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还能握得动刀的,随我前驱!”

    王训跟在慕容宣彻冲出重围之时, 天色已经亮了。

    这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惨叫、厮杀、不住地疾行、骤停、又疾行。他举着那面赤色大旗,不敢松手, 等到平稳地带扎营时, 他才发现双手都被磨出了血泡,血水被冷风一吹,手掌就粘连在木棍上,好容易才用温水化开来,钻心般的疼。

    他勉强站起身, 便提着热水四处给那些跟着他们冲出来的唐军士兵。一张张忧伤而疲惫的面容转向他,目光里却空洞异常,一点内容都没有。

    王训的脚步也不免沉重起来, 寻到慕容宣彻时,天光已经大亮。慕容宣彻浑身是血,躺倒在他的骏马边, 见到是他, 才坐起了身子:

    “我已经点过,我军两万人驻扎于此,逃出来的不过三千人”他张了张口,将一口吐沫咽进喉咙里, 声音也哽住了。

    十中存一。

    王训神情一暗,他知道这样的军队已经毫无战斗力可言, 更糟糕的是,这三千人的粮草俱失,未来又当如何?

    “你现在这样子, 是把愁苦都写在了脸上。”

    慕容宣彻要站起身,却在中间松了力道, 他没有扶王训递过来的手,只撑了一把身后的马鞍,把自己勉强立在那里:

    “打了败仗,别人都能松垮,都能失去信心,但主帅不能。”

    王训扯了扯嘴角,怎么也没能把自己的面容提起来,他轻轻低头,叹了口气:“安乐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往河西走。那里有几座人口数万的大城,粮食富庶,也有地方给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休息。再说,你家洛将军那个坐不住的性子,只怕此刻已经提兵在路上了吧?”慕容宣彻想笑,却似乎扯动了伤口,笑到一半,又弯下腰去。

    王训想替他处理伤口,正要上前,却被慕容宣彻摆手拒绝。他望向远方——东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训手一抖,铜壶里的热水泼在荒野上腾起了白烟,他快走几步,只见浑身是血的斥候从马背上滚落,喉咙里插着半截箭矢,手指死死指向伏俟城的方向,没能说出话来,瞳孔就散了。

    慕容宣彻深深叹了口气:“达扎恭禄来得好快啊。”他抽刀出鞘,刀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华——伏俟城以西的荒原上腾起一片片烟尘,吐蕃大军的旗帜在烟尘中飘荡。

    “小子,帮我个忙。”慕容宣彻扯下一截衣袖,把刀柄和手掌绑在一道,“你带着伤兵先往东北方向走,我带人把吐蕃军队引开。”

    “将军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王训张了张口:“同生死,共进退。我绝不苟且偷生。”

    “这是军令。”慕容宣彻正色道,“当年我没能救下你父亲,如今绝不能看着你死在我身边。”

    慕容宣彻从马鞍袋里摸出半壶浊酒,淋在刀刃上细细擦拭,又将最后一点浊酒倒进喉咙里:“对了,要是见到你家将军,替我带句话。”

    “我把曦光和吐谷浑部都托付给他了——”

    王训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开口正要叫住他,慕容宣彻却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也不容易。这辈子慕容吐谷浑欠他的债,是还不清了,若真有来世,我再报答吧!”

    “还能握得动刀的,随我前驱!”

    千余名残兵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脚印。慕容宣彻翻身上马,朔风再度夹杂着雪粒静静飘下,打在他的明光铠上。细碎的叮当声连绵一片,像是阵亡将士的魂魄在与军阵同行。

    慕容宣彻忽而扯开喉咙,高唱起一支《饮马长城窟行》: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他沙哑的嗓音在朔风中裂成碎片,身后的唐军士兵也应声而和,似乎是天人感应,风雪越来越大,几乎把王训等人的身影都遮掩了过去。

    伏俟城战报来到洛北手中的时候,他已经在提兵向东的路上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他都是在马背上听完的。

    他只敢在沙州略作修整,就即刻率军南上青海,预计半月之内就能与薛讷会和。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薛讷会败得如此之快,败得如此之惨烈。

    “数万大军毁于一旦,伏俟城再度落入坌达延墀松手中,这样的大罪,他身为主帅,竟然还敢苟且偷生,先回朝状告慕容曦光、哥舒翰等不听军令。”

    洛北把哥舒亶从应龙城写来的信件撕碎,在阙特勤手中的火把上烧作一团飞烟:

    “真是罪该万死。”

    阙特勤略皱了皱眉:“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若按原计划行军,他们应当在伏俟城稍作休整,旋即一路向西,和哥舒翰、慕容曦光会和,向逻些城进军。

    “我知道达扎恭禄此刻应当在青海等我,他一定会说动吐蕃大相乞力徐,不计代价也要把我困死在青海。”

    洛北垂眸望着白霜凝结的地面,多年之前,他和达扎恭禄曾在长安的马球场上交过手——那时达扎恭禄就宁愿连自己的脑袋都不要,也要抄他手中的球,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重创唐军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阙特勤沉吟片刻:“那我们就集结优势兵力于一点,撞破他的口袋阵。”他抱拳道:“我统领本部兵马作先锋,不杀达扎恭禄,绝不回军!”

    “好想法,不过,不是无法可破。我要是达扎恭禄,就会安坐在伏俟城里调度军事,逼着我们跟着他的部署东奔西跑,找不出一点机会决战。”洛北道。

    阙特勤不料他反驳得如此之快:“总不能所有人都和你一般长于谋略吧?”

    洛北哑然失笑,不过经阙特勤这么一打岔,他确实把压在心上的伏俟城之败的愤怒消散了些许。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地图上稍作比划,才递给阙特勤看:

    “你看,若我们化整为零,绕道河源郡呢?”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便是慕容曦光等此刻驻守的河源郡,阙特勤打量几眼,猜出了他的打算:“你打算在乌海决战?”

    洛北还未来得及答话,前锋岗哨传来一阵混乱声响。他驱马前行几步,当日值守的亲卫程千里已经扶了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少年人来到他马前,见到他时,立刻高声哀求:“大将军!看看王训吧!”

    洛北翻身下马,伸手接过王训的臂膀。王训本已失了力气,见到是他,才勉强撑起身子,跪地道礼:

    “伯克……将军……卑职无能……”

    他句子说到一半,就栽倒在地,眼中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洛北金色的眼眸。再醒过来时,已经在温暖的大帐之中。

    骨力裴罗本靠在榻边打盹,见他睁眼,忙不迭地跳起来去寻洛北:“大汗!大汗!”

    洛北已经换了件镶着皮毛的吐蕃服饰,见骨力裴罗叫得起劲儿,立刻皱眉扫了一眼过去。

    骨力裴罗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我忘了我们已经身在敌后,请大汗恕罪。我这就,这就出去多找几捆柴回来抵罪。”

    他说话之间便退出帐外,留下王训与洛北两人相对。王训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将军,阴山安乐王……战死了。”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吗?洛北先是一怔,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伤痛神色,他上次与慕容宣彻相见还是在鸣沙,这些年,他们一在西域,一在青海,相隔不远,却始终不得相见。没想到……

    “他临死前托我给您带一句口信。”王训不敢与他对视,两只手用力地揪着新包扎好的纱布,“他说,他把慕容曦光和吐谷浑部托付给您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并未作答。

    王训见他不肯答应,忙道:

    “将军,安乐王是为了替我们断后才死的……他,他确实……”

    “宣彻王子为人真诚,是个可交之友。”洛北温声道,“所以对他的临终托付,我才要格外谨慎。”

    王训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垂下脑袋:

    与一众伤兵躲躲藏藏的数日之间,王训曾经无数次地懊恼,他责怪自己不能说服薛讷,责怪自己没有发现吐谷浑部族的异动,一次又一次,他忍不住地想,如果来的人是洛北,那又会怎么样?

    或许伏俟城就不会丢,或许唐军就不会败,或许慕容宣彻就不会死……

    洛北站起身:“你的伤兵朋友俱被我们收容在营中养伤,等他们伤势好些之后,我就会派出副将,领他们去凉州修养。”

    他顿一顿,看着王训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温柔:“你同他们一道去凉州吧,那里的气候对你的修养也有好处。”

    王训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他:“将军要我离开青海?!”

    此刻帐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铁甲铿锵,他能听见战马焦躁的踏蹄声,闻到桐油涂抹箭簇的刺鼻气味——他的父亲死于吐蕃之手,如今这血债上又添上许多人的名字,此刻终于有机会替这些人报仇雪恨,而洛北竟要将他放逐到后方?

    洛北摇了摇头:“让你现在去前线打仗,就是让你去赴死——我受人之托照拂于你,所以绝不这样做。”

    “可是,将军!”王训突然跪地叩首,额头撞在铺着狼皮的青砖上:“我跟随将军来到青海,就是为了上战场!”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洛北:“在碎叶时,您曾经说打胜仗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时我不明白,经过了大小勃律之战,我还是不明白……如今伏俟城之败,才让我明白个中含义。将军,我只想请您给我一次亲手实践的机会。”

    帐中霎时寂静,唯有柴木在火舌舔舐下发出细微爆响。

    洛北望着少年绷直的脊梁,一时说不出话来。

    帐帘忽被狂风掀起,阙特勤挟着雪沫大步跨入。突厥左贤王肩头狰狞的金狼肩甲还凝着冰碴,一双深碧色眼瞳扫过僵持的二人,突然咧嘴笑道:“又是什么事情僵成这样?”

    第242章“将军可知,吐蕃六成食盐皆出自我苏毗?”

    洛北见是他, 气息稍松,主动上前半步,把王训拉了起来, 才转头给阙特勤解释:

    “这小子不想着在后方养伤, 一心要到前线去搏命复仇。”他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些,苏毗的客人来了?”

    “是,还有位长安来的使节。”

    阙特勤给王训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在此刻与洛北对着干。

    王训也听过“苏毗”之名, 知道苏毗本也是高原上的一个王国,是西羌后裔,本发源于苏毗河流域, 随着人口增长,日渐东扩。苏毗风俗与中原不同,是女王执政, 小女王辅政——国中风俗, 轻男儿而贵女郎,曾经遣使入朝。

    后来此国为松赞干布所并,便再也没有了消息。可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将军,竟找到了苏毗的客人?

    王训知道他们聊的事情重要, 此刻心下不甘,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执拗过头。

    阙特勤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 要是给了这个台阶不下,阙特勤真能立时把鞭子抽出来!

    王训深深道了个礼,才转回榻上休息。

    洛北与阙特勤一道步出大帐, 九月的青海,风雪漫漫, 不见停止,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冷风一吹,洛北本有些沉重的头脑又冷静起来,他低声和阙特勤道:“又不是小孩子,他耍什么牛脾气?”

    阙特勤见他一双金棕色的眼眸里尽是无奈,忍不住哈哈大笑:“要不是这小子的牛脾气,我也看不到无所不能的阿史那乌特还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他侧过头看洛北:“不就是打仗嘛,他想去前线,你就让他去好了,他是你的亲卫,又不是前锋将军,哪那么容易陷入必死绝境之中?”

    洛北皱了皱眉,没有立刻接话。

    “莫不是你身为大军主帅,还打算以身犯险吧?”阙特勤正色问。

    “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提领十五万兵马到了前线,如今吐蕃控兵二十万,想要与我决一死战。但我这里拼拼凑凑,也不过十万人。”洛北轻轻叹息一声,“想要我这个主帅安心坐镇后方,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阙特勤又忍不住笑了:“我看啊,你们俩是有什么样的老师,便有什么样的弟子,你犯不着忧心太过。”

    他言语豁达,说话自有一股视生死若等闲的淡然。洛北便也把一腔忧虑暂且放下:“你说有长安来的使节?”

    “不错,而且也是个熟人。”

    他说话间替洛北掀开帘帐,大帐之中,数盏大灯在四壁熊熊燃烧,照得营帐四周有如白昼。

    帐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高髻繁饰,项上戴着层层叠叠的多宝璎珞的,是苏毗的客人。一身青色官服,正在与她交谈的,便是长安来的使节。

    两人闻得声响,都起身向洛北道礼。洛北这才认出这长安的使节是谁:“耀卿不是年初才从国子监转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任上么?怎么到青海来了?”

