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拿出真本领,别人就会知道你没本领。”

    景龙六年七月十四, 屈底波再度率领大军渡过乌浒水,向东进军。他骑在马上,回望身后重新拼凑起来的五万大军, 心中感慨万千。

    仗打到这个地步, 已经变成他和洛北——阿史那乌特的一场盛大赌博。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场赌博的胜负不仅会影响其后数年之中河中及吐火罗之地的部署,其引发的涟漪还会影响大食和大唐这两个帝国的命运。

    他率军越过乌浒水,把大军驻扎在巴依肯特,也就是唐人所说的毕国城下。自己则如往常一样入驻城中。在那里, 安国要塞中的求援使节已经等了他许久:

    “总督!唐军和粟特人的军队正在围攻我们的城市,我出发的时候要塞中的人民和士兵已经没有剩余的粮食了,水……水源也所剩无几, 总督,请您发兵,请您速速发兵!”

    屈底波皱眉望着地图, 还未说话, 他派出去探查的小队也冲入他的驻地:“总督,大唐主帅提领军队,去了铁门关。据我们的可靠消息说,他还把您的弟弟, 拉赫曼将军也一起带走了。总督,您得救救拉赫曼将军, 得救救他。”

    第三个冲入他的营帐的是花剌子模的大食残兵:“总督!总督!花剌子模城……破了。那里的唐人军队攻破了花剌子模的大门,进入了城中。他们打算重新设置……”

    那残兵说着说着,见屈底波面色沉郁, 那压在心头,支撑他跑到这里的一股心劲儿又有些散了:“总督——”他张了张口, 嘶哑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那样直愣愣地栽倒了下去。

    营帐之中的大食将军七手八脚地把他拉起来,便有随军的教士为他拍打胸口和背部,喂他喝下一碗药酒。

    “真是烽烟四起啊。”屈底波深深凝望着他帐中的将领们:“正教徒们,看起来河中地区的士兵已经被唐人的军队吓破了胆。他们变成了一群懦夫、胆小鬼。看到唐人旗帜,就只会向我求援。”

    将领们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可我告诉你们,这就是那魔鬼附身的唐人将军想要的。他想要我们的恐惧。”屈底波用力地一挥手:“可是我不怕他!我是征服河中的伟大将军,我把天神的光辉广播在我们能踏足的每一个地方,天神和先知在保佑着我们!”

    屈底波眼见帐中的大食将领人人露出激奋神色,唇角微微勾起,举起一只握拳的手,提高了声调:

    “而他,他甚至连那拜火的宗教都不相信,而是自诩为神明的化身——凡人怎么能同神明相比呢?我们要戳破他虚假的偶像,我们要战斗!战斗到最终胜利为止!”

    他的慷慨激昂激起帐内的群起呼应,有的大食将领甚至跳了起来:

    “是!”

    “天神万岁!”

    “万岁!”

    “现在,他把军队四散分开,为的就是扰乱我的目光,让我抓不住方向。”屈底波指了指地图,“但我已经看破了他的诡计!萨利赫!”

    军帐中的走出一个与他模样有七分相似的男子,向他恭敬地道礼——萨利赫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副将。

    “你率我军一半的步兵和全部的骑兵,去救援安国。”屈底波道,“那里的唐军以步兵居多,无法抵御我们的骑兵冲击。”

    萨利赫恭谨道:“是!”

    “而我自己,则要率兵前往——”他伸手在地图上落下一点:“铁门关!”

    铁门关的关隘之内,两个少年人正在合力抬起一块大石头,好把它垒在另一块大石头上。但那两块石头都不算平整,那块大石头一被垒上去,就歪歪斜斜地震颤着,几乎要倒下来。

    “小心!”正在四下巡视的洛北见此情景,赶忙飞快上前一步,伸手托了一把大石头。他看见这两个孩子未脱稚气的脸庞,不由得暗骂了一句:“捺塞国相真是胡闹!把这个岁数的孩子也派到前线来!像什么话!”

    “呀,伟大的特勤。”那打头的孩子竟能听懂汉话,“请您不要责怪我们的父亲。他说他自己不能亲自到场,甚为遗憾,所以把我们派来这里帮助您。”

    “你们是捺塞国相的孩子?洛北这才放缓了语气,“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你们应当是我营帐里的客人。而不是在这里抬石头。”

    那孩子轻轻笑了:“特勤,我们吐火罗人是有历史的民族,我们有自己的尊严。您和您麾下的将士在为我们吐火罗人打仗,如果我们还躲在您的营帐里充当客人,恐怕是……是,是太不要脸了?”

    他话到最末,终于想不出文雅的词汇,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白话来。洛北莞尔一笑,没有阻止他们。

    自他率领亲兵入驻铁门关以来,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同吐火罗国相捺塞便接过了大军的后勤任务。他们组织自己的军队和百姓,前仆后继地为洛北的军队运送军需粮草,修筑工事。

    “我还有些不适应。”阿拔思几度试图接过修筑工事的活计未果,终于只能同洛北一样,无所事事地在工事之间巡视,或在帐中看地图:“大战之前,咱们竟然什么也不用做,只消每天训练。”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洛北笑了笑,“这是将士们入吐火罗以来,一路严守军纪的报答。不过,你还是要看着些,不要把炊事也放给他们了。”

    阿拔思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伯克谨慎,可这也太谨慎了。您还信不过百姓吗?”

    “不是信不过他们。吐火罗饮食习惯与我们不同。”洛北道,“若吃得不习惯,吃得不好,也容易让士兵们的战斗力打折扣。”

    他话音犹在空中,一只金雕自空中盘旋数圈,终于落在他的手臂上。洛北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羽毛,从它的爪子上取下一只信筒。

    “吴判官的消息。”洛北凝望着湛蓝的天空,七月的吐火罗炎热依旧,晴空万里,一点风也没有:“屈底波分兵两队,一半去救安国,一半朝着铁门关来了。”

    “可是,伯克!”波善活听说来了认识的孩子,匆匆跑过来,听到洛北和阿拔思在商量军事,便也顾不上那俩孩子,驻足听了起来。等到这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还攻打了花剌子模么?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距离河中的主战场太远,已经被屈底波抛弃了。三日之前,朱邪烈便已经攻克那里。”洛北把纸条撕碎,抛向空中,“我让朱邪烈留守那里,不必向南增援。”

    “现在,就等屈底波到来了。”

    景龙七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屈底波率领两万余人的大军,抵达铁门关,抵达了洛北为他准备的战场。

    屈底波这一次把大营安扎在乌浒水沿岸的荒原之中。他还记得上一次洛北亲临他阵前时给他的军队造成的恐慌。因此特意把自己与洛北的军队拉开了距离。他派三千骁勇的战士往铁门关下叫阵,叫洛北与他决一死战。

    “这是想打击我军士气!”阿拔思与洛北同在新垒的城头眺望,“将军,我们……”

    “不要管他们。”洛北道,“我们背靠吐火罗,不愁补给,现在是他们越境作战的时候,屈底波比我们着急。”

    一连数日,屈底波日日派人前来叫嚣,洛北日日坐如泰山,任由自己麾下的将士们牧马行猎,就是绝口不提出城作战的事情待到八月末,连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都坐不住了,他亲自来到洛北的军营,要求面见洛北:

    “特勤……”

    “怎么了?”洛北好奇地望着他,阿史那都泥利素知自己在军事上暗弱无能,自洛北重定吐火罗改建都督府后,他是从来不过问军务的。

    “佛祖在上,听到那些士兵骂的污言秽语,您……您就不生气吗?”阿史那都泥利道——他们几乎都不懂大食语,但听了几个懂大食语的粟特商人一翻译,顿时觉得洛北的稳如泰山毫无道理。

    洛北翻开手中的一页书:“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刚回到突厥的时候,听到过的难听话比这多多了。”

    “但,但您总是这样坚守不出,会让人,会让人觉得您怯懦的。”阿史那都泥利道。

    洛北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已猜到他此来的真实意图:“你是想来劝我早日打完大食,好让吐火罗的农民们预备秋收了,是不是?”

    阿史那都泥利见他一语道破,脸上那股扭捏神色终于消失了,连忙道:“不愧是能看破一切的乌特特勤。是啊,特勤,吐火罗战争年年,好容易得了安定,这……”

    “我知道了。”洛北挥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叶护放心,一月之内,此战必定结束。不会太耽误秋收的。”

    他打了个送客的手势,示意士兵把阿史那都泥利请出营帐。还未走远,波善活已经皱着眉道:“叶护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过去我们同大食人打仗的时候,他怎么不劝大食人早点结束战争,好留时间秋收?就是他自己领兵作战的时候……”

    “波善活,”洛北叫了他一声名字,“大食人是敌人,而我们是盟友。”

    “那,将军准备出兵么?”阿拔思问。

    洛北摇了摇头:“不,至少现在不。”

    洛北有地势之利,屈底波不敢轻举妄动。他眼见数日叫嚣不得,不得不拿出了过去大唐及河中各地的将军们作战才会用的办法。他驱使自己从河中各地掳掠而来的工匠、百姓,开始深挖地道,想要从地道破城。

    洛北对此并不理会,于是那地道越挖越深,城墙越来越摇摇欲坠,终于到了阿拔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伯克!我们不对付那些地道,简直就是在以身犯险!”

    “地道在外,内部想要修缮,大为不易。”洛北不为所动,“轻易出城,才是以身犯险,你知道大食有句俗话吗?”

    “什么俗话?”

    “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拿出真本领,别人就会知道你没本领。”洛北道。

    阿拔思无奈地笑了:“伯克。我不明白,当初在多逻斯水,以两万对五万,您尚且不畏惧,怎么到了今天,以三千对两万,您突然审慎起来了?”

