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难道说将军当年西征吐火罗时设立葱岭守捉,为的就是今日?”

    捷报送到洛北手上时, 已经是数十日之后。那时,他已在呼罗珊,正在毡帐外与黑姓突骑施的一众部族子弟谈话, 一片空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争吵的声音能吓走一行飞鸟。

    正在人们争论得僵持不下之际,金雕穿破层云,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从金雕的爪中取下纸条,只看了一眼,就递到一边, 给了百无聊赖的王训和骨力裴罗,两人读过字条,瞠目结舌地望他一眼, 也不敢多问,一道转身凑在一起研究起地图来了。

    当值的亲卫叫浑释之,也是出身凉州的铁勒首领之子, 见他们研究得起劲, 目光已偏了几回。洛北喊他几声都不见回应,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不说凉州部族的事情了,诸位, 如果你们实在定不下来这个暂代首领职务的人选,那我也可以指定一位。”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 但为了这个代首领之位争得面红耳赤的黑姓突骑施子弟们都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几回,还是有个老人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出来说话:

    “大汗打算给我们指哪一位首领?莫不是黄姓的莫贺达干吧?”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莫贺达干离这里有千里之遥, 又素与黑姓不和,我不会这样干。”

    他指了指与浑释之侍立在一侧的波善活:

    “他是吐火罗叶护的养子, 波斯王族的后裔,苏禄死后,他会继任波斯都督一职,驻地就在木鹿城。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让他代任首领一职。”

    波善活被他这样一指,顿时浑身紧张起来,他将胸膛挺了又挺,生怕这一点颤抖被人们看见。

    可他这小小的努力全然不见成效,那几个闹得最凶的黑姓突骑施部长老一看他高高的鼻梁和棕色的眼睛,就对洛北大呼小叫起来:

    “不行,不行,他都不是突骑施人,怎么能做我们的首领呢?”

    波善活正要张口为自己辩解,洛北却已经把手放在了桌上,轻轻一敲,声音不高也不低:“我也不是突骑施人,但我是统领碛西草原的大汗。”

    此话一出,黑压压一片的草原上顿时寂静一片,先前几个开口的长老跪倒在地,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洛北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扫过众人,正要开口说话,波善活却抢先一步跪在他面前:“伯克!”

    他说的突厥话里还带着一点执拗的波斯口音,但这一句已经让不少黑姓突骑施的长老抬起了头。

    “我想请伯克代领黑姓突骑施首领职务。”波善活温声以突厥话道,“我愿驻留呼罗珊,从旁看护。”

    毡帐外的风裹挟着细沙拍打帐幕,洛北的手掌仍按在案几上,他垂目看着跪伏在地的波善活:

    以洛北的声望压制黑姓突骑施部,自己不领其名,而行其职——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波斯青年从哪里学了来。

    片刻的沉默过后,洛北望了一眼黑姓突骑施的一众长老:“你们的意思呢?”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扶着弯刀站起了身:“如若大汗代行此职,我们自然愿意,但是如若这小子在木鹿城倒行逆施,拿我们的族人给波斯人垫脚,我们怎么办?”

    “就是!呼罗珊本是杂处之地,怎么能让他从旁督抚?!”

    眼看着人声再度鼎沸,波善活骤然起身,回头看着众人,高声以突厥话喊道:

    “我不会这么做!”

    先开口的那汉子面向他诘问道:“可我们凭什么信任你?”

    “凭我也曾同突骑施人一起在沙漠里放牧,在冬窝子里挨冻。凭我知道突骑施人需要的面粉和盐巴来自哪个磨坊。凭我能调动木鹿城的商队,也凭我曾经,现在,未来都将为呼罗珊浴血奋战!”

    波善活说到此处,突然以额触地,波斯长袍在青草间铺展如孔雀开屏:“请伯克与无上的圣火共同见证,我愿立下血誓!若有差池……”他拔出腰间嵌着青金石的匕首,寒光割裂暮色,“当命丧此刃之下!”

    众人都静了下来,各个望着他。洛北上前一步,自他手中接过匕首,向上举起:“我愿作为此誓之见证。另外……”

    他解开腰间的七宝蹀躞带掷于案上,“此带随我征战数年,今日留在木鹿城。来年开春若商路不通、牛羊不肥,诸位可以拿它到碎叶来寻我,也可以熔了这些金玉换作粮草。”

    几部的子弟都要上前争抢,但碍于洛北立在跟前,冲到跟前时又悻悻退下,立在他下手处,不敢说话。

    洛北取过腰间的佩刀,割断穿系的皮带,将蹀躞带断为数段。交由几个长老各执一段:“往后金山拜山,你们每年依次参加。”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雀跃起来——亲往金山拜山是何等荣幸?他们和后世子孙竟都有机会亲历!

    “多谢大汗!不,多谢伯克!”

    众人一阵欢呼雀跃,便又有善于察言观色的首领商量起晚上的宴会……洛北把这些事宜尽数交给波善活去处理,自己转身走进亲卫扎堆的大帐之中:

    “怎么,可研究出些名堂来了?”

    “大汗,我有想法。”骨力裴罗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们应当率军一路南下,在于阗休整之后翻越昆仑山,而后一路向东南,直取逻些城!”

    他手指在舆图上一划,正划到吐蕃赞普居住的都城中央,洛北看着他骄傲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

    “这是一个擒贼先擒王的好办法,可是骨力裴罗,我们劳军远征,逻些城的吐蕃赞普却以逸待劳,倘若败了,怎么办?”

    “这……”骨力裴罗考虑此计时,还真没考虑过“失败”二字,“有大汗领兵,我们是不会失败的!”

    洛北面色沉静:“如果我一定要你假设呢?假设后援不继,假设敌人回援的速度太快,假设我们未能如期攻占逻些城。”

    骨力裴罗苦思冥想片刻:“那我们就一路后撤,一路夺取高原上的其他牧场为给养!”

    “倘若别人坚壁清野呢?”洛北步步紧逼。

    骨力裴罗抗不过他的追问,败下阵来,他满面通红,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是我考虑不周……”

    洛北摇了摇头:

    “不,这是个很好的方案。但要实行此方案,要有两点前提,其一,吐蕃内斗已经严重影响了赞普的权势,他无法将政令送出逻些之外。其二,我只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不是大唐的将军。”

    骨力裴罗“啊”了一声:“我明白了,一要吐蕃赞普失势,逻些城才会孤立无援,适宜我们奇袭。但这二是……”

    王训看了一眼洛北,见他不打算开口,才低声道:

    “这样的计策需要的是时间。如今朝中军令如火,陛下的手书都寄给了将军,哪里还能给我们迂回绕后的时间?”

    骨力裴罗想不出办法,本就有些烦闷,听他一说,忍不住撇了撇嘴:“那你说,这仗要怎么打?”

    “河湟。”王训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如今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与哥舒翰先下了洪济城,我们应当追胜追击,攻占河湟谷地,善加经营。”

    他说着说着,也忍不住一笑:“可我们现在在呼罗珊,回身河湟是奔袭千里,实在是帮不上忙啊。”

    “要不试试自西出蜀地如何?”浑释之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半块馕饼,他一边咬馕饼,一边含混不清地用汉话说:“自益州出发,一路西行,在雅州与吐蕃大战一场。”

    “得亏你没往后说。”骨力裴罗敲了敲舆图,“你这舆图课一看就没好好听,西去多是陡峭的群山,我们的军队多是骑兵,哪里能翻越?”

    一时气氛热烈,大帐内的一众亲卫都说了几个想法,但终是没有万全之策。只听得叽叽喳喳的声响。

    洛北抱臂在他们身侧听了一会儿,终于走过来,将手指停在地图西陲。

    金雕尾羽扫过的图卷上,大小勃律的墨迹被风沙磨得发白。

    “你们看这个地方。”洛北温声道,“像不像吐蕃伸向西域的爪子?”

    大小勃律素与吐火罗等地往来甚多,虽然没有向大唐宣誓效忠,但也是使节频频。可如果这两国都倒向吐蕃——

    王训突然倒吸冷气:“若吐蕃在此囤积军资,西可断我们与波斯都督府和河中都护府的联系,东能威胁安西四镇”他指尖划过葱岭的褶皱,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

    “难道说将军当年西征吐火罗时设立葱岭守捉,为的就是今日?”

    满帐亲卫的目光都投向洛北,有敬佩,有惊讶,也有……不可置信,更多的是欣喜,兴奋,他们在期待这位算无遗策的主帅带领他们赢下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胜利。

    洛北轻轻笑了:“是,当年我设立葱岭守捉,确实是从这一点上考虑的。而且,我挑选的驻守护密和葱岭守捉将军皆出身吐谷浑部族,与吐蕃有亡国之恨。”

    “但是。”他声音转沉,像是风声拂过松谷,“此战我们不可能直取逻些城,也不可能像你们很多人预想的那样,平灭吐蕃。”

    “为什么?!”这次却是王训率先开口,一贯沉默内敛的少年人红了眼,“难道世间还有您打不赢的仗吗?”

    第232章“我偏要用这些雪山锁住他们的国运——”

    波善活从外间掀帘而入时, 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帐中一片寂静,只有王训攥着拳头与洛北相对, 帐中的四只牛油大烛熊熊燃烧, 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洛北,只见他脸上一片无悲无喜的平静神色,岳峙渊停,毫无动摇。

    “伯克……”他迟疑片刻,才以手抚肩向洛北道礼:“黑姓突骑施的族人们……”

    他话音未落, 洛北已经看了过来,一双眼眸灿如流金,他未收气势, 当即压得波善活只敢闭嘴不言。

    帐中牛油烛突然爆了个灯花,王训率先松了气:“将军……家父就是……您叫我怎么能……”他哽咽着说完前半句,眼泪就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洛北轻声开口, 声音温煦:“家仇国恨, 谁能忘怀?可是行军打仗,是要讲时机的。”

    他抬眼看着地图:“如若三年前陛下准我四下出击,吐蕃太后摄政,各家心怀鬼胎, 尚可以夹击逻些城,以求灭国之功。”

    “现在, 太后病逝,赞普年幼。各大家族斗而不破,正需要一个外敌来凝固军心。”洛北看着帐中众人:“此刻再大举入侵, 只会让他们抱团取暖。这便是兵法里说的‘哀兵必胜’。”

    帐中众人都低下头来,一时之间寂静得吓人, 几乎还能听到王训眼泪砸在地毯上的声响。

    洛北扶起他的肩膀,替他擦了擦眼泪:“但你我并非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你们看,这几条大雪山像什么?”

    “像像佛经里的金刚杵?”浑释之迟疑道。

    “不,是锁链。”洛北敲了敲桌面,“吐蕃自恃以雪山为天险,向下俯攻,事半功倍。我偏要用这些雪山锁住他们的国运——”

    他望了一眼众人,“此战,就是要把钥匙从锁链上拔出来!”

    王训不甘心地向前一步:“但是将军,若取了大勃律国,为什么我们不能趁着胜势直捣黄龙?吐蕃人也未必敢直面我军锋芒!”

    “因为我们不是吐蕃人。”洛北看着他,神情里带着一点肃穆,“等你登上雪域高原,你就明白了。吐蕃人的牦牛队可以横穿无人区,他们的重甲步兵踩着冻硬的青稞壳子冲锋——这些,是你我做不到的。”

    少年踉跄后退半步,目光依旧如火。他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洛北把他的不甘看在眼里,却已转向东面:“浑释之,曦光的骑兵此刻应该到赤水城了,飞鸽传书给他,在达扎恭禄的军队到达大积石山之前,通过骆驼桥。”

    骨力裴罗突然大笑:"我明白了!剑南道陈兵十万虚张声势,河湟军佯攻吸引注意,真正的杀招"他手指戳向西端舆图,“大勃律!”

