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投降?!哪个草原男儿口中能说出这个词!”
一切正如洛北所料。
哈贾吉派出的先锋大将叫做叶齐德·本·穆哈拉布, 这位比屈底波还要年轻的将军刚刚在伊拉克战争中崭露头角。他满怀期望来到河中,希望可以一雪屈底波带来的耻辱,好为自己和战士们掠得更多的财富。
他骑在一匹昂扬的黑色骏马上, 向他的部下们夸口道:“如果没有那个伊拉克人的背叛, 屈底波绝不会死在木鹿城。而我,我知道该信任什么样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鸣镝不知从何处传来,直直射在他的军旗旗杆上。而后是雨水一样的羽箭。
箭雨之后,唐人的骑兵自两边的山坡上冲了下来, 他们如同猎鹰冲进羊群那样,顷刻间就把大食人的军阵撕扯开了数道口子。
叶齐德临危不乱,即刻命令麾下军士即刻反击——他显然把唐人的兵马当成了那些可以轻轻松松就镇压下去的伊拉克人和粟特人。
因此, 当这两支骑兵部队抽出长槊与他们近身格斗时,大食人的军队即刻变得无所适从起来。他们的宝剑应对这样的长柄武器可谓捉襟见肘。
更糟糕的是,他们是在一片地势狭窄的峡谷之间遭遇了唐军的埋伏——阵型一乱, 士兵们便开始互相推搡、拥挤, 他们跌作一团,根本无法应对唐人的冲杀。
这一场伏击自早到晚,到了夜幕降临,叶齐德才被身边的几个亲兵抢出人群。他被带到哈贾吉面前时, 浑身是血,手臂和腰背都受了伤。
“他们真是一群可怕的疯子。”叶齐德向哈贾吉申诉, “他们打起仗来完全不要命,就像吃人的野兽!而且,唐军主将一定是疯了, 否则他怎么会把突厥人和中国人放在一支队伍里打仗,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死敌。宰相, 我们应当利用这一点……”
他语无伦次的话语止于哈贾吉温和悲悯的一眼:“比起唐军主将,你现在听起来才更像那个疯子。”
“可是我们的失败……”
“我们还没有失败,至少目前还没有,目前,只是你的军队经历了一点小小的挫折。”哈贾吉以温和、沉静的语气道,“你不能为了这个挫折放弃自己,这有悖神的主张,也有悖于我们大食人的威严。”
叶齐德奇迹般地被他的话语安抚下来,可是心中却充满了疑惑不解,据他所知,若是屈底波遇到这样的情况,哈贾吉必然会对他冷嘲热讽一番:
“宰相大人的想法是?”
哈贾吉想了想:“我手中尚有十万大军,他们都是身体强壮的大食人,有着对天神的信仰,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我从伊拉克的守军中征来的,他们知道胜利是什么模样。”
屈底波的军队之所以一触即溃,就是因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大食军队已经不再相信屈底波能带领他们战胜唐军。他们相信唐军主将洛北真的是受到了神明的赐福,而他们已经被自己的神明抛弃。
叶齐德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大人。”
见军心重定,哈贾吉才走出满是伤员的战地医院。他回到自己的大帐中,坐回那满是金色绣花的绸缎垫子上,从桌子下方抽出了一封信。
一封唐军主帅洛北——阿史那乌特写给他的信。
这位兼具唐人将军与突厥特勤身份的年轻主将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已能熟练地运用大食文字提起哈贾吉的过往与辉煌经历,称赞大食帝国的征服取得的成就。
在一篇篇官样文章之后,洛北极为恳切地说,他本无意扩张,但如果大食人的扩张进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他就必须带领当地的民众反抗。
“呼罗珊与其余波斯故地之间,尚有群山与诸大湖阻隔,我愿以此为界,与大食同分丝路之惠。”
洛北显然是用了很多力气在这封信上,哈贾吉心想,他很了解这片土地的情况——呼罗珊地区大部分是沙漠,只有游牧民可以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放牧,把呼罗珊和河中一起放给洛北,大食人与唐人可以分享漫长的丝绸之路和它的财富。
这不是不能接受的条件,但不是在此刻。屈底波死了,死得毫无尊严、大食人群情激愤,这样的当口,哈贾吉必须要为自己的部下报仇。
哈贾吉将这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毁,召来他的传令官,高声下令:“继续行军!”
大军出发的马蹄声很快就来到了洛北驻营的大帐。洛北带领众将于山坡上张望大食军阵,只见大食人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旌旗飘展,漫山遍野,不见尽头。
朱邪烈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一点味道:“大食人这是征调了十万之众来此么?这可是屈底波军力的数倍啊。”
“这说明哈贾吉已经决定与我们决一死战。”洛北催马上前,指了指那骑着高大的黑色骏马的将领:“这就是你们打败过的叶齐德吧?好一匹漂亮的骏马。”
阙特勤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好马当配英雄,他这个败军之将,也配?等着,我去取来。”
洛北望了他一眼:“别胡闹,你身上的箭伤好利索了没有?”
阙特勤英武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怎么,就许你乌特特勤算无遗策,不许我阵前扬威?”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回答,只高声催马:“驾!”
阙特勤一路催马下山,扬起烟尘一片。大食人不明底细,还以为是又一波伏兵到来,只把手中的弓矢一阵乱放,看得山上众将心惊胆战,生怕阙特勤中箭掉马。
步利正要率部辅助自己的伯克,洛北却竖起一根手指阻住了他:“且等一会儿。”
“可是乌特特勤!”步利正要争辩什么,却见洛北伸手指向远方。
烟尘散尽之处,阙特勤已翻身而起,从备马换到自己的宝马之上——好个阙特勤,他仗着自己骑术高超,半挂在马鞍上躲过了这场箭雨。
大食人这才发现来的只有一人一马,不少人呆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阙特勤见众人不备,一拍马后,他座下宝马已知他心意,见状随即高抬马蹄,纵身一跃,竟生生越过那些盾牌之间,几个戍守在盾牌后的大食人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马蹄踏过。
他手持大刀左挥右砍,顷刻间已将数人砍倒在地。周围的大食士兵将他勇猛如此,哪还敢同他正面对抗,这一眨眼之间,他已突到叶齐德之前,挥槊一扫。
叶齐德抬盾欲格,哪知道阙特勤力大无穷,一挥之下,硬用铁槊将他连人带盾扫下马去。
眼见先锋大将倒地,众人哪敢拦他。正在阙特勤便要这样牵马冲出大食军阵之时,哈贾吉道命令从层层军阵之中传来:“拦住他!”
有主帅发话,又有中军骑兵上前压阵,大食人才重新拾起信心,向阙特勤围聚而去。
阙特勤一面疾驰,一面回头,只见眼前盾牌军阵已经在他面前合拢,身后又有骑兵穷追不舍,心下生起一股绝望,自他十六岁出阵以来,歼敌无数,难道今日就要败在大食人之手?
他长喝一声,一拍马身,掉头迎战。这样作为,便代表他不再反身求突阵,反求杀伤更多敌人。
他迎面掀翻两个追来的大食军将,又刺穿一人脖颈,然而大食骑兵无穷无尽,更糟糕的是,骑兵重重包围之处,大食人的帅旗也已出现在战场上了。
帅旗之下便是大食宰相哈贾吉,他身着细密的锁子甲,头戴花羽头盔,胡须垂到胸前。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军之中,引起大食人的一阵欢呼。
“阙特勤!”他身边的粟特近侍官以突厥语高喊,“你已经被包围了,退无可退!向我们投降!我们饶你不死!唐人才是我们的敌人,带着你的军队向我们投降!”
阙特勤放声大笑:“投降?!哪个草原男儿口中能说出这个词!”他取下马鞍上的弓箭,挽弓搭箭,向那近侍官放出一箭。
那粟特近侍官并未着甲,这一箭穿胸而过,在他胸前的锦绣长袍上绽开一朵血花。他倒下之时,眼中还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他在大军丛中,在紧密包围之下丢了性命!
哈贾吉见他冥顽不灵,也失去了“怀柔”的兴致,他双手一挥,两边着甲的骑兵纷纷上前,要将阙特勤困死在阵中。
阙特勤力战数人,已有力弱之势,不妨左臂上又中一下,那正是先前他的箭伤所在,被人一砸,便觉手臂一痛。
他心知,那包好的箭伤只怕已经裂开了,他左臂受伤,手中便要脱力。他勉力用右手握住铁槊,伸手正要再挥——
一支鸣镝自他头上飞过,大食飘扬的帅旗应声而落。
骑兵马蹄如雷,旗帜如云,在主将洛北的带领下向大食军阵杀来。
阙特勤见状,干脆也不后撤,在众军之间向哈贾吉的方向杀去。哈贾吉见此情景,心中已道不妙,急急命令卫队后撤。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洛北手中的利箭已到,在他错神之间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洛北放下弓箭,抽刀在手,高声呼唤:“兄弟们,跟我走!把大食人赶出我们的土地!”
第202章“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着你的军队走吧。”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的时候, 已经是这一日的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战场上到处是断旗折戟、到处是尸山血海,鲜血流入西海之中, 甚至染红了半边这广袤的咸水。
洛北穿过正在收拾残局的大唐军人们之间, 来到战场的另外一端,阙特勤正坐在一副马鞍上由军医裹伤,见到他来,拍了拍马鞍示意他坐下:
“有时候我也会以为你有神明相助。”
洛北没有理会他,伸手接过军医手中的纱布和草药, 低头闻了闻,又低声对军医道:“你去取我大帐里的药囊来。”
军医点了点头,领命而去。洛北扯下一条布料, 替阙特勤扎住出血处的上方,才回答他:
“至少我带头冲锋的时候,身边总有卫队与兵马保护, 不至于孤身去敌人阵中炫耀武力。”
阙特勤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一笑又牵扯到他臂上的伤口,疼得他冷冷抽了几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
洛北当然知道,大食人提兵十万,气势汹汹。阙特勤在阵前耀以武力, 为的就是消灭大食人的胜势,破灭他们取胜的信心。
“故善战人之势, 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洛北轻声背诵了一句《孙子兵法》中的名篇,“大食人若不是被你打得势头全消, 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我击败。”
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你把打仗说得太轻易了。若不是你以右军诱敌深入,又亲率中军切断了敌人的阵型, 十个我也无法打开局面。”
哈贾吉不愧为大食名将,一开始他的军队被洛北与阙特勤率兵一冲,已经开始支离破碎,眼看将有衰败之相。他竟能从容命令军队收拢阵型,猛攻唐军右军。
唐军的右翼多为西域各部的骑兵与戈尔甘、陀拔思单的部族兵马,皆由莫贺达干和苏禄率领,机动性极强,也最易崩溃。洛北见状,即命两人领军边打边撤。唐军右军牵制大食军队一路后退,退到了陀拔思单的山谷之中。
大食军队前段已经进了陀拔思单的山谷,后段却在山谷之外。洛北立即率领他麾下的亲兵杀入大食军阵,拼着自己腹背受敌,也要将大食军阵拦腰截断。
大食军阵首尾不能相顾,消息也不通。山谷之中的兵马受到殿后的张孝嵩指挥的唐军抛石机攻击,很快就支撑不住,率先崩溃。
溃兵四散奔逃,一路逃出山谷,山谷外的大食军队也支撑不住,开始崩溃。兵溃如山倒,到了这一日黄昏,此战终以唐军大胜落下帷幕。
“可惜跑了哈贾吉。”洛北轻轻皱眉,他本欲以此战抓到哈贾吉与远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谈判,如今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阙特勤正要说什么,却见到吴钩提着洛北的药箱前来,对他和洛北低身道礼:“见过洛将军、阙特勤。”他把药箱递给洛北,又道:“我有些军中消息需要禀报将军,可否麻烦将军同我移步一边?”