    第192章“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

    “因为这一仗我们输不起。”洛北站起身来, 走上高高的城头向下望着铁门关外的一片荒野,那里已被大食人的军帐占据,那军帐层层叠叠, 一望无际。

    “我们劳师远征, 在别人的土地上打仗,一旦失败,就会面临着身前的敌人和身后的背叛。作为大军主帅,我不能去赌,也不敢去赌。”

    关下又有大食人前来叫阵, 向他们站立的位置射出一支支羽箭,大部分未落到他们面前,就被城墙挡去, 还有少数落在他们脚下。

    洛北没有在城头当活靶子的爱好,拉了阿拔思一把,两人一道向下走去:“我们一日不和屈底波交战, 屈底波就会被困在这里一日。孝嵩他们的仗就更好打一些。”

    洛北说着, 仿佛觉察到什么,微微偏过头,躲开身后飞来的一只羽箭。羽箭带起的风擦过他的脸侧,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土墙上。

    “可惜, 知不可为比知可为要难得多。”洛北轻轻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 上前一步从土墙上摘下羽箭,取了一把大弓,快跑几步登上城头。

    那几个大食游骑已经射空了箭囊中的羽箭, 正骑马在城下耀武扬威,见到洛北取弓在手, 也丝毫不惧,扯着嗓子用大食话继续叫骂。

    洛北弯弓搭箭,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箭尖所指的方向——那是这队游骑队长的眉心。

    “咻——”他手上一松,羽箭破空而过,那人未及躲避,便眉心中箭,倒在马背上。

    剩下的游骑顿时傻了眼,见洛北左手不动,右手向身侧伸去,似乎还要拿箭,忙不迭地催起马来,四散逃开了。

    阿拔思被这神乎其技的箭法惊得瞪大眼睛:“这……伯克……”半晌才反应过来,边笑边鼓起掌来:“古有惊弓之鸟,今有惊弓之人!”

    洛北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轻狂肆意的笑容:“也就只能这样了。走吧,阿拔思。”

    阿拔思“哦”了一声,又望了一眼那游骑散开的方向,突然明白洛北语气里那种惆怅是从何而来。

    他眼前的这位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的大唐主帅,其实还是个比他要年轻的将军啊。

    若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洛北怎么会舍得放弃冲杀敌阵、一骑破千的潇洒肆意,反倒以身为饵,背着“怯懦”的名声,和敌方主帅在这里打一场比拼定力的战争?

    “伯克,”他追上洛北,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也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安国那边,怎么样了?”

    到八月二十日,唐军已围攻大食人盘踞的安国要塞整整二十五天了。

    张孝嵩有粟特人的帮助,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要塞外的有利地形。他居高临下,动用起大唐的各种精锐攻城器械,对安国要塞连续发动了十八日的攻击。

    这十八日间,大食人拆掉了要塞中的大部分门窗、房屋、家具来应付那些如雨的落石和飞箭,时不时撞击城墙的角车。

    张孝嵩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工事向城中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断壁残垣。

    吴钩从他身后登上来,也望着要塞之中:“张御史,到今日,大食人已经断水五日了。我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听不到战马的嘶鸣,想来他们已经没有战马可吃了。”

    “快到我们总攻的时候了。”张孝嵩凝望着要塞外围的城墙,十八日的袭扰性攻击,已让城墙下尸骨堆积,有大食人的、有粟特人的,当然也有他从安西带出来的唐人的,等到发起总攻之时,这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

    “张御史,我有一请。”吴钩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想去劝降。”

    “劝降?”张孝嵩讶然望着他,两道英挺的眉毛扭在了一起,“这些大食人把我们视作追随魔鬼的异教徒,许多人以杀死我们为己任。你去劝降,太危险了。”

    “再坚定的信仰,也抵不过现实的压力。没有吃的,没有水,他们连命都活不了,不要说信与不信了。”吴钩道,“我愿意冒险,也是考虑到铁门关的战事未定。洛将军孤领三千兵马与屈底波对峙,太危险了。我们这里的战斗越早解决,他那里就越早能安全。”

    张孝嵩何尝不为洛北这位主帅的性命担忧。在洛北未曾领兵出发之前,他和阙特勤都反复劝说,愿意以己身相代,连远在吐蕃的哥舒亶都来了信。但洛北一意孤行,只道:

    “若能一战收复河中,我看这个险,值得冒。”

    吴钩见张孝嵩沉默不语,心知自己的劝说有效,又道:

    “这十八日虽说未曾大规模发起总攻,但我们的各路兵马无不伤疲交加,他们需要休整。再说,若能和平收复这样的要塞,之后我们对付其他大食人盘踞的地方,也算是有了个榜样。”

    张孝嵩有些动容,转头看他一眼,见他目光赤诚,不似作伪,犹豫片刻,还是摆了摆手:“不行,我不同意。你是洛北特意调来执掌我军机要情报的官员,也是洛北的朋友,你若是出了事,我怎么和他交代?”

    吴钩哈哈大笑:“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不过,请张御史放心,我已经备下了金银财宝。按照大食人的规矩,我是可以拿钱买自己的命的。”

    张孝嵩见他执拗,也不坚持。他从军中点起精锐三人,同吴钩一道来到安国要塞之下。又命两侧埋伏弓箭手和骑兵,打算见势不对,立刻发动总攻。

    吴钩也是唐军中为数不多能说大食话的人:“喂,那边的将军听着,我奉命来劝降你们!你们让我进去!”

    “我们大食人不投降!”要塞的那边传来一声嘶喊。

    “投降了,就有水喝!就有肉吃!”吴钩命随从的士兵将两个装满清水的水瓮打碎在地上,“多好的水啊,乌浒水的雪水,清澈、干净。”他用力地喝了一口:“还有甜味呢!”

    要塞那边的沉默更久了。半晌,又传来一句:“我们大食人不投降!”

    “你们自己想想吧,勇士们,屈底波是什么样的出身?他不过是巴着宰相哈贾吉才当上了总督。他和他的家族想要在河中站稳脚跟,就必须凌驾在你们所有人的部族之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你们来送死,自己在后方观望。”

    “你说谎话!”要塞中露出一张愤怒的大食人脸庞,“狡猾的唐人,你以为靠谎言就可以欺骗天神的战士?我们不会投降的!”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吴钩笑了,“屈底波再度召集大军来到了河中,可他却急急忙忙地去了铁门关,去那里解救他自己的弟弟。你们派出去这么多的使者,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看到他派来的一兵一卒了吗?”

    “他用天神的利益,正教徒的利益来哄骗你们,其实自己却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了你们所有人之上!”

    “好好想想吧,大食人的勇士们。好好想想。现在太阳还有一点距离到日中,在日中之前跑出来的战士,我们给你们清水喝!给你们面饼吃!”吴钩道,“日中之后,我们就要发起总攻了!”

    要塞的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发声了,也没有人出来。在太阳缓缓地爬升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张孝嵩等得不耐烦,要下令总攻之时。要塞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批身上带着血的大食士兵从里面冲了出来,有的一头扎进唐军的大瓮里,张口就喝。有的泼起水洒到自己的身上脸上……

    张孝嵩率领唐军士兵,会同波善活一道进入要塞之中。那里躺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几个衣着华贵,应当是将军模样的人,浑身是血,气息却尚未完全断绝,正瞪着眼看着要塞的天花板。

    “这是营啸了。”张孝嵩对这种情况有所了解,在生死的极限之间,这些本已十分紧张,几乎在崩溃边缘的士兵们收到了将军更加严苛的命令。于是,他们集体陷入了疯狂之中,最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营啸。

    波善活看着剩余的断壁残垣,摇了摇头:“张御史放心,我们之后会以火来清洁这片要塞,愿他们的灵魂在圣火的洗涤中得到拯救。”

    那些出逃的士兵吃饱喝足之后,有不少人再度开始了逃跑——复国的粟特人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伙伴与朋友的尸首,要把怒火倾泻在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大食士兵身上。

    张孝嵩不想助长这种仇杀的恐怖情绪,一旦粟特人杀红了眼,他们就不可能再听从他的军令。因此,他除了勒令粟特各国的王公们管住自己的手下之外,还特意命令手下士兵,对这些大食人的逃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大食人不敢再在河中停留,他们顺着河流跋涉荒漠,来到了铁门关外屈底波军营之中,向自己的主帅认罪、忏悔。

    屈底波怒不可遏——他本想先破河中,再集中精力来对付洛北,没想到派出去的兵马如此不顶用,更没想到安国那固若金汤的要塞竟在不到一月之内就被攻破。

    “你们来得太晚了。”他嫌恶地望着那些在他身边痛哭流涕的士兵,“我这里没有预备你们的粮草。”

    他的话音未落,军法官已从自己的营帐里来到了这片空地之上。有几个士兵见状不对想要逃跑,被周围的屈底波的卫队当场射杀。

    “把这些人钉死在木桩上。”屈底波高声下令,“让他们知道懦夫的下场!”

    “另外——”

    他望着高处的铁门关下定了决心:

    “明日起,集中兵力,攻击铁门关!”

    第193章“今夜无星无月,让这场大战开始吧!”

    这一夜, 秋风大起,猎猎狂风,刮得那面设在高处的帅旗飒飒作响。

    自安国要塞攻破之后, 苏禄与莫贺达干率领麾下的左右骑兵, 一路疾驰,在河中的混乱掩护下扎营在了大食人军帐后方。

    他们自己则趁着夜色,率领着卫队飞骑而来。

    洛北的大帐之中,灯火通明。这位一直以闲散示人的年轻主帅终于披挂上了全副明光铠,他站在那面巨大的地图之前, 向着一帐军将发出命令:

    “大食人曾在自己的书中夸耀,说他们是荒野之中的游牧民族,极其善于夜袭。”

    “现在——”他拖长尾音, 扫视了众人一圈:“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今夜无星无月,让这场大战开始吧!”

    睡梦中的大食人是被落石唤醒的。自铁门关城头摆设的数只投石机终于在这个夜晚派上了应有的用场。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屈底波一边急命部将们收拢部队, 一边跳上骏马, 开始在一片混乱中指挥作战。

    唐人的羽箭如飞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射过来。这样强大的骑兵军团,是屈底波在之前的战役中从未见识过的。他勉力聚集起来的军阵再度被打散,士兵四处寻找掩体和遮挡保护自己。

    在这片箭雨之中, 一支鸣镝划破天际,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地向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尖锐的破空声几乎撕破了众人的耳膜。屈底波下意识地偏头一让,鸣镝的侧边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该死的被魔鬼附身的唐人!”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在稍歇的箭雨之间组织军队进行反击。夜空之中,赤色的唐军大旗和一只银色的飞鹰向着这个方向压了过来, 一骑当千,冲在最前的那位唐人将领身着明光铠甲——金色的眼眸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正是大唐主将洛北本人。

    洛北麾下的骑兵皆着玄甲,装备精良,带队冲锋的都是各队骁勇,手持长槊。他们追随在主帅身后,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大食军阵之中。

    两军几乎是在相撞的一瞬间就陷入了血战,有的唐军被大食人掀下马去,更多的大食人根本顶不住唐军的攻击,或伤或倒,一瞬间战场上血雾横飞,兵戈震天。

    “该死的唐人究竟有多少兵马!”