    裴耀卿轻轻弯了眉眼唇角,笑得分外狡黠,像只狐狸:“洛将军虽在西域,却对长安事务了如指掌啊……我是为了这次战事,才转回御史台做监察御史的。”

    他不愿在那苏毗的女郎面前提及太多细节,轻巧地把话题转开:“好在我对西域道路还不算太陌生,一路行来,还在路上遇到了这位苏毗小女王赵曳夫。她说要来拜访将军,我便把她捎来了。刚刚小女王正在同我解释她国家的事情呢。”

    苏毗小女王赵曳夫盈盈下拜,说出口的汉话语音生疏,用词造句却很文雅:“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英雄。小王复国之事,有赖将军了。”

    “王上言重了。”洛北免了她的礼,又让众人各自坐下,换了吐蕃话与她交谈:“苏毗亡国已有八十余年,苏毗贵胄也尽入拉萨为官,世袭罔替,女王为何一意希求复国呢?”

    他的吐蕃话说得十分流利,赵曳夫的芙蓉粉面面上本是一喜,但听他问得这样直接,神情不由得又端正起来。她犹豫片刻,还是以汉话道:

    “诚如大将军所言,我苏毗亡国有年,刚刚亡国之时,我们曾数度想要复国,都没能成功。最后,岁月荏苒,我们这些贵女,有的嫁给了吐蕃的贵胄,有的依旧在苏毗地方统领本部,但无论身处何地,我们都知道,我们是苏毗人。”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对于吐蕃国内而言,“苏毗人”这三个字并不是什么难题,苏毗也是吐蕃内四族之一,与党项、吐谷浑等并列。若无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苏毗人是不会跟随一个什么“女王的后裔”就贸然举起反叛之旗的。

    大帐之中一时静默,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这位年轻的女王身上。她略一沉吟,便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卷文卷:

    “请您一看便知。”

    洛北接过文卷一看,卷上是一本记载翔实的账册,皆是苏毗国内的往来之账。他递给裴耀卿,伸手划过其中一项,示意裴耀卿留意。

    裴耀卿接过账册扫了一眼:“原来吐蕃屡屡犯我河湟、陇右一带,皆因贵国为后勤相援。”

    赵曳夫苦笑道:“我苏毗虽然地方不小,有四万之众,胜兵一万。但对于大唐和吐蕃来说,不过是两条大河里的小小石子。可我部百姓皆善于骑射。故而吐蕃人每每出征,皆要征召部族儿女出兵相援,又要我们供给后勤。”

    “平日里打了胜仗还好。”阙特勤已经听明白了,他站起身,脸上有点嘲讽似的笑意,“摊上了最近这样的年景,吐蕃每每大败,便要从你部劫掠一番再回逻些。你部实在不堪重负,是不是?”

    赵曳夫脸上一白,但在众人面前,也是勉力撑住了架势:“不错,故而我部不能再为吐蕃效力。”

    “这话说得简单。”洛北直视着她的双眼,“敢问女王愿意拿什么来换?”

    赵曳夫没有被他的气场压倒,只定定地与他对视:“我愿以青海及吐蕃的地图来换。”

    “这东西对我没有什么用处。”洛北指了指一边的沙盘,那是他碎叶测影所的杰作:“女王请看。”

    赵曳夫起身走了过去,但见山川高耸,蓝色的河水横流——好像从苍穹俯瞰大地,处处山川险阻,都是一目了然:“这……”

    “所以我问您,打算拿什么东西来换。”洛北见她不语,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的重重压力并未真的压垮赵曳夫,她在沙盘边踱了几步,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她走到一处山谷之间,伸手在沙盘上方画了一个圈,喉头微动:

    “将军可知,吐蕃六成食盐皆出自我苏毗?”

    裴耀卿用手中金杯敲了敲桌面,他算是明白了洛北递给他文卷时轻轻一划的用意。他站起身来,轻巧地开口唱红脸:

    “王上决心如此,确实令我等感怀,《周礼》有云‘盐人掌盐之政令,以供百事之盐’,盐铁之利关乎国运。逻些城的吐蕃赞普岂会放任命脉悬于他族之手?”

    “自从吐蕃公主嫁入吐谷浑家,盐湖及周边已经交由吐谷浑人的军队接手。”赵曳夫轻轻一笑,脸上是一片得意之色:“但制盐之法,只有我苏毗女子应用最熟,而且代代相传,不为人知。”

    她再度躬身向洛北下拜:“若将军肯支持我们复国,苏毗愿断吐蕃盐道,与大唐互市!”

    她字句铿锵,连高髻中的金钗缀着的宝石也颤巍巍地放着光。

    “可以,但我要一份盐井分布图。”洛北颔首。

    “是。”赵曳夫惊喜地抬起头来,将腰间一份盐井布防图双手递给洛北,“若是将军信不过我,可遣死士焚其卤池。”

    “我不是为了这个。”洛北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下去,“还有一件事情,苏毗若断盐道,吐蕃必知苏毗叛乱,倾力来攻,贵部四万之众,如何抵挡?”

    “这正是小王来此的缘由。”赵曳夫目光灼灼,神情坚定,“吐蕃大军已由乞力徐带领,倾巢而出,请将军许我一月时间,等他们过了苏毗地界,我再下令断盐。”

    “半月。”洛北声音冷肃,“再过一月,就快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吐蕃牙帐只怕早备好了过冬的盐巴,用不着在意苏毗的事情了。”

    “是。”赵曳夫咬牙应了,“我会留家妹在将军营中,以备联络。”

    待到把苏毗小女王送出帐外,帐中三人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裴耀卿率先笑了出来:“二位将军这角色倒是演得极好,只有我自己,越说越觉得自己在欺负姑娘家。”

    “你可不要太小看她了。”洛北笑笑地给他杯中添了些水,“虽说苏毗国已灭,但她在地方依旧是一部首领,挥斥方遒。哪是我们这点小把戏就能吓到的。”

    “再说。”阙特勤接话笑道,“她要是没做好断盐的准备,就不会带那份布防图来了,不是吗?”

    裴耀卿哈哈大笑,只得承认是他多想。三人笑了一阵,洛北才正色问道:“耀卿,你现在可否解释,为什么朝廷放着那么多监察御史不派,非要把你从户部调去御史台呢?”

    裴耀卿早知他有此问,从包袱中取出一枚金牌,举到他面前:“将军可识得此物?”

    这金牌与褚沅昔日手中拿着的效仿,也是皇家之物。洛北颔首:“这是皇家令牌。”

    “不错,在我出发之前,陛下给了我一封密信,要我连同金牌一起交给你。”裴耀卿双手将那两物举过头顶,恭敬地递给洛北:“将军请自己看吧。”

    洛北一头雾水地拆开信件,只扫了一眼,便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

    第243章“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昔年大唐溃败之地,亲手把大唐战无不胜的旗帜重新立起来——”

    这下连阙特勤都转了过来, 大帐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烈烈朔风在帐外作响,还有巡营士兵铠甲的碰撞声。

    裴耀卿被他们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才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陛下之前确有让将军从青海撤军之心。吐蕃人在瓜州大败之后, 重新遣使来朝,想要与大唐重约盟约,为甥舅之国。当时朝中分裂为两派,一派以前次主持盟约的左散骑常侍解琬为首,直言吐蕃求和是包藏祸心。还有一派是以御史中丞宋璟为首, 要求罢边事,停兵戈。”

    裴耀卿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抹苦笑:“朝内争斗剧烈, 还是宰相萧至忠等人勉力调停,才定下了边谈边打的调子。可就连派到你军中的监军御史人选,朝中都选不出来。”

    阙特勤皱起眉, 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们在争论什么:“不如让张孝嵩来好了。他对西域情况熟悉, 也是吃得起行军之苦的。”

    洛北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孝嵩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的吏部侍郎,再把他派到青海来,不太合适吧?”

    “张相公自己倒是愿意来,还在朝中为自己请命。”裴耀卿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但朝中主张罢边事的大臣们不同意。”他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只望着洛北。

    洛北心知肚明:“他们担心孝嵩与我过从甚密,会徇私?”

    裴耀卿苦笑道:“朝中和你过从甚密的又何止一个张相公!你洛将军混迹朝政、执掌边务这些年,不论是御史台还是御史台, 有几个人没和你有过交情?朝中好几番争执不下,最终这差事才落到了我的身上。不然我也不会从长安的户部度支司跑到青海来。”

    洛北神色微动, 当着裴耀卿却并不表露,只微微一笑:

    “那我还要多谢耀卿愿意跑这一趟。只是,既然朝廷派遣监军到我军中,陛下又怎么会寄来一封希望我撤军的密信呢?莫非是要耀卿来盯着我撤军?”

    他这分明是句玩笑话,裴耀卿和阙特勤都没能笑出来。

    阙特勤轻轻一叩桌案:“我明白了,皇帝是举棋不定,想试试我们和吐蕃哪个的成色更好。”

    “将军,话也不是这么说。”

    裴耀卿见他说得皇帝好像把一场战争视作儿戏,忙出言制止:

    “陛下不是不知道将士们在前线的辛苦,只是朝堂上主和派声势浩大。宋中丞连上七道奏疏,言青海征战空耗国库,不如借吐蕃称臣之机重修昔日旧盟,再派金城公主入藏和亲。这个时候陛下要是顶着朝臣的反对下令全力讨伐吐蕃,好像”

    洛北微微一笑,没让裴耀卿继续把话说下去:“耀卿不要多说了,朝中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既然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那我回撤就是了。”

    他似乎真的打算践行此诺,数日之后,他命众军拔营向东,由阙特勤麾下的三万突厥精骑为先锋,一路向乌海而去。

    乌海以及周围的柏海皆是水草丰茂之地,虽然已到九月,草原上依旧有牧草留存。吐蕃在此地兵马不多,又无城池据守,几乎是没有多少时间就被阙特勤率兵清扫一空。

    “将军真的打算撤军吗?”这日是王训当值,他伤势好了大半,但人比之前清瘦了不少,这时候穿着一件旧日做的皮袍,竟宽出小半个腰身来,洛北本要他再休息些时日,他却不甘示弱,撑着身子跳上了马。

    洛北转头问他,笑得有点神秘:“你觉得呢?如果你是我,这仗要怎么打?”

    王训被他问住,一时仍然在迟疑,他想了想,干脆用些大势来拖延时间,好再思考得全面些:“虽然郭知运、慕容曦光等都在青海,但将军没有办法直接对他们下军令。”

    “是。”洛北倒是对他这句话大为赞赏,“这是个好想法,要打好胜仗,最先要做好的准备就是处理好政治问题。”

    王训不料他突然夸了这么一句,脸上飞红一片,人却低下头来仔细思索:

    “我会让阿阙将军先攻乌海,而后以乌海为营地,断掉吐蕃人的补给线。而后大军回撤至大非川一带,先与伏俟城的达扎恭禄交战,最后,等吐蕃大相乞力徐的主力赶到,再与他们决战。”

    “又是乌海、又是大非川……”裴耀卿也随军跟在洛北的队伍里,听他们说话,立刻催马赶了上来,“这样的计划要是我报到朝中,只怕薛讷薛将军会第一个跳起来。”

    昔年薛讷之父薛仁贵便是率军在大非川和乌海被吐蕃军队击败,自此大唐战无不胜的威名一战皆失,吐蕃彻底崛起。唐军将领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皆免死除名。

    此事是薛仁贵之子薛讷的心中至痛。所以此前他在青海用兵才那么激进——他想平定吐蕃主力,为其父一雪前耻。

    洛北神情骤然冷冽如刀,他扬鞭指向不远处的日照金山:“虽然王训做的计划一般,但有一点确实与我不谋而合。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昔年大唐溃败之地,亲手把大唐战无不胜的旗帜重新立起来——”

    他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转头望去,但见一骑浑身浴血的斥候飞驰而来。

    他似乎已为路途花光了所有力气,下马时几乎要栽到泥地里,还是王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肩膀,湿乎乎的,都是血:

    “达扎恭禄亲率五千轻骑出城,要强取应龙城!”

