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历史再一次把决定大唐命运的责任落在了玄武门上。

    次日, 韦后又下了数道诏书,以李多祚、李千里年长功高,赐以荣养, 以自己的娘家子弟韦跨、韦播, 以及亲信高嵩代之。

    又以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责任重大,命其速返碎叶,节制西域各部。

    这数道诏命一下,便是那些不关心朝政的人, 也能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长安城中卷起。

    若说打压阿史那献和洛北是为了排除异己,那换掉在禁军中屹立数十年不倒的李多祚和李千里。这是毫无疑问地在为改朝换代做铺垫。

    “你们这几日务必要待在禁军之中。”韦后再三叮嘱他们:“要把这些禁军都给我看住了,不能让他们轻举妄动。花天酒地, 过了这阵子什么时候都可以。”

    三人皆唯唯诺诺地应下。韦播又问:“可那些禁军子弟,各个仗着自己家世好,有几分武功, 眼高于顶, 对我们几个一向不是很服气。姑妈,要是他们闹起来”

    “该打打,该杀杀。你在军中那么多年,学了那么多军令是用来做什么的?!”韦皇后喝道。

    “是, 是。”见她生气,三人只得道了个礼退了下去。看着这三个不成气候的男人, 韦皇后忽而觉得疲累万分,她坐回榻上,问安乐公主道:“我叫延秀护送洛北离开长安, 他去了没有?”

    “母后。”安乐公主坐到韦皇后身边:“洛北自己执掌千军万马,还需要延秀护送吗?”

    韦皇后瞪了一眼安乐公主, 她微微嘟着嘴唇,很有几分娇憨之色。韦皇后急急地喘了两口气:

    “别和我装傻,这样的事情也能拖得?是不是延秀不愿意去?!难道这样的事情,还要让我再下诏书吗?还有太平公主那里怎么样?”

    “母后不要生气,纵然洛北晚走一天也不会怎么样的。再说了,难道您还真的打算把他放回西域去?那才叫放虎归山呢。”

    安乐公主道:

    “我倒觉得,咱们不妨就这样把他看管起来,到时候,一道圣旨赐死他得了。”

    韦皇后深深叹了口气:“天下的事情要都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赐死一个功勋卓著的边将谈何容易?他手上还有数万大军,数十万部族呢?当年的武三思怎么样?费尽心机不是也没整倒他?唉,罢了。太平那边,你看得严实一点,不要让这两个人搅到一起去。”

    “是,母后。”安乐公主替韦皇后锤了锤肩膀:“您放心,太平府上也就是最近那几个被赶出长安的官员去过。皇室成员私自结交边将可是大忌。她要是敢动,我就立刻派人把他们俩都收拾了。”

    韦皇后静默不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这几日操劳之下,已经多了几根白发,但双目之中依旧熊熊燃着火——再过数日,只要韦温控制住雍州局势,她便可即刻登上那个至尊之位。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一日都是分外漫长的。直到天色垂暮,长安城中大街上宵禁再起,才迎来一点平静。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了,长安城中街都静了几遍。皇城之中更是静得吓人,就在这样一片安静的黑夜之中,洛北登上了临湖殿破败的高台。

    台下将士乌压压的一片,几近挤满了临湖殿前的这片空地。他往下望去,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阿史那献、看到了数年以来并肩作战的战友哥舒亶、看到了年轻的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

    火把映衬着他金棕色的眼眸如同烈日般耀眼,他轻轻吐了口气,抽出腰间那把唐刀。长刀出鞘,飞鹰凌空,他举起长刀,高声喊道:

    “众位将士!大唐不幸,皇纲失统,陛下龙御归天,皇后秘不发丧,意在改朝换代!我恐社稷沦丧,神器颓亡,意欲兴兵,拥立太子入宫。众将士,可愿随我同往?!”

    台下一片欢呼之声,众人高喝道:“愿往!”

    “我等愿往!”

    “好,我们即刻入宫!”

    自临湖殿向南不远,便是宫城北门——玄武门。

    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大唐的命运就是在那里决定下来的。

    现在,历史再一次把决定大唐命运的责任落在了玄武门上。

    葛福顺等人所在的万骑军营就设立在这里,军人们白日或去宫城要地轮值、或去禁苑操练,晚上便回到玄武门内的大营中休息。洛北担任禁军首领时,也曾在这里居住过。

    不过此时洛北面前的玄武门已经中门大开,李多祚、李千里簇拥着太子等在门前。在他们左右各有两个士兵挑着几个人头,他们紧紧闭着双眼,显然是在睡梦之中被杀的。

    这几个人正是韦播等韦后的亲信。

    “见过太子。”洛北知道太子已经控制住了玄武门中的万骑局势,低身向他道礼:“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李重俊提着缰绳的手也有些发白,但已经到了玄武门,他便没有退路:“国家到了这样的危亡关头,还在乎什么礼节呢?洛将军来得正好,众将士,随我一道入宫,匡扶大唐!”

    众人率军一路疾驰,一路无人可挡。鼓噪声与马蹄声离内宫越来越近,很快就传入了守在宫中的上官婉儿耳边:

    “终于来了。”

    她站起身,从床边的木匣里取出了那份明黄丝绢包裹着的遗诏。

    作为一个执掌皇帝文书数十年的女宰辅,她已将她毕生的心血都投注其中——这是属于她上官婉儿的政治宣言。在之前的数年之间,她一直没有机会把它展露在众人之前。

    “上官姑姑。”正在这时,一身青衣的褚沅出现在了殿前,面容严肃:“要迎立太子登基,现在还不是时候。”

    上官婉儿瞪大眼睛,一是为了褚沅突然再度出现在宫内,二是为了这许久不曾听到的称呼:

    “上官姑姑”。褚沅上一次叫她“上官姑姑”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怎么来了?”上官婉儿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褚沅哪有时间和她分辨这些:“姑姑此时有两件事情要做,其一是马上赶到停放陛下尸首的殿中,留守在陛下遗体边,好等太子到来。”

    “你的意思”上官婉儿何等聪明,被褚沅这样一说,那颗被紧张、焦虑和胜利即将到来的兴奋冲昏了的头脑立刻清醒下来。

    为了太子能顺理成章地继位,她此刻不应该做那个文采惊世的上官内相,而是应该做一个可怜的先帝妃嫔,只有这样,太子才能以孝悌之名,从她的手中接过遗诏: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另外一件事情是什么?”

    褚沅的那张芙蓉粉面上又露出一点笑容,这笑容并非是出自真心的笑意,而是过往她替女皇办事时才有的那种半是嘲讽半是冰冷的笑容:“杀人。”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丝绢:“我这里有几个人,有的是相王、临淄王安在宫中的钉子,有的是韦后的死忠派,趁着此夜混乱,我们应当把他们统统杀掉。”

    上官婉儿神情一凛,她看着褚沅,好像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后辈似的:“你要做得如此狠绝?”

    “如果先进宫的是相王的人,他们也会把我们统统杀掉。”褚沅声音平静:“上官姑姑放心,对付这些对手,我已经带人亲自动了手——这是我应有的敬意。”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你真的会杀人?难道说……当时崔湜也是你亲手杀死的?我还以为这是韦皇后给你泼的脏水。”

    “是的。”褚沅颔首。

    上官婉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已经动了手,还要来告诉我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连我一起杀人灭口?”

    “我来告诉姑姑,是要请姑姑在等待太子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想一想。”褚沅轻声道:“太子继位之后,宫中女官绝无可能再像之前那样为所欲为。您是女官魁首,理应制定一个制度——”

    “一个能保障女官永远拥有在内宫执笔制诰的权力的制度。”

    上官婉儿先是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施施然向殿外走去。临行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褚沅:

    “在西域这几年,你的长进实在是太大了。”

    褚沅轻轻一笑,这一次,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和上次宫变时一样,这次也有谙熟宫内道路的诸多宫人带路。李重俊等人一路前行,很快就到达了内殿之内,他俯首叩拜过李显的遗体,便从上官婉儿手中接过了那封遗诏。

    随从太子入宫的宰相萧至忠接过遗诏,大声朗读起来:

    “惟天辅唐德,我祖宗克答天意。迈德勤道,绍休大业。朕以薄德,嗣守四海。今寝疾弥留,必以重器,付之元良。咨尔皇太子重俊,自天生德,孝友慈惠,温良肃恭。必能辑宁邦家,辉光绪业,是用命尔,即膺大位。”

    “夫天下至广,神器所重,丕承累圣之德,虔奉大中之道。尔有孝敬之志,可以奉宗庙;尔有广厚之量,可以奉神祗。和惠可能抚万邦,仁爱可以亲九族。任贤尚德,远佞去邪,尔惟钦承,无忝我祖宗之休烈。”

    李重俊叩首在地,三呼万岁。最后一遍时,声音带着哭腔。他匍匐在地,哭得根本起不来身。

    还是李千里和洛北一左一右地把他扶了起来:“陛下……”

    李重俊擦了一把眼泪,才错愕地抬起头,望着这些大臣们:“你们……”

    上官婉儿率先伏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在她身后,众臣皆跪地行礼:

    “陛下万岁。”

    “万岁。”

    “万万岁。”

    第212章“身为人臣,两度宫变,废立君主,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瑞兽香炉中的香已经烧完了, 整个房间中弥散着一股失意的冷香。

    太平公主走进屋子的时候,韦皇后正望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见她走进来, 也不回头, 只盯着镜子道:

    “太平,你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鬓边添了这许多白发。”

    太平公主静默不语,径自走到她身边的床榻上坐下, 也随她一起望着镜子。

    韦皇后是清晨时分被宫女们带到殿中来的。她一听说太子拥兵入宫,就知道宫中的禁军和万骑都已经靠不住,便与自己的两个心腹女官, 改换宫婢的衣裳,逃进了宫女们居住的野狐落中。

    可是她运气不好,一入野狐落, 便撞上了两个被责罚过的宫女, 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宫女们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几个贵人,便把她们送回了上官婉儿的手上。

    “如果我再年轻个三五岁,”韦皇后抚了抚自己鬓边的发髻,好让那些白发被遮进去:“你和重俊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太平公主长长地叹息一声:“香儿, 你还没明白吗?只有重俊登基,你才能活下来。他是你的庶子, 也曾叫过你母亲的。”

    韦皇后看了一眼她,忍不住笑了:“活着,像一只被囚禁的鸟那样活着?这样的日子我早在房州的时候就过够了。再说, 你们让我活着,又打算把秘不发丧, 密谋叛乱的帽子往谁头上扣?安乐吗?”

    提到“安乐”二字,太平公主眼神微微黯淡,她不自觉地调了一下坐姿:“香儿,你对安乐太纵容了。要是你们夫妻能管束她一点,今天或许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她死了,是不是?”韦皇后对太平公主的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笑着,眼泪却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活着?”

