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传说是洛北天命已尽,到了魂归九天的时刻。
纵然阙特勤和郭知运封锁消息的动作极快, 宴饮之后再未露面的主帅还是在营中掀起了一阵恐慌不祥的氛围。
无数窃窃私语在营帐之中流传,其中最好的传说是洛北已替大唐征伐了边境十余年,如今突厥、突骑施、河中、大食、吐蕃等归附的归附、灭国的灭国、乞和的乞和。洛北天命已尽, 到了魂归九天的时刻。
最差的流言是从归附的吐蕃营帐里传出的, 那里的人们说,是逻些城的吐蕃法师用秘术诅咒了唐人的主帅,唐人的主帅必将为他的胜利付出代价。
这样的流言不可避免地传到慕容曦光耳中,年轻的西海郡王怒不可遏,他责令通查全军, 非要把流言的源头纠出来不可。但愤怒之外,这些追随洛北多年的将军们也难免露出惊惶无主的目光。
数日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把事情变得更坏。
为了躲避风雪, 阙特勤和郭知运决定把大军撤入城中。
当军人们排成长列,如流水一般进入伏俟城中时,大雪便突如其来地落了下来, 几乎是片刻之间, 天地之间只有风雪茫茫,只有一片银白。
不知道是谁说,这是上天要全军为主帅戴孝,这是上天要为洛将军送行了。
这下就连多日来以副帅之身主持内外庶务的阙特勤都听到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在下城楼时跄踉了步子, 重重地摔了一跤。
“左贤王!”骨力裴罗连忙去扶他,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阙特勤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 他不过是在挚友突然病重的时候替他主持了几日军事。就像过去他们在突厥牙帐里互相打掩护,这一切很快又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
“胡说什么?!”他咬牙对这个将会继任回纥部首领的少年道, “你家大汗还没死呢!”
骨力裴罗期期艾艾地应下来,伸手擦干要凝成冰碴的眼泪,好像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是。左贤王。”
可回到洛北修养的卧房之中,阙特勤也忍不住双手掩面:
“我说乌特。你不会真的把这个摊子丢给我吧?你真把我当大唐忠臣啦?你不怕我立刻号令各部,围攻大唐边境吗?要知道,自青海西下,先到凤翔,之后就是长安……”
他碎碎念地说完,又回头去看洛北的脸,他的兄弟和挚友依旧躺在那张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
“我求过祆神。”阙特勤抓着他的手腕,还好,脉搏声还在,“祂应允我们赛完那场赛马,祆神他……不会这么快让你回到他身边的。”
“阙特勤将军。”郭知运本来通告他军情,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哽咽了声音,“军报……”
阙特勤站起身:“说!”
“吐蕃赞普亲自带兵东进,要收复苏毗!”
“这是演给我们看呢!”营中议事时,哥舒翰差点掀了桌子,“长安的议和使团一个接一个,大军还在偷偷地往前线压。吐蕃王家想得美!我要出兵去教训他们!”
“不要冲动。”哥舒亶揉了揉眉心,劝住自己这位侄子,“狂风朔雪的季节,出兵向西和自杀没有区别。吐蕃人久在高原,适应那里的气候,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那就让他们这样欺负我们不成?!”哥舒翰拉高了声音,“若是苏毗失陷,长安的谈判怎么谈?更重要的是……”
“长安会怎么看洛将军?”
这一句话把帐中拉进了一片冷肃的沉默之中。他们遮遮掩掩,只告诉长安来的监军御史裴耀卿洛北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但裴耀卿又不是傻子,军中流言乱飞,一众高级将领仓皇至此,便是猜,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要是苏毗这战一败,长安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撤掉洛北这个主帅,把他手中的军权收到皇帝手中。
“我带兵去。”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坐在门边的李嗣业忽而起身,他身上伤未痊愈,此刻是靠着自己的那柄陌刀在说话:
“大帅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危难当头,我当效死以报。”
他望着众人,眼中一片赤诚:“军中受大帅深恩的兄弟不在少数,我愿从他们之中征召一支敢死队,西去苏毗与吐蕃人对峙。”
慕容曦光看着他,唇边不禁流露一抹苦笑,谁能想到洛北还曾殷切期望过这个年轻的将领成为河中的定海神针:
“好,既然如此,你去征召部队吧。等到雪一停,你们就出发,我会派出吐谷浑部队护送你们,记住,若非吐蕃主动出击,不要轻易出战。”
“是。”李嗣业抱拳应下,转身出了帐篷。
风雪之中,王训与他身形交错,这个沉默内敛的少年人此刻紧握着双拳,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怒:
“各位将军,我抓到了!”
阙特勤凝眉问他:“抓到了什么?”
“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吐蕃公主与吐谷浑王室的后人此刻穿着普通牧民的衣裳,脸上满是灰尘,身上还有脚印。他被五花大绑在伏俟城多年无用的监狱之中,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嘲讽之意。
慕容曦光紧紧盯着这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容,转而以吐谷浑语发问:“是你谋害了洛将军?!”
“多可怜的慕容氏族人,”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你已经成为了别人手里的鹰犬,还要问我,为什么要谋害你的主人……为什么?因为他击败了我的军队,因为他不可一世,战功赫赫。”
“草原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阙特勤厉声喝问,“在战场上的失败就是失败,你身为大军主帅,竟然用毒酒这样的办法来谋害别人,你会让你的祖先蒙羞!”
“如果指责我能让你更好受些,突厥的左贤王,你就尽情指责好了。”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突厥人把他称为祆神的化身——他有祆神赐福的眼睛,却未能看破我下在他杯中的毒药,看来你们的神也就那么回事吗?”
他本想仰天大笑,声音却被压在喉咙里,郭知运上前半步,一手拎起他的衣襟:“把毒药的方子给我,我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坌达延墀松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忍不住笑出了眼泪,“郭将军,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有大唐军神,大名鼎鼎的洛北将军陪我上路,我有什么寂寞的呢?”
“你……”郭知运厉声要骂什么,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他几度压不下怒火,还未说话,旁边的哥舒亶已经拔刀出鞘:“那我成全你!”
“等一等!”
风雪随着来人的动作灌进了牢房之中,夜风之中,她的广袖如同旗帜一样猎猎作响。
来人正是洛北的幕府掌书记褚沅。
她连身上的风雪也来不及掸,便走到众人之中,开口以吐蕃话对坌达延墀松发问:“你说你下了毒药,那你一定记得那只酒瓶的模样吧?”
坌达延墀松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是猜不准此人的身份:“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发问?”
褚沅轻轻笑了,那笑容不到眼底,只有一片冰冷:
“王训。”她转头问带她来的少年,“你去把这次宴会的酒瓶都拿来。”
王训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你可以不按照我说的做。”褚沅继续用吐蕃话向坌达延墀松发话,“不过这样,你也会错失唯一一次证明洛将军是为你所杀的机会。”
“等在场的各位将军们把你处决,我会起草文书,对外宣称你是被我军在普通牧民家后处死。”褚沅轻声道,“你的名字会和懦夫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勇士。”
“你不能!”坌达延墀松胸膛猛烈起伏,“你不能这么做!”
“我可以。因为我是替洛将军处理文书的人。”褚沅从王训手中接过木盘,把酒瓶摆在坌达延墀松面前,“选吧,选出你下毒的那个瓶子。”
“我,我是在杯子里下的毒。”坌达延墀松咬了咬牙,“我得到了我的族人们的帮助。”
“哦?是吗?”褚沅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那是什么样的杯子?红色的玛瑙杯,还是透明的水晶杯,还是于阗来的玉杯?”
“是水晶杯!”坌达延墀松道,“是波斯来的水晶杯,我见过……”
“你在说谎。”褚沅冷下脸,打断了他的解释,“在这样的地方,大军从北庭出发,根本就不会带宴饮用的水晶杯。”
“那是玛瑙杯。”坌达延墀松连忙找补。
“我没有兴趣在这里听你瞎猜一遍,相信各位将军们也没有。”褚沅凑近他,用腰间取出的金错刀刀背拍了拍他的脸,“我们会把你羁押起来,清查你在各部之中的势力和残留,你很快就要和你曾经的族人和部下们见面了……你可以想想,你怎么同他们解释你的不告而别。”
她丢下崩溃的坌达延墀松第一个出了牢房,阙特勤立刻跟在她身后,而后是郭知运、慕容曦光……
“曦光。”褚沅看向慕容曦光,“找两三个喜欢打听故事的吐谷浑人看着他,三天内,我要此人的懦夫之名传遍整个青海。”
“是。”慕容曦光低声应下,却不免好奇,“虞国夫人怎么会来伏俟城?莫非……”
“我本来有另外一件要事要禀报将军。”褚沅苦笑了一声,“谁料到了营中才听王训说到洛将军的事情……诸位,我能去看看洛将军吗?”
第252章“士为知己者死,我为相王做事,并不后悔。”
褚沅到来的第二日, 伏俟城久违地迎来了日光。
李嗣业亦将驰援苏毗的消息放了出去,一日之间,有无数人拥到他的帐外。他将笔悬在名册上, 久久不能下笔, 忽听得帐外传来浑释之的暴喝:
“排队!再挤的拖出去抽十鞭!”
帐帘被猛地掀起,十七八张年轻面孔撞进晨光里。
领头的少年靴筒还插着宴饮上用来割肉的金匕首,脖颈却绷得笔直:“将军,我们营四十人全通吐蕃话!”后头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嚷声:“我们会训鹘鹰!”“我能三天不眠奔袭!”
李嗣业笔杆重重敲在案头,震得砚台里墨都要溅上帐布。他正要训斥什么, 帐外忽而传来了马匹的嘶鸣。
裴耀卿的绿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格外刺眼。监军御史下攥着发白的手指节,挺直脊背穿过校场。
“军中动用兵马,为何我浑然不知?”他高声问。
李嗣业还未说话, 哥舒翰和慕容曦光已经从一侧走了出来,他声音微沉:
“裴御史,朝廷已经委任我和曦光节制青海诸部兵马, 我们征召兵马, 应当不用劳烦你上奏朝廷。”
“那洛北呢?”裴耀卿与他俩针锋相对,“他是大军主帅,这样的大事,他连面都不露?”
帐中骤然死寂, 慕容曦光忽而抽出自己腰间的金鱼袋掷在案上:“我与洛将军俱是朝廷郡王,青海的规矩, 应该是我们来决定。”
“青海是大唐的青海!不是他洛北的,也不是你慕容曦光的!”
裴耀卿抖开一卷黄麻纸,连着金牌一同亮在众人面前,
“朝廷急令,命洛将军领军回朝。我已经挡下了三枚金牌, 这是第四枚。我不可能再挡下去。诸位,你们打算瞒我多久?”
李嗣业突然按住陌刀起身:
“裴御史可知吐蕃的前锋骑兵已经到了苏毗境内?你在这里与我们争论的一刻,前线便有一分危险!”
裴耀卿不退反进:“正因军情如火,才需要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如果洛将军真的……”
他最后半句话被猛然入帐的日光割断。褚沅一身素色,腰间挂着金鱼袋逆光而立,语气依旧很温和,神情却带着一点昔年女皇近侍才有的盛气凌人:
“裴御史,可否同我移步他处?我有话要与你相谈。”
“虞国夫人何时到了前线?”