    裴耀卿手中马鞭“啪”地折断,他现在陡然意识到,朝廷不给洛北主帅任命是个何等愚蠢的决定:“哥舒将军那里……”

    “哥舒亶能顶得住的。”洛北解下身上的狐裘裹在颤抖的斥候身上,“现在扛不住的反而是达扎恭禄。他和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坐镇的伏俟城皆在我军控制范围之下,若无乞力徐麾下的兵马支援,他们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

    他说话间转向王训:“传令阙特勤,让他把乌海的俘虏放两个回去——记得要割了耳朵再放。”

    王训猛地抬头,高声应了一句,打马而去。

    这一夜洛北的军队扎营之地已经靠近乌海。中军帐内,洛北将密报凑近烛火。羊皮纸上洇开的血迹像朵狰狞的曼陀罗,这是他昔年在逻些城以“乌特特勤”身份落下的一枚暗桩。

    如今对方用性命送出了最后一封消息——乞力徐十万大军已过那曲,半月内必至乌海。

    “将军真打算在这里和吐蕃人决战吗?”裴耀卿掀帘而入,他一面掸去身上的积雪,一面递给洛北一封信:

    “今天早上到的金牌,宋相公以户部清册为凭,说青海驻军每日耗费粟米千余石,朝廷希望将军给个解释”

    “裴监军可知我为什么每每征战,都召集西域诸部与我同行吗?”

    洛北将密报丢入火盆,火苗在他金棕色的眼眸中跃动,像是冰川下的一团火:

    “因为西域诸部的粮草皆由我这位西突厥大汗自行调配供给,不要朝廷一布一粟。朝廷要我解释,我解释什么?”

    裴耀卿望着火盆里烧成灰烬的纸张,忽而想起他此来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商贾与牧民,他们往来高山河谷、大漠戈壁,以一张张印着牡丹的票据相互来往:

    “洛将军大治西域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日?”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他似乎听到什么声响,走到帐门之前,掀开了帐帘。

    阙特勤正要掀帘,见是他来,难免一脸惊喜。他裹着一身冷风闯进来,铁甲上凝着几乎已成黑色的血冰:

    “诱饵撒出去了!达扎恭禄亲自带着前锋追来,够种!”

    突厥左贤王大笑着摘下头盔,他的发间还残存着一点血迹,裴耀卿忍不住伸手掩住口鼻,洛北却已经从容展开舆图。

    羊皮地图上,乌海东侧无名谷地被一抹红色狠狠圈住,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明日我带大军前行。”洛北手指划过山谷:“赶在封山之前,与达扎恭禄再交手一次。”

    裴耀卿盯着舆图上那条标记,忽而想起临行前相王李旦与他做的一次长谈。一贯温文的李旦提到洛北此人,也不由得皱眉叹息:“此人意志坚定,诡计多端,不可摧折,不可收买”

    此刻帐外朔风呼啸,竟与李旦在长安城细雨中的告诫重叠。

    洛北移动舆图,指了指地图上的某处:“乞力徐的大军半月后能到。如果我是乞力徐,我一定会写信给达扎恭禄,要他撑住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吐蕃人的军队就能把我们团团围住。”

    阙特勤起身道:“我明日就带五千精骑去截粮道,保管让那老小子三天都撑不住。”

    “不。”洛北将密信投入火盆,“我让王训带兵去。你留下守住乌海——”

    阙特勤哈哈大笑:“你还肯让那小子带兵?”

    “刀总要淬过火才锋利,将军也是一样。”洛北轻声道:“我把宣彻王子的旧部都拨给他。”

    王训走进大帐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身上,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时。洛北已经从案上拨了一枚令箭给他:“王训听令——”

    三更时分,骑兵的马蹄裹着毛毡消失在风雪中。洛北和阙特勤在舆图前推演局势,裴耀卿却扛不住困意,裹着大氅沉沉睡去。

    天色将亮起来的时候,斥候送来第一份战报,王训出手奇准,吐蕃军队的运粮队被劫了一批。

    裴耀卿从梦中朦胧醒过来,第一缕晨光已经刺破了云层,洛北起身上马,朝阳正从远处的乌海尽头升起,将雪原染成一片血色。

    他回身望向自己身后的大军,高声下令:“出发!”

    第244章“坌达延墀松的帅旗离开伏俟城之日,便是伏俟城重回大唐之手之时。”

    吐蕃军旗高高飘扬的营地之中, 达扎恭禄收到了一封来自吐蕃大论乞力徐的信。

    信纸上留着乞力徐的印章,信中措辞严厉,指责他“轻敌冒进, 恐中埋伏。”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封地图, 上面一只只红圈,圈住了乌海以东的数个峡谷。

    “真是荒唐。”

    达扎恭禄将信件付之一炬,笑笑地与他帐中的将领们打趣道:

    “乞力徐还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见到了唐人的踪迹就急着扑过去呢,还要特地把唐可能的伏击地点圈给我……这样说, 会看地图的孩子就能当大将军了。”

    他与乞力徐都出身韦氏家族,同列赤德祖赞的九政务大臣名中,本应相互扶持。可自打青海撤军之事起了分歧, 两人便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

    达扎恭禄突袭玉门军被打了埋伏,乞力徐竟连个发兵来救的样子都不做。等达扎恭禄攻破了伏俟城,乞力徐才率领军队回到青海。

    达扎恭禄奇袭伏俟城, 同样一句禀报也没有, 任由自己的传令官去逻些城报功。

    帐中将领谁不知道他们的不睦,闻言都极给面子地笑作一团,片刻之后才有人发问:

    “将军亲率偏师驻扎此地,为的是牵制住洛北的唐军主力, 若是他们发现我们不进他们的埋伏会怎么样?”

    “便是发现了,也不能如何。”达扎恭禄斩钉截铁地道, “他要带领大军通行,便只有这数条山谷可走。他不能打我们的埋伏,便要提防我们埋伏他……等他在乌海把粮草都耗尽, 坌达延墀松早把应龙城拿下了。”

    达扎恭禄向前一步,望着帐外深沉的夜色:“他们不是一向传说洛北算无遗策吗?我今天就要让他在我手上栽倒一次。”

    同样的一片夜色之中, 坌达延墀松提了提自己裘衣的领口。夜色降临之后,青海湖上的风更大了,猎猎的朔风正好掩盖了吐蕃士兵皮靴踏在冰面上的声响。

    自达扎恭禄带着全部旌旗离了伏俟城,他把城头驻守的士兵撤下来一半还多,每天守城不出,任凭唐军侦查的游骑在青海湖上肆意往来。他忍气吞声了这许多时间,为的便是此刻。

    “应龙城,好名字。”坌达延墀松拿起哈着白气的奴仆递上来的皮酒囊,大口地咽下一口烈酒,“从这座城向四处望,应当能把青海湖四周的草原都看得一清二楚吧?”

    只有猛烈的风声回应他,风声之中还掺杂着雪粒,像小石子一样打在他的盔甲上。

    “这个地方应该成为我未来国都的瞭望台。”坌达延墀松拍了拍躁动不安的战马,“再过一会儿,等到进攻的信号到来……”

    片刻之后,吐蕃的斥候来报,唐军巡营士兵快要到了交接班的时候。

    “便是此时!”坌达延墀松一声令下,吐蕃前锋的弯刀在月光下泛起银白的刀光。吐蕃人的马蹄裹了麻布,踏着冰面无声逼近应龙城。

    便在这时,城头忽而火光大炽!

    一股寒意直从坌达延墀松的脚底涌向头顶:“不好!”

    数十支羽箭已经尖啸着撕裂夜空。黑沉沉的湖面被火光照得透亮,唐军的骑兵已不知何时自他们两侧现身。

    “王子殿下。”哥舒亶一马当先,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我奉命在此等了你三个晚上了。”

    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勒住马匹,高声笑道:“哥舒将军果然是擅长埋伏,当年你和洛北第一次击败突骑施苏禄,用的也是这一招吧?”

    “可惜,我不是苏禄——凭你手下这点士兵,想要拦住我,妄想!”

    他话音一落,数面吐蕃战鼓同时敲响,重步兵排阵而出,在两翼骑兵护送之下,向哥舒亶的骑兵部队压去。

    哥舒亶见势不妙,随即命令骑兵部队展开,露出藏在身后的陌刀阵——重甲步兵对重甲步兵,这场对决一经展开,便惨烈异常。

    吐蕃重甲步卒的骨朵还未砸下,唐军陌刀已如银瀑倒卷,将铁皮镶边的盾牌劈成两截。断肢混着血沫溅在冰面上,顷刻凝成了猩红的珊瑚。

    刀剑相击之下,冰面细微的碎裂声几不可闻。

    哥舒亶确实兵力不多,一刻之后便显出败相,恰在这时,应龙城头响起鸣金之声,哥舒亶便一路率军回退。

    “吐谷浑的儿郎们!给我冲啊!”坌达延墀松热血沸腾,他独率亲军一路猛冲,几近到了湖心岛的位置。冰面之上,吐谷浑军队如海浪般成排向应龙城涌来。

    哥舒亶的军队刚撤进城中,唐军令旗便倒劈而下,两声猛烈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那是日前唐军工兵在冰面上设下的陷阱。

    坌达延墀松挥刀挑飞一支流矢,不料忽觉地下颤动,处处冰面裂开缝隙,吐谷浑部队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陷进去。

    他忽而想起多年之前听过的那场战役,当年在多逻斯水,眼前的哥舒亶和那位洛北将军就曾经利用河面上的火药机关覆灭过同俄特勤的军队。

    “撤退!”爆裂声连绵不断,冰缝也来到了他的脚下。他猛然扯起缰绳,扯得战马扬立而起,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才避过那条如白蛇般窜来的裂缝。

    “回伏俟城!”他又喊了一遍,惊慌之中的传令官被他这声嘶吼唤回神智,纷纷传令后退。

    他治军有年,很快就收拢残部向西北撤去,一路行去一路触目惊心——冰湖之上的窟窿里,不少地方飘着吐蕃士兵的尸体,有一些人甚至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向上攀爬,可他们敬爱的主帅此刻只能仓皇而逃,无暇顾及逝者的尸体。

    出人意料的是,哥舒亶并未率军追击,连唐军一贯自豪的连箭弓弩也没有出现。坌达延墀松撤到岸上,借着微弱的天光回望青海湖面,他只看到唐军士兵出城收拢吐蕃人和唐人的尸首。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伏俟城上却陡然出现了数面唐军大旗,他目眦欲裂,正要发问,城头上转过一个面目俊朗,身强力壮的唐人将领。

    “坌达延墀松!凉州都督郭知运奉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后来的某一日,在碎叶文馆的大地图前,洛北曾与王训谈起此战得失。早已过了少年年纪,独当一面的王训,还是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问起洛北,为何说他做的那个作战计划是一般的计划。

    洛北歪过头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在午后日光中显出一点柔和的光:

    “你懂规矩,识大体。有时候也规矩得过了头。你干嘛想着就达扎恭禄的布局去拆他的招,应当把棋盘扩大——让他来应对。”

    “可是郭知运……”王训试探性地望向郭知运占据的白兰部诸城,“您是何时调动了郭知运的军队?”

    洛北笑了,笑容里藏着一闪而过的属于大唐军神的那股肆意张扬:“我可没有调动郭知运的军队,我只是以旧日上级的身份给他写了封信……”

    “坌达延墀松的帅旗离开伏俟城之日,便是伏俟城重回大唐之手之时。”

    伏俟城沦陷的战报来到达扎恭禄营中时,已是数日之后。坌达延墀松不甘失败,收拢残部,逃亡白兰部寻求支持。但白兰部的首领们对此反应冷淡,他只能再度遁亡山野之间,等待着达扎恭禄率军归来的那一日。

    “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达扎恭禄在营中拍了桌子,“精锐尽出,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

    达扎恭禄的指节重重叩在羊皮地图上,震得铜灯里的酥油泼溅而出。帐中诸将屏息凝神,看着主帅的手指从乌海峡谷一寸寸挪向伏俟城,最终停在标注着白兰部的墨字上。

    “留了也无用……”他深深叹了口气,“洛北宁可让郭知运放弃白兰部也要收回伏俟城,只要坌达延墀松一出伏俟城,这一招就是我输了。”

    “但我还没有把筹码输光。”他突然转身,铠甲鳞片在火光中铮然作响,“大论乞力徐的军队什么时候到!”