洛北见他神神秘秘,知道这些消息定然和突厥有关,当下摆了摆手:“阙特勤是我的兄弟,既然是突厥国内消息,他也应当知道。”
吴钩见他坚持,只得点头道:“是,将军,漠北的拔野古人叛乱,阿史那匍俱不能制,默啜已经率军亲征去了。”
阙特勤顾不上伤口,立刻站起了身:“那我兄默矩呢?他随军出征了吗?”
吴钩点了点头:“拔野古人是铁勒部之一,他们叛乱也得到了铁勒各部的帮助,如今草原上大战已起,默矩王子也率军参战了。”
铁勒部本是突厥别种,一直盼望得到草原上的霸主位置。多年以前,大唐灭亡突厥之时,铁勒部之一的薛延陀部便趁机崛起,但终为唐军与归附的突厥人所灭。如今拔野古人再起叛乱,怕是铁勒各部已经看破了阙特勤西征而去后,突厥军力空虚的本质。
洛北点了点头,接过药箱,示意吴钩退到一边。再回头时,阙特勤已经焦急地起身:“乌特……”
“率军回援,奔袭千里,你这个主帅,不把伤治好了怎么行?”洛北抬眼望着他,手上却不停。
阙特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肯让我回军救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这一去定能帮助默矩成为突厥大汗,也知道他素有仁爱之名,不比默啜暴戾,突厥各部很可能会臣服在他的狼纛之下。更知道你回去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敌人,所以……”
洛北在一片天黑前的蓝光之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阙特勤第一次从自己这位挚友脸上看见深深的疲倦神色。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着你的军队走吧。”
阙特勤望着他的眼眸,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在天色映衬之下变成了某种更深沉的颜色:“你呢?放走了我,你打算怎么和长安交代?”
“长安朝廷一片混乱,各家派系互相争锋。”洛北轻声道,“在决出最终的胜者之前,他们不敢轻易动我。”
若无十成把握,擅动他这样一个战功赫赫,故交旧将遍布朝中的大将军,只会给自己的政敌送把柄。
阙特勤默然不语。洛北终于按着他的肩头把他按回马鞍之上,将干净的纱布包在他的手臂上:“药膏我给你带走,伤好之前,不许冲阵,不许饮酒。”
阙特勤苦笑一声,玩笑般地哀求道:“那我打仗还有什么意趣?”
洛北横他一眼:“我说你这条左臂还要不要了?”
“要,要,要。朋友,兄弟,乌特!你轻点!”
数日之后,一路败退到雷伊城的哈贾吉终于在堡垒中得到了一晚充足的休息。他和他的军队一样疲惫不堪、满腹愁绪。
雷伊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早在亚历山大大帝追逐大流士三世之时,它便已经建成了,这里是自帕提亚帝国到萨珊波斯时代的重要城市、在大食人西征之时,他们推翻了此地的世袭家族米赫兰家族,转而任命米赫兰家族的对头齐纳比家族为本地总督。
总督为败退的大食军队大开方便之门,准许他们在自己的庭院和堡垒内休息。甚至积极地询问哈贾吉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但哈贾吉只是看了一眼他身上做工精致的锦袍,便摇了摇头:
放任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去和唐人打仗,除了加快自己军队溃败的速度之外别无其它效果。
“宰相大人,大马士革来的快报。”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哈贾吉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马士革的信件——写信的是一个他万分信任的大食官员,他正在哈里发的宫廷中侍奉君主。
信中说,年轻的哈里发瓦利德一世听闻大军败退的消息,气得病倒在床,大马士革挤满了图谋哈里发之位的阴谋家。刚刚征服的埃及、拜占庭及西班牙各地开始蠢蠢欲动,最糟糕的是……
“那些人,那些不信者。”哈贾吉放下信件,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托着下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最终,他从自己的宝座上起身,来到祷告室中,诚心向自己的天神祷告,片刻之后,他从祷告室中大步走出,命令使节去找跟随自己败退到此的将领们。
“我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商量。”哈贾吉道,“第一,我要同唐人议和,第二,我们要回军大马士革。”
前有皇命,后有军情,在几番纸上的来来回回,唇枪舌战之后,大食帝国的宰相同大唐都护坐在了木鹿城的议事厅中。
此后的数千年间,无数作者在他们的作品中歌颂这一时刻,人们认为,丝绸之路的空前发展和繁荣就发始于这场谈判之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当属于撒马尔罕城中的一副巨型壁画。
壁画之上,年轻英俊的唐人都护,一身绯服,跣足而坐,左手撑于胡床,右手放于右膝,右腿自然下垂,神采自然。他的突厥王子朋友,头戴金冠,长发披肩,抚掌微笑。大食帝国的宰相高举金杯,双唇开合,似在说着什么。劫后余生的粟特人的官长——河中都护,康王乌勒伽微微仰着头,望着眼前的这些将军们。
要让身处谈判之中的洛北本人来说,那时他并不觉得自己迎来了一份永久的和平约定,哈贾吉不可能永远掌握大食帝国的局势,眼前的休战不过是予以双方喘息的机会。
洛北甚至与自己的部将们谋划,要西迁一些部族来到木鹿城居住,以戈尔甘和陀拔思单的部族为前,以木鹿城为后,时刻拱卫大唐的边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主动请缨的不是别人,而是突骑施首领之一的苏禄。
“你到底怎么想的?”会议结束之后,与他同为突骑施首领的莫贺达干找到了他,“呼罗珊地域广袤,确合放牧。但大部分都是沙地,比碎叶附近的黄金草原差多了。”
苏禄深深地望着他:“莫贺达干,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乌特特勤手下的战败者?”
莫贺达干被他一呛,一时说不出话。他反应了片刻,才道:
“是,但那又如何?我们如今都在唐军大旗下战斗,我们分享大食人的财富,我们两个败军之将甚至能提领西域的兵马,难道你对这一切还不满足吗?”
苏禄苦笑一声:“不满足?我有什么敢不满足的?他能任意调动突厥的军队,能统领唐人的军队,难道我会是他的对手吗?更不要说,他还如此年轻……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切是不可长久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唐人的旗帜下待得太久了,莫贺达干,你忘了在草原上,我们如何对待战败者的吗?”
第203章“我希望你像胡杨木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这会是你统治的开始。”
“成年的男性或沦为放牧的奴隶, 或立刻遭到屠戮,妇女们被随意糟蹋,而后被卖为奴婢。老人直接杀死, 孩子则从小受到奴隶的教育。不论他们有多么高贵的姓氏, 有多么伟大的血统——千百年来,草原上的规矩就是如此,一个族群战败,他们就该失去一切。”
“而现在,正如你我所说, 我们的部族还拥有碎叶城边的草场,我们作为将军为大唐征战,我们享有着和他麾下所有将领一样的权力。”
“可我们所拥有的这一切, 依靠的只有乌特特勤的仁慈而已。”
苏禄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和我都很清楚,在不远的未来,伟大的乌特特勤就会统一草原。草原上的和平带来人口的增长, 草场匮乏之际, 我们作为失败者的部族,还能保住自己的草场吗?”
莫贺达干被他的一席话震得愣在当场,半晌之后,他才结结巴巴地道:“可是乌特特勤……”
“乌特特勤不是永远不死的!而且, ”苏禄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大唐朝廷还能容忍他在这里逍遥多久?”
景龙七年五月, 北庭大都护、碎叶郡王、上柱国洛北启程回朝。
在起行之前,他提拔安西判官吴钩为河中经略使,命他留守河中都护府, 又改石国为柘枝都督府,任命阿拔思为柘枝都督兼河中副都护, 又以突骑施黑姓部西迁木鹿。任命苏禄为波斯代都督兼河中都护府兵马使。
以粟特人主行政,突厥人主兵马,以汉官监督调停,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大唐在此地的权威。
“不过,公子是把难题丢给了我们。”吴钩在送别他时笑道,“我们这些不同背景、不同出身的人如何精诚合作,会是这个新生的河中都护府最大的问题。”
“我相信你和阿拔思的智慧。”
吴钩躬身向他道礼:“公子放心,我一定不负公子所托。”
他直起身,又笑道:“人生得一明主,何其难得。这些年,有赖公子信任所托,我以一战俘出身的商贾身份得到重用,乃至加官进爵,主政一方,我之幸也。”
洛北轻轻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客套,怎么,有话要说?”
“是啊,您已把叶若叶延派去护密及葱岭,又把我和阿拔思留在河中。当初那些叫您公子的人,只怕已经四散各方,您自己……”吴钩望着他,眼中是满满的担忧神色。
“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洛北轻轻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再说,褚郡君也会同我一道回去。”
褚沅久在长安,谙熟长安风物人情,也熟悉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有她随行,确实安全得多。
“有褚郡君在,确实好得多。”吴钩颔首,他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那波善活王子呢?他仅有的亲族如阿罗憾等都在长安,公子是否会把他带去长安?”
“他啊,他已经来找过我了。”
彼时木鹿城初定,风雪已久的平原之上忽而迎来一个难得的晴日。洛北打马去城外散心,恰与波善活碰了个正着。
他正在那里和几个波斯老人交谈,见到洛北兴冲冲地跑过来和他道礼:“伯克。”
那几个波斯老人都是昔年跟随泥涅师西征,又被俘到此的士兵,不久前才由洛北出资赎买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
波善活与他们聊了半日,见到洛北时便迫不及待地问:“伯克,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洛北忍俊不禁,似乎每一个在波善活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因此他依旧用回答慕容曦光的话回答他:““长安啊,是世间最繁华辉煌的城市”
“那等您班师回朝,我能同您一道去吗?”
“可以,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波善活微微皱眉:“长安城里居住着我最后的亲族,难道还有比与他们相认更重要的事情?”
“有。留在呼罗珊,走出宫殿与卫兵的保护,到田间去,到山间去,和你的子民、你未来要统治的人们在一起,要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波善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让我像平民一样生活?”