裴耀卿看到她,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褚沅是洛北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平常都是坐镇西域替他处理一切庶务,若非洛北出事,她怎么会匆忙赶到青海来?
褚沅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没有多少温度:“我只说一句话,等我说完,裴御史自行可以决定要不要同我出来。”
“我的这句话是,太平大长公主今日已经回到了长安。”
裴耀卿神色一变,他的目光从哥舒翰的脸上挪到褚沅的脸上,年轻的女官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她的眼眸是比洛北更深的棕,像是某种坚韧生长的植物:
“你说什么?!”
那位自愿离开长安,周游天下匡扶女业,巡视女学的太平大长公主怎么会突然回京?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褚沅没有回答,她折身掀开帘帐,示意裴耀卿同她出帐。裴耀卿犹疑片刻,还是先她一步走出帐外。
“哥舒都督、李校尉,两位不必担心,照常行事即可。”临出帐之前,褚沅转过身,对两位年轻的将军道,“你们尽管出战,长安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挡在你们面前。”
褚沅挑选的谈话场地是个僻静的营帐,四下寂静,只有牛油大灯熊熊燃烧,裴耀卿看了看帐中无人,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陛下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太平大长公主耳中。”褚沅声音很平静,“你们先隔绝内外,封锁陛下病重的消息,可惜又棋差一招。”
“上官太妃,一定是她!当初我们就该把她关起来!”裴耀卿瞪大眼睛,“……但没有陛下诏书,太平公主也不得……”
“陛下身边还能一个忠臣也没有吗?”褚沅上前半步,自袖间拿出一幅明黄手绢,“相王已经能把陛下逼到写‘衣带诏’的地步。为什么还要你来青海杀洛将军?你们应当都知道,洛将军远离朝政多年,且绝无自立之心。”
裴耀卿苦笑一声,一切的计划都在朝着他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但面对褚沅,他不能让自己落于下风:
“我不知道褚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褚沅步步进逼,“你每一天都在他的杯中下毒,你每一天都看着他一天咳过一天,你每一天都看着你的主帅走向死亡,你不知道?”
质询变成了高声质问,褚沅声声如同泣血,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只金杯——这才是洛北惯常用的那只,她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
“你当我没见过这种毒药吗?当年女皇毒杀窦妃和刘妃就是这样的毒药!”
裴耀卿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用这种药用得太少了,你不知道,这种药会在你的衣袖上留下一道挥之不去的味道,虽然很淡很淡,但是洗不掉,擦不脱。”褚沅拎起他官服的衣袖,“你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沾了这个味道,只是你不知道。”
裴耀卿苦笑一声:“士为知己者死,我为相王做事,并不后悔,可是虞国夫人既然已经将我拆穿,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双眼中似有讽刺神色:“总不是曾经替女皇行走黑夜的褚夫人不想再杀人了吧?那你可以把我交给这座军营里的任何一个士兵……他们会很乐意代你履行职责。”
“还是那个问题,”褚沅问,“你知道洛将军既然向陛下要了永镇碛西的恩典,便不会插手朝政。他又从未有自立之心,相王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夫人。难道官场上的人,杀人还有对错吗?”
裴耀卿黯然地看着她,唇边挂上了一抹讽刺的笑,
“满朝大概也就陛下和洛将军自己不明白,陛下之所以能登基为帝,能逼迫自己的堂兄弟自尽,能逼迫相王殿下和他演什么皇室亲情的典范……都是因为洛将军手中的军权。”
“要是没有他这位大唐军神的声望,没有他塞外这数十万兵马,没有他控制禁军,陛下还能坐得住那个位置吗?”裴耀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惜陛下不明白,他如果真的能想清楚,也不会接受相王的举荐把我派到青海来。”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彻底靠着柱子滑倒在地:“长安的每个人都想洛将军死,所以他们让我来担这个责任。我受相王知遇之恩深重,所以也愿意担这个责任。”
他颓唐地闭上眼:“现在你得到了你问题的答案了,杀了我吧。”
“杀了你,好成就你的忠义之名吗?”褚沅冷笑一声,拂袖回身,“王翰!你都记下来了吗?”
王翰颤抖着双手从营帐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昔日夸耀的书法已经在纸上抖成一片:“耀卿……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毒杀洛将军,你可知道……”
王翰的眼泪先流了下来,他这些年坐镇碎叶,深知洛北对于碛西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不只是主帅、不只是统治者,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旦他身死魂灭,碛西会怎么样?
更何况,任何与洛北朝夕相处的人都会很容易地被他打动。当裴耀卿一边接受洛北的友谊,一边在他的杯中下毒的时候,这个素有神童之名的人,又在想什么呢?
裴耀卿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面向他的质问,一时之间神情复杂,困惑、惊恐、还有一点点的愧疚。
他五味杂陈,长长地叹了口气:“王翰兄,我……”
“王训。”褚沅侧身叫来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把裴御史关起来,等回了长安,我要把他送到刑部法办。”
她走到王训身侧,仰头看着自己曾经俯视的孩子:“王训,你能答应我,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吗?”
“褚姑姑,可是是他谋害了洛将军,将军如今生死不知,我怎么能……”王训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褚姑姑,我一定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洛将军会平安无事的。我以女皇给我的牡丹令牌发誓。”褚沅低声向他保证,“如果他醒了,他也不希望监军御史就这样死在自己的营帐里,你总要为你的主帅考虑考虑。”
王训久久思索,才应了下来,但他推搡裴耀卿的动作却不客气,显然是没能从私怨里脱出身来。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待到帐中只剩他与褚沅,王翰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在鸣沙和洛公子朝夕相处过,知道他的医术何等高妙,身边人给自己下毒,他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呢?”
褚沅有些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终究是归于轻轻一笑。
洛北的大帐里浮动着苦艾与甘松的暗香,褚沅将双手浸入盛着新雪的玉盆,又将雪水在丝帕上擦净:
“总算处理完了,没误了时辰吧?”
她抬眼时已换上江南杏雨般的笑意,好像刚刚逼退裴耀卿的人不是她。
药盅正在炉上发出沸腾的声响,骨力裴罗应了一声,替她把药汤尽数倒到药碗之中。
褚沅用一边的象牙扇轻轻扇了数下,待到药汤温热,才俯身尝了一口药汤。
“褚姑姑,您不必每次都……”骨力裴罗想要制止她,她却已经把药汤咽了下去。
“这是我的职责。”褚沅笑着摆了摆手,“你不必多想,去忙你的吧。”
她来到自己血亲的病榻前,年轻的将军躺在那里,脸上依旧一片惨白。她伸手要去扶起洛北,洛北已经睁开了眼睛:
“沅儿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会坐镇碎叶。”
第253章“圣人口谕,着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即刻返京!”
褚沅双眼一亮, 起身时差点踩着自己的裙摆。她勉强稳住身形,一手按住洛北的脉搏,又要转头去叫军医, 却被洛北反手握住了手腕。
“别声张。”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得不像个活人, 但那流金一样的眼眸中又有了那种掌握一切的光芒,就像帐蓬外群山之巅的那轮太阳:
“沅儿,我虽然已经很久没真的做个郎中了,也不至于连别人在我杯子里下毒都不知道吧?”
褚沅生生把要掉下的眼泪眨了回去,又抱起一只大大的软枕塞到他身后, 扶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我知道阿兄有自己的打算,可是,唉……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用伤害自己的手段不可呢?”
“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小任性, 要不是这样,我哪能在床上安稳地睡这么久?”洛北笑了笑,伸手要接她的手中的药碗, “放心, 我有分寸,不会误了大事,不然,乌海之战的时候, 我就不会把他送回应龙城了。”
褚沅也不劝他,手上只微一松力, 药碗的重量便大部分落到了洛北手中。他的手微微发抖,带着药碗也发出颠簸的杂音。
洛北讪讪地收回手,只得靠在软枕上, 就着她的手一勺勺把药喝完。
“阿兄这话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褚沅放下药碗,脸上有些黯然, “若是我能多为阿兄分忧,你也不至于……”
“不是你的错,你自责什么?”洛北轻笑一声打断了她,“你来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长安有情况?”
“陛下生了场大病,有些人乘着这机会浑水摸鱼,想要隔绝内外,再来一次政变。”
褚沅用绢帕抹掉洛北唇边的药渍,温声道:
“我来青海之前,太平大长公主已经启程回京。有她坐镇,朝中能清净不少,只是那些人既然动不了陛下,便会来逼迫阿兄。”
洛北微微弯了弯眉眼:“看来你已经找过裴耀卿了。”
他卧在病榻上,昏迷不醒,却对帐外的一切了如指掌。褚沅不知是该夸他神机妙算,还是该说他连自己都算了进去。
“裴御史招供招得痛快,我都没怎么诈他就吐了口。只是可惜了王翰,他之前常和裴耀卿诗歌唱和,想来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伤了心。”
“王翰也来了?”洛北问。
“春闱的日子快到了,他想去长安看看有没有愿意去碛西任职的青年才俊。”褚沅温声解释,“结果半路上听闻我要来青海前线,便兴致勃勃地跟来了。现下正被我托着看管裴耀卿呢。”
“你呀……”洛北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以王翰那种光明洒脱的个性,自然不会对裴耀卿怎么样,但看着昔日诗歌唱和的文友成了今日这副样子,王翰心里岂能没有想法?
而裴耀卿呢?他素重气节,抱着“士为知己死”的信念来青海做了相王手里的刀,如今事情几乎成功,自己却没能“杀身成仁,又是与自己的故友朝夕相对,他又怎么可能好受呢?
“我还想要裴耀卿给长安的相王递些消息,暂时不会让他死的。”褚沅替洛北拉了拉被子,“他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主帅,除了一死之外,竟然不想付出别的代价,还想留个忠义之名万古长青,哼,未免想得太美了。”
“我早说了,你比我适合朝堂得多。“
洛北轻轻一笑,以褚沅的本事,莫说一个裴耀卿,就连远在长安的相王也未必是褚沅的对手。
“阿兄不必夸我,要是真的信我,就再休息数日吧。”她似乎觉得洛北已经说了太多太多的话,起身道礼,“朝中的事情我会挡住,军中的事情阙特勤和郭知运都能处理……阿兄,你可以不必把自己逼得那样紧。”
她一直对答如流,只有这几句话显出一点犹疑,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洛北,生怕他会拒绝。
“睡了这几天,已经够本啦!”洛北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错,吐蕃赞普应该亲自到前线来了吧?”
褚沅对军情自然不如他熟悉,但这几日穿梭军营,也对这群将领们提的最多的几项情报有所耳闻:“不错,吐蕃前锋游骑已经到了苏毗地界。”
“让我猜猜,是谁会率领敢死队到苏毗去?”他微微闭眼,却没有真的在思考,不过是装模作样一番,卖个关子罢了,“李嗣业?”