    副将咽了口唾沫:“大帅,大论说还有五日……他嘱咐您不要再贸然出兵了。”

    “就是要让乞力徐看看!”达扎恭禄抓起案上的牛角杯砸向地面,乳酒在羊毛毡上洇开深色痕迹,“没有他的军队,我一样能打赢仗!”

    马蹄声在子夜时分惊破山谷寂静。吐蕃轻骑卸下所有铜铃,马嘴衔枚,贴着峭壁的阴影向乌海方向疾驰。

    第245章“我曾经向姚相公许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一进入十月, 逻些城的风雪就没有停下来过。牙帐前象征赞普的大旗在狂风中飘舞,发出刺耳的飒飒声,赤德祖赞推开天窗向下望去。逻些城的平民和小贵胄们正如蚁群般涌向集市。

    他们是去买盐的。

    自三日前苏毗叛乱的消息传到逻些城, 市场上的盐价拉高了三成还多。更糟糕的是无数商人正在囤积食盐, 等着在战争之中狠赚一笔。

    “商人……贵胄……家族……宰相们……”在他的思绪之间,侍官的声音飘近又拉远。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年轻的赞普心想,盐价、战事、各家贵胄错综复杂的关系、唐家的态度……所有事情掺杂在一起,没有一件事情让他省心。他烦躁地关上窗, 走到密室之中开始参拜佛像。

    这是曾经统一高原的,他的祖先松赞干布留下的佛像。逻些城代代相传,若有人知道了佛像的秘密, 便能再度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

    松赞干布到他这里。不过数代而已,数代之后,雪狮子王座上的赞普便连维持疆域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帐外忽然传来呜咽般的号角声。赤德祖赞瞳孔骤缩, 这代表是个不好的消息。他转身要走, 不料衣袖带翻了供奉先祖的酥油长明灯,火焰顺着地毯窜上经幡,将松赞干布征伐吐谷浑的壁画熏得焦黑。

    “伏俟城……”信使用尽全力也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坌达延墀松王子……”

    赤德祖赞愣在现场, 他张了张口,感到自己的声音飘在远方:“达扎恭禄在哪里?大论乞力徐又在哪里?”

    “乌海……他们都在乌海。”

    裴耀卿的笔顺着乌海的边缘画了半个圈, 还是没有想明白洛北的用意。

    他们此刻正在乌海以西的苏毗领土之上,驻扎在离女王宫殿不远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苏毗的大臣与将军们聚集一处, 听洛北用吐蕃话陈述他此来的目的。他要恢复苏毗的旧日疆域,把女王的领土自吐蕃划分出来。而后苏毗可以在大唐和吐蕃之间保持中立——它将作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闲壤永享和平。

    裴耀卿拿笔末挠了挠头, 且不说洛北说的这话有多少真实性,就说一开始,如果他一开始就要来苏毗的话,他又何必在乌海边的山谷之间绕那一下?

    裴耀卿百思不得其解,便更不知要如何向朝廷解释这位主帅的行动。正当他提笔要把疑惑写在纸上时,洛北带着一点轻微的咳嗽掀帘走了进来。

    “将军。”裴耀卿站起身向他道礼。

    洛北一面脱下狐裘外袍,一面抓起桌上的半盏残茶一饮而尽:“不必多礼了,耀卿。”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上,“在写给宫中的回函?”

    便是有心要瞒着他,裴耀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颔首:“我还是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从乌海边绕个圈子。”

    “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

    洛北俯身在地图上替他标上各方军力的位置。他是兵部职方司出身,轻轻一画便是一目了然。

    裴耀卿随着他的动作把地图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这才惊讶地发现,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洛北已经将大唐的军队在乌海外围排布开了一个钳型。

    一头是郭知运部以及哥舒亶部,另外一头则是洛北自己所率领的部队以及慕容曦光、哥舒翰部——阙特勤的军队压在中间,靠着山地的复杂局势,使得吐蕃人始终无法连成一片。

    洛北画过地图,似乎是觉得裴耀卿已经能够明白,便直起身来:“当然,也为了给郭知运收复伏俟城争取时间。”

    裴耀卿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事实是,他对此一头雾水。

    实话说,他这个监军御史本就是被硬拉到了青海,实在是莫名其妙。到了现在,他既没有像解琬那样参与谈判、挥斥方遒的机会,也没有像张孝嵩那样亲历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赶路。

    先是自己赶路,而后是同苏毗的小女王同行,再然后便是跟着洛北的军队赶路。

    “耀卿还是不明白?”洛北见他神情恍惚,开口问了一句。

    裴耀卿苦笑了一下:“让我从头问起吧,洛将军,你说你带着部队绕了这一圈是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可是……他也是隔着崎岖山路与我们对峙,并未与我们交战。”

    “达扎恭禄是个聪明人,他在玉门军吃了亏,不会在乌海再吃一次。看到我的帅旗移动,他就不敢穿越任何一条山谷。”洛北点了点伏俟城方向,“他会把重宝压在伏俟城和应龙城。”

    裴耀卿反应了过来:“那将军又为何主动西撤,宁愿兜一个圈子撤到苏毗的土地上,也不愿意在现场再等一等,等伏俟城收回,再进攻达扎恭禄?”

    “因为乞力徐的主力已经穿过苏毗部,向我军袭来。如果我们不动,乞力徐和达扎恭禄就会把我们的主力困死在乌海。”洛北温声道。

    “那您为什么非得亲自去?”裴耀卿又问,“派个将军去阻击达扎恭禄,不也一样?就算您不放心别人,派阙特勤去就是了,他部下多为骑兵,最善袭击。”

    洛北轻轻笑了,还未说话,帐外骨力裴罗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

    “裴御史不要把我们这些人想得太厉害,又把我们的对手想得太软弱了。”

    骨力裴罗递给洛北一盏煎好的药,又转到地图前,给裴耀卿解释:

    “若不是洛将军的帅旗亲至,达扎恭禄一定会找准机会,向我们的伏击地发起猛攻。您莫要忘了,吐蕃人早已经习惯与雪原相处,而我们这些人,都是些外来客。”

    洛北慢慢把药喝了半盏:“是啊,耀卿你想想,你既然会有此一问,军中将士肯定也无不例外。若无我这柄帅旗走在最前,你让他们怎么能克服得了大冬天里雪原行军的恐惧?”

    裴耀卿颔首不言,他似乎想起几年前在碎叶的所见所闻,那里的人提到洛北的时候不像在说自己的主官,更像在说一位遥不可及的神祇。

    “咳……”洛北将药盏放到一边,在地图上点了点达扎恭禄的部队,“自月前王训断其粮道,如今他们已经断粮,数日之内,他们的士气会一泻千里。我曾经向姚相公许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擂鼓,聚将!”

    乌海之滨的一片茫茫草原上,黑压压地笼罩着低沉的云层。冬日里的大雪已经下了几场,给草原留下一点湿滑的痕迹。

    天还没有亮,唐军已经在这草原上急速奔驰,军阵舒展,像一支离弦的箭矢。

    洛北身着明光甲居于箭矢最前,身后是他的亲卫,浑释之与骨力裴罗一左一右地护在他身后,而后是洛北的亲军——他把自己的底牌压在桌上,做这一场最后的豪赌。

    风雪都被这战争的前奏感染,变得躁动不安,乞力徐回头望向胡乱飞舞的帅旗,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大论!”斥候滑跪在他的马鞍之前,“唐人来了!”

    乞力徐眯起眼睛,远远地看到那面象征洛北帅旗的大纛。他一直以来的不安预感终于变作现实:“唐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被马蹄声惊扰得震颤的大地已经不许他多想,他打出手势,示意军队列阵准备——但在许多盾手还未跑到前一排时,一支鸣镝已经穿过阵前,向他的大旗飞去。

    护卫大旗的小队连忙后撤,下一刻,箭雨随着鸣镝而来,像雨一样倾泻在吐蕃军队头上。

    “变阵!变阵!”乞力徐脸色陡变,鲜血却忍不住沸腾起来——他现在终于明白人们说的那句话,应对洛北这样的对手,一味防守毫无用处,要击败他,只有比他更利的刃,更热的血。

    朔风卷起残雪,洛北的玄色大纛在铅灰色天幕下猎猎作响,他放下弓箭,反手抽出腰间的陨铁唐刀:“将士们!随我冲!”

    唐人的冲锋号和吐蕃人的牛角号连绵一片,乞力徐的先锋骑兵也踏着冰封的河面疾驰而来。这些生长在雪域的战士身披牦牛皮甲,长矛尖端直指唐军的方向。

    “放!”骨力裴罗的暴喝撕开凝固的空气。唐军阵后突然竖起了数百张连箭弓弩,铁矢带着死亡尖啸没入吐蕃前锋。

    吐蕃人冲在最前的百骑同时人仰马翻,倒下的战马在冰面滑出数丈,猩红的血线在苍白的冰原上蜿蜒绽放。

    乞力徐的中军大旗忽然前倾,河谷两侧的山脊后转出黑压压的步卒方阵。这些吐蕃精锐左手持如同自己一般高的巨盾,右手握七尺长矛,如同移动的钢铁刺猬向唐军本阵压来。

    “他终于舍得把自己的重甲步兵压上来了。”洛北冷笑一声,转头示意传令官。

    六面大纛同时前指,唐军前阵突然向两侧裂开,五百陌刀手踏着雷鸣般的脚步向前推进。陌刀队都是身披明光铠的壮汉,他们双手握持着陌刀,刀光翻卷时似乎是在原野上掀起了一片银色浪涛。

    吐蕃长矛刺在陌刀手的重甲上迸出火星,下一刻便被连人带盾劈成两半。

    唐军一进再进,吐蕃人一退再退,就在这胜利似乎能够轻而易举地到手时,冰面突然传来了诡异的碎裂声。

    是唐军骑兵陷入了暗藏冰下的陷马坑,数十匹战马哀鸣着,有的折断了前蹄,有的崴了腿,还有的把身上的骑士重重地摔在地上。

    乞力徐趁机命令向前移动,吐蕃弓手借着盾阵掩护向唐军倾泻箭雨,数支铁箭擦过洛北的兜鍪,在明光甲上划出了刺目火星。

    “取我马槊来!”另有一声断喝响在空中,唐军大旗自乞力徐侧翼的山坡上竖起,与唐军大旗一起到来的,还有象征吐谷浑的王旗。

    哥舒翰接过慕容曦光空中抛来的一支马槊,“李嗣业!随我冲阵!”

    第246章“可是如今大唐与吐蕃尚在交战之中,吐蕃赞普应当不会自毁长城吧?”

    跟在哥舒翰身后的青年大将一颔首, 率领一支小队如游蛇般直入吐蕃中军。

    吐蕃人慌忙架起长矛,但哥舒翰和李嗣业配合得当,哥舒翰槊锋挑飞三面皮盾后精准刺入掌旗官咽喉。吐蕃大旗应声而倒。

    “放箭!”中军传来乞力徐声嘶力竭的怒吼。

    吐蕃帅旗倾倒的瞬间, 吐蕃人万箭齐发。哥舒翰左右已有数个唐军将士倒下, 他反手挥槊,挡开几支飞来的羽箭,却见身侧李嗣业跳下战马,自马鞍上抽出了陌刀。

    李嗣业身形高大,手持陌刀时便如一座山峰, 他手中一片刀光水泼不进,竟将迎面而来的箭矢尽数斩断。

    吐蕃人看得无比真切,心下已经生了三分恐惧, 他刀锋过处,吐蕃军阵无不裂开一条缝隙。

    哥舒翰仰天长笑:“既然不想让我们走,那我们就拿了吐蕃主帅人头再回去!”他调转马头, 槊尖直指乞力徐所在的中军。

    李嗣业暴喝一声, 陌刀劈开三面牦牛皮盾,刀光过处血浪翻涌。吐蕃士卒见这杀神竟在箭雨中劈出条血路,纷纷向两侧溃散。

    吐蕃军阵一乱,洛北旋即下令变阵, 他率骑兵切断了吐蕃右翼的退路,他手间的陨铁唐刀宛如一道闪电, 所过之处,吐蕃人便如割麦一般倾倒下去。

    乞力徐见状,急调重甲骑兵回援, 这一举却正中洛北下怀——唐军阵中突然升起五色令旗,潜伏多时的轻骑由王训率领, 自冰封的河面上游席卷而下。

    战局将倾之际,异变陡生。

    一支羽箭自乱军中破空而来,正没入李嗣业左肩。他拿着陌刀的身形微晃,反手将刀尖刺入冰面稳住了身形。

    哥舒翰目眦欲裂,马槊横扫逼退围攻的吐蕃武士,却见李嗣业猛然拔箭掷地:“区区小伤,安能阻我!”