“是,忘掉你是万王之王的后人,忘掉你是吐火罗叶护的义子,忘掉你是我的近侍。”洛北道,“去看看与那些为你的家族修建城堡的人,那些为我们修建城墙的人,那些种植、畜牧、年复一年地劳作,供给我们吃饭穿衣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如何统治未来的波斯都督府。”
洛北转过身,望着他:
“我希望你像胡杨木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这会是你统治的开始。”
波善活深思熟虑了一晚,最终决意作为一个归家的士兵回到波斯人之间:
“或许我现在还无法理解你的话。伯克,但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明白的。”
洛北提领大军从木鹿城出发的那一日,波善活驱赶着一群牛羊进入荒野。他换下了王子的服色,和平民一般披着毡袍,脸上却是潇洒自在——他已经找到了将行的道路。
七月下旬,洛北终于率军回到了碎叶城。
那一日,碎叶城中张灯结彩,洛北一身玄甲打马走在最前,甫一入城中,便迎来一场的是有如壁画描绘般的花雨。
他身后凯旋的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行进在街上,高昂着下巴,眼神中满是自豪和骄傲。
街道两旁挂满了彩旗和灯笼,下方是无数前来迎接的百姓。欢呼声、掌声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上,兴奋地指着那些威武的士兵,眼中充满了崇拜。妇女们则手捧鲜花,准备献给归来的英雄们。
洛北骑在马上扫视四周,但见人人面色红润,神情愉快,两边街道商铺招牌整齐,不少地方还站了西域来的商人、学生,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稍缓。
朝廷调令只改任他为北庭大都护,并没有改变裴伷先的任命。裴伷先依旧是安西大都护府长史,换句话说,碎叶城的主政只有褚沅一人。
那时战事虽已大体见了分晓,但碎叶城中尚有无数政务等待处理:春耕、夏牧……事事都能压垮一个没有那么精干的朝廷官员,更不要说褚沅这样连个正式任命都没有的女官了。
如今的碎叶城百姓安居乐业,政通人和,可见褚沅的用心。
军队行进到城中的一片空地上,洛北率先下马,和一众军中将领和功臣快步走上搭建好的高台。城中各处都已经准备好了欢庆的盛宴。他转头望了一眼侍立在一侧的褚沅,示意仪式可以开始了。
褚沅轻轻颔首,向远方高扬双手——长号声先起,而后激越的鼓声、笙笛箜篌等一起奏响,那旋律顿时响彻全城。
这是大唐的军乐,也是太宗皇帝的凯歌,《秦王破阵乐》。
军中众人无不肃穆,城中百姓也应声而歌: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乐声一毕,洛北环视四周,声音洪亮而坚定:
“百姓们,多年前我率军收复碎叶城,曾在此向你们许诺,从那一日开始,和平和安定将会永远停留在碎叶城中。”
“如今我与众将士荡涤吐火罗,平定河中,西开波斯都督府,凯旋而归,碎叶城四周平定,暂无战乱之忧,我在此再度向诸位许诺。”
“自今之后,碎叶必将成为一座繁荣之城!”
他话音刚落,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人们举杯相庆,整个碎叶城沉浸在一片欢乐和祥和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奉命回朝的阿史那献也回到了长安,他几乎没在家中停留,只匆匆沐浴更衣,就来到紫宸殿拜见李显。
比起数年前他离开长安之前,李显的面色更差了,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一些词句需要韦皇后来转达。但见到阿史那献时,他还是挣扎着挥手免了礼。
“朕与爱卿皆为多年颠沛流离之人。”李显感慨地握住阿史那献的手,“虽说朕贵为九五之尊,执掌天下,但比起爱卿,朕还是差了许多。”
阿史那献知道他此话的用意,但还是要试探性地问:“陛下这话,叫臣愧不敢当。还请陛下赐教。”
“朕可没有你的儿子那样一个好孩子。”李显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头,“这些年,但凡头风发作,朕还要把李院判找进宫中,用他开出来的方子治病。”
“犬子这点微末小伎,若能帮助到陛下,是他的荣幸。”阿史那献心中疑问万千,面上却不能表,还是低着头,等着李显的下一句话。
果然,李显开口问道:
“可你有这样一个好儿子,日后你要是和朕的皇妹有了孩子,这西突厥可汗的位置,你要留给谁呢?”
第204章“我的祖父是天子,我的父亲是相王,我是临淄王李隆基!”
阿史那献呼吸一滞。
这个问题暗藏玄机。
论亲论贵, 皇帝自然会希望把西突厥可汗之位交给自己的亲外甥。但以洛北荡平西域,击退大食之功,做父亲的不予加赏, 反倒褫夺了他的继承权。只怕消息出了长安, 即刻就会在西域引起一场地震。
皇帝的这个问题,是在测试他的忠心,还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立嫡立长,国家传承之本。微臣不敢妄言。只是多年前承蒙皇恩,微臣已同洛北同往金山祭拜祖先, 以其为臣长子,共告天地与诸部。”
阿史那献审慎地拿捏着语气:
“西域动乱方平,以洛北之功勋能力, 尚不能定鼎乾坤,何况幼子乎?”
“长安城中消息,陛下已经降诏复立重俊为太子。”
即使洛北一再要求轻装简行, 回归长安的队伍也足足排出了两里多, 已经领了功勋准备回乡的士兵、河中、吐火罗和大食的使团以及护送他们礼物的仪仗队。洛北自己的卫队唐军的旗帜和乌特特勤的旗帜随风飘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和离开长安的时候不同,褚沅这次是带着风帽骑马走在队列之中,此刻她读过手中的一张字条, 又递给了洛北和张孝嵩。
张孝嵩对褚沅能获取信息的效率和速度百思不得其解,终于一日, 他忍不住问褚沅:
“我听洛将军说,郡君曾为女皇执掌情报机要,因而安乐公主和皇后用尽手段, 非要拿到你手中的情报网络不可。难道郡君竟在皇后和公主面前耍了花招?”
褚沅掩唇一笑:“张御史这问题我可不敢回答。”她催马快走几步,移步到旁边去和前来的使者交谈了。
张孝嵩只得再度把目光望向洛北:“洛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洛北本在远望终南山, 听到张孝嵩这话,才回头来看他:“孝嵩,一张情报信息的网络,岂是一张名单就可以移交的?”
“可我们在军中审讯时,不总是在得到名单之后便停止么?”张孝嵩道。
“是,可在军中,我们接下来的动作便是把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
洛北轻声道:
“或杀或抓,不得遗漏。可安乐公主和皇后所做之事,却是要把这张网络据为己有。想想吧,孝嵩,这些人的司掌不同、消息来源不同、能各自被驱动的利益也不同……即使皇后和公主能在其中插入自己的人手,他们又能得到多少信任?”
张孝嵩恍然大悟:“所以,安乐公主确实得到了那张网,可她手上那张网能发挥的力量不及女皇时代的百分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对长安城中的一砖一石都了如执掌。”褚沅目送那使者打马去往远方,又回到他们身边:“虽然诏书已下,长安城中依旧一片混乱。如若张御史和洛将军应允,我要快马赶回城中,与我宫中的几个旧友见面。”
张孝嵩颔首:“好,让洛将军派他的卫队护送你。”
“不必,惊起太多注意,反而容易惹来麻烦。”褚沅摇了摇头:“只需派出一两个精干侍卫与我同行就好。”
洛北轻轻一拍手:“这可真是难倒我了,我才把精干的将军们派往各地镇守。褚郡君,若蒙你不弃,我出发护送你回长安。”
褚沅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到洛北对她眨了眨左眼,便下意识地应允下来:
“好。”
“好,那我们轻装简行,先行入城。”洛北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孝嵩,使团和仪仗,就拜托你了!”他说罢,挥手轻拍了一下褚沅的坐骑,自己也猛然催马,飞奔了出去。
“哎!”张孝嵩本想拦他,但他看着眼前飞驰而去的洛北,忽而想起,他们这位主帅是精于奔袭,惯常驾马飞奔在草原、雪山和荒野之间的。
叫他跟着慢悠悠的使团走了这许多路,怕是早就不耐烦了,能让他出去透个风,也是好事。
想到此处,张孝嵩就没有再喊,只自顾自地从马鞍下抽出一本新得的诗集,合着马蹄慢悠悠的节奏,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九月的长安秋意正浓,洛北和褚沅一入城中,便被满城的金黄橙红迷了眼,朱雀大街上,商旅如织,曲江池畔,游人如梭。似乎长安城的繁华百世不改,万代不变。
“劳烦阿兄在此地稍候。”褚沅带着洛北七绕八绕,绕到昆明池边一处繁华的楼阁之中。这楼阁有一片临水的露台,风景最好,坐在那里,正能看到几只白鸥在水面嬉戏。
褚沅唤来店家,与他低声交待数句,店家应声而去,不一会儿,给洛北端出一只放着满绣锦缎布团的矮榻,又在矮榻前摆满一桌佳肴,请洛北享用:“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店家客气。”洛北对店家微微颔首,拎起桌上的八楞金瓶,望自己面前的白玉杯中倒满了一杯三勒浆,慢慢地自斟自饮起来。
褚沅在暗处微微向他福了福身,就隐匿到人群之中去了。洛北知道她行事谨慎,也不往那边看一眼,只望着秋日里湛蓝的天空。
“店家!”“店家!”
几声此起彼伏的喊叫,打断了他难得的闲适。他坐直身体,抬头望去,只见十来个衣着华贵,呼朋唤友的青年贵胄正朝这边过来。在他们四周,也有十几个仆役围着他们跑来跑去。
说话之间,已有人付了银钱,要包下这片临水露台宴游赏景。
店家赔着笑:“几位贵客如蒙不弃,便留给小老儿的朋友一隅之地。他是来此等人的,小老儿若贸然将人赶走,叫他和人失散,总是不好。”
洛北也站起身,微微拱手:“有劳。”
那仆役尚在举棋不定,为首的一个贵胄子弟见洛北气度不凡,率先应下:“无妨,无妨,兄台,可要和我们一道宴饮否?”
洛北摆了摆手,以示敬谢不敏。那人也没有再劝,说话间,那边的宴席已经开了起来。洛北侧耳听了一会儿,方知道这些人都是朝中高官家中的子侄,如今是一起出来赏秋的。
“之涣!你这酒令可是输了,要么喝酒,要么做首诗来。”
席上有人酒令落败,众人便一道起哄,那被称作“之涣”的少年也不怯场,将桌上的银错鎏金酒船端起,一饮而尽:“拿纸笔来!”
仆役正要端上纸笔,却听马蹄声纷至沓来,一不留神,险些将手中纸笔打翻。
不远处,一个肩上站着猎鹰的戎装青年打马朝这边闯来,他催马踏入淤泥之中,也不下马,只伸出胳膊,越过露台边的栏杆,高声叫:“喂!喂!取酒来。”
那一众贵胄子弟都呆住了,不知道这闯入宴会中的无礼青年到底是什么人,怎敢这样伸手问人要酒。
洛北也好奇地望过去,只觉得这人眉眼之间甚是眼熟。但他久在塞外,无心与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来往,更兼褚沅惯常乘坐的车驾已经停在了门前——这大概意味着,褚沅与她宫中旧友的谈话就要结束了。他不愿出头,只在酒杯中又倒满了三勒浆。
那名叫“之涣”的少年眼见众人都望了过去,心中有些不忿,便往银错鎏金的酒船中倒满了酒,又高声道:
“诸位,既然无事,我们不妨行个新酒令,击鼓传酒,停到谁那里,就报出自己的门第及长辈的官品,官品高于上家者,就满饮一杯。如何?”
一众贵胄子弟都齐声叫好,那名叫之涣的少年便持杯先行:“太原王氏,世祖为绛州刺史、父祖皆为县令。”
洛北这才定睛看了一眼这名叫“王之涣”的少年人,他应当是移居绛州的太原王氏之后,算是王翰的族亲。
下一个喝酒的是那为首的贵胄青年:“吴郡崔氏,祖怀州刺史、父沂州司马。”
众人一句一句地传过来,那要酒的青年却也没有逃走,只半抱着手臂,听他们一一报出自家的门第官品,终于,酒船传在他面前的两人之间,他伸手夺过酒船,高声笑道:
“我的祖父是天子,我的父亲是相王,我是临淄王李隆基!”