“李嗣业受阿兄之恩深重,愿意以身相报。”
褚沅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正要说话,洛北却已经一撑双手,坐直了身体:
“我会同他一道去。”
数日之后,李嗣业反复斟酌,终于在一张张报名单子里挑出了八百壮士。他将这些人聚集在残雪未消的大营之外,举刀与他们盟誓:
“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众人手中的刀锋在高原的阳光下宛如一片银色波涛。正在众人高唱军歌,要为自己送行时,忽然听得自一边的山间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洛北身骑白马,匆匆赶到众人之前,一袭红披风在他身后被狂风吹得猎猎翻卷。当他在众人面前勒马扬立之时,身后的日光也没有他的眼眸耀眼。
“大帅!”李嗣业的横刀哐当坠地。这个素以百人敌著称的猛将突然跪倒在地,玄铁护膝在冻土上砸出两个深坑。
先是前排的陌刀队,接着是整个军阵。铁甲与冻土相击的轰鸣几乎能惊起大地。他们齐声呼喊:“大唐万岁!大帅万岁!”
洛北抬手止住众人,亦抽出佩刀向天发誓:“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消息传到将帅齐聚的大帐之内,又是另一番景象。郭知运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青铜铸造的吐蕃王帐应声而倒:“公子刚能下榻就要去苏毗?那鬼地方可不是好走的,公子您……”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因为除了我之外,你们都没有走过去苏毗的路。”洛北坐下身,示意他们看沙盘,“一路山峰林立,许多孔道如今只有我能找到。”
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几位将领轮番上阵也没能劝得他回心转意。最后,还是抱着双臂站在他不远处的阙特勤开口:
“我赞成你去。”
“哦?看来还是左贤王知道我的心啊。”洛北笑道。
“中原有句话叫‘毕其功于一役’,你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阙特勤解开腰间兵刃,压在了沙盘一角:“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跟你一道去。”
洛北微微皱眉:“不要胡闹,吐蕃大军压境,我们又是在苏毗的地盘上打仗……”
阙特勤比他更决绝:“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他似乎知道洛北的性子,又刹住自己的语气,放柔了声音:“你总要学会依靠别人的,乌特。”
洛北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作默许,他对着沙盘开始发号施令,把唐军大部队留守在青海,自己则和阙特勤一道西去。
“毕其功于一役。”众人散去之后,洛北忍不住问了一句阙特勤,“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上回说,乌海之战是你的时代里最后一场大战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阙特勤道,“你这一去,也没有真的打算和赞普打仗吧?”
“我和你打赌,只要我的帅旗出现在苏毗,赞普就会立刻遣使求和。”洛北笑道,“这样近乎无本万利的买卖,我有什么做不得的?”
阙特勤摇了摇头,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要是他们就想拖垮你呢?”
如果这是一个局,是吐蕃人已经意识到无法从战场正面击败这位大唐军神,打算用频繁调动的军队、接连不断的夜袭配合着高原上的寒冷与瘴气一起拖垮他呢?
“我不担心这个。”洛北在寒风中轻轻咳嗽一声,“我担心的另有其人……”
他伸手远指,阙特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支骑队正从长安方向奔驰而来。
半个时辰之后,黄门使者捧着鎏金令牌撞进了大帐之中,令牌上的盘龙在火光中张牙舞爪,使者尖细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圣人口谕,着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即刻返京!”
褚沅起身替洛北接过圣旨,话说得很客气:“请朝廷恕洛帅身患重病,不能起身,将此令暂缓。”
那小黄门似乎也与她认识,一见是她,气焰先缓三分:
“咱家也不想同褚姑姑为难,这不是圣命如此,不可违抗么?陛下可说了,朝中那些人都纠集起来,说洛将军不能履职,要收了他的兵权……陛下也是为了洛将军着想,才劝他回长安的。”
“陛下好意,臣等心领了,只是洛将军病重如此,挪动是要出大事的。”褚沅道,“就请陛下怜悯洛将军的性命,准他再在青海修养数日,如何?”
小黄门为难了半晌,见这一帐人皆没有要遵旨的意思,只得转身退了出去。褚沅追在他身后,塞给他一把金豆子:
“陛下那里如何?”
“陛下醒过来好久了,饭也吃的,事情也做的,就是不能太费心劳神。”小黄门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褚姑姑,这差事你可太叫我为难了……”
“权且看在金子的面子上吧。”褚沅笑道,“还请陛下宽限则个。”
“陛下也难。”小黄门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褚姑姑都不知道朝中那些人说话多么难听,什么包藏祸心,什么蛇种豺性,什么……”
“打住。”褚沅晃了晃手指,“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你出发之时,可知道下一批使者打算何时出发?”
第254章“将军大纛一到,那吐蕃小儿果然败退,如今他已经扎到距此地五十里的山间去了。”
这是裴耀卿做了“囚犯”的第十五日。
平心而论, 他这个“囚犯”做得无比悠闲。褚沅不愿声张此事,只宣称他生了病,需要静养, 不准他随意出入营地, 又从他手中把监军职务暗自接了过去。
而负责看管他的王翰一边当“看守”,一边给碎叶文馆新出的地理图册校稿。
两人自从那日便互相不说话,一直僵持着,直到有一回裴耀卿实在看不下去,提点了王翰几句漕运河道的标识。自那之后, 王翰面上虽然对他还是不假辞色,遇到不确定之处,也会开口问问他。
白日里两人就在营帐中一同校稿, 夜幕一落便各回各的营帐。除了不再接触那原本就不多的军报之外,裴耀卿竟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比之前有什么变化。
虽说他现在的日子,远比之前做监军时好过许多。但一日一日的时光飞逝, 终究让他敏锐地意识到, 他的任务没能成功。那位年轻的洛北将军依旧活着。
他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欣喜,大部分时候都真的像生了重病那般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直到这一日, 有个小黄门趁着夜色摸到了他的营帐里。
“你是?”他看着来人熟悉的面孔坐起身,“你是相王府里”
“裴典签不要多话。”
那小黄门向他比了个“嘘”字的手势, “典签”正是裴耀卿之前在相王府里的称号:
“之前相王匆匆一动,差点在陛下面前露了痕迹,这几日他只能闭门不出, 以求避祸。”
裴耀卿皱了皱眉,猜到相王隔绝内外的法子失了成效:“相王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小黄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小心翼翼地递到裴耀卿手上:“请裴典签过目。”
裴耀卿点开信件,越读脸上的神情越沉:“相王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这”
小黄门被他吓坏了,忙打手势示意他不要多说:“小人可不敢过问相王的事情,还请您老写下来。我已经和褚夫人说好,明日再起行回京。”
“天亮之前,我溜出去一趟。”裴耀卿道,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倒回床上的时候,已发现自己的手心被冷汗浸透。
数日之后,当这小黄门打马走上前往长安的漫漫长路之时,洛北已经率军向苏毗行去。
时值初春,高原上的一切都在缓慢地苏醒之中,冰雪之下,绿意渐渐露头,阙特勤和李嗣业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后,照着他行过的道路一路疾行。
十日之后,唐军骑兵已经到达了苏毗境内。他们按照洛北的安排,将帅旗高高举起,又扬起数十面军旗,赤红的唐军军旗遮云蔽日,几乎塞满了半个山谷。
“阿史那乌特——他一定得到了魔鬼的保护!”消息传到吐蕃军营,赤德祖赞惊得立刻跳了起来,他在自己的王帐中来回数十步,也没能压住心绪。
临时担任大论的韦·绮力心儿也是心事重重,高原的冬末春初多的是大风与冰雪,连吐蕃人自己都不敢轻易行走,谁能想到唐人的骑兵会来到这么快?
“这太奇怪了,不是说他遭到了吐谷浑人的背叛,中毒不起吗?”韦·绮力心儿深深长叹一口气:“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就重新恢复了健康?”
赤德祖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问使者:“唐军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们的斥候只说他们的旗帜很多,几乎遮云蔽日。”
使者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赞普,我们是不是应当回撤几步?依照唐军的速度,只怕五天之内,就能到达苏毗境内,到时候短兵相接,只怕我们不是对手。”
“不行!”赤德祖赞断然拒绝,“我御驾亲征,现在连敌人都没见到,就要撤退,我怎么和逻些城的贵胄和百姓们交代?”
自从苏毗叛乱、乞力徐和达扎恭禄兵败乌海以来,逻些城及吐蕃境内物价飞涨,贵胄的饭越来越粗糙,还有不少庶民与奴隶被逼得走投无路,几乎要饿死街头。要与唐军议和的声浪一天高过一天,人们指责年轻的赞普没有他祖母的智慧,不能执掌吐蕃这样的国家。
赤德祖赞无奈至极,几乎要他在长安的使臣答应大唐的一切条件。可就在盟约要再度成型之时,青海那边突然传来了洛北病倒军中的消息。
洛北征战十余年,早就成为大唐的一个不可战胜的象征,如今竟然自己倒下,无疑是给了吐蕃一些帮助。
赤德祖赞忙不迭地利用商队和僧人传播消息,称洛北的病是由苯教巫师的诅咒引发的,他战胜了高原的军队,因此得到了吐蕃神灵的惩罚。
失去了洛北,所以大唐必然失败。
在这样的鼓动之下,赤德祖赞很快凑起一支颇有规模的军队。他用御驾亲征的方式安抚人心,带着这支军队跋山涉水,来到了苏毗王国的境内。
他本意并不是招惹在青海或者河源的唐军主力,只想迫使苏毗的新任女王对自己低头,重新成为吐蕃进军大唐的后勤基地。
然而事实并不如他的意,苏毗女王赵曳夫是个铁骨铮铮的硬骨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度屈从吐蕃的统治。更让他糟心的是,洛北不仅病愈,还带着军队出现在了他的前线上。
现在,要他一仗不打,一箭不放就退出苏毗的领土——他敢这样做,逻些城的那些贵胄和庶民就敢把他掀下宝座。
“可是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的母后赞玛脱脱登也赞成退军:“向后退却,又不是直接回到逻些城去。洛北的兵锋何等之快,我只怕赞普还未回到逻些,就已经被他偷袭,难道您忘了昔年他在西域那段传奇的‘雪夜破牙帐’的故事了吗?”
一提到此事,赤德祖赞也不免迟疑。当年他还是个少年人,算是听着这段唐人英雄的故事长大。现在这位传说中的英雄就带着兵马向他走来,他是否能保证自己不成为传奇故事里的一个可悲的注脚?
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传令全军,后退五十里。避入山间驻军,四处设下岗哨,防止唐人的偷袭!”
苏毗女王赵曳夫和她的军民饱受围困之苦,眼见吐蕃大军撤离,心里忍不住地高兴,竟亲自跑下碉堡,来到洛北的马头之前跪拜道礼,“吐蕃人滋扰我土已久,还好将军及时赶到,我国有救了!”
洛北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了这番话,也只是一笑:“女王太客气了。”
“将军大纛一到,那吐蕃小儿果然败退,如今他已经扎到距此地五十里的山间去了。他畏惧将军如此,此次我们必能大获全胜。”赵曳夫说得分外热闹,洛北却反应平平,她狐疑地打量打量他,又看了看他的身后:“不知将军带来多少人马?”
“八百人。”洛北道。
“八百人怎么够?!”赵曳夫失声惊叫,几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又压住了声音:“将军可知,吐蕃赞普纠集了数万大军来此,您手中这八百人,怎么够用啊。再说我听说您的亲军都不止这个数目。”
阙特勤听得有些不顺耳:“难道女王觉得吐蕃人会是我们的对手?”