    屈底波的怒吼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微不足道,他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试图稳定军心,但唐军的攻势如同潮水般汹涌,一波接一波,似乎永无止境。

    好几次他甚至看到了洛北冲到他近前的位置,只是被他周围英勇的大食人挡住脚步——洛北的明光铠甲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他手中的长槊如同死神,每一次挥舞都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集结军队,后撤!后撤!”再这样交战下去对自己毫无裨益,屈底波急命传令后撤。

    “撤不了了,总督!”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穿过一个个焦灼的战团向他汇报。还没跑到他的近前,马匹已经中刀,连带他一道滚落在地,“唐人有伏军!”

    苏禄和莫贺达干的骑兵部队如同幽灵般地出现在大食军营的后侧,如两把尖刀插入了大食军队的薄弱地带。屈底波存放粮草的位置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火光耀红了半个天际。

    这代表即使这一仗打赢,屈底波也会面对无粮可吃的绝境。

    “撤退!”屈底波再度下令,“放弃辎重!放弃补给!先撤出唐人的包围圈!否则一旦让唐军会师,我们就会被彻底困死在这里!”

    “可是总督!”他的亲信副官忍不住高声询问:“正在和唐人战斗的士兵怎么办?”

    “如果来不及撤出,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屈底波挥舞弯刀,“走!”

    天际破晓的时候,大食人的主力完全撤出了这片阵地。唐军的后勤分队开始在被烧为一片白地的军营阵地之上四处搜寻伤者、掩埋死者,顺便检视那些被遗留的辎重。

    洛北走过这一片焦土与残垣,停在那一个个木桩上的尸首之前,只要他们晚来一天,就不会与屈底波碰上。

    “屈底波对待部下酷烈暴虐如此。”洛北回头对阿拔思道,“恐怕不会得到善终。”

    阿拔思笑了:“伯克怎么感怀起这些?”

    “他抛弃那些与我军交战的士兵,立刻向西北方向他的老巢逃窜,确实是壮士断腕之举,也是在昨夜那种混乱之中能做出的最优选择。”洛北道,“可战争不是计算题,它是由一个个因素叠加的复杂产物。他把自己麾下的士兵都视作可以任意操纵的蝼蚁棋子……”

    “特勤在说什么?好热闹。”莫贺达干和苏禄联袂而来,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显然是来给洛北请功的。

    “苏禄将军。”洛北停住感慨,转向苏禄,“看你这模样,是发了财了吧?”

    “特勤可不要误会我。”苏禄和莫贺达干对视一眼,“我已经和莫贺达干对过了,正要把大食军队那些辎重还给您呢。”

    “用不着。”洛北轻轻一笑,“将士们凭本事拿到的,再交给我这位主帅,算什么名堂?我不仅不收他们缴获的辎重,我还要加赏,厚赏!若无你们日夜兼程,绕过屈底波的耳目增援铁门,今日安能取胜?”

    莫贺达干笑了:“我就说特勤大方,绝不会在乎这些金银财宝。他小子不相信我。”

    苏禄见众人脸上都是笑意,也自嘲似的笑了笑:“是我,是我小气了。”

    “让部队稍作休整吧。”洛北挥了挥手,“屈底波不愧是大食名将,他至少完整地带走了一万多人……建制不溃,军心不散。我们还有仗要打。”

    阿拔思向他抱拳请命:“请伯克允许我带兵追击!他们已经断了粮草,只要我们保持攻击,迟早能把他们打崩。”

    “你啊。”洛北示意他低头看马蹄印,“马蹄印排列有序,旌旗不倒,这是随便就能被你打崩的样子吗?我和你打赌,屈底波已经在路上设下了埋伏,就等我们往上撞。”

    阿拔思还要再说什么,洛北已经举起一只手,中断了这番讨论:“传我军令,全军休整,等待阙特勤的军队与我们会师,再做下一轮攻击。”

    铁门关以北,便是昭武九姓的史国所在。史国国君阿忽必多延屯得益于大唐西征,刚刚复国。他以一种极为恭敬的态度把洛北迎入他的王宫之中:“请大唐天军稍事休息,小国自当奉以粮草军饷,还备有乐舞和兽戏,请将军观赏。”

    洛北微微皱眉:“仗还没有打完,不是娱乐的时候。国君心意,我心领了。我已命大军驻扎城外,禁止他们随意入城,我也不例外——”

    他连战连捷,自有积威,那史国国君不敢争辩,只得匆匆领命。莫贺达干却笑着劝他:“将军何必对自己如此严苛,我们反正要等阙特勤大军到来再进攻大食人,您自己享受享受,也没什么。不然,多无聊啊。”

    要让洛北自己说,等待阙特勤大军到来的日子比起无聊,更贴切的词汇是焦灼。他几乎日日要登上铁门山,望着阙特勤大军的方向。

    主帅的这种焦虑的态度逐渐感染了军中的所有将领。苏禄终于忍不住来劝他:“特勤,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的‘西面设’,是我们的敌人,若是他私下里与大食人媾和,我们该怎么办?”

    “我相信阙特勤的为人。”洛北望着一片阴沉的天色,语气坚定。

    “可安国要塞被破已经一月,他为什么还没有率军赶到?就连使者也没有派来一位,这太不同寻常了。”阿拔思也忍不住问——连他这样追随洛北多年的人,都对洛北对阙特勤的信任感到奇怪。

    洛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我只能推测其中起了变故,连阙特勤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变故。”

    他皱起眉,牢牢地盯着厚重的云层,几乎要用目光洞穿云层。几乎是恍惚之间,一只金雕穿破云层,向他们这边飞来。

    洛北让金雕落在自己肩上,取下了它爪上系的纸条:

    “……毕国的大食守军向我们投降了?”

    “什么?”在场众将无不惊诧。

    毕国是屈底波的大营所在,也是神龙元年他到河中时最先征服的地区。毕国抵抗之激烈,战斗之顽强,甚至给屈底波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为此,他在征服毕国之后大肆屠杀,将原来的大城沛肯城夷为废墟。按理说,那里的大食军队是绝无一点可能向他们投降的。

    可金雕送来的情报总不会有错。第三日中午,洛北终于在大帐之中收到了张孝嵩的信件。

    安国要塞被攻破之后,毕国的大食守军人心惶惶。他们以为是唐人的妖法迷惑了大食士兵的眼睛,才让大食人自相残杀。这样的精神压力之下,甫一断粮,便有大食士兵开始精神崩溃,陆续有士兵趁着夜色翻墙逃出,要渡过乌浒水回家。

    张孝嵩下令,对这些零散的逃兵均不追究,任由他们去逃。

    白日是抛石机与角车的狂轰乱炸,晚上是不断逃兵的心理压力,又听闻屈底波不仅把安国要塞中的幸存者钉死在木桩上,还抛弃一半的士兵从铁门关逃走,戍守毕国的大食将军瓦基·塔敏米终于崩溃,派人出城与唐军谈判。

    他愿意放弃要塞和一切辎重,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的军队带出河中,回到呼罗珊及其西的家中去。

    张孝嵩答应了他的请求,甚至让大唐士兵替他们架设了一道浮桥,让他们回呼罗珊。

    就这样,毕国兵不血刃地回到了大唐的手中。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阙特勤没有按时到达了。”洛北读完信件,站在地图前长长地一叹。

    第194章“点兵,我们去救阙特勤!”

    “我本想以铁门关牵制屈底波, 再以安国逼他不断分兵,以安国要塞为点,让阙特勤以大军消耗他的援军。再挑起铁门关战役让屈底波调走毕国的大军。”

    “可是……安国、毕国相继被我们收复, 死守河中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屈底波可以将铁门关与安国、毕国的残军收拢起来。现在, 这两支军队便如同两只合拢的钳子。”

    他伸手在阙特勤驻军的位置划了个圆圈:

    “阙特勤的军队就是他们的猎物。”

    莫贺达干若有所思:“怪不得一直没有接到他们的消息,恐怕此刻屈底波已将阙特勤的军队团团围困。”

    “若是满打满算,屈底波手中还有五万军队可用。”苏禄在洛北身后盯着地图,“阙特勤只带了两万人来,恐怕扛不住他们的攻势……不过, 这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北转过头来,一双金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你说什么?”

    “请特勤恕罪。但……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汗国的大将,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若能让他与屈底波两相残杀, 正好能够消耗掉突厥汗国的兵力。”

    苏禄见他目光如冰,心中已经暗叫不好,但话已经出口, 不能更改, 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

    “我想,这也是特勤征召阙特勤前来的初衷吧?”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并未开口。尴尬的沉默就那样在大帐之中蔓延开来,直到金雕扑翅而入, 回到了自己睡觉的架子上。

    “阿拔思!”洛北提高声音喊他的亲兵将军,“点兵, 我们去救阙特勤!”

    河中到了九月,天气已经很冷,有些地方已经飘起了细碎的小雪。粟特人遗留的要塞之中, 阙特勤接过步利递过来的半袋美酒,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好酒, 好酒,还有么?”

    “这是最后的半袋。伯克。”步利脸上已是忧心忡忡。

    阙特勤“哦”了一声,英武的脸上神色平静:“派去乌特那里求援的使者,还是没能闯出去吗?”

    “没有,伯克。”步利见他神色平静,心中更是绝望。他知道,这是自己自小跟随的这位伯克起了死战的决心。

    他们正处于史国西北不远的那色波城中。这里有独莫水流淌而过,世代以来,便是粟特人居住的家园。然而近些年兵戈不断,此城便已荒废,好在城墙尚未完全坍塌,还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

    数日之前,阙特勤的部队被大食人夹击了个猝不及防,他聚拢军队,想要向前突破,已是不可能了,只得撤入这座那色波城之中。好在此地城大,足以容纳他麾下的数万将士。

    洛北拨给他的军队之中有善于工事的唐人工匠,阙特勤一边命令修缮工事建筑,一边派兵向洛北求援。可每每派出去的使节都没能闯出大食人的重重包围。

    “或许我会埋骨在此。”阙特勤盯着要塞外阴沉的天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过,即使是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死在与敌人战斗的道路上,死得像个英雄。我绝不要像个老鼠一样死在这土砌的城中。”

    “可是伯克……”步利喊了他一声,“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算无遗策的乌特特勤不会出兵来帮助我们吗?我家里还有新婚的妻子……”

    若是默啜在此,定要指着步利的鼻子骂他软弱。但阙特勤不是这样的主帅,他拍了拍步利的肩膀:“死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困守,就是死路一条。”

    他直起身,口中嘟囔:“阿史那乌特又不是神,如今我连个使节都派不出去,还能指望他派援军来?”

    他这番自言自语的嘟囔还未结束,门外闯进来一个传令兵,他语无伦次,一边拿手指着外面,一边对阙特勤道:“伯克……伯克。军队,军队!”