    鲜血自明光铠的缝隙中流出,染红了他半边身体。他单手拎刀,刀光如满月横扫千军。

    吐蕃自河中买入的铠甲在这等神力面前脆如薄纸,残肢断刃随血雾冲天而起。陌刀所向之处,吐蕃军阵竟被硬生生劈成两段。

    “好个勇将!”洛北高声赞叹,他弯弓在手,连放数箭,将躲在吐蕃阵中的弓箭手撂下马去。

    “浑释之!”他放下弓箭,高声下令,“你带一只小队前去接应!把哥舒翰他们带回来!”

    浑释之本以为他未到独自领队的时候,被洛北叫到名字,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第二反应是无法自抑的狂喜和激动:“是!是!属下遵命!”

    他心中好像有一把热火在烧,高举佩刀便带队杀入敌阵之中。

    这一下终于将吐蕃大军彻底分割,乞力徐见势不妙,立刻传命撤军。吐蕃残军奋力突围。

    “到底还是让他跑了。”

    夜色降临之后,唐军在原地就地扎营休整。一众将领挤在洛北的大帐中复盘今日的战事,骨力裴罗一边看着地图上乞力徐逃窜的方向,一边懊恼地捶腿:“若是大汗让我去追,说不定……”

    “吐蕃军力在我们三倍之上,他们军阵不散就贸然追击,太冒险了。”

    王训在更高的高原上待了半月,脸上已经泛起两团红晕,骨力裴罗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这个险值得冒,要是被他们两军合为一处……”

    “那也无妨。”洛北轻声道。

    慕容曦光本在看地图,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站起了身:“大哥哥这话说的是什么道理?”

    “两位出身同一家族的大臣率领重兵在外。”洛北走到地图前,转身面对众人,“上一次吐蕃出现这样的情形还是在论陵钦之时,再上一次是在噶尔家族时代……”

    慕容曦光微微皱眉:“我知道论陵钦和噶尔家族俱为吐蕃赞普所杀,可是如今大唐与吐蕃尚在交战之中,吐蕃赞普应当不会自毁长城吧?”

    “这不取决于战事如何发展。”洛北温和地一笑,眼眸中没有多少温度,“而要取决于吐蕃赞普的想法。”

    他顿一顿,将两支笔杆横在桌上,又将一只镇纸架在笔杆之上:

    “赞普年幼,所以当年吐蕃摄政太后赤玛雷病重之时,以外戚尚族压制出任大论的韦氏家族。可现在,尚氏的政务大臣尚赞咄热拉金在吐蕃前线为我们所杀。”他轻轻抽掉一支笔杆,镇纸随即滚落在地。

    “所以……吐蕃赞普会比之前更害怕韦氏家族谋反。”

    他的尾音化作一阵轻微的呛咳,但很快被他掩去:

    “骨力裴罗,你带一个小队去沿途伏击乞力徐的军队,记住,不要交战,烧了物资就回转,如果撞上了乞力徐,就佯败脱身。”

    骨力裴罗颔首,又挠了挠头:“大汗,这不公平,为什么建功立业的事情您让王训、浑释之去做,到了我这儿就成了吃力不讨好的活?”

    哥舒翰拍了拍他的肩:“这可是阿史那乌特的军令!你小子要不愿意去,我去!”

    “不,不,不。”骨力裴罗生怕洛北答应换人——那他可就是这一批亲卫里极少数没有亲自带过队的卫士了。他看洛北并无表示,立刻低头抱拳:“属下这就去!”

    他退出大帐,帐中才笑作一片。洛北吩咐众人各自休整,又分了巡营班次,这才叫散会。

    慕容曦光同他走在最后,犹豫了几番,才开口:“我看大哥哥脸色不太好,您身为大军主帅,万千性命系于一身,是否应当……”

    “一点风寒,不碍事。”洛北摆了摆手,没有让他把话说下去,“再说,你信不过我的医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慕容曦光笑了,露出一排银牙,“大哥哥医术高明,我至今不忘。只是您应当保重自身才是,既然已有风寒在身,就不应当冲在最前……”

    他说到一半,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眼眸就望了过来,于是慕容曦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干脆自己收住,不再说话了。

    洛北满意地收回眼神:“对了,我看你和哥舒翰阵中有个善用陌刀的青年,身手极佳,那是谁?”

    “那是李嗣业。”慕容曦光道,“他是从长安来河西投军的,一直在我麾下。此人身强力壮,极为善用陌刀,是个先锋大将的材料。不过这次他受了伤,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大哥哥若要用他当先锋,怕是不行。”

    洛北笑了:“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是在想,若是他能同阙特勤较量一番,一定很有意思。”

    他们说话之间,外面忽而有医师匆匆闯了进来,医师青色的衣襟上绣着碎叶文馆的纹样,他低身对洛北道礼:

    “大帅,李嗣业李校尉身上那支箭我们已经起出来了……”

    他“只是”二字还未出口,洛北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箭上有毒?”

    “是。”医师惊讶地抬头看他,“我们从未见过此毒,不敢贸然下手,还请大帅帮忙看看。”

    慕容曦光还未反应过来,洛北已掀帘而出。朔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远处伤兵营的灯火在黑夜之中明明灭灭,洛北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外袍,踏进了风雪里。

    帐中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李嗣业仰卧在毡毯上,左肩伤口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几个医师都围在他身边,见到洛北时,脸上才露出一点轻松神情,

    “不必多礼了,都起来吧。”洛北摆了摆手,越过众人之前,伸手扣住李嗣业的手腕,片刻之后,他微微皱眉,用腰间的金错刀沾了一点毒血在鼻尖轻轻闻了闻。

    “吐蕃人真是舍得……”他摇了摇头,转头对慕容曦光道,“我还是年少的时候在高原上见过这种毒药。那时候他们拿这个来秘密处决那些不听他们号令的各部贵胄。”

    “大哥哥可有解法?”慕容曦光问。

    “有。”洛北将金错刀在烈酒中一浸,指尖停在李嗣业的锁骨下方,“毒入心脉之前皆有转圜。曦光,你替我按住他檀中穴。”

    他手上一动,黑血已经顺着刀刃流了出来,营帐之中腥臭气弥散开来,已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医师悄悄退了出去。

    “去取犀角化毒丸来。”洛北吩咐医师道。

    医师不疑有他,转身出了帐篷。医生掀帘带起的微风扰动了烛影,还未等烛影平静下来的时,洛北已经俯身含住伤口,他歪头将一口毒血吐在一边的铜盆里,却发现慕容曦光半跪在地上,一脸惶恐地望着他。

    “这是做什么,起来!”

    “大哥哥不可如此。”慕容曦光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您身为主帅,安危有千钧之重,怎么能……”他按在李嗣业胸膛的手微微发抖,“换我来吧。”

    “胡闹!”洛北呵斥道,“你是医者还是我是医者?此毒何等凶险霸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准备让谁统御吐谷浑部?”

    慕容曦光的眼泪流出了眼眶,他和洛北相识多年,极少听他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当下不敢再劝,只得依着洛北所言不动。

    偏在这时,医者取完化毒丸走了进来,眼见此场景,也吓得跪倒在地:“大帅不可冒险,大帅!”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噤声,自己低头工作起来。

    只见他每吸一口毒血,李嗣业肩头的青黑便褪去一分,而主帅的面容却渐渐有些苍白。

    最后一缕毒血吸尽时,洛北的咳嗽再压抑不住。他偏头将黑血吐进铜盆,回头吩咐医者们:“去拿雪水来……此毒遇热则炽,需以雪水来解……”话未说完,他身形略一晃动,几乎是站不稳了,

    慕容曦光立刻扶住他半边身体,动作之大几乎踢翻了铜盆,毒血水落在地上,化出一道青烟。一帮医者瞪大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以此毒的强悍霸道,便是他们,也没有五成把握。

    “这是在做什么?”裴耀卿奉命巡查完一遍伤兵营走入此地,见此情景不由得变了脸色,“你们疯了不成?让主帅做这样的事情?”

    “不要训他们。”洛北稍缓了些,又重新站起身,“这种毒很霸道,没接触过的人贸然上手,容易把自己也陷进去。你巡视过伤兵营了,那里如何?”

    裴耀卿哪敢和他顶撞:“衣服和饮食都充足,就是高原风大,晚上又下雪了,士兵们怎么样都觉得冷。”

    “让伙头军晚上烧些热汤来。我们送过去。”洛北拍了拍慕容曦光的手臂,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去。

    慕容曦光起身追在他身后,见他走出帐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站在一片暗蓝的天地之间,望着远处雪山的顶峰:

    “希望阙特勤那边进展顺利……将士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247章“大唐军神,名不虚传。可是,如果我不按照你的剧本走呢?”

    同样的一片夜空下, 达扎恭禄咬着牙望着远山上阙特勤的营垒。象征突厥左贤王的狼头纛与唐军的赤旗在空中飞舞着,像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堡垒。

    “该死的狼崽子。”

    这已是达扎恭禄夜不能寐的第六个夜晚。

    比起唐军,阙特勤麾下的突厥骑兵更善轻骑奔袭。阙特勤刻意在高地扎营, 每夜都派三波以上的骑兵前来夜袭。到了今日, 吐蕃军人已经被逼成了惊弓之鸟,即使是自家骑兵巡营的马蹄声也会让很多人惊醒。

    远方远远地传来吐蕃史诗的唱诵声,那是士兵们在传唱松赞干布统一吐蕃的伟大事迹。声音传到营中,能为士兵们带来一点慰藉。

    达扎恭禄双眼已经满是血丝,精神近乎到了强弩之末, 但他依旧倔强地穿着铠甲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将军——”传令兵骑马飞驰而来,带着一封紧急军报:“大论乞力徐兵败苏毗, 大军死伤过半,他已收拢残军东逃。”

    达扎恭禄瞳孔微缩:“乞力徐拥兵十几万,远在洛北兵马之上, 怎么会那么容易败?!”

    “大论没想到唐军主力会在苏毗部, 还有”传令兵不敢看他,“河源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也来了。”

    达扎恭禄猛然一惊,转身回到帐中,拿起烛火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的兵力布防图, 他盯得太久,回过神来时手上一动, 烛泪便已落到了手上,但他浑然不觉,只坐倒在大案边: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苦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如今他带着一支屡战屡败,每每受挫的军队驻扎在此。每一天每一夜都在遭受夜袭的折磨, 还被断了粮道。

    等到他的粮草耗得七七八八,士兵士气溃散,自伏俟城和应龙城出发的唐军援军就会出发到此,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对吐蕃军队发起围攻。

    此战结局会如何?

    达扎恭禄端详着杯中酒液微微泛起的光,心中却想起他那位远在苏毗的对手,不知在多久之前,那位金色眼睛的唐军主将就已经为他算好了结局:

    他必败无疑。

    就像娑葛、阿史那匍俱等名字一样,达扎恭禄这个名字也会成为洛北的传奇故事里一个平平无奇的注脚。

    “分割、包围,集中优势兵力分而破之。”达扎恭禄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大唐军神,名不虚传。可是,如果我不按照你的剧本走呢?”

    他起身走出帐外,高声叫来自己的副官:“传令诸军,预备起行。”

    “将军,我们去哪里?”