“自然不是,可,便是说故事,这也是八百人对几万人呐。”赵曳夫无奈地道。
李嗣业性子比阙特勤沉稳,闻言只温声道:
“女王不要误会,苏毗与吐蕃之间有山峦隔断,也有关隘。如今吐蕃退军,正好把地利拱手让给了我们。我们只要把住关隘和要道,并不需要很多人马。”
“他们俩说得都有几分道理。”洛北见赵曳夫脸上还是疑虑重重,只得温声道,“女王放心,我既然敢提兵前来,便有打赢此仗的办法。”
他转向远处的关隘,雪山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色,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转身面向阙特勤和李嗣业:
“明日我们便领兵上山,等着与吐蕃人决战。”
阙特勤和李嗣业都抱拳应下。他又转身对苏毗女王道:“我来此之前,曾经备下数百套唐军军装,请女王着军中精壮者穿上,与我们一同上山,另外,后勤之事”
“请将军放心,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办到的。”赵曳夫躬身道礼,退到了一边。
第三日清晨,当负责侦查的吐蕃斥候看到关隘上飘扬的唐军旗帜,忙不迭地通报了赤德祖赞。
赤德祖赞在帐中摸着自己的胡须长吁短叹:“还好撤得及时,否则与唐军短兵相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对了,他们有多少人?”
“看灶台数量,好像人员不多。”斥候仔细思索了片刻:“我要是记得不错,大概有一千多人。”
“一千人?他只带一千人就到前线来?不可能啊,他疯了吗?”赤德祖赞满脸不可置信,他竟被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吓到了山里?
“看,看炊烟数量,是的。”斥候字斟句酌,生怕得罪自己的君主,“或许他们把主力留到了苏毗境内,只把少部分人留在阵前。就是想着重复乌海之战的计策,把我们一网打尽。”
韦·绮力心儿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以此关隘入手,挫一挫唐军的锐气。我提议,我带兵前去叫阵,让那些唐人派出兵马来与我们交战,试试他们的虚实。”
赤德祖赞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你打算自己去?唐军勇将那么多,万一你也折在阵前,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相信洛北真的有神灵保佑,能在大病之后,还恢复如初。”韦·绮力心儿冷哼一声:“他杀了达扎恭禄,俘虏了乞力徐,他们都是我们韦氏的前辈族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既然这样,”赤德祖赞想了想:“我率领大军与你殿后,若唐军露出怯意,我们就一股脑把他们都吃掉。”
第255章“他们倒是想这么干。可是和大唐拼国力,和你乌特拼后勤?他们都还没疯呢!”
辰时未至, 洛北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自从病榻上躺了一遭之后,他做梦比平常频繁了些,此时醒过来的时候, 头脑里还残存着梦境中的安稳景象。
身为医家, 他自然知道,这代表他的身体越来越无法支撑自己像今天这样奔袭千里,昼夜不眠地作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乌特!”阙特勤一身铁甲,闯进了他的营帐之中, 带来一股凛冽的春风,“吐蕃人趁着夜色摸上来了,我们的游骑还在后方发现了吐蕃赞普的痕迹, 怎么说,打不打?”
洛北本是和衣而坐,闻言不由得笑了一声:“打, 当然要打。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忌讳山路狭窄, 不敢派兵前来,结果……”
“我可听说了,带兵的也是个韦氏的小子,和咱们算是新仇旧恨算不完。他打算拿咱们立一立威, 来坐稳那个大论的位置。”
“顺便为他的叔伯兄弟们报仇,是吗?”洛北笑着摇了摇头。
坦率而言, 如果是他自己要和“如今的洛北”这样的敌人对战,他一定会选择先围困、后断粮、再发起总攻的做法。因为这样最稳妥,也最容易——再狂热的信仰都抵挡不过没有食物和水的压力。
但他的对手们都不会这样想, 他们喜欢进行一而再,再而三地军事冒险, 想要靠击溃唐军的军心,快速结束这场战役。
晨起巡营时,洛北随口向阙特勤说起他的想法。
阙特勤回看了他一眼,在他身后,远处山脊线正泛起青灰色的光晕,显得洛北金色的眼眸越发明亮璀璨。
似乎意识到洛北是严肃地说起这个话题,阙特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倒是想这么干。可是和大唐拼国力,和你乌特拼后勤?他们都还没疯呢!”
洛北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他望着山下的吐蕃军队,低声道:“你说的对,若我不是大唐的将军,我也未必能成就如今的事业。”
他这话里的深意阙特勤听得分明,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单手按着一块岩石坐下,忽然眯起眼睛。晨光中隐约有铜器反光在山坡下闪烁——那是吐蕃重步兵的护心镜,像无数洁白的海浪。
“回去让军队列常阵,开三门。”他站起身,看向阙特勤:“咱们就同吐蕃人比拼比拼。”
当正午的阳光刺破云层时,吐蕃军阵已如黑潮漫过山谷。
洛北站在高处下望,看到那些衣着绚丽的吐蕃将领们在阵前走来走去,笑道:
“赤德祖赞也真是没办法了,什么人都拉到前线来了。你看这些人的站姿,想来连列阵的机会都不多。”
阙特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即使是他出自素来军阵结构松散的突厥部,看到这些人的散漫习气也不由得皱眉:“这是什么打仗的样子!”
“大帅、副帅,两位在说什么?”李嗣业将军队列阵一毕,向两人躬身道礼。
“嗣业辛苦。”洛北扶了他一手,“不必多礼。我们正在说那个吐蕃将领的马,那个穿红衣服的。”
李嗣业张望一阵,也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红衣军将的身影,此刻他似乎察觉到唐军的目光,正耀武扬威般地驾驭宝马做出诸多复杂的动作。
“当时我们和大食人作战,最羡慕的就是他们的马匹好,比咱们这儿的马要高出半个头。”阙特勤道,“也就是吐谷浑人的青海骢堪与他们相比了。我看这匹马就是匹正经的青海骢。”
洛北颔首:“不错,真是好马——”
他话音未落,李嗣业已经抱拳道礼:“请大帅允许末将取来献上!”
洛北颔首,还未开口嘱咐他小心。李嗣业已经纵马冲下山去,竟是单骑直扑吐蕃军阵。
他身形高大,冲下阵中时,雪地里好像卷起一阵血色旋风,吐蕃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冲入阵中。
“是唐人!唐……!”吐蕃前锋官话音未落,头颅已随陌刀寒光飞上半空。
李嗣业左手攥住那匹马的辔头,右臂肌肉虬结,竟将马背上的骑兵连人带甲掼进冻土。
受惊的骏马长嘶扬立,被他反手一鞭打得惊起,吐蕃人纷纷再度退让,他便这样挟着一匹骏马驰归本阵。
吐蕃军阵霎时如沸水泼雪。前锋纷纷溃退,几乎要撞翻后方弓弩手,韦·绮力心儿不得不多次打出旗号,才堪堪将阵线稳住。
李嗣业驾着夺来的那匹战马在唐军阵前扬立嘶鸣,马鞍上还挂着半截吐蕃旗帜,他把吐蕃旗帜对地一扔,骄傲地顺着唐军为他退开的豁口走到了中军的方向。
“大帅!”青年将领胜利归来,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末将愿将此马献给大帅,请大帅笑纳!”
“嗣业真是神勇无二!”洛北鼓掌赞叹,“好,你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待到回到青海,本帅重重有赏。”
“末将受大帅之恩深重,不敢受赏!”李嗣业一听,反而急了,他半跪在地,脊背挺得笔直,“请大帅一定接受,否则末将长跪不起。”
洛北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犹豫片刻,才笑了笑:“嗣业不必如此……”他看到李嗣业坚决的眼神,到底还是点头应允了,“好吧,多谢你。”
“末将能听到大帅一声谢字,虽死无憾了。”李嗣业又笑了,“还请大帅下令,由末将率领陌刀队冲阵!”
“且慢!”阙特勤皱眉道,“我说洛将军,你也不要太偏心了,挑阵的功劳分出去了,先锋冲阵的功劳还不肯给我吗?”
他从不叫洛北“洛将军”,这时说这话,多少有些玩笑意味,但他那紧拧的眉头又表示,这话也是他下了决心的。
洛北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和李嗣业较劲,上前半步正要劝他放弃——若要迎战吐蕃的重甲步兵,李嗣业的陌刀队是比阙特勤手上的突厥轻骑更好的选择。
但他遥望山下,赤德祖赞的大纛迎风飘摇,有三百骑兵正在整队,他们的马各个比寻常战马高出半头,铁甲在阳光下泛着青芒——眼见前阵形势不佳,赤德祖赞把自己的卫队压上来了。
“好吧。阙特勤,这冲阵的任务我交给你。”
他话音未落,阙特勤已经哈哈大笑:“李嗣业!”他忽然用刀鞘戳了戳陌刀将的肩甲,“敢不敢比谁先掀了那杆吐蕃大纛?”
话音未落,山下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鼓声。吐蕃中军阵前推出三十架牦牛皮战鼓,赤德祖赞的金冠在朝阳下泛起血光——他竟要亲自督战。
李嗣业尚未答话,洛北的将旗已卷过夯土城墙:“擂鼓,开角门。”
“那我先行一步!”阙特勤突然纵声长笑,马槊在空中抖出一连串的枪花,他身后三百突厥狼骑齐声呼哨,竟是从西侧陡坡直冲而下。
这些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汉子宛如银色洪流冲下山坡,几乎没给吐蕃弓弩手转向的机会。第一轮箭雨带着凄厉的声响破空而来,许多重步兵立刻被阻住了道路。
阙特勤第一个冲入阵中,他马槊横扫,三面吐蕃盾牌应声而裂,露出后面惊恐的年轻面孔。他们的肤色都偏白——显然是久居堡垒之中的吐蕃贵胄。
“不够痛快!”突厥左贤王突然弃槊抽刀,一个交错绞住吐蕃千夫长的铁矛。河曲马交错瞬间,他竟借着冲力腾空而起,生生将那吐蕃人掀翻。
待那具尸体坠马,他已稳稳落在千夫长的坐骑上。
唐军阵中突然爆出震天喝彩。李嗣业望着在敌阵中左冲右突的身影,突然也笑道:“阙特勤将军!别想把军功都占了去!”他手中陌刀如怒龙出渊,带着二十名重甲锐卒撞向吐蕃人的军阵。
他们各自率队,好像在吐蕃军阵中杀出了两条血路,突厥弯刀与唐军陌刀交相辉映之处,吐蕃人纷纷遁逃。
阙特勤用地上的一把飞刀斩下第七个百夫长的头颅,忽而看到有人在阵中且战且退,手中还赫然握着镶有祖母绿的赞普宝刀。
“那是吐蕃主帅韦·绮力心儿!”他心下着急,连洛北赠予他的陨铁唐刀也丢了出去,这一击他用了千钧之力,却在最后几步内被李嗣业的陌刀截住。
两柄兵器相击迸出火星,韦·绮力心儿趁机遁入亲卫队中,向后逃窜了。
“李嗣业!你想干什么!”