    “军队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么?”阙特勤皱起眉,数日以来,屈底波似乎把自己在河中和吐火罗能调动的所有军队都集结到了这里,满打满算,有五万多人。

    面对这双倍于己的敌人,阙特勤麾下的将士们已经是人人惊惧,怎么又有军队前来?难道屈底波为了吞掉自己这股军队,竟又从呼罗珊征兵了?可即使在呼罗珊,屈底波的可用兵力不会超过十万,这样征兵,恐怕是要征到老人和孩子。

    我竟如此招他怨恨么?

    阙特勤苦中作乐地想。可转念一想,正是自己全力阻击,才让屈底波同取铁门关和河中的野望变成纯粹的白日梦,屈底波怨恨他,也是理所当然。

    在这思绪如野马般奔腾之时,阙特勤登上高高的城楼,向下眺望。不远处金戈铁马响成一片,似乎是两军已经开始厮杀。

    “这是怎么回事?”阙特勤瞪大双眼。“大食人内讧了不成?”

    “好像不是,伯克,伯克,你看,黑旗飞鹰,这是乌特特勤的旗帜!”步利欢呼雀跃:“乌特特勤来救我们了!”

    “乌特?”阙特勤恨不得跳下城头望个清楚。但身前的土墙拦住了他。他只得紧紧地抓着城墙的土砖,想在一片烟尘和厮杀之中看出洛北的兵力。

    以一位大军主将应有的观察力,阙特勤能估测出洛北带领的兵马不超过五千人,他们投入大食人数万人的军队之中,便如同用水滴去熄灭烈火。

    但他的内心又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五千大概是洛北能调动的精兵和他自己的亲兵加在一起的数量,这样战斗力强、装备好的嫡系部队,正是洛北号令大军的底牌。洛北是疯了吗?怎么会把这张牌打出来赌?

    一声尖锐的鸣镝声破空而起,划破了天际。

    这正是号令草原的乌特特勤所使用的信号。鸣镝之后,骑兵如潮水般涌出,他们身穿黑甲,手持长槊,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大食人的侧翼。

    阙特勤在城楼上看得真切,这些骑兵的冲锋方式与草原上的突厥骑兵截然不同,他们排列成紧密的队形,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势不可挡。

    “果然是他的亲军……”阙特勤不再迟疑,转头对一众守在城头的将领们吼道:“都站在这里看什么?擂鼓!出兵!我们出城去接应乌特特勤的军队!”

    城门轰然打开,阙特勤亲自率领着骑兵冲出城外,他们的加入如同烈火烹油,使得战局更加激烈。

    阙特勤与洛北一样,都是深谙战争之道的军将。他几乎一入大食战阵,便找出了其防守的薄弱所在,于是亲自带队猛冲过去,生生把大食军阵切出一道口子。

    屈底波见此情景,即令机动部队向内增援,很快将他好不容易切出的口子填补上。

    “伯克,敌人的包围合围了,我们怎么办?!”伯克奋力挥刀削下一片敌人的皮肉,问阙特勤道。

    “还有什么怎么办!”阙特勤回身一槊,把身后的敌人挑下马去:“杀出去!打崩他们军阵为止!”

    洛北看到阙特勤也出城增援,心知此战已不可能轻易收场。他试图带队冲阵,想要与阙特勤会师在战阵之中,彻底切割开大食人的军团,逼他们崩溃。

    可屈底波到底是屈底波,见敌方主帅亲自上阵,也传命军队,加强防守。他甚至派出卫队在后方督战,有退缩者立斩!

    他制造的恐惧很快感染了大食军阵中的每一个士兵。原本摇摇欲坠的军阵又有了坚守的迹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洛北已经能看到阙特勤的铠甲反射出的日光。他一箭射倒一个冲过来的大食将军,干脆提高嗓门对阙特勤喊话,“我们得带头冲阵!”

    阙特勤勒马上扬,踢开两三个拿刀要砍他马腿的大食士兵:“你说怎么冲!”

    “卷起旌旗,向大食军阵后冲!走!”洛北话音犹在空中,自己已经一夹马腹,向阵后猛冲而去。

    阿拔思等一批他的亲兵将领紧随其后,他们将旗帜卷起,将旗杆握在手中,一路砍杀,闯出了大食军阵。

    阙特勤也有样学样,带着自己的亲兵卫队向南闯去。

    待来到大食阵后,洛北身上已经满是血迹。他摸了一把脸,擦去眼睫上凝结的血珠,才把那旗杆高高举起,将那面象征乌特特勤的旗帜向空中一抛!

    “大食人!恐惧吧!唐军的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一众亲兵与将领们高声呼喊,就连阙特勤也加入了呼喊之中。

    眼见唐军与乌特特勤的旗帜在阵后升起,苦战之中的大食人再也扛不住了。军阵开始四散崩溃,洛北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带领骑兵再度冲入阵中。

    他如同一位威风凛凛的战争之神,所到之处,敌人无不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投降不杀!”他高声以大食语喊,“投降不杀!”

    被恐惧驱使着的大食士兵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纷纷回头看向这句话发出的方向:

    说话之人一身明光铠甲,身形修长,容貌俊美,琥珀色的眼眸正在日光下熠熠闪烁——正如太阳一样耀眼。

    正是唐军主帅洛北,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

    “求您……”离他最近的大食士兵没能扛住这样的压力,滚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宽恕我……”

    这一下如同丢进平静湖面的大石,彻底改变了战场的局势。那色波城外的荒原战场上,以洛北为中心扩散出一圈圈投降的涟漪,许多大食士兵还未明白过来,便已经随着周围人丢盔卸甲。

    这一战,自屈底波的弟弟萨利赫起,大食各级的将领、士兵死伤过半。

    唐军又俘虏了其中四千余人。屈底波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大食军队再度被洛北打崩——他再也不能随意组织远征军到河中和吐火罗来耀武扬威了。

    “可惜了走了屈底波。”阙特勤左臂中了箭,军医正忙着给他裹伤。但见到走进来看望他的洛北时,阙特勤还是忍不住抱怨:“若能抓到他,这一仗就算功德圆满,嘶……轻点。”

    “好啦,好啦。”洛北见他呲牙咧嘴,不由得轻轻一笑,“莫要责怪自己了,我就带了五千人来,咱们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人家的半数。如今打成这个结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能打成这个结果,还要靠你乌特特勤用兵如神。”阙特勤由衷地夸赞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我连一个使节都没能派出去,你怎么知道我被屈底波困住了?”

    第195章一次并不成功的伏击与愤怒的张御史

    洛北笑了, 他望着天际洒下的风雪,没有回答自己的挚友。

    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屈底波带着自己的卫队, 与一路追随自己的残兵败将们来到了乌浒水畔。

    乌浒水正在结冰, 月余之后,它将彻底断流,变为可供人马通行的坦途。

    但现在,河水上只结了一片薄冰,行人踏上, 便会立刻崩塌。屈底波审慎地打量着那座孤零零的浮桥:“这莫不是又是唐人的诡计?”

    他命令手下士兵用弓箭射击桥下的薄冰,冰面四散,河水再度流动起来。他在那里静静地望了一会儿, 确认桥下没有伏兵,河岸也没有马匹的痕迹,才下令渡河。

    比起他手下那些又伤又疲的士兵, 屈底波的心中除了悲伤, 还有一点不甘。

    屈底波抽调大军,将阙特勤的军队围困得好像一个铁桶,就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求援。可援军不但来了,还是洛北这位大唐主帅亲自带兵来的。

    就算有援军, 区区五千人,也不该改变战场的局势, 但洛北亲自上阵,身先士卒,生生把他的战阵冲崩了。

    在逃亡路上, 屈底波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这几场战役,若说铁门关外的决战是他棋差一招, 安国和毕国的沦陷是大食人倒行逆施多年的结果。那色波城一战,他每一步都算到了,还是没能赢过洛北。

    “伟大的天神啊。”屈底波在心中向他的主神祈祷,“难道你不再保佑我了吗?难道大食人对你的供奉与崇拜,竟不足以让你帮助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吗?”

    几乎在为他的祷告注脚,自河岸边的一片衰败的芦苇丛里射出上百枚羽箭,直直地射向浮桥之上。

    正在过桥的大食军队毫无防备,这羽箭的力道比一般弓箭要大得多,刹那间就有数十人的铠甲被箭洞穿,摔倒在乌浒水中。片刻之间,乌浒水就被染成了一片血水。

    屈底波连同他麾下的将士们七手八脚地阻挡,好容易才挨过这轮箭雨。

    “该死的唐人!”屈底波的右臂也中了箭,他顾不上包扎,直接把箭杆折断,便指挥起反击来:“他们需要重新拉弓了,骑兵!过去看看!”

    这是个看起来很正确的决策,无论唐军埋伏在芦苇丛中的有多少人,这些没有马具的步兵都很难抵挡骑兵的冲击。

    他的卫队长带头领命,领一队骑兵前去冲阵,但军队尚未调动,又一轮箭雨接踵而至,这些骑兵的铠甲在这样的羽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又有数十人被射下了马。

    “不对劲,”屈底波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命令部队弃马伏地,心中暗忖:“要发这样的大箭,非得用大弓不可。唐人军中哪里来的这么多厉害的弓箭手?难道是洛北已经带着他的亲军攻上来了?”

    洛北当然没有带着他的亲军来到乌浒水旁,射出这样的羽箭的,也并不是力拔山河的唐军弓箭好手。

    在这初冬寒夜里,埋伏在芦苇丛数个时辰不动的是一群粟特人。这群粟特人多是毕国居民,早被屈底波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背井离乡,因此与大食人打起仗来,格外悍不畏死。

    他们手中拿的也不是硬弓,而是安西唐军步兵的秘密武器——连箭弓弩。

    出乎屈底波意料的是,洛北确实是一位骑兵作战的大师,但不代表他不会用步兵。

    此次出征河中和吐火罗之前,洛北便对张孝嵩说:“尤其在河中、吐火罗这样的地方,骑兵野战的机会肯定没有攻城拔寨多。所以我们的步兵不仅要带攻城器械,还要带兵器,能够克敌制胜的兵器。”

    “说得容易。”张孝嵩见他意得志满,和他开玩笑道:“除非着重甲,否则用步兵是很难打得赢骑兵的。虽说你大治安西颇有成就,但也不至于富庶到给士兵们都配上重甲的地步。”

    “我要是能有这样的成就,长安城的陛下还能睡得着觉吗?”洛北笑道。他打了个手势,把张孝嵩带到了碎叶文馆中的兵器监。

    西到拂林,东到大海的能工巧匠们正汇集于此,为这位年轻的将军制造各种武器。张孝嵩一眼便看中了这可以两人操作的连弩:“若有此物,则步兵就有了迎面与骑兵对战的勇气了。”

    如今这样的一幕正在乌浒水中上演着,屈底波命众军寻找庇护,躲过了一轮又一轮箭雨。直到粟特人携带的羽箭用尽,才命令部队与他们作战。

    失去了武器的庇护,这些粟特人便不是大□□兵的对手,但刻骨的仇恨已经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他们违背了张孝嵩“箭用尽,即后撤”的命令,一个个拔剑与大食人战作一团。

    这场战斗直到天色微明才宣告结束,前来设伏的三百名粟特人全部战死,他们几乎人人以一当十,但还是扛不住大食人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天光照亮了大地时,乌浒水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大食人与粟特人的尸首。

    消息传到毕国的唐军大帐中,一贯沉静的张孝嵩发了大脾气,他拍着桌子对粟特人的将军们大吼:

    “他们在抗命!他们想要复仇,我可以理解,但这不能成为他们抗命的理由!按照洛将军的规划,我们是要在他们后撤之后发兵追击屈底波的!”