    太平公主再度沉默,按照她的计划,控制韦温、安乐府邸的应当是相王府的人。相王是安乐的王叔,又素来宅心仁厚,他带兵,有分寸,总会给他们留下转圜的余地。

    可临淄王李隆基以“不愿惊扰父亲”为由,总揽了这个差事。他手下那些人冲入两家府邸,杀了个人头滚滚。安乐公主与武延秀也死于阵中。

    她想了想,还是按耐心绪,以平静的声音道:“香儿,死者已矣。你不要再想了。重俊已经答应奉你为太后,善加供养。这对我们都会是个好结局。”

    “好结局?让我踩着自己女儿的血登上太后的位置,难道这是我想要的?”韦皇后惨笑一声:“太平,你不要劝了。事到如今,成王败寇,我输了。我应当失去一切——”

    她说到这句话时,口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太平公主身上的襦裙。太平公主吓得骤然起身,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守在门外的上官婉儿、褚沅和洛北一起冲了进来。洛北抢在众人之前,按了韦皇后的手腕,又对众人摇了摇头。

    韦皇后迷离之中,感到一股手腕上的力道,睁眼望见洛北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声音冰冷如淬毒:“洛北……身为人臣,两度宫变,废立君主,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众人神情一凛,褚沅下意识地去看她兄长的脸,却见洛北神色平静,一如往常,见韦皇后无力地垂下头,甚至还伸手合上了韦皇后的眼睛。

    天不亮,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李重俊当夜就命洛北知长安内外兵马事,兼雍州长史,并恢复阿史那献、李多祚和李千里的禁军将领之职。又命萧至忠担任中书令,总领政务,自己则为父亲李显居丧三日,以示孝悌。

    萧至忠和洛北都在朝中、军中多年,很有声望,三日之内,长安城中就再度恢复了稳定和秩序。

    景龙七年十二月二十,在一片安定之中,李重俊即位登基,改元隆熙。

    他即位的首道诏令便是安抚百姓——

    他下令废除李显在时的一切苛捐杂税,停止正在修建的诸多佛寺、佛窟,并效仿太宗皇帝,开放定昆池等诸多皇家园林,允许百姓入内田猎、采食果物。

    长安城的百姓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清晨。但六部的官吏却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

    李显时代,官职明码标价,只要有钱,不论是走宫中贵人的门路,还是拜宰相们的码头,便能得到一个官职,以至于官员的数量比官职还要多,其中有些衙门甚至人满为患,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如今旦夕之间,韦皇后同安乐公主俱以谋逆大罪废为庶人,依附她们的杨再思、宗楚客等也皆罢黜流放,此等雷霆手段,惊得那些官员不知如何是好。

    清晨时分,吏部衙门前已经挤满了前来询问的官员。衙门一开,顿时有无数官员涌入吏部,有的哭嚎捶胸,有的喋喋不休,挤得整个吏部衙门就像一锅开了的水。

    张孝嵩穿着一件簇新的绯色官袍步入正堂,所见的便是这幅景象。他冷了声音,喝了一声:“都给我停住!”

    张孝嵩久在军旅,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众人被他这样一喝,都住了声。

    张孝嵩刚刚被皇帝李重俊从御史拔擢为吏部侍郎,并予参知政事职衔,入阁拜相,是不折不扣的朝中新贵。和他过不去,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张孝嵩立在众人跟前,高声斥问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官员,应当知道朝中议事的规矩,这样混乱,是想被御史台弹劾吗?”

    众人各个垂手低头,不敢说话。

    张孝嵩朗声道:

    “奉上谕,张某来向诸位宣读一段奏疏。这是左拾遗张九龄上奏陛下的:‘近世爵禄失之者久,其失有四太:入仕之门太多,世胄之家太优,禄利之资太厚,督责之令太薄。

    夫王者观变以制法,察时而立政。县令、刺史,陛下所与共理,尤亲于民者也。今京官出外,乃反以为斥逐,非少重其选不可。

    臣以为当轻其禄利,重其督责。恢复铨考,量阙留人,唯才德是取。以历州县者先入台阁。’”

    他宣读一毕,望向众人,声如洪钟:

    “诸位,这封奏疏已蒙圣上恩准了。自即日起,不论是科甲官、荫封官还是斜封官,均以此考评,吏部将会同御史台共同行事;才德高者升官,无才无德者罢免!”

    “张相公!”当下便有官员出列道,“敢问依附韦庶人等,可算得上无德?”

    张孝嵩盯着他:“这自然算。”

    “先皇在世以来,韦庶人临朝摄政,大唐官员出自其手者不知凡几,难道朝廷要把这个时段提拔的官员都罢黜吗?”

    他话音未落,旁边便有官员打断他:“哼,你小子是向韦庶人送了两棵珊瑚树才当上的官,在座的谁不知道啊!你不是依附韦庶人,还有谁是?”

    “你也配指点我?也不知道定昆池上的那两颗太湖石是谁进献过去的!”

    “哼,韦庶人、安乐等人弄权之时,我可从来没有给她们送过一点东西,我要弹劾你们!”

    眼看大臣们吵吵嚷嚷,又要撕打起来,张孝嵩再度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吵什么!”

    “圣上也有恩旨!平时有依附韦庶人者,也望尔等幡然悔悟,上奏弹劾他们的罪行,朝廷自会酌情恩宽!”

    他这样一喝,众人才算安静下来,在他安静且威严的目光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张孝嵩目光一扫,看到吏部几个瑟瑟发抖的郎中缩在一边,他轻轻咳嗽一声:“不要在那里站着,还有好些事情要做。走吧,我们回后堂去,再把这个章程细化细化。”

    “萧至忠老于政务,郭元振久在军旅,宋璟、张孝嵩都是刚正之人,有他们在朝中理事,陛下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黄昏时分,洛北奉命随同李重俊在大明宫中漫步。几日前的混乱已经不见踪迹,宫人们匆匆行走在宫中,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李重俊本有心事,见他这样说,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洛卿,你真的不打算留在长安?尚书左仆射那个位置,朕是打算留给你的呀。”

    洛北只得也顿住步子,依旧跟在皇帝身后:“陛下,微臣藩族出身,忝为封疆,已是朝廷恩重,入阁执政,只怕朝野非议啊。”

    李重俊轻轻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说英国公和卫国公可能也有胡人血统么?实在不行,朕就仿照太宗旧制赐你姓李好了!”

    “陛下,”洛北简直哭笑不得:“微臣的父亲娶了成纪县主为妻,微臣若蒙陛下赐姓,这辈分可就乱了套了。”

    “你……”李重俊佯怒道,“你就这么不喜欢长安?不喜欢留在朕的身边?”

    洛北微微抬起眼眸看他,眼前这少年天子还未有一颗被权力侵蚀的澄澈之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陛下,微臣自少年时入突厥牙帐,为默啜僚佐,尔来已有十五年,宦海沉浮,权力倾轧,人心之间的权谋算计,微臣所见太多太多,已经精疲力尽。”

    “何况,陛下新登大宝,已下令澄清吏治,与民休息。不应再为了微臣的去留掀起政潮。大唐的天下和朝廷,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这是肺腑之言,已经无所谓真假。李重俊听完,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好吧,洛卿,你打算什么时候前往西域?”

    洛北道:“微臣还有几件事情要确认,其一,臣已命左卫将军郝灵荃秘密至东都护送先帝长子李重福回京。”

    李重福是李显长子,因被韦后怀疑告密李重润之事才被流放。真论起继承序列来,或许会对李重俊造成威胁。所以洛北特别派去一位深受他信任的亲兵首领。

    “是,朕打算和重福王兄谈一谈。给他个王爵,把他荣养起来吧。这个郝灵荃,倒是个有勇有谋之人,朕已经暗示过李多祚,等他荣休之后,以郝灵荃掌管他那边的禁军。”

    “微臣替郝灵荃谢主隆恩。”洛北要跪地行礼,又被李重俊双手托起,“洛卿,咱们之间还讲这个虚礼做什么?你若有心,吃过了郝灵荃的宴再走就是了。”

    “其二,相王、太平公主俱是陛下的父辈。但此二人最多追求权势富贵,并无争帝之。倒是相王的三子李隆基,以家人心腹窥伺宫禁在前,结交禁军在后,陛下……”

    李重俊大惊失色:“临淄王兄,朕已经打算给他一个亲王爵位了,这还不能让他满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宫变之时李隆基大开杀戒,为的不仅是斩草除根,也为了把那几个府中的金银财宝都分给他的那些禁军朋友。如此罔顾命令也要施恩于禁军,他的胃口不会小的。陛下应当小心才是。”

    “那……那我该怎么办?”李重俊问。

    他一时紧张,连“朕”都忘了说。

    “临淄王那里自然要安抚,微臣久闻他喜欢乐律,陛下应当多赏他些乐工歌舞。至于他手下那些禁军,应当早早离开长安。”

    洛北道:

    “陛下可以把他们派到边军去做将领。我、解琬、薛讷还有朔方的张仁愿,都是功勋卓著,年资深久,必能压得住这些人。”

    李重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责成郭元振去办。只是他素和相王亲厚,难免在当中做手脚,洛卿可要看完了名单再走。”

    洛北无奈,只得点头应下:“微臣遵命;还有最后一件事,算是微臣的请求。”

    “洛卿的请求?”李重俊好奇地望向洛北,对他来说,“永镇西域”这种把“洛北已经打下来的土地再封给洛北”的要求根本算不上要求——洛北淡泊名利,实在让他这位皇帝有些为难:

    “洛卿,凭尔立下的不世之功,什么样的请求朕都是可以答应的。”

    洛北笑了:“那微臣先谢主隆恩。”

    第213章“朕在这十五张卷子之中,混进了三张女官的答卷。”

    隆熙元年的正月十五, 新登位的皇帝李重俊在大明宫中赐宴在京的宗室及五品以上的官员。

    他已在新年封笔之前,早早地颁下谕令,要求除长安、洛阳的五品之家居国丧外, 百姓婚丧嫁娶如故。

    因此百姓之家欢庆鼓舞, 庆贺新年,大明宫中却是一派冷清景象。只有宫女们居住的野狐落里才有点欢庆的味道。

    如今元宵赐宴,无疑是皇帝宣布自己已经除服,也准许这些宗室和高官们欢庆起来。

    因而前来赴宴的宗室和官员们人人脸上一片喜气,打招呼时都带着笑容。有人恭贺刚刚回朝的宋璟重掌御史台, 有人与新任宰相的张孝嵩玩笑,还有人围在宰相萧至忠身边恭维不停。

    郭元振在一片人群之中找到了洛北。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唐军神正半抱着手臂,立在廊下看雪。

    他大概是有意摆出这幅生人勿近的样子, 一身威压毫不收敛,惹得那些有意上前与他闲聊的王公大臣们纷纷避退三步之外。

    “你也不怕他们联起手来参奏你。”郭元振与他玩笑道。

    洛北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如今兼任雍州长史, 节制京城内外一切兵马。恐怕陛下是不会希望我和这些宗室、宰相们走得太近的。”

    郭元振笑了:“我听闻你向陛下请命永镇西域。急流勇退, 明哲保身……你比我们这些人要强得多啊。”

    “我只是厌倦了长安的生活。”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那里才是我的家乡。”

    “安定西域, 不是一日之功。有你镇在那里,是件好事。”郭元振笑了, “论知人知事,论算无遗策,我不如你。”

    洛北已经猜到他这位老上级前来的缘由:“郭相公要同我解释当时临阵换帅之事吗?”

    郭元振似乎没想到他会直接点出来, 闻言只是张口,几度说不出来话, 片刻才道:“我知道你不会班师,可我不能坐视你一个人就将大唐西陲扫荡一净,到了那个时候……”

    郭元振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如今李重俊顺利登基,洛北节制内外军事,再说别的话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轻轻吸了口微寒的冷风:

    “我已经自请辞去兵部尚书职务,前往幽州担任幽州都督及安东都护。”

    幽州都督及安东都护便是管理契丹、奚族及高句丽灭亡后的辽东驻地的军政长官。

    契丹人和奚人皆出身渔猎,骁勇善战,自万岁通天元年起兵反唐以来,一直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不光唐廷对他们颇为忌惮,就连于都斤山的突厥大汗也不得不分出兵马来看管他们。洛北的挚友阙特勤便是以镇压契丹和奚人的叛乱的战功收拢突厥人心的。

    “后来我在长安,常常想起你在碎叶同我和解琬说的话。大唐在西域崩溃于令曾祖被杀之时,在辽东则崩溃于万岁通天元年的营州之乱。”

    郭元振轻轻呼了口气,雾气在他面前结成一片白霜:

    “大唐威信崩溃只需一朝一夕,要重建起来却很难。但我决定去试一试……就像我们在凉州,你在安西那样试一试。”

    郭元振言下之意,便是要重建大唐在北方的秩序——此等宏愿何其伟大,但又有何其之多的困难险阻?

