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天地所生,蒙大唐天子之命统领各部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乌特。”
洛北与王训驱马驰骋在无垠碧草之间。
自他从长安匆匆折返, 他命哥舒亶执掌仪仗,与褚沅一道押后安抚百姓。自己带着轻骑一路狂奔,数日之内就到了凉州。
冰河沟的长天总是一碧如洗, 天地之交是绵延不绝的祁连山, 洛北随同慕容曦光一道在大可汗陵墓前洒酒致意,又在吐谷浑人的营帐之中为他们寻到了居处。
吐谷浑部中还有人认得洛北这位曾经的年轻郎中——他们没有把他同那位战无不胜的“乌特特勤”联系在一起。人们载歌载舞地欢迎他和自己的族长一道归来,为他们奉上酒水与宴席。
于是原本沉默的王训越发沉默,似乎要把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几不可闻。
“王训。”洛北喊这个沉默的少年,“你会骑马吗?”
王训点头:“从前和我父亲学过。”他几乎想要唉声叹气, 又不敢在洛北面前露出软弱模样,只好又垂着脑袋。
“那走吧。”洛北打了个呼哨,唤来自己的骏马, “随我一道散散心。”
随着骏马驰骋在草海之上,王训压抑的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他几度策马扬鞭,越过洛北的马头数十步, 才冒失地反应过来, 高高勒住马头,不好意思回头望他:
“洛将军……”
洛北轻轻笑了,他催马几步,赶到王训身后:“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遇到事情,也不敢说话。但一腔心绪总要有释放之处, 于是就借着各种机会出去跑马射箭。”
王训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他转过头去望向洛北,颇有些期待地听他说下去。
“我那时候就想, 如果能一直这样奔跑下去就好了,越过阴山, 穿过河套,越过千里的草原与旷野……天下之大,总能寻到我可以归去的地方。”
洛北放缓声音,用难得柔和的声音说话:
“不过没有一次真的成行,我总是在暮色四合时随意射出几箭,再把猎物带回去当作搪塞人们口舌的物证……后来牙帐内传说,我是刻意磨练骑射,好早日能够统兵前线。”
“那然后呢?”王训没忍住开口。
“对我来说,就没有然后了。谣言一起,我这小小的爱好也只能宣告沉寂。倒是我的一个朋友听闻此事,总闹着要和我比上一场赛马……”洛北一笑,“这些年风风雨雨,他竟然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王训没敢问洛北的朋友是谁,他望着身前的无垠碧草,再度陷入一片沉寂,片刻他才开口:“将军是想安慰我吗?”
洛北点了点头:“如果你觉得是的话,就算是吧。”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天际那一抹红霞浅浅消弭于地平线上,“走吧,天黑之前,要找到借宿的地方。”
“借宿的地方?!”王训第一次没绷住神情,惊叫失声,“将军不回吐谷浑部族去了?!”
“论身份,曦光是我的下属,他要同他的族人叙旧,横插进你我,是不会自在的。”洛北道,“走吧,草原上的牧民有句话:‘你父母的财产只有一半属于自己,剩下的属于客人。’只要你别再叫我将军,就不会给我们惹麻烦。”
王训一时怔住:“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和我的年纪,叫论辈分实在论不清楚。我曾经的亲卫们叫我’公子‘,要是你愿意按照突厥的规矩来,叫我伯克也行。”洛北道。
王训想了想,还是低头叫了他一声“伯克”才罢。
两人复又策马奔驰在茫茫的草原上,很快便寻到一处生了篝火的部落,洛北以突厥语向年迈的族长道明来意,很容易就得到了一顶干净的营帐安眠。
洛北慷慨地把自己马背上挂的肉干和美酒分出来给部族的子弟们一起畅饮。
他这样大方,族长也不好意思吝啬,只得命令子弟们杀了一只肥羊分享。
为着这来之不易的美酒,人们一道围坐在篝火旁欢歌起舞,王训本对这些毫无兴趣,怎奈何人们起哄连连,连洛北都端着酒杯劝他下去跳一圈,他便也下场去跟着跑了两圈。
“我从前还没学过这个。”睡前王训把衣服叠成枕头垫在脑后,笑笑地和洛北絮叨:“哥舒将军总说,他们草原的儿女生来就会跳舞,可我看他家的那个翰儿跳得也一般么。”
“哥舒翰?他在我印象里还是个小孩子。”洛北有些感慨,“一转眼他都到了能上前线的岁数了。”
“他时常和我说起您,说起您在于阗治军时,何其威风……”王训还要絮叨什么,要说的话却抵不过困意,脑袋点了几下,终于陷入一片安然的黑暗之中。
洛北见他安然闭目,又用手在他面前挥舞几下算作试探,才默然起身。他自墙上取下弓箭,又把那把削铁如泥的唐刀佩在腰间,方才挑帘出帐。
帐外一片火光,几乎映红了他的脸颊。
眼前是手持弓箭和武器的部族牧民,身后是破旧的帐篷,洛北反倒好整以暇地半抱手臂:“我在草原上生活了很久,从来没听过有哪家部族这样对待客人,报出你们的姓氏!你们的祖先应当知道他的子孙在为他蒙羞!”
他金棕色的眸子在火光映衬之下犹如淬火的利刃,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垂头不语。唯有族长高昂着头与他对视:
“不要冒充草原的子孙了,狡诈的汉人!哪怕你的突厥话说得再好,你的作派再像突厥人,也掩盖不了你身上的气息……若不是汉人,怎么会连我的药酒都药不倒你?”
洛北沉默地盯着他,双手已经放在身侧,他的右手靠近箭囊,微微用食指拿住了箭囊里的羽箭。
那族长依旧喋喋不休:“我们曾经轻信你们,致使我们的族人被掳掠为奴,我们的家园被洗劫一空,我们强大的部族只剩下这些青年和孩子……你应当为你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向下一挥手,便有身侧的两个青年弯弓搭箭。然而洛北的手比他们更快,那两人几乎在自己弓弦还未及张开的时候,便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
洛北松开弓箭,厉声斥问:“怎么?还有人要上来与我对阵吗?”
族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洛北,但身体却微微颤抖。
周围的牧民们也纷纷后退,他们深知,眼前的这个“汉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只有一个人!无论怎么样也逃不出去的,上上上!”族长见状,连忙招呼众人一道围攻。
周围的牧民们显然有些犹豫不决。他们虽然手持武器,但面对洛北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却不敢轻易上前。
族长只得怒吼一声,率先冲向洛北,手中的弯刀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寒光。
洛北微微一笑,身形如风般闪动,轻松避开了族长的攻击。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仿佛在草原上驰骋的猎豹。
族长整个人扑了空,险些摔倒在地。周围的牧民们见状,纷纷惊呼,但仍然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你们真的要逼我动手?”洛北沉声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们,但你们的族长似乎并不理解这一点。”
族长艰难地站稳身形,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你以为你真的能离开这里吗?我们族人众多,你不过是一个人!”
“是吗?”洛北冷笑一声,弯弓搭箭,向天际射出一只鸣镝。
鸣镝划破长夜,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寂静的草原深夜之中,鸣镝声将传到很远很远——足够召来一支军队。
这是草原各部的首领和将军们才会拥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行路的汉人手中?
“你怎么会有鸣镝,你到底是……”族长再也支撑不住,只能跌坐在地,一脸惊讶地瞪着他。
“我是阿史那乌特。”洛北冷声道,“天地所生,蒙大唐天子之命统领各部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乌特。”
“乌特特勤……”
这个传闻中的名字再度在众人口中传响,立刻引起一圈窃窃私语的涟漪,人们交谈着,议论着,在“乌特特勤”这个名字之下,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和出手如闪光的凌厉身形都有了更好的解释。
洛北以目光扫过众人,把他们的议论声都压了下去: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我应当杀掉这里每一个对我动手的人,方能平息天地与祖先的愤怒。”
洛北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带着一丝冷峻,
“但念在事出有因,我给你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在我的卫队来到这里之前,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么。”
次日清晨,王训起床时,只觉得脑袋微微有些沉重。他就着几个孩子打来的水洗了洗脸,方觉清爽,想要道谢,又发现自己不会说突厥话的谢谢。
还是洛北转过身来,从包裹里掏出一把糖果给他们:“这个孩子说,把糖果分给你们,谢谢你们给我们端水来。”
那几个孩子似乎有些怕他,见状只是后退几步,还是洛北硬塞在他们手上,才战战兢兢地接过,连声谢也不道,转身就跑了。
“伯克,他们这是怎么啦?”王训好奇地转头问洛北。
洛北正在漱口,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以示他并不知道。
王训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能不能知道,您包裹里为什么会有糖果?”
洛北仔细想了想:“习惯了,从前我在凉州做参军,经常到草原上来给各部的牧民看病,为了尽快和他们亲近起来,就常在包裹里备着糖果。”
王训“哦”了一声,他有些难以想象洛北这个人为人诊治的模样,只得再度岔开话题:“那伯克,我们今天回吐谷浑部去吗?”
“不。”洛北摇了摇头,“我们要去凉州城,我有些事务要找郭知运处置,你同我一道去。”
王训本来也没有拒绝的权力,闻言只是点头。他二人收拾一毕,就在整个营地奇怪的沉默氛围里重新上路了。
这日天光晴好,王训的心情已经大好,时常放马在前,去追逐那些兔子和野鹿。洛北悠悠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把射中的猎物挂在马鞍上。
“等一等,王训。”洛北叫住他,“你听,有马蹄声来了。”
“马蹄声?”王训学着他的模样听去,压根什么都没听到。可地平线上确确实实出现了一面旗帜——而后是三面,四面。
“将军!”王训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这好像是支骑队,得有二百人吧。”
“没有那么多,最多一百二十人。”洛北扫了一眼众人,终于在看到为首的英武青年时忍不住微微皱眉。
那青年显然也看到了他,抽了两下马鞭,甩下身后的骑队,一路疾驰来到洛北面前。
“我听说昨晚草原上有人射出鸣镝。”阙特勤穿着一身簇新的绿绫袍,未戴金冠,只把编着金饰的辫发垂在肩头,笑容灿烂,“所以来看看是哪位将军到访。”
第222章“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带着自己的卫队深入凉州草原,到底想要干什么?”
洛北笑了一声, 没有接话。倒是王训转过身来,有些为难地问了洛北一句:“伯克,这是……”
阙特勤乍听之下, 大为惊讶, 又把眼前这小子自上到下,自下到上地打量一番,才笑道:“我也是你家伯克的族人,曾经做过他的卫队长,你就叫我阿阙将军好啦。”
他汉话流利, 言笑晏晏,英武的脸上自有一番豪情,王训也露出一点笑意:“见过将军。”
阙特勤又笑了:“刚刚看你射箭, 你的箭法很好嘛,是你家伯克教你的?”
王训看了一眼洛北,见他正盯着其他地方, 脸上依旧一片平静, 只是摇了摇头:“不,不是……是我父亲教我的。”
他越说越有些心虚,话到末尾,声音都要压得几不可闻了。
阙特勤又有点惊讶, 他看向洛北,以极快的突厥话问了一句:“你的族人?”
“我在禁军的时候, 他的父亲在我手下任职过,后来外放边疆,战死在吐蕃前线。”洛北以汉话给阙特勤解释, “哥舒亶担心他在吐蕃前线无人照拂,就把他带去长安托付给了我。”
他把目光投向王训:“弓箭上的功夫, 本来简单。你要想学,等到了碎叶,我教你就是了。”
王训没想到能得他应允,闻言大喜,躬身道礼:“多谢伯克!”