    副官脸上露出恐惧神色,在这样秋冬之交的季节,夜色降临高原之后,可以称得上是危机四伏。他们如果连夜拔营,便要面对风暴、雨雪,还有无处不在的突厥骑兵,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达扎恭禄点了点桌面:“去救乞力徐的军队。”

    “可是将军——”副官胆怯地喊了他一声,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卡在喉咙里。

    达扎恭禄腰边的佩刀已经横在了副官的喉咙上,刀鞘上的绿松石梗在脖颈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这是军令。”达扎恭禄斩钉截铁地道:“有违抗者,杀。”

    阙特勤正在点着四只牛油大烛的大营里和衣而睡,斥候未曾掀帘进帐,他便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吐蕃军队西撤了。”斥候半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铠甲上凝结的冰碴簌簌掉落,“他们拔营而行,以重装步兵殿后,我们的轻骑只敢缀在他们身后,不敢追击,该怎么处置,请副帅示下。”

    阙特勤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这个达扎恭禄,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一定是向西去,迎接乞力徐的军队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万里晴空的高原,这是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他是在赌命啊。”阙特勤笑笑地道,“他要抢在郭知运的骑兵封锁白兰道前,接应乞力徐残部。两军会师一处,才有与我们掰手腕的资本。让轻骑沿着山谷追赶,袭击其侧翼,如果侧翼防守严密,找不到机会,就撤回来。”

    他转过身,松了松身上的铠甲:“传令各营,熄灭半数火把,儿郎们可以卸甲休整了。”

    身后传来铁器刮擦草叶的响动,曾经他的副官,现在的大将步利按着弯刀上前:

    “左贤王,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追击?我们有七千精骑!此刻衔尾追击,定能斩下达扎恭禄首级!”

    阙特勤看向他:“你没读过汉人的兵书吗?‘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步利当然也读过《孙子兵法》,闻言只是一缩头:

    “对被包围的敌军留下逃走的缺口,对濒临绝境的敌军不要过分逼迫。当年在金山脚下,这节课是乌特特勤亲自讲的。我怎么敢忘记?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阙特勤用刀鞘挑开帘帐,转回大帐之内:“连日袭击,兄弟们也累了。此刻与兵力在我们之上的吐蕃人对阵,不是明智之举。你也守了好几天了吧?去睡觉吧。”

    步利犹豫片刻,还是抱拳道:“我还是想率军追击,请伯克允许!”

    自阙特勤做了突厥左贤王之后,步利便没有再叫过这个旧称,此刻喊出来,已经是抱了一点求情的意味。

    “不要急。”阙特勤指着远方飘来的暗沉乌云:“你闻到雪的味道了吗?我们的军队没有配牦牛队来运辎重,也不善于在暴雪里奔袭,一旦被达扎恭禄反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把身上的大氅丢给步利:“你要是真想做些事情,那就巡营去,等去袭击达扎恭禄侧翼的士兵们回来了,给他们个安稳的地方睡觉。”

    “是。”步利抱拳而去。阙特勤则转向瞭望塔的方向,他看到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穿透夜幕,那是郭知运与哥舒亶抵达的讯号。

    三天之后的清晨时分,达扎恭禄带着一身风雪掀开了乞力徐残军的营帐。昔年的吐蕃大论裹着一件厚重的大氅坐在火塘边,原本身强力壮的身躯已经显出几分佝偻,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似乎是察觉到来人,才回头看去。

    “是你啊?”

    达扎恭禄将披风解下,自己坐到了火塘边:“大论”

    他犹豫片刻,才又叫出了昔日的称呼:“叔父。”

    “你带兵来的正好,我也不用派使者去找你了。”乞力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给他:“唐人的探马四处游曳,他们收买了很多叛乱的苏毗人,那些人给他们带路,为他们拦截我们的使者。”

    “叔父”达扎恭禄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足智多谋、战功赫赫的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被唐军吓破了胆子,提起唐人的时候,像是在提传说里的鬼怪。

    他有点心酸地从乞力徐手中接过信件,一读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赞普让我们收兵回逻些城?!为什么?”

    “因为苏毗叛乱之后高企的盐价,因为唐人已经向逻些城的使者开出了一个还过得去的价码,也因为你和我。”

    乞力徐闭上眼,声音里犹有叹息之声:

    “因为尚赞咄热拉金被杀、吐谷浑王子失踪在阵中之后,我们这对出身韦氏的‘论’们再度手握重兵,孤悬在外。”

    他睁开眼睛:“逻些城的赞普太年少了。王家的那些人不敢赌。”

    达扎恭禄这才明白,让这位大论伤心透顶的不是一次败仗,而是赞普的态度。他坐在火塘边,声音沉郁:“可是叔父,我们就这样撤军回朝,难道王家那些人会放过我们?”

    乞力徐的手指骤然在羊皮信笺上捏出褶皱,火塘里的松枝噼啪爆响,似乎是他的心情变动。

    “现在不能撤军,叔父。我们丢了青海、我们丢了河源一旦撤军,就是把苏毗也丢了出去。象雄、党项的那些部族首领就会人心思动。”达扎恭禄苦口婆心,“叔父,我们能在逻些城统治吐蕃,难道真的是因为一年一次的会盟吗?不过是仗着兵甲锐利,军势雄壮罢了。”

    乞力徐苦笑一声,还未说话,帐帘已经被传令官掀开了。“大论!唐军前锋来了,哥舒翰率领骑兵到此,据此不过三十里了!”他双膝跪地,捧着一支断成两截的唐军羽箭。

    乞力徐深深吸了口气,达扎恭禄立刻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将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赐给他的佩刀重重地插进火塘。

    窜起的火焰照亮他坚决的眉眼:“风要起了,叔父,你是打算在这里看着,像个败者一样回到逻些城,还是殊死一搏,击败唐人,收回我们的草场?!”

    乞力徐睁眼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召集众军!”达扎恭禄走出帐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吐蕃古老的史诗《格萨尔王》,从大帐中的士兵,到帐中的士兵,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跟着应和,歌声穿透呼啸的北风,连伤兵的呻吟都被这磅礴的声浪淹没。

    “将士们,唐军想把锁套套在我们的脖子上,让苏毗人在我们的草场牧马!可我们不能屈从于命运,我在此立誓!要么带着唐军首级回逻些城论功行赏,要么让秃鹫把我的骨头带回故乡!”

    当声浪从后军涌向前军时,达扎恭禄知道他赌赢了。八万人马的嘶吼几乎能震落山巅积雪。

    可是,达扎恭禄回头远望,无数弯刀敲击盾牌的声响中,他能听见唐军骑兵的磨刀声。

    第248章“这一仗会是我的时代里的最后一场大战。”

    后世的史学家们曾将无数次地将这一战与昔年的大非川之战相比。这场属于大唐大胜打断了吐蕃迈向辉煌的步伐, 把吐蕃重新按回了大唐藩属的位置上。

    其后的数十年之间,直到吐蕃王国崩溃,高原上再也没有一位大论或是赞普敢于把自己贪婪的目光投向长安。

    但对于洛北自己来说, 这一战实在乏善可陈。

    七分原因是他早在出发瓜州之前便已经料想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剩下要做的是不过就是在棋盘前看着棋子收完。

    三分原因是,他的属下们近乎执拗地请求他不要亲自领兵冲锋。

    “请大帅安坐中军,我叔侄愿以身为刃冲开达扎恭禄的重甲步兵。”这是把胸甲拍得锵然作响的哥舒翰。

    “我率部西归,总要有立足之功,不然如何号令青海各部?还是请大哥哥准许我前驱作战。不要自己亲自冲锋了。”这是温和坚定的慕容曦光。

    就连一贯稳重的郭知运也对洛北直言不讳:“公子的帅旗立在何处, 大军的胆气便聚在何处。公子可不能把自己身陷险境啊……”

    更不要说骨力裴罗、浑释之、王训这些少年亲卫。他们人人眼里都有热切的光,各个都铆足了劲,等着一次率军冲锋, 大获全胜的机会,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上。

    身为大军主帅,洛北自然可以一意孤行地拒绝所有人的建议。但当他在沙盘前沉思之时, 阙特勤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他的大帐。

    “乌特, 你总要放手的。”

    他的挚友和兄弟,统领突厥全军的左贤王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在沙盘上标出吐蕃军队的布防阵型——这是由哥舒翰的先锋骑兵传递回来的最新情报。

    “自幽州到呼罗珊,自于都斤山到逻些城, 你不可能每次都出现在战场上。”

    洛北转过头看他,金棕色的眼眸被火光照亮, 显出一点耀眼的金光:“我还以为,这一仗会是我的时代里的最后一场大战。”

    阙特勤哈哈大笑,换做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都要被他质问为何如此狂傲, 唯有洛北说这话的时候,他只有颔首赞成的份:

    “或许正因如此, 你才更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几步来到洛北身侧,真挚地开口:“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有生之年碰上一场赌上国家命运的战争。”

    帐外北风卷起风雪拍打牛皮大帐,火盆里的炭火突然噼啪爆响。洛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的边缘,沙土堆砌的大积石山隘口插着象征吐蕃轻骑的小旗……自那里一路向西,吐蕃人扎着一字长蛇阵与唐军的半圆包围圈对峙。

    “我当你的先锋大将。”阙特勤半跪在地,以手抚肩,向他立誓,“你只管坐镇中军。若子时前拿不下积石山隘口,你就以军法处置我!”

    他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急报。哥舒翰的亲兵浑身浴血冲进大帐,手中还攥着半截染血的吐蕃令箭:

    “报!达扎恭禄亲率吐蕃骑兵夜袭我右翼,哥舒将军已带陌刀队接战!”

    洛北霍然起身,腰间那把陨铁唐刀与明光铠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日当值的浑释之已经溜出去敲响了战鼓——大帐中很快被一众将领挤满,人们都站在那里,等着洛北发号施令。

    “慕容曦光。”洛北的声音很轻,却让年轻的吐谷浑首领浑身一震,“带你的吐谷浑骑兵绕到吐蕃背后,我要你在寅时初刻点燃狼烟。”

    “末将领命!”银甲青年单膝跪地,他掀帘出帐点兵,护心镜映出帐外纷飞的大雪。

    “郭知运。”

    “大帅!”郭知运抱拳上前。

    “你与哥舒亶各领左右两军,辰时前必须抢占峡谷两侧制高点。”洛北的手指划过沙盘,在西侧的隘口重重一点,“若是跑了达扎恭禄和乞力徐,我唯你们是问!”

    “是!”郭知运高声应和。

    “中军由王训、骨力裴罗率领!”洛北转向自己的亲卫:“你们各率一军前驱,务必牵制住乞力徐的主力。”

    这是最难的工作,骨力裴罗和王训对视一眼,双双上前,一言不发地从洛北手中接过令箭。

    帐外已经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有人在奏出征乐了。

    洛北转头看向阙特勤,嘴角终于扬起一点弧度:“你不是立了军令状,说子时前要拿下隘口?还不走吗?”

    阙特勤大喜过望,抱拳应是,便转身离开大帐去了。

    当第一支火箭照亮峡谷上空的刹那,达扎恭禄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

    在哥舒翰的右翼迎接他的是李嗣业率领的三千陌刀手。这些被征召而来的健儿肩扛陌刀,玄甲在火光下泛着鱼鳞般的冷光。

    当吐蕃重骑兵如黑云压城般冲来时,李嗣业暴喝如雷,第一排陌刀手踏步前劈,刀刃劈开马颈时激起的血雾,几乎能在风雪之中凝成一道猩红帷幕。

    三十里外,慕容曦光与吐谷浑部马蹄正碾过结冰的叶叶河面。青海驄的马蹄在冰面上凿出繁星般的白痕,慕容曦光突然想起多年前洛北与他如同故事般说起雪原的夜晚。

    “风雪之中无所依凭,唯有罗盘可以信任。”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他从碎叶文馆拿到的小小的罗盘,跟着它的指引扑向猎物的后背。

    战争很快随着战鼓与吼叫声在方圆数里之内展开。唐人与吐蕃人在风雪之间互相厮杀。

    达扎恭禄苦战多时,依旧无法撼动李嗣业带领的陌刀阵。可就在这时,阙特勤的帅旗刺破风雪,突厥骑兵沿着山谷席卷而来。

    他们接二连三地射出手中的火箭,而后抽出弯刀加入这场血腥的厮杀。他们的弯刀好像不是在劈砍,而是在顺着重甲缝隙游走,像野狼一般撕开了吐蕃步兵的咽喉。

    “左贤王!”有士兵突然指向西南。阙特勤顺着手指望去,达扎恭禄的帅旗在向东移动——吐蕃主帅达扎恭禄竟要调转方向突围!