    “当年武后爱将王孝杰复开西域,天下响动,可他也最终兵败东硖石谷。大帅,你可要……”洛北忍不住开口劝道。

    郭元振有点费力拍了拍他的肩——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需要仰望这个曾经走投无路的少年人了:

    “洛北,难道我离开了你,就不会打仗了吗?再说了,大唐在那个地方所面对的问题,又岂是一场两场胜仗就能解决得了的?”

    他说这话时自有一种骄矜在身,那是这位“智胜吐蕃”、“大治凉州”、“稳定西域”的宰相应有的自豪。

    洛北见他坚持,也不好再劝,只是轻轻点头。

    “陛下赐宴的好时候,这么严肃做什么?”郭元振道,“以宰相头衔出外镇边,正是尽情显摆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找我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坛朋友,写它个十来篇送行诗,一路传唱。说不准,我在北边也能弄出个‘雪夜破牙帐’的佳话来。”

    他说到这里,终于哈哈大笑,背手向着灯火绚烂之处走去。

    洛北望着他的背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去参加宫宴了。

    宫宴之上,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是最耀眼的两个人。李重俊大方地恩赏给他们万户的封邑和各种恩赏,还任命李旦担任宗正令,总领宗室。

    除却给姑姑和叔叔的各种赏赐之外,李重俊还当场宣布,要册立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为节郡王、相王之子临淄王李隆基为赵王,实封三百户。

    李旦慌忙推辞:“小儿隆基屠戮无辜,杀孽太重,我已命他闭门思过。陛下降旨恩赏,实在太过。”

    李重俊微微一笑,道:“相王不必推辞,为了他滥杀无辜之过,朕已经降了他的封邑,不过朕赏罚分明,这爵位他还是应当领受的。”

    李旦见李重俊态度坚决,只得谢恩领旨。李重俊又转向太平公主,道:“姑姑,朕知道你一直为大唐操劳,此次政变,你也功不可没。朕封赏薛崇简,也算是对姑姑的一点心意。”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陛下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陛下能顺利登基,乃是天命所归,臣只是尽了臣的本分。”

    李重俊点了点头,道:“姑姑说得有理。今日是元宵佳节,朕特设此宴,与众卿同乐。来,大家举杯,为大唐的繁荣昌盛干杯!”

    众官员纷纷举杯,齐声道:“愿我大唐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李重俊又道:“朕已经决定,明日大赦天下,宫女年满二十五岁者,予其归家,自由婚配。各州县和各衙署的在狱钦犯,除大逆之外,一律赦免,今年春日开恩科选士。”

    这些是实打实的德政,也是皇帝登基之后惯常的做法。正值元宵佳节,又是大行封赏的时候 ,众位大臣不愿意在此刻违逆皇帝的想法,就连最以刚正著称的宋璟也高举酒杯相祝:

    “陛下圣明如此,大唐中兴有望。”

    听了这话,李重俊终于忍不住丢给坐在武将前排的洛北一个眼神——宋璟这会儿夸他圣明,一会儿大概就要骂他不知体统了!

    洛北比他沉得气得多,被皇帝这样瞪了一眼也岿然不动。李重俊无奈,只得自己开口:

    “诸位爱卿,朕今夜除了赐宴诸位以来,还召来今次吏部与御史台首次铨选为上等的十来位官吏,朕要效法殿试,在此与诸位爱卿考校他们一番。”

    宋璟皱了皱眉,立刻就要开口进谏——皇帝这样做是在侵蚀吏部的权威,一旦开了此例,吏部便很难再决定铨选结果,而是要把这些六七品官员的任命都交给皇帝复核。

    张孝嵩在他身侧,见他要上前,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太平公主率先叫好:“难得陛下有此雅兴,臣等自当作陪!”

    李重俊笑道:“朕已命中书省、门下省及尚书省的官长们各出五题,混在一道,者五题是策论,考教他们的为政功底。同时命翰林院的才子们出了十五题诗词。还找了三法司的官员们出了十五题律法。如今题目皆在这三只锦袋之中。如今就请太平姑姑与相王叔选一题,朕再自选一题,以这三题去考教他们吧。”

    相王李旦本来还要推辞,太平公主已等在了席边,待到宫娥走过来时,当即伸手抽出一张:“我抽好了。”

    相王李旦此刻再退便有些不合时宜。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在锦袋中摸出一张字条,当下也不敢看,双手放在宫娥托着的漆盘上,让她端着下去了。

    中书令萧至忠将三题全部读出,便有女官将题目抄录成卷,带着一叠试卷走到偏殿中去了。

    皇帝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后的一个多时辰之内,虽然殿中歌舞不断,但殿中的宗室和大臣们无人在意。他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起皇帝此举的主张。

    洛北所坐的位置靠近皇帝的右手,他素以军功著称,又久在边塞,自然不会有人找他谈论这些,他才得以坐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假寐一会儿:

    上午郝灵荃把李重福送回了长安,他花了点功夫才在不惊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这位“先皇长子”送进宫。其中殚精竭虑之处不必多说,让他更加费心劳神的是,他竟真的发现了有人围绕在李重福身边图谋叛乱。

    审、抓、问……一连串的望不到头的工作已经接连来到了他的案牍上,偏偏这样的机密事情他还难以假手于人。

    他又望了一眼偏殿那边,已经有女官拿着一叠卷纸走了出来。李重俊没有叫停殿内歌舞,只叫人请太平公主、相王和众位宰相同他一道阅卷。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众位宰相率先退出内殿之外,便有按耐不住的大臣问萧至忠:“萧相公,这都是谁的卷子啊?”

    “我也不知道。”萧至忠道,“陛下命人誊录了一遍卷子,名字也都糊了。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到底是谁写的……”

    “陛下这么大费周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身边的一个礼部官员忍不住问。

    “好了,不要议论了。”萧至忠眼看着皇帝的銮驾已转出内殿,忙打了个手势禁住众人。

    “诸位爱卿。”李重俊依旧是一片温和笑容:“刚刚经过评议,这十五张卷子的考评皆在良等之上,可见吏部做事之用心,处事之公正,也可见朝中的一些参劾吏部及御史台的奏疏不实!”

    张孝嵩终于长出一口气,他手心的衣袖都已被汗浸湿——这考试比他自己考科举殿试都紧张。

    宋璟也长出一口气,看起来皇帝只是借此事给澄清吏治的他和张孝嵩撑腰,无意掌握这些官员的任命之权。

    “不过,诸位爱卿不知道的是,朕在这十五张卷子之中,混进了三张女官的答卷。”

    第214章“难道只是因为一篇考卷署了女子的名字,就不值刚刚评出来的分数了?”

    满座哗然。

    就好像在沸水之中投入了一捧雪水, 片刻的沉寂之后,满座的王公大臣再度沸腾起来:

    有人说皇帝蒙骗臣工是为不信,此试不能当真。有人说古来礼法男女有别, 岂可抛头露面。有人说自武后执政以来, 牝鸡司晨,阴阳倒置,致使我大唐天下国将不国……

    其中最刺耳的当属一句不知是哪位宗室发出的议论:

    “若准许女官,天下为何不可有皇太女?”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寂静下来。连不少从来不问世事的藩臣贵酋也忍不住朝那边望去——

    这家伙, 不要命啦?

    天下皆知已经被废为庶人和罪人安乐公主曾向李显求取皇太女之位,也皆知李重俊立而复废,而后再立的种种坎坷与安乐公主脱不了干系。如今当着政变上台的皇帝说这样的话, 是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太重了?

    李重俊勃然变色,正要说话时,一直静默不言的洛北忽而拍案而起:

    “国公这话叫人听不明白, 难道罪人安乐是个男儿身, 就可以坐上大唐皇位了?”

    “她仗着先皇宠爱,滥用民力,买卖官爵,私掳人口为奴婢, 强占昆明池不成,便拆除百姓之家为自己修建定昆池。定昆池修建之日, 京中满是黄雾……这一桩桩一件件罪行,罄竹难书,难道只要她是个皇子, 就应当予以宽恕?”

    那宗室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被吓得跪地不言, 见洛北开口垂问,只知道诺诺而已,哪里还敢与他辩驳:

    “不,不,自然不是。”

    “陛下品德高远,仁爱友善,朝野共知。先皇在世时便立为太子,如今登上帝位,更是天命所归。难道你要否认天命吗?”

    “老臣绝无此心!老臣口不择言,望陛下责罚!”那宗室一叩在地,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

    有“天命所归”这句话,李重俊气也消了:

    “罢了,念在你年高,此后不要参与国家大事了。至于其他爱卿的谏言,朕也听到了,都不值一驳。譬如欺骗臣下之事吧,出题的是在场诸位,评卷的是朕和诸位宰相。难道只是因为一篇考卷署了女子的名字,就不值刚刚评出来的分数了?”

    众臣被皇帝说得哑口无言。他们中不少人都是自女皇时代出仕为官,他们侍奉女主得了富贵,此刻再讲礼法……实在有些可笑。

    宋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出列,他静静地向皇帝躬身道礼,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请陛下听臣一言。”

    李重俊颔首:“宋相公请讲。”

    “臣奉旨回京以来,与吏部共同清查吏治。一清之下,顿觉触目惊心。自神龙革命以来,我大唐任命的官员比官职空缺多出三倍还多。这些人领受官爵官俸不说,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皆免除傜役赋税,还有无数人依附他们,打着他们的名号兼并土地。天下百姓丢失土地,不能卖儿鬻女,甚至卖身为奴。这样下去,国将不国!”

    “就说一点吧,郭相公在兵部,应当知道,昔年贞观授给府兵的田地,如今尚存的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折冲府交不出兵来?”

    宋璟深深吸了口气:

    “如今陛下以才德兼备,要准女官入朝,臣不敢反对。可微臣想求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增设了女官,她们的丈夫、家族是不是也要同受其恩,免除赋税徭役……到了最后,只会助长土地兼并之势。我朝太宗文皇帝曾言,民如水,朝廷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唐的天下,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李重俊高涨的情绪也减淡了下去。

    自他本心而言,他自然不想让自己此举成为助力世家大族势力增长的推手。

    可平心而论,平民百姓之家哪里供得起女儿读书?他这样拔擢出来的女官,必是出身世家大族。

    “宋相公所言确是实情。”洛北再度开口,“但说到民情,宋相公还有几点不知。”

    要是还看不出来此事有洛北在背后操纵,宋璟就枉在宦海沉浮了这些年,他站在那里,望着洛北长身玉立在桌后,低垂眼眸,温声同他辩驳:

    “微臣只说安西、北庭。这两大都护府因地处边疆,征战不断。男儿多从军旅,一切庶务皆由家中女子操持,便如北朝‘妇主门户’之旧制。去年微臣出兵河中,同时还为朝廷节省军费二十万钱,便是因为安西、北庭的妇女自结成社,纺布织纱,出街贩卖,使得我安西、北庭商税大增。乡野无男女,皆为生计忙。如今安西、北庭多少田地是女户撑着,若无女官与她们来往,大唐怎么收到赋税?”