“好了,再不追上去,你的鹿群就要跑远了。”洛北指了指不远处的鹿群。
“我一定打一只野鹿回来,当我的拜师礼!”王训会错了意,更是高兴,他立下一句豪言壮语,就匆匆去追赶那群饮水的鹿群了。
阙特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就说,这孩子长得完全不像你,怎么可能是你的私生子。”
“事情那么多,我哪有心思考虑私情。”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再说……”
“再说什么?”阙特勤好奇地看着他,“你若真想成家,难道大唐天子还会不让?”
洛北笑着叹了口气,他望着天际,轻声道:“我两天前刚到凉州,就收到一个消息,成纪县主和我父亲添了个男孩子。朝廷大为欣喜,已以本蕃嫡子身份封了郡王世子。”
阙特勤瞪大眼睛:“可你已经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了吧,平白无故地换个幼子坐这个位置,大唐朝廷也不怕西域各部把他给吃了?”
“我和这个弟弟差了二十八岁,要说担心他取代了我的位置,那是无稽之谈。只是我已向陛下要了永镇碛西的权力,父亲又有了嫡子……这一切都在逼我延续目前的状态。”洛北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娶妻,不生子,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是件好事。”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阙特勤忍不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在他们离身后的卫队已有一段距离,王训又在天边,才没让人听见,
“乌特,你不该这样想,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牺牲自己的生活。”
“我没有牺牲自己的生活。”洛北摇了摇头:
“我只是选了一种与大部分人不同的生活。坦白来讲,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古今中外多少君主,一生英明神武,可偏偏在子嗣问题上举棋不定,最终酿成祸患,足以为戒。”
他看向阙特勤:“譬如说默啜大汗吧,要不是阿史那匍俱拖了他的后腿,也不会晚节不保,落得那样的下场。”
阙特勤默然片刻,还是点头:“抛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叔可汗还算得一位雄主……”他也轻轻叹息一声,“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就不劝了。”
洛北颔首,语气中透出一点笑意:“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带着自己的卫队深入凉州草原,到底想要干什么了吧?”
阙特勤见他直接拆穿,只好尴尬一笑:“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来见新任的回纥首领伏帝匍。他找我来商量两家议和之后牧场的划分。”
伏帝匍出身铁勒九姓之一的回纥部药罗葛氏,其部族长年在漠北游牧,大唐征服草原之后,将其部族划在安北都护府下。
武周年间,突厥势大,为了避突厥的锋芒,朝廷命安北都护府南迁,又将回纥部和契苾、思结、浑四部迁到甘凉一带。其中以药罗葛氏部族最多,兵马雄壮,浅有四部首领之势。
洛北在凉州做参军时,也同这位回纥部药罗葛氏的首领之子打过不少交道。其人虽然性子骄傲固执,但对大唐一向忠心耿耿,是个敬佩英雄的人,如今怎么会越过凉州都督和大唐朝廷,直接和突厥汗国的左贤王阙特勤私下接触呢?
洛北将诸般可能一一想过,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哦?你不怕这是伏帝匍的计策,专程为你设局,好来个请君入瓮?”
回纥部属于九姓铁勒,是突厥别部,素来受突厥的统治,大唐来到草原之前,铁勒人已经不堪突厥统治,叛乱不断——两家世代血仇,阙特勤又是冒险深入唐境,很难说伏帝匍会不会想拿阙特勤的脑袋去长安请赏。
“他不敢。”阙特勤斩钉截铁地回答,“如今大唐朝廷与突厥议和已定,他犯不着为了一点未必到手的功勋和我为难。更何况……他也应当知道,倘若我死在这里,你乌特一定会为我报仇。”
洛北有点错愕地望着阙特勤赤忱的双眼,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片刻之后,他才将右手放在额头上,挡住阳光,也挡住了自己可能从双目之中泄出的心绪:
“看来我和你过从甚密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我也犯不着追查是谁上奏朝廷说我‘通敌叛国’了。”
“你通敌叛国?”阙特勤哈哈大笑,“也亏得长安那群人想得出来。不过,既然在路上碰到了你,你就和我一道去一趟如何?这些草场、牧道,天下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人了。若你在场,这谈判会容易得多。”
洛北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好吧,那我就同你一道去一次回纥部。”
“只是有一点麻烦。”阙特勤笑道,“我可没和伏帝匍说,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会同我一道,要不……你先扮成我的侍从,如何?”
他显然是已经想到了洛北扮成他侍从的模样,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洛北倒是比他平静得多:“好啊,那我就做你的侍从。”
回纥部不像吐谷浑部已开始修筑城池,依旧保持着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他们在凉州的草原上有数千毡帐,远远望过去,毡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广袤的草原上,宛如繁星点缀在无垠的绿色天幕之中。气势非凡。
洛北已经将头发再度放下,重新换上了突厥人的白紫华服,打马走在阙特勤身侧时,任谁来也丝毫看不出异样。
倒是苦了王训,他没穿过厚重粗粝的毡袍,要花些时间才能适应。
“劳烦通报你们首领,就说他等待的客人来了。”阙特勤驾马一路穿过营地,直到在首领的大帐之前才勒马停住。
大帐周边的首领近卫慌忙赶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团团围住。阙特勤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卫队放下武器,又以汉话重复了一遍:
“他们汉人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按着草原上的规矩,也没有这样对待客人的。”
那为首的少年人语气逼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敌是友!”
“骨力裴罗!退下去!”
正在混乱之际,大帐里转出两个人,两人皆戴高冠,着锦袍,容貌也颇为相似。洛北一眼便认出,那是回纥首领兼瀚海都督伏帝匍和其子承宗。
在承宗的厉声呵斥之下,骨力裴罗才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手中的弓箭却始终不肯放下。
他这一退,周围的护卫们也纷纷后退,但仍然警惕地盯着阙特勤一行人。伏帝匍快步上前,一手抚肩,躬身行礼,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阙特勤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能与左贤王相见,实乃回纥部之幸。”
阙特勤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与伏帝匍双手相握,用力摇了几下,笑道:
“伏帝匍首领客气了,我突厥与大唐重修盟好,天下太平,我才能与首领坐而论道。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伏帝匍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又在洛北身上停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书记官。”阙特勤抢先一步介绍道,“他汉话不好,但熟悉草原上的每一寸土地,此次是我特意请他来协助我们的。怎么,首领有异议?”
伏帝匍的目光在洛北身上停留了片刻,摇头道:“请左贤王莫怪,我只是看着这位伯克眼熟,所以才多问了一句。既然是左贤王的书记官,想来也是一位突厥贵胄,我们应当奉为上宾。”
他转身对承宗说道:“将客人请入大帐,备上最好的马奶酒和手抓羊肉,好好招待。”
承宗应了一声,转身离开,还不忘带走了一脸愤愤的骨力裴罗。伏帝匍则亲自引领阙特勤和洛北进入大帐。
大帐内部宽敞而明亮,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木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食物和饮品。四周的毡垫上,坐着几位回纥部的贵胄,他们纷纷起身,向阙特勤和洛北行礼。
洛北将这些人一一扫过,心下更是不解:按照道理来说,伏帝匍私下会见阙特勤应当秘密进行,伏帝匍却把回纥部有头有脸的贵胄们都拉了过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223章这是叛国!
“真是奇怪。”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之后,阙特勤拉着洛北从闷热的大帐之中出来透气。夕阳西下,映衬出凉州草原似火奔流。
洛北因替他挡酒多喝了几杯, 此刻脸颊也微微泛红。他将身上袍服的领口略略松开半边, 才回答阙特勤的话:
“你也觉得他们有问题?”
阙特勤“嗯”了一声:“且不说回纥部和汗国素有血仇,这次谈判他们遮遮掩掩的东西也太多了。把上好的牧场拱手送给我……莫说大唐朝廷不会答应,便是回纥部的子弟也不能同意。”
“伏帝匍一定还有未露出来的打算。”洛北目光定在远方,声音极轻,“他们不像是沉得住气的性子, 我想……夜色降临时分,就会见分晓。”
阙特勤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昨天也没睡好吧?”
洛北被他问得一怔,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不要说一夜不睡,便是连日连夜不眠不休,也是常见的事情。
“你去我的帐篷里睡会儿吧。”阙特勤对他眨了眨眼, “酒桌上的事情, 我自己来解决。今夜这场谈判恐怕远比指挥一场战争要难,没有你的帮助,我一个人是做不成的。”
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 自己解开圆领袍的扣子,露出绫袍内衬的斑斓丝缎, 松快几步,又回到帐中与一众回纥贵胄们聊大天喝大酒去了。
春末时节,凉州的天黑得极晚, 又亮得极早。阙特勤转回帐中,只顾得上洗漱后换身衣裳, 帐外就已有人喊了一句:
“左贤王睡下了吗?”
阙特勤与洛北对视一眼,那目光的意思是“果然来了。”
阙特勤整了整身上丝棉的袍服,又同洛北对坐在胡床上,看着桌上的一副地图。
洛北轻轻喊了一声:“请进来吧。”等到来人走进来,他才将地图草草收起,卷在一旁:
“伏帝匍首领,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啊?”
伏帝匍望了一眼洛北,显然没想到他也在这里:“我有些话要与左贤王相商,可否……”
“首领请讲。”阙特勤佯作不知,只大马金刀地一挥手。
伏帝匍越发犹豫:“可否请,请书记官……”
“哎,他不是外人。”阙特勤道,“首领有话直说便是。他是本王的亲信,难道首领还信不过?再说,你我议下来的事情,也要有人帮着整理成文不是?”
“好。”阙特勤如此坚持,伏帝匍也不敢和他对着干。他往胡床上一坐,才道:“我请左贤王准许我部回到鄂尔浑河去!”
阙特勤神色一凛,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沉了:“首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鄂尔浑河是漠北大河,发源自于都斤山森林茂盛的山坡。它向东流出山区,然后转向北,一路流入北方深邃的北海之中。这条大河不仅是铁勒部的故土,也是突厥汗国最好的牧场之一。
伏帝匍被他一喝,顿时涕泪俱下:“我绝无冒犯之心,只是唐家将领与我们素来不睦,如今我部已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我们情愿归属突厥汗国,向伟大的毗伽可汗效忠,也不愿意留在唐家的土地上等死。”
阙特勤不用转头也知道此刻洛北已是面沉似水:“唐家将领,你是说郭知运?”
他自己与这位洛北手下第一得意的汉人将领打过数次交道,知道郭知运精通骑射,长于胆略的性格。他是如同洛北一样精通汉话及突厥、吐蕃语言的将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不是郭都督。”伏帝匍长叹一口气,“我们也希望郭都督能留守凉州。可我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即将回归西域,他要调郭都督去陇右担任都督,继任的王君?将军与我等素来不睦……只怕凉州草原上从此再无宁日了!”
洛北一时静默,他在长安时鉴于吐蕃局势,建议姚崇征调郭知运去陇右前线任职。这才几日,凉州的回纥部首领就已经知道了消息,朝廷的消息未免传得也太快了。
王君?对阙特勤和洛北来说都是个陌生的名字,阙特勤忍不住回望了洛北一眼,见他依旧面色沉静,才放下心来:
“这个人和你们有仇怨?”
伏帝匍摇了摇头:“他是瓜州人,会说一两句半通不通的突厥话,所以经常被郭知运派来找各部首领议事。我们可一向是好酒好肉地招待着的!谁想到他一朝掌权,竟然经常带着士兵打家劫舍,杀良冒功……他接替了郭都督的位置,我们河西各部哪个能服他!”