    洛北笑了,他取出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墨迹沿着勃律国的轮廓晕染开来,宛如雪地上绽开的墨莲花:

    “传我军令!全军准备!我们要去取吐蕃赞普王冠上的明珠了。”

    帐内欢腾一片,连架上的金雕都闻战则喜,飞出帐顶天窗。月光如银瀑倾泻在洛北身上,一片光晕之中,他向王训伸出手:“拿下大勃律,吐蕃西道就会断流。”

    洛北轻轻用力,把他拉了起来,“你父亲没走完的道路,你代他走完;他没能看到的日出,你代他去雪山之巅看。”

    王训嘶声问:“可是将军,长安里……”

    “陛下已经手书责我出兵,便是姚相公,也不能说什么。”洛北微微一笑,将一张牡丹票据在他面前一晃,“再说,我已经为这次征战找到了补给。”

    这夜的宴饮结束之后,波善活在山坡上找到了闲坐的洛北,他和这些黑姓突骑施的首领喝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把大部分人都喝倒在地,才脱身而出。

    “我听河中都护乌勒伽说过伯克的规矩,宴饮尽兴,有人醉倒则停。”波善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怎么今日喝了这么多轮?”

    “就任首领的人,不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住怎么行?”洛北显然喝得比平时多,已有几分醉意:“如何?这些首领听说准许他们收容牧民,自编一部,都高兴得不得了吧?”

    波善活点了点头:“我还是没明白,伯克为什么要把黑姓突骑施部打散呢?我放过牧,深知那样的日子何其辛苦,要是有个部族统领会好得多。”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一直觉得自己是黑姓突骑施人。”他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河,“但我更希望他们觉得自己是波斯都督府下的唐人。”

    波善活“啊”了一声:“可是……牧民已经习惯了有个部族来保护自己。”

    洛北轻轻打断了他:“我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在草原上建立郡县。我只希望打破一个旧的共识,再建立一套新的共识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和尘土:

    “或许百十年之后,他们会称自己为波善活部或者乌特部的子弟。谁知道呢?”

    波善活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么能和您相比。”

    “声望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把呼罗珊和黑姓突骑施部交给你,你可要给我看好了。”洛北正色道,“缺钱缺人都可以去河中找乌勒伽和吴钩要,一年之后,我要在碎叶看到你带着求学的子弟们来。”

    波善活郑重道礼:“遵命!”

    这一年是隆熙二年,春暮时分,洛北率军自呼罗珊出发,南下吐火罗,与驻守护密的叶若会师,他们眼前的便是一道大雪山——坦驹岭。

    洛北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冰川裂隙如同天神劈砍的刀痕。饶是夏季,这冰川依旧没有融化的迹象。

    吐火罗国相捺塞特意派出五百惯行雪山的士兵替他们前驱而行,他们用牦牛和马匹驮着给养,自己拿着木杖在最前面探路。

    “这探的是什么?”浑释之好奇问。

    洛北接过亲兵递来的青稞饼,掰碎了泡在雪水里:“路。有些路化了冻就不是路,而是一片沼泽。”他突然顿了顿,将半块饼子塞给身旁瑟瑟发抖的粟特青年:"吃,吃饱了才扛得住罡风。"

    行军第六日,他们遭遇了一场暴风,暴风裹挟着山谷间的河水,水花随即奔涌,浪花打湿了岸边士兵的皮袍。

    洛北把牲畜队调在一处,紧紧地把士兵和辎重围在圈中,自己解下披风系在杆上,金线绣的麒麟几乎在狂风中狰狞欲活,高声下令:“击鼓!击鼓!”

    十步一鼓,便是操练时前趋的信号。有鼓点稳定军心,众人总算翻过山口,在稍缓的坡下休息。

    天色一暗,骨力裴罗的眉梢上都结满了冰晶。他看着前面的冰壁叹息片刻:“这吐蕃高原,也太难上了……”

    洛北将腰间那把青金石匕首插进冰壁:“此地不算高,再高一些,会觉得呼吸困难,浑身难受。”

    他说着,忽而暴喝一声:“让开!”

    话音未落,雪峰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骨力裴罗被洛北拽着滚下冰坡的瞬间,一人高的雪浪吞没了他们方才站立之处。

    王训在雪堆里爬出来时,正看见洛北用佩剑撬开冻硬的箭囊——三支鸣镝箭竟在雪崩前发出了预警:

    “您怎么知道……”

    “冰川自有其声响。”洛北掸开雪沫,“只要在此地生活过,就能感知。看。”

    他突然指向南方的一座大城,“那里就是小勃律的阿驽越城了。”

    阿努越城外,已有数十骑翘首以盼,见唐军大旗飞扬,连忙跪地道礼。

    大小勃律本是一国,因吐蕃西侵,勃律人随王西迁,重新建立了小勃律国。

    小勃律国国王没谨忙早已听闻大唐天军即将到此,喜不自胜,早早派人前来迎接,他一边将准备好的物资尽数送给唐军劳军,一边向洛北哭诉吐蕃的强凶霸道。

    洛北一边听他哭,一边正色以吐蕃话道:“我可以出军帮助国王回归故地,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的吐蕃话里多少带着一点汉话的口音,倒把没谨忙的三分疑虑打消不少,他连忙道:

    “请郡王开口无妨。”

    “孽多城及大勃律诸地皆有农田,洪扎河谷更是物产丰饶之地。”洛北道,“我欲屯兵一千于此,拱卫勃律,可乎?”

    没谨忙连忙道:“大国若能发兵助我,是小王的荣幸。只是郡王,吐蕃人兵马强横,一千兵马,够吗?”

    洛北先是一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胜仗不在兵马众多,而在于能战敢战。本王此次出征,也不过带了三千兵马而已。”

    没谨忙更加着急了:“郡王,吐蕃在大勃律可有数万之众,您只带三千兵马,怎么能够打得过他们呢?”

    洛北笑道:“我出兵之前,已经派出使节召葱岭守捉使叶若,屯驻护密的绥远军使叶延和疏勒军使高仙芝会师孽多城。想必他们不日就要到了。”

    没谨忙心下稍安,又不住地拽着他喝酒劝酒,洛北本不愿在这高原之地喝酒,但也心知酒场如战场,只得把一众作陪的小勃律官员首领都喝倒了才罢。

    王训那日当值,见他已有醉意,忙寻了个空子扶他回房休息。洛北笑了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王训一路把他扶到卧房,又给他端了一壶茶来:“将军喝些茶水吧。”

    “我还没有醉到如此地步。”洛北看着他,眼中带笑,“怎么,有话要说?”

    第233章“等到吐蕃军队一败再败,等到王国的产出无法维持人们的生活,等到庶民与奴隶的愤怒化为干燥的松木,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洛北双目如有明辉, 看得王训不敢抬头。少年人踌躇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我来向您认错,将军, 之前是我任性了。”

    行军半月有余, 一路风霜雨雪、高山峭壁,实在艰难。若不是洛北只带了素来对他敬若神明的亲军前行,只怕半路就有哗变的危险。饶是随着父亲在河湟前线待过的王训,也不得不承认,想要从此处进攻更高处的吐蕃实在缺乏可行性。

    说出这句话似乎花了王训莫大的力气, 他一说完就低下脑袋,等着洛北训斥他。

    洛北却轻轻笑了:“就这句话?”

    王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您不打算追究我……”

    “大帐议事, 本就是可以发表观点的场合。”洛北轻轻把茶杯往一边一放,“还好,你不是在我升台点将的时候说的那些话, 否则军法之下, 岂能容你?嗯?”

    他说到后半句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训本是踌躇满腹,被他这样一笑,也忍不住低头笑了。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洛北:“将军真的没有想过如何拿下吐蕃?”

    窗外的一片深沉的蓝透过窗子投入室内,洛北拍了拍床沿, 示意王训坐下:

    “当然想过,我比你稍长些的时候,曾经在吐蕃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常与那些庶民奴隶们待在一起, 替他们治病解忧,吐蕃贵胄压迫之苦……你我是无法想象的, 有许多人,还未出生就背着重重的赋税和债务,稍有不顺,便会遭到割舌挖眼,截脚断手的酷刑。我当时就想,吐蕃暴虐如此,其国祚安得长久?”

    王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将军是说军事,还是说政治?”

    “政治军事本是相辅相成。”洛北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学过《孙子兵法》中的‘势’篇么?背来我听听。”

    王训哪能想到他在这万丈雪原的山谷之中突然考教学问,大脑里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得把心一横,磕磕绊绊地背起了兵书。

    等背到“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时,王训终于叹了口气:“将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就是说若要平灭吐蕃,光靠外部的军事是不够的,还得从其内部的政治下手?”

    “孺子可教啊,王训,吐蕃、突厥这样的大国但凡灭亡,多是从内部开始。”洛北从床头拿出一卷舆图,展开在王训面前,手指沿着积石山划向西北:“自此向西,本有数个部族,有你熟悉的吐谷浑部,有苏毗女国,还有象雄王国等,现在它们都为吐蕃所并,土地变为战场,百姓驱为役口……”

    王训看着洛北在羊皮地图上勾画的墨迹,雪松燃烧的噼啪声里,那些线条仿佛活了过来。

    “此任赞普之前的赞普杜松芒波杰便是死于内乱。因此我们要定吐蕃,必须先与这些部族取得联络。”洛北温声道。

    王训点了点头:“就像大唐拉拢铁勒各部一样。”

    “是啊。”洛北点了点头,又轻巧地在逻些城上画了个圈:“雪域高原多的是无法住人的瘴疠之地,吐蕃控兵六十万,靠的是陇右的麦种,西域的武器与铠甲,还有中原的丝帛绢布……”他的手指停在牦牛河的位置:“断其五指,不如掐住咽喉。”

    帐外传来更漏声,巡夜的士兵踩着泥土走过。王训望着洛北,忽而想起在碎叶市集里见到的吐蕃商人:“将军支持牡丹钱庄,也有为吐蕃战事的考虑吗?”

    “首先是为了安定西域,其次是为了畅通丝路,至于吐蕃,战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最期望的,还是——”

    他忽而顿住话头,披衣起身,拉开房门。挤在最前面的骨力裴罗头一个摔了进来,而后是七八个年轻的近卫和亲兵们,浑释之压在最后,见势不妙转身要走,洛北却招了招手:“都听到这会儿了,进来吧。”

    骨力裴罗讪讪地笑了,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一身尘土,规矩地与那七八个年轻的亲卫站成两排,垂手听训。

    王训忙站起身,也站到骨力裴罗身前:“请将军息怒。”

    洛北扫了一眼这群大气都不敢出的混账小子们,从火上拎起铜壶往茶盏里注水,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英俊的眉眼:“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帐外来做什么?”

    领头的几人左顾右盼,最终还是王训顶着洛北的目光开了口:“将军,他们也是担心我”

    洛北微微挑眉:“难道我会杀了你?”

    一众亲卫各个低头不言,骨力裴罗却忍不住和身边的浑释之对了个眼神,他们这位大汗到底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以他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盛名和一贯杀伐决断的性格,他们担心他拿王训军法从事才是正常的。

    “好了,都不要站着了。”洛北将茶汤分作数盏,递了一盏给王训:“后半夜是你巡夜吧?”

    王训接过铜碗,杯壁温热,烙得他掌心发烫,脸也发烫:“是,我与程千里今夜守后半夜。”

    “喝杯浓茶,免得犯困。”洛北将一盏盏茶递了出去。众人这才注意到,将军分茶时竟记得每个人口味——给王训的茶里多放了两颗红枣,给骨力裴罗的特意滤去了茶末。

    “方才说到何处?”洛北吹开自己茶盏中的茶沫,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是了,我最期待的是——”

    “风起于青蘋之末!”