    “因为他们的英勇,我们的战略化为了泡影!我们又把屈底波放回了他的老家呼罗珊。这是你们的责任!他们的责任!等到洛将军率军与我们会师,你们打算怎么和他交代?”

    在场的粟特众将人人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毕国的两名将军眼角泛红,已是强忍着泪水。

    正在这时,阙特勤掀开帐篷走了进来。洛北紧随其后,两人脸上都是风尘仆仆,一副疲惫的旅人模样,显然已经在河中的荒野上打马走了很久。

    他们一路星夜兼程,本想在屈底波渡河之前把他拦住,让他彻底留在河中的土地上。

    屈底波是大食帝国的呼罗珊总督,权势极大,地位重要。他一死,大食帝国的哈里发也未必能很快派一位合适的来,呼罗珊无主,正是他们收复波斯故地的大好机会。现在,这样的战略已经成为了泡影。

    见到这两位走进大帐,原本就沉闷的气氛刹那间如同死寂。洛北的威势自不必说,阙特勤石国一战的名声也刻在了这些粟特将军的脑海中——谁知道计划被破坏之后,这两位将军会不会拿粟特人撒气。

    洛北已从吴钩那里将经过听了个七七八八,用那双金色的眼眸向帐中一扫,只见一众粟特将领人人低头,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心下已经了然: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可是将军……”康王乌勒伽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洛北一贯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态的变化:“乌勒伽,你是河中各国中兵将最多者,劳动你的士兵前去收拾战场,安葬死者。这些粟特人的尸首要予以安葬,大唐的弩箭若还在,便拉回来。若已被大食人抢走,便向我报告一声。”

    乌勒伽心神稍定:“是,将军。”

    “下葬的礼节要讲究一些。”洛北顿了顿,又道,“费用从我的私库里出,若他们的家人还在,也要予以抚恤。”

    “特勤……”那两个毕国将军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们破坏了您的计划,我们罪该万死。”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洛北把他们拉了起来,“你们的士兵是英勇作战的英雄,我们不能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寒心。”

    阙特勤自告奋勇,主动把这些粟特将军们都送出了大帐之外,见张孝嵩还站在那里,一脸严正,面色铁青,知道是洛北此举下了他的面子——张孝嵩不仅是河中方面的唐军主帅,也是此次出征的监军御史。他若和洛北起了嫌隙,只怕大军的前途不妙。

    阙特勤给洛北打了个手势,劝他好自为之。

    洛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阙特勤才退了出去。

    唐军的中军大帐中又只剩下主帅与监军两个人。洛北见张孝嵩还站在那里,只得按着他的肩,把他按到了椅子上。

    “孝嵩。”洛北揉了揉眉心,“这不是你的错误。”

    “不是我的……错误?”张孝嵩抬起头望着他,双目通红,满脸都是疲惫和遮掩不了的悲伤情绪,“三百人全军覆没,放跑了屈底波,还让我们的武器落入大食人之手。洛北,这不是我的错误,还能是谁的错误?”

    张孝嵩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再也无法强装镇定,声音里也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这些人主动请缨就是报了不回来的打算。我早该派出骑兵在远处监视。我甚至应该亲临现场……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就在这里等待消息!洛北,这难道不是我的错误吗?”

    洛北知他心中有情绪,一时没有开腔搭话,他在大帐中翻了翻,在木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方面巾,递到张孝嵩手上。

    张孝嵩沉默地接过那张面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道:“洛北,接下来,怎么办?”

    第196章河中都护府

    在屈底波狼狈地逃回木鹿城的数日之后, 屈底波的恩主与顶头上司,大食帝国的宰相兼东方总督哈贾吉收到了瓦基·塔敏米写来的河中战报。

    哈贾吉那时正在自己修建的宏伟绿宫之中享受冬日。这座宫殿以巨大的穹顶著称于世,他们是由波斯及伊拉克的能工巧匠一同建造的。

    无数学者和诗人来到这穹顶之下, 接受哈贾吉的庇护, 为他撰写诗歌,并把从已征服的土地上收集来的诸多经典翻译成大食文字。

    “像您这样的将领并不多见。”学者和文人们赞扬他的功绩:“您有广阔的胸怀能接纳这些异族的学说。”

    “那是因为我在翻译大食的经典上更用心。”哈贾吉意得志满地道,“哈里发没有什么可以指摘我的。”

    哈贾吉本是一个老师,后来投笔从戎。在他从军的三十余年间,他曾经率领大军攻占圣城麦加, 杀死僭称哈里发九年之久的阿卜杜拉·伊本·祖拜尔及其家眷,也曾率军东征西讨,完成统一半岛的伟大功绩。

    他为自己赢得了伊拉克兼东方总督的桂冠, 并在到任之初,就挑起了与库法人的战争。此战之后,失败的伊拉克人不得不向大马士革的哈里发奉上自己的贡税。他甚至在哈里发麦利克去世之后, 拥护他的儿子瓦利德登上哈里发之位——自那之后, 他一手摄取了大半个大食帝国的权力。

    到了唐历的景龙六年,哈贾吉已经五十一岁。年过半百的他已经不再像往年那样醉心于东征西讨,更多的时候,他往来在伊拉克的那些自己下命修建的宫殿和寺庙之间, 视察那里百姓的情况。

    “屈底波怎么回事?”哈贾吉放下战报,与跟随在他身边的那群学者们说说笑笑:“他曾经向我保证过, 以坚决的手段对待敌人,再也不会让毕国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河中。看起来,他软弱的老毛病又犯了, 需要我从伊拉克调集军队去帮助他。”

    “除了多年前迁居呼罗珊的大食部族子弟之外,屈底波是无法从波斯故土征召更多军队的。如果他打定主意要和我们对抗到底, 就得写信向他的老上级,大食国相哈贾吉求援。”

    几乎与此同时,洛北站在毕国的宫殿中与他的将领们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那座华美的宫殿已经被战火荼毒,只留下空荡荡的四壁和搬不走的喷泉与雕像。四周墙壁上本有精美的彩绘,绘着粟特人信仰的娜娜女神,但女神的面容早被大食人磨去,只留下斑驳的墙壁。

    “就算哈贾吉愿意发兵,从伊拉克到木鹿城依旧有数月路程。他的远征军必须越过高山与沙漠,才能来到这里与我们作战。”洛北道:“所以,我们要在他们到来之前攻下木鹿城。随后,我们会以逸待劳,在木鹿城等待他们。”

    河中各地的粟特王公们几乎为他平静的话语感到激动,在被大食连续侵略了近百年之后,第一次,粟特人能踏上大食人的领土——攻守易势了。自此之后,不再是粟特人的王公向大食人卑躬屈膝。

    “在河水结冰之前,大军可以休整。”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人们坐下来,“但对于我与诸位来说,我们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粟特王公们面面相觑,不敢向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唐将军提出一点意见。最后还是康王乌勒伽率先开口询问:

    “请问,将军需要我们做什么?”

    洛北道:“我要在河中与诸位会盟。把松散的昭武九姓合并在大唐的旗帜之下,让原本分散的各国结为一个联盟。”

    “这”史国国君阿忽必多延屯率先提出异议,“将军的想法,我们也想过。我们河中各国皆以城邦居住,往来频繁,并无战事,似乎不需要一个联盟把我们绑在一起。”

    阙特勤冷笑一声:“不需要?如果这次不是我们按着你们头来统筹河中兵力,你们会让自己的军队帮助别的国家抗击大食人吗?你们会像多年之前那样,坐视河中诸国一步步地被大食人蚕食掉!”

    在场的粟特王公的脸都白了。他们都听说过阙特勤在石国的作为,不想自己的家族成为阙特勤的下一个立威对象。

    洛北给了阙特勤一个赞许的眼神,他深知,石国的那对父子,不过是这群粟特王公中最愚蠢、最迫不及待的范例。这些商业出身的王公们习惯了松散的各自为政,并不想为了别人的利益打仗,除非有更强大的外力迫使他们这样做。

    粟特王公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敢说话。半晌还是康王乌勒伽开了口:“那按照将军的意思,这个军事同盟,要如何运作呢?”

    “我会奏请大唐,在昭武九姓之地设河中都护府,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河中都护由参与会盟的各国国君投票选出,五年一轮换。都护府之下,各国均可有自己的军队,我会照样册封各位国君为大唐都督。但大食人一旦来犯,各国便要履行职责,在河中都护的指挥下自卫。”

    米国、何国等小国国王神情一动,他们都以为洛北要在河中建立类似中原那样的王国组织,把这些小国都并到康王乌勒伽麾下。因为大唐看重康国,这些小国也几乎成了康国的附庸,如今有大唐做主,他们也能在河中都护府里说上话了。

    洛北见他们神情变化,知道这些小国国王已经动了心:

    “与各国国王轮换类似,每任河中都护轮换之际,需要奏请大唐册封。安西都护府也会派出官员,担任河中都护府的副都护,协助河中都护府统治河中。另外,河中都护需要每三年前往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面呈自己的治理情况。”

    乌勒伽终于咂摸出一点意味深长来:“那请问将军,河中都护可以连任否?”

    “最长三届,也就是十五年。”洛北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不可世袭,若现任河中都护在任上去世,则各国需要选出下一任都护。”

    “明白了。”乌勒伽笑了,他知道这是洛北为他开出来的口子——十五年的功夫,足够一个人把自己的青春精力耗尽在这个职位上。他也不相信自己的子孙后代能长期盘踞在这个位置上:“我并无异议。”

    “史国国王呢?”洛北看向一边的阿忽必多延屯:“你有异议否?”