阙特勤知道他这话多少有些避重就轻,面上不表:“可唐家能容许你们这样回到漠北吗?这可是背叛。”
“此事我们已经想好了。”伏帝匍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双手递给了阙特勤:“乌特特勤回到西域之后,定会征召各部前往金山拜山。我部也会奉命西行——等到离开凉州城不远,立刻转向北行,一路狂奔,不花多久就能到突厥牙帐。”
阙特勤接过地图扫了一眼,又递给了洛北:“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们画出的路线会经过碧水城的防区,那里的将军巴彦也是乌特特勤的旧部,你们想要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伏帝匍神情微酸:“左贤王不同意我这卑微的请求?”
“回纥部人数众多,兵强马壮,骤然回归,不是汗国能承担得起的。”阙特勤皱眉道,“更何况,两家和议方成,要是为了回纥部再起征战,不是我此行的本意。”
伏帝匍不料他拒绝得如此坚定,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反倒是洛北开口,温声道:
“左贤王心虑长远,首领不要见怪。您想一想,如今王君?只敢对一些小部族动手,尚未威胁到回纥部的安全。就算他未来坐上凉州都督的位置,唐家朝廷也有人监督着他,叫他不能肆意妄为。首领切不可以一时之气决定回纥部的未来。”
他这话说得比阙特勤的话悦耳得多,伏帝匍自觉有了台阶,伏地道礼,方才退了出去。
他一离开帐中,洛北和阙特勤都忍不住齐齐地长叹一口气。
洛北披衣起身:“睡不着了,陪我去外面走走如何?”
阙特勤自然应允。
两人披上裘衣,行走在风声渐大的草原之上。“我真没想到。”阙特勤率先开口,“要知道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我是不会到凉州来的。”
洛北笑着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要来的是其他人,恐怕此刻已经与伏帝匍击掌盟誓,划定北逃的路线了。”
“哈,乌特。我们这些人虽然没有你的智慧,倒也不至于自己往铁板上撞。“阙特勤哈哈大笑,“汗国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战争,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洛北点了点头,自阙特勤的兄长默矩登基为毗伽可汗后,宽仁怀人,再度收拢了先前溃乱不堪的突厥人心。
他任命阙特勤为左贤王,总掌汗国兵马,又以自己的老丈人暾欲谷为谋主——这三人都是洛北在突厥牙帐时就关系甚近的朋友。换句话说,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可惜了,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和你叙叙旧。”阙特勤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现在谈判不成,只怕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凉州草原了。你呢?可要我护送你去凉州城?”
“你确实应当与我一道去凉州。”长久的沉默之后,洛北开口:
“你当真觉得,回纥部的这些人像自己描述得那么无辜吗?”
阙特勤疑惑地顿住步子:“我知道他们先前对这位王将军不会太客气。可这位王将军所作所为又确实过分了些。莫说在你军中,便是在我军中,也绝不会允许杀良冒功,屠戮无辜的事情。”
“如果回纥部的这些人默许了呢?”
洛北静静地看着阙特勤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抛出一道惊雷。
阙特勤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他们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只要袖手旁观,就能顺理成章地吞并这些小部族的人口和牧场。”
洛北道,“你我觉得要扶持弱小,不能屠戮无辜,只是因为你我是统领草原的君主。可如果回纥部的这些人不这样想呢?”
若不把自己部族之外的子民视作自己的子民,自然也无需对他们负责了。
阙特勤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些人和王君?是有默契的。他们任由王君?去伤害那些小部族,好让自己兼并更多草场。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应该对王君?就任凉州都督感到欣喜吗?又为什么宁愿叛国,也要跑到漠北去?”
洛北笑了:“因为大唐和突厥议和已定,也因为我已经到了凉州。”
大唐和突厥议和,便意味着边境和平,那这条“杀良冒功”的路子便再也走不通了。
在河西诸部中卓有声望的洛北又已经回到了凉州——这意味着只要任何一个无辜遭难的小部族去找洛北告状,王君?和这些部族都会陷入灭顶之灾。
阙特勤本来昏昏欲睡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过来:“那你必须要在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之前离开这里。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第224章“大唐的将士们,我就在这里,倘若有人要对我放箭,那就来吧。”
草原上的清晨, 红日初升,紫色的朝霞如火焰般在天际燃烧,将整片草原染成了金紫色。微风拂过, 草浪翻滚, 仿佛大地在呼吸。
远处,几只飞鸟盘旋在低空,发出尖锐的鸣叫,为这片宁静的天地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阙特勤辞别了回纥部的部族首领来到帐外时,洛北已经带着他的卫队整装待发了。
一百二十余人立在草原上, 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林木,人人无声,连马嘶都不闻。洛北一身锦袍骑马停在最前, 春风吹得他鬓发散乱,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一片连绵的阴影。
“你那孩子呢?”阙特勤扫了一眼众人,一百二十骑皆在, 唯独少了一直跟在洛北身后的王训。他虽翻身上马, 勒令起行,却不免问了洛北一句。
“我派他去凉州了。”洛北自然地落在他身后半个身位。这一百余骑浩浩荡荡地在草原上奔跑起来,马蹄扬起一阵又一阵的烟尘。
“哦?你是让那孩子连夜去搬救兵了?”阙特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可没看出来事情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
“你想想, 如果你是王君?,你最害怕的情景会是什么?”
阙特勤知道他卖关子的性子又起了, 笑着追问道:“和我说话还要铺垫什么?你直说就是。”
“他最怕的情况便是‘对账’!哪怕那些小部族去凉州找郭知运告状,哪怕我亲自到了凉州,只要他咬死了是突厥军队越境入侵, 屠戮部族,造成惨祸。我们谁也不能奈何他。”
洛北轻轻一笑:“可如今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就在这里, 只要你作证汗国兵马和部族均未动作,我便可去草原上寻那些部族前来作证——不消多久,就能把他的罪名钉死!”
“你不是大唐大将军,建节碛西的碎叶郡王吗?”阙特勤一听作证之类的词句就头疼,皱眉道,“连你也不能轻易处置他,还要费这许多关关节节?”
洛北轻叹一声:“朝廷律法森严,即便是我也不能越权行事。更何况,吐蕃虎视眈眈,我们不能让内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阙特勤摸了摸下巴:“我看还是你顾虑太多,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汗国的草原上,我早叫人去把他抓来打死了。”
洛北哑然失笑:“律法严格不是为了庇护恶人,而是为了不冤枉好人。等一等,你看……”
阙特勤刹住话头,顺着他的目光向天际看去,一群飞鸟在密林上空盘旋不停。
“看来回纥部已经有人把消息透露了出去。”阙特勤英武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这个王君?,来得够快的。好啊,让我同他较量较量!”
阙特勤转身高声以突厥话发号施令:“骁勇队带队上前!善射者殿后!其余护卫两翼!”
他统兵已久,极有法度,号令一出,队列在片刻之间便已经改换队形。整个骑队依旧行进有序,丝毫看不出队列变换的痕迹。然而前排骁勇已经手执长槊,后排弓箭手备好了箭囊,只等一遇到那不长眼的唐军就以箭雨伺候。
“等一等。”洛北轻轻呼了口气,重新束起发髻:“先别轻举妄动,容我和王君?谈一谈,”
“乌特,这太危险了。”阙特勤摇了摇头,“你自己也说,他最怕的便是你我同聚一堂,两厢印证,叫他狡辩也无处狡辩。现在你还要自亮身份撞上门去,生怕他不能下定决心将你我一起灭口么?”
洛北笑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两国和议方成,吐蕃虎视眈眈,若有一点可能,我都不会让这场仗打起来。”
他们说话之间,前方已远远地出现了唐军的赤色军旗,放眼望去,唐军漫山遍野,恐有千人之众。
为首的正是凉州副将王君?。
王君?骑在一匹黑马上,身披赤甲,目光如刀。他远远便高声喝道:“左贤王!两国和议刚成,你便带兵私入凉州,是何居心?!”
阙特勤冷笑一声,正要回应,洛北却抬手制止了他。洛北轻轻一夹马腹,白马缓缓向前,独自一人走向唐军阵前。他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修长,仿佛一尊战神降临。
王君?见洛北独自上前,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低声对身旁的亲兵下令:“传令下去,准备放箭。今日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唐军阵中弓弩手已悄然列阵,箭矢对准了洛北。
洛北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缓缓前行,直到距离唐军阵前不足八十步时才停下。
他目光扫过唐军阵中,忽然高声喊道:“张远!陈平!哥舒克!你们可还记得我?”
唐军阵中一阵骚动,几名将领模样的士兵面面相觑,显然认出了洛北。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忍不住上前一步,颤声道:“洛……洛将军?真的是您?”
洛北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哥舒克,当年在鸣沙城下,你我与哥舒亶同入默啜阵中,掠阵而还。战后我亲自为你请功,不知你还记得吗?”
哥舒克眼眶一红,翻身下马,高声道:“将军大恩,末将终生不敢忘怀。”
他这一跪,唐军军阵中半数以上的将领都跪倒在地,连带着他们手下的士兵也齐声对洛北道礼:“见过洛将军!”
王君?见状,厉声喝道:“你们都疯了不成?!都起来!”
他军令一下,有几个将领当即起身。哥舒克等人都低头不动,连累了大部分军人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一时之间,都僵在那里。
“好啊,好啊。”洛北笑得温和,“我看你们,都戴了铠甲,领着自己的士兵了。威风凛凛,都是国之大将的模样。风流潇洒,远胜往昔啊。行了,都起来吧。”
由哥舒克和张远领头,一众唐军将领都站起了身,不少将领眼中还含了泪花。
王君?见他积威深重,知道想要骤然出手把他杀掉已是绝不可能,咬了咬牙,沉声道:
“碎叶郡王驾临凉州,不知所为何事?还有,为何同这突厥汗国的左贤王混在一处?!难道说,朝中风传你与此人过从甚密,有叛国嫌疑竟是真的?”
他句末突然发难,将声音提高八度,发出一句怒吼,就如一道惊雷炸响在空中,震得整个唐军队列为之一动。
阙特勤见情况紧急,连忙举起右手,命自己身后的弓箭手弯弓搭箭:“看准了再射,伤到乌特特勤,我绝不轻饶!”
洛北冷声道:
“大唐与突厥和议已定,我邀请突厥左贤王前来凉州处理一件要务。我是辅国大将军,碎叶郡王,我如何行事恐怕不需要你王君?批准吧?你竟敢诽谤朝廷命官,不想要脑袋了吗?!”
王君?目光如刀般盯着洛北:
“洛北,你莫要忘了,这里是凉州,不是碎叶,不是碛西!你虽是建节碛西的碎叶郡王,但在这里我说了算!你与突厥左贤王勾结,私入我凉州境内,分明就是叛国之嫌!今日,本将就要替朝廷清理门户!”
他话音未落,唐军阵中弓弩手已经将箭矢对准了洛北,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好啊。”洛北张开双臂,望着一众军将,“大唐的将士们,我就在这里,倘若有人要对我放箭,那就来吧。”
洛北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丝毫没有被眼前的箭雨所威慑。他的目光扫过唐军阵列,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却在王君?的操控下,对他虎视眈眈。
“洛将军,你这是何苦?”哥舒克忍不住出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你若退兵,我们还能想办法保全你。”
“保全我?”洛北微微一笑,眼神中透出一丝坚毅,“哥舒克,你我都是大唐的臣子,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职责?王君?以强凌弱,残害部族,杀良冒功,这是何等罪行?我今日前来,就是要将他绳之以法!”
“你凭什么这么说?”王君?咬牙切齿,试图在气势上压倒洛北,“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洛北冷笑一声,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高高举起,“这是凉州部族送来的求救信,信中详细描述了王君?残害部族,杀良冒功的罪行!”