    “等到吐蕃军队一败再败,等到王国的产出无法维持人们的生活,等到庶民与奴隶的愤怒化为干燥的松木,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王训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为何将军坚持在冰天雪地里携带大量药材。帐外呼啸的北风里,似乎传来锁链拖过冻土的声响,那些被吐蕃贵族驱赶着修筑工事的奴隶,此刻正瑟缩在漏风的帐篷里。

    “但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吗?”

    “当然,要是还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老百姓就不会轻易造反。”洛北道,“所以我们要有人去帮助他们,教化他们,最后,带领他们……就像——”

    “就像伟大的乌特特勤在草原上所做的事情一样。”骨力裴罗眼前一亮。

    “知道了还问?”洛北看了一眼众人:“你们的吐蕃话么?也就两个吐谷浑家的小子说得还过得去。至于了解吐蕃民情更是无稽之谈了。等你们谁能说清楚所谓‘内四族’是哪四族,苏毗、象雄等地民风有何不同再来和我请命平灭吐蕃吧。”

    他这番乱石铺路,算是把一众亲卫都打了下去,众人都不敢抬头,各个垂头丧气地应了:“是。”

    “现在,除了负责巡夜的人,都给我去睡觉!”洛北提高了声量:“后天到达孽多城时,你们都要去娑夷水上修浮桥。”

    孽多城正是小勃律国都,其城临于娑夷水上,隔着藤桥与大勃律国相望。要打大勃律,非要渡过娑夷水不可。而修筑这样的水上工事——几乎是工事中最辛苦的那一项。

    王训率先拍了胸脯:“请将军放心。”

    “你小子别说大话!这浮桥你一个人修不起来!”骨力裴罗抱拳:“请大汗准许我这几日去找工匠研究研究这浮桥架构。”

    “可以。”洛北点头,“但不许误了巡防之事。”

    “大汗我也去!”“还要设置弩箭阵地!”

    他们嬉嬉闹闹了一番,才各自走出房门,洛北在他们身后合上门扉,重新将一卷舆图收回床头,窗下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洛北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忍不住笑了:

    “还敢任性一把,也是个难得事啊……”

    三日之后,孽多城。

    孽多城头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将城楼上的唐军大旗与黑底的飞鹰旗照得流光溢彩。洛北信步走过城楼上,望着河谷间蜿蜒如蛇的娑夷河,王训和骨力裴罗等一干亲卫都站在浅水里帮忙,此刻两岸已架上数道浮桥,众人正商量着强弩的位置,你争我往,讨论得好不热闹。

    “大帅倒是一如既往,治军严明。”身旁有人低头道礼,“实在令某心生敬佩。”

    “高仙芝。”洛北转过身,抬手免了他的礼,“疏勒军来早了一日。”

    一别经年,高仙芝那张秀美的面容在陇右风霜里磨出了几分成熟稳重。洛北更是服紫配金,华贵威严的大唐郡王。高仙芝低垂眉眼,没有和他对视:

    “这一路处处都有当地的部族子弟前来迎接。所以来得快些。将军到孽多城多久了?”

    “三日不到。”洛北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勃律边城,“斥候消息,吐蕃援兵已经出发,最快明日下午就要与我们隔河对峙。”

    “吐蕃主帅是谁?”高仙芝忙问:“吐蕃大论乞力徐与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等人皆在河湟,吐蕃赞普不会自己来前线和我们对峙吧?”

    “赤德祖赞连二十岁都不到,吐蕃王家可不敢让他离开逻些城太远。”洛北摇了摇头:“来的是出身他祖母家族没庐氏的尚·赞咄热。多年之前,我们曾经在长安交过手。”

    他们说话之间,王训已经上台来禀报:“将军,浮桥已经架好了。”

    “我们去看看吧。”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高仙芝与他同行:“另外,告诉叶若和叶延,全军修整,预备明晨渡河!”

    第234章那位金色眼眸的唐军主帅正在河中,见吐蕃人拿起牛角大号,抬手便飞来一箭。

    顺着娑夷水一路向东南, 进入一片平坦河谷,便是大勃律首都贺萨劳城。

    比起小勃律,此地地势更加平坦, 气候温煦, 两岸农田遍地,麦苗正在夏日的微风里飘荡着。再过月余功夫,便到了收割的季节。

    此时农田内无人劳作,城中一片人心惶惶。尚·赞咄热独坐在佛堂之内,赞普亲赐的弯刀供奉在佛前, 刀柄的红宝石正对着画中降三世明王的三目,在一片幽暗中泛着红光。

    “唐人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他看着桌上的军报,喃喃自语道。

    数日之前, 洛北率军于清晨时分强渡娑夷水,河滩上的吐蕃军队发现时,其前锋部队已经渡过一半, 那位金色眼眸的唐军主帅正在河中, 见吐蕃人拿起牛角大号,抬手便飞来一箭。

    那支鸣镝破空如刃,直直打在号角上,冲力让号手连带号角一道坠下河水。他于波涛之间勒马起扬, 破晓的天光里,吐蕃人只记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副修罗降世般的场景, 吐蕃的滩头部队不战而退,唐军轻骑沿着撕开的口子蜂拥而入,洛北的金瞳所及之处, 吐蕃引以为傲的重甲步卒竟如麦浪般倒下。

    片刻之间,河滩之地就被唐人攻陷。岸头的吐蕃人想要出兵援助, 却被弩箭压得根本抬不起头。

    一个上午,大勃律的边关便已经沦陷在唐人军威之下。

    其余各城闻及此事,皆以为唐军天命在身,有神相助,不可匹敌。洛北使者所至之处,沿路城池皆望风而降。

    不到数日,唐军前锋部队已达大勃律都城贺劳萨城外五十里。他们在此扎营,并派出使节,以洛北的亲笔信要求尚·赞咄热投降。

    这位年纪轻轻便有战神之称的年轻将军在信中道:

    “昔年长安,吐蕃蒙天恩,得许公主,唐蕃义同一家。而今盟约墨迹未干,便兴兵犯边,意欲何为?念及旧谊,望尔速降!”

    尚·赞咄热第一次读到此信时,简直怒不可遏,立刻就要点兵去袭唐军大营。但起身之时,这把吐蕃赞普所赐的宝刀打在桌腿上,别了他一下。

    便是这一下,叫他突然醒悟了过来,袭击唐营除了引来唐军反扑没有任何好处,要想拿下那号称战无不胜的洛北小儿,只有一条,那就是在战场上击败他。

    有人走进佛堂之中,打乱了他的沉思。他见来人是自己选择的信使——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也就懒得抬头,只屈指弹了弹案上羊皮信笺,银护指叩在沉香木上发出沉闷回响。

    “把降书拿给唐人。”

    跪伏在地的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浑身一震,镶满绿松石的蹀躞带扣碰得叮当作响:“将军明鉴,那碎叶郡王用兵如神,诈降”

    “他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这样的人,怎么会识破我们的计策。”

    尚·赞咄热冷然一笑,他突然抓起案头金刚伏魔杵,将铜铃般的眼珠凑到大勃律王面前。明王壁画下的阴影爬上他半边面孔,让他陷入半片灰暗不明之中:

    “我就要他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要这贺萨劳城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记住,让你的奴隶们驱赶牦牛群埋伏在东侧雪坡,多备浸油草料。等唐军追着诈败之兵入谷”他一掌按在降书之上,掌心遮住了“乞降”二字,“若有人误了事,把他全家都喂给獒犬做粮食!”

    佛龛下的青铜香炉腾起青烟,隐约现出地图上贺劳萨城外的地形,山谷之中冰河蜿蜒,正是一条死路。尚·赞咄热突然抓起弯刀劈向香炉,火星迸溅中铜炉裂作两半,未燃尽的龙脑香散落满地。

    “传令各军,凡斩获洛北首级者,我赏他两个庄园!”他望着壁画中踏象而战的明王大笑,“就让雪山之神见证此战胜负,看看是他唐人的陌刀利,还是我吐蕃的火焰烈!”

    六月的日头正烈,娑夷水畔的砾石被烈日烤得发白,洛北解开领口的鎏金扣,看着不远处:蒸腾的热气让对岸贺萨劳城的轮廓也扭曲起来。

    他抄起清水洗了洗手,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高仙芝:

    “尚·赞咄热还是没有消息么?”

    高仙芝策马上前,他铁甲内侧的丝袍已经被汗水浸透:“郡王还在等吐蕃人投降?我看大勃律人暴动的可能性都比尚·赞咄热投降的可能性大。”

    “贺劳萨城在高原山谷之间,若要围城,只怕要一年半载才有下文。”

    洛北的目光扫过四周崇山峻岭的雪顶,冰雪在日光照射之下融化为水,涓涓细流沿山而下,最终汇入他们眼前的这条娑夷水中:

    “吐蕃在此城中囤兵万余,百姓奴隶更是有数万之多。一旦围城,哪怕城破之后,你我也会面对一片人间地狱。”

    高仙芝沉吟片刻:“我听闻将军在河中时,曾以正面军队为佯攻,暗中布置军队绕路奇袭,此计可行否?”

    “周围山坡陡峭,恐怕不太好爬吧?”洛北有些犹豫。

    “若将军肯信任我,我愿为将军带队冲城。”高仙芝忙一手抚胸,赌咒发誓道,“若不能破城,我绝不回来。”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我不信你,河中之战时,大食兵力看似优势,实际军队分散。以多击少,此计可成。但如今敌众我寡,用这个计策,只怕……”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却似乎闻到什么味道,重新蹲下掬了一捧河水:“你闻闻,这河水里是不是有股腥臭味道?”

    高仙芝照着他的样子嗅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大帅是指什么?”

    “血腥气……”他抬头仰望,目光扫过各处山峦。这河水来自群山之巅,怎么会染上血气?

    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雪亮刀光惊起芦苇荡中一群沙雀。

    “传令你麾下部队,穿上昨日缴获的吐蕃战袍。”

    次日正午,贺萨劳城的大门轰然洞开。两队骑兵护送着大勃律王前往唐营中请降,洛北却要求吐蕃尽出军中辎重,并全盘撤出勃律国国境才肯接受尚·赞咄热的投降。

    大勃律王面露难色:“郡王若是不愿接受投降,又何必写那封信去给尚·赞咄热?若是愿意接受投降,又何必为难他一下?”

    叶若正在洛北身边当值,闻言双目如火:“他一个败军之将,也配和我们谈条件?”

    “大勃律王不要为难。”洛北温声道,“我本无意勃律之地,只是吐蕃以此为孔道,侵扰西域,几度绝我东西贸易之路,使我千百子民无有生计。我代天牧民,岂能不管?若你不愿把勃律国牵涉在内,这个条件我和他去谈。”

    大勃律王摇了摇头:“小王奉命代为请降,安敢反对?只是请将军应我,若吐蕃退兵,将军也仿小勃律之例,在此留下一千骑兵。”

    “你担心吐蕃再打过来?”高仙芝听他们说吐蕃话听得颇为费劲儿,终于在译语人说完话后开口插嘴。

    大勃律王苦笑道:“是。我愿请国中首长与我长子一同入长安观政,只求将军留兵一千。否则以我们大小勃律之能,吐蕃若是卷土重来,必遭灾殃。”

    “我知道了。”洛北漫不经心地颔首,“此事容后再议,请国王回报吐蕃主帅,不见到金银财宝,我是不会入城的。”

    毫无疑问,这番言论传到尚·赞咄热耳中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尚·赞咄热怒不可遏:“战事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已经把自己看成胜者了。”

    大勃律王忧心忡忡:“我听闻郡王昔年在突厥时,素有乐善好施,仁爱部众的声名。执政西域,执掌丝路数年以来,从未听说他对金银财宝有什么偏好,如今要我军辎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尚·赞咄热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他一路行来,路途遥远,士卒疲敝。大小勃律又多的是开城投降的,他总要拿些东西犒劳士兵们的辛苦。无妨,你就把你王室里的那些金银财宝都拿出来,堆他个几箱子。”

    大勃律王没想到他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的话,闻言不禁抬头:“这……吐蕃军中辎重,皆有印记,他岂能不知?”