    “好啊!”阙特勤取下雕弓,弯弓搭箭——

    阙特勤手中羽箭离弦的瞬间,慕容曦光的狼烟恰在此时冲天而起。吐谷浑骑兵如同银色匕首捅进吐蕃后腰,吐蕃军阵顿时一乱。

    阙特勤抓住机会,立刻带领卫队突入达扎恭禄的中军。他羽箭破空而去,达扎恭禄的大旗应声而落。

    达扎恭禄心知他不好对付,只得勒马回身,与他在阵中交战。火星从两人交击的刀刃上迸射,竟在风雪中燃起细小的火星。

    第四次交错的回合,达扎恭禄的刀带着破风声劈来,阙特勤仗着自己马术绝佳,在马上侧身下腰,轻巧地避过这一刀。

    达扎恭禄见势不妙,回手要躲,阙特勤已然弹起身,手中那把陨铁唐代如切酪般劈开达扎恭禄脖颈,扬起一阵血雾。

    浑身浴血的阙特勤举起达扎恭禄的首级,脚下是凝结着血冰的吐蕃王旗:“达扎恭禄已死!识相的速速投降!”

    “达扎恭禄已死!”

    唐军的声浪震天动地,风雪也为之停止。苦战之中的乞力徐主力也因这消息崩溃,军队四散,倒给了王训和骨力裴罗带军主动追击的理由。

    发出让他们率兵追击的命令之后,洛北走出中军大帐,抬头望向天空。

    天已经亮了,他的帅旗依旧在青灰色的天空中不断飘舞着,金线绣成的“洛”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这一夜过后,雪原上几乎被血染红,到处是唐人与吐蕃人的尸首、到处是伤兵的哀嚎,到处是断刃残刀……

    唐军的随军医师们走出营帐,拉着小车四处寻找幸存的伤员。还有人正在替阵亡的士兵们确认身份,再一一安葬。

    洛北深深舒了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眼时,便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唐军主帅。他接过浑释之递来的死伤名单,转头回到大帐中,起笔为将士们请功。

    “大哥哥!看我们抓到了谁!”慕容曦光在这日黄昏兴冲冲地走进他的大帐,没等洛北追问,就让亲兵们拉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这人生就一副吐蕃人的相貌,一只耳朵上戴着绿松石的坠子,身上却糊里糊涂地穿着一件牧人的短衫,听到慕容曦光的声音,只是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向洛北。

    “阁下就是吐蕃大论乞力徐吧?”洛北将手边写好的抚恤文书放到一边,改用吐蕃话与乞力徐对话。

    乞力徐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和你没打过照面。”洛北语气平静,“不过能让吐谷浑首领如此兴奋,阁下应该官职不小。既然达扎恭禄已经授首,那么你应该就是乞力徐了。”

    “哼,既然已经落到了你们的手中,败军之将还有什么话好说。”乞力徐把脸偏到一边,不去与他对视,“请你开刀问斩吧。”

    “这场战争里已经有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不差你一个。”洛北靠向椅背,沉声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其一,尚赞咄热拉金、你和达扎恭禄或死或俘,吐谷浑王子不见踪迹,吐蕃王家准备用谁主政?”

    “其二,苏毗叛乱,逻些城盐价暴涨,想来再过十来天,便会有贵胄都买不起盐的情况发生,吐蕃王家打算怎么办?”

    “其三,苏毗叛乱之后,象雄、羊同、党项等部未必不会有样学样。”洛北轻轻一笑,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欣喜成分:“明年的会盟还能开得起来么?”

    乞力徐听他每一句话都踩在吐蕃的死穴上,闻言已是冷汗涔涔,口中却不能认输:“那与我无关!”

    “好一个与你无关!乞力徐,你是觉得一死之后就不用在为任何事情负责任了吗?”洛北站起身,“你这么着急想让我杀了你,就是因为你回去也活不成,倒不如死在我手中图个好名声。”

    乞力徐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洛北示意浑释之拿出一封印着吐蕃王家印信的信件,“送信的使者我们可是截获了不止一批……信中的内容,想必你也读过吧?”

    他把信件丢在乞力徐身上:“赞普已经写信让你和达扎恭禄班师逻些,但你们不仅违抗了赞普的命令,还把吐蕃主力一次性都丢在了这里。你要是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怎么可能还能活得成?”

    乞力徐颤抖着双手拆开信件,终于忍不住咽了口吐沫:“连这消息都能泄露出去,吐蕃不败,没有天理啊。”

    “不要感叹天理了。”洛北走到他面前,弯腰看着他,“我问你,你想活吗?”

    第249章“要是赞普想从我们手中把领土抢走,就请他带着兵马来!”

    乌海之败的消息传到逻些城时, 逻些已经飘起了雪花。年轻的赤德祖赞失手把镶嵌着绿松石的鎏金酒杯摔在了地上,流下一片暗红的酒浆。

    送信的达扎恭禄营中的亲卫,他浑身是血, 脸上被冻伤了一块, 但他浑然不觉,只紧紧攥着一柄断刀,跪倒在红山宫的台阶之下。

    “达扎恭禄将军被杀了——”

    “吐蕃主力全军覆没——”

    他声音嘶哑得像铁匠铺里坏了的风箱,把满殿中的吐蕃大臣们惊得像一个个迸起的火星。

    “赞普!”韦氏家族硕果仅存的大臣,韦·绮力心儿扑腾一声跪倒在地:“请赞普准许我提领大军为韦氏家族的英灵们报仇!”

    赤德祖赞还未还来得及开口, 他那位素有摄政太后赤玛雷之风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就已起身喝住了他:

    “绮力心儿!你想干什么?还嫌吐蕃人的血流得不够多吗?”

    “至少应当把苏毗拿回来,太后……”韦·绮力心儿说着,双目之中流下了热泪:“否则, 等待逻些城里的贵族们也因为长久没有吃盐而没气力的时候,唐人的军队不需要作战,就可以来到这里逼迫我们投降。”

    一片哭声的大殿之上, 赤德祖赞是那个最清醒的人。他拖拽着华丽的王袍走到大殿之前, 转身问那个传令的使者:

    “洛北撤军了吗?”

    “没有,赞普……”使者把脑袋垂得更低,“我听说他率一支轻骑去了苏毗,说是帮那里的女王稳定局势。”

    年轻的赞普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需要的话,那支轻骑会随时变成一把插向逻些城的利刃。

    他忽而感到脖颈上的七宝璎珞勒得自己生疼, 便用力一扯,不顾手指上勒出的红痕,珠串散落一地, 吓得大臣、侍者、奴隶们纷纷跪倒在地。

    赞玛脱脱登心疼儿子,上前要把他年轻的头颅搂进怀里:“请勇敢的赞普不要生气, 不要担忧……”

    她放柔了语气:“如果您实在不甘心,我们就再出军队与那位唐人的将军决战好了。”

    “我们没有兵马了,母亲。”赤德祖赞挣开她的手,怔怔地望着天空,“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流血了……我来写信,我们派出使者去苏毗、去长安,请伟大的大唐皇帝饶恕我们的不臣之举。告诉他们,我们永远甘于做大唐的奴仆。”

    赞玛脱脱登失声痛哭,哭声连绵,几乎震动了整个逻些城。

    一月之后,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外。

    金雕已经长得比一人还高,就连洛北大帐中的架子也有些撑不住它。但它依旧乖顺地靠在洛北脚边,等着主人梳理它的绒毛。

    “赤德祖赞想给我们什么?牦牛河?”洛北取下从长安来的字条,略扫了一眼,便递给一边的裴耀卿,“裴御史看呢?”

    裴耀卿微微挑眉,他因不善武艺,在开战之前就被洛北送回了应龙城。奉命守卫应龙城的哥舒亶看他像看自己的眼珠子,恨不得上城墙巡视都带着他一块去。

    结果就是,他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减,吃的东西却多了许多,一场大战下来,他不仅一点伤也没受,反倒胖了些许。

    如今他陡然回到这座大帐,对着一群有了过命交情的洛北的亲朋故旧、下属门生,总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好在洛北也看出来了这一点,每每遇事总是找他一起商量。这刻意的尊重让裴耀卿越发焦虑,但又无法将这莫名的焦虑向任何人表达。

    “哪有把吃了的东西吐回去的道理!”骨力裴罗率先抢话,“赤德祖赞想要苏毗归附,也要看那位年轻的女王赵曳夫肯不肯答应。”

    “就算女王答应了,我们也不能应。”王训在一边道,“要是赞普想从我们手中把领土抢走,就请他带着兵马来!”

    大帐之中顿时群情激愤。虽说乌海之战以大唐大胜,歼灭吐蕃主力告终,千里行军,高原苦寒,也让唐军自己的士兵死伤不少。

    帐中的诸将谁没有几个战友埋在这片土地上,谁能接受自己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换到的是这样一纸和约?

    洛北看出裴耀卿脸上的尴尬,挥手试图止住众人,然而这温和的动作没有起到一点成效,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忍不住低身咳嗽起来。

    郭知运和阙特勤离他最近,这时也顾不上抗议,一左一右地围到他身边,一个拍他的脊背,一个给他递来一杯温水。

    “不要吵。”洛北将一杯温水饮尽,才复开口。

    他声音不大,在这大帐之中却好似掷地有声,众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他,最先挑事的骨力裴罗和王训更是一脸愧意,脸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裴御史,你说呢?”

    洛北却不表达意见,只又把问题抛给裴耀卿,裴耀卿心底满是苦涩,脸上却挂出一派温和微笑:“我虽然不能亲履战阵,也与诸位将军感同身受,大帅,我也不赞成以牦牛河为界。”

    “好吧,既然这是诸位的意见,我赞成。”

    洛北拍了拍郭知运的手臂示意自己无事,郭知运只得松开扶着他的手,重新站回队中,阙特勤却执拗地不肯回去,依旧站在他身侧后半步的位置。倒把原来当值的亲卫程千里挤得没了地方。

    “知运,你替我拟一道奏疏,就说我们的意见,要求以苏毗西界鹘莽山为唐蕃之界,我军在苏毗境内设守捉,且吐蕃军队不得进入苏毗国境。”

    洛北点了郭知运的名字,“拟完了我来领奏朝廷,裴御史署名,可行?”

    他的后半句显然不是在同自己的下属郭知运商量。裴耀卿闻弦歌而知雅意:“如此最好,我愿与诸位一道上奏。”

    “还有一事。”洛北侧头看向慕容曦光河哥舒翰,“我上书请求朝廷重设西海、河源郡之事,已经为朝廷所准。朝廷已拟封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为西海郡王,统领青海各部,并拔擢左卫中郎将哥舒翰为河源都督,戍守河源郡。”

    西海郡王之职上一次授人还是给吐蕃雄主松赞干布,此次授给慕容曦光,个中深意不言而喻——这是给了慕容曦光节制青海的权力。

    帐中一片欢腾,哥舒翰顾不上自己也封官受赏,推着慕容曦光来到帐中:“昨天我还在同曦光打赌,朝廷必要他率部西归,他不信,如今可是输了!”

    “你们赌了什么?”哥舒亶笑着问。

    “十二桌庆功宴!”慕容曦光在一片笑闹声中笑道,“这不是好说得很!这样吧,请大哥哥准许我下令召集各部会盟,我把整个伏俟城的街面都摆上酒席,请你们喝个够!”

    众人笑成一片,浑释之最是大声:“曦光王子这西海郡王还没当上就好深的算盘,说请客还要在伏俟城里请。这不是压着我们去帮你重建伏俟城么?”

    “我说释之,你就说这大酒你喝不喝吧。”慕容曦光笑意盈盈。

    浑释之连忙摆手,又抢到洛北面前:“我说了可不算!”

    慕容曦光也如同其他部族首领一样半跪在地,以一手抚肩,“请大哥哥准许!”