唐军阵中一片哗然,许多士兵和将领都露出震惊的神情。王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这封信是我在一个小部族的部族首领那里得到的,”洛北继续说道,“他亲眼目睹了王君?的暴行,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才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王君?,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是诬陷!”王君?大喊道,试图挽回局面,“这封信分明是伪造的!”
“伪造?”洛北冷笑一声,“王君?,你以为只要把罪名栽赃给突厥,就能万事大吉?!实话告诉你吧!我邀请左贤王来此,就是为了揭发你这些罪行!”
洛北转身看向阙特勤,高声道:“左贤王殿下,能否请你为我作证?突厥汗国从未对凉州部族采取任何行动,这一切都是王君?的阴谋!”
阙特勤点了点头,用突厥语和汉语大声说道:“大唐的将士们,我以突厥汗国左贤王的名义发誓,我们从未对凉州部族采取任何行动。这一切都是王君?的阴谋,他企图挑起唐突之间的战争,从中谋取私利!”
唐军阵中一片骚动,许多士兵和将领都开始怀疑王君?的动机。王君?见状,心中惊慌,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
“王君?,你还有什么话说?”洛北冷冷地问道。
王君?咬牙切齿,突然大喊道:“放箭!”
然而,他的命令刚刚出口,唐军阵中却传来一阵骚动。哥舒克、张远等将领纷纷高呼:“不可放箭!”
“王君?,你休要一意孤行!”哥舒克大喊道,“洛将军乃朝廷命官,你如此行事,便是公然抗命!”
“抗命?”王君?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今日若不杀了洛北,你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够了!”洛北再次大喝一声,他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战场上回荡,“王君?,你今日死罪难逃!”
说罢,洛北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唐军阵前。与此同时,阙特勤也高声下令,突厥骑兵如潮水般涌向唐军。
王君?见状,心中惊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他拔出佩剑,高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
第225章"今日若纵容此贼,来日史笔如刀,写的就是唐军铁蹄下,尽是冤魂!"
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断喝自远方响起。
“都给我站下!”
成队的骑兵挥舞着唐军大旗冲进两军之间,为首者擎着一面“凉”字大旗,旗下一人身着绯色官袍, 满面焦急。
正是凉州都督郭知运。
洛北抬手示意阙特勤。突厥骑兵率先后撤, 唐军见状,也纷纷收起兵器,两边重新拉开百步距离,留待郭知运率军进入。
郭知运率先下马,到洛北坐骑前见礼:“见过洛大将军!”
“知运, 多余的礼不必了。”洛北摆了摆手,“此处是凉州地界,我不便多事, 你处置吧。”
郭知运抱拳道礼,随即向空中抽了一马鞭,他身后的两个亲兵随即上前, 把王君?押下马去。
王君?还要开口争辩什么:“郭都督!”
“王君?!我只问你一句话, 朝廷与突厥议和方行,你不经本督同意,带这么多兵马到草原上是要干什么!”
郭知运厉声喝道。
王君?不料他以此事发难,一时愣在那里。那两个亲兵立刻将他拖了下去。
等到诸般事务处理一毕, 已是夜幕时分。郭知运来到衙署的客房之中,看到洛北正站在院内指点王训射箭。
“你右腕姿势太死了, 这样发出去的箭是射不准的。”洛北轻轻拍了拍王训手腕,“放松些,不要怕。”
王训大概已练了一下午, 此刻一头一身的汗,声音里却还透着兴奋:“是, 将军!”
他微微调整姿势,随后松开弓弦,箭如流星般射向靶心。
洛北微微一笑:“累不累?休息一会儿?”
“不,将军请允许我再试试!”王训说着,又拿起羽箭,跃跃欲试。
“王公子,射箭是速成不得的。”郭知运笑道,“这样练下去,小心明天早上起来手腕疼。”
“我……”王训回身一看是他,忙低身道礼:“见过郭都督。”
“知运与我有话说。你先休息吧。记着,今晚沐浴时要揉搓两把手腕和肩膀,不然明早起来有的酸疼。”洛北道。
“真羡慕这孩子。”郭知运把他让到书房主座上,亲自给他端上一杯茶水,“从前我们练习的时候,公子只管奖惩,什么时候这么温言细语过。”
洛北哈哈一笑,郭知运等人跟着他的时候都已是有骑射功底的人,哪里需要他从头教起:“知运若再年轻个二十岁,投到我这里,我也温言细语地教,如何?”
“还是罢了!我怕我起鸡皮疙瘩。”郭知运也笑了。
这一番欢声笑语,倒让屋内氛围和缓了许多。郭知运犹豫再三,还是道:“王君?我已经下狱,也亲自审问过了。”
“他对自己的大部分罪行都不承认,只是坚称掌握了他们里通突厥的证据,才贸然出手,或许有失察之嫌,但绝无杀良冒功、滥杀无辜的罪过。公子……您看?”
洛北已经猜到他是给王君?来说情的,闻言面色不变,只把目光投向郭知运脸上。
郭知运被他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一扫,声势又弱了三分:
“我何尝不知道他在避重就轻,只是……虽说吐蕃、突厥均与朝廷议和会盟,可强敌不去,凉州还是地处两蕃之间的要地。王君?纵有千般不是,他作战还是有功的。”
“所以你的想法是?”洛北温声问。
他难得用这样温和冰冷的语气说话,冷得郭知运心头一紧:
“我……我想,让他以白衣军将身份,将功折罪……”
洛北放下茶盏时青瓷与木案相击,发出清越的脆响。他垂眸望着茶汤里漂浮的嫩芽,烛火在瞳仁深处投下跳动的金斑:
“前一夜,我在自己借宿的小部族中看过他造出的尸骨大坑,那里血迹斑斑,妇孺颅骨尚未闭合的骨缝做不得假。你当真要拿或许失察四字,替这等杀良冒功的畜生开脱?"
郭知运肩头微颤,窗外掠过一阵朔风,卷得檐下铁马叮当乱撞,恰似他此刻摇摇欲坠的良心。
"公子明鉴。"他忽然起身长揖到地,"凉州四战之地,朝廷又一直在边境用兵,若此刻严惩边将,只怕军心涣散"
话音未落,洛北霍然起身,案上烛火被带起的疾风扑得猛然一晃。郭知运抬头时,正对上那双映着寒月的异色瞳孔——像极了草原冬夜盯住猎物的鹰。
"军心?"洛北的手按在案上,声音带着几分沉痛,"知运,你治军不是靠军法严明,赏罚分明,而是靠这互相袒护的虚无情谊吗?!”
“你我纵横西域,所过之处,城池部族皆俯首帖耳,入一城则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相信大唐王师,相信我们。”
洛北的声音陡然转柔,却比方才更令人胆寒,"今日若纵容此贼,来日史笔如刀,写的就是唐军铁蹄下,尽是冤魂\
铜壶滴漏声声催命,郭知运望着壁上并排悬挂的凉州舆图与《贞观律》,忽然踉跄跌坐。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可突厥如何?吐蕃又如何?
"公子,末将斗胆。"他猛地跪倒在地,攥住洛北的袍角,"让这厮去吐蕃前线当个死士,若能斩得敌酋便抵罪,若是战死"
话未说完,洛北突然反手按住他肩膀。绯色官袍下的骨头硌得掌心发疼,这个曾随他雪夜破牙帐的悍将,如今竟已消瘦如斯。
“三日后,我要在焉支山下祭奠亡魂。"洛北起身望向窗外,"让王君?披麻戴孝,对着被屠部族的长老立下血誓。若他愿往吐蕃前线效力,我便当众烧了诉状。"
郭知运瞳孔骤缩——这是要拿王君?立威,却也是给凉州军留最后一丝颜面。
他极缓地俯身叩拜:“末将谢过公子。”
“这样的事情,就不必道谢了。”洛北捏了捏眉心,他在凉州做参军时对草原消息了如指掌,如今换了自己的得意下属郭知运来做凉州都督,竟连草原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
郭知运起身时膝盖骨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才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低垂眉眼:“我本来不想让公子失望。”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金刀,鎏金刀鞘在舆图上投下蜿蜒的阴影:
“凉州城中有个杏林药铺,那里的老掌柜索行德索先生是我的旧友,前年他隐退回了沙州老家,生意就归他儿子索克礼和儿媳米丽娅打点。你得空的时候,派心腹下属跟着他们一道去草原上行医。”
郭知运瞪大眼睛,他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洛北离任凉州近十年,草原上还在传扬“妙手回春的洛神医”的故事。
“还有。”洛北点了点桌子:“每逢朔望之夜,你换上胡服去西市酒肆,找那个弹五弦琵琶的龟兹老乐师。他会在《破阵乐》里掺三声变调,那时你便去摸他琴箱底层的暗格。"
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雪山印记,洛北将玉佩轻轻往桌上一放,在凉州布防图上勾画出七处水草丰茂的牧场。
那些蜿蜒的墨线像极了当年他们追击突厥残部时,洛北派人去各部谈判、招降时写下的突厥文字——原来早在数年之前,这人就在给今日的棋局埋子。
"明日让王君?去领十鞭子。"洛北突然将玉佩抛过来,郭知运慌忙接住时,触到玉佩身上新刻的六道划痕——恰好对应着被屠部族的六个长老姓氏,"抽完鞭子带他去西郊马场,那里有三百匹刚断奶的小马驹。"
郭知运正要发问,却见洛北从袖中抖出一串银铃。当啷声响中,他想起了草原上给马匹系铃以明主家的做法。
"告诉那些来领马驹的牧民,这是王将军用三十年俸禄赎的罪。"洛北说这话时,窗外恰好传来守夜士兵换岗的号令,"记住,马鞭要沾盐水抽,抽一鞭念一个被屠者的名字——这事让王训去监刑。我有个叫阿米尔的徒弟也会在场,王将军不会死的。"
五更天的梆子响起时,郭知运望着洛北的身影,突然觉得压在肩头数年的雪山崩塌了一角。他摸到玉佩上的温润触感,恍然惊觉这竟是他继任凉州都督以来,第一次真正触到边疆的脉搏。
寅时末刻,郭知运才带着一肚子知识和满脸的震惊退出书房。他正要回房消化这一夜,一只金雕自他头上凌空越过,飞入书房之中。
洛北摸了摸金雕的脑袋和羽毛,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你给我带来什么新消息了?”
他从金雕的爪上拆下字条,读了一遍,英俊的脸上不辨悲喜。郭知运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问他:
“公子……?”
洛北将字条递给他,上面是吐蕃文字:
“吐蕃摄政太后赤玛雷病逝,逻些城乱成一团,先前解琬在长安与吐蕃人谈成的条件恐有全部作废的可能。”
身为边将,郭知运知道这句话的用意:“吐蕃战事要再开了?”
“是。”洛北点了点头:“我把慕容曦光带来凉州就是这个考虑。我听闻吐蕃人中最得意的将军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郭知运恭敬称是:“不错,他是吐蕃扶植的吐谷浑王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吐蕃公主。”
“应该叫曦光同此人较量较量,只要他们一会面,吐谷浑人自会知道什么叫人君之相。若能取得吐谷浑部归附,这对我们在河湟大有好处。”
郭知运应了一声:“那我即刻警示前线,预备增援青海。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曦光和你去就行了。”洛北摇了摇头,“我要去金山。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226章“乌特!”阙特勤恭谦地垂下头颅,“你不打算接受我的忠诚吗?”
三日后, 洛北从凉州出发时不仅带走了凉州诸部的盟约和划好草场的地图,还带走了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的贵胄子弟。
这些人中为首的正是当天带着卫队与他和阙特勤对峙的骨力裴罗,这少年人瞪大了眼睛在他和阙特勤之间转来转去:
“你就是洛北将军?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 那你为什么要诈称自己是阙特勤的书记官?”