    “他不会有机会知道的。”尚·赞咄热拍了拍大勃律王的脸,“别舍不得那点金银珠宝……脑袋和钱哪个更重要,我想你是明白的。”

    一日之后,大勃律王再入唐营,向洛北递交两封降表。洛北单手接过,递给一边的军中书记:

    “加急发往朝中,向朝廷报捷。”他笑着抓过大勃律王的手腕:“国王若蒙不弃,与我一道入城如何?”

    大勃律王哪敢与他并肩,闻言跪倒在地:“郡王折煞小王了。”

    “好吧。”他转身呼喊自己的下属,“叶若叶延,拔营,我们去城外接受吐蕃人的投降去!”

    正午时分,贺萨劳城西门轰然洞开。百余名吐蕃贵胄皆俯首在地,为首者捧着象征投降的银鞘匕首,在地上膝行而前。

    城头观战的尚·赞咄热嚼着薄荷叶,注意到唐军阵中果然出现骚动——城外那一箱箱金银财宝如此耀目,几乎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点火。”他吐出叶渣。

    河滩突然窜起数丈高的火墙!烈日曝晒下的芦苇瞬间化作烈焰,埋伏在淤泥中的吐蕃死士掀开伪装的草席,三百头角缚利刃的牦牛被火舌驱赶着冲向唐军。

    这正是吐蕃“火牛冲阵”的杀招。

    或许是直觉作祟,尚·赞咄热低头下望,恰好与洛北的那双金色的眼眸撞了个正着,出人意料的是,那双眼睛中没有惊慌、恐惧,甚至连自负和贪婪也没有,只有一片平静。

    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平静。

    第235章“这是《破阵乐》,唐人为他们的天可汗谱的凯旋之乐,如今他们正为那位年轻的乌特特勤奏响呢。”

    “竖橹盾!”洛北抬起手, 声音穿透了滚滚热浪。

    唐军阵中突然推出三百具包铁木驴车,牦牛群撞上这些布满尖刺的移动堡垒,立刻混乱起来, 慌不择路地四向逃窜。不少牦牛撞在一起, 立刻燃起了滔天大火。

    一众牦牛彻底失控,阵中披着湿毡的唐军以长矛引着发狂的牦牛调转方向。牦牛宛若火兽,一味向本阵奔突。埋伏在后的吐蕃后军阵型大乱,很多人连铠甲都来不及脱下,就四下奔逃, 混乱之间,竟有数十人坠下山崖。

    尚·赞咄热呲目欲裂,忙命吐蕃军队关闭大门, 想要固守城门与唐军决战。可他的传令兵未到城下时,眉心已被利箭洞穿。

    高仙芝的陌刀队如鬼魅般杀向城墙,他手中的陌刀划过弧线, 刀刃贴着吐蕃军人的脖颈切入, 刀光过处,竟似雪落无声。

    "是山上,他们是从山间过来的!"尚·赞咄热失声惊叫。那片冰壁陡峭得很,几乎只有岩羊能够立足。如今此刻却垂着数十条浸油麻绳——这分明是不怕死的唐军留下的痕迹!

    高仙芝带着部下穿着吐蕃军服, 口衔短刃,用钩索钩在城头上, 吐蕃哨兵尚未察觉,咽喉已绽开血花。

    城墙上下都是唐军,身后是群山巍峨, 尚·赞咄热自知逃无可逃,在吐蕃武士护卫之下逃到城下, 拔刀在手,想要和洛北决个高下。

    他凭借一腔勇气,在唐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未及杀到洛北跟前,已有一左一右两个少年拔马迎战,骨力裴罗与王训一执马槊一执弓箭,正面向其冲来。

    马槊与弯刀相撞的刹那,骨力裴罗虎口迸裂,几乎握不住兵器。他想起几日在大帐议事时洛北婉婉道来的传闻:

    传说尚·赞咄热天生神力,当年在青海湖畔曾徒手打死过一只发狂的狼。

    少年急中生智侧身卸力,槊杆擦着吐蕃人的铁甲划出刺目火星,胯下战马却被刀锋扫中后蹄,惨嘶着滚倒在地。

    “王训!”骨力裴罗在尘灰中翻身跃起,王训的羽箭已破空而至。尚·赞咄热挥刀格挡,下一支连珠箭已经正中他的左肩。

    吐蕃武士的咆哮声震得城墙积雪簌簌而落。他双目赤红如血,竟以弯刀削去箭杆,欺身上前,继续与众人搏斗。

    王训第三支箭尚未离弦,战马已经被周围围聚上来的吐蕃武士削断了马腿。他在地上打了滚,勉力射出最后一箭。

    眼见羽箭飞来,尚·赞咄热立刻侧身要躲。

    骨力裴罗抓住这须臾之机,弃槊抽刀欺身近战。唐横刀与吐蕃弯刀绞作一团,刀刃相咬处迸出的火星溅上了少年肩甲。

    尚·赞咄热突然狞笑,左手暗藏的牛角匕首直取王训咽喉,却在半空被骨力裴罗的弯刀死死架住——他虎口已经裂开,正在汨汨地流着血,几乎染红了刀柄上的回纥部花纹。

    “去!”骨力裴罗暴喝一声,他用尽全力,生生将尚·赞咄热的弯刀格飞出去。尚·赞咄热来不及反应,王训的横刀就刺穿了他身着的皮甲缝隙。

    刀尖从吐蕃武士后心透出时,城外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高仙芝已将唐军的赤色大旗插上了城楼,残存的吐蕃守军正将兵器抛下百丈悬崖。

    正午时分,当唐军冲车撞开燃烧的城门时,尚·赞咄热的弯刀还供奉在降三世明王像前。只是这次,刀柄红宝石映出的不再是佛像金身,而是洛北战袍上未干的血迹。

    “小王不识大国天威,助纣为虐,望郡王宽宥!”大勃律王跪倒在洛北脚边,语意恳切,浑身发抖,“我愿以合国财宝敬上,请郡王留我一条性命。”

    洛北蹲下身,神情温和,语气却分外冰冷:“留你一条性命?可以,但自此之后,就没有什么大勃律国了。”

    大勃律王呆呆地望着他,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会改此地为绥远军,驻军三千。”洛北拎起他的领子,“而你,你要和你的家眷作为我的俘虏到长安去。”

    大小勃律告破的消息传到青海前线时,慕容曦光和哥舒翰还在河源郡与吐蕃人激战。

    他们在月余之前率军一路向西,趁着夜色拿下了河源郡。当时一切都很顺利,但吐蕃立刻还以颜色,在前线增兵万余,非要把此城拿回来不可。

    “大唐要保心腹之关陇,要护卫沟通的丝路。吐蕃人想保留进入中原的前哨站。”

    哥舒翰正和慕容曦光在城头巡视,望着下方如乌云压境的吐蕃军队,不由得感慨了一句,“这河源郡,咱们拿得容易,守起来可真难啊。”

    “现在最难的是没有援兵。朝廷将西北军队大半都压在了这里,吐蕃人也是一样。”

    慕容曦光深深叹了口气,不过数月功夫,前线的生活已经让这位久在长安的年轻吐谷浑首领多出了不少白发:

    “你叔叔和我叔叔的兵力都被牵制着,吐蕃人若对我们形成合围,想要突围,可就难了。”

    围绕此城,唐蕃两军已经作战数次,粮道、水源、后勤补给……每一次都激战数日,方得停歇。

    到目前为止,唐军每一次都取得了胜利,吐蕃人既忌惮唐军悍不畏死,又担心唐军身后援军随时到达。

    如今吐蕃把重兵都聚集在青海前线,齐头并进的几处唐军都受到吐蕃军队的牵制。

    乞力徐再无后顾之忧,立刻命令军队增援,以求把河源郡围成一座孤城。

    他们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抬头仰望,连日阴沉的天色不见一点好转:

    “真是怪异之象,还是六月底,就要下雪了吗?”

    夜色降临时,狂风自山地之间呼啸而来。

    吐蕃大营的篝火在深夜里被吹得明灭不定,牛皮帐篷上也凝起了白霜。

    营帐之中,乞力徐握着鎏金酒樽的手微微发颤,羊皮战报在案几上摊开,烛光将“大小勃律俱失”几个血字映得忽明忽暗。帐外传来伤兵断续的呻吟,像是从地底钻出的冤魂在呜咽。

    达扎恭禄突然抬脚踢翻了火盆,飞溅的炭星照亮他铁青的面庞:

    “十五年前伟大的赞普杜松芒波杰亲自把佩刀递给我的时候,可没教过我们像狐狸般夹尾而逃!”他身上的牦牛皮甲随着他激动的动作发出一阵声响:“河源城墙已现裂痕,只要再冲三次……”

    “然后唐人的军队就会自大小勃律进入逻些城,把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的子孙也变成他们的俘虏。”

    乞力徐的声音像冰河开裂,他抓起案上的青稞酒泼向地图。浑浊的酒液顺着羊皮卷蔓延,将吐蕃版图西侧染成深褐:

    “还有,就算他们不进入逻些城。没有了大小勃律,我们将会彻底失去控制西域,南下进入天竺的机会……少了丝路的财富和天竺的粮草,我们会怎么样?”

    帐中诸将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有人盯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掌,有人反复摩挲腰间松石坠饰。达扎恭禄的副将刚想开口,突然被帐外刺耳的鸦鸣打断——有几只秃鹫正在营地上空盘旋,似乎是凶兆。

    “你们听。”乞力徐掀开帐帘,寒风卷着远处唐军的战鼓声呼啸而入。那鼓点不似往日急促,倒像在敲击某种古老的节拍,“这是《破阵乐》,唐人为他们的天可汗谱的凯旋之乐,如今他们正为那位年轻的乌特特勤奏响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再度转身时,金丝镶边的披风在火光中划出冷冽而决绝的弧线:“传我的命令!焚毁攻城器械,黎明前撤退!”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河源城墙时,哥舒翰的辫发正在朔风中乱舞。

    他死死攥着箭垛上的冰棱,直到掌心渗出血珠:“曦光!曦光!你来看!吐蕃人的云车在冒烟!”

    “有诈!定是诱敌之计!”

    慕容曦光点兵追出城外,看到原来是吐蕃营地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荒芜的土地,只有地上的几个大坑,显示出此地曾经有人住宿的痕迹。

    “首领,我们要追吗?!”他身边的吐谷浑子弟语意急切,“吐蕃人撤走,这是绝好的时机!”

    “不许妄动。”慕容曦光蹲下身,“你看这马蹄印如此整齐,说明吐蕃人是有序地撤走的……奇怪,难道是我军的援军来了?”

    他回到城头时,正撞上行色匆匆的探马,那人一路飞驰,脚步惊飞了栖息的几只小鸟:

    “将军!碎叶郡王率军奇袭大小勃律成功了!”

    话音未落,城头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炊事营的老伙头扔了汤勺,抱着半袋胡饼又哭又笑,浑身缠着麻布的伤兵挣扎着爬向箭孔,非要亲眼看吐蕃人撤军的烟尘。

    哥舒翰突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呛出了眼泪。他解下沾满血污的明光铠,丢下城墙:

    “曦光你看!”