    看来这一步是不得不退了。宋璟轻轻叹息一声:

    “碎叶郡王所言虽是实情,但此乃边疆特殊情况。我朝立国之本在中原,中原之地,礼法纲常不可废。若贸然推行女官制度,恐会引发诸多不必要的纷争与混乱。”

    “陛下,臣以为,此事可先在安西、北庭等地试行。待时机成熟,再逐步推广至中原。如此,既能避免冲击中原礼法,又能充分发挥女子之才,为我大唐所用。”

    “宋相公所言甚是,明日开笔,朕便特下诏书,特许安西、北庭等地试行增设女官之制,并在大唐各地增设女学,教授女子。”李重俊道,“不过洛卿所言之特例,除了安西、北庭之外,还有一处。”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把众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就是宫中。”

    “禁宫之中,内外隔绝,即便是中书舍人等近臣,也不便常住宫中,替朕操持些常规文书。不过,纵容宫中妃嫔大肆与外男往来,也不是长久之计。”

    李重俊道:“朕打算采纳上官太妃之议,在宫中设立专职女官司掌笔墨及内外宫禁之事。她们不会成为皇帝的妃嫔,而是同宫女们一样,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嫁人。不婚者可留任宫中,教授皇子、公主,并由皇家奉养。朕会定期在科举中增设女科,供宫中拔擢女官。”

    他所说的“上官太妃”正是上官婉儿,李重俊登基之初,便追封自己宫人出身的母亲为孝和皇后,将她陪葬李显陵墓。又以先皇妃嫔中,唯上官婉儿才高德著,拜为太妃,并立太子妃杨氏为皇后。这一次元宵殿试,也有上官婉儿的出谋划策。

    宋璟略略沉吟片刻,平心而论,能以制度约束宫官们,反倒是件好事——宫官因为靠近皇帝,常因得到君主之信而肆意妄为。譬如斜封官,便是这些女人肆意妄为的产物。如今有了制度,明了身份,便可保证她们不再会侵夺大臣职权:

    “陛下能约束宫官,于大唐是件好事,臣愿意赞成,只是有一条,选拔宫官的准则当与大臣相同。”

    “这是自然。”李重俊道,“朕也会增设两名女御史监察女官。宋中丞以为可行否?”

    “微臣谢主隆恩。”

    能让刚正的宋璟低头谢恩,李重俊忍不住轻轻一笑:

    “宋相公不必多礼。快到子夜了吧?走,咱们出去看烟花。”

    “陛下。”兵部侍郎张说开口凑趣道,“陛下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殿试的前三名都是什么人呀?”

    李重俊“哦”了一声,又道:“朕请太平姑姑公布如何?宴后朕也会把试卷送到礼部存档,各位王公大臣若有不服的,尽可以去查看。”

    太平公主笑了一声:“是,臣领旨。”

    她起身之间,已有宫人自那一叠未被糊名誊录的试卷中找出前三名的原卷,双手交到她手上:

    “第一名,左拾遗张九龄。”

    张九龄是广东人,今年刚刚四十岁,他年少时有“神童”之名,弱冠之年就登进士第,为校书郎,后因曾在复立太子之事上仗义直言,又被拔擢为左拾遗。在场不少王公大臣都曾与他诗歌唱和,闻言赞叹一声一片。

    “第二名,监察御史裴耀卿。”

    这下殿中笑声更响了。还有不少人纷纷恭贺相王李旦,称赞他“有知人之明。”倒把人群之中的李旦搞得很是不好意思。

    众所周知,裴耀卿是登童子第入仕,后来为相王赏识,才从秘书省正字到相王府典签,最后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如今裴耀卿也受到了皇帝的赏识,可见相王府人才辈出。

    “第三名,虞国夫人褚沅。”

    殿中再度寂静一片,众位王公大臣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洛北,有的羡慕,有的欣赏,有的喜悦,还有的带着点“此人不容小觑”的忌惮。

    不过混久了官场,众人的失态都是片刻功夫,刹那之间,他们就调整好了心情,开始恭贺起洛北来。

    “砰——”的一声,殿外烟花作响。李重俊打了个手势,示意一众人等都随他出去看烟花。

    正在热闹的时候,也就没人刻意指摘礼法和规矩。洛北落在最后,与同样落在最后的张孝嵩相视一笑:

    “只能这样了,洛将军。”

    “是啊,只能先这样了。”洛北道,“孝嵩,多谢你。”

    他金棕色的眼眸里目光诚挚,竟让张孝嵩有些不敢正视,他转过头去看烟花:

    “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字?再说,若没有陛下授意,我也不敢在宋相公的眼皮子底下冒这样的险。”

    洛北也望向天空,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烟花声音越来越密,元宵佳节即将过去,新一天的晨曦将落在大唐的土地上。

    第215章“卿可愿再为宰相否?”

    隆熙元年正月十六, 皇帝李重俊应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所请,下旨册封其长子洛北为新一任西突厥十姓可汗,左骁卫大将军, 金山道、定远道行军大总管, 使持节镇碛西,摄鸿胪卿事,节制已西诸藩国。

    另以洛北重定河中,收复吐火罗之功,命其献俘太庙, 并以功加碎叶郡王实封三百户,其麾下军将及各判官、吏员皆官升一级。

    同一日,兵部尚书郭元振自请外放河东, 担任营州都督兼安北都护。

    姚崇是在数日之后的清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时他正在洗脸。

    水是清晨烧好的滚水,此刻温度正好,他以那方柔软细腻的安西棉布略揩一揩面容, 正要再浸到水中, 耳边却不妨听到“使持节镇碛西”六个字。

    他手中一抖,一盆温水径自泼到了自己身上。

    家仆们纷纷低身去擦他身上的水,他却立在那里,浑然未觉, 手中那方棉布被他揉搓起来,开始隐然发皱。

    “怎么了?夫君?”姚崇夫人刘氏听闻声响, 自珠帘之后移步出来,一脸急切地凑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擦起他脸上被溅起的水滴, “出事了?”

    姚崇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至此,他深深叹息一声, 把手中棉布往盆中一抛,自己坐倒在椅子上,轻声一叹:“为夫处事不慎,眼看就要招致祸患了。”

    刘夫人一时不解其意,自当年姚崇得罪五王被赶出长安以来,一直辗转在各州担任刺史——虽说是不能再享受宰相的诸多尊荣,但这些年长安刀光剑影,姚崇能远离斗争中心,做一方州牧,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如今李重俊登位,以萧至忠、宋璟等人为相,重设铨考,澄清吏治,与民休息……朝野都称赞他有明君之相,太宗之风。怎么到了她的夫君这儿,就变成了一桩祸事了?

    姚崇见她满脸不解,越发觉得头疼,他挥了挥手,把一众仆从都赶出房间,才道:

    “夫人是有所不知,世人多听安西、北庭的名号,何曾听过‘碛西’二字?”

    刘夫人嗔了他一眼:“自家夫妻,还卖关子!”

    姚崇本在唉声叹气,被这样一嗔,倒有了些力气:

    “夫人,碛西是指玉门关外的沙碛以西,统辖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陛下命其建节碛西,就是把西域诸事都交给了洛北——陛下对他信重如此,我之后哪里还能有活路啊。”

    刘夫人眼皮一跳:“你胡说什么?年节才过,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他们不都说,当年洛北入朝,还是你和宋璟联名举荐的,如今宋璟在御史台大展身手,难道他还能忘了你?”

    “夫人是有所不知啊……”姚崇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招来刘夫人,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的往事,听得刘夫人柳眉一挑:

    “这话当真?!你真的把他卖给了武三思?”

    “我那时也是为了保住相王,不得已而为之啊。”姚崇深叹一声,伸手扶额,“不抛出一个人来转移武三思的注意力,武三思就会把矛头对准相王,用相王把李姓宗嗣都打下去……如此一来,大唐还是大唐吗?他那时官小权轻,又恰好因为一场马球侥幸得了陛下的青眼,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结果你就把一个无辜的人推出去送死。”刘夫人忍不住点了点他的太阳穴,“你呀你呀,叫我说什么好。不过,既然是你秘密与崔湜会面,如今崔湜已死,不正好死无对证?”

    “官场上的事情,哪有什么死无对证。”姚崇闭上眼,“以洛北的聪明,不花多少功夫就会怀疑到我身上。夫人啊,你还是看看家里有多少值钱物什,早早地变卖了吧,换成金银,咱们流放的路上也好拿。”

    他忽地睁开眼睛:“要不我也学郭元振,自请再外放得远些……广东?交趾?”

    “人家还没流放你,你就想着自己把自己流放了。”刘夫人“哼”了一声,转到内室去了。

    “交趾都督不比流人强?”姚崇喊道,却听到内室厅里哐啷一片声响,生怕是他夫人出事,干脆起身转回室内,“怎么了,夫人?”

    刘夫人一面数着妆匣里的金银首饰,一面瞪了他一眼:“怎么了?闯下这么大的祸,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当然要看看我这儿有多少金银首饰,好变卖了凑成现钱啊。”

    她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仆人们急促的敲门声:“老爷!老爷!有旨意!有旨意!”

    皇帝手敕,秘召同州刺史姚崇入朝。

    同州到长安距离不远,姚崇却生生走了半月才到。他到长安时,正好赶上今年恩科的学子涌入长安的时间,各家馆驿、客栈都挤满了人。为着保密,他不敢显露身份,只能同学子们挤在一道:

    “女科之事,早已有之。陛下不过使其规制,成为一例罢了。”

    “阴阳相济,相辅相成,便是礼法,也没不许女孩家读书不是?”

    “先放宫女,再开女科,我看呐,陛下是嫌现在的六宫粉黛不好看,要从民间找些美女来充实后宫。”

    “怎么,你挑个妾侍还考诗词歌赋和律法策论?”

    “可别想妾侍了。前些日子御史参奏有太常寺官员私纳家妾,贬良为妾,那小子立刻就被罢官回乡……如今正是朝廷整治吏治的时候,你生怕自己的小辫子不够多是不是?”

    “我可不敢,宋相公一向是认理不认亲的,张相公比他还要铁面无私……我听闻有远亲找他帮忙,被他下令丢出了府邸,那远亲还指着他的府门痛骂他不给面子,要杀他呢!”

    “张相公可是洛将军的监军御史,雪夜冲杀,奔袭千里都过来的人物,还能在乎这些威胁?”

    “如今可真是……”姚崇闭上窗户,把学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关在窗外。他睡的卧房靠后院,日日都能听到学子们品评皇帝的新政。

    “如今可是什么?”

    他未走到厅中,已经听到有声音从前厅传来。

    这声音吐字分明,带着一点时兴的金陵洛下咏腔调。

    姚崇听得分外耳熟,他快走几步,走到厅中,定睛一望——那负手立在那里看墙上那副石竹图的,不是洛北又是谁?!

    姚崇正要行礼,洛北却摆了摆手将他止住,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注意自己身侧那正笑眯眯地看过来的黄衣青年。

    既然劳动战功赫赫,风头无两的洛北微服护送,此人身份可想而知。姚崇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微臣姚崇,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姚崇,你来得好慢啊。”李重俊笑道,“朕在长安等了你大半个月,你都没能来到宫中。没办法,朕只能效仿昔年蜀汉故事,亲自来请你了。”

    “微臣劳陛下等候,罪该万死!”姚崇只得又伏低脑袋,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丢在屋内桌上的那封请辞奏疏。

    李重俊亲自上前一步,把他扶起来:“卿可愿再为宰相否?”

    与许多大臣不同,被皇帝邀请入朝为相的姚崇没有惊喜,也没有受人赏识的得意之感,他心中只有无尽的困惑和不解。纵然和皇帝畅聊了一下午自己的主张,这种困惑和不解也没有丝毫减退。

    因此,这一日深夜,碎叶郡王府中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姚崇。

    他被引到洛北的书房之中等待主人,百无聊赖,他便只能四下打量起来,那书房收拾得很雅致,但最吸引姚崇注意的还是那面充作屏风的巨大地图——自东面的玉门关到西面的西海,山川河流,一目了然。

    “这是碛西地图。”洛北在他身后轻声道,“我收复河中和吐火罗,重建波斯都督府之后,在北庭各地设了十处绘影所,专司地图测绘,总图在碎叶城——这幅地图就是我从碎叶带来的。”

    “我不明白。”姚崇不解地望向他,“以你的功绩,大可以坐上宰相的位置。何必再回碛西去吃沙子?”