少年人的质问在驼铃声中格外清脆。洛北勒马回望时, 阙特勤的佩刀已横在少年颈间,刀上的狼头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光。
“对你的可汗放尊重些,小狼崽子。”阙特勤用刀背轻拍少年脸颊,在他的颧骨处烙下红痕,“你以为白狼大纛上的紫纹从何而来, 那是呼罗珊的波斯人为他奉上的礼物。”
洛北轻笑一声,挥动马鞭卷开阙特勤的刀刃:“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动气?”
他转向骨力裴罗:“因为很多时候光靠名头和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最能依靠的莫过于一颗清醒的头脑和火热的心……还有一双能看到真相的眼睛。”
骨力裴罗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洛北却已率队起行,向着金山去了。王训压在队伍最后,丢给他一本碎叶文馆出的汉文突厥文对释词典:
“伯克说, 你应当学点汉话, 对日后统领回纥部有好处。”
洛北在金山南麓与哥舒亶所带的仪仗队会和,彼时苜蓿花开成一片紫海,六面大旗忽喇喇漫过草浪——三面是赤色的唐军军旗,三面是象征乌特特勤的黑色飞鹰旗帜, 九重缠金豹尾随着鼓角声在碧空下招展。
王训正数着马队前的仪仗:八对青鸾旗引路,十六名银鞍书记官手捧朱漆文卷, 五色牦牛驮着鎏金香炉喷吐龙脑香雾。最惹眼的当属那架檀木鼓吹车,十二面画角悬着青丝绦,是从碎叶来的乐工在奏《定西番》。
“唐家威仪之盛, 可见一斑。”阙特勤策马靠近洛北身边,松松挽起的绫袍袖间露出左臂的箭伤, 那是呼罗珊之战给他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扬起马鞭指向天际:"看!你的金雕。"
洛北在骏马背上抬眼望去,金雕身后数只猎鹰一道掠过云端,草原尽头忽现出连绵穹帐。思结部巫女摇着铜铃踏歌而来,浑部贵族捧着盛满马奶酒的镶金牛角跪在道旁。更远处,回纥人新织的羊毛毡毯铺出十里紫茵——
"碎叶郡王抚远安边,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北庭都护府的赤底朱雀旗分开人潮,三百汉骑齐举金柘弓向天鸣弦。王训将御赐的白玉斧钺高高举过头顶,草原的子弟这才惊觉节度使仪仗里还藏着黠戛斯进贡的白骆驼,驼峰间架着的竟是河中都护府的星月屏风。
“伟大的乌特特勤万岁!”
牧人们疯狂地将花朵抛向马队,有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孩子甚至想钻过卫兵去摸洛北的马镫。王训吓了一跳,开口正要叫他小心,洛北已经勒马俯身,用突厥语对那孩子笑道:"等你长得比弓高,来碎叶城找我领战马。"
欢呼声几乎掀翻苍穹。设满毡帐的草原之上,西突厥各部族的族长们排成两排,向洛北献上七种白色的牲畜作为祭品。
“手中部族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受过草原子民的三拜之礼,领受了可汗的名号,洛北转回早已准备好的毡房内,重新换上碎叶郡王的紫袍,“说是西突厥十姓可汗,却统辖着十四姓部族,这草场我该怎么分?”
阙特勤本站在他身后,见他总理不好胸前的挂饰,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把已同辫发缠在一起的饰物分开。他一边动手,一边笑:
“又来了,乌特,我敢打赌,你连地图都画好了吧?”
洛北画好的地图确实就摆在大帐的桌上,阙特勤倒不愧是他的挚友兼兄弟,连他这点习惯都猜了出来。
洛北低声谢过阙特勤:“我确实没时间同这些首领讨价还价。因此决定公布决议就罢。也因此……”他抬头望向阙特勤,金棕色的眼眸里神情真挚:“你不一定要留在这座大帐之中。”
金山大帐可不比碎叶城,就算洛北和阙特勤串通好了使用“卫队长”这个身份当掩护,这些部族首领也没有几个认不出总掌东突厥兵马的左贤王的。
阙特勤轻轻笑了,那笑容有几分像多年之前,他们共同率领亲军杀入大食军阵时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在率领亲军来救我时就已经想到了今日。”
他一手抚肩,躬身向自己的挚友兼兄弟道礼,而后单膝跪地,向他献出一卷羊皮地图:“我部情况已经尽在地图之上,留待你来最终裁决。”
“阙特勤……”洛北忍不住叫出旧称,“你不必如此,当时我也没有想过……”
“乌特!”阙特勤再度打断他,恭谦地垂下头颅,语意柔和,“你不打算接受我的忠诚吗?”
洛北一时震颤,竟说不出话来。他眸光闪烁,似是有了泪花。终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双手接过地图,又使了几分暗劲儿,才把阙特勤从地上拉起来:
“我必不负所托。”
半日之后,被召入帐中的各部首领们讶异地看着东突厥的左贤王坐在西突厥可汗的大帐中——虽说不少人已经与这位突厥第一勇士并肩作战过。但亲眼看到他以支持的态度出现在金山,又是另外一回事。
洛北显然没有给他们解释各中缘由的打算,他站起身,命自己的亲兵在众人面前抬出一面地图:
西至西海,东至大海的草场、牧场、水源尽在其上,描画得清清楚楚,疆域辽阔,更胜往昔。
“我以西突厥可汗之名,与诸位首领共议草场之事。”洛北声音温和,“若有异议,我们尽可再商量。”
有了阙特勤坐镇,这次草场及牧场的调整比之前容易得多,不过五日功夫,新的界限便议定了。甚至洛北还在牧场和草场的讨论之间解决了十来件部族越界的矛盾,答应了替几桩儿女婚事主婚。
六月十五的正午时分,金山上万古不变的冰川之间,洛北身着绣着金线的素白祭袍,登上祭坛,他的腰间系着突厥十四姓部族联献的七宝蹀躞带,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萨满们在祭坛前狂舞高歌,颂词正是多年之前他在这祭坛上唱出的那首: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洛北高举金弓,射中了祭坛上的白色野马。
他高举双手,以突厥语高呼:
“愿山神与祖先们见证!”
他抽出祭刀划过掌心,鲜血滴入祭火之中:
"阿史那乌特以血为誓,必使草原子民亲如一家,万年太平!"
诸部首领随着他的祝祷声屈膝,山风转向,将祭坛前的篝火吹得猎猎作响。
洛北金棕色的瞳孔映着跃动的火焰,袍服随着山风飞舞,那一刻众人真认为天地有神,化身于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英俊青年庇护世间。
暮色四合时,一众人等才退下山来。各部酋长在行帐前斗酒。洛北却同阙特勤一道登上他们曾经同坐过的山坡,脚下是蜿蜒如练的宴会火把,远处有牧人弹着托布秀尔唱起古歌,衣着锦绣的少女们正在篝火之间翩然起舞。
明日起,缺席草原数年之久的金山大会又将重新开幕,不少年轻的部族子女已经翘首以盼了数年,终于等到了再次一展身手的机会。
“和平真是件好事。”阙特勤坐下身来,感受晚风吹拂过发间,“我本还有件东西要给你,现在有些犹豫。”
洛北轻轻一笑:“我猜猜看,是不是吐蕃赞普写给你兄可汗,邀请他共同出兵,同击大唐的密信?”
阙特勤瞪大双眼:“这你也知道?”
“吐蕃王宫和突厥牙帐都不是铁板一块,我能知道这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洛北温声道,“这封信默矩应该献给长安——在那里这封密信有价值得多。”
阙特勤摇了摇头:“对我和我兄可汗来说,归附于你远比归附在长安的皇帝容易。容他再想想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是大会,又是大战,你还不去休息?真当自己是神明化身不成?”
洛北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的也来劝我这些?……我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比你明日拔擢人才,重建卫队更重要?”阙特勤好奇地看着他。
洛北没有答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之中,黑姓突骑施首领,被委以镇守呼罗珊重任的将军苏禄被宣入了洛北的大帐之中。
帐中只有洛北一个人。
年轻的西突厥可汗换下了白日的华服,只穿着件圆领紫袍坐在上首,见苏禄进来,就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近些。
“可汗召见得如此之急,可有要……”
苏禄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洛北推来的琉璃碗里浮着几块冰,冰中冻着的竟是去年冬他写给吐蕃的密信残片。
第227章“你独掌呼罗珊,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可你忘了,河中都护府根本不缺精明的商人。”
铜漏的滴答声里, 苏禄的指尖第三次擦过袖袋火漆。帐外巡逻兵的脚步声比平日急促——他安插在唐军里的眼线,本该在一炷香前送来换岗暗号。可他等了又等,对方却迟迟没有动作。
“大汗这是什么意思?”
洛北站起身, 缓步行到苏禄面前, 英俊的脸上如同神明一般无悲无喜:
“你独掌呼罗珊,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可你忘了,河中都护府根本不缺精明的商人。你那点把戏,当他们看不出来么?”
苏禄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发蒙,他张了张口, 没有立刻回答。
“你当我不知呼罗珊的新税制?"洛北从袖中抽出一本公文,文簿上盖着户部度支司和裴耀卿的印章:“多征的三成关税,正好够养三千私兵。”
“还有, 你卖给吐蕃人的粮草低于市价三成。”洛北的声音好像真的在讨论粮草调度,“但那群吐蕃人转手就卖给大食人作给养。这其中的利润够养活一个半黑姓突骑施部族……可惜呀,这些钱都进了那些吐蕃贵族的私库。”
“这纯粹是无稽之谈, 大汗可不能这样空口白牙地冤枉人。”苏禄立时站起了身, “请大汗收回前言,否则我必将上书朝廷,请朝廷派遣御史来查证此事!”
“你要上书给谁呢?苏禄将军?”洛北看着他,目光里甚至有点怜悯的意思:“郭虔瓘吗?我已经奏请朝廷罢去他的北庭都护职务, 把他调来了陇右,吐蕃前线……你猜他会怎么看一个向吐蕃请婚的部族首领?”
苏禄脸色发白:“我不知道大汗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洛北冷笑一声, 将三样食物推过桌面,“这是你的幕僚画过押的证词,吐蕃大相与你交易的明细单, 还有……”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一封火漆完备的信上:“你在呼罗珊找人翻译的突厥信件副本。”
苏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只有一瞬,他就已把脸上的惊讶神情又掩饰了下去。他带着一点讪笑去拿那几封信:
“大汗怎么能相信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
“砰”地一声,一把匕首洞穿他的指缝插在了桌案上。
这匕首做工甚是精致,匕首柄上雕花环绕,一路镶嵌着数枚宝石,最惹人注意的要数一颗红宝石,正在幽暗的大帐中泛着光。
苏禄惊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反应,才没立刻从桌边跳起来。
“这把匕首的刀柄末端,有你苏禄将军的名字。”
洛北慢条斯理地将匕首从他指缝之间抽出来:
“它是你向吐蕃赞普求娶他长姐的压轴聘礼。可你派去逻些城的那个使节不太牢靠,几杯大酒下肚,就让我的人成功偷梁换柱了一把。你说,如果我让各部首领和长老来辨认,他们是不是能认出这是你的家传之物?”