    他指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点难得的平静:“这光照着的不再是吐蕃人的军旗了!”

    慕容曦光没有答话。这个带领部族子弟血战数月的年轻首领,此刻正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城墙砖上。

    砖缝里还嵌着三日前吐蕃人射进来的箭镞,他的泪水浸透了石面上干涸的血迹。

    第236章“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想好了?”

    大勃律王宫中的宴饮方才落下帷幕, 洛北已经同叶若和叶延走出殿外。他站在宫殿的高台上,四周寒风穿过山岭,如野兽般在耳边怒吼, 回头望向这两位战友时, 只有一句话。

    叶若抢先答话:“是,想好了,我们兄弟本就出身吐谷浑部,颠沛流离已久,如今能掌一城一国之兵马, 已是荣幸之至。公子担心高山苦寒,大可不必。”

    叶延比他温吞些,片刻后才温声道:“公子手下众人之中, 也就我和叶若最适合坐镇大小勃律。我们都曾戍守葱岭,对此地风物熟悉得很。公子要再另外派个人来,他们能干得成吗?”

    洛北只笑了笑, 并没有立刻接话。他回头看向灯亮如昼的宴会厅中, 高仙芝还在同一众大小勃律中的长老、族长闹成一团,甚至下场跳起了高丽舞。

    “高军使?他吃得起这个苦么?”叶若压低声音笑道。

    他们俩笑作一团,洛北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甚至目光灼灼地盯着高仙芝的背影,神情中带着一点如临大敌时才会有的冷峻和平静。

    高仙芝还没有全醉, 他觉察到了这样的目光,立刻觉得汗毛倒竖, 回过头时,才看到是洛北在那里。

    他的酒顿时清醒了一半。他小步快跑到洛北身后,躬身道礼:“大将军——”

    “我有样东西给你。”洛北从袖中拿出一封未拆的军报, 单手递到他手上。

    高仙芝看着上面由他亲手封下的火漆,脸上已是一白, 一股子恐惧的冷感从脚底板一路攀升到脑袋,险些让他站不稳身子:

    “大将军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若叶延见势不妙,早已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空荡荡的高台上只剩下洛北和高仙芝两个人。月色自群山之上升腾而起,静静地照着他们。

    洛北转过头看他,目光澄明如月光:“你绕过我抢先给长安报功之时,就没有想过使者要走的路都在我安西都护府的道路上吗?他还没走出小勃律,这封信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高仙芝的酒彻底醒了,他那秀美的脸上忽而涌起一阵潮红:“大帅,我不是想”

    呼啸的冷风里,他几乎抓不住那份军报,羊皮纸擦着他们俩的耳畔划过,在悬崖的狂风下被撕扯成碎片。

    洛北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吧?”他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很不留情面:“当年在于阗,你曾经指责我贸然出兵突骑施是为了给自己博名利。如今你自己在做什么?当年在于阗和我一起治军的那个高仙芝哪去了?!”

    高仙芝失神片刻,忽然低笑出声,脖颈间佩戴的项链随着肩颈抖动发出细碎鸣响:

    “大将军可知末将第一次见血的情形?十二岁,我随父亲征战,在勃达岭,我用冻僵的手刨出被雪埋的同袍,拿出他的腰牌时,看到他血痂黏在睫毛上——而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在长安城抱着兴昔亡可汗府邸里的波斯地毯打滚吧?”

    洛北微微皱眉,转头来,目光带着一点审视,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看看这里!”高仙芝突然抓住洛北手腕,力道大得要将洛北手上的皮护腕捏碎。

    他拽着洛北指向灯火通明的宴厅,一众将领和大小勃律的贵胄们多半喝得酩酊大醉,有人甚至想用手中的金杯舀取金盘中倒映的月影,但他还未付诸实施,便一头栽倒在案台上。

    “就算你不带兵来,我也一样能把唐军大旗插在这里!”高仙芝低声道:“但你还是来了所以我为自己报功就成了僭越,凭什么?”

    他闭上眼,抬起头感受山间的大风呼啸,眼泪已经流满了整张面容。

    洛北轻轻一抖手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在高仙芝松开的指尖处裂成碎银,两人对峙的阴影被拉长在石阶上,仿佛两柄交错的长剑。

    “就凭你军报里只字不提其他在青海前线的安西将领。”

    洛北一双眼眸在月光下宛如流金,他声音平静:

    “吐蕃大论乞力徐、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他们都是跟随过赞普杜松芒波杰征战的将军,也是主持吐蕃会盟的宰相。他们和吐蕃人的主力都在青海,而不在这里,所以我们才能赢得这么轻易。”

    他把高仙芝拽到悬崖边缘,万丈深渊的罡风卷起他们的衣袍,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你不是不知道吧?薛讷与郭知运率部连破乌兰部十二城,打了个吐蕃人措手不及。慕容曦光和哥舒翰死守河源郡,不惜折损了三成兵马……”

    高仙芝的睫毛在风中颤动如垂死的蝶翼,方才的气势突然委顿下来。

    他望着深渊里浮动的雾气,仿佛看到十二岁那年勃达岭的雪雾中,自己同袍那张冻成青紫色的脸。

    “这军功,他们都应该有份。”洛北的声音突然掺进几缕沙哑,“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高仙芝浑身一震,腰间玉带扣撞在石栏上发出清响。

    他看见雾气里浮现出不到二十岁的洛北那张少年的面容,神情冷峻一如今日:“要是光靠请罪就能统领军队的话,我还不如去城中的佛寺请座菩萨来坐你的位置!”

    “大帅要如何处置末将?”他终于垂下头颅,脖颈间吐蕃风格的黄金项圈却仍倔强地泛着冷光。

    洛北松开手:“回长安。青海吐谷浑旧地俱复,曦光是要长留在这里的。他曾经任职的左羽林卫还缺个中郎将。”

    高仙芝笑了,他的笑声惊起远处山崖间栖息的雪鸮。他抚摸着腰间的于阗玉带,这是多年前洛北在他生辰所赠,那时他们还在于阗共事——

    此时此刻,这玉带却像道枷锁般灼手。

    “末将愿回长安。”

    洛北静立良久,久久不语,直到高仙芝要走时,才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扔过去:

    “大小勃律之战,你有登先之功,我也相信,你独自带兵来也能攻下此城。”

    “但战争永远只是开始。”洛北声音悠远:“如何处理后续的统治,才是你我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高仙芝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转身回王宫中去了。走入那片灯红酒绿之前,他忽而顿住脚步,回头道:

    “对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在草原上,给一个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贵胄当放羊的奴隶。”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王宫马厩传来蹄铁叩击石板的声音。高仙芝带着三十轻骑悄然东去,马队经过悬崖时,他看见朝阳正从洛北驻军的营地方向升起。

    洛北在大小勃律一直待到这年夏末——

    他见过了大小勃律近乎全部的头人和城主,带着他们共同会盟,向唐廷宣誓效忠。他帮助大小勃律的农民用镰刀割麦,用铁犁犁地

    最后,在一切欣欣向荣之前,他改大勃律为绥远军,任命叶若为绥远军使,又任命叶延为月氏都督府副都督,分了吐火罗国相捺塞的兵权给他——国相已经迈入了六十岁的关口,无法再像多年前那样拼杀在一线了。

    秋阳将昆仑山的雪冠染成金红时,洛北终于望见了玉河河水蜿蜒的波光。

    于阗城头,唐军大旗在风中舒展,城垛间飘来新麦烘焙的焦香。守城士卒远远望见玄色军旗,城头顿时响起十二声画角,惊起成群的灰斑鸠掠过金黄的胡杨林。

    城门洞开时,洛北的靴底碾碎了几粒遗落的石榴籽。紫红的汁液在黄土上洇开,像极了当年他在此地的那家酒肆里没喝上的葡萄酒。

    街道两侧的葡萄架已褪去青翠,沉甸甸的果串压弯藤蔓,粟特商人支起的彩绸帐篷下,龟兹乐工正调试着凤首箜篌。

    头缠白布的波斯商人牵着双峰驼,驼峰间满载着大食琉璃瓶;粟特少年肩扛成捆的安西棉,彩线在阳光下泛着特有的莹润;更有天竺僧侣捧着贝叶经卷,朱砂写就的梵文与市肆间悬挂的唐文幌子交相辉映。

    昔年的王子尉迟胜已经做了于阗国王,头上的金色冠冕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带着所有臣工出城亲自迎接归来的唐军战士们,他们在街市间穿过,来到灯火通明的王宫之中,佳肴已经摆了一厅,让人眼花缭乱。

    看着他们走入,于阗国王打了个手势,命乐班奏起了祝酒歌。

    喧闹的祝酒歌响起第三回,在宴会里转了好几圈的尉迟胜笑着举起错金叵罗,凑近洛北道:

    “当年我与将军共饮的时候,可从没有曾料到过今日光景。”

    他提起昔年“带着乌特特勤去拜谒乌特特勤的往事”,脸上一派忍俊不禁:

    “将军竟没有在那座寺庙里当场笑出声来,可见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到底和我们这些俗人不同。”

    洛北难得脸红,似乎觉得是酒水醉人,他低头看了一眼酒杯:“昔年旧事不要再提了,来,干。”

    这夜的酒喝得连他自己都有点不胜酒力,还是王训把他扶到了房中休息。

    入夜之后,于阗王宫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猫咪跳到地上的声音。洛北在一片黑夜里睁着眼睛望了望帘幕低垂的房间深处:

    “你是要我走过去,还是自己出来?”

    第237章“如今这片草原上只有一个汗国,一个大汗了。”

    下一刻, 从帘幕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郎。一张芙蓉粉面,温婉的眉眼带着笑意,不是褚沅又是谁?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阿兄是否真的能看破一切呢。”

    洛北也轻轻笑了, 他看到褚沅袖间沾染的墨迹和单手抱着的文册:“你来于阗看今年的秋收和商税?”

    褚沅颔首:“是, 今年是个好年头,各地都是大丰收,我已经命人下去以去年市价的九折收购粮食,入公仓储存,以备饥备荒。”

    “也是平抑粮价, 使谷丰不伤农,是么?”洛北笑道,“裴伷先的本事, 你算是学到了十一分。”

    “十一分?”褚沅歪了歪脑袋,发间簪的竹节玉簪在秋夜的月色里沁出温润的色泽,“多的那一分是什么?”

    “不炫耀。”洛北一本正经地道, 可很快便绷不住笑意, 开始低声笑了起来。

    褚沅也被他带得笑了,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洛北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咳嗽声,若不是此夜极静, 便几不可闻。

    她的笑意蓦地凝在唇边。她上前半步,想要借着檐角垂落的灯笼细看。洛北却已经挥了挥手:

    “别紧张, 只是一点从雪山上带下来的风寒。回到平地上,多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褚沅只得替他掖了掖被角:“阿兄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去找郎中。”

    “现在不行。”洛北摇了摇头,“青海前线还没有决胜负, 如果我病了的消息传出去,不知道吐蕃人还要掀起怎么样的风浪。实在不行, 明日我自己开一副方子来,总可以了吧?”