    洛北一时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请他坐下:“姚公真的不想入朝为相?”

    “朝中有宋璟,有萧至忠,有新提拔的张孝嵩和岑義……本来也不必多我一个。”

    姚崇见他不肯回答,只好先道出自己此来的目的,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向陛下举荐我?”

    “宋相公刚正,萧相公圆滑,孝嵩和岑義都是正直之人,想要澄清吏治,与民休息,他们都是很好的宰相。但如今的大唐需要的是一场变革,一场如风暴般的变革。”

    洛北声音温和,平静一如往昔,姚崇却觉得领口有些发紧,他松了松圆领袍的衣领,露出斑斓花锦地内衬:“你觉得我是这个人选?”

    “主导变革的宰相,必须有手腕,有魄力,有决断,还得不怕担骂名。”洛北道,“满朝文武之中,唯有姚公勘此大任。所以,我向陛下举荐了您。”

    “哪怕我曾经为了相王向武三思出卖你?”

    第216章“实话就是,如今的大唐西陲只有我才能镇得住。”

    说出这话花了姚崇很大的力气, 话音不落,他就几乎瘫在椅子上,只有一双眼睛钉在洛北身上, 生怕错过他一点反应。

    洛北没有看他, 而是望着桌面,桌上的烛火映在他金棕色的眼眸里,照出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几年,我征战南北,遍历大漠黄沙, 戈壁雪山,所遇者大小数百战,多的是以少击多, 以锐击重的苦战,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可是这数百战所受之伤, 都不及武三思刑讯我的那几天重。”洛北冷笑了一声, “如果说我不恨你,恐怕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

    姚崇脸上不免黯然,他深深叹息一声,身体却坐正了。

    来此之前, 他已经料到洛北和李重俊掌握大权之日,便是他们这些相王党羽的倒台之时。

    郭元振侥幸借着一点旧日的知遇之恩, 还可以外出镇边,图谋一时安宁。至于他自己便是死在长安城中,也是意料中事。

    “不过, 要革除大唐自高宗皇帝以来的弊病,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除了你姚崇之外,不做第二人想。”洛北闭上眼睛,轻轻一叹:“比起大唐天下的万千子民,我自己的私怨可以退居其次。”

    “你”姚崇忽地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被陛下委以坐镇碛西之重任,三年五载,是不会回来的。”洛北睁开眼睛与他对视,目光一片澄明:“以公之能,最少三年,最多五年,必将使朝廷焕然一新。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和你计较私怨的时候。”

    姚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费力地不去看洛北的眼睛,把桌边的瑞兽香炉,靠墙的紫檀书架,头顶的彩绘藻井都望了一眼,才又落到洛北身上:“你是想让我将功补过?”

    “你可以这样说。”洛北声音平静,“不过,我更喜欢的说法是,徐徐图之,以观后效。”

    这是医家“治病救人”的说法。姚崇几近苦笑不得,洛北把朝廷当成什么了?又把他姚崇当成什么了?他提高声音:

    “你不怕我入朝拜相之后就追究你纵放阙特勤的罪名?”

    洛北微微勾起唇角,声音里竟带着一点笑意:“若真有这样一日,那我也只能认了,连明察如狄公都能看错人,何况是我?”

    谈到狄仁杰三字,姚崇一口气郁在喉咙中,堵得他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动作,他瞪大了眼睛,想问洛北什么,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片刻之后,他才长叹一声,终是哑然失笑,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手中握着安西北庭的精兵强将,还有碛西以西数十万部族子弟……任谁担任宰相,也不敢冒着边疆烽烟大起的风险和你过不去。更何况,即使我入朝拜相,政事堂也不是我说了算。”

    萧至忠、宋璟、张孝嵩等人同他姚崇一样都是为国为民之人不假。但大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又怎么可能在宰相位置上亲密无隙?

    萧至忠与他姚崇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宋璟素有刚正之名,张孝嵩又是洛北的死党如何摆平这些人,会是姚崇上任宰相时的第一件事。

    洛北轻声道:“执政施政,讲的是兼顾多方,大局为重。萧相公出身士族,宋相公和孝嵩一个做过小吏,一个军功起家,加上你的魄力和手腕才能把新政顺利推行下去,救民于水火。”

    还有一点,姚崇在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听明白了,这些不同出身、不同际遇的宰相同坐政事堂,也保证了皇帝只需稍有制衡,便能轻松避免被宰相们架空。

    真是荒唐——姚崇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心中还有些不敢置信,十年之前,洛北还是个立在郭元振身后,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的少年人,如今玩起鬼神不言的帝王心术,也是如鱼得水:

    “事缓则圆的道理,不用洛将军给我讲。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

    洛北似乎没预料到他还有话要问,只把眉头一挑,望了过来:“请讲。”

    “我入京以来,已经听闻陛下数道新政,其中不乏大胆之举。这些新政,应当与你洛将军有关系吧?”

    他虽然发问,但并没有要洛北回答的意思,洛北也就半抱着手臂看着他,并不答话。

    “既然你对朝政大弊都看得分明,又已经着手推动改制,为什么你自己不愿意留在长安?”姚崇问,“总不能真是因为习惯草原的气候吧?”

    洛北轻轻一笑:“这话陛下和郭大帅都已经问过我一遍。不同的腹稿我这里还有几篇,若蒙姚公不弃,尽可以背出来让你品鉴。”

    姚崇苦笑一声:“到了这个份上,洛将军就不能和我交个底么?我可不想做了宰相之后,还花时间琢磨你在庭州、碎叶想干什么。”

    “实话就是,如今的大唐西陲只有我才能镇得住。”

    姚崇被他语气中的傲气惊得瞪大双眼,立刻起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坐了下去:“我愿闻其详。”

    “姚公去过朔方,知道那里的情形。草原上气候多变,是种不了庄稼的。即使是汉人,游牧数代之后,也会胡化——这是天时地利所决定之事,你我都无法更改。所以,要在边疆把位置坐稳,最重要的就是两条:一是要大兴屯田,练兵训兵,二是要安抚震慑,使诸部心悦诚服。”

    姚崇想了想:“也就是说,这个人必须是个朝廷将军,同时也是个草原可汗。这未免也太苛刻了,朝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做到?”

    “事实如此,称不上苛刻。我想,这也是太宗皇帝接受‘天可汗’尊号的初衷。”洛北抬眼望着姚崇:“如今朝局崩乱如此,以至于满朝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而是你要考虑的。”

    “我可还没有答应陛下要入朝为相。”姚崇顿觉头痛。

    “哦?”洛北笑了,“姚公有条件?”

    “不错!我要陛下施仁政,罢边功,约束近臣、宦官,外戚。禁绝官场媚上之风,改以礼相待,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并罢绝一切宫观佛寺。”

    姚崇重新坐回桌前,望着洛北:

    “教者,效也。上行下效,古今未绝。要是陛下自己不能以身作则,这场改革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无可能长久。”

    洛北知道姚崇的未尽之言,他缓缓起身,站到了那面绘着巨大地图的屏风边:“以我猜度,三年之内,我们定然还有一场大战要打。”

    姚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地图上的“吐蕃”二字上:“吐蕃?可吐蕃议和使团正在长安,而且他们还在向大唐求娶金城公主……两国和亲,永结盟好,还保不了天下三年的和平?”

    洛北摇了摇头:“姚公对吐蕃内政了解得太少了。求娶公主,两国议和,都是吐蕃的摄政太后赤玛雷的主张。如今她已经缠绵病榻数年之久,等她去世之后,其孙赤祖德赞必要在唐蕃边境做几番文章,好用军功把吐蕃的几家贵胄都打下去。”

    “你的意思是?”谈到边疆战事,姚崇就难以再和洛北争论对错,只能问他的意思。

    洛北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吐蕃战和不定,对大唐来说,未必是件毁天灭地的坏事。怕就怕,各地边将皆有私心,妄图挑起边患,为自己图谋升迁入阁之路。”

    姚崇点了点头,大唐边境宽阔,边将无数,要他们人人都顾全大局,简直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放任他们欺压部族,挑起战乱,大唐便会四面楚歌:

    “宋相公要在,一定会建议我们不奖边功,不赏边将。偃武修文,这样天下自然太平。洛将军觉得呢?”

    “不奖边功,不赏边将,不光堵塞边将以边功入朝之路,也堵住军士升迁之路。这样是会让将士们寒心的。”洛北摇了摇头:“我倒建议,对于各都督府、各都护府的长官也辅以一方执政官的标准来考评。”

    姚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样干,兵部那些人,还有那些将领能同意?”

    “论品级,各都督府、都护府的长官都已经不在兵部铨考之列。”洛北道:“这套标准无需他们同意。只需要政事堂的诸位相公把态度摆明就是了。”

    姚崇深吸一口气,起身一拜在地:“谢过洛将军的指点。”

    洛北摆了摆手:“姚公不要虚礼,朝野皆知,我对朝政并无兴趣,素来只在边事上用心。今夜你我也没有谈及朝事,只是聊了点往事。”

    “我明白的,洛将军,塞外苦寒,保重。”

    姚崇来时满腹疑窦,几步便要唉声叹气一番。离开时却步履轻快。褚沅端着一壶茶水进来,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颇为好奇地望了一眼:“阿兄同姚公说了些什么?”

    洛北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又挥手示意褚沅坐下:“沅儿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褚沅讪讪起身,要道歉,又见洛北脸上并无愠怒神色,才小心翼翼地问:“阿兄怎么知道?”

    “茶水已经有点冷了,而且,我看到你手里攥着的另外一只茶盏了。”洛北示意她不必紧张:“这些事情我原也没有打算瞒着你,你要想听,光明正大地进来就是了。”

    褚沅摇了摇头:“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谈话。只是为了阿兄郁郁不平。这样一个人,阿兄还能对他笑意相待,如今还举荐他入朝拜相!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功是功,过是过。姚崇刚愎自用,独断专权是事实,但他有一颗公心,一双硬腕也是事实。”洛北道,“他若能发挥所长,对大唐天下会是个好事,我也可以安心回庭州、碎叶去,不用担心朝中有人掣肘了。”

    褚沅“嗯”了一声,并未接话。洛北却站起身,走到她身侧,自己端过茶壶倒了一杯:

    “倒是沅儿你……苏舍人向我提过,希望你留任宫中,继续为陛下制诰。我一开始并未同意,后来想想,塞外苦寒,不如长安生活安逸,所以,他的请求也不是不能考虑。你自己的意思呢?”