这些贵胄子弟哪里想到,眼前这做军人打扮的青年竟是一位皇室子弟,闻言只得各自低身道礼,又怕尴尬,便要各自弯腰退走。
“别急啊。”李隆基哈哈大笑,自马上一翻,越过栏杆,走到宴席之间,自顾自地往酒船里倒满了琥珀色的酒浆。他豪饮三大杯之后,犹嫌不过瘾,拣了双干净筷子,开始吃起桌上的樱桃毕罗来。
那些贵胄子弟此刻尴尬极了,走也不敢走,坐也不敢坐,只得垂手肃立在那里,看着他把那些毕罗吃个精光。
李隆基吃饱喝足,才向后仰卧在软榻上,拿筷子点了点站在角落的洛北:“你们不是还有这位朋友没有报出家世姓名吗?”
那崔姓少年开口正要为洛北说话,却被王之涣拦住,众人看着洛北起身,一步步缓步走到李隆基面前,躬身对李隆基道了一礼:
“一别经年,临淄王不记得臣下,也是常事。”
“微臣出身西突厥阿史那氏。”
洛北直起身,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与李隆基对视:
“北庭大都护、冠军大将军、定远道行军大总管、碎叶郡王、上柱国阿史那乌特见过殿下——”
第205章“围绕着皇位,朝中已经乱局如此,不是陛下复立太子就能停下来的。”
“临淄王近期倒是动作频频。”
一枚碧玉的棋子敲在了榧木的棋盘上, 上官婉儿抬起落子的素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她的棋盘对面依旧是方额广颐的太平公主,秋意渐浓, 太平公主还穿着夏日的薄绸衫裙, 只在外间披了一件貂绒的斗篷。听到上官婉儿这话,只是抬头一笑:
“哦,隆基啊。他自潞州别驾任上归京,预备着参加封禅,便在长安不走了。大概是眷恋长安繁华, 每日里和禁军子弟斗鸡走马,行猎马球,结交的都是些中级官吏, 也不怕坏了李家的名声。”
“相王府动作太大,怕是会引起陛下的怀疑。”
上官婉儿想到自己侍奉的皇帝李显,不由得皱了皱眉:
“公主莫要忘了, 之前民间传言隆庆池有龙气, 陛下特意在隆庆池上修建楼阁,又请百官共游以镇之。上回洛都护在街上微服同他撞见,拒绝了他过府一叙的邀请。此事后来被陛下知道,还要下令要褒奖洛都护, 要不是被大臣们按住了,当场就有数百段彩绢要送到碎叶郡王府。”
她说到此处, 又望了望走廊中款款而来的褚沅。
虽说做了一方执政,褚沅身上的钗镮却比在宫中时少得多了,只是她那昂首阔步的模样, 倒让人想起两日前班师长安的洛北——这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北庭大都护回朝之时,便是这样昂首骑在马上入城的, 端的是意气风发。
“从前我们都以为褚沅去安西是一条死路。”上官婉儿由衷地感慨道,“谁知道她真在安西做出了名堂来,留守执政,代天牧民……这是多少大臣都可遇不可求的职责,竟能落到她一位女官的头上。”
太平公主见婉儿言语之间犹有些羡慕之意,不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居中制诏,称量文才也是天下士子之向往,可比去边塞苦熬要清贵得多。”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奴婢哪是这个意思,公主不要笑话我了。”
褚沅走到近前,见她们笑得快乐,一时不知所措,只能低头道礼:“见过镇国太平公主,见过上官昭容。”
“昭容二字不必提了。”上官婉儿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到棋盘一侧,“我两年前因劝阻圣上以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事情遭了贬斥,如今已经做回了婕妤。”
“婢子有罪。”褚沅只得又躬身下拜。
“不知者无怪么。”上官婉儿笑道,“那时你在安西处理政务,长安这些消息不知道也是正常。起来吧。”
褚沅见她和太平公主均面色平静,才笃定下来,坐在了棋盘的一侧:“婢子这次从西域回京,带了些特产来孝敬公主与婕妤,若蒙两位不弃,可移步花厅观赏。”
花厅之中,自西域而来的货物已经满了好几张大桌,有瓜果点心、佳酿美食、还有数十匹布料及金银器物。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放眼望去,件件物品似乎都闪着轻微的金光。
太平公主越看眼中的兴趣越浓:“我听家人说,这次去河中、吐火罗打仗的士兵们中有不少发了财的。当时我还不信,西域一片风沙荒漠,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西域之地,物产丰饶,多有奇珍异宝。”
她移步到长桌一端的瓜果堆中,捡起一只金色的桃子,好奇地放在唇边一咬,竟真咬到口中一块桃肉:
“咦?这桃子状若黄金,我还真以为是金子做的呢。”
“回禀公主,这是康居国撒马尔罕城的特产,叫做金桃。虽然状若黄金,但是吃起来甘甜多汁,爽脆可口。”褚沅道。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洛都护改昭武九姓各国为河中都护府的事情已经朝野共知,他此举拓境数千里,可谓是劳苦功高。”
她对桌上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起了兴趣,抬手放到口中,闭嘴要嚼,却只觉得口中凉凉的、硬硬的,一用力,好险没崩掉一块牙:
“这葡萄是水晶的?”
“是。”褚沅飞奔过来,自她手中接过葡萄,又把她口中吐出的那颗包在手帕中,一并递给随从去修:“吐火罗山脉众多,多产矿石,所以宝石也易得。只是之前为战争所阻,不得朝贡罢了。如今战端已平,这样的宝石运到长安也就方便了。”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各自应了一声,又往布料那边走了过去。
“这料子倒是难得。”上官婉儿拎起一匹布料,那布料上经纬密实,柔软亲肤,更难得是有丝丝金点,在射入屋内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这是什么料子?”
“这便是碎叶布坊的得意之作,洒金棉布。”提到这布料,褚沅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棉布的原料便是中原百姓说的‘白叠子’,这东西产量高,纺线织布都算容易,故而我们在西域多有种植,百姓之家也种于田埂之上,一是收来自己做衣裳,二是卖给布坊挣个家用。”
上官婉儿听她这样说话,不由得笑了,她拉一拉太平公主的衣袖:“你看看沅儿如今说话,可真像个地方上京来化缘的执政官。怪不得洛都护左一道疏,右一道表的要求朝廷授于她官职。”
褚沅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婕妤取笑我了。可洛将军上书为我求官,并不是为了徇私。西域地域广阔,民族各异,胡俗也有女子主门户的先例,因此他这举措也不算惊世骇俗。”
太平公主本来一直在听,听她说到这里,忽而起了精神:“你说下去。”
褚沅颔首,又道:“西域各地的百姓有不少是牧民和士兵,这些人一旦出门,便是十日半个月不回家,家中诸事,便要托赖妇女之手,还有官府傜役、田地之事,也会被丢给她们。有位女性居中执政,对她们来说也方便些。稳固住了这些妇女,便稳固住了赋税,更稳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
太平公主拿手边玉簪在桌边轻轻一敲:“继续说——”
“还有便是,如今西域有些事业已经是女子做主了。“褚沅抖了抖她手边的那匹布料,“比如这布坊,不少布坊起于女子互助之社团,后来便成了女子事业的发端,发明这洒金布料的就是一位女子。她叫毕姮姬,原是昭武九姓之地最大的布料商的女儿,后来家国破碎,才辗转来了西域。”
太平公主“嗯”了一声,一双美目望着地面,似乎在沉思什么。
上官婉儿却笑道:“沅儿,这些东西虽然难得,但此事应当不是你来此的目的吧?要是为了官职,你应当半年前就派人来拜访。”
褚沅笑道:“我的心思哪里瞒得过婕妤?我此来是为了太子。”
太子?
太子虽然刚刚复位不久,但他毕竟担当过数年太子,又有仁孝之名,在李唐宗室和朝野之中都很有声望。他的位置不说稳如金汤,朝中那些大臣也不会允许皇帝再次随心所欲——这又有什么值得千里之外的褚沅送东西来讨好太平和上官婉儿的?
“围绕着皇位,朝中已经乱局如此,不是陛下复立太子就能停下来的。”褚沅温声道,“局中之人野心滋长,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已经压了注,主少臣疑,不是安定之相。我回长安不过数日,已经听闻数条谶语,有《桑条韦》歌,寓意着女主韦氏当有天下,还有“黑衣神王主天下”,寓意着女皇侄孙武延秀有天命。公主、婕妤,事已至此,不可不察啊。”
夕阳西下之时,褚沅才从太平公主的别院归家。皇帝李显为了彰显对洛北的恩宠,特地在长安城里皇城不远的地方赐下一座宅第,号为“碎叶郡王府”。
褚沅驾马飞驰入府之时,还能看到几辆车驾在门口等待洛北的接见。
“和这些人迎来送往,也是个麻烦事。”洛北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端起已经冷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他在长安不过数日,郡王府内外已收到了不少拜帖,他不好全部拒绝,只得抽时间出来分批与这些人见面。
“他们来寻我,多的是求官的、求功的。我一个边将,只能告诉他们,想要功勋爵位、升官发财,可我去西域边境,那里多的是机会……但一听这话,大家伙就都打了退堂鼓。”
褚沅笑笑,给他手边添上一盏热茶:“这些人多是朝中前段时间被清理的斜封官,他们别的门路走不通,只好走到阿兄这里来了。阿兄不必管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确认她别无受伤之处,才道:“怎么样,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为难你了吗?”
“阿兄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如今我执政一方,又有那么多奇珍异宝奉上,她们是不会为难我的。”褚沅道,“只是在入见之前,我听闻了一件事情……临淄王李隆基似乎在结交禁军军官,此人恐怕野心不小。”
洛北微微皱眉:“是,葛福顺来拜访的时候同我说了。但他也说,临淄王不过是少年英俊,喜欢与军官们一道宴饮乐舞,别的事情可是什么都没提到。”
褚沅苦笑一声:“为了他死去的嫡母与生母,他也不应如此口无遮拦。阿兄可知昔年窦妃之事?”
第206章突厥大汗,威震草原数十年的默啜,死了。
洛北对这些宫闱之事知之甚少, 见褚沅面色凝重,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书本:“窦妃之事?”