    “阿兄这样的医道大家,偏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我不知道‘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么?”褚沅嗔了一句,“罢了,我不打扰了,阿兄早些休息为好。”

    她灵巧地道了个万福,正要转身出门,洛北却轻轻叩了叩床榻:“等一等,沅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褚沅顿住步子,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阿兄……”

    “你是为的公务来的于阗,本来不知道我今日会到。漏夜出现在这里必是有要事要和我商议。”洛北道,“说吧,我还没有醉到不能视事的地步。”

    “阿兄这性子可真是让人担忧。”褚沅拗不过他,只得走到他榻边,自一叠叠公文和图纸之中抽出一张波斯语的字条:

    “我从认识的祆教祭司那里拿到的消息,大食宰相哈贾吉病逝了。不过,哈里发韦立德仍在,并且短时间内没有撕毁和议,支持东征的想法。只是……”

    她看到洛北陷入一片沉思之中,刻意放缓了话语:

    “只是哈里发韦立德之位,本就是靠了哈贾吉的支持才能坐稳。如今哈贾吉去世,只怕大食又要陷入一片内斗之中。”

    秋夜的风掠过于阗王宫九曲回廊,将波斯地毯上的金线吹得粼粼波动。洛北被这光影吸引了目光,才从自己的沉思中醒来:

    “大食政局变化多端,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尴尬……等吐蕃战事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要抽些时间想想办法。对了,你应当不止这一件事情要和我说吧?”

    他这话并不真的在询问褚沅,只是在说出自己的判断。

    褚沅眉眼微微一低,露出一点深切的无奈:“还有,撤军的吐蕃大将达扎恭禄与大论乞力徐大吵一架之后率兵向北,恐怕会袭击我河西地带。”

    洛北坐起身,自床头拿出随身的地图,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祁连山北麓的褶皱和沙漠:

    “达扎恭禄这是要行险棋……他越过祁连山,或劫掠商队,或攻我沙州、瓜州断我大军粮草转运之路。但问题是。这路途何等遥远,又到了秋末,他难道不考虑补给问题?”

    褚沅将烛台挪近些,山峦的阴影在牛皮地图上起伏:“斥候报说他们拆了毡帐煮食,用吐蕃旧法将青稞粉揉成糌粑吃……”

    “这是要轻骑突袭。”洛北突然咳嗽起来,手背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扣住地图边沿,“达扎恭禄在青海没打几仗就被我们搅得满盘皆输,他是把自己和将士们都压上棋盘豪赌了。”

    他叹息一声:“此去艰险,他军中十个人里只能有五六个活下来,他要稳住军队不哗变,只能着力宣传河西的富饶,大概还许了他们战后可以肆意屠戮。”

    月光穿过龟兹风格的莲花窗棂,在褚沅眉间投下细碎光斑。她伸手点在沙州位置:

    “阿兄,沙州、瓜州可不在你这位碛西镇守使的职责之内啊。贸然出手,朝廷那里……”

    “郭知运还在青海前线,要是调他带兵回去,只怕只来得及赶得上吐蕃人屠城的大火。”他转头看向褚沅,“你代我上表给朝廷,请朝廷准许我在河西便宜行事。”

    褚沅苦笑了一声:“阿兄,这任命朝廷不会发的……”

    碛西镇守使已经总领了安西北庭,若再允许洛北在河西便宜行事,朝廷还不如干脆封他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得了。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轻响,两人同时望向描金门扉。褚沅迅速将波斯语密信塞进袖中,洛北却已掀被下榻,苍白的脚掌直接踩在冰凉的石榴纹地砖上。

    “阿兄!”褚沅急得连发簪都险些晃掉在地上,“你的病!”

    “我的性命不比瓜州和沙州的数万军民更高贵。这个时候,我们反应快一步,就能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洛北扯过床头的墨色大氅,指节敲在沙州城的标记上,“沙州和瓜州俱是河西重镇,人口充足,屯田极多。朝廷发给安西北庭的粮草,安西北庭转运到朝廷的东西,都在那里聚集。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褚沅放弃和他争辩,开口问道:“那阿兄打算怎么做?如今安西兵马多在吐蕃前线,你的亲军又刚从大小勃律回来,舟车劳顿,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吧?”

    “你莫要忘了,我这西突厥大汗的名号是从何袭来的。”洛北轻轻摇了摇手指,“北庭故地有我家数万部族,征召出一支弓马娴熟的军队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切正如洛北所料,当他的卫队举起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与狼头纛一起出现在北庭都护府的草原上时,成千上万的牧民自四面八方赶来响应“伟大的阿史那乌特”的号召。

    褚沅捧着登记册的手顿了一顿,她看着这些桀骜的草原雄鹰此刻温顺如羔羊,将象征忠诚的弯刀高举过头顶。

    洛北掀开帘帐望了一眼:“人太多了,这样的帐,军人数量是贵精不贵多。浑释之!”

    正在当值的少年人一把藏起自己手中刚出炉的馕饼:“请,请大汗吩咐。”

    “你和你的卫队兄弟们分别去通知各部子们,叫他们不要再往此聚集。另外,通知帐外等候的所有人,我会下令自他们之中选出来一部分人出征!没选上的,发路费回家。”

    浑释之动作不算太慢,第三日起,草原上的帐篷就陆续减少。但洛北王帐前的人没有减少。

    有人在他们面前显摆自己的骑射功夫,有人献上成群的牛羊,只为争取一个同去的机会。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跪倒在洛北的王帐之外,声称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加入一场阿史那乌特征召的战争,为他效死,而后如愿殒命在战火之中,请大汗无论如何允许他的乞求。

    骨力裴罗看得心有戚戚:“我老了之后,大概也会这样跪倒在一位传奇英雄的帐外,求他带自己出征吧。”

    王训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草原的风俗如此,荣战死,耻病亡。大丈夫就应当征战四方,马革裹尸,白头活在人间,算什么英雄?”

    “说得好,小狼崽子。”有人大笑着掀开帘帐而入,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我也赞成!”

    这人力气极大,一掌拍下去,疼得骨力裴罗呲牙咧嘴。他回头正要说话,却不由得眼前一亮:“阿阙将军!”

    洛北也不自觉地神情一松,面容却严正起来:“你怎么到北庭来了?”

    “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正在征召军队,我就带着自己的亲兵和卫队来了。”

    洛北环视帐中,深觉这里不是一个说话之所,只得把阙特勤叫出去,压低了声音问他:“带兵私越国境,你不怕出事?”

    “这有什么好怕的。北庭不是你的地盘么?”阙特勤摊开双手,双目带笑:“再说了,我也不算是越过了国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北微微皱眉。

    “我兄默矩已经自去可汗尊号,自称为小设。如今这片草原上只有一个汗国,一个大汗了。”阙特勤笑着看他,眉宇间一片诚挚:“明天春天,他会奏请大唐朝廷,请大唐准许他一道去金山拜山。”

    王帐外的风忽而变得有些尖锐,洛北下意识地望向空中飞扬的飞鹰旗,东西突厥分裂百余年之后,竟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合并……连他自己也未料到。

    “所以我只能算是动用本部兵马为草原共同的大汗征战。”阙特勤笑道,“我说,你该给自己想个尊号了。”

    洛北摇了摇头,他还未开口,马蹄声已将这对话截断,使者为他们送来最新的军情,达扎恭禄的前锋已经到了祁连山下,即将开始翻越山口。

    第238章弓弦震颤的刹那,洛北微微侧头,羽箭擦着他耳侧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残月如钩, 悬在鸣沙山嶙峋的脊线上。玉门军使盖嘉运在梦中猛然惊醒时,城外白草正簌簌震颤。

    到了隆熙二年,盖嘉运已经从军二十一年了。他出身并不显赫, 如今能到这四品的玉门军使位置上, 全凭自己一场场战阵里拼杀出来的功劳。

    他自梦中惊醒,穿衣起身,取下帐中挂的横刀放在膝盖上:“别被那索老头说中了,吐蕃崽子们真的来了。”

    “将军!狼烟!”亲兵撞进他房中,铠甲上的薄霜簌簌而落。

    盖嘉运抓起横刀冲出辕门, 但见东南烽燧腾起三道赤焰,刺破浓墨般的夜色——是吐蕃人来夜袭了。

    寒风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沙州城头已然亮起成片的灯笼与火把,火光亮如白昼, 正好照出吐蕃前锋的帽缨。那是黑压压的一片里的红色,在暗夜里飘忽如鬼魅。

    盖嘉运登上城墙,掌心摸到的城墙夯土上已有了冰霜。远处传来牦牛铃铛的声响, 混杂着铁器相击的铮鸣。成千上百的羽箭如雨点般侵袭而下, 掩护着吐蕃人的步兵来到城下架设云梯。

    “檑木!”盖嘉运高声呼喊。

    城墙上戍守的士兵们合力抱起檑木向下扔去,重物沉闷的撞击声与惨叫声顿时连成一片。偶有悍不畏死的吐蕃人跳上城头,也很快在士兵们的奋力抵挡之间败下阵去。

    吐蕃人似乎只是试探,第一批云梯皆被推下之后便下令后撤。盖嘉运一把举起城头的一面唐军大旗, 高声喊道:

    “击鼓!骑兵列阵!”

    城楼上数面大鼓一起鸣响,声音震天动地。玉门军是河西诸军中马匹最多者随着战鼓轰鸣, 唐军三百骑兵自瓮城鱼贯而出,明光铠在火光中流转着冷冽的银辉。

    盖嘉运拿过鼓槌,亲自为骑兵击鼓鼓阵。两军轰然相撞, 唐军马槊如林,吐蕃人抵挡不及, 阵型顿时一乱。

    唐军怎肯放过这个机会?

    盖嘉运鼓声之下,唐军骑兵如利刃一般穿梭敌阵,不少吐蕃人在这混乱之中无处奔逃,就地投降做了唐军的俘虏。

    寅时三刻,当最后一名辫发武士放下自己手中的兵刃,站在城楼上的盖嘉运却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晨光初现的天际线上,黑压压的吐蕃大军正如蚁群漫过沙丘,锁子甲映着朝阳泛起血色。他握刀的手微微发颤——眼前的军队规模在玉门军的数倍以上。

    吐蕃主帅达扎恭禄高踞在战马之上,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沙州城。沙州是大唐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道门户,也是唐人聚集的富贵之乡,若攻陷此地,吐蕃人在青海、大小勃律所受的耻辱都将一笔勾销。

    唐人引以为傲的丝路将断为两截——困守西域的碛西军队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把那东西抬出来,给咱们的唐人朋友们看看。”他低声对自己的部下令道。

    盖嘉运神情一动:“弓箭手准备!”

    十来架的弩箭被抬到了沙州城楼前二百余步的距离,盖嘉运见势不对,连忙下令放箭,可一轮箭雨过后,唐军的羽箭几乎只能摸到它的边缘,倒是有数个搬运弩箭的奴隶倒了地,他们很快被操作弩箭的贵胄们踢到一边,鲜血染红了一片结着白霜的土地。

    “避箭!”盖嘉运的嘶吼被弩箭破空声撕碎。吐蕃人的第一轮齐射竟让包铁城门瞬间布满箭羽。更可怕的是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退下女墙!退下女墙!”盖嘉运挥刀斩断插在肩甲的箭矢,招呼着城头的士兵向下撤。

    在唐军的一片惨呼声中,达扎恭禄举起了手中镶嵌着红宝石与绿松石的佩刀——那是多年之前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征召他为亲卫时交给他的。

    眼看着吐蕃重步兵开始躲在弩车之后向前推进,盖嘉运心急如焚,但又没有任何办法,他不敢起身,更不能让将士们在这种情况下起身。

    突然,地底闷雷化作滚地惊雷。达扎恭禄的战马人立而起,只见沙海尽头腾起赤色大旗,一队队骑兵竟是从废弃的坎儿井地道杀了出来。

    “是大唐军旗!是,是碎叶郡王洛将军!”眼尖的士兵已经看到了那面与唐军赤旗齐头并进的狼头大纛,三面飞鹰旗如影随形,映在了众人眼眸之中。

    洛北马槊所指处,骑兵阵型突然如雁翅展开,每骑间距恰好是吐蕃手中连弩的转向死角。

    达扎恭禄急令调转弩机,然而这弩车跟随他们奔袭多日,转轴里早卡进了沙子,缓慢刺耳的摩擦声逼急了达扎恭禄。他咬牙率领自己的骑兵转向侧翼,直直地朝洛北身前杀去。

    不等洛北开口,阙特勤已经冷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高声道:“来得好!达扎恭禄!我来会会你!”