苏禄一时没有说话,整个大帐之中只留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灯火的燃烧声,直到帐外远远地传来几声飞鸟的啼叫,才算打破了一点沉默。
“原来大汗都已经知道了。”到了这个地步,苏禄的姿态也放开了些,他向后一靠,支起一只手臂,“弹劾你和阙特勤过从甚密,以至于徇私纵放他回于都斤山,恐有叛国之嫌的是我。”
“至于吐蕃人和大食人……我倒没有和他们做长久生意的打算。但为自己找到合适的靠山和敌人不是你们汉人的必修课么,有句话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洛北微微皱眉,似乎是觉得他这样的表现很不寻常:“养寇自重。”
“是,养寇自重。”苏禄点了点头,“呼罗珊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个荒僻的地方,但荒僻也有好处。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你们汉人的书本和文字……谢谢你的碎叶文馆,他们出了不少有趣的著作。”
“苏禄将军,做傻事之前要想清楚,你我现在只有一桌之隔。”洛北微微前倾,一双金棕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就算你打算刺王杀驾,也要看看我们谁出手更快。”
“阿史那乌特,有时候你这幅胸有成竹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生厌恶。”苏禄霍然暴起,双手用力一举,用桌板挡住了洛北刺过来的匕首,“难道整个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打仗吗?!”
文稿和密信被帐外吹来的冷风吹得四散飘舞,片刻之间,大帐外已经冲进来一队蒙面黑衣的弩手,明晃晃的箭头正对着洛北的方向。
“你打算谋反?”洛北质问道。
苏禄站在弩手们之中,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了一阵,几乎直不起来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觉得有回转的余地吗?”
“你刻意屏退左右,在大帐中独自与我谈话,为的是示人以诚。”苏禄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在数日的大会上发难,不在拜山之前发难,为的是稳住黑姓突骑施部的人心。你妄想通过杀了我来解决一切问题……”
苏禄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愈发阴沉:“可那是痴心妄想!放箭!”
他猛然挥手,却无人应答,一只只弩箭还是好好地停留在弓弩之上。他越发烦躁地大吼起来:
“你们都聋了不成!放箭!杀了阿史那乌特,我来做新任的大汗!”
洛北轻轻击掌,王训和骨力裴罗从外面走进来,一左一右地撩开帘幕,十四姓部族的长老和首领鱼贯而入,最后走进大帐的是哥舒亶和阙特勤,两人均浑身浴血。
哥舒亶抱拳道:“大汗,黑姓突骑施部叛乱已定,其中有俘虏三十二人已在帐外,请大汗示下。”
“杀。”洛北斩钉截铁地道。
哥舒亶抱拳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帐外传来一连串的倒地之声,鲜血飞溅,几乎染红了半边大帐外挂的毡毯。
帐中的一片死寂,同样出身突骑施的黄姓突骑施首领莫贺达干已经浑身发抖,他在此之前也收到了苏禄的来信,当时他并未立刻表态,想着等事态发展起来再看看。谁能想到洛北这位久离草原的大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立刻就翻转了局势。
“我给你提个醒,苏禄将军。”洛北温声开口,“下回再演这种‘埋伏刀斧手于帐后’的把戏时,看清楚你的刀斧手是不是被人调了包。”
阙特勤得他眼神示意,微微一笑:“步利将军,辛苦了,撤下来吧。”
一众弩手皆收起了弓弩,离得最远的那个青年一把扯下面巾,此人不是阙特勤的亲兵首领步利又是谁?
苏禄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盘巨大的棋局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众人:“你们……”
“大汗早知你有异动,召我们相问时,我们都不敢相信……”琪琪格瞪着他,“我们甚至在大汗面前为你作保!”
“你是疯了不成?大汗交给你呼罗珊的赋税和粮草,给你统治的权柄,把你扶上首领的位置……教你一切首领应学的东西。”朱邪烈也忍不住骂道,“你为什么一直不知感恩?!”
“感恩?!”苏禄冷笑一声,“如果没有他分治两姓,我如今已经做到了突骑施首领的位置!”
他话音不落,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把镶金匕首。刀柄暗格弹开的刹那,王训的箭矢已穿透他右腕——藏着毒粉的机关匣滚落在地,被莫潘用鞋底碾成齑粉。
洛北把那把苏禄的家传匕首丢了过去:“你请罪自裁,我可保黑姓突骑施妇孺继续在呼罗珊安居乐业。或者……”
洛北站起身,扫了一眼帐中的一众部族首领:“我让你回去备战三日,我们战场上决胜负。如果你赌输了,我就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处决掉所有黑姓突骑施部的男人。”
苏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祖先山神在此,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同证。”洛北沉声道,“我说到做到。”
苏禄垂头不语,洛北轻轻挥手,叫人把他押了出去,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们随之散去。
天色微亮时,哥舒亶监完刑回来复命。他发现洛北正坐在一片阴影里,望着一点光亮发愣。
“大汗……”即使在鸣沙城中,历经酷吏折磨、外放边疆的洛北也没有他今夜看起来疲惫。哥舒亶犹豫地喊了他一声:“苏禄他……”
“自裁了?”洛北站起身,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无悲无喜的模样。
哥舒亶双手奉给他一封血书:“是,尸首已在帐外,我们还搜出来一封血书,是他的认罪血书。”
洛北应了一声,接过血书放在桌上。他快步走出大帐,看了一眼苏禄的尸首,又缓步走向了山坡之上。
晨光中,洛北撕碎那几封吐蕃密信。纸屑随风飘向雪山之巅,那里隐约传来初金雕鸣叫。
当日光落在落在苏禄逐渐冰冷的眼皮上,千里之外的木鹿城里,黑姓突骑施族人们正升起炊烟,浑然不知昨夜他们与灭族之祸擦肩而过。
“乌特。”阙特勤走上来寻他,正看到他站在那里望着一轮旭日东升,“金山大会就要开始了。”
第228章“有点像节帅把商队的钱袋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辰时初刻的碎叶城笼罩在一片靛蓝的薄雾中, 城门之外,成群结队的商队正在排队入城,一匹匹骆驼缓缓步入城门之中, 它们颈部垂挂的铃铛惊起了一片尚在沉睡之中的飞鸟。
“小心避让!”“小心避让!”
率先打马过来清道的是两个身着银甲的英俊少年——王训和骨力裴罗俱在金山大会的赛事里取得名次, 顺理成章地进入洛北的亲卫之中任职。
头一天训练的时候,骨力裴罗就带着两个回纥部的青年把王训堵在了路上,王训也不惯着他们,当即就和他们打作一团。
最后还是暂代洛北卫队长职务的阙特勤亲自过来把他们分开:“你们俩在胡闹什么!”
阙特勤扬鞭抽断路旁胡杨枝,树皮炸裂声惊得两拨人都松了手。
"唐人小子细胳膊细腿, 也配给大汗扛旗?"骨力裴罗抹着鼻血冷笑,腰间镶绿松石的蹀躞带在晨光里掉成一片刺目的青。王训反手擦去颧骨上的血痕,突然抓起对方掉落的鎏金短刀——
这下连洛北都惊动了, 他抽出马鞭,打算出手截断两人。王训已经把短刀收入鞘中,丢给了骨力裴罗:“凭你的功夫, 也配给伯克当亲卫吗?”
这剑拔弩张的僵局在三日后雪崩时骤然翻转。
彼时他们正护卫洛北巡视金山附近几处山中的定居点, 和往常一样,洛北轻装简行,只带了五六个侍卫前行。
他们说笑之间,突遭山阴处窜出的马队突袭。骨力裴罗的坐骑被绊马索撂倒瞬间, 王训竟纵身扑来用唐制圆盾替他挡下两枝鸣镝。飞旋的箭簇在盾面刮出火星,映亮少年们惊愕交错的瞳孔。
"接着!"骨力裴罗从皮囊扯出回纥角弓抛去, 王训凌空接住的刹那已挽弓如月。三支雕翎箭接连穿透来人高举的铜壶盔,正是他近日苦练的"流星赶月"绝技。溃逃的匪徒背后,山上积雪恰在此刻崩塌, 轰鸣如三千面羯鼓齐震。
当夜宿营时,王训默默将修补好的蹀躞带扔进骨力裴罗帐中。带扣上新嵌的昆仑玉闪着幽光, 正是他母亲临终留给他的及冠礼。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少年故意用生硬的突厥话说道。
帐外忽传来阙特勤豪迈的笑声:"好小子!这玉抵得过十匹大宛马!"
洛北对他的卫队里的这些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是冷眼旁观,只在事态超出“小孩子打闹”之前出手。不过王训和骨力裴罗似乎是个意外之数——之后他经常安排王训和骨力裴罗结伴执行任务。
两人没花许多时间就让那些慢腾腾的骆驼和驮着货物的骏马避退两边,还未叫商人们低头下拜,鼓角声已经自西北方向次第传来。
十二面五方旗率先刺破晨雾,执旗武士皆着明光铠,肩头金线绣的狻猊在风中怒张须发。
三叠羯鼓破空,八列持戟军士踏着《秦王破阵乐》的节拍分列道旁,青石板上震起细碎沙尘。
"郡王建节!"城门郎的唱报声里,那杆象征碛西权柄的九旒皂纛已临城下,紧随其后的是象征着西突厥十姓可汗的狼头大纛。
洛北策马行在旌节之后,紫袍玉带间悬着的金鱼袋里装着大唐郡王的龟钮银印和西突厥可汗的狼头金印。道旁的汉人俱长揖到地,胡人们则将掌心贴在胸口躬身,乐工们急转《伊州》大曲,琵琶急弦恰似碎叶川奔腾的雪水。
城门洞内忽有乐舞之声,原是十六名青衿学子执礼而立,他们正诵读《小戎》第三段。
王翰喜气洋洋地捧着一只鎏金螭纹的铜匣走到洛北马前,匣中端卧着新刊的《碎叶论语注》:"请郡王为碛西开文运。"——他已蒙皇帝亲笔点为秘书郎兼碎叶博士,一腔文才终是得到了认可。
洛北抽出陨铁唐刀轻点书匣,锋刃在"有朋自远方来"处映出一道寒光。
仪仗行至瓮城拐角,褚沅出现在道左,浅绯襦衫下方。缠枝纹银带钩压着鸦青色的交窬裙,她手中捧着的正是象征北庭大政权柄的青玉螭钮印匣。
"阿兄的紫绶歪了。"她借着递漆匣的当口低语,指尖不着痕迹地扶正兄长腰间蹀躞带。洛北瞥见漆匣底层半露的素笺——那是用掌书记私印封着的碛西盐铁密报,妹妹袖口还沾着昨夜批复公文的松烟墨痕。
他微微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围观的粟特少女已将新摘的石榴花抛向马前,殷红花瓣落在玄甲之上,竟似溅在兜鍪的残血。
碎叶城的鼓楼次第应和,当晨光终于刺透靛蓝雾气,节度使的豹尾枪已高悬在都护府门前的朱漆戟架上。
这日都护府的最后一个客人是安西大都护府的长史裴伷先。白日里他穿着一身百姓的素服,在人群之中狂舞高歌,俯身道礼。但当都护府前的宫灯被点亮时,他已经换了身紫貂大氅,身后跟着一长队的押送人马。
“你和我还来这些客套。”洛北与他在书房相对而坐,身后是裴伷先带来的四只大木箱,“若不是你和吴钩提醒我有问题,我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苏禄和郭虔瓘会有来往。”
裴伷先摇了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公子何必为这样的事情自苦?我听说,草原上的定居点已经扩大到上百个?”
洛北颔首,这是他自主政西域以来就大力推行的定居与游牧结合的政策——保持牧民们逐水草而居的习惯,在特定季节时让牧民们居住固定房屋并形成聚居点。在这样的聚居点里,就能有学校、医馆等地方的存在。
“是,最大的还是碧水城。回来碎叶之前,我率轻骑去那边看了看。巴彦已经在城郊开垦了不少荒地用于屯田,人口稠密,不输西域的一些大城。”洛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应当没再从府库中调银两去了?”