“临淄王少年时,入朝觐见, 为大将军武懿宗所阻。他少年气盛, 便喝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廷殿堂!干你何事!’。女皇那时面上不表,心中却觉得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他反武复李。”
“后来,相王府中的一个名叫团儿的婢女出言上告,说相王妃刘氏同临淄王的生母窦妃有厌胜诅咒之事。有前事在,女皇一听就勃然大怒。她将窦妃与刘妃召入宫中的嘉豫殿, 一并赐死,并焚其尸骨,投入太液池中。”
“为了不使消息走漏, 女皇亦将知晓此事的宫人尽数处死。其中有个给二妃奉茶的女官,是与我一道长大的姐姐。”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雕花窗门在地上投下的阴影:
“自母亲去世之后, 她与我同寝而居, 一向对我照顾有加。可惜便是因为那日在嘉豫殿中当值,就再也没有回来。”
洛北伸手搭在自家妹妹肩上,似乎要开口安慰什么,但也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 只是与她同叹一声作罢。
围绕着天子之位的纠葛、纷争、翻云覆雨,终究是极少数贵胄们的游戏。大部分人只能祈望自己不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褚桓摇了摇头, 用多年前洛北曾经用过的语气道:“都过去了,阿兄,都过去了。”
她走到桌前, 摊开一张宫中各处关卡和地形的图纸:
“后来,那个告发相王的女子韦团儿后来便替女皇行走灰暗, 打探消息,直到她自己亦被赐死。这使命代代相传,直到落在了我的肩上。”
“而我亦明白,我不会是最后一个人。”
她笑了笑,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低身在空白处写下数个名字:
“说正事吧,阿兄,韦跨、韦播、高嵩……这些人是韦后在禁军中的臂膀,不过他们一向酷烈,众心不服,只要我们是以有心算无心,处置起来会很容易。”
“李仙凫、钟绍京、高力士……这几个人是李隆基着力拉拢的禁军及宫中人物。尤其是这个高力士,他本就因岭南流人叛乱获罪入宫,年纪与李隆基相仿,两人倾心相知,是李隆基在宫中最重要的内应。”
褚沅抬眼望着洛北:“若我猜的不错,高力士手中一定有一张和我们手中类似的宫禁图纸。”
“你的意思是,李隆基会铤而走险?”洛北面露犹豫,“陛下已经复立太子,他可是师出无名。”
“只要趁乱把太子一起杀掉就好了。”
褚沅轻声道:
“阿兄,一个人幼时丧母,少年时被幽闭宫中,日日提防着父亲被废被杀,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这样的人在面对权势之时,怎么可能还顾得上不太熟悉的堂兄?曲沃代翼之后,也没有人为自己的宗亲哀悼不是?”
洛北苦笑了一声:“确实如此。”
他话音未落,一只金雕穿堂入室,扑棱着翅膀,落到了他的面前的桌上。
洛北无奈地伸出手臂让它站上去——以这金雕如今的体积和重量,这可不是个非常轻松的活计,他从金雕脚爪上取下字条,看了一眼,便长长地叹息一声。
“怎么了,阿兄?”褚沅好奇地问他。
“默啜死了。”洛北开口回答,手中默默攥紧了那张满是突厥文字的纸条。
突厥大汗,威震草原数十年的默啜,死了。
默啜的死亡不像诗人的传说故事那样充斥着灿烂的悲歌,也不像大部分突厥人希冀的那样死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
实际上,他的死亡充斥着几近能被称得上可笑的偶然——
默啜兴兵讨伐叛乱的拔野古人及九姓铁勒各部,因兵力不够,又缺少了阙特勤这员大将,最终以惨胜告终。
战后精疲力尽的突厥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和奴隶们回归于都斤山下的牙帐。默啜如以往的数次征战一样,带着轻骑率先启程,他们在一处树林休息时撞见了拔野古人的游骑。
其中一个叫颉质略的拔野古人骁勇善战,连杀默啜两名亲卫之后,亦将默啜本人杀死。
“默啜的头颅已被拔野古人交给了我的亲卫郝灵荃。”洛北道,“郝灵荃不日就要到达长安,向陛下敬献。”
“默啜为祸边境数十载,如今终于授首,如此功勋,阿兄面上竟不见喜色?”褚沅看出他神情复杂,小心追问。
“默啜大汗确实暴虐无道,否则他麾下众部不会被我的亲卫一挑,就纷纷起兵叛乱。可是……”
洛北取下手上陪伴他数年的黑玉扳指,放在桌上:
“这样一来,我就又要和昔年挚友刀兵相对,此情此景,怎么让人高兴得起来啊。”
突厥牙帐所在的那片草原已经被鲜血涤了几遍。在浸染着鲜血的土地上,已经生长出了新生的牧草,等待春去秋来,就又会开满鲜花。
阙特勤的大帐正中挂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偶有日光落在上面,便能照出刀身上的狼头印迹。
“这真是把宝刀。”默矩笑道,“你我一路砍杀,将默啜老儿手下那些令人讨厌的衙官都杀了个干净,竟连个卷边都没有。”
阙特勤兴致并不很高,但默矩这样问了,也只得温言给他解释:“这是乌特送给我的,据说曾经是天可汗的宝物,由陨铁所铸,不锈不腐。”
“天可汗的宝物?怪不得如此锋利。”默矩接过那把宝刀仔细端详,却险些被刀刃割破了手,他只得把宝刀重新放在刀架上,搓了搓手:
“对了,梅录啜他们来找我商议继位的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做可汗?”
“长幼有序,再说,我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对牙帐中的阴谋诡计并不精通。”阙特勤摆了摆手,“哥哥不要再劝我了,这个可汗之位,我是绝对不会坐的。”
“你太自谦了。”默矩摇了摇头:“若非你带着兵马从河中赶来,我们这些人在混乱之中就会成为九姓铁勒的俘虏。那些人还指望拥立阿史那匍俱打仗,哼,他们也不想想,阿史那匍俱做小可汗时就不是个打仗的料。当年若非他在多逻斯水葬送汗国的五万大军,我们何至于今日?”
阙特勤轻轻笑了:“那倒不是他无能,只能说,他不是乌特的对手。”
他说到此处,目光复杂地望了墙上的宝刀一眼:
“你和我,我们俩也一样不是乌特的对手。所以,我们谁做可汗是无关紧要之事,这片草原上很快就只会留下一位可汗的名字和故事……就像当年的天可汗一样,他会成为有可汗之人的可汗,君临比昔日大海一样宽广的大突厥汗国更广袤的土地。”
默矩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要不是阙特勤刚刚率军击败了九姓铁勒,荡平了阿史那匍俱及其旧部,还杀尽了默啜的旧日衙官,默矩就要拍桌子骂他在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
“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你同他并称突厥年轻一代中的文武双璧,难道你怕了他?”
“不是怕了他。单打独斗,排兵布阵,我们都难论胜负。但乌特有一点远胜你我……他的胸怀比你我要宽广得多。”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当王子、可汗的人没有当将军的人胸怀大?”默矩勃然作色。
阙特勤笑了:“哥哥,我们在河中征战之时,我和我的军队曾被大食军队团团围困。当时我连报信的使者都派不出去……弹尽粮绝之时,我以为我真的会被困死在那里。可那一天,是乌特率着自己的亲军,反复冲阵打崩了大食人的军队,解了我们的围。”
“后来很多很多次,我躺在军帐中辗转反侧地想,如果我和乌特易地而处,我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他吗?”
“不会,不论想几次,我的答案都是不会。”
阙特勤叹了口气:“我们率领的军队还是名义上的敌人,我的下属绝不会同意我为此冒险,我不知道他是已经全军覆没,还是和大食人媾和,做套等着我来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兵投入战场是不是杯水车薪——倘若失败,大军全线败退,这一次战争和我自己,都会变成人们口中长久流传的笑话。”
“而后我又想,倘若在洛北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哥哥,你会带着自己的亲军来救我吗?”阙特勤望着默矩的眼睛。
默矩沉吟片刻,终究是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地垂下眼眸。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没办法肯定这个答案。”阙特勤道:“但我知道的是,洛北来了——他孤注一掷,带着自己的亲兵救了我们。”
默矩听完,脸上也露出感怀的神色,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可这归根究底是你们自己的事情,阿史那阙,你不能把自己的情感凌驾于汗国之上。”
“汗国……”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哥哥,难道你真的觉得九姓铁勒群起反抗默啜是个偶然?”
“你是说……他……”默矩瞠目结舌。
阙特勤笑了:“多年之前,在碎叶,他曾经以帮助救灾为名,把自己的亲兵侍卫派往草原各部。其中也包括你我的部族。若无这些人与部族民众朝夕相处,日日劝导,九姓铁勒怎么会团结起来反对默啜?”
“如果这样说……”默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乌特心思缜密,确非常人所能及。”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告诉我,他想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做突厥大汗。因为在征召我去西征之前,他就想到了今日。”
“可让我犹为佩服的是,他竟还愿意让我带着兵马回来救场。”
他想起洛北说话时脸上疲惫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他这位以智谋著称的挚友和兄弟,也难得有为情感徇私的时候:
“作为胜利的大军主将,他有数种办法可以让我留在河中,或者稍微拖延一下我的脚步,突厥便会大乱,可他还是让我回来了。哪怕未来我们终将刀兵相对。除却我们之间的情谊之外,他更不愿意见到草原混战太久,致使生灵涂炭。”
阙特勤说到此处,又是一叹:“哥哥,你还不明白吗?自默啜把他逼到唐家那边时,天命就已非你我所有了。”
第207章“洛卿于朕,便如卫国公于太宗,英国公于高宗。”
景龙七年的十月初八, 默啜传首长安,同一日,吐蕃太后赤玛雷的请亲使团亦到长安。吐蕃人这一次格外言辞卑微, 说愿归还吐谷浑故地为聘礼, 以结两家永为盟好。
“他们倒是会算。”洛北与张孝嵩、慕容曦光等闲坐时不免笑道,“如今吐谷浑故地已经为我大唐所有,这个时候拿来当砝码,以为我们都是不识地图的蠢货吗?”
慕容曦光哈哈一笑,他提过茶壶往洛北杯中倒了一杯:“大哥哥的恩德, 我们吐谷浑慕容家永世不忘。大哥哥,宣彻叔叔尚在边境,不得回转, 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如何?”
“不忙,等哥舒亶回来了, 你敬他吧。”洛北摆手笑道。
“哥舒将军确实劳苦功高, 可若无大哥哥庙筹得当,任谁也不敢轻易翻越葱岭控制护密。”慕容曦光坚决不肯落座,只端着杯子站在那里。
张孝嵩也笑道:“洛将军就不要推辞了,曦光如今是左羽林军将军, 也是禁军中的重要人物,叫他这样站着, 成什么样子?”
他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洛北只得站起身,与他举杯对碰, 一饮而尽:“未能攻克逻些城,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功绩。”
他这话一说, 张孝嵩脸色也暗了下去,他是见过洛北的规划的:
若不是朝廷中途换帅,洛北必要自护密和于阗两路出兵,前后夹击逻些城——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人连请和请婚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朝廷换帅在先,现在又让安西北庭分治天山南北,洛北坐镇北庭,再想与吐蕃交战,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即便洛北自己不觉得,等到十一月突厥议和使团来到长安时,依旧在长安上下掀起了一股热潮。人们狂热地称颂他,说他是大唐的新一代军神。
李显甚至亲自挽着洛北的手登上开远门远望使团:
“如今胡烟靖平,天下大定,都是卿的功劳。洛卿于朕,便如卫国公于太宗,英国公于高宗。”
洛北半低着头,心里却想起,上次皇帝像这样对他优容有加之时,正是要溜出宫去叶静能府邸玩之时——这定是皇帝又有什么折腾的点子。
虽然景龙七年的外战不断,一向乐于享受人生的皇帝李显也没有浪费这大好时节。
从正月起,他就开始了折腾的行程。先是正月里与韦皇后微服出宫观灯,还放了数千宫女一道出宫。这数千女子出了宫外,便如鱼入大海,没了踪迹,多的是不回来的。
二月花朝节,他又率着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前往梨园宴游,让三品以上的官员拔河为戏。韦巨源与唐休璟两位老宰相皆是过了八十的人,被拽得摔到地上就没能爬起来。引得皇帝与皇后、公主等一阵大笑。
到了上个月,他不知从何处听说长安城东的隆庆池有“龙气”,非要率文武百官前往隆庆池上宴游,以己身的“帝王之气”镇压住这股“龙气”。
洛北思绪乱飞,面上却如一渊湖水,平静自然: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天下太平,上赖陛下鸿福,下托将士用命,还有安西、北庭的百姓及部族子弟倾力相助……”
李显望了他一眼:“就是临阵换将,掣了你的肘,是不是?”