    阿忽必多延屯见众人都望着他,只得偃旗息鼓,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这是在碎叶城的时候,洛北就同张孝嵩、裴伷先、褚沅、吴钩等人定下的计划。但真的落到纸面上时,又是一番来来回回,拉拉扯扯的筹备工作。

    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文山会海之间,阙特勤第一个放弃参与。他借口手臂有伤,到城中去享受休整的闲暇时间了。

    聊完军事之后,河中都护府下的各处关税、水利、道路都要提上日程。这下连张孝嵩都觉得头昏眼花了,只有吴钩同洛北还在和这些粟特的王公们谈判。

    为了显示自己的支持,洛北想代表安西都护府慷慨地拨出银钱给他们战后重建,却被乌勒伽断然拒绝。

    “虽然我们之后都会是将军的下属,但也不能事事都仰仗将军到如此地步。”乌勒伽道:“我们粟特人是商业的民族,我会派人去我六州胡的族人那里寻求帮助的。”

    洛北望着这位小国国君的双眼,知道他是在极力为自己和粟特人保留最后的一点话语权:“好吧,我同意。”

    进入十一月的第一日,被征召到此的粟特王公们进行了最后一件,他们汇集在那副挂着地图的厅堂下,在金瓶之中投票选出了第一任河中都护——毫无意外的,他们选出了乌勒伽。

    乌勒伽从洛北手中接过那封有如千钧之重的任命书:

    “我向伟大的大唐将军,向在场的诸国王公起誓,我将在此职位上奉献自己的一切。”

    景龙六年的十一月初八,洛北自命为先锋,率军向木鹿进发,并命朱邪烈自北、阙特勤自南,率军扫荡各地的大食人势力,把他们赶到木鹿城中去,并命乌勒伽率领粟特军队为前探查,张孝嵩督军在后。

    冬日的雪原之上一片荒芜,洛北的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来到了木鹿城下。在波斯时代,这是波斯帝国的东部前哨,波斯人用它来抵御草原民族的入侵。

    所以,这座城市是围绕着城市中心那座巨大的泥砖堡垒修建起来的。堡垒之外,是迷宫般的小道和复杂的民居,民居之外便是与河中类似的倾斜模样的城墙。

    屈底波已经下达了坚壁清野,固守待援的命令。因此在城外一片光秃秃的绿洲上,洛北和他的军队只发现了十来个钉死“叛徒”的木桩。

    “我们得想个办法。”唐军在城外十五里的河流上游扎营,按照惯例,洛北依旧是在亲自巡查过敌军阵地后再召开的议事会:“否则以屈底波的疯狂,他必然会驱动城中的士兵和我们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争夺。”

    张孝嵩抱着手臂站在最后:“我还以为这是个不需要争论的问题。”

    众人回头,望向这位大唐的监军御史。

    “孝嵩的意见是?”洛北笑道。

    张孝嵩站到众人之前,一挥手臂:“是时候也让屈底波见见我们的抛石机了。”

    第197章“传言说,说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身上有着神明的赐福,永远不会失败。今天晚上,我就要他折戟在木鹿城下!”

    木鹿城的早晨是被巨石砸下的重响唤醒的。

    数十只巨大的黑影在一片雪青色的晨雾中划过天际, 巨大的呼啸声几乎盖过了木鹿城中迎战的号角。连续不断的巨响之下,城头上尘土飞扬、烟雾扑面。

    屈底波在他漏了一半顶的堡垒之中召开他的军事会议,冬日的雪花和尘土源源不断地掉落下来, 飘在意志消沉的众多大食将领身上。

    虽然屈底波远在伊拉克的上级哈贾吉已经下令增兵呼罗珊, 但远水救不了近渴。昨日已经有两座城墙顶不住巨石,轰然倒塌,在城墙上戍守的十来名士兵都被埋葬在了坍塌的砾石堆中。

    “再这样被他们轰炸下去。”暴脾气的瓦基·塔敏米已经受够了被唐人的抛石机恫吓的生活:“我们的军队还没动作,就被埋葬在砂砾之下了。”

    屈底波没有立刻理会瓦基·塔敏米,他转头看向另外一边的将领哈杨·本·纳巴蒂, 他是来自库法的士兵们的统帅,也是屈底波的铁杆支持者:

    “我们东边的突厥盟友怎么说,他们肯出兵来帮助我们吗?”

    在西海及雷翥海四周居住着无数地方部族, 其中有一部分是昔年波斯帝国征召去戍守边境的突厥人。

    大食进入波斯故地之时,不愿在山谷荒野之间和这些人打仗。因而与他们签订和约,让他们继续按照原有的习惯生活。这些族首领因此享有比在波斯治下更自由的权力——他们所交的赋税甚至比在波斯治下更少。

    纳巴蒂摇了摇头:“他们拒绝了我们, 甚至还宣称, 金山下的突厥牙帐是他们的故土。那里生活的人们是他们的族人,如果我们执意要和他们的族人作战,他们宁愿站在那个唐军主帅和他的突厥王子朋友一边。”

    “我以为唐人和突厥人是一对死敌。”屈底波愤恨地望着摆着兵偶的沙盘:“为什么我们派去阙特勤营中的使者没有回答?”

    他的部下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焦急的传令兵:“总督, 总督,快去看看吧!城门要被唐人攻破了!”

    木鹿城外, 十五架巨型抛石车围绕着木鹿城排开,像一个个巨人俯瞰着这座坚固的城池。

    这些巨型抛石车是由数千头骆驼带到呼罗珊来的。它们需要两百个力士同时挽发,才能发射石块。为了把它们带来呼罗珊, 洛北不惜放弃行进速度,往张孝嵩所率领的军队中塞进了数千头骆驼。

    “唐人的抛石车又不是第一天使用, 有什么值得”纳巴蒂随着众人登上高处,话语在口中戛然而止。此刻被唐军挽发的并非巨石,而是而是装着草木的巨大棉布袋。

    这些棉布袋上都浇满了火油,又用绳索捆扎起来,一被投出,唐军中的弓箭好手们便竞相射出火箭。这些火箭一旦落到棉布袋上,便能瞬间引发熊熊大火。

    沙土和木石堆砌的城墙经不起这样的大火,木质的城门更经不起这样的大火。好在目前只有两个棉布袋落到了城墙之上,城门也未被击中。否则,城门被破,就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了。

    屈底波望着远方。唐军列阵在巨型的抛石车之后,队列整齐,似乎在等待时机。

    屈底波几乎能想象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此刻的模样,他一定高坐在骏马之上,金色的眼睛也望向木鹿城,神情冷漠又高傲,好像这座要塞对他来说不堪一击。

    “总督。”瓦基·塔敏米试探性地问屈底波:“我们同唐军议和吧。”

    他见屈底波没有说话,大着胆子继续说:“呼罗珊从来不是唐人的控制区域,他们也应当对这万里之外的荒漠和绿洲没有兴趣。他们只是响应那些粟特人的求援才到这里——我们可以与他们以乌浒水为界”

    “他们对呼罗珊没有兴趣?”屈底波斜着望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有可靠消息说唐军主帅收留了波斯的君主后裔,一个叫波善活的孩子在军中?”

    瓦基·塔敏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您是说?”

    “这个孩子本来在吐火罗叶护的保护之下,现在来到了洛北的身边。”屈底波冷笑一声:“如果洛北对呼罗珊没有兴趣,他为什么要收留波斯人的王子?”

    “如果你要投降,可以自己出城。但我是大食的呼罗珊总督,我绝不向魔鬼投降。”

    纳巴蒂和瓦基·塔敏米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片刻之后,纳巴蒂轻声道:“如果总督决意与唐人血战,我们就应当率军出战。再让这些抛石机无休无止地轰鸣下去,我们的士气会先一步崩溃。”

    屈底波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木鹿城丢失对大食来说是不可接受的。这不仅代表屈底波自己在河中的努力化为乌有,还代表近三十年来大食对呼罗珊的经营彻底失败。

    即使是他的老上级哈贾吉,也不能在这样的败仗面前保住他的脑袋。

    但率军冒险去和洛北一搏?如今洛北不仅拥有数万唐军,还有他从安西各部征召来的骑兵部队,阙特勤麾下的两万突厥精兵,甚至还有河中各国的三万军队作为后勤。

    而屈底波在木鹿城只有五万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其中不仅有可能会心怀不服的波斯人,还有大食人的老者和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这一仗该如何打赢。

    正在屈底波沉默与煎熬的时候,又有传令兵走进了他们所处的厅堂。他在屈底波耳侧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屈底波瞪大双眼:“真的?”

    “是的,拉赫曼将军现在就在外面,可否允许我把他请进来?”

    屈底波最杰出的副手和弟弟,被唐军俘虏三个月之久的大食名将拉赫曼走了进来,他穿着唐人的粗布衣裳,反倒比三个月前更胖了一点。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围到他的身边,连屈底波也不例外,他抓着自己的弟弟上下打量:“唐人有没有审讯你?有没有打你?”

    “没有,没有。”拉赫曼无奈地接受他们的打量:“我只有在被俘的第一天被唐人的将军拉去问了一晚上的话。他的大食话口音有点奇怪,但我们可以交谈。我只告诉他我自己的名字和职位,其余的问题一律没有回答。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但他没有。”

    “接下来,我就好像被他们遗忘了。我一直被关押在唐人的军营里,和其他大食人一起为他们干挖工事一类的苦力活。”拉赫曼苦笑道:“他们对待战俘比我们要好得多,至少我们还能吃到东西。”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纳巴蒂忍不住问。

    拉赫曼摇了摇头:“我没有逃,是突厥的那位王子把我放出来的。‘阙特勤’,他说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他愿意答应我们的盟约,与我们合兵对付唐人,要求是我们把呼罗珊和河中的贡税分他三分之一。”

    “他疯了,这是狮子大开口!”瓦基·塔敏米怒道:“总督,我们绝不能答应。”

    屈底波抬起手止住了瓦基·塔敏米的发言:

    “比起丢失呼罗珊和河中,我觉得损失贡税是可以承受的代价,可问题是,他是真心来和我们结盟吗?要知道,在他的军队被我们困住的时候,是洛北带着自己的亲军前来救他,即使是见利忘义的突厥人,也不应当忘记这样的恩情。”

    拉赫曼犹疑道:“我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但他的回答似乎和东西突厥的可汗宝座有关总之,他说他不能坐视唐军坐大,让他的汗国再无一点反抗之力。所以他愿意与我们结盟,我就是这样被放回来,作为结盟之前的友好表示的。他还和我商量了一套沟通信息的办法,足以瞒过唐人的耳目。”

    屈底波摆了摆手:“这样的条件不够,你派遣使节去告诉阙特勤,如果他真的想与我们结盟,就在明晚让唐军不设巡逻队——”

    傍晚时分,屈底波收到了阙特勤的亲笔信。他交给一个通晓大食话和突厥话的教士,命他给自己做翻译:“阙特勤怎么说?”