“阙特勤将军,围师必缺!”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几句,手上却不停。阙特勤夺过吐蕃战旗裹住弯刀,舞作一团赤云,逼退从侧面逼近的几个吐蕃军人。
李嗣业陌刀插地,竟单手夺走一面盾牌掷向敌阵。
再前进便要到赤德祖赞所在的中军,唐军却突然鸣金收兵,阙特勤和李嗣业对望一眼,谁也不说话,各自回营。
吐蕃大军也开始后撤,两军之间留下一地血色,在残阳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第256章“古来名将多半享年不永,何况又是惊才绝艳如洛将军。”
一枚黑棋被放到了棋盘的天元位置上。
李嗣业拿着白棋举棋不定, 把盖在腿上的大氅内衬的皮毛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用眼神求助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王训只管眼观鼻,鼻管口, 丝毫没有指点的打算。
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 阙特勤带着一阵寒风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即刻起身,也不在乎大氅的边缘扫乱了几枚棋子:
“阿阙将军,怎么样了?”
阙特勤略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他这么叫自己,但被洛北目光一扫, 就没问出口:“吐蕃那边没有动向。我们派去的使节他们也不理睬。”
“大帅。”李嗣业脸上的急切溢于言表:“如果吐蕃人重整旗鼓,再来围逼我军怎么办?”
洛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太心急了,嗣业, 坐,该你落子了。”
“大帅!”李嗣业被他这句话硬按下来,胡乱下了一手, 又急急忙忙地追问道:“不如我率陌刀队前去袭营, 逼吐蕃投降如何?”
洛北本在思索他那手胡乱的下法,闻言才抬头看他:
“你手中最多五百人,吐蕃有数万之众,便是以一挡十, 也不够吧?”
李嗣业偃旗息鼓,只把目光瞄向阙特勤。阙特勤走到大帐中挂着的地图前, 伸手丈量了一番自河源郡到苏毗的距离:
“不如叫哥舒翰率兵来援,他手中兵力充足,可以为我们博几分胜面。”
洛北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这盘棋是下不成了。王训, 你的看法呢?”
“我……?”王训不防之间被他点了名字,一时手足无措。
洛北手下一众将领性格不同, 王训同郭知运这样内敛稳重,或者慕容曦光那样年轻狡黠的更处得来些。
但这一次,不知洛北出于什么考虑,带来的是两名战功赫赫的悍将。
王训和全军上下的大部分人一样,对这两位大将有些发怵:
“我觉得……可以在大小勃律上做做文章。”
洛北“嗯”了一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说下去。”
“大小勃律是我国之西门,亦是吐蕃人的后腹之地,若我军在此地动作起来,吐蕃人必要回援逻些城。”王训被他肯定,双目放光,说起话来胆气强了不少。
阙特勤犹豫道:“自大小勃律仰攻逻些么,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要知道此地地势极高,山脉险峻,对我军来说……”
王训见洛北微微颔首,面上也露出难色:“可若是我们不这么做,吐蕃赞普背靠其腹地的后援,会长长久久地和我们打下去。”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片刻之后,还是阙特勤看向洛北:“那乌特,你的办法是?”
“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洛北笑了,金色眼眸里闪动一点狡黠的光,“不是每一仗都能靠将帅的个人能力决定胜负。战争本质是政治的延伸,是两个国家,两支军队在赌自己的命运。换句话说,不仅吐蕃前线会受到逻些城的影响,我们也会受到长安的影响。”
“好在现在时间还站在我们这边,”他重新坐回棋盘前,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等别人落子。”
隆熙三年的冬末春初,天气阴沉,极少见阳光,在这个虫草不发的春日里,长安城被笼罩在一片冷肃之中。
年前年轻的皇帝李重俊突然病重,由相王代为监国,吓得常年云游四方的太平大长公主也回了长安。长安城这池幽深的池水,便泛起深浅不一的涟漪。
今日大臣们去太平公主家集会,明日臣子们又去相王李旦家打马球……朝堂上也是如此,相王与太平公主政见不一时,连皇帝也难以开口劝服两人。
“洛北还是没有消息吗?”脸色灰败的李重俊坐在御座上,神情郁郁地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草原。他的三个年幼的儿女正由女官们看护着,与一众贵胄世家的孩子们玩耍。
在皇帝宝座身侧的宦官闻言,率先跪倒在地:“陛下,奴婢几次三番派人带着陛下的金牌去青海,都不见洛北将军的踪影,据褚夫人说,洛将军身染沉疴,不能起身,只怕是……”
“胡说!”李重俊喝了一声那宦官。
他顿时瑟瑟发抖,把原本下弯的身体变得更弯,几乎要贴到宫中的御道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不敢虚言欺瞒陛下,奴婢不敢……”
他连连叩头,叩得自己额头上染了红也不肯停下。
李重俊听得心烦,挥手喝道:“好了!洛将军是大唐军神,自有天命在身,尔等再在宫禁中胡诌他的生死,朕绝不轻饶!”
他最后刻意提高了声量,吼出的话却有些破音,一阵风来便把他吹得咳嗽起来。周围的宫人又三三五五地围上来,求他早日回宫休息。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太平公主与相王联袂前来求见了。
李重俊登位之时,对这两位曾经手握重权的父辈施以厚恩,赐给他们许多田地与财产,却通过一系列复杂的人事变动,把他们手中的权力尽数抽走。
禁军挤满了皇帝和洛北自军中拔擢的将校,把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和相王李旦的禁卫大将军职衔变成了虚衔。
政事堂的宰相们也迎来了一批大轮换,有与太平公主交好的萧至忠依旧留任中枢,有与相王亲厚的姚崇增补中央,还有张孝嵩、苏颋等一批青年才俊趁着这股东风成了宰相——
朝堂动荡如此,太平公主立刻反应过来,立刻自发请命,要散尽家财,兴办女学,并请皇帝准许她前往四方游历,远离长安。
相王反应比她慢一步,又没能按住自己的三子李隆基。在那场失败的政变之后,他从此只能留在长安,做名义上的皇叔和实际上的囚徒。哪怕李隆基死于软禁之所,也未能改变。
这一切本来应当是大唐拨乱反正的开始,是李重俊稳固自身统治的开始,但李重俊的猝然一病,把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他实在懒得和这两位皇姑皇叔虚与委蛇,但太平公主和相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相王叔,太平姑妈请起。”李重俊示意宫人上前搀扶,“今日怎么想到来宫中看朕?”
相王和太平公主对视一眼,还是相王先开口:“是为了三月份的春闱。春闱取士,是国家定例,按照规则,陛下应当亲自在殿中主持殿试。但臣子们久闻陛下久病,不知道陛下可否……”
相王说到一半,骤然停住,又躬身道:“臣等都希望陛下能早日康复,只是这出席与否,还请陛下……”
“朕会去的。”李重俊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打断他那一堆循环往复的铺垫,“请相王叔转告礼部,按照朕要出席的仪式准备。”
相王得了他的准信,躬身一礼,不再说话,李重俊得以侧头问太平公主:“太平姑妈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臣只是想来看望陛下,见陛下容光焕发,臣就放心了。”太平公主道,“我那里还收了不少我从江南带来的特产,最是适宜春日,恳请陛下抽空踏足我府中一观。”
李重俊有些心动,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打断了他应允的姿态,他靠在宝座上,用手指揉着脑袋:“朕知道了,有空会去的。”
气疾、气疾……这折磨过李唐历代君主的疾病现在又来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他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
“是。但见陛下平安无事,臣等就可以回去了。”太平公主察言观色,率先告退。
相王也紧随其后,两人走出皇帝的视线范围之外,太平公主才伸手召来一个小宦官:“陛下为了什么事情发了鱼公公的火?看他头上,好吓人呢。”
那小宦官本不想开口,但太平公主和相王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也容不得他想什么辞让之词:“回禀公主殿下,好像,好像是为了洛将军的事情……”
“洛将军?什么事情?”相王抢先开口。
“好像是鱼公公说洛将军病势沉重,不能及时回朝,陛下不高兴了。”那小宦官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终于不敢继续往下说,佯装侧面看了一眼:“我师父叫我,两位贵人饶了我吧!”
太平公主倒也不至于和这么一个内侍为难,她挥了挥手,放这小宦官离开,才同相王一道出了宫城。
直到走出宫门外,看着街边新发的柳枝,太平公主才忍不住感慨:“陛下也变得孩子气起来了,从前他是从来不信什么忌讳之类的话的。”
“洛将军是国家的栋梁,又是先帝、陛下都认可过的大唐军神,陛下看重些,也无可厚非。”相王温声道,“只可惜青海相隔千里,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古来名将多半享年不永,何况又是惊才绝艳如洛将军。”太平公主轻轻叹息一声,“洛将军今年二十八岁了吧?”
相王懂得她的未竟之言,汉代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也是在这个年纪英年早逝的吗?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附和自己妹妹的话。
两人各自乘上自家马车,在路口处分道扬镳。相王跳下马车,唤来自己的长子李成器:
“成器,你看看,那封耀卿自青海写来的信在哪里?”
第257章“现在来接任统帅职务,大概能赶得上与吐蕃人的最后一战。”
几日之后, 相王李旦领衔上奏,以洛北病重,不能总领军事为由, 要求朝廷撤换青海前线的唐军主帅。
长安城的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满朝谁人不知与相王深有渊源的裴耀卿正在青海当监军御史,相王主动挑头上奏,岂不是说明洛北确实已经病重,命不久矣?
这一年的长安多雨,几度不停, 就在这一片阴恻恻天空下,宰相们围聚在政事堂讨论这道奏疏。
同样是御史出身的宰相张孝嵩第一个出言反对:
“我与洛将军素来亲厚,当年在西域, 追随他翻天山,越荒野,以洛将军的性格, 便是真的病重不能视事, 也会提前安排。何以兵部没收到他的奏疏,倒是被相王一本捅了上来呢?这不合常理。”
他手指虚点在桌上,说这话时不看那本奏疏,只高高地昂着头与中书令萧至忠对视。
萧至忠知道他常在边境, 对洛北素来信任,但还是为他不加掩饰的“亲厚”二字捏了把汗。他扫视了一眼旁侧, 担心有人要开口发难,先把话头堵上:
“孝嵩这话说得也绝对了些,洛将军又不是神人, 安能料到自己病重不起?不过,因为一本奏疏轻易撤换主帅, 不是明智之举。我的意思……不如派个人去青海看看。”
“若是陛下应允,我愿意跑这一趟。”
久久不言的岑義开口。他便是当年那个为五王读弹劾武三思的奏疏而被逐出朝堂的倒霉人,本也是个长于文采的名士。后来武三思失势,他就又被召回了长安。如今也在宰相之列。
与他同是中书舍人出身的苏颋笑道:“岑相公,要去青海,应当由我这个熟悉道路的人去嘛。”
他这句话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政事堂内激起了一点笑声。气氛忽而缓和下来,只听到窗下雨打芭蕉的清脆声响。
萧至忠捋了捋胡须,打算在奏疏上写下宰相们的主张。偏生这时,户部尚书毕构开了口:
“萧相公,我看这不太妥当吧?”
萧至忠皱起眉看他,毕构却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来到众人之前:“远隔千里,要派人前往,再上书回奏,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月功夫。大军在青海前线耗费无数,这个支出,谁来承担?”