    达扎恭禄也听过这位突厥第一勇士的名号,心下正在疑惑他为什么要和已是唐人将军的洛北同军而行,见他杀将过来,已顾不上距离太远,他勒马侧身,手中弓箭拉如满月,前箭簇正对着白狼大纛下的洛北。

    弓弦震颤的刹那,洛北微微侧头,羽箭擦着他耳侧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洛北伸手抹去血珠,抬起手:“放——!”

    唐军前锋的步兵从手中甩出数只陶罐,砸在连弩上,顿时碎成一地碎片,罐中的黑色液体粘稠地粘在连弩之上,还有的粘到了吐蕃人军人的身上。

    达扎恭禄与阙特勤兵刃相交,迸出数点火星。弓箭手自盾牌后射出火箭,那黑色液体遇火即燃,十二架连弩顿时化作火龙,更有数十个吐蕃军人躲避不及,被它粘到了身上。

    “金色眼睛的唐人将军的妖术!”

    “魔鬼!他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

    大火燃起的瞬间,吐蕃军心随之一乱。盖嘉运抓住时机,振臂而呼:“是我们的援军来了!兄弟们!冲啊!”

    击鼓声扰动了达扎恭禄的心神,他一个不留意,右臂已被阙特勤弯刀划开三寸长的血口,他不敢恋战,左右数位亲卫一齐压上,才帮他在阙特勤手中脱身而去。

    他顾不上为逝去的同袍掬一把眼泪,就高声呼喊退军的命令:

    “收拢左翼!退往大非川!”

    吐蕃军阵的号角刚响半声,洛北的马槊已横在号手的脖颈上。骑兵如浪潮一般涌向吐蕃人的溃军,但凡洛北的帅旗扫过之处,吐蕃人都不战而溃。

    嘉运率玉门军自城门杀出,与援军形成合围之势。

    “取达扎恭禄首级者,赏金百两!”

    激战一夜,他的声音已近嘶哑,仍然激起军中一片应和。玉门军中的步兵组成陌刀阵,踏着步子向前推进。吐蕃步兵不敢与他们匹敌,即刻四下奔逃。

    达扎恭禄的亲卫队突然吹响尖锐的哨音,数百头牦牛被火把点燃尾巴,发狂般冲向战场中央。

    燃烧的牛群在黎明中化作移动火墙,唐军不得不紧急下令,给它们让开一条道路。阙特勤冲在最前,马匹已被火光灼得伤了神智,他暴喝一声拽紧缰绳,起扬避开一众牦牛,任凭身上的斗篷被热浪燎去半边。

    “又是火牛阵!”洛北打了个手势给传令官,“分散阵型!让步兵敲击盾牌!”

    乱糟糟的敲击声一起,火牛再度迷失了方向,乱成一团,踩踏之间之发出焦糊的味道。

    可就在这功夫之间,达扎恭禄已经收整溃兵,逃之夭夭了。

    “盖将军,穷寇莫追。”洛北按住盖嘉运染血的臂甲,“收兵吧。”

    到了这日正午,幸存的吐蕃旗幡已化作天边黑点。盖嘉运望着满地插满箭矢的牦牛尸首,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成群秃鹫,它们在战场上空盘旋不去,却始终不敢落下——唐军正在收敛同袍遗体,赤旗覆盖的担架整齐排向沙州城,而吐蕃人的尸骸正被拖往焚化坑。

    “传令各营,我要为全军请功!”盖嘉运收刀回鞘,脸上满是笑意,“还有,让沙州百姓把埋了二十年的葡萄酿都起出来吧——告诉父老们,咱们大唐的军神回来啦!”

    洛北哈哈一笑:“将军太抬举我了。当年在河西的时候,我到沙州来办事的时候,还是将军接待的我。”

    盖嘉运笑道:“那是郭大帅执掌凉州的时候了。当时我可没想到,洛参军那样一个英俊少年,也能吃得起风餐露宿,风霜雪夜的苦!”

    待到与沙州军民笑闹一阵过,夜色已经深了,洛北转回城外驻军的大帐中,看到早早逃席的阙特勤正蹲在地上研究那烧焦了的弩箭残骸:

    “这东西……我总感觉在碎叶城见过。”

    “你当然见过,当时在碎叶文馆,你还问过我此物是不是无限连发。”洛北敲了敲弩箭的转轴,声音清脆。

    阙特勤颔首:“我说怎么会这么眼熟?可碎叶的东西,怎么会到了吐蕃人手里?难道他们的商队有问题?”

    洛北摇了摇头:“我猜,是大食人给出去的。河中之战的时候,我军曾有几架连弩落入了大食人手中。”

    “大食人?”阙特勤瞳孔微缩,似乎很意外他提到这个名字,“你不是已同他们有了盟约?他们背着我们和吐蕃人勾连在一起,想干什么?”

    “负责盟约的大食宰相哈贾吉不久前病逝了。他扶立的哈里发恐怕也干不久,这些大食总督们,又开始做征服东方的美梦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我会让沅儿写封信去巴格达斥责他们——实在不行,就让波善活出兵给他们些教训。”

    他转身看向帐中挂着的地图:“大食人远在数千里之外,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青海。”

    他久久不能下定决心,便把王训叫了进来:“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人去送,务必送到薛讷将军手上!”

    第239章“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功劳大,竟教起我用兵来了。”

    薛讷的驻地正在吐谷浑部的旧日王都伏俟城中, 隔着青海与赤岭相望。王训打马来到王城之外时,朔风已带着雪粒砸上了他的脸庞。

    伏俟城筑城已有千年之久,历来是丝路上的重要城市, 城郭极广。

    王训极目望去, 但见唐军的赤色大旗在昏暗的天空中飞扬,大旗之下是数千顶洁白的帐篷。

    与凉州不同,伏俟城的吐谷浑族人还保留着“虽有城郭不居”的习俗。

    他停在一片茫茫的草原上,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些扎营在城外的牧人用石子赶羊,但那些人一见他, 便抱着孩子躲进毡帐中。

    “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但没有多想,便催马入城去了。

    守在城门的将军曾经是他父亲的副将, 一见他,面上满是欣喜,双目之中却涌出了泪光:“是丰海军使王海宾之子王训王公子吗?”

    王训抱拳笑道:“是!方叔叔还记得我?”

    “从前在长安王将军府上见过, 您在后院练剑。”守门将军笑道:“如今长高了, 也练壮了!这几年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训自袖中拿出洛北的印信:“方叔叔,我受碎叶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将军之命前来拜访薛大帅,可否让我进去?”

    “呀, 原来是碎叶郡王幕下。”方将军查过印信,“走, 我带公子进去。”

    薛讷的大帐正在千顶洁白的毡帐之中,王训一进帐篷,便被逼人的香气熏得差点跌了个跟头。

    他定了定心神, 低头道礼,眼睛却不住地往帐篷四周瞟——这帐篷华贵异常, 四周竟然皆有金箔作装饰。

    “洛北的亲卫到这里来做什么?”薛讷正俯身在沙盘前,一条厚重的紫貂皮毛毯子搭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薛讷出身将门,如今已经年过古稀,然而他人高马大,一头白发束在头顶,精神矍铄,远胜不少青年将领。

    王训半跪在地上,不知是炭盆离他太近,还是帐中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脸色发红,讲出来的话语便也没有在洛北帐中那样轻松:

    “卑职奉命来送洛将军的亲笔信。”

    “亲笔信?”薛讷还未皱眉,身边便有日笑道:“他故弄玄虚惯了,玩起锦囊妙计这一套了?”

    薛讷瞥过去一眼:“不要胡说。”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成分,“他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拿上来吧。”

    王训双手捧上那封锦袋装着的亲笔信,帐中响起一阵不太友好的笑声。

    薛讷的亲兵接过锦袋,将里面的信件拆了出来,交给了薛讷。

    薛讷一目十行,将信件读完,眯起眼睛冷笑一声: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功劳大,竟教起我用兵来了。”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沙盘之前,玄色绣金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猛然的弧形:

    “他说达扎恭禄从沙州赶往此地,恐有入侵之嫌……这中间是茫茫山地,又逢秋冬,吐蕃人是疯了不成?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行军,是要出乱子的。”

    “再说,他说达扎恭禄大军已败,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好怕的?”薛讷伸手抚过“大非川”三字,那便是他的名将父亲兵败之地,“莫非,是他自己放跑了达扎恭禄,怕陛下责罚,才找我给他擦屁股吧?”

    “薛大帅!”王训猛然抬起头来:“达扎恭禄兵败沙州,丢盔卸甲,连伤员都没来得及带走。此战胜败,朝廷已经有公论,您不能这样侮辱洛将军。”

    薛讷脸上笑意隐没:“哦?朝廷公论?不等军令,私自征召军队,奔袭千里。放在这座帐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杀头的罪过。”

    “可唯独他洛北,仗着自己有从龙之功,又是陛下的东宫旧臣,朝廷连句责罚都没有,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这也能叫‘公论’?这是哪门子的‘公’?”

    王训张了张口,几度说不出话来。帐中骤然寂静,炭火爆裂声清晰可闻。他的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进虎口的刀茧——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洛北在沙盘前说的话:

    “我怕的就是薛将军仗着自己年高,不听我的判断。吐蕃在青海深耕数十年,渗透之深,他哪里知道?”

    “薛大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与薛讷对视:“洛将军职责不在青海前线,他之所以千里奔袭,襄助沙州的玉门军,所为的便是不让吐蕃人对我军形成包夹之势,重现——”

    他话音还在半空,薛讷已一把将沙盘掀翻,手中佩刀直直地指着他的头顶:“竖子安敢!”

    帐中他的两名亲兵已从炭盆边移步来到王训身侧,王训站起身,一只手也按在了刀柄之上。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有人从帐外掀帘而入,带来一阵清冷的寒气。

    “什么事情这样热闹?”来人一身华贵的白袍,言语带笑,腰间的蹀躞带上镶嵌着数枚玉饰,正是大唐郡王的服饰。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缓步走进帐中,扫了帐中一眼,顺势往王训身前半步一站,隔在王训和薛讷之间。

    薛讷知道他与洛北极有渊源,又是朝廷钦命的郡王兼本军副帅,不好公然和他发牢骚,只别过脸冷哼一声:

    “这个小子自称是洛北的亲卫,竟敢跑到我的帐中来对我无礼!慕容宣彻,你是大军副帅,你说怎么处置?”

    “以下犯上,在军法中确实严苛。”慕容宣彻看向王训,见他瞪着眼睛,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只得对他悄悄眨了眨眼:“哎,这孩子看着眼熟啊你父亲是谁?”

    王训又惊又疑,听他询问,便立刻挺直了胸膛:“我父亲是在陇右为国捐躯的丰海军使王海宾!”

    “王海宾”三字一出,举座皆惊。薛讷下意识地起身要看他模样,又生生顿住脚步:“你是王海宾的儿子?”

    王海宾与他一样,禁军出身,又是勇武过人,自然是他心腹爱将。他战死前线,一直被薛讷视为此战最大遗憾,此刻知道来了爱将之子,语气也缓和了些:“你怎么到碎叶郡王那里去了?”