    第217章“我要用我的能力,为女官赢得代天牧民,执政一方的权力。”

    褚沅神情一顿, 那张芙蓉似的面容上显出一点笑意:“阿兄这话,也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了。”

    自元宵殿试之后,张九龄奉吏部命转迁为殿中侍御史, 裴耀卿也蒙拔擢为国子祭酒。唯有褚沅身为女官, 吏部不敢随意授官,只能让她以虞国夫人的爵位与上官婉儿同时负责增设女官之事。

    大明宫殿阁数千,宫人无数,想找一批读过书的女官执掌诰命,再想找出一间屋子来给女官们充作值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此事又与皇帝要进行的宫人制度改革, 大放宫女等政策息息相关。设立名单,遴选人选,建立制度, 饶是褚沅在碎叶执政数年,也被这些庶务忙得脚不沾地了好几日,连觉都是在宫中凑合睡的。

    “昨日我们已经议定, 要在既定的六局一司中增设一阁, 号为‘紫薇阁’,增设一名‘紫薇女史’执掌此阁,位与中书舍人相同,专为君主执掌诰命。上官太妃与太平公主商议着, 要让我来担任此职。”

    她们商议此事时,就在新布置的紫薇阁中。春日暖阳倾泻而下, 照亮了临窗的大案。文房四宝皆已备齐,笔杆是青里透着黑点的湘妃竹,墨出自山东, 砚台更是江南的贡品,纸张稍普通些, 可对着光一照,也能照出点点洒金。

    “都说了上官姑姑对褚姐姐最好。”曹珍娘往砚台中倒了些水,有一下没一下地研着墨:“这墨还是太后当朝的时候下面人贡给上官姑姑的。我们这些人要了多少次,上官姑姑连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都不行。结果褚姐姐设了这个紫薇阁,连口都不用开,上官姑姑就已经把这墨摆在这里了。”

    上官婉儿笑着把桌上的一盘果子塞到她手里:“你呀,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坐在桌边,看见褚沅站在那里,望着一片白墙不说话:“褚沅,你在看什么呢?那白墙若是太空,改明去我那里拿几幅好字画来填补。你最喜欢的顾恺之,米南宫,我那里都还有几幅。”

    褚沅笑了笑:“上官太妃抬爱了。若要我来决定,这里不应该挂字画,应当挂地图。”

    “挂地图?”上官婉儿面露笑意:“你仔细说说。”

    “宫官们大都幼年入宫,虽然谙熟律法典章,却对大唐天下的局势了解的不多。何处是山峰,何处有河谷,何地干旱,何地多雨……了解了这些,才能把下面的奏疏看明白。”褚沅道:“若上官太妃允许,我便去兵部要一幅来。”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人把左右两厢房和临近的殿阁收拾了一座出来,用以存储规章及往日奏疏。不当值的女官便可以在这两座殿阁之中查阅旧档。”

    褚沅低头向她躬身:“那我代此后在此当值的诸多姐妹谢过上官太妃。”

    “陛下和皇后将此事委任于我,称不上谢字。”上官婉儿抬眼看她:“不过,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留在宫里?长安有这么不好么?”

    “长安很好,紫薇女史亦是地位清贵,身负重任。我不是不愿意接受此任,而是对我来说,北庭安西的任命比这重要的多。”褚沅道。

    “这倒是稀奇事了。”上官婉儿越发好奇地望着她:“北庭、安西能给你什么任命?一个判官、主事便已经了不起了。权掌中书,官居五品的重任,你竟不愿意接受?”

    莫说是在宫内,便是在外朝,时人也以京官为贵,以外官为贱。一个八品的拾遗,就因为在长安任职,说出去比一些下等县的县令还要风光得多,以至于出现了京官被铨选至外地任职后不愿就任,以生病、丁忧等诸般理由推脱的情况。

    褚沅低头一笑,她望着洛北,正如日前她望着上官婉儿的眼睛那样:

    “宫中女官为皇家制诰,已非一日。正因为有上官太妃,有库狄夫人等一应女官前赴后继,才有如今已经定例的紫薇阁与‘紫薇女史’。可,女子出任外官,代天牧民,却是自我辈而始,绝无先例。”

    “所以,纵然塞外苦寒,纵然艰难险阻,纵然安西、北庭至多授予我一个八品九品的判官职务,我也要去。我要去开天下风气之先,我要用我的能力,为女官赢得代天牧民,执政一方的权力。”

    “好啊。”洛北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兄妹就一道回碛西去。”

    隆熙元年二月十八,吏部发出任命,准许虞国夫人褚沅出任碛西掌书记,检校碎叶长史。同一日,太平大长公主上书请命,自愿出钱十万赞助女学之事,并请求皇帝准许她离开长安,至各州县巡视新设女学之事。

    太平公主主动离开长安,便是自行远离政治中心,也是向皇帝示弱,李重俊自然没有不许的道理,他派出两名监察御史与太平公主同行,以示朝廷推行此事的决心。

    太平公主离开长安的第三日,姚崇入朝,他领受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职务,再度进入宰相之列。

    “陛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曲江池畔的一处院落之中,李隆基正与几个好友宴饮:“我原以为他推翻韦后登台,是要励精图治,匡扶大唐河山。结果他纵容女祸绵延不说,还串通了上官婉儿一帮人,搞出个什么女学女科来。真是荒唐。”

    此间主人刘幽求已经年过半百,看模样却丝毫不见老态,走起路来,依旧是龙行虎步。他曾经登科入朝,却一直抑郁不得志,还是偶然与李隆基相识之后,才在这次宫变里捞了个官爵,他起身替李隆基斟了杯酒:

    “可如今雍州长史还是洛北兼任着,阿史那献和李多祚也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轻易动不得的。阿瞒没有听说,先皇长子李重福已经入了宫?”

    “幽求这话当真?”李隆基把目光望过去:“此事长安城里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刘幽求摇了摇头:“要不是我住的地方好,能看到洛阳长安往来的官道,我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护送他入长安的人都是身披黑衣轻甲,军容严正,我猜,应当是北门的禁军。”

    “要是北门禁军出手,我应当能知道才是。”出身禁军的陈玄礼道:“说不定是陛下的私军。”

    “我就不信,我那皇兄被安乐和韦氏欺负了那许多年,还能攒下一支私军来。”李隆基摸着下巴想了想:“此事应当和洛北脱不了关系。”

    “碎叶郡王?”潞州县令张暐道:“他不是一向专心边事,不怎么插手朝政的吗?”

    他这话一出,宴席上的几个人都笑了。

    李隆基搂过张暐脖颈,笑道:“克明,你仔细想想,他如今不仅使持节镇碛西,还兼着雍州长史,说是节制中外军事也不为过了。要不表现出一副不关心朝政的样子,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他?”

    张暐本也出身官宦之家,以门荫入仕,不过这些年担任潞州县令,对朝中诸事知道得不多,听到李隆基这样一说,才笑道:“怪我怪我,想得太少了。我自己罚酒一杯。”

    李隆基自然不是要罚他的酒,众人一片笑哄,他自己却端起酒杯,兀自在那里沉吟:

    “不过,皇兄也不会一直这样倚重他。这次姚崇回朝拜相,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以外藩边帅身份滞留长安已经太久太久,早就该回他的塞外去了。”

    刘幽求笑道:“听闻姚相公久任相王府属官,与相王颇为投契,还教导过殿下读书?”

    “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希望把父亲扯进来,不过姚崇确实是个可以争取的人选……等吧,等到洛北离京,到了那个时候——”

    李隆基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日来的比李隆基想的还要快,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李重俊与先帝长子李重福一同出现在宫宴之上。李重福被赐了个谯王称号,还被入宗人府与相王一道协理皇亲国戚的事务。

    “相王叔博学多才,雅致高望,朝野皆知。我这王兄多年漂泊,还望相王叔多加照顾才是。”宫宴之后,李重俊握着李旦的手,殷殷嘱托道:“朕还在长安城中为他寻摸一门亲事,若是相王叔有人推荐,是再好不过。”

    李旦何尝不知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把监管李重福的责任丢给了他。可他也没有多少余地可选择,李重俊放太平公主外任,却把他留在长安,用意不过是想借着他竖立一座忠孝节义的牌坊。

    好在李旦素来恬淡,昔年能以皇嗣身份辞让皇位给母亲,今日自然就能和李重俊一道表演仁孝的佳话。如今只是在演员之中加上李重福一人,称不上难办:

    “陛下放心。”

    李重俊笑了:“好好好,那我就把谯王兄托付给相王叔了。”

    李重福之事尘埃落定,宋璟与张孝嵩主导的考评也告一段落,洛北便再度向皇帝辞行:“陛下托臣以边疆,微臣深知责任深重,不敢长留长安。”

    李重俊无奈道:“洛卿,朕本来还想留你在长安看过了恩科再走,何必如此着急?”

    “朝廷取士已有定规,微臣不敢逾越。”洛北道,“再说,西突厥各部还有些关于牧场的庶务留待我回去裁决。”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重俊只得下诏准许,洛北离开长安那一日,李重俊不仅特意登城门相送,除却礼制所规定的双旌双节外,还赐予他大将出征才有的斧钺:

    “朕以西陲托洛卿,边事勿相问也。”

    “微臣谨受命。”

    洛北登台道礼,随即拔队西去。

    马蹄踏出尘烟滚滚,旌旗遮云蔽日。

    这一年距离他仓皇自突厥牙帐出逃,整整十二年。

    第218章姚崇的抉择

    “照这个速度, 今年的金山大会怕是又要开不起来了。”

    依照边帅出行的礼节离开长安不过三日,洛北就已经厌弃了这些繁文缛节。

    他时常骑马在队列之间来回梭巡,希望队列行进得再快些, 但皇帝赐下的那些财宝, 随行的仪仗护卫,甚至是一路追随而来,要前往塞外定居的百姓……没有一项能让他如愿。

    “大哥哥,金山大会是什么?”

    慕容曦光已过了弱冠之年,时常往来吐谷浑诸部与长安之间。

    如今大唐与吐蕃边事再起, 不少吐谷浑族人都追随慕容宣彻和论弓仁在青海前线浴血奋战。眼看洛北要去碛西,他便自请随同洛北一道,也好去青海前线慰问一番。

    洛北放马慢行, 温声给他解释道:“西突厥各部旧俗,每逢初一十五,各部首领随同可汗一道拜谒山神与祖先。我统领各部之后, 恢复了这个旧俗, 同时也在金山下的草原上召开大会,使众部子女比试技艺,取得名次者皆有奖励,另外还会拔擢一些人进入我的亲军与卫队之中。”

    “听上去挺有意思。”慕容曦光笑道, “若大哥哥准许,我也要下场争个名次去。”

    “那是不行的。”哥舒亶自他们身后打马上来, “你家大哥哥早有明令在先,为了公平起见,各部首领只能充作评委, 一律不准下场。”

    慕容曦光只得颔首应了,哥舒亶见他无聊, 就同他说起金山大会上的诸多故事来。

    两人交谈之时,洛北再度催马急行到了队列最前,他放眼回望过去,队列还是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将军!”正在他回望之际,一贯沉默地随侍在他身侧的王训忽而开口,“若您允许,我可以在金山大会下场比试么?”

    洛北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转头看向王训,只见他目光坚定,神情恳切。他心下奇怪:“训儿对比试这些感兴趣?”

    “不,争胜非我本意。”王训脸上微微泛起红云,“但我听闻洛将军的近卫亲军之中多的是高手,不少人后来都拜将封侯,我想,若有机会,我能入将军的近卫之中么?”

    洛北确实没有想到王训会这样说——以王训的身份和门荫,待他成年之后,大唐朝廷便会恩赏他一个官职。他本来不必从小兵做起。

    “我是打算借着这次金山大会的机会,重编一支三百余人的近卫队伍。但我的近卫可没有那么好当……就说一条吧,你要花不少时间学习其他语言。”

    “学其他语言?”王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碛西是诸部杂处之地,你的同袍兄弟多的是说其他语言的人。我会命人教导他们汉话,可也会要我的汉人近卫学一些简单的突厥话、吐蕃话。”洛北道,“光这一点,就要花你不少功夫。”

    “我不怕花功夫!”王训声音不禁提高了八度,“只要将军肯花时间教导,我愿意学!”

    洛北颔首,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声音又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褚沅一人一骑自后队追了上来。离开了长安,她连风帽都戴得少了,大部分时候都一身襦裙,昂首骑行于众人之间。

    “将军。”她躬身道礼,“我有要事必须当面禀报,可否请将军移步?”