这是有备而来。张孝嵩心头一紧,面上却不能表露——在长安待的时间越久,他便越来越学会了不露声色,但他的目光已经瞥向了一边。
那是兵部尚书兼前任相王府长史姚崇的方向。
不出他所料,姚崇手中的青瓷茶盏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清响。
“户部的数字要计算清楚,江山社稷的安危更要计算清楚。”他环顾四周,看向众人,“洛北若真如相王所言病入膏肓,吐蕃铁骑闻讯南下,谁能阻挡?”
窗外惊雷照亮了不远处含元殿的鸱吻,张孝嵩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下去。萧至忠也不得不再度出来说话:
“姚相公说的是,江山社稷为重,我们这些人,都该好好考虑考虑。”
金雕展开双翼,穿梭在碧蓝的晴空之下。洛北伸出手臂,让它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金雕却一直不肯下落,直到骨力裴罗从帐内搬出那只大架子,才安然落了下去。
“你是该多吃些东西了,乌特。”阙特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他:“金雕都怕把你压折了。”
洛北无奈地笑了一声,并未接话。他低头自金雕爪间取下铜管,展开的字条被山风刮得猎猎作响。
“朝廷那边终于有动作了,他们打算以薛讷为正,高仙芝为副,到青海来接我手中的兵权。两位将军现在都已经离开了长安。”
“长安的贵人倒是会挑时辰。”阙特勤听见“薛讷”二字,鼻间溢出声冷笑:“现在来接任统帅职务,大概能赶得上与吐蕃人的最后一战。”
“不,他们赶不上。”洛北将密信撕成碎片,扬到空中,好像一场小小的雪,“逻些城和吐蕃人的忍耐都快到了极限,最多五日,除非吐蕃赞普肯接受失败的结果,不然他一定会出兵。”
金雕振翅而起,掠过吐蕃大旗时投下一片黑影。
与洛北的军队僵持到二月初,吐蕃人的大营中已经是怨声载道。贵胄头人们要错过春日的节庆和典礼,庶民和奴隶们要错过农耕放牧的好时节,逻些城的盐价依旧居高不下……
“若不是赞普在这里,我军月余之前就要起营啸。”韦·绮力心儿深深叹息一声,“只是赞普,再耽搁下去……”
“大论说的有理。”赞登脱脱玛柔声劝她的儿子,“您是高原上的赞普,应当早点回到逻些城的雪狮子王座上去,不该在前线僵持。”
“母妃为什么这么说?”赤德祖赞望着她,“您分明一直希望我做个父亲那样的英雄。”
赞登脱脱玛望着她的儿子,心底却止不住地涌上悲伤:
她的丈夫杜松芒波杰,人人都称他是英雄,是伟大的赞普。
他杀了威胁雪狮子王座的论陵钦全族,平定了诸多叛乱,打赢了许多战争,可最终也死于一场叛乱之中——究其原因,便是他太沉醉于四处征伐,忘了政治有时候比军事更管用。
但这话,她过去不能和自己的儿子说,现在就更不能同自己的赞普说:
“会盟之日就要到了,您刚刚接受尊号不久,应当四处巡游,接受臣民的赞美。”
“我这样丢弃土地、节节败退的君主,还能接受他们什么样的赞美?”
赞普的金帐陷入一片沉默,一众将领各个低头不言。
“我不接受就这样撤军。”年轻的赞普丢下一句话给他的御前大臣和将军们,“后天,我要亲自率军,全力进攻唐人的军队!”
第三日晨雾未散,吐蕃前锋果然向山推进,赤德祖赞的大旗映着朝阳,自山脚步步攀登而上。
洛北与他的将军们都立在城头望着吐蕃人向唐军逼近。吐蕃军队漫山遍野,似乎月余前的交战未给他们造成损伤。
“吐蕃人真是在赌博了。”李嗣业凝眉感叹,伏俟城、乌海以及月余前数场大败之后,吐蕃人竟然还能有这么多军队可用?
阙特勤抱着手臂:“他以为打仗是靠人多赢点吗?大帅,请你下令,我去教训他们一下。”
“不。”洛北摇了摇头,转身示意传令官打出旗语。
三百架蒙着棉布的大车次第推出,车辕上由铁锁相扣,就成了拒马。
冲在最前的吐蕃骑兵撞上铁链,战马悲鸣着栽进壕沟,后阵收势不及,层层相叠,山下人马尸骸顿时堆成一片。
韦·绮力心儿勉力在阵中稳定局势,他连连呼喝数下都不起作用,心知此事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边缘。他唤来自己副官,高声下令:“带几个人到两边,谁再慌乱,立刻杀掉!”
鲜血终是帮助吐蕃人稳定了局势,吐蕃大军各自从侧边绕过这条防线,向唐军营地杀来。
“放石脂水!”
传令官一声令下,投石机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数百只陶罐在晨光中划出百道弧线,撞到地上和人身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自那陶罐之中流出的是黑乎乎,黏糊糊的刺鼻液体,沾得吐蕃人身上、马上到处都是。
“这是什么东西?是唐人的妖法?”
赤德祖赞华贵的织锦长袍上沾了不少,怎么拍打都无济于事。
“赞普!那是——”赞普身边的侍者凑过去替他处理这片污渍,却在抬头的不经意间看到高处一个玄甲金瞳的将军挽弓如月,箭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
弓弦在空气中发出轻微铮鸣,下一瞬,鸣镝破空而去。
那支鸣镝呼啸着掠过赞普头顶,直直将吐蕃大旗射落在地。
唐军和苏毗军队的欢呼声震天动地。赤德祖赞却脸色发白——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能射落星辰的乌特特勤的故事。现在,故事里的传奇人物就站在那里,成为了他的敌人。
数百支火箭跟随鸣镝的方向自唐军阵地飞来。吐蕃人的惊呼尚未出口,燃烧的箭矢已如流星坠落。
“轰!”
石脂水触火即燃,霎时间山间腾起百道火蛇。沾着黑油的皮甲化作流动的火衣,战马嘶鸣着将背上火人甩落,火团滚入人群又引燃新的哀嚎。晨雾被火光映成血红色,焦臭混着硫磺味在山谷间翻涌。
“保护赞普!撤!快撤!”韦·绮力心儿挥刀劈开着火的战旗,却见侍从官突然将赤德祖赞扑倒在地。一支鸣镝擦着赞普的金冠掠过,将后方举旗的百夫长钉死在焦土之上。
就在这时,阙特勤的骑兵和李嗣业的陌刀队趁机从侧翼杀出,吐蕃军队已经方寸大乱,除了逃跑什么都顾不上,被两军这样一追,顿时溃退。最混乱的地方,吐蕃军人自己挤作一团,把最外侧的数人挤下了山道。
捷报到达青海唐军大营是第五日的清晨。当传令兵喊着“有捷报——”跑过营帐之时,连裴耀卿都忍不住出帐张望:
“几百对几万,这样也能打赢?”
身边的士兵不知他身份,见状拍着胸脯和他夸耀:
“那是,我们洛将军是神明降世,那些吐蕃人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哼,长安还要派人来换掉洛将军,这下好了,仗打赢了,长安的宰相和皇帝应该知道到底谁是忠臣了!”
“有人要来换掉洛将军?”裴耀卿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是吧,你也觉得不能相信。哎,你去哪!”
那士兵的声音已经被裴耀卿抛到了脑后,他发足狂奔,不在乎他人阻拦,一路闯到褚沅帐前。
“请您在此稍候。”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褚夫人有要事处理。”
“我有要事要见褚沅,叫她出来见我!”裴耀卿吼道,“我还是朝廷委任的监军御史,凭她一个掌书记,拦不了我!”
“罢了。”褚沅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放他进来吧。”
裴耀卿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大步流星地迈进营中,褚沅正在看几封信件,见到他只是抬头一望:
“我真要问问王公子是怎么看护犯人的了,平日散漫也就算了,这样的时候,竟让你就这样闯到了这里。”
“少废话,褚沅,你是不是换了我的信?”
第258章“不过,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到底没有快意恩仇来得爽快。”
褚沅将手中的信件往案板上一扔, 似笑非笑地抬头望着裴耀卿:
“裴御史未免对自己太没自信了些。你为相王府编织的那一套密语徽记何其严密,我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一夜之内也解不出来啊。”
裴耀卿闻言一怔, 自李隆基政变失败被杀之后, 相王府风声鹤唳。
为了保密,也是为了互相联络,他替相王编织出这套严密的体系,用于相王和心腹之间互相联络。此事何其隐秘,就连相王都不敢让自己的孩子们知晓……褚沅怎么会知道?
但此刻发问, 便是向褚沅示弱。他抿紧了嘴唇:
“褚夫人好高明啊,如今薛讷离朝,又带走了一个可能掣肘洛北的高仙芝。长安城里的那些禁军、军士又会被那些唯洛北马首是瞻的将军们掌控。现在陛下想杀相王, 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了。”
褚沅笑了一声,环抱手臂看着他:“看来裴神童还不算太笨。”
“为了做成此局,堂堂大军统帅、大唐军神肯在阵前受伤中毒, 你褚夫人一个弱质女子敢在隆冬腊月奔赴千里。我们输得不算冤枉。”
裴耀卿摇了摇头, 似乎是不甘心,还是抬头定定地看着褚沅:
“但我就是不明白,那套体系如此严密,你如何能调换信中含义而不被相王发现呢?”
褚沅起身走到案上摆着的瑞兽香炉之前, 用铜签拨了拨灰尘。大帐中开始弥散一股温润的甜香——这大概是这位虞国夫人千里迢迢从碎叶带来的。
“有个简单的解释,只是你不愿相信。”她留给裴耀卿一张侧脸, 连目光也不肯偏过去半分,“相王不信你。”
这轻轻巧巧的半句话激得裴耀卿忽而暴起,他上前半步, 几乎要迫到褚沅面前:“不可能,相王与我君臣相知十余年。当年若不是他慧眼识珠, 我还在秘书省当正字。”他从腰间扯下一串玉佩,“你常在御前,应当知道此物。”
褚沅看着他,眼中竟带着同情:“我知道此物,这是当年武李两家明堂盟誓之后,女皇赠给在场的皇亲贵胄的。李家持有此物者是太平公主与相王,武家则是武三思……可怜,你竟以为相王把此物转赠给你是表达欣赏?”
裴耀卿愣住了。
他想说,你不知道当时相王饱受怀疑身无长物,家财无几,唯有此物最为贵重吗?
他想说,当时武李两家已经结盟,有此物相赠便代表了相王对他的重视。
他想说,当时相王拉着他的手:“我身家性命皆托耀卿,何惜一块小小信物?”
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太小看相王了。当年女皇力主武李联姻,饶是太平公主与先帝都不得不与武家结亲,只有相王一个人逃了过去,连子女们也未有与武家走得亲近的。”
褚沅语气温和:“这还不能说明相王的手段?”
“这与我……”
裴耀卿张口正要辩解什么。褚沅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挥手将裴耀卿的话断然截断:
“耀卿,你好好想想,古来贤君明主,皆是敢于承担之辈,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相王和他的父亲一样,只知道躲在幕后玩弄权术,他算什么明主?!”
她看着裴耀卿迷茫神色,干脆站起身来与裴耀卿对视:
“你好好想想,他把你派到青海来谋刺洛将军,是已经做好了把你丢出来承担这些将军们的怒火的准备。结果,一个‘本应死去’的人,活得好好的不说,还能给他写信——他怎么可能相信你的话?”