    “他说他不能左右唐军主帅的决定。”教士读着信件上的文字,“但他可以调走自己的部队,或者让他的部队协助我们作战。”

    “很好。”屈底波露出一点笑容:“现在,你替我写一封回信,就说我答应与他结盟,我会把呼罗珊和河中的贡税分他三分之一,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他要在明晚之前调走自己的军队。”

    教士恭敬地领命,带着文书离开了他发号施令的房间。屈底波命人叫来瓦基·塔敏米,让他统领精锐小队,准备在晚上夜袭唐军:

    “突厥人已经答应站在我们这边,你应当让你的部队用鲜血洗刷他们在毕国的耻辱。我的要求,是破坏那些给我们造成麻烦的抛石车——任何一个摧毁抛石车的士兵,都将受到我的奖赏。”

    拉赫曼被叫到屈底波的房间时,瓦基·塔敏米正好退了出去。他们在道路中相逢,没有彼此致礼,就匆匆分开了。

    拉赫曼走进房间里,看到他的兄长正在把他们母亲送给他的那条头巾戴在头上。这条头巾被屈底波视为护身符,只有在极度需要运气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佩戴:

    “怎么了,兄长。”

    “拉赫曼,我命令你提领我麾下的三千骑兵,趁着唐军的混乱,绕到他们的后方去偷袭他们。”屈底波道。

    拉赫曼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图:“可是兄长,我们不是和突厥人约定了明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那就来不及了。阙特勤肯为了呼罗珊和河中的赋税背叛洛北,将来就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我们。所以我要以瓦基·塔敏米的军队去试探他——不论他是不是有心同我们结盟,今晚我们的行动都会让唐军混乱起来。”

    屈底波轻轻摩挲着头巾的边角:“而你要做的,就是趁着这样的混乱干掉他们。一旦你绕到唐军后方,立刻给我打信号,我将率领军队从正面发起总攻。”

    他整理好头巾,站起身,望着唐军的方向:“我听说,我们的军人们也在传言,说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身上有着神明的赐福,因此永远不会失败。今天晚上,我就要他折戟在木鹿城下!”

    第198章难道这些大食人背井离乡地跟随他,就是为了背上逃兵和懦夫的骂名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这一天, 是唐历景龙六年的十二月初二。到了夜晚,木鹿城的上空下起了鹅毛一样大雪。在一片风雪之中,瓦基·塔敏米率领他麾下的五千部族士兵, 率先出发, 向唐人的营地扑去。

    唐军大帐中,张孝嵩掀开帐门,发现洛北正独自坐在中军大帐中的地图前,似乎在沉思什么。

    洛北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孝嵩来了?坐。”

    “虽说是为了诱敌, 要损失两台抛石车,也有些可惜了。”张孝嵩自己拉来一只矮凳,坐在他身后, 他顺着洛北的目光望向地图,发现自家的主帅正在看一片高山和丘陵——那是波斯故地的方向。

    洛北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一时没有接话。张孝嵩看他神情平静, 才试探性地问出了下一句:“还有, 放任阙特勤去和大食人接触,会不会太冒险了?”

    “阙特勤是个祆教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其兄默矩登上突厥汗位之后, 他会成为突厥汗国的大祭司。”

    洛北这下才转过身,从袖中抽出数张突厥文里夹杂着大食文的纸条递给张孝嵩:

    “所以, 除非他打算抛国弃家,否则他绝不会和大食人结盟。”

    张孝嵩对大食文字不如他那样精通,因此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字条, 就匆匆放在一边:“那明晚我也会命令部队戒备。”

    “这我不反对。”洛北又重新对着地图:“不过,我有一种直觉, 将军的直觉,我们不用等到明晚,就能得到这场战争的结果。”

    “你说什么?”张孝嵩几近大惊失色,“你是说大食人会趁夜突袭?他们不是和阙特勤约好了明晚吗?”

    洛北轻轻笑了:“我不认为屈底波有这个耐心,更不认为木鹿城的城墙能再撑一日。也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未雨绸缪,我已经命令阙特勤率军增援后方,孝嵩,你也去看看吧,乌勒伽和他手下的粟特人未必是大食的对手。”

    瓦基·塔敏米的突袭一开始很顺利,他的士兵们为摧毁了一架大唐的巨型抛石车而欢呼雀跃。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四周的披甲唐军如幽灵般在风雪中一左一右地冒出来,为首两位将军一人黑发,一人黄发,他们各自抽出宝剑,号令部下进攻:

    “大食人,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

    瓦基·塔敏米不认得他们,但那些唐军骑兵各个手持强弓,几乎是顷刻间就把一半的大食人射落在地——为了掩过敌人的耳目,他没有让自己的部下着重甲。

    “该死的被魔鬼附身的唐人!该死的屈底波!”他大声地咒骂着唐人和不顾士兵死活的屈底波,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命令手下的士兵和唐军死战到底。

    屈底波站在高塔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切。纳巴蒂在他身后,几度想要请命援助,都被他拦住了:“现在把你的军队投进去,和让你去送死没有区别。”

    “那我们就坐视着瓦基·塔敏米的军队被消灭吗?”纳巴蒂道。

    “不,但我们不能出兵,至少现在不能。”屈底波冷然道,他望着一片风雪茫茫的夜空,期待着他与拉赫曼约定的信号。

    借着风雪的掩护,拉赫曼一路有惊无险地带着军队迂回到了唐军的后方。在那里,他与身披铠甲的阙特勤打了个照面。

    “拉赫曼将军。”阙特勤面带笑意:“我记得我与贵军约定的不是今日。”

    拉赫曼强作镇定:“是,但我的兄长觉得今日更合适。从,从天文学上来说,今天晚上是个有助于歼灭敌人的好日子。”

    “是吗?”阙特勤看了一眼天空,那里除了白茫茫的风雪别无他物:“可惜今天是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在陆续调出我的军队了。拉赫曼将军,就请你按照你和你的兄长的约定,吹响进攻的号角吧?”

    拉赫曼觉得自己的背后在发冷,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寒夜的冬风,还是因为阙特勤的话。他勉强打定精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阙特勤笑了:“你可以不知道。我也可以把你的否认视作大食人背盟的标志——”他缓缓举起右手,从他身后,缓缓走上一排弯弓搭箭的突厥骑兵,“拉赫曼将军,选择权在你,不在我。”

    拉赫曼慌忙开口安抚他:“不,伟大的突厥王子,请您宽恕我的迟疑。”他忙命令部下吹起号角。可天寒地冻,他的部下有点难以解开腰间的绳索,就在他的手碰到号角的那个瞬间,一支飞箭射在了大食骑兵的侧翼。

    射出飞箭的是个年轻的粟特军人,他射完箭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可羽箭已经飞出,正正地扎在了大食骑兵的胸甲上。

    乌勒伽打马过去,给了这不听命令的士兵一鞭子,可此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挥舞马鞭,振臂高呼:“粟特人的勇士们!为我们家人报仇的时候来了!杀!”

    眼见撕破了脸,阙特勤立刻放下右手,示意身后的骑兵放箭,心中却忍不住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拉赫曼勉强躲过这轮箭雨,这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已经在包围之中,他抽出腰间的宝剑:“正教徒们,我们宁愿战死,也不做俘虏!杀啊!”

    风雪渐渐大了,高塔上的屈底波看不到唐军的阵地后方,他焦急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忍不住问一边的纳巴蒂:“什么时候了?”

    “快要天亮了。”纳巴蒂犹豫了片刻,又问:“总督,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木鹿城?”

    “什么?!”屈底波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叫我离开木鹿城?”

    他下意识地要否认纳巴蒂的建议,却在开口时生生停住了。

    确实,他的计策没有成功。唐军的阵地没有被瓦基·塔敏米和拉赫曼率领的军队搅乱。在唐军在一步步地消灭前来夜袭的大食军队时把手中仅有的兵力压上去,显然不是个合适的选择。

    屈底波此刻最明智的决定,应当是像之前一样,率领军队和百姓退出木鹿城,撤回波斯故地的腹地,更靠近伊拉克的地方,在那里等待哈贾吉的援军。

    他又十分绝望而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了。不仅是因为木鹿城是大食人在呼罗珊唯一有驻军的地方,还因为他的军心不允许再度撤退。

    难道这些大食人背井离乡地跟随他,就是为了背上逃兵和懦夫的骂名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吹响号角。”屈底波停住脚步,坚定地下达了命令:“所有军队,出城列阵——我们去救援我们的兄弟。”

    一声声哀泣一样的号角声在木鹿城中响起来,响彻在天地之间,已经战到力竭的拉赫曼用宝剑撑住自己的身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声呼喊:

    “正教徒们,我们的援军来了!我们的总督来了!”

    洛北已经披挂整齐,一身明光铠甲在中军大帐的烛火照耀下闪闪地发着光。他走到桌前,把那些写满大食文字和突厥文字的纸条在烛火上燃成灰烬,才低头吹熄烛火,缓缓地走出了营帐。

    风雪已经停了,东方的天际缓缓地泛出一点鱼肚白。阿拔思已经命令他的亲军列阵整齐,兵马齐聚在洛北的大帐之前,放眼望去,似乎无穷无尽。

    这是一支沉默的军队,他们正在等待主帅的命令。

    洛北翻身上马,从箭袋中取出了一支鸣镝。

    他挽弓搭箭,向着木鹿城门的方向,全力一放!

    鸣镝呼啸,穿过乱战之中的战场,穿过列阵的大食兵马,如流星般直直地钉在了木鹿城的城门上。

    “先得此箭者,赏百金。”洛北高声喊道:“兄弟们,跟我上!”