“微臣不敢。”洛北恭敬下拜,“微臣还是凉州参军时,郭相公就是微臣的上司。郭相公此举与其说是打压微臣,不如说是为了匡正边将行止,免得武人轻狂,肆意在边境虐待外藩,挑起战乱。”
李显笑了:“你这些话倒是和宋相公如出一辙。打你一回来,他就成天在朕耳边念,什么国家穷兵黩武,耗尽民财,什么不应大肆封赏边功边臣……念的朕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洛卿啊,朕也要问问你,你这样的功勋,朕要怎么封赏呢?”
“微臣承蒙陛下错爱,年仅二十八岁,便服紫佩金,位极人臣。”洛北道,“陛下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不敢请赏。微臣愿请陛下将赐臣之物赠予军中将士,以慰征劳之苦。”
李显的脸上笑得越发灿烂了,他招呼侍立在身后的阿史那献:
“金山郡王,你有子如此,怎能让朕不羡慕啊。这样吧,朕封你为辅国大将军,再赏给你一个钱炉,再把你的封邑增加到万户,如何?”
大唐制度,凡以功进身者,最高不过郡王,洛北一门父子出了两个郡王,已是了不起的恩宠,如今封邑万户,等同亲王……莫说大臣,便是许多李唐宗室也自愧弗如了。
洛北知道他还有后话,只是垂首躬身,并不说话。
“还有,朕决议要行封禅。你同朕一道去,乘着御辇去!”
即使在场的不少王公大臣早猜到皇帝有封禅的想法,听到此话也目瞪口呆。
同乘御辇这样的恩宠,过去只有扶立李显登基,又深得李显信任的辽阳郡王李多祚有过。如今这样的恩宠竟然落到了洛北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头上!
“陛下!微臣万死不敢当!”洛北只得跪地推辞,“君臣父子不可逾越,微臣身为人子,不可越父而行。”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阿史那献是禁军首领,他要随行,必是在皇帝身后——哪有让儿子越前,让父亲随行的道理!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他沉吟片刻,又道:“天下如此,皇后劳苦功高,朕要效仿父母旧制,以皇后为亚献,并以宰相之女为斋娘。”
“所以后来就没人在意陛下对我和将士们的封赏了。”
回到府邸议事之时,洛北是这样给不在场的褚沅转述此事的:“国子祭酒祝钦明赞成陛下的意思,说按照《周礼》,祭祀应当夫妇同行。太常博士唐绍等反对。于是那些文官清流、宰相大臣们当场辩论起来,你说孔子,我说《周礼》,还有人搬出大唐历代先皇来……场面热闹极了。”
他见褚沅歪着脑袋听得专注,笑了一句:“那斋娘的位置你可有兴趣?若是也想去见识一番泰山封禅,我可以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褚沅摇了摇头:“以陛下对阿兄的重视,阿兄只要开口,岂有不应之理?不过,我已为一方执政,不必借此机会为自己获取更多的东西,还是留给其他女子吧。”
她将手边的一叠纸张递给洛北:“我近日在写都护府内的女官晋升制度,给阿兄看看,可合适否?”
“晋升制度?”洛北好奇问道,“为何想要做这个?”
“之前阿兄不是同我和裴公商议过,若要跨越高山大漠,穿过大食及大唐的控制区行商,单靠商人们一家一姓,是不切实际的。”褚沅道,“最好是由都护府牵头行事,另派一定数量的军队护送。如今这些布坊、棉行……多的是女子做主,若无这些精通商贾伎俩的女子加入,我们这个事情怕是做不成的。”
洛北沉思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想法是,把女官晋升亦规范起来?”
“不错,”褚沅轻轻叹息一声,“宫中斜封官泛滥之时,我也曾经劝过上官昭容同太平公主,想让她们刹一刹这风气。但后来我转念一想,我们这些人因靠近君权,就好像自己得到了与君权近似的权力。”
“可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我们这些人,连生死奖惩都无定数,全赖皇帝皇后的好恶。这样一来,大家怎么会知道应当把自己手中的权力用在何处?有些人只怕只知对上负责,连对和错都忘了。”
“如今有了制度,有了成文的奖励和惩罚,她们便知道自己的一身才华可以用在更多地方,而不是敛财、弄权……”
洛北颔首,拿过她手中的文册慢慢地看起来。褚沅如此郑而重之,他便也格外上心,一面观看,一面推敲盘算。
正当这对兄妹沉思之时,门外却报有客来访。
“我不是说了,最近闭门谢客么?”洛北微微皱眉,朝廷为了封禅之事都快打起来了,他这位已经钦定要陪同的大将军必然招人注意,“便说我病了,如何?”
“不如何?”院中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只会让人觉得你这碎叶郡王府的门槛太高。”
洛北一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哥舒亶来了,在他麾下众将之中,只有哥舒亶在讲汉话时执拗地留下一点西突厥的乡音:“哥舒将军?请进!请进!”
哥舒亶一身锦袍,领着个半大孩子走进了洛北的书房。他四处张望一眼,又笑道:“我听闻洛将军近日繁忙得很,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也玩笑道:“这可怎么讲?”
“以你这书房的整洁程度,怕是你得有十天半个月没进来研究你那些地图、书本和游记了吧?”
哥舒亶说完放声大笑,洛北也被他这情绪感染,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还是褚沅提醒,才注意到那呆在原地的半大孩子:“哥舒将军,这孩子是?”
“这孩子啊……说来可怜,这孩子原也是将门之后,如今倒成了孤儿。”哥舒亶指了指洛北,又指了指褚沅:“来,训儿,来见过碎叶郡王、阳翟郡君。
第208章“倘若洛将军有心通敌叛国,我大唐西疆万里早已落入敌手,御史台那些人疯了吗?”
那孩子生得很俊朗, 眉眼间透着点难以掩饰的忧虑神色,见哥舒亶指点,一个字也不多说, 到他二人面前下拜道礼:
“见过郡王、郡君。”
洛北正要问这孩子的来历, 目光扫到一边时,却见哥舒亶欲言又止。他猜到此事必有缘由,干脆望了褚沅一眼。
褚沅闻弦歌而知雅意,半蹲下身对那孩子道:“何必这样多礼,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从安西来, 一定很辛苦吧?走,跟褚姑姑到后堂去,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待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出花厅, 洛北才坐到座上,又给哥舒亶添了点茶水:“吐蕃出事了?”
哥舒亶本有些强撑,听他这样一说, 彻底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当年我们在于阗, 张孝嵩就说过,军务都被朝政耽误了。如今到了吐蕃,还是这样。”
他抿了一口茶水:“就说这个孩子吧,这孩子的父亲叫王海宾, 是王方翼的同族。”
洛北颔首:“我记得此人,他原来是太子右卫率出身, 后来太子因忠被废,他也外放去做了丰海军使。他既是一军主将,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朝廷临阵换帅。”哥舒亶道:“大军出发, 临阵调换指挥,军中人心思动。薛讷将军出身将门, 一入朝便身居高位,他哪里知道将士们失去了能征善战的主帅庇护的心情?”
洛北听出他心中有气,略作沉吟一番,才道:“吐蕃地势复杂,所以攻打吐蕃,我并未报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更何况,朝中收到的战报里似乎没有败局。”
哥舒亶摇了摇头:“将军不要宽慰我了,我们本欲追亡逐北,前后夹击,会师于逻些城下。如今只能困守边疆,难道是值得赞颂之事吗?我们大可在军报中吹嘘自己的斩获,但战线移动岂能骗人?”
“说远了,哥舒亶。”见他越说越离谱,洛北只得开口:“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哥舒亶道:“当时军中人心不定,故而我们这些人都向他请命,要安抚军士,再行征战。但薛将军不愿意。将军也知道,其父薛仁贵兵败大非川,是他毕生难忘的耻辱,他一心指着在吐蕃战事上找场子,便强令我们率军出击。”
洛北皱了眉:“他确实操之过急了,若这样的事情处理不好,将士们是要哗变的。”
“我们谁不是这样说?只有王海宾与他出身类似,一路打仗都是顺风顺水,便抢立了军令状,要为先锋。”
哥舒亶摇了摇头:
“他出兵之后,起初倒是连战连捷,连破吐蕃三座城堡。可到第四座时,兵力便有不济,被吐蕃人所围困。我和慕容宣彻率军猛攻,虽逼退了吐蕃人,却未能救得他的性命。”
洛北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了门扉。猛烈的冬风自门外吹进来,掀起了他身上的袍服。他站在门前,望着那些被吹起的败叶随风乱舞,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看来,这一次议和还是不得不议,金城公主还是要到吐蕃去。”
哥舒亶在他身后,见他难得意气消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想出个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对了,王训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办?送到太子东宫去?还是送到他自己家里?”
“现在朝中人人盯着太子,送到东宫去,更加不安全。送到他自己家里…他的亲族怕是都和他关系疏远了吧?”他看了一眼哥舒亶:“不然你也不会把这孩子带到我这里来。”
哥舒亶这才笑了,那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显出几分促狭的意思:
“王海宾虽然出身高,家中却不富裕。他的妻子早年病故,就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把他丢回王家,怕是要惹人欺负的。若洛将军肯收留一段时间,是再好不过——你连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蕃兵都能教成将军,更不要说这孩子了。”
他对洛北眨了眨眼睛:“这样我也算没有辜负同袍的嘱托了。”
数日之后,大唐朝廷接受了突厥和吐蕃的议和,兵部与鸿胪寺牵头,与两国在长安谈判。
洛北以谙熟边事,私下请命参与议和谈判,却被李显和郭元振各自回绝。
李显笑着对他道:“洛卿一片拳拳之心,朕心知肚明,但若你此行依旧能功成,朕也没有什么爵位能给了。”
郭元振说得更直接:“我说,你小子也要给别人些机会吧?还嫌自己不够树大招风的?”
洛北哑口无言,只得在家中闭门谢客,修身养性。偶尔替他妹妹翻译一两篇难懂的粟特文书,间或指点指点王训练武习字,处理一些北庭庶务,日子便如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到了十二月上旬,两项和议皆有了些条款定下,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李显顺势再度把封禅之事提上日程,甚至为此将宰相宋璟贬官外任为杭州刺史。
宋璟素有刚直之名,他的存在可谓是朝廷的风向标。宋璟贬官外任,就代表皇帝的耐心和理性都已经耗尽。
见风使舵的大臣们立刻转向,称颂皇帝功德,赞成封禅之事。即使有硬骨头的御史上奏劝阻,也无法再在朝中引起风浪了。
张孝嵩有时过府来拜访,提及此事也是唉声叹气:“封禅之事花费众多,一路惊扰州府,祸害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山东的百姓才从水灾之中挣扎出来,过了几年好日子啊。”
“孝嵩,你不要忘了,陛下政变登基,得位有不正之处。”室内只有他们两人时,洛北说话也忘形起来:“如今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能比肩其父,他怎么会错过……不过,我还有一重担忧……”
他话语未完,门外已被一连串的喧闹之声打破。他与张孝嵩对视一眼,各自拿上兵刃,走出房门时,正撞上跑得满头是汗的褚沅:“阿兄!”