朔风吹起帐外帅旗飒飒作响,裴耀卿伸手扶住了大案,他看着褚沅,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你胡说……”
褚沅自他身侧走过,掀开了帐帘。王翰正在帐篷之间奔走,和所有人打听裴耀卿的下落。
帐中瑞脑香雾陡然被风搅散,裴耀卿踉跄着跌坐在胡床上。腰间玉佩撞在鎏金扶手上,发出清脆裂响:“可他对我,置生死、托心腹……”
“所以他才要你到青海来,学荆轲、聂政。他想要你死。”狂风之中,褚沅广袖翻卷如鹤翼,“你见过太多不该见的事,听过太多不该听的苦。等他登基当了皇帝,这些往事就该被埋葬。”
“我知道你的意思,”裴耀卿长叹一声,眼中已经有了泪花,“但我不能背叛相王。否则……”
他以衣袖擦掉眼泪:“否则我这一生,不就成了个彻底的笑话?”
他以为的君臣相得是假话,以为的正义邪恶是假话,以为的郑重相托是假话,他能抓住的,也就是这么一点最后的忠义。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做。”褚沅望着远方的雪山,目光邈远,语气里甚至带了笑:“我不需要你出卖相王,也不需要你为我所用……我只需要你老老实实地回到王翰身边去,替他编那套他那套书。”
“什么?!”裴耀卿瞪大双眼,“没有条件?”
“我和你没有条件可讲,你的处置,也不是要我做主的事情。哦,有一条,下回别再这样直接闯到我的大帐里来了。”
“褚夫人。”王翰终于看到这帐中的局势,一下子冲了进来,他看看裴耀卿,又看看褚沅,生怕他们之间闹起了什么不愉快,“裴御史怎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问王博士,你是怎么看犯人的?”褚沅坐回桌案之后,挥了挥手,“好在没让他看到什么机密,你把他带回去,下不为例。”
“哦,知道了。”王翰还要和她说什么,褚沅却已经提笔在纸张上写起了字。他自知理亏,一句也不争论,拽着裴耀卿乖乖地出去了。
慕容曦光从屏风之后转出来,目光中带着深思:“我在长安的时候,也和相王打过几回交道。他虽说确有些城府,可说他心计如此之深……我看不出来。”
“相王吗?女皇曾经评价,他是个温懦之辈。”褚沅一边写手边的一封信,一边回答慕容曦光,“我认为,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是?”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就不容易被发现是在说谎。”褚沅拍拍他的肩头,又发现曾经的少年人已经高了她半头,只得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慕容曦光全然没有在意,只是皱眉道:“为了这个家伙,褚姐姐干嘛要花这么多心思?他刺王杀驾,妄图谋害主帅,罪无可恕。又是个死忠相王的顽固派,一刀杀了都难解我们心头之恨。”
“何况让他活着,对吗?”褚沅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回头看向慕容曦光,“因为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裴耀卿在朝中交游广阔,在文坛也有些小名气,杀了他容易,那些关切他的人便会群起攻之,到那个时候,被动的反而是我们。”
她将晾干的纸张折起来,封入信封之中,又在封口处盖上自己的私印:
“不过,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到底没有快意恩仇来得爽快。”
洛北读完手中的信件,将那数张白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帐内的牛油大灯之中。
纸片很快在火焰下化飞烟,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洛将军!”骨力裴罗兴冲冲地走进他的大帐,低身道礼时动作都显得格外雀跃,“我们找到了吐蕃大论,韦·绮力心儿的尸首。”
吐蕃败退之后,唐军与苏毗联军搜山三日,清理战场。
韦·绮力心儿便是在一堆烧焦的树木残骸间被他们发现的,临死之前,他手中还紧紧地抓着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赤德祖赞呢?还是没有痕迹吗?”洛北问。
骨力裴罗摇了摇头:“没有,将军。吐蕃赞普的容貌图样、衣服饰物都发给大家伙看几遍了。那样华贵的服饰,本来也不难找。我们只能猜度他怕是逃走了。”
“该死,年轻人到底跑得快。”阙特勤愤恨不平,“哼,可惜我日后墓上的杀人石又要少一座了。”
“吐蕃大论还不够分量的吗?”洛北笑笑地看他,“若是不行,你把大食人的将军们放上去。”
“一码归一码,那些将军们可和我没关系。”阙特勤摆了摆手,“我这个人素来坦荡,不然上去了不好面对祖先。”
洛北轻轻一笑,还未说话。侍立在他身后的骨力裴罗已经笑了起来。
阙特勤本要笑骂骨力裴罗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惊起了半林飞鸟。
李嗣业在一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如今天气寒冷,吐蕃赞普应当逃得也没那么快,不如将军命我率领轻骑一路追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嗣业的勇武,我从不怀疑。但追击赤德祖赞不是明智之举。”洛北摇了摇头,“这个季节,高原气候多变,随时可能有大风暴雪。没必要再让我们的将士去冒险。”
李嗣业有些疑惑:“将军就这样放走了他,若他回逻些城整军再战,我们该如何应付?”
“赤德祖赞今年也就是个青年,还没有他父亲的声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组织一场可能不会胜利的征战。”洛北道,“再说,我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个礼物,在逻些城恭候多时了。”
“礼物?”阙特勤被这句话引起了兴趣,好奇地望了过来,“什么样的礼物?”
“前任的吐蕃大论,韦氏家族的乞力徐。”
第259章“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永和平?”
自数月前被俘时与洛北做了那番长谈之后, 乞力徐就已经意识到,年轻的吐蕃赞普不是这位唐军主帅的对手。
但当他在逻些城里,目睹盐价飞涨、粮食供不应求, 甚至已经有人饿死街头的惨状之时, 他还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理解了洛北在临行之前和他所说的那番话。
“吐蕃据有地势之利,自以为可以千年万年,高枕无忧。可是大论,你想过没有,你们羁押他族, 虐待生民,滥用民力,迟早会遭到反噬。到时候, 祸乱之源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那时是战争刚刚结束,一切事务都刚刚被提到台面上, 洛北揉了揉眉心, 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大唐与吐蕃,民出同源,枝蔓相连,本是一家。如今互相征战五十余年, 天下人都已经感到厌倦。”
“为了以示诚意,我愿让你带走粮草两车, 盐巴五十袋。你呢?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 永和平?”
那时他心里多有不甘,想的是一旦回到逻些, 就立刻征召部族,重新征战,务必要把那个自大的唐军统帅打得落花流水。
可如今回到逻些,看着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他忽而意识到,洛北是对的——这位本来有机会荡平逻些,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唐将领把机会让了出来,让他给吐蕃人谋一条生路。
整整五日,他都带着自己的家族妇女和部曲们在逻些城街头分发粮食和盐巴。那些骨瘦如柴的男男女女为了一点稀粥便向他叩拜,快要走不动路的贵胄子弟蒙着面来要一碗盐巴……
“战争必须尽快结束。”他叹息着对自己的孩子说,“再拖下去,我们自己就会崩溃。”
他的孩子望着他,神情中有佩服,也有担忧:“父亲,昔年论陵钦也是一心为国,但他在哪里,他的家族如今又在哪里?吐蕃王家素来是刻薄寡恩,您,您得为自己考虑啊。”
“为自己考虑?”乞力徐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我要置之不理?”
“您可以和现在一样,只帮助百姓,其他什么也不做。”那孩子苦口婆心,“洛北在苏毗,他不会派人来逻些追杀您。但吐蕃赞普的卫队离我们很近,一旦赞普决意对我们动手,我们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乞力徐何尝不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可是以如今的局势,他从苏毗带来的那些粮草只是杯水车薪,要想彻底改善局势,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性。
“我要去。”他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要去为吐蕃人谋一条生路。至于我自己和我的家族……”
他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对不起,卓玛,那就拜托你了。”
自从前线仓皇逃回之后,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便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宫殿的房间内不能有明火。侍女和仆从们不能穿着红色和黑色的衣裳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大臣们更是几乎不能近他的身边。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和一群僧人。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佛堂之中,在僧人们的唱诵声里寻找一个解脱。
“不如恭请母后赞玛脱脱登摄政,像赤玛雷一样统治我们的国家。”
乞力徐到来的时候,人们正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乞力徐知道他们的考量:
赞普不能视事,可局势又已经差到了不能再差的地步。如果唐人的军队真的兵临城下,只怕吐蕃王家连个谈判的人都派不出去。此刻让赞玛脱脱登摄政,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服的人又多了一个。
“大论,您要进去吗?”守门的禁军首领看到是他,声音略带了一点颤抖。乞力徐自赤德祖赞登基以来就担任着大论角色,红宫中的许多头人和将军都在他的麾下打过仗。
“是,我来求见赞普。”乞力徐毕恭毕敬地向着吐蕃赞普的方向躬身道礼,“请带我去看看他。”
金殿穹顶的孔雀蓝琉璃瓦漏下几缕天光,赤德祖赞的王座前堆满了空酒坛。年轻的赞普躲在佛堂里,在屏风上透出了一个披散着一头乱发的影子。
“大论乞力徐!”赞玛脱脱登第一个看到了他,“您从那噩梦的乌海回来了?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我们正愁没有好的大论人选。尚族的子弟们都说他们要担任,可是……”
乞力徐看着她,知道她的未尽之言,一家独大,对于吐蕃王家来说不是好事。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没有给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太多腾挪的时间。
“我明白太后的意思。”乞力徐躬身行礼,“可是我是从唐军的大营来,此行是来劝赞普议和的。”
“大论要给那个魔鬼当说客?”他的话音未落,赤德祖赞的声音已经从佛堂中传了出来。
乞力徐不说话,只低头静静地等着吐蕃赞普出现。
当赞普的锦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乞力徐才抬起头,不出他所料,眼前的青年人眼下一片青黑,神色迷茫里带着一点癫狂——这不是一个明君应有的样子。
“赞普可曾去过逻些城中的米铺?”乞力徐从怀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青稞饼,“那些地方现在在卖的是这样的东西,里面掺着木屑和泥土,吃下去的人会把肚肠划破。可是……我去看他们的后院时,那里还堆着几大箱的青稞粉。”
赤德祖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大乱之下,贪腐几乎无法避免。
昨夜,就在昨夜他还亲手处决了偷窃军粮的近卫。但当他看到乞力徐掌心那团污秽食物时,喉头突然涌起酸水,仿佛吞下了一整块冰。
“这就是唐人和那个魔鬼想要的,恐惧。”赤德祖赞颤抖着双手,似乎想要接过这块青稞饼,忽而又意识到什么,猛然起身,他腰间的腰带撞得叮当乱响:“不,没关系!让那些贱民去死!等开春雪化,本赞普要带着十万铁骑踏平长安!到了那个时候,我给每个人都分一卷唐绢!”