    洛北本在看他们的热闹,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露出一点忍俊不禁:“曦光征召各部,何须我同意?”

    “大哥哥是碛西镇守使,又是大军主帅,应当有您点头。”慕容曦光坚持道。

    洛北不欲同他僵持,闻言只点头道:“我准许。只有一条,若要雇佣士兵替你们修城,得按照市价的两倍付工钱。”

    “这好说!”慕容曦光又俯身一礼,谢过了他才肯起身,“大不了,我把我这些年的俸禄和赏赐都拿出来就是了!”

    慕容曦光这些年戍守宫禁,确实拿了不少赏赐。这回他尽数慷慨地给了出来,给士兵们作为修城的彩头。不到一月功夫,伏俟城又焕然一新了起来。

    “只是这些被火烧过的地方,春天到来之前是无法复原了。”

    慕容曦光带着他们走过伏俟城的街头,已有游牧到此的部族儿女到街上购买过冬的食粮和衣物,从安西来的厚棉被算是最畅销的商品,几乎人人都要扛个一床回去,铺在毡毯上,或压在皮毛做的大袄上,能温暖一个冬天。

    “不过等春天来了,我也未必要把这些堡垒复原。”他转向众人,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我打算在这些焦土上撒些种子,或种花草,或种粮食……旧日的痕迹和堡垒就让他们随着战火一道远去吧,接下来,是属于我们的和平时代。”

    哥舒翰笑他:“这话说得好,明日正午做祝酒词正好!”

    慕容曦光并未食言,这日正午开始,陆续一排排桌椅被摆在伏俟城的大街上。他设宴款待自己的战友和各部首领,顺便请众人见证各部会盟,他登上西海郡王之位的时刻。

    “大哥哥愿意来替我主持仪式么?”这一天的晚上,慕容曦光来请求洛北,“祭山拜山的规矩、诸部会盟的礼仪,怕是没有人比大哥哥更熟悉了。”

    洛北斜靠在榻上看一本书,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我去?”

    他确实是唐军主帅,此刻慕容曦光的上级不假。但他也是大唐的西突厥大汗,自带传说的“乌特特勤”,若他主持仪式,只怕青海诸部不一定会认慕容曦光为自己的君主。

    慕容曦光目光诚挚:“大哥哥当受此礼,更何况……我还打算带着各部首领,三年一次,去金山会盟呢。”

    第250章“酒里,酒里有毒。”

    从慕容曦光的眼眸中, 洛北读懂了他的未竟之言。

    慕容曦光年少,又久在长安,便是战功彪炳, 也难以弹压住这群心怀鬼胎的各部首领, 他想快速把威信建立起来,除却自己主持会盟之外,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借用洛北的力量。

    对于这些年生活在洛北治下的碛西儿女来说,洛北已经不再是一位统治他们的君主。他是神明化身,是天命所归……若非如此, 他怎么可能完成这些从未有人完成的事业?

    都说君权神授,慕容曦光是要从已经被碛西各部神化的洛北手中拿到这份天命的认可。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人,洛北没有思索很久, 便点头认下了慕容曦光的安排:“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

    慕容曦光好奇道:“大哥哥还能有求于我?”

    “有,是件小事。你军中那个叫李嗣业的将领, 把他放给我如何?我会让他在碎叶学习几年。”

    慕容曦光笑道:“大哥哥开口, 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嗣业也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大哥哥的救命之恩,只是……我可否知道,大哥哥打算把他安置在何处?”

    “吐火罗或者呼罗珊。”洛北坦然答道, “波善活现在能算得上是个好首领,但他在军事上没有什么天赋, 所以我要一位更有力的将领襄助他。”

    “哎呀,这下我可有些羡慕嗣业了。”慕容曦光摇了摇头,与洛北玩笑:“我至今还未踏足过那商旅繁华、花果飘香的富饶之地呢。”

    次日清晨, 当洛北一身大唐郡王的紫色袍服,在青海湖未尽的晨雾里现身, 一步步登上祭祀山神与海神的祭坛时,各部首领甚至怀疑自己见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神明投诸人间的一个影子。

    他自匣中取出诏书,展开诵读:

    “咨尔慕容曦光,克绍西海”

    诏书上的飞白体在晨雾中宛若游龙,他宣读一毕,又将诏书合拢,轻轻放在了跪倒在地的慕容曦光抬起的双手上。

    “万岁!”慕容曦光高声应诏,声音几乎响彻冰面与雪山。

    祭坛左侧的诸部首领接连匍匐在地,随他的声音而和:

    “万岁!”

    朔风吹过洛北的袍服,吹得衣摆卷翻如波浪,他望着慕容曦光站起身,面向诸部,向他们许以永恒的和平和欢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城中高台上的那个孩子。

    慕容曦光将祭品尽数放入祭坛之上的火堆中,又将一壶美酒洒在地上,才退到一边。

    哥舒翰自队列之中上前,一撩衣摆,跪倒在洛北目前。

    前一夜洛北已同慕容曦光与两位哥舒部的将军商议过,要想在短时间内稳住河源郡的局势,便是准许哥舒部的族人西迁河源。

    “我可没有意见。”做了许多年哥舒部首领的哥舒亶笑道,“这些年承平日久,哥舒部的族人们也常嫌自己的牧场不够,若西海郡王愿意许诺我的族人有安居乐业之地,我自然愿意。”

    慕容曦光笑着颔首,还未说话,哥舒翰已经开口:

    “叔父这是什么话?哥舒部和吐谷浑部都是大唐的子民,曦光守土牧民,我节制军事,都是为了给他们安定的生活,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一脸意气风发,好像如今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哥舒亶低头想要说什么,但在他的目光碰到洛北那平静的金色眼眸时,又停住了。

    既然如今的和平与繁华都是洛北一手创造,那么在洛北所在之时,这和平和繁华便应当会永世流传吧?

    如今,哥舒亶看着自己的侄子心甘情愿地跪倒在这位自他少年时代便梦想着为他出军作战的传奇面前,满怀感激地接过大唐将“河源军务悉委哥舒”的诏书——不由得感慨:

    与洛北生同时,是件幸运的事情。

    宴席自这日正午开始。信守诺言的慕容曦光在伏俟城内外的街道上都摆起了宴席。士兵们在军营中欢歌畅饮,百姓们在街道上、草原上载歌载舞。

    王帐中的将军们与各部首领的宴饮更是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当夜风吹拂过大帐之中时,慕容曦光还命人把菜肴换上自呼罗珊来的波斯金盘。

    烤全羊的焦香混着野蒜气息,与烤鱼的鲜味在火光里交织成氤氲的雾气。场中的女郎们顺着乐音载歌载舞。

    阙特勤用佩刀将几块裹着蜜汁的肉块片到洛北盘中,却见他的目光落在一边的哥舒翰身上。

    那小子此刻正站在自己位置上,一手叉者腰,一手拿着酒坛子往自己嘴里灌。一连喝倒了十二个青海各部前来敬酒的贵胄子弟。

    “你要是想下场拼酒,今晚我替你巡营就是了。”阙特勤笑道,“要是我记得不错。自从我们到青海打仗以来,你就已经滴酒不沾了吧。”

    洛北偏过头,向他投以嗔怪的一瞥:“我在这里有我自己的职责要尽,你可曾见过哪家供奉的神佛菩萨亲自下场去拼酒?”

    “我以为你不信鬼神。”阙特勤端起金杯抿了一口酒水,他一时不知怎么劝慰洛北,只得陪着他看着场上。

    也不知是谁起哄,年轻的西海郡王慕容曦光突然拔剑跃上食案,剑尖挑起银壶倾倒而下的葡萄酿,寒光过处,竟能将酒液悉数倒入自己的酒杯之中。

    “好!”“精彩!”

    呼喊和欢呼声一起响彻云霄,几乎能把帐顶掀翻。有人甚至把手中的琉璃碗都摔在了地上,酒水溅湿了自己的半边衣摆。

    “洛将军!”在一片喧嚣之中,忽而有人举着鎏金的酒杯跪到洛北面前。

    洛北上下把他打量一番,眼前人面颊上染着两团红晕,身上却穿着唐人们最常穿的交领袍服:

    “我记得你。你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身边的副将吧?你这身汉家衣裳要比吐蕃的华服好看得多。”

    那人似乎没想到洛北还能记得自己,咧开嘴笑得高兴:“洛将军记得我?那今日我定要与将军满饮此杯为贺!”

    “我今天已经喝了太多酒……”洛北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已是明确的拒绝。

    “将军岂能这么对待我们归附的吐谷浑各部?”那人膝行半步,几乎要凑近洛北面前的桌案。

    阙特勤离这个位置最近,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原本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也上前来——今日是他当值,他婉拒了骨力裴罗等人邀请他在军营里庆功的建议,执意站在洛北身侧。

    洛北伸手按住突厥将军青筋暴起的手腕,金瞳里倒映着酒液浮动的涟漪。

    “好吧。”他的声音像昆仑山上的雪,甚至带着一点叹息:“那我与你满饮此杯。”

    两人手中酒杯一碰。那吐谷浑贵胄喝得又快又急,几乎将酒液洒了自己一身。他急急地喝完酒,又将酒杯倒扣在桌上,以示自己的诚意。

    洛北喝得不疾不徐,最后也将杯子倒扣举起。那人一拍手:“将军果然是英雄!我佩服!”

    洛北笑了,他伸手唤来王训:“夜已经深了,酒喝到现在也差不多了。王训,扶我一把。我们率先离席吧。”

    王训颔首,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洛北就这样站起身来。慕容曦光见状也立起身,与满帐的人一起道礼。

    “我在那里坐着,他们谁也不敢继续喝。”出了大帐,洛北才笑着和王训解释,“不如我们早些离场,让他们各自尽欢。还有你……要是这会儿去营中,大概还能赶上骨力裴罗他们的后半轮。至少还有五六圈舞好跳。”

    王训笑了:“我可不像他们似的那么会跳舞,上回跳圈子舞,我同浑释之前后家,半支曲子里踩掉了他三回鞋子!后来每次跳舞,骨力裴罗都要拿这事笑我。”

    洛北哈哈大笑:“跳舞这东西,本就是多练才会的……咳……”

    许是帐篷里太热,出来又呛了风,他这回咳得一发不可收拾,王训只忽而觉得手上一重,竟是洛北已经没办法撑住身体,下意识地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将军,将军,伯克!”虽是已能领兵作战的少年将军,遇到这样的情况,王训顿时觉得手脚发软,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要扭头喊人,衣袖却被洛北轻轻扯了扯:“不要声张……前线……吐蕃……”

    洛北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说出的话已经不能连结成句,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王训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尚存,但手上一片湿乎乎的触感。

    都是黑色的血。

    王训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半抱半扶着洛北,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说话。等阙特勤察觉到不对追出来的时候,他已是满脸泪痕:“阿阙将军……”

    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自阙特勤的心底盘旋上来。他快跑几步,自王训手中接过洛北:“乌特这是怎么了?”

    “酒里,酒里有毒。”

    阙特勤脸色一凝:“这群贼心不死的吐蕃崽子敢这样干?!我这就去点兵!”

    “将军说不许我们声张!”王训忙止住他,“我们,我们怎么办?”

    他已经明白了洛北最后要说的话,洛北不许他声张,便是害怕一旦他真的山陵崩,吐蕃人会不顾一切地反扑。

    那时正值唐军军心动荡,若真的把苏毗等地又输了回去,那此前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将士们的鲜血和汗水……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重压之下,阙特勤脸上也出现了如同洛北那般平静的神情,他抱起洛北:

    “先把乌特送回营中,再找个信得过的军医来。对了,除了慕容曦光之外,在场的一众将领之中,乌特最信任的是谁?”

    “郭知运郭将军吧。”有阙特勤的命令,王训才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郭将军毕竟是洛将军在鸣沙时的旧部。”

    “好,那你一会儿去把郭知运也叫来。”阙特勤注视着王训的眼睛,刻意放柔了声音:“我要他和我一起控住我们手下的大军,你呢?孩子,你可否答应我,把消息封锁在军营之内,绝不外泄?”

    “是!将军!”王训应了一声,立刻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