顾不上张孝嵩的惊讶,洛北先握住她手臂安抚道:“出什么事儿了?”
“外面有御史台的人前来,邀请阿兄前去御史台协同办案。”褚沅双手叉腰,微微弯着身子连着喘了两口气,才把气息顺匀,“他们说,阿兄涉及一桩通敌叛国的案子。”
“通敌叛国?洛将军?”张孝嵩大惊失色,“这太荒唐了,倘若洛将军有心通敌叛国,我大唐西疆万里早已落入敌手,御史台那些人疯了吗?”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执掌禁军,洛北又是功勋卓著的边将。一门父子皆有郡王爵位,又是有军权的大将军。
更不要说皇帝已将“同乘御辇”的话都放了出来,洛北如今算是朝中最为权势显赫之人,便是有御史弹劾,御史大夫也不可能允许他们上来就玩入台质询这套手段,又不是老寿星嫌自己的命太长。
“御史台的人可说具体是什么案子?”洛北微微皱起眉。
褚沅道:“他们说,阿兄纵放阙特勤,使其归国之后,一统突厥,拥立其兄继位,成为我大唐之患。”
“突厥议和使团不是刚和兵部和鸿胪寺的人谈出些眉目吗?”张孝嵩和洛北对视一眼,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所以,这项弹劾恐怕兵部和鸿胪寺的人都不知情。”褚沅轻声道,“阿兄,此事事关重大,外面又是情势不明,我马上回去,以无诏的理由把他们挡回去。请两位在这里稍作等待,不要露面。”
张孝嵩立刻道:“我出身御史台,阙特勤之事我也知晓内情,我同褚郡君一道出去。我倒要问问,他们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把这样的罪名往一位功勋卓著的郡王头上扣!”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这位年轻的生长在大明宫中的女官已经嗅到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道:
“不,张御史,这些人手中未必没有诏命或是陛下的手敕。”
张孝嵩愣了片刻:“那你还要拿无诏的理由把他们打回去么?”
“我毕竟曾经在宫中为陛下制诰,熟悉陛下的手迹和诏书上的一切内容。”褚沅笑了:“所以我有资格说诏命是矫诏,是伪诏。可若是再多一个人,事情就会被动起来……说不定他们也会以同罪要求张御史同他们去御史台接受质询呢。”
“去又如何?”张孝嵩气乐了,“那些手段我都知道,难道还能奈何得了我?”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孝嵩,别冲动,你忘了当初宋相公在御史台传召张昌宗时,你是怎么和我说的?”
张孝嵩一时犹豫:“你是说他们会在堂上用私刑直接把你我打死吗?他们疯了吗?”
张孝嵩好歹是榜眼出身的天子门生,宦海沉浮这些年,老师、同学、朋友不说遍布朝中,也足以给御史台找来不少麻烦。
洛北更不必说,他的亲兵旧将、故交亲朋遍布军中及宫中禁军,滥用私刑打死朝廷的大将军——除非执刑的御史连九族都不要了。
“事态尚不明朗,一切不要妄下论断,如果……”洛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向褚沅,声音已像在军中那样冷肃:“褚郡君,门外那些人便拜托你了。”
“好。”褚沅向他二人一福,便转身离开了。
“洛北,这未免太……”张孝嵩还要再争辩什么,却见洛北抬起手止住张孝嵩要说的话。
他像在战场上那些,在冬风中侧耳听了一会儿,又示意张孝嵩闭眼感受。
“听到了吗?那是马蹄声,以这个声音判断,马上的军人应当着重甲,这是禁军来了。”
第209章“事成之后,许我永镇西域。”
“下雪了。”
再有几日便要封笔, 长安城中人心思定,到了半夜,往昔的喧嚣都沉寂下去, 显得马蹄声分外分明。褚沅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守在门前, 望着自黑暗夜空里落下的大雪,声音轻弱悠远。
一辆马车自远及近地朝这边驶过来,马蹄声迅疾如雨。这马车大摇大摆地无视了街口的下马石,一路飞一样地往这里跑,到了府门也不停马, 只从马车后厢跳出一个人。
这人身上的衣裳似比褚沅身上的还厚,包得像个绒绒球似的,就地一滚了两滚, 才卸下力来。褚沅伸手把这人从地上捞起来,定睛一看,声音差点走了调:
“珍娘?!宫中出事了?”
“褚姐姐怎么在这里?!”曹珍娘擦了擦脸, 又伸手掸开身上的灰尘:“我有要事要说。我们, 我们进去说。”
“我有要事要守在这里。”褚沅语气温和:“你进去,就说是我让你去找洛将军,他一定会见你的。”
“褚姐姐,事关重大——”曹珍娘咬了咬牙:“马上长安城里就要乱起来了, 你怎么能在门口站着呢!”
褚沅望了她一眼,脸上依旧是一派温和的秋水:“我知道。”她轻轻地, 语气平静:“陛下驾崩了。对吗?”
“褚姐姐!”曹珍娘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褚沅却不由得她犹豫,眼见大队人马即将赶到, 侧过身把她推到门后:“上官婕妤让你来告诉我的吧?她应当还打算写一份遗诏,让太子登基, 让皇后、太平与相王共同辅政——她这套打算是行不通的。”
曹珍娘脸上的惊讶一直没下去过:“褚…….”
“长安城里的水太深了,这个局只能破,不能和。”褚沅道:“你进去吧,告诉洛将军这句话,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招了招手,招来站在门廊上的年轻侍卫,低声以突厥话请他把曹珍娘送到后堂。那侍卫领命而去,门前就又留下褚沅一个人。
“圣上手敕!”有人高声叫喊,一路喊着,一路奔过来。
脚步声和马蹄声交错一片,来的人各个手拿火把,在暗沉的夜色中几成一道火龙。一双手高捧着明黄手敕的身影一路穿街过院,定在了褚沅身前。
“圣上手敕,召碎叶郡王、北庭大都护洛北入御史台听审。”
使者声音高昂,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见到褚沅时,喜色逐渐隐遁,成了不屑之色:“圣上手敕召洛北,褚郡君站在这里做什么?”
褚沅躬身向他道礼:“崔公安好。”
来者正是被贬官外任多年的前兵部侍郎崔湜。
“少在这里装样子了,褚沅。”崔湜捧着明黄手敕,口中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叫那个通敌叛国的罪人滚出来。”
“洛将军不在府中。”褚沅上前一步:“还请崔公携圣上手敕入府稍候。”
在她身后,郡王府的正门豁然洞开,露出一面墨玉的照壁,照壁上是一只凌然向上的飞鹰。
崔湜方要下马,身边有个精干的果毅都尉慌忙提醒:“崔御史不要冒进,万一里面有埋伏……”
“荒唐,天子脚下,岂容他如此为所欲为?”崔湜喝了一声,身体却停在半空,不敢再下。他本是博陵崔氏的美男子,行为举止都自有风度,这样半边甚至荡在半空,显得分外滑稽。
褚沅轻声道:“崔公若不入府也无妨,可否将手敕借我一观?我也好转告洛将军。”
“你算什么东西?”崔湜傲然道:“也配看圣上的手敕?”
褚沅轻轻笑了:“既然如此,只有劳崔公多候了。”她转身便走,郡王府的大门开始缓缓关闭,发出吱呀的声响。
“褚沅,面对天使,拒不接诏。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这是谋反!”
要是被褚沅这样轻巧地混了过去,崔湜也就白白在外吃了那么多年土了。他挥了挥手,两边披坚执锐的禁军士兵立刻上前撑住府门,一时之间,铠甲撞击之声,齿轮转动之声两下僵持,谁也不肯让步。
褚沅道:“崔公,这谋反叛乱的帽子你们已往洛将军头上扣了第二回。陛下前日才要与洛将军同登泰山封禅,今日你便拿着一封明黄书卷来召他入御史台听审,还要百般搪塞不肯予人。崔湜!你手中这封,真的是陛下的手敕吗?!”
“凭你一个从宫里被赶出来的女官,也敢当街斥问我?”崔湜神色一变,声音也提高了不少,“褚沅,我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快点让开!”
褚沅站在那里,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自她身后,走出了两排被坚执锐,手擎火把的士兵,前排的士兵手拿大盾和长矛,后排的士兵手执弓箭——这正是唐军面对骑兵冲阵时最常采用的锋矢阵。
这些人铠甲或许没有禁军的装饰华丽,但神情坚毅淡然,各个有一股视死如归之势。有几个禁军已经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这是边军吧?”
“西域前线来的边军,恐怕都不是简单角色……”
“禁军将士们。”褚沅高声道,“你们眼前的是在边境浴血奋战的同袍,是大唐的不败军神,你们真的要伙同眼前这个回长安不到十日的乱臣贼子杀死他们吗?”
“你们真的要把鲜血流在这里,流在这无望的自相残杀之中?你们不会被当成英雄,只会遗臭万年!”
那果毅都尉眼看身后已经有些议论,忙开口弹压:“我们禁军但知听圣命行事,不知其他!”
“倘若崔湜手中真的是伪手敕呢?”褚沅道。
“这……你口说无凭,再说,手敕出自宫中,怎会有误?”
褚沅冷笑一声:“是吗?我在宫中为陛下草诏多年,从未看过陛下用这五爪金龙暗纹的纸张写过手敕!”
崔湜下意识地朝手中一望,那明黄绢帛上的暗纹被火光一映,显得分外弄人。他开口反驳:“你信口雌黄!”声势已经弱了许多。
禁军的那果毅都尉已经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但崔湜僵在那里,他也不好妄动。正在为难之际,又有三骑骏马向这边飞驰而来。
一骑是左羽林卫将军慕容曦光,一骑是魏元忠之子,太子冼马魏升。还有一人却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
“李仙凫!”慕容曦光高声道,“有军令,各禁军速速归营!”
崔湜几近咬牙切齿了:“我有圣上的手敕!”
“伪造圣上手敕,罪同谋反!”魏升喝道,“崔御史,你才回朝不久吧?玩这样的勾当,你嫌自己的脖子太重了不成?!”
崔湜看看薛崇简、又看看魏升,一个绝望的想法不免在心中蔓延:太平公主已经亮了明牌,她是要帮助太子李重俊了。
怪不得上官婉儿给他这封手敕时神情怪异,怪不得只派了个果毅都尉随他前行,怪不得要半夜出发……
这个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只等他这个蠢货往里钻。
上官婉儿……那个女人,在拿他的脑袋当投名状!
“走!”慕容曦光抬手下令,带走了所有禁军,他们的身影尚未跑远,后面传来一声闷响。
崔湜睁着两眼,不甘地从马鞍上坠落下去,胸口插着一支带毒的袖箭。
褚沅缓缓地放下手,看着这位归朝不久的朝廷命官在雪中断了气,看着两位侍卫把他的尸首拉到一边。
“两位。”她转头向魏升和薛崇简各道一个万福,“洛将军已在府中久候了,请两位随我进去吧。”
听了魏升和薛崇简带来的消息,洛北一时没有说话。他不声不响,从一边桌上捞了一盏茶,放在唇边抿了两口,才轻声道:“陛下驾崩,既然太子和公主已经准备万全,何必再让我过问?”