裴伷先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公子要问这个。”他起身打开一只木箱,里面是贴着安西大都护府火漆的账册:"账册都在这里了。我可是与虞国夫人一道对了小半个月。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公子说。”
褚沅被近侍叫来时,裴伷先已经展开一幅碛西大舆图:“前几年公子与我提起,往来丝路的商队携带金银丝绢太多,不利于商队行走,反而容易引起劫掠。我和虞国夫人想了好几个月,才想出来这个办法。”
他用朱笔勾连出商路和沿着驿道星罗棋布的钱庄分号:“我与虞国夫人一道设立了这个牡丹钱庄,西到木鹿城,东到敦煌都有分号。商队只要凭着票券——哦,现在他们都叫它‘牡丹票券’,就可以在任意分号兑换出等值金银。”
洛北接过一张票券,烛光闪耀,照得光影里浮现出纸券上隐绘的牡丹纹样。
“这是我们仿照军中传信符制,找龟兹画师设计的十色套印花纹。”褚沅温声解释:“这押花是配合着密码使用的,排列顺序自有规则,哪怕是再天才的匠人也仿照不来。”
洛北沉吟片刻:“但凡钱庄,最怕挤兑。你们开设如此之多的分号,倘若一地遇到挤兑,可以找人调度。要是多地的多个钱庄都被人挤兑碛西地广人稀,只怕金银调度不及时,会出乱子。”
“这一点将军说的是。”褚沅从箱中拎出一只铜匣:“我们会在钱庄地窖内存有三倍流通量的波斯银饼,如若遇到挤兑”她话未说完,洛北已用佩刀挑开了铜匣的暗层——底层是几只用于紧急熔铸的模具。
“倒是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洛北轻轻一笑,放下佩刀,“钱庄的主事还要着意挑选过手这样庞大的金银,叫人不动心也难啊。”
褚沅望着他,目光明亮:“这也是我和裴公都想请公子示下的。这个位置职同州府银曹,可谓是掌管命脉的大吏了。可否将此职隶属公子幕中。这样一来,此职便属于府衙官吏。”
洛北看着褚沅,不由得轻轻笑了。他知道褚沅最理想的状态是让此职务如银曹一般隶属朝廷,由朝廷拔擢精通财政与律法的能吏来任职。但此事谈何容易?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幕府的流外官来任职。
“我倒是不反对以官吏出任此职。但以幕府官来出任此职……”洛北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点像节帅把商队的钱袋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裴伷先笑道:“我知道公子的性子,摊上您这样的主帅,便从自己口袋往外拿的,没有往自己口袋装的钱。”
洛北架不住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脑子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反驳的话已经脱口而出:“自然不是说我!”
“那不如先让此事运作起来。”裴伷先道,“反正陛下已经许了您永镇碛西,咱们不如让虞国夫人代掌此职。”
洛北挑眉看了他一眼:“怎么,伷先不愿替我贴钱了?”
“裴家也有商队商号,所以我不可参与其中。”裴伷先笑道,“我的理由同公子一样,不是信不过自己,而是信不过后人。”
“既然如此,便如伷先所请吧。”洛北微微颔首,“沅儿回头记得交个章程和规则上来。若无律法约束,只怕总有人会越线为所欲为。”
褚沅早有准备,听他一说,立刻从背后把一叠文稿递到了他桌上:“请将军审阅,如何?”
第229章“此头一开,就怕我手下的那些军人也有样学样,兴起军队行商之风——后果不堪设想。”
数日之后, 碎叶城中的市场里锣鼓喧天,一连串鞭炮声后,褚沅同毕姮姬一道拉下了牡丹钱庄牌匾上的红布。鼓乐齐鸣之间, 早已等不及的各色商人终于涌入了这家高楼。
牡丹钱庄已经在安西都护试行数年, 碎叶城中却还是第一家,又有商会首领毕姮姬同幕府掌书记褚沅一道坐镇,自然各大商队都趋之若鹜,天一亮,外头就被人给挤满了。
“公子怎么想到要商会也出钱占股份的?”
二楼之上, 裴伷先同洛北碰了杯,他们都穿着轻薄的棉袍,看上去便像是寻常的过路客商。
裴伷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回头望向洛北时,他正靠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就好比行军打仗。”洛北只抿了一口酒水,“但凡军中有多个山头搅和不定, 主帅就不可能一言而决。”
裴伷先接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冰过的三勒浆在夏暮时节带来一点难得的凉意:
“可在牡丹钱庄上需要的就是这个‘稳’字。大家伙儿一同决策,互相掣肘,便能避免一个人把钱都装进口袋里。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洛北转头看他。
“可惜本来能从上头赚到不少利润, 现在为了求‘稳’,把这些钱都弃了去。”裴伷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饶就是我这样家财万贯的人, 也羡慕不来公子的大方哟。”
他也向楼下望去。有三个衣袍上绣着回纹锦的商队头领挤在钱庄柜台前,举着牡丹票券比划着兑付。柜台后的两个伙计立刻拨动算盘,又有两个书令勾画青册, 将这开门的第一笔交易登记在账簿上。
当柜的是个年轻的女郎,把一头长发都盘在头上, 挽起的袖子上还有碎叶文馆的标记。她以汉话唱过一遍账目:“二百张乙等券共折黄金二十两!客官莫忘了小店的一厘利息。”
“赚大钱的人,谁在乎那几厘的利息!”那为首的首领一敲桌子,“快把银钱称了来。”
当柜的女郎颔首,小心地用秤分出对应的金银,往柜台上一放。那首领正要拿取,却被她伸手一挡:“客官,画了印再拿。”
二楼阑干旁,裴伷先轻轻拉了拉洛北的衣袖:"瞧那吐蕃老汉,原是逻些城放印子钱的好手,一向和吐蕃王家过从甚密,怎么给他混到这里来了?"
洛北顺着望去,见另外一面的柜台掌柜正在烛光之下校验券面暗纹,突骑施牧人捧上的整袋金砂在他天平上晃出流霞,那吐蕃人排在队伍最末,正在四处张望。
说话之间,门外又乱了起来,一阵嘈杂声间,一队持着横刀的汉人护卫冲了出去,洛北正要下楼查看情况,褚沅却已经率先跟在众人之后冲了出去,他便顿住步子,又靠回了栏杆上。
金铁交鸣声中,两柄弯刀已架在突骑施人的牛角弓上。方才还捧着金砂的牧人此刻双目赤红,羊皮袍子被吐蕃人的匕首划开三道裂口。街市青砖上散落着扯断的珊瑚珠串。
“开门做生意,容不得血溅五步的事情。”褚沅的声音像一匹素帛撕开凝滞的空气。她提着月白襦裙踏过满地狼藉,簪头垂落的珍珠在耳畔纹丝不动。几个护卫立刻收刀入鞘,只有两个人依旧抓着缠斗的商人,怕他们再闹事。
褚沅扫了一眼两人,见他们脸上都是愤怒神色,只是轻轻一笑:“两位莫急。我知道两位前些日子在丝路南道上为了驼队的事情起了争执,到了碎叶,有的是好驼队,何必着急。”
吐蕃老者闻言一惊,镶着绿松石的匕首当啷坠地。围观人群中几个粟特商人立即低头接耳起来,此事发生在十日之前,丝路上也不是尽人皆知,褚沅安坐在碎叶城内,竟能对此事了如指掌——可见她对丝路掌控之深。
“商路如流水,堵不疏。”褚沅从袖中抖出一卷洒金纸,"我知道有二十峰熟悉商路的骆驼,原定是要三日后发往疏勒,如今事态变化,这笔单子取消了,我愿意请姮姬出面替两位协调了来。”
她将文书撕成两半,声音惊得檐角鸽子扑棱棱飞起。
突骑施人最先松开弓弦。吐蕃老者拾起匕首在掌心转了三圈,突然大笑:"久闻虞国夫人大名,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他躬身道礼,连地上的珊瑚珠也弃之不要,转身而走。
那突骑施牧人低头向她道礼,又随她一道回到钱庄中,找毕姮姬谈论那驼队的事情去了。
洛北听着外头声音安静下来,才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裴伷先望着他笑:“公子这样担心,为什么不亲自出面解决此事?碎叶城,不,整个碛西,只要公子出现,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么?”
洛北知道他在笑自己,开口解释道:“其一是,我信任褚沅能解决此事。其二么?我不仅是坐镇碛西的碎叶郡王,也统领着碛西军队。我若出面,必是以威势压人。此头一开,就怕我手下的那些军人也有样学样,兴起军队行商之风——后果不堪设想。”
裴伷先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此事有这样严重?公子和大食宰相哈贾吉签订的盟约之中,不是还有保护商队安全这一项么?我正想请公子同我一道商议军队护送商队的章程。”
“护送商队的卫队应当去找各部首领要。他们的武士多年穿梭在丝路之上,谙熟地形,也熟悉敌人。再不济,还可以寻找镖局么?”洛北摇了摇头:“至于我的军队”
他似乎看到什么,忽而顿住话头,探头自二楼向下喊了一声:“波善活!”
钱庄角落里的那个牧人本抱着一块馕饼在啃,听见这声音才抬起头来。见到洛北凭栏而笑,脸上也露出惊讶神色,连馕饼都掉在地上。直到一边的客商提醒他,他才抹了抹脸,快步登上栏杆来,低身向洛北道礼:
“伯克!”
裴伷先打量着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梁,心里正为此人的来处犯嘀咕,洛北已经把波善活扶了起来:“不必多礼。伷先,这是波斯王子,阿罗憾的血亲波善活。”
裴伷先与他互相道礼,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实在没能把这个牧人同“波斯王子”这个身份对照起来。莫说是什么曾经领受“万王之王”称号的皇族后裔,眼前这个青年看起来比那些粟特、波斯的商人还要朴素得多。
波善活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微微笑道:“裴公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像王子?”他的汉话也说得颇为流畅,倒让裴伷先闹了个大红脸。
“我是奉伯克之命,在我的子民之中生活、学习。”他笑着解释道:“这几年,我放过牧,给种田的农民扛过一年铁锹,在木鹿城的作坊里学过手艺,如今是跟着商人来碎叶城做买卖。久闻裴公大名,我还有些账目上的事情要向您请教呢。”
裴伷先看着他诚恳模样,实在有些无地自容,只得推脱要下去看看情况,从洛北身侧溜走。
波善活不解其意,还问洛北:“伯克,裴公这是”
“我倒没想到你做了这么多事。”洛北轻巧地岔开话题:“可有什么收获?”
这一问把波善活问住了,他想了又想,才轻轻摇了摇头:“实话说,没什么收获学的这些手艺、账目、放牧的事情,日后也未必用得上。若说真有一点收获,那便是——百姓太苦了。”
洛北微微颔首:“说得详细些?”
“从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天生贵胄,就算跟在叶护身边,也颇有些自命不凡。等到真的到草原上迎击冬风霜雪,才知道老百姓就连活命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波善活挠了挠头:
“我刚开始放牧的冬天,正赶上羊群下崽。我通宵地站在圈里,等着母羊生了小羊,再把小羊一只只地抱进暖房里,要不然,冬天就会把它们给冻死。我干这个活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想着,要不给您写封信,我宁可不要这个身份,也不吃这样的苦了。”
他说着,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可第二天,和我合牧的那家儿子特地给我煮了热乎乎的面条,说要不是我,今年冬天他得累死。我便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些事情。”
“这样的活我也干过。”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会子战乱不断,连冬窝子都不敢挖深,冷风一吹,就在耳边呼啦啦地响。”
“哦?公子也干过么?”波善活好奇地望着他:“那我可不敢在公子面前抱怨辛苦了。”
洛北轻轻一笑:“以己身之苦,念及万民之苦,我看你这几年在呼罗珊确实是大有长进。这样吧,你也不要急着跟商队回去,留在碎叶文馆,跟着我的新卫队和亲军念一个季度的书再走。”
“念书?我这汉话不是已经学得很好了吗?”波善活不解道:“我在碎叶城做工的时候,可是天天晚上挑灯夜战。”
“不是叫你学汉话,是叫你认认人。”洛北道:“日后若有战事,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要与你并肩作战。如果你不熟悉他们的性格和习惯,又如何和他们配合得当?而且,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一点自他登临大汗之位之后就少有的狡黠神色。波善活也会心一笑:“但请伯克吩咐!”