    王训已得洛北应允,心下大喜,见他们两人显然是有要事相谈,便自顾自地催马到一边去了。

    洛北见过褚沅这幅模样:“出事了?”

    “宫中出事了。”褚沅四下张望一番,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紫薇阁遭人纵火,殿阁焚烧一空,还烧伤了两个想去救火的宫人。”

    洛北神情一凝,又很快放松下来:“纵火宫禁,对抗国策,这是谋反叛乱之兆,陛下一定会追查到底,绝不会放过幕后主使的。沅儿不必担心。”

    褚沅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我虽然离开长安,但还算消息灵通……阿兄知道纵火的人是谁么?”

    她神情严肃,带得洛北也严肃起来,他沉思片刻,才道:“相王府的人?”

    “是李隆基的朋友刘幽求。”褚沅温声道,“此人曾经参加制科考试,被授予县尉之职,后来弃官而去。是李隆基提携他,才在宫变之后混了个官职。”

    洛北对李隆基身边这些亡命之徒早有耳闻,但没想到他们能干出纵火宫禁的事情:

    “不应该啊。临淄王虽然年轻,可并不愚蠢,便是他们不满陛下所作所为,想要改朝换代,也绝不该在此时打草惊蛇,除非……”

    “除非李隆基已经做了十足准备,就是要借此事笼络一批对新政不满的大臣。”褚沅轻声道,“阿兄,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会修书给父亲和孝嵩,请他们留意此事。”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对了,沅儿,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我的消息网很牢靠。”褚沅想了想,“若是阿兄决意要插手此事,我可以请他们暗中把消息透露给三法司的官员。”

    洛北颔首:“先这么做吧,若能以一个刘幽求换李隆基罢手,也算是件好事。”他说到此处,又不免叹息一声。

    “阿兄怎么了?可是担心阿史那将军?”

    “父亲么?他一向治军有方,又出身蕃族,自然比许多将领更能拢住卫士们的心。我不是在担心他。只是,以我对李隆基的了解,他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可惜啊,相王一个谦谦君子,要被自己的儿子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日暮时分,钟声准时响彻整个罔极寺。太阳的余晖把罔极寺笼入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连新开的牡丹也在这片光晕下显得更加耀眼。

    罔极寺在大明宫与相王府邸之间,是太平公主为女皇武则天祈福所修建的,穷极华丽,是京都之名寺。

    寺内遍植了牡丹千余棵,赶上牡丹盛放的季节,姚崇就会寄寓寺内,好在公务之余欣赏这片美景。

    这一日也不例外,他如往常一样,自忙不完的公务中起身,漫步到花园里去赏花。

    他踏入花园时,恰逢一阵微风拂过,牡丹花瓣随风轻舞,如彩蝶翩跹,他不禁半蹲下来,仔细端详起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起来。

    “姚相公好闲情。”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

    姚崇与此地寺主往来极多,素来是不让人打扰自己的。这突兀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他心下疑惑,走近一望,在见到来人面孔时,不由得眉头一跳:“见过赵王殿下。”

    “朝中多的是喊我临淄王的人,只有姚公愿称我一声赵王。”李隆基笑道,“姚相公是个厚道人啊。”

    姚崇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和而恭敬:“殿下言重了。殿下身份尊贵,无论何时,臣都应以礼相称。”

    李隆基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满园牡丹,又落在姚崇身上,似是随意地说道:“姚相公公务繁忙,却仍有闲暇来此赏花,看来心境倒是不错。”

    姚崇微微一笑:“臣公务之余,来此稍作休憩,也是为了更好地为陛下分忧。这牡丹虽美,却也比不上大唐的盛世繁华。”

    李隆基点了点头,目光深邃,似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道:“姚相公,我今日来此,其实是有事相商,可否移步禅房一叙?”

    姚崇已觉得一股不详的预感从自己的脊背爬了上来,这股预感终于在他把李隆基邀到禅房,屏退左右之后达到了巅峰:“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姚相公,大唐天下危矣。”李隆基振声道,“相公权掌中枢,难道看不出来?”

    ……

    把李隆基送走之后,姚崇坐在窗前,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李隆基是个说话极有煽动性的人,否则他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拉到这十几个亡命之徒与他同行。姚崇虽然久历宦海,但听他提出的那些愿景,也不免心潮澎湃。

    可这一切是真的吗?这一切又值得吗?

    姚崇苦苦思索着,一直没有思索出什么解法。直到寺僧来给他送饭时的叩门声,才打乱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接过寺僧手中的食盒,道了句:“阿弥陀佛,有劳了。”

    “姚施主不必客气。”寺僧再度合掌,向他躬身道礼而去。

    姚崇揭开食盒,盒中已有一碟干笋、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并一碗热粥。

    他不免轻轻一笑,满腹心绪都因这些东西稍微平息——这些东西都是他素来爱吃的,可因着材料便宜,做法简单,除了佛寺之中,他这个宰相平日并不容易吃到。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开始细细品味起这些简单的食物。干笋的口感爽脆,白煮豆腐的清淡,五香干丝的醇厚,还有那碗热粥的温润,每一口都吃得他颇为满足,思绪乱飞之下,倒让他想起了上一次见到这诸多菜品同时摆在他桌上的时候。

    那是十年前,在郭元振主政的凉州,在他以灵武道大使出镇朔方的时候,前一日他与郭元振宴饮了一夜,晨起时顿觉头疼欲裂,那时候,便是店家以这几碟小点抚平了他的心情……

    他想到此处,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直冒,连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

    他立刻喊来随从:“来人!来人!拿纸笔来!”

    随从捧着笔墨纸砚一道进了禅房之中,姚崇提笔要写什么,笔杆一立,只在纸上留下了几个墨点。

    “罢了!”他当机立断,披起外袍,“纸笔还是不够安全,我自己去。”

    第219章“诸位兄弟,随我入宫!诛杀昏君!”

    天色未亮之时, 阿史那献就立在外间与人低声说话。两个人说的都是突厥话,话语又快又急。便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惊起了沉眠中的成纪县主。

    “是什么人来了?”成纪县主伸手召来守夜的小侍女相问。

    小侍女走到外间探头张望, 正被洛北金棕色的眼眸逮个正着, 他略一歪头,垂下的编发之间的金饰便是一碰,发出一点声响。

    还未及他开口的时候,小侍女便一溜烟地跑进屋里去了。

    “是个年轻的突厥武士。”她绘声绘色地给成纪县主比划,“他生得真英俊呐, 比可汗殿下还要英俊些。”

    “在说谁?”阿史那献步入房中,正听到话语的后半截,听得是一头雾水。

    “夫君一大清早又是和谁在说话?”成纪县主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她已是有了身子的人,较平时更为嗜睡一些,“平白无故地扰人清梦。”

    阿史那献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之中, 替她掖上被角:“没什么, 北庭故地那边的事情,我已经打发他们去追洛北的队伍了。”

    “哦?”成纪县主微微挑眉,她自孀居之后再嫁阿史那献已有数年,从未听他为北庭、安西的故地烦过心, “什么事情连洛北都压不住,非要闹到你这里来?”

    “部族内部的事情, 说来复杂。等我这次当值回来,再同你分说吧。”阿史那献好哄歹哄,终于把妻子哄睡, 才起身对侍女嘱咐道:

    “最近长安很乱,你在夫人房中要把屋子看好。不要叫外头的事情惊扰了她。”

    侍女似懂非懂地应了, 她目送阿史那献重新披上铠甲,自内室中大步而出,回宫城中执勤去了。

    长安城中确实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焦灼氛围。紫薇阁的大火被不少大臣解释为“牝鸡司晨,上天示警。”意在以此阻止皇帝推行女科女学——如多年前群臣反对割让九曲之地给吐蕃时那样,无数前来长安参加恩科的学子物议纷纷,表示不愿与妇人同场应考。

    但李重俊似乎铁了心地要推行此制,他先是派人勘查现场,指出大火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进而在大朝会上指责有人“居心不诡,毁谤朝廷。以人力伪作天象,借着上天示警,妄图对抗国策。”说话之间,便将一批朝臣赶出长安,流放到岭南、碛西去。

    皇帝的强硬态度无疑让不少大臣心生畏惧,但也有不少人依旧反对,甚至暗中议论,商议对策……朝野议论连绵数日,直到恩科开场。

    “不能再等了。”黑夜之中,李隆基一拍桌子,“等到恩科发榜,又有无数士林学子要被我那皇兄笼到旗下——他是皇帝,自有君临天下的权力,拖得越久,朝局越对我们不利。”

    刘幽求沉吟片刻:“殿下虑的是,如今陛下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倘若假以时日,叫他施恩于禁军,咱们要把人调动起来就更难了。”

    他们在宫变那日没有来成的禁苑总监钟绍京的家中共谋大事。钟绍京在一边听着他们议论,不住地觉得心惊肉跳:

    “赵王殿下可要考虑仔细,陛下登基以来,既复李多祚、阿史那献之位,又在禁军中大加封赏,就靠咱们这几个人……鼓动不起多少势力。”

    陈玄礼一摆手:“哼,李多祚宿卫宫中都多少年了,他不动窝,下面的人也升不上去啊。最可恨的是他素来任人唯亲,自己是女婿、儿子,沾亲带故的契丹人……一波波地往上提拔,禁军里真正有功的将士,他一个也不肯上报。”

    刘幽求沉思道:“这样看来,从左羽林军下手,要比从右羽林军下手容易得多。”

    “不错。”李隆基沉声道,“正巧,左羽林卫将军慕容曦光前些日子随着洛北一道离开了长安,如今被提拔起来的郝灵荃不过是个没甚背景的小人物……”

    “殿下,我们……”钟绍京见他们越说越张扬,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神龙及唐隆两场政变,皆有禁军将领鼎力支持方能功成,如今他们不过控制了些许中下层的军官,便要暴动……这听上去,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李隆基冷笑一声:“可大(钟绍京表字可大)怕了?现在去朝廷告密还来得及。”

    “岂敢!”钟绍京连忙躬身道,“属下唯殿下马首是瞻。”

    他早在今上即位时就上了李隆基的船,帮着他在韦家与安乐公主府大加屠戮,就算如今投奔朝廷,李重俊也不会再重用他。他不敢去赌。

    李隆基这才颔首:“都说这个郝灵荃是献默啜之首才得的富贵。想必此人必是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若得知有人许以高官厚禄,或许会动摇心思。”

    他一边说,一边懊恼。政变之时,他光顾着斩草除根,忘记了派兵入宫,竟让高力士在乱军之中被杀——若高力士在,他也不会对这些宫中人士如此陌生了。

    刘幽求点头附和:“殿下所言极是。左羽林军内部本就对李多祚的任人唯亲心怀不满,若能借机拉拢郝灵荃,再在军中煽动一些有功却被压制的将士,或许能成大事。”

    陈玄礼却皱眉道:“即便如此,左羽林军也只是一支力量。若要成事,还需更多禁军的支持。右羽林军有阿史那献坐镇,绝非易与之辈。而且,阿史那献与成纪县主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若察觉到一丝异动,陛下必然会有所防范。”

    李隆基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阿史那献固然棘手,但成纪县主如今身怀六甲,他必定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保护她身上。右羽林军的日常事务,他未必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们若能趁机在军中制造一些流言,或许能让他分心。”

    钟绍京仍有些担忧:“即便如此,我们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陛下如今对朝堂的掌控愈发严密,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察觉。”

    李隆基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冷冷道:

    “契机,自然会有。恩科即将发榜,那些落榜的士子心中满是怨气,正是我们可用之人。而朝堂之上,反对女科女学的声浪仍未平息,陛下虽驱逐了一批大臣,但反对者仍不在少数。只要我们稍加煽动,朝野内外的不满情绪便会如燎原之势,难以扑灭。”

    刘幽求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殿下高明!朝堂上的反对者可由我们暗中联络,那些落榜的士子也可由我们安排人手去煽动。只要让他们将怨气对准陛下,朝局便会陷入混乱。”

    钟绍京皱眉道:“还是考虑得全面些好,洛北是陛下的死党,此刻又外放塞上。要是他起兵……”

    “放心!”李隆基朗声道,“我已经争取到了姚崇姚相公的支持。他在兵部执掌天下兵马——只要我们大事一成,他必会响应。”

    他轻轻一笑:“到了那个时候,洛北是杀是抓,不就是我的一句话么?”