魏升和薛崇简对视一眼,还是薛崇简开口道:“陛下忌惮太子,从未给他太多的权力——这一点,洛将军也是知道的。我母亲虽然豪富,又甚有权势,但在军中并无人手。刚刚褚郡君能靠洛将军的名字就吓退那些禁军,想来宫变当夜有洛将军在,我们一定会事半功倍。”
洛北看了他一眼,薛崇简继承了太平公主宽阔的额头和下颌,是张很方正的国字脸:“我有个条件。”
“将军请讲。”魏升连忙追问。
有条件是个好事,有条件就说明这事儿能办。
“事成之后,许我永镇西域。”洛北道。
“这……为什么?!”魏升目瞪口呆——以洛北目前的战功,又加上从龙之功,那定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他为什么不留在长安的安乐窝,反倒要去西域?
洛北挑眉看了他一眼,他金棕色的眼睛被夜晚的灯火映衬成一股流金般璀璨的颜色:“理由我自会向太子殿下解释。”
“将军恕罪。”魏升恭敬道礼,“我立刻转告殿下。另外,殿下已经与公主谋划过了,三日之后,时辰极好,可以动手。”
送走这两人之后,洛北久久不言,他在窗边枯坐,待到风雪停下敲窗之声,才走出门去。
邻近天亮,天际之间是一股淡淡的粉紫色,地上已积了薄雪,他踩上雪地,走到院中,遥望天际。
金星正在缓缓行走,在突厥语中,金星是光明女神的象征,也是乌特二字的由来。
数年之前,他回到长安,满腔抱负,一身热血,拼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不要,也想帮助当今的皇帝继承大统。
数年之后,他再度回到长安,服紫佩金,功封万户,命运又把同样的选择推到了他的眼前。
第210章“还有,我没有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喝庆功酒的习惯。”
内宫之中, 灯火通明,一个送信的使者穿过禁军重重围困的大殿,一路小跑, 来到处处帘幕低垂的内殿之前。
纱帐之中只坐着韦皇后一人的身影, 她一手撑着额头上,一手按着鼻梁,见到使者,才焦急地站起身:“怎么说?”
“出事了,出大事了。”那使者半跪在地上, 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崔湜去洛北府上时,被褚沅挡在了门外。她言之凿凿, 非说崔湜手中拿的是伪敕。那些禁军也信了她的说辞,正在两难之际,慕容曦光和魏升、薛崇简一道出面, 把那些禁军哄走了。”
“那崔湜呢?”一个女子身影终于忍不住从帘后走到幕前, 烛火映得她娇美的脸上一片焦急,“他如何了?”
使者望了望上官婉儿难看的神色,心中暗暗发苦:
“崔湜……死了。褚沅似乎在袖中装了袖箭,禁军们一走, 她就立刻把崔湜射死了。”
“这个畜生!”
上官婉儿气得牙根发痒,几下咯咯作响。她一时觉得目眩神迷, 还是扶住一边的柱子才站稳了,
“枉我为救她性命多番斡旋,如今竟害了崔郎性命!”
“撕破脸了, 母后,怎么办?”安乐公主也坐不住, 从帘后出来,倚到韦后膝头上:“要不就派兵去,把他们都杀了吧!”
“娘娘,万万不可。”上官婉儿收住眼泪,也走到韦后身前,“如今执掌左右羽林军的李多祚、阿史那献都不是咱们的人。禁军里咱们手上的力量太少了,贸然动手,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在长安城里打起仗来,咱们不是对手啊。”
“横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安乐公主瞪了上官婉儿一眼,“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让他们与我们谈和不成?不如趁他们还在联络的时候快刀斩乱麻,把这些人都送上西天!”
“安乐!”韦皇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这些市井的鬼话都是谁教你的,武延秀吗?”
“母后!”安乐公主有些委屈地嘟了嘟嘴,“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女儿这些言辞。我就是觉得咱们不能这么被动,得先下手为强。”
韦皇后沉吟片刻,目光如炬地望着上官婉儿:“婉儿,你说呢?”
上官婉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局势复杂,洛北等人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咱们也不能再退让。不过,直接派兵去杀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咱们可以先设法稳住局势,让韦家和武家的势力把整个长安团团围住,再慢慢寻找机会,把他们杀掉。”
“稳住局势?”韦皇后微微皱眉,“他们已经把崔湜杀了,分明是奔着你死我活来的。还怎么稳住?”
“褚沅等人虽然杀了崔湜,但他们的目的还是为了自保。”上官婉儿缓缓说道,“我们就广发诏书,说崔湜矫敕行事,罪不容诛。下令旌表褚沅的忠勇——”
她这半句话几乎是要咬着牙关说出来的:
“同时,皇后应当以圣上重病先行监国,再以御史台指控虽不确实,但突厥新君嗣立,要求洛北回庭州戍守,以防突厥入侵。”
韦皇后这才反应过来:“不错,我们应当把他赶出长安!”她扼腕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也不该派崔湜去杀他。”
“母后,夜长梦多,这样的事情哪里是拖得的!”安乐公主又拽了拽韦皇后衣角,“您不要摄政了,就说圣上遗诏,让您登基为帝……那些大臣们起先不也反对武皇吗?可后来她们不照样对女皇俯首帖耳?”
“公主,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事缓则圆,许多事情是急不得的。”上官婉儿忙道,“皇后若是仓促登基,太子未死,天下人怎么可能归心?若被太子和洛北一道逃出城去,且不说洛北在北庭还有数万兵马,各个身经百战……单说各地叛乱再起,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啊。”
韦皇后瞪了一眼安乐公主,让她把下句话咽在了肚子里:“婉儿,你说,接下去咱们该怎么做?”
“皇后登台监国之后,便可以把朝中易起叛乱的大臣都扫除出去。或抓或流或外放,再提拔一批信得过的大臣,日后拥立,还要看他们呢。”上官婉儿道。
韦皇后沉吟片刻,一锤定音:“就按你说的办。婉儿,你来草诏,就说圣上病重,诏许皇后监国!”
上官婉儿得了命令,开始挥毫泼墨起来,不过半刻功夫,一封诏书便一气呵成。韦皇后起身转入寝殿,自匣中取出了传国玉玺。
她捧着传国玉玺疾步往寝殿外走去,晚风一吹,吹起四处低垂的幔帐,拍在了她的肩上。
“显,是你吗?”韦皇后快步走到龙榻之前,望着躺在床上早已没了生息的李显,“……你也知道自己去的太急太急,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母女吗?”
“没事,显。”韦皇后长叹一口气,“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争到。”
她不再看那躺在病榻上的曾经的君王和丈夫,转身进入了一片明黄色的内殿之中。
毫无意外,命皇后监国的诏令一出,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众大臣谁也顾不上什么矫敕行事的崔湜,什么突然被旌表为虞国夫人的褚沅,纷纷伏地上奏,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以太子监国。
“今太子已过弱冠之年,仁德怀人,朝野皆知,太子既在,当以太子监国,何必皇后临朝摄政?”
韦皇后岿然不动,立马有她这派的大臣出列反驳:“太子年少,不知朝务,以嫡母辅佐,待其谙熟朝务,再行监国不迟。”
“虽然太子年幼,但东宫僚佐、宗室诸王,政事堂诸位相公皆可辅佐,何必皇后垂帘?”说话之人正是太子冼马魏升,“还请奏报圣上,以太子监国为上。”
两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韦皇后敲了敲把手,定住了局势:“好了,陛下诏书已下,既已成文,不容更改。诸位爱卿,不要再说了。”
“皇后娘娘,既然昨日出了崔湜伪造手敕之事,微臣可否借此诏书一观?”郭元振自始至终未曾参与这场论战,听到韦皇后要一锤定音,赶紧出列质疑。
“婉儿。”韦皇后挥了挥手,示意上官婉儿把诏书捧给郭元振,“给他看看。”
郭元振看了一眼,硕大一枚国玺印章在上面鲜红得刺人眼球,他咽了口吐沫:“微臣执掌兵部,兵者,国家之大事,微臣有些机要消息,必须面呈陛下决断。”
“郭相公,你是担心本宫会通敌叛国不成?”韦皇后冷笑一声,“好了,知道你挂心北边的局势,圣上已下了手敕,要在长安闲居的北庭大都护、碎叶郡王洛北速速前往庭州戍边,文书既下,不得停留。”
朝野中再度一片哗然,对朝局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到,这道任命是皇后在排斥异己,但这道任命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以雍州长史杨再思功高,入朝辅政,诏命韦温为雍州长史。”
“以吏部侍郎李峤代吏部尚书,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以侍中纪处讷兼任右卫将军,领禁军。”
“起复流放岭南多年的宗楚客,拜为中书令。”
……
“这些人虽然都是皇后的心腹,也做过宰相,但看她连宗楚客都被拉了出来,可见皇后手中也并无多少人可用。”
令人意外的是,身处漩涡之中的洛北并未在有带甲武士保卫的碎叶郡王府中,反倒在裴伷先家下辖的裴氏酒肆之中,望着窗外的一片萧瑟冬景。
“不过,宗楚客和你可是有死仇。”酒肆之中还立着个紫袍青年,他意态潇洒,半靠在围栏之上望着屋内,脸上一片笑意:“你不担忧?”
“临淄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洛北将面前的茶盏斟满一盏,“要担忧,早在两个月前宗楚客潜回长安的时候就担忧了。”
临淄王李隆基闻言大为惊讶,他放下环抱着的双臂,上前半步:“他两个月前就回来了?”
“是。”洛北轻轻点了点头,“皇后在陛下面前说尽了好话,宗楚客又以赠礼名义送给皇帝、皇后和安乐公主不少东西,这才换了一个重新面圣的机会。”
“那陛下还没有用他……不对,这些事情当属机密中的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李隆基问。
“第一个问题,因为当时陛下觉得比起宗楚客,我更有一些。第二个问题……恕我不能奉告。”洛北摊开双手,“我说此事,只是想告诉临淄王,合作可以,但你手上有什么筹码么?”
李隆基被他毫不客气的语气噎了个半晌,论宫中关系,太平公主在他这个宗室之上,论名正言顺,洛北是太子的东宫僚属,论军中关系……
他看了一眼洛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洛北和其父阿史那献都曾经执掌禁军,他这个会打猎、歌舞、打马球的宗室,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大名鼎鼎的大唐军神。
“但有一点,你不如我。”李隆基似乎想起了什么,“韦后已经命其娘家兄弟严守宫禁,要想大摇大摆地号召禁军谋反,你还欠个皇城内的指挥部。”
洛北“哦”了一声:“临淄王有信得过的地方?”
“禁苑总监钟绍京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李隆基这才坐到他面前,“我要的也不多,一个亲王爵位,还有,政变之后不牵连我们相王府的人,洛将军能答应否?”
洛北喝了一口茶水:“此事需要太子定夺。”他站起身,“不过,我愿意替临淄王传这个话。”
“好,那就以这杯中酒作为我们的庆功酒。”李隆基喜不自胜,从桌上端起另外一只金杯,与洛北一碰,便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茶水,才感到一股苦涩涌入喉咙之中:“这,这怎么是茶水啊?!”
“做大事者,当有静气。”洛北语气平静,“还有,我没有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喝庆功酒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