乞力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望着侧墙,那里本该挂着一副吐蕃疆域图,如今已经被一副佛像取代。
他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老臣十六岁随军征讨象雄,三十年间见过太多尸体。但那些尸体眼里烧着复仇的火,不像现在”他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现在的逻些人眼里,只剩死灰。”
空气突然凝滞,唯有殿外呼啸的北风在檐角呜咽。赤德祖赞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想起三天前巡城时看到的场景——垂死的农奴用最后力气在宫墙上画了诅咒的文字:
他们诅咒王室日渐衰微,永坠地狱。
“我不想看着子民饿死。但我不能投降!”年轻的君主扯开了自己身上的锦袍,露出身上烧伤的痕迹,“那些唐人得到了魔鬼的庇佑。一旦投降,我们就一点筹码也没有,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现在也一样,赞普。”
乞力徐自袖间掏出一卷羊皮地图,这份地图还是洛北临行之前给他的,上面有碎叶文馆的印记。
“就算您不愿议和,那些贵胄和头人可不会这么想。洛北只要率军来到逻些城下,或许不需要动刀兵,只要命火头兵埋锅造饭,我们的军队就会望风而降。”
赤德祖赞听到这里,终于踉跄着跌坐回王座。黄金扶手雕刻的雪狮獠牙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鎏金纹路蜿蜒而下。
“洛北将军对我承诺,若开城投降,唐军只收缴武器,不伤百姓。”乞力徐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好像是当年那个主持会盟,稳定局势的吐蕃大论:“他会奏请大唐天子,保留吐蕃王室尊号,开放茶马互市”
“住口!”赤德祖赞抄起案上金樽砸向殿柱,酒液飞溅,染红了地上的地毯:“当年先祖筚路蓝缕建此王国,不是为了让子孙去长安当唐人的笼中雀!”
“大唐好与吐蕃本为一家,枝蔓相连。赞普,您也是文成公主的后人,身上流着唐人的血。”
乞力徐站直了身体,双目中有着常人难及的力量:
“长安使团曾为我们吐蕃带来过繁荣,我恳请赞普效仿旧制,不要再与大唐为敌。”
赤德祖赞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低下头,手握成了拳头。
佛经唱诵声又近又远,他抬起头,看着那些佛像,当夕阳照到佛像的眼睛时,赤德祖赞几乎能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我答应你……”赤德祖赞的声音沙哑,“亲自,亲自去阵前向洛北投降。”
乞力徐长舒一口气,正要跪拜感叹赞普的大度,赤德祖赞却一把拉住了他:
“告诉洛北,他若有胆子就也亲自来。本赞普要与他当面立约——若唐军食言,我化作厉鬼也要让汉地永无宁日。”
当沉重的宫门铰链开始转动时,乞力徐缓缓地走出宫殿,摆在他面前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当人们围聚到他面前时,他还是笑了:
“赞普决定与大唐议和!”
“今后,我们不再打仗了!”
第260章“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不敢赌’这三个字会从你洛北洛将军的口中说出来。”
吐蕃称降的消息传到长安时, 顿时在朝中引起一阵轰动。
年轻的皇帝李重俊对此前洛北屡次称病不回长安积累起来的那点小小怨气被这封捷报一扫而空,就连自己的头疼都顾不上了,立刻召集在长安的常参官们入朝陛见。
人们拥挤到紫宸殿内, 紫色绯色的朝服汇成一片流光溢彩。吐蕃称降, 西北半壁战事得以停滞,这样的万世功勋,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最兴奋的当属张孝嵩,他一路走来,一路向自己同僚们拱手道礼:
“万世之功!洛将军此举一扫大非川之阴霾, 立起了我大唐丧失五十余年的锐气!”
“孝嵩说得好!”李重俊从帘后转入幕前,正听得他这句话,便立刻抓住机会, 侃侃而谈起来,一下要礼部准备最高的礼节,一下要兵部给参加此战的士兵嘉奖, 一下要亲自给洛北写信, 要他在吐蕃人的土地上祭祀天地,还要借此机会前往泰山封禅,好显示自己的文治武功:
“令洛北早日率军还朝,伴驾随行!”
洛北的回信则显得理智克制许多:
“臣闻周武克殷而封宋地。今吐蕃丧胆于苏毗, 非畏刀兵之利,实慑天朝之德。若乘此势效周公吐哺之仪, 许其称藩纳贡,则西陲可安五十载。昔太宗皇帝纳突厥降众,置都护府以绥远人, 此圣主量含天地之鉴也。伏惟陛下以万民之心为心,罢封禅之议, 修金册之礼,使赞普稽首阙下,天下狼烟一清,万世永享太平。”
“横扫天下的洛将军如今写奏疏也像个道德先生了。”李重俊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他这样一说,朕倒是不得不顺了他的意了。这样吧,还是由解常侍到青海去,全权负责谈判事宜,还有”
皇帝露出一个笑容:“等到谈判结束,把洛将军一并带回来。”
解琬这一年已有八十岁,一路舟车劳顿,来到青海时已经是三月中旬,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冰雪消融,绿草如茵的胜景。
经过一冬的沉寂,牧人们把冬日的厚毡袍和被褥拿出来晾晒,新生的牛羊在草场上跟在父母们身后,一步步地走到春日的草场。
孩子们在空旷的原野上,大呼小叫,互相追逐。歌声时时自放牧的牧民们口中呼喊出来,自漂洗衣服的妇女们口中吟唱出来,就像草原湛蓝的天空下漂浮着的白云。
“他们说的不是吐蕃话。”解琬顿住马蹄,低声和他的侍从们感慨。
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解琬也没有等他们理会的意思,兀自驱动马匹,一路向西狂奔而去。
吐蕃主力败退之后,洛北一路率军前行,驻扎在那曲河上游的吐蕃城邦。
此地离逻些城已经不到五天距离,天气晴好之时,可以望见逻些城边的雪山。
解琬到达洛北军中之时便是这样一个晴天。洛北正在山间骑马漫游,解琬挥手拒绝了侍从下属的禀报,自行骑马追到了他身边。
“解常侍到来,有失远迎,还请解常侍当面恕罪。”洛北远远地望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忙不迭地下马道礼。
解琬的紫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勒住缰绳,与洛北相对而立。两匹战马的影子斜斜铺在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上,像两柄交错的长剑。
“洛将军客气了。”解琬笑着伸手去扶他,“论官职、论品级、论爵位,你都已经在我之上,你对我道礼,已经是于礼不合的事情了。”
“解常侍于我有恩,我不敢忘怀。”洛北不肯退让,还是坚持把这一礼行完,才抬起头来:“解常侍不肯在大帐中与我相见,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只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见他开门见山,解琬也坦诚相待:“你现在的驻军之所离逻些已经不甚遥远,只要一路向西,平灭吐蕃的功绩就在眼前,你为什么不想要?”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只示意解琬继续与他并肩而行。两人并肩骑行在山间,时不时有春风呼啸而过,给他们吹来一些碎裂的叶片和花瓣。
半晌之后,洛北忽而顿住步子,示意解琬看向西侧。
解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刹那间竟情不自静地屏住了呼吸。
天光自冰峰之巅倾泻而下,千万年积雪在晴空下折射出深蓝色的寒芒。整座雪峰宛如天神锻铸的巨剑,有着劈开混沌直贯苍穹的力量。
山腰处漂浮的云絮被狂风撕扯成流银般的丝缕。冰川自峰顶垂落,冰川层层叠叠如玄甲鳞片,在阴影中泛着幽蓝的冷光。
“自此向西,这样的雪山不止一座。”洛北温声道,“即使我们像吐蕃人那样从山间的孔道绕行,也要多花许多时间。后勤粮草,军心民意……每一样都耗不起,我不敢赌。”
解琬闭上眼,好叫自己的双眼不要被雪光刺伤:“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不敢赌’这三个字会从你洛北洛将军的口中说出来。”
当年受默啜追杀,千里逃亡时,他敢赌着全镇的性命去突厥人面前唱空城计。吐蕃谈判时,他敢跳出来对抗武三思,对抗朝廷。就连在于阗做镇守使,都敢千里奔袭,趁着雪夜直扑突骑施牙帐
解琬也曾经将他自己与洛北的位置易地而处,也会为自己百战百胜的战绩陶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若是解常侍同我一样,每天睁眼考虑的是如何让麾下这数万将士吃饱穿暖,不让他们肆意劫掠沿途部族,你也会认为此战不可持续太久。”
洛北接过飘到他肩头的一片碎叶:
“草长莺飞,已经到了牧民们春牧的季节。”
解琬没想到他还会主动提起此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质问道:“这就是你把西域的各部族人迁徙到高原上来的理由?!连奏疏都不肯给朝廷写一封,你想干什么?!”
洛北望着远方的潺潺河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解常侍,除我之外,朝廷还有多少将领能够率军来到那曲河畔?”
“要夸耀功绩,回长安去找陛下夸耀。”解琬冷哼了一声:“我不吃这套。”
“我军军威浩大,但对吐蕃各部来说有如明光,时时可见,却几不可近。”洛北道:“如今我停兵在此,他们才知道害怕。他们怕我们兵临逻些城下,把他们的赞普和贵胄们一起抓到长安。但我军不可能永远停驻在此。解常侍从长安来,应当听了不少朝中大臣对于青海军费的抱怨吧?”
“我知道你征召牧民为你征战,就必须分给他们应有的草场。”解琬的眉头微微皱起:“可是把西域各部迁徙到此,你不怕他们共同谋反吗!”
“那要等到草原上出现一位远胜于我的大汗。”洛北神情平静:“但我相信,在那之前,这些部族就会有自己新的名称,新的认同——”
“唐人。”
他说此话时,眼眸被阳光与积雪反射的雪光照得璀璨如金,英俊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显出一种傲气。
解琬忽然想起多年前苏颋写的那篇碎叶城的游记,那篇游记文采斐然,但其中大多词句他都已经忘记,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场景,夕阳西下之际,汉家商贾与突骑施酋长共饮蒲桃酒,粟特舞姬的银铃与龟兹琵琶共鸣:
“天底下也就是你敢这样说话。”解琬长长地叹息一声:“但长安怎么办,陛下怎么办?他可是勒令我一定把你带回长安去。”
“陛下还没放下封禅的念头?”洛北有些讶异。
解琬露出一个苦笑,那是历经数朝,无数皇帝更迭,无数腥风血雨的老臣才会有的苦笑:“你真的相信陛下会许你永镇碛西?”
洛北一时静默,坦白而言,他对李重俊的了解并不深。早年间在东宫共度的经历已被纷纷扰扰的战争和朝局消磨得七七八八,后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扶持李重俊上位,不过是因为按照宗法,由他登基为帝最为合适,不必多花时间说服群臣。
但此刻解琬的问题又把他带到了另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可能前:哪个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的年轻君主,能容得下如他这样一个横扫天下,战功赫赫的将军?
洛北问:“解常侍是想劝我不要回去?”
解琬摇了摇头:“你在朝堂历练已久,本来不需要我的建议。我只是想额外叮嘱你一句,自太平大长公主回朝之后,朝政越发晦暗不明,其中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洛将军的帅旗,你要小心。”
洛北轻轻一笑:“我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帅旗!要是有的选,我也乐意在草原上做个郎中……”
“你有这个觉悟,反倒是件好事。你以为陛下为何急着要封禅泰山?不是要彰武功,是要收兵权!”他转头去,不再与洛北对视,个中含义不言而喻——洛北竟真的拿皇帝的承诺当承诺,敢于上书拒绝封禅之事!
洛北看着眼前这位故人,忽而感到没来由的一阵疲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都是后话,解常侍,明日我们与吐蕃使团相会。碎叶博士王翰昨日也来了前线,我举荐他做你的副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