    慕容宣彻替他打圆场:“当年哥舒亶将军带他回京寻亲,想来这次是为了参军报仇,才到了前线?那攻取大小勃律的战事,你去了吧?”

    王训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慕容宣彻的好意:“是!”

    薛讷脸上神色稍缓,口中却不便说,一时帐中又沉默起来。

    “大帅,夜已经深了,大帅这里怕还有要事要议。请准许小王带这个小子下去洗漱一番,明日早上再来正式拜见。”

    慕容宣彻笑意盈盈地开口,他按着王训的肩头让他行了个礼,才把他拉出帐外。

    帐外的雪已经停了,百草衰败的草坪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雪,脚步一踏,便没了痕迹。慕容宣彻带着王训往自己的帐中走,低声数落他:

    “也不是说你有错,但薛讷将军都气成那样了,你也不给他个台阶下,要是我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洛将军”

    王训张口就要争辩,慕容宣彻却抬起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都听到了。”

    “那您为什么不出来为洛将军说话?”王训瞪大眼望着他,“我听说,洛将军和您是旧交。”

    慕容宣彻摇了摇头:“他把这话说得浅了,他对我慕容宣彻与我们吐谷浑部皆有大恩。但我不能为他说话,至少此时不能。”

    “为什么?”王训问。

    “朝廷安排薛将军为主帅,便是要辖制洛将军的权力。可你们洛将军不肯坐视事态在青海前线焦灼,又打了几个漂亮仗,逼吐蕃人调兵来回防守。虽然我们前线有了进展,但这进展和主帅有什么关系呢?薛大帅嘴上不说,心中安能平和?”

    慕容宣彻温声道:

    “可如今我和薛大帅同在青海前线,又共掌军队,所以我不能当着他的面为洛将军说话。否则,主副不和,只会给吐蕃人可乘之机啊。”

    王训把他的话在心中滚了滚,终于静默不语。两人便这样走进慕容宣彻所住的大帐之中,他显然是将王帐让给了薛讷,自己住得和寻常将领没有什么两样。王训打量了四周,脸上由衷地升起一股敬佩神色来。

    慕容宣彻的亲兵近侍替他打了些冷水,他便捧起那冷水洗起脸来。

    “至于战事,洛将军也不要太担忧了。”慕容宣彻道:“我已命吐谷浑部每日巡防,若有吐蕃人靠近,即刻报与我知。”

    王训洗了一把冷水脸,方觉满腔怒火冷下许多。他又对慕容宣彻道了谢,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洛将军还有句口信要我捎给安乐王。”

    “哦?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他不肯写在信里,却要你以口信告诉我?”慕容宣彻半抱手臂,有些好奇。

    王训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像洛北一些:“洛将军问,你们慕容王室回归青海,可曾征召青海各部首领祭天会盟?”

    慕容宣彻僵在当场,他忽而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底爬到了肩膀上:“他这话是”

    “如果没有,那么,慕容曦光打算何时回归吐谷浑王城?”

    第240章“他或许以为我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回逻些城去。不,我不仅不会回去,我要把他的规划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如盐粒一样的雪花正飘洒在空中的时候, 另一番对话在离伏俟城不远处的密林之中进行。

    这处密林中也扎着洁白的帐篷,帐篷顶以金线绣出花纹,常在青海来往的人一眼便可看出, 那是吐谷浑王家才有的吉祥纹样。

    达扎恭禄正在帐中的地图前挥舞手臂:

    “他在西边, 断绝了吐蕃西出西域的可能。在东边,把我们赶出了青海道。在北边,河西他们也屯有驻军还有素来对我们不满的南诏。这是一个巨大的口袋,一个包围圈,一旦被他们得逞, 我们就将再无崛起之日。”

    这顶帐篷的主人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大非川之败后,吐谷浑王室再度带着部族内附大唐,被安置在凉州、灵州等地。

    但依然有许多吐谷浑族人没有离开故地, 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吸取多年残酷镇压而不得青海人心的教训,给了残留的王室成员一个吐蕃的官职,并把自己的姐妹嫁给了他。

    这位吐蕃公主与吐谷浑王室成员所生的儿子, 便是眼前的坌达延墀松。

    坌达延墀松进入吐蕃政坛的时期比达扎恭禄还要早得多。在达扎恭禄还是赞普身边的亲卫的时候, 他便有了主持会盟的权力。

    吐谷浑人也因为这位王子在吐蕃收获了更高的待遇——吐蕃人称吐谷浑人为内四族之一,也称为“外甥吐谷浑”。

    可惜好景不长,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被刺杀之后,执掌政坛的吐蕃太后赤玛雷把自己的家族作为外戚引上了吐蕃政治的舞台。

    自此之后, 坌达延墀松的实权一再减少,更像一位需要的时候才被请上来的偶像。他虽心有不满, 但一切情况还能维持。

    可很快,这些维持的景象也化为泡影。唐蕃第一次会盟之时,吐蕃人便不得已把半个吐谷浑故地吐了出去。他陡然失去了一半的草场, 不得不陷入和自己同宗的吐谷浑人的血腥摩擦之中。

    坌达延墀松站起了身:“你说的很好,达扎恭禄将军, 但我看不出来这同吐谷浑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失去了祖先的土地,现在,你又希望我们为你在河西的胜利流血。为什么?你违背乞力徐的军令,回到逻些,只有死路一条。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死人?”

    “因为这次我们要主攻的方向,不是河西。”达扎恭禄冷声道:“而是青海之西,吐谷浑部的旧日王城,伏俟城。”

    “你疯了,那里有唐军的主力大军!”坌达延墀松拍案而起,“我不许我的族人和你一道去冒这样的险!”

    “如果我现在要你和你的族人一起翻越雪山,去攻击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洛北,才是疯了。”达扎恭禄摇了摇头:“此次我率领残军一路东逃,发现我的军队中有人把他的旗帜一角剪下来,放在身边当护身符,他们传说,他是天神的化身,永远不会失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坌达延墀松没有说话,脸上已经显现出了思考的神色。

    达扎恭禄顿了顿,重新坐在座位上,深深叹了口气:

    “这意味着,我们的军队已经害怕他更甚于害怕魔鬼。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军队向洛北的军队冲锋,否则在半路上,他们就会哗变。”

    坌达延墀松望着他有些沮丧的脸,几乎不肯相信这是那个骄傲更甚其他同僚的达扎恭禄。他犹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百战百胜,永远不败的将军。”

    “我也不相信。所以我要让他看看吐蕃人的毅力和勇气。”达扎恭禄站起身,“他或许以为我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回逻些城去。不,我不仅不会回去,我还要在唐人的前线搅上一搅。把他的规划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这才是我认识的达扎恭禄!”坌达延墀松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你的帮助。”达扎恭禄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准确地说,我需要你的族人的帮助。”

    “这是怎么了?”王训放下拿着糖果的手,撑着头懊恼地看着已经一溜小跑离开的牧人孩子,“这招在大小勃律时可是最好用了。”

    “什么好用?”慕容宣彻看他蹲在地上,好奇地问了一句。

    王训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没穿军装,也没有穿华贵的衣袍,一身有点破旧的皮袄子搭在磨出洞来的棉袍上,显得更像是个牧人:

    “我们跟着洛将军打仗的时候,时常被派出去和当地的百姓接触。给他们讲解我们的来意、政策啦,给他们发放些物资啦,帮他们赶赶羊,修理修理房屋之类的。将军说,这是了解当地民情的最好办法,也是帮助我们在当地站稳脚跟。”

    他挠了挠头:“我同队那些青年人都有力气,人们都喜欢他们帮忙干活。可我们几个少年人没有办法,只好在兜里装满了糖,给孩子们分一分,这样一个下午,我们就同这些孩子熟悉起来了。可是,这些孩子连糖都不收,真是奇怪。”

    慕容宣彻笑了:“他们怕同陌生人说话,你就不要勉强了嘛。今天薛大帅召集我们去商讨下一步的作战策略,你去不去?”

    “不去了。”王训沉吟片刻,还是拒绝:“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算不上添麻烦。你的父亲是我的同袍,洛将军又和我极有渊源。”慕容宣彻略挑了挑眉:“薛大帅再看你不爽,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还是不去了。”王训又陷入一片沉吟之中,他在草原上踱着步,自言自语道:“哎,我再想想办法。早知道这样,当初就找两个吐谷浑家的同伴来了,也省得我在这儿费功夫”

    慕容宣彻见他入迷的模样忍俊不禁,只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无意军事,便施施然走了。

    这是王训来到青海的第十日,这夜他照旧想着接触当地部族的事情,他打算明日再换些吃的带过去,自己先吃一口,再给孩子们分……他想着这些慢慢入睡。可头沾枕头没多久,便被一阵连绵的尖锐声响吵醒了。

    “敌袭!敌袭!”

    他从床榻上翻下来,帐外已经是一片混乱,他在混乱中套上铠甲,抽刀出鞘走到帐外,声响里夹杂着那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吐谷浑人叛乱!”

    伏俟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白色的帐篷在大火之中化为灰烬。

    吐蕃人趁乱杀入伏俟城中,与唐军战作一团。黑夜之中,只能看到吐蕃人的帅旗在夜空中飘扬。达扎恭禄高坐在战马之上,看着这片由他引起的乱象,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失去了指挥的唐军只能各自为政,混乱之中,几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数倍于己的敌人战团里。慕容宣彻在一片混乱里冲到大帐,却只看到了一片火焰,他抓住了一个亲兵的领子:

    “薛大帅哪里去了!”

    “他,他,他已经带着亲卫离开了。”他手中沾血的佩刀吓到了那个年轻的亲兵,“青海,青海之上有船队”

    慕容宣彻松开手指,暗骂了一句该死——青海之上的岛屿上有哥舒亶正在修建的应龙城。此城是唐军在此地最重要的要塞之一,建成之际,便可俯瞰方圆百里的草原。

    现在薛讷往那个地方逃去,隔着茫茫水波,他已经不可能履行自己职责了。

    慕容宣彻咽了口吐沫定了定心神:“薛大帅走了,现在此地由我做主。听我的命令,击鼓聚将!”

    “安乐王,安乐王您饶了小人吧。这个时候击鼓,是把吐蕃主力往这里引啊!”亲兵急出了眼泪。

    慕容宣彻冷声道:“如果现在让混乱进行下去,才会把我军送给吐蕃人!”他丢下亲兵,在一顶摇摇欲坠的帐篷中拖出一面大鼓,奋力击打起来。

    鼓声隆隆,将混乱的唐军重新带回安定之中。数个各自为战的副将开始往大帐这边靠拢,他好容易收拢起一支残兵,正要挥军上前,却看到唐军大旗飘舞在空中。他回过头去追看那个方向,却见王训举着大旗,在战马上飞驰而来。

    “好小子!”慕容宣彻赞叹一句,随即下令:“走,我们冲出去!”

    大火直到这日白天才渐渐熄灭,吐谷浑人的千年王都几乎被灼为一片白地,只有城墙依旧倔强地立在那里。

    坌达延墀松掬起一把地上的泥沙,心里有点暗暗的伤感味道。但这情绪不容他表露分毫,因为达扎恭禄正拿起唐人的帅旗,在一片废墟之间狂奔乱舞。

    “达扎恭禄。”他叫住这个几近疯魔的吐蕃人中的将军,冷冷地发出一句质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达扎恭禄顿住脚步,转头望向他:“下一步,当然是以逸待劳。等那位年轻的洛将军自投罗网了。王子,我们现在应当立刻写信给乞力徐大相,告诉他我们的成就,让他尽快调兵来青海。”

    他转过头,继续望着远方的群山,密云之间,一缕金光照在了雪山顶峰上:“我要让青海成为他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