    这一夜众人宴饮叙话,直到天亮才各自归府。临行前,钟绍京颇为疑虑地问了李隆基一句:“此事殿下真的不同相王殿下交代?”

    “我已与父王别府而居,有什么需要和他交代的?”李隆基喝得有些多了,扶着马车前辕才稳住身子,“再说了,这样杀头的事情,何必同他交代,万一大事不成,这不是带累父王吗?”

    钟绍京见状,不敢再劝,只得把他扶上马车,送别而去。

    三月十八,恩科放榜。和元宵的大殿试一样,此次殿试再度采用了各衙门分别出题,糊名誊录的形式,称赞者称其选贤任能,批评者称其变更国制,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三月二十一,恩科进士陛见,恩科状元李无名带头上表,要求皇帝废止女学女科,重振纲常。

    皇帝李重俊勃然大怒,要不是宰相萧至忠同宋璟一道劝阻,立时便要把这位新任状元贬斥出京。

    反对声浪如风沙袭来,让下了朝的李重俊也不免怀疑自己,他召来素有刚正之名的张孝嵩:“朝野声浪如此,难道是朕错了吗?”

    张孝嵩思索片刻,开口回答:“陛下,女学女科之事,乃是开创之举,自古以来未曾有过,故而朝野议论纷纷,实属正常。然则,陛下推行此策,本意在于广纳贤才,不分男女,以补国之所需,此乃高瞻远瞩之举。若因一时之非议便轻易放弃,实则有损陛下圣明之名,亦是对天下女子才学的辜负。”

    他这番话可谓中正之言,李重俊听完也脸色稍平:“孝嵩说得有理。可朕近日总在想,事缓则圆,或许……”

    “陛下,”张孝嵩轻轻打断了他的犹豫,坚定地道:“但凡新制,朝野必有议论,非此一例。陛下身为人主,所应考虑的不是这些议论,而是实效。”

    “实效?”

    “到底有多少女子受益于女学,又有几位女官能从女科中脱颖而出,胜任其职。”张孝嵩道,“若是此事惠及天下女子,能使教男不教女的情形得到改善,使得参配阴阳,通达神明,才是符合人伦之举,也是陛下应当考虑之事。”

    李重俊点头应了,这才打起精神,又把自己投进那堆劝谏的奏疏之中去了。

    这一夜天气暗沉,没有一点月光。连星星也不多见。李重俊直到半夜才批完奏疏,也懒得挪窝,干脆就在紫宸殿中睡下了。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李隆基正在对一众将士朗声宣告:

    “昔年太宗以六骑定颉利可汗于渭水,长安得以保全。如今我们有六百精兵,何愁大事不成!”

    “诸位兄弟,随我入宫!诛杀昏君!”

    第220章“上天不公,为何叫我与此人生同时?!”

    除却除夕、上元之外, 夜色降临之后的长安城素来是一片寂静祥和景象。

    朱雀大道上不见人烟,东市西市也已不复白日繁华,唯有坊墙之内笙歌不断。

    李显在时, 宫中宫人数千, 到了晚上,他还召来不少人宴乐,大明宫的晚上从未冷清过。但李重俊登基之位,大放宫人之后,原本热闹的宫城内几乎成了长安城最冷清的地方。

    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 连绵如急雨的马蹄声显得分外响亮。

    李隆基带着麾下兵马一路疾驰,一路顺畅,他几乎是未遇到任何阻拦便来到了宫门之下——或许是宿命, 这次他自禁苑向南发兵,所遇到的第一道宫门依旧是玄武门。

    武德九年,太宗皇帝在此诛杀李建成、李元吉。神龙元年, 李显在此叫开宫门, 率兵入宫,复立李唐。不久之前的景龙七年,李重俊也是在此进入大明宫,成为大唐的主人。

    李隆基坐在马上, 命刘幽求放出约定的暗号,片刻之后, 一阵吱呀齿轮声传来,如他与陈玄礼等人所约定的那般,玄武门已经缓缓开启。

    他心念一起, 正要催马上前,一声呼喊自上头传来:

    “三郎!收手吧!”

    李隆基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 心下大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黑夜之间看不清人脸,只看到了弓箭手箭尖的寒光。

    他的计划,暴露了。

    李旦见他愣神,恨不得跳下城楼去规劝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清醒一点,奈何郝灵荃带着两个禁军士兵一左一右地望着他,叫他不敢乱动。他只得张口大喊:

    “三郎,陛下如天之仁,已经应了我的请求,赦免了你和你的部下!你若此时回头,还能保全性命!切莫再执迷不悟,否则便是万劫不复,连我也保不住你!”

    李隆基心中一凛,父亲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是啊,如今计划绝无成功的可能,若此刻收手,他还能退回去做个普通平民,与妻子儿女相伴一生。

    然而,他心中仍有一丝不甘,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能轻易放弃?他紧握缰绳,犹豫不决,目光在父亲的方向和玄武门之间徘徊。

    “三郎,听父王的话!你若再不回头,我便亲自下令,叫人放箭了!”

    李旦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素来性格恬淡,带着家人一退再退,只想从刀光剑影中保得一点安宁,但现在,眼前这个他极力保全的儿子是要把全家人带入深渊之中。

    李旦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隆基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跟随他的将士们也是一脸的迷茫与惶恐。

    他们大多是被他一时的豪情壮志所感染,却未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李隆基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但一口郁气卡在胸中,叫他不能在此时低头:

    “父王!为什么你要站在李重俊那一边?!”

    “你也做过皇帝,你也是太宗皇帝的子孙,难道你就不想恢复李唐的荣耀吗?为什么你要屈服于李重俊之下,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将祖宗基业败坏殆尽?!”

    李隆基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带着几分悲愤和不解。

    饶是李旦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儿子能执迷不悟至此。他听完之后,手脚发软,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扶住相王叔。”李重俊极愤怒地一甩衣袖,正要亲自开口与李隆基辩论,却被一边的姚崇拦住了:

    “陛下九五至尊,不必亲立危墙之下。”

    他温声建议道:“请陛下令禁军弹压其威,再出面示以赦免其随从,则其军心不战自溃。”

    李重俊颔首:“若能免于流血,也好。洛卿……可否请你出手,弹压其威?”

    洛北本立在李重俊身侧半步,见皇帝开口,便低声应允。

    他摸出一枚羽箭,放在弓弦之上,用力一拉。

    弦声鸣响如玉崩,羽箭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在李隆基不及反应之前,便深深射中其头盔。

    洛北把力道控制得极好,羽箭带着头盔一道坠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满场的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功夫震住了。

    李隆基身后那六百余人,除却一些禁军军官之外,就是他自己在潞州招募的家奴兵勇,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有好几个人连马都骑不稳了,一个个摔倒在地、伏地不起。

    “殿下!您没事吧?”刘幽求急忙策马上前,扶住李隆基。李隆基摸了摸被箭矢擦过的地方,虽然没有受伤,但惊魂未定,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他抬头看向城楼,不知何时,城楼上亮起了两排火把,把城楼上的一张张人脸照得分外清晰:脸上犹有怒容的皇帝李重俊,侍立在他身后的一众宰相们,分立两侧的禁军将领们,还有……

    在众人之间最为格格不入的,一身素服的洛北。

    他的身影在火光之下显得格外冷峻,那张弓箭仍稳稳地握在手中,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发箭。

    刘幽求在民间,常常听闻这位大唐军神的诸多传说。传说洛北统领亲军,素以鸣镝为号,鸣镝所至之处,便是箭雨所至之处。

    这场仗到了现在,已经没有打下去的意义了。

    “殿下,这……”刘幽求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此刻的局势已经完全被压制,李隆基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

    城楼上传来李重俊的声音:

    “众将士听着,念尔受人蛊惑,放下武器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随着第一声刀兵落地之声,那六百余人一个个伏地求饶。刘幽求眼见大势已去,抽刀长笑一声:

    “微臣对朝政不满,蛊惑赵王叛乱,今日之罪,罪在微臣。但请陛下将微臣挫骨扬灰,勿再起兄弟相杀之念也!”

    他说罢,横刀要往脖颈间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肩之中,他痛得手中一抖,横刀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声响。

    李重俊朗声道:“刘幽求!你不要以为自己一死,就可以把事情遮盖过去。如今三法司已经查明,紫薇阁大火与你有关。朕现在不会杀你,而是要把你送去三法司,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那羽箭此次洞穿极深,鲜血很快染红了刘幽求半边衣裳,他望着城楼上的洛北,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上天不公,为何叫我与此人生同时?!”

    玄武门中走出两列禁军,为首者正是左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他一声令下,禁军众将士将李隆基等人一道绑缚起来,送到了李重俊面前。

    李重俊来到玄武门下,看了李隆基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便摇头而去。

    次日清晨,长安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再度宫变的消息。

    皇帝李重俊显然是气极了,他下令封闭相王府、赵王府,相王府属官与赵王府属官皆待罪在家,不得随意外出。

    与李隆基走得近的大臣及禁军皆由三法司询问……刘幽求、钟绍京等更是直接打入大牢之中,连李隆基自己也被削去宗籍爵位,发往三法司待查。

    要不是姚崇、萧至忠等一心劝阻,他怕是要连相王李旦也一起软禁起来。

    朝野人人自危,长安城混乱一片,可这已经同单骑离京而去的洛北没有关系了。

    天光大亮之时,洛北已经快马加鞭地追上了队列末尾。他走在春日的荒原之中,难得兴致勃勃地和褚沅说起朝政:

    “李隆基、刘幽求一党反对女科,天下皆知。如今他们犯上作乱,便将此事与叛逆挂上了钩,就是有些大臣有心反对,如今也不会再开口了。”

    褚沅难得看他心情轻松,不禁笑道:“我还以为阿兄会在长安多留些时日再回来,救驾之功,怎么样也该值个亲王爵位不是?”

    洛北摇了摇头:“我已有万户之封,何须再来一个亲王爵位让自己不自在?我高兴的是,有了李隆基叛乱之事在前,就不会让众人都把目光盯在你身上。”

    “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北轻轻笑了笑:“你自己执政一方,又与代我执政不同。之前朝野物议沸腾,少不得会有有心之人在你手下做文章,说不定还会有人干刺王杀驾的勾当。如今李隆基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些有心之人只会生怕自己和逆党扯上关系……你也就安全许多。”

    褚沅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微微红了:“阿兄赶着回去召开金山大会,不会也是为了重建卫队,好派出兵马来保护我吧?”

    “自然不是。”洛北看出她的担忧,笑笑地替她解围,“我重建卫队,其一是因为朝廷规制,使持节出入皆有六纛,其二则是因为吐蕃局势,其三才是为了个人安全……”

    他极目远望,远方的关卡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这是离开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卡,很快他们就要离开雍州地界,一路向西北前行,回到草原上去。

    “传我命令!”他微夹马腹,呼喝上前:“分拆辎重队及仪仗队,轻骑全速前进!务必在六月之前赶到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