“教教这群皮猴子我的规矩。”洛北道。
“将军怎么又说起规矩的事情来了。”褚沅带着毕姮姬登上阶梯,两人各自俯身向洛北道了个万福。
洛北向下看了一眼,楼阁之中已经点起了灯火,钱庄大门已关,唯有数个帐房还在清点物品和账目。
“原来我已经叨扰这么久了。”洛北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两位是来请我离开的?”
“不,姮姬是来向将军道礼的。”毕姮姬慌忙开口,“大食将军屈底波是杀我全家的仇人,将军能诛杀屈底波,便是替我复仇的大恩人。请受姮姬一拜!”
洛北站在原地,等她一拜而起,才双手将她扶起:“此乃我职分应为,你不必多礼。”
“不,将军此等大恩,姮姬无以为报,愿以己身所能报与将军。”她将一枚镀金的铜钥匙奉到洛北手上,“此乃我布坊库房钥匙,此后一应账目,我不对虞国夫人藏私。若将军有要用之处,我愿毁家纾难,以助将军。”
洛北本不愿收,与她推让一番,才以收下钥匙为代价,把这能干的粟特女郎给哄走了。他叫波善活护送毕姮姬下楼,才对褚沅道:
“沅儿也不替我拦着点……”
“阿兄,怪我,我实在是没拦住。”褚沅看着他笑,“人人都说这把钥匙里至少有一城之富,阿兄怎么那么为难?”
“我只有一个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洛北把钥匙递给她:“你替我收着吧,若是有要用之处,再同我说。”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或许马上就有可用之处了。长安城里的消息,解公与吐蕃使团谈判破裂,只怕前线……”
第230章“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黄河蜿蜒, 冰面在朔风中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身后日月山嶙峋的山脊像一柄倒插的断刃,割裂了灰蒙蒙的天穹。
积雪覆盖的一片荒原之上, 数十面唐军赤色旌旗已经被冻成僵硬的布帛。
自长安谈判破裂之日起, 大唐数万大军在这片苦寒之地已鏖战了十五个日夜,连营炊烟刚升起就被狂风撕碎,像无数折翼的灰鹤坠落在铁甲寒光里。
葱岭杏花开放之时,青海前线依旧是一片萧索的寒。慕容曦光撩开帐门,走出营帐, 雪花伴着狂风一道打在他的铁甲上,几乎吹得他走不动路。
他伸手抹去眉睫间的冰霜,望见哥舒翰正策马踏碎冰层而来, 猩红大氅在雪幕中猎猎翻卷,宛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烽火。
“连鹞鹰都冻得缩了爪子。”慕容曦光将铜胎鎏金手炉推给来客,帐内的炭火映出他眼底的一点焦虑, “洪济城头的吐蕃大纛倒是精神得很。”
哥舒翰卸下结冰的兜鍪, 端起酒盏灌了一口:“当初就应该用我的计策,趁着夜色奇袭洪济城,也不至于到了今天我们还在黄河北岸长吁短叹。”
慕容曦光抬眸瞪了他一眼:“十五天前那样滴水成冰的温度,夜袭恐怕不太明智吧?哎, 你!领兵打仗的人,少喝酒。”
“哎, 按照我叔叔的说法,这是我们的性格。”哥舒翰笑了,“想要叫我们不喝酒, 除非有郡王的军令。”
“大哥哥的军令是我们要在本月内攻克洪济城。”慕容曦光取过烛火,照亮了帐中挂着的一副舆图, “想想办法,该怎么办?”
两个月之前,大唐与吐蕃在长安的谈判再度破裂,负责谈判的左散骑常侍解琬甚至给朝廷写了篇长篇累牍的奏疏,大骂吐蕃人狼子野心不可回转,要朝廷早日屯兵待战。
解琬游走边塞多年,一连参与突厥、吐蕃、突骑施等国的数次谈判,唯有这次风度尽失,可见吐蕃人是何等狮子大开口。
李重俊与一众宰相斟酌再三,最终诏命河西、碛西等地多处屯军备战,主帅的名字在朝中争执了数日,最终还是姚崇以“年长稳重”为理由,任命了原安西大都护薛讷为鄯州都督,总领此战军事。又命凉州都督郭知运和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燕王慕容曦光为副,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从旁佐之。
“姚相公打压大哥哥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一到青海前线,慕容曦光就忍不住和自己的叔叔抱怨:“这个‘佐’字一加,就是说论功行赏的时候轮不到他,一旦打了败仗,朝廷就要找他算账。”
“要是洛将军真想要计较这些,就不会不计前嫌地把郭虔瓘派来助阵了。”慕容宣彻摇了摇头,“论格局,你还得和他再学学才是。”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姚相公也是当过灵武道大使的人,怎么把行军打仗想得如此简单。虽说军法森严,军令一下,众军莫敢不从,但决定战争胜负的从来是人——洛北功高,薛讷年长,他把这两位放在一起,不怕军中起内讧?
好在这几年唐军东征西讨,算是重树了太宗时代的赫赫威名,吐蕃军队一时不敢大举进攻,只日夜增兵前线,隔着黄河九曲与唐军对峙。
如此月余一过,长安和逻些城都等不下去了。两位君主均是年少登基,都想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树立威望。李重俊甚至把手书寄到了碎叶城里,要求洛北“为国立威”。
彼时春花初开,洛北正在地头同屯田的士兵一道劳作。他接过皇帝诏命,脸上难得起了难色:“陛下要我率军出征,为国立威,可我一无主帅之任命,二无粮草后援,我能怎么办?”
使节看着他,也是一脸难色:“小人只是奉命传话,郡王何必为难小人。”
洛北静默不言,俯首谢恩之后,提笔写信给前线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
“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洪济城在黄河南岸,正是当年解琬、洛北与吐蕃人划下的边界之后由吐蕃人所修筑的。
此城依照地势修建,夯土垒筑,极为易守难攻。慕容曦光和哥舒翰奔袭到此,围攻数日都不曾攻下,只得隔河扎营,与其遥遥相望。
慕容宣彻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黄河九曲,羊皮卷上凝结的冰晶簌簌而落。“吐蕃人在洪济城囤了三年粮草,分明是要和我们耗到地老天荒。”他忽然用刀柄敲了敲沙盘,“你看这城墙走势——”
木制的城寨模型在烛火泛着光,哥舒翰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冷气:“吐蕃人把城墙修成了锯齿状?”
“正是。”慕容曦光解下腰间银鱼符压在沙盘边缘,“每处凸起都藏着投石索。我们的兵马没到城墙之前就会遭到袭击。前日折损的三百儿郎,多半是折在这里。”
对于大唐将领们来说,吐蕃人的骑射比他们的突厥对手要差得多,只有重步兵称得上是雄冠一方。但最令他们头疼的还是吐蕃人手中的投石索。
投石索吐蕃传说称为是神王的武器,相传松赞干布就曾经用投石索击败敌人,用长矛刺死牦牛,因而不少吐蕃战士苦练这项技艺,给唐军的骑兵造成了不少麻烦。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哥舒翰掀开毛毡,见三匹驿马踏着碎冰疾驰而来。当先的驿卒滚鞍下马,怀中油布裹着的军报已结满冰碴:“碎叶城急件!郡王说吐蕃赞普派了达扎恭禄增援,五日前已出逻些城!”
慕容宣彻猛地起身,腰间玉带险些撞翻了铜灯台:“吐蕃人好快的手脚!还有,为什么没有人向我们报告!难道长安城想看我们成吐蕃人的瓮中之鳖?”
“现在骂街有什么用?”哥舒翰摇了摇头,“看起来,洛将军定的月内是有道理的。一旦拖过此日期,到时候我们前有坚城,后有追兵——”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响起鼓角声。慕容曦光箭步冲出,只见对岸城头竖起数十面吐蕃大旗,吐蕃守军正往冰面倾倒黑糊糊的液体。刺鼻的硫磺味随风飘来,他瞳孔骤缩:“是火油!快传令后军撤出营帐!”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划破长空。黄河冰面轰然腾起十丈火墙,唐军前营顿时陷入火海。热浪裹着冰碴扑面而来,慕容曦光反手将哥舒翰按倒在雪堆后,眼睁睁看着存放粮草的毡帐化作冲天火炬。
“好狠的手段。”哥舒翰吐出嘴里的雪沫,白色里已经染上血色,他望着对岸狂笑的吐蕃守将目眦欲裂,“他们早算准了这几日要回暖!”
慕容曦光却盯着渐渐融化的冰面出神。火焰在浮冰间流淌,突然有几处冰层塌陷,燃烧的火油渗入裂缝,在河面形成诡异的蓝色漩涡。他猛地抓住哥舒翰的肩甲:
“你记不记得长安西市那些波斯商人?他们运琉璃器时总要在箱底铺层湿沙。”
“你是说”哥舒翰眼睛渐渐发亮,“冰层下还有活水?”
子夜时分,二十名唐军奉命潜入冰河。慕容曦光跪在冰窟旁,听着冰层下传来的闷响,掌心尽是冷汗。直到东方既白,为首的斥候终于破冰而出,冻紫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好消息:“有暗流,有暗流,可通洪济城水门!”
“妙极!”哥舒翰扯下大氅裹住瑟瑟发抖的斥候,“我带人凿开冰面,顺着暗流摸进去烧了他们的粮仓!”
“且慢。”慕容曦光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勾画,“吐蕃人每日破晓时会开启水门取水。我们不妨”他的手指在酒渍中划出蜿蜒的曲线,“让郭都督送来的那批火油派上用场。”
“你的意思是,”哥舒翰望着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声东击西?”
“不错,只是这带头人的位置你要选好。若牵制不住吐蕃人的军队,咱们俩和这数万大军都得折在这里。”慕容曦光看着哥舒亶老神在在的笑:“怎么,你已经有人选了?”
“有——你也见过的,李嗣业!”哥舒翰笑道。
这个人名一出,慕容曦光脑海里也闪过了一个身高七尺,力大无穷的青年。他本是京兆高陵人,因家贫才来投军,起初一直在郭知运麾下,近日才转到了碛西军中。他最擅使用长柄两刃的陌刀,挥舞起来,连轻甲骑兵也望而生畏。
慕容曦光点了点舆图:“我去找他谈一谈,若他愿意,我就让他去。”
三日后,洪济城南门突然响起震天战鼓。李嗣业凭着夜色一路奔到山上,居高临下,亲率陌刀队强攻洪济城头,吐蕃守军慌忙调集兵马与他作战。
与此同时,慕容曦光带着三百死士潜至水门,看着随波逐流的“冰棺”缓缓卡进水闸——这些冻着火油的冰坨将在正午阳光中融化,把吐蕃人的命脉变成火河。
正午时分,第一声爆炸从城西粮仓传来。慕容曦光望着腾起的黑烟,突然想起离开凉州时,洛北往他箭囊里塞的那把波斯弯刀。刀柄上嵌着的蓝宝石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宛如暗夜中永不坠落的北斗。
在他身侧,哥舒翰已经高声呼喝:“儿郎们,同我冲啊!”
在他身后,大唐军队如离弦之箭,冲向洪济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