五后方可回归。”
国丧刚过,天地之间又被飞雪染成一片白色。洛北从马上跳下来,走近牢房门前。
那里只有一个狱卒,正在寒风中搓手取暖,见了他的令牌和文书也不肯放人:
“顾命辅政的碛西郡王是何等人物,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有怎么会孤身一人?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何必假冒这些。”洛北无奈笑道,“你若不信,把你的上司叫来见我!”
“那也不行,为了你这个假冒碛西郡王的疯子,去打扰他老人家……哎!”
阙特勤不知何时出现在洛北身侧,抬脚踹了那不知死活的狱卒一下——这分寸拿捏得正好,恰好能让他在地上滑一跤,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喂,看清楚,文书上可有三司的印章,要是这也看不懂……我只能请你对我的刀说话了。”
狱卒爬起来,猛然抹了一把沾满雪花的脸:“你,你是……”
“云中郡王阿史那阙。”阙特勤冷声道。
狱卒在他的眼眉上打量数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两位郡王稍等,我这就……等一下,两位郡王没事来这大牢里做什么?”
“找人。”洛北听得有些不耐烦,干脆越过他向那窄长的过道中走去。
牢狱两边都羁押着不少犯人,有的大吵大闹,哭号哀求着冤枉,有的已经放弃挣扎,躺在草席上,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们越往里进,牢房中的气息就越发幽冷。阙特勤皱了皱眉,替洛北加了件貂裘外袍。
洛北瞥了他一眼:“病得起不来身的又不是我,你大可……”
“明日王训当值回来,还有褚夫人。”洛北身边的亲卫皆被委以宫廷禁军或地方将领的职责,纷纷离开他的身边,闲居在长安,又素来和他待在一道的阙特勤反倒更像是他的亲卫,“你要不想加衣服也行,我可以和他们俩……”
洛北横了他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也会玩这招了?”
但他到底没有推却阙特勤的好意,来到了内间的牢房里。
与其说是牢房,这里更像一间幽僻的书房,此间主人正埋头在书案上演算,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饭放那边就行。”
“我不是来送饭的。”洛北轻声道。
裴耀卿手中的笔一怔,而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洛将军……”
“是。”洛北颔首,“陛下去世,太子继位,诏命我与宰相、太平公主同朝辅政。”
裴耀卿苦笑一声:“这样,那将军此来,是要杀我吗?”
他曾在青海前线对主帅下毒,这样的深仇大恨,任凭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饶恕。
“不是。”洛北回答得极快,“姚相公想要整饬漕运,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为其前驱,我向他举荐了你。”
裴耀卿手中的狼毫“啪嗒”落在宣纸上,墨迹在纸张洇开一朵残梅。他下意识去扶案几,指尖触到冰凉的镣铐铁链才惊觉自己仍身在囹圄之中:
“洛将军向姚相公举荐了我?!”
牢房外的雪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将洛北貂裘上的银线云纹映得忽明忽暗:“不错,所以他劝我亲自来请你。”
他和姚崇素有旧怨,又出身不同,在朝政上的判断十里有□□不太一致,一项决议能同时在他俩手下通过,必是数易其稿,十分成熟才行。
但偏偏他们又同为狄公弟子,思想都受了狄公影响,面对涉及灭蝗、救灾、漕运这样有关百姓民生的问题之时,又总是不谋而合。
裴耀卿扑通跪倒在地时,膝盖撞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墨汁飞溅沾染到了他的衣袍上,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罪臣……”他额头重重磕在染墨的地砖上,“愿为大唐,为郡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们离开牢房时已是三人同行。那狱卒摸了摸后脑勺,怎么也没想明白这被羁押了一年之久的罪臣,但他也没心情去想这些——雪又下起来了,他只想快点交班,好去酒肆里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