    唐军主力如同一道洪流,随着洛北的一声令下,齐齐地在他身后涌出营帐。铁甲和兵器在雪光之中闪闪发光。洛北一马当先,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仿佛战神降临人间。

    已经与苏禄和莫贺达干的军队纠缠半夜的瓦基·塔敏米的军队是首先面对这支唐军的大食人。看到这些身着铠甲的军人时,他们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这些唐军的气势,让他们想起了那些关于大唐和大唐主帅的传说——这位金色眼睛的将军有神明的赐福,因而永远不会失败。

    终于,瓦基·塔敏米在失神之际被一个突骑施士兵挑下了马。主将身死之后,他麾下的部族士兵立刻崩溃,他们四散而逃,甚至有些人慌不择路,撞进了列阵而来的大食军队之中。

    屈底波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他下令军队斩杀一切扰乱者,全速前进。他麾下的精锐部队一入战场,便爆发了比平常更坚决的战斗意志。双方主力在战场上一碰,就陷入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地狱场景。

    阙特勤解决完拉赫曼手中的军队,丢下张孝嵩和乌勒伽带着粟特人收拾残局,即刻打马向前增援。突厥骑兵如一把利剑直直插入大食人的侧翼,很快把他们的军阵切割开来。

    “正教徒们!木鹿城是你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妇女和孩子!”屈底波无法坐视自己的军队就这样被人分割吃掉,他一边呼喊口号,一边派出自己的卫队前去增援。

    唐军原本的胜势再度被止住,战场之上,似乎人人都陷入了一片苦战之中。洛北手腕微动,横扫一槊,挑飞两个挡在他面前的大食士兵,终于忍不住望向木鹿城的方向:

    “朱邪烈怎么还没来!”

    他的声音刚落,阙特勤已经带军杀到了他左侧:“怎么了,乌特?”

    “不,没什么。”洛北摇了摇头,与阙特勤并肩苦战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长槊如同狂风暴雨般挥舞,每一次出击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就在这时,一阵震天的塌陷之声从远方传来,如同雷鸣般震撼着每个人的心魄。

    第199章“神罚。”

    那原来作为大食人指挥所的木鹿城要塞, 燃起了熊熊大火。这要塞在火光中扭曲、挣扎,仿佛一头古老的巨兽在痛苦中哀嚎。熊熊烈焰吞噬着每一寸木石,将天空染成血红色。

    这座见证了无数征战与荣耀的要塞, 如今在火焰的舔舐下, 正缓缓走向它的末日。

    洛北脸上露出微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阙特勤就已经振臂一呼,高声以突厥语喊道:

    “信奉祆教的兄弟们,这是天罚, 这是神罚!这是他们的神明抛弃了他们!杀啊!”

    他的声音如同战鼓般激昂,战士们听到阙特勤的呼喊,士气大振, 他们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相信,这场火是神明对他们信仰的肯定,是对敌人的终极审判。

    即使是不信祆教的唐军士兵也被鼓舞起来, 他们挥舞着武器, 发出震天的战吼,向木鹿城要塞冲去。

    大食人的士气也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打垮了,屈底波回头张望,脸上终于露出绝望的神色。

    伟大的天神啊, 难道你真的抛弃了我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挽回人心的话,他的头巾已被当头一箭射落。

    这羽箭并不是来自唐人的方向, 而是来自大食人的方向。

    “是你……”

    一向被视为屈底波心腹的纳巴蒂率领他麾下的伊拉克士兵们冲杀上前,一举把这位曾经的呼罗珊总督砍翻在地。

    片刻之后,他用染满鲜血的双手举起屈底波的头颅, 用大食话呼喊道:

    “屈底波死了,停战!停战!”

    战场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 只有火焰的噼啪声还在继续。唐人的军队正在打扫战场。木鹿城前的这一片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首,洁白的新雪早已被鲜血染红。

    洛北在大帐中接受了纳巴蒂的投降,纳巴蒂奉上了屈底波的尸首,并向他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宣称伊拉克人不想被大食人卷进他们的战争机器之中,他们愿意与大唐这样的对手保持和平。

    洛北并不在意他说的话里有多少真实性。他平静地听完纳巴蒂的话,才以大食话道:

    “我会把你押解回长安,那里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至于你的士兵们,他们必须要上交自己的兵器。如果他们足够凑到为自己赎买自由的金银财宝,他们就可以自由地返回故乡,其余的人将会被留下来修缮木鹿城的城墙。”

    纳巴蒂对他的话并无异议,事实上,他此刻能去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唐军的大帐。

    和之前一样,洛北派出自己的亲军轮班看守他,不让他和外界有沟通的机会。

    那一天夜晚,在清扫战场、亲自检视每一个士兵的伤病,复查抚恤的名单等诸多事务结束之后,洛北独自来到这位对手的棺椁面前,久久不言。

    “洛将军,我们何时入木鹿城?”张孝嵩来找他询问计划,见他在那里发呆,忍不住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看起来,好像并不高兴啊?”

    “我在想屈底波。”洛北回答,“从河中到吐火罗再到呼罗珊,他似乎在每一步都选择了最理性,利益最大的选择,可战争不是简单的计算题……若他不是酷烈至此,或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这是一个对手对另外一个对手的惋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你怎么会觉得你和屈底波是相似的人呢?”张孝嵩望着他,忍不住笑了:“洛北,我看有时候你律己太严了些——我们此战杀伤敌人三万余人,俘虏一万两千余人。鉴于大食人在呼罗珊再无重镇,我们似乎也可以向朝廷露布报捷,说我们收复了呼罗珊,并在此重设波斯都督府。这样宏伟的胜利,都不能让你有片刻的放松么?”

    “算了吧,张御史。”阙特勤抱臂靠在帐篷的门框上,懒洋洋地接话:“乌特打小就是这个脾气,不然他就做不了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了。”

    洛北知道他们都是来劝自己主持大局的,当下只能把满腹的感怀抛在一边,转过身,把这两人一左一右地带出这间营帐:

    “阙特勤,孝嵩,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同你们商量。本来将士们苦战多日,应当允许他们在城中自由行动。但木鹿城破坏至此不说,日后我们还要依靠这座城池和西来的大食人打仗。为长久计,我要效仿太宗皇帝在辽东所为,开私库,以自己的赏赐酬谢官兵,并将木鹿城中的大食府库赏赐给他们。”

    张孝嵩点了点头:“我赞成不许士兵劫掠。但你也没有必要开自己的私库,河中都护乌勒伽那里”

    “他不开口,难道我们还能去要吗?士兵们是等不起的。”洛北摇了摇头,“进城之前,我的赏赐就要发下去。”

    “你小子这样大方,那我也就只能装装样子了。”阙特勤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的家私可不及你丰厚,我要多分些大食府库的金银。”

    洛北身着重甲,自然不会被他这一撞碰到,但阙特勤这幼稚的举动终于逗得他轻轻一笑:“好吧,我可是为了你的以后着想。”

    命令传到军中,欢腾声响彻一片。唐人、突厥人、粟特人庆贺一团。

    河中都护乌勒伽也是聪明的人,立刻知情识趣地来向洛北请命:“当时在撒马尔罕,将军曾说,将欢迎酒封存,留到庆功宴时再喝。如今木鹿城破,大食人在呼罗珊之地再无重兵,请将军准许属下在木鹿城中设宴犒劳军队。”

    “好。”洛北点了点头。

    为了对抗洛北的军队,屈底波把木鹿城中的大部分男性都送上了战场。木鹿城中只留下老弱妇孺和大部分“不值得被信任”的波斯奴隶。

    在入城之前,洛北与张孝嵩亲自拟定了汉话、大食话和突厥话的三语告示,他又吩咐波善活:

    “你以波斯语写一篇布告,就说我大唐军队是吊民伐罪,不会惊扰百姓。我,大唐将军洛北——阿史那乌特在此与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窃者罪。另外,我需要你派你麾下懂得波斯语的士兵四处宣扬告示。”

    波善活颔首,却忍不住皱眉:“可是将军,我的祖辈,波斯的末代皇帝就是死在这片土地上。这样放过他们,不是太便宜了吗?”

    “此事我知道。而且我知道,杀害他的呼罗珊首领在多年前已经被粟特人的军队灭族了。”

    洛北看波善活脸上露出羞惭神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这才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家族复仇,确实是个好理由。但你自认是波斯的君主,就应当把这些人都视作自己的子民。既然敌人已经被灭族,你似乎不该牵连更多的无辜百姓。毕竟……你还要在这里施行统治啊。”

    “我明白您的意思,伯克。”波善活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人自认是波斯的子民,在他们的皇帝被杀死之时,他们没有试图去拯救他呢?”

    洛北笑了:“因为没有人是生来就应当统治的。作为君主,我们需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他的话忽而顿住。

    火光熄灭的要塞之前,朱邪烈正带着他麾下的将士等待洛北的到来。他恭敬地向洛北道礼:“有赖特勤信任,我不负所托。”

    “雪夜沙漠,奔袭百里,不容易啊。”洛北哈哈一笑,把他扶了起来:“若无你这支奇兵,这场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乌勒伽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没有祆神显灵?也没有什么天罚?”

    众将领笑作一团,片刻之后,还是洛北开口回答:

    “是,当然没有。是我命令朱邪烈率他麾下的军队绕后突袭兵力空虚的木鹿城,并与他约定在袭击成功之后点火为号。”

    “点火确实是约定好的,但要塞倒塌,也不失为一种上天的显灵么?”阙特勤看向洛北:

    “这代表属于乌特特勤的时代到来了——”

    朱邪烈当天下午就把防务交割给洛北,自己过起了悠闲的度假日子。唐人、突厥人、粟特人这些因为此战暴富的士兵们挤满了木鹿城到撒马尔罕的每一家酒肆。

    木鹿城很快弥漫着烤肉、美酒和香料的香气。士兵们的笑声和歌声此起彼伏。

    洛北站在城头,望着这座刚刚从战火中复苏的城市,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开始,而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这一夜,洛北派出军法官在城中巡视,命他们严厉执法,如遇违反军令者,皆下狱待罪。

    好在他一直治军甚严,阙特勤也对士兵们三令五申——除却有些喝酒闹事的醉鬼之外,木鹿城的监狱里没有添入新的居民。

    四日之后,吴钩邀请洛北去废墟要塞的地下室看大食呼罗珊行省的府库。

    饶是洛北与裴伷先这样的富商相熟,又素来对钱财无所在意,在见到府库中那些金银财宝时,也不免为之一叹。

    仓库里一切都是金灿灿的,金银器皿、珍珠宝石堆成了小山。洛北随意一拿,便能拿到一颗巨大无比的珍珠。

    “将军真的要把这些都分掉?”吴钩一边指挥自己的属下登记入账,一边暗叫可惜:“这里恐怕收集了河中诸国的许多财富,足以使军中的大部分人变成富翁。”

    洛北只是淡淡一笑:“金银财宝只是过眼云烟,我从来无所在意。不过,你提醒我了,我们要从中划出重建木鹿城的经费,赎买那些久为大食人奴隶的唐人、突厥人和波斯人。”

    他走到一堆小山似的金币前,拾起一枚刻着大食图案的金币,在手中轻轻一抛,金币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落在了地上:

    “我们的征途,还远未结束——”

    第200章“换我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郭相公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赶在唐历除夕之时, 乌勒伽在木鹿城、河中诸城中都摆下盛大的酒席,一为诸将庆功,二是与民同乐, 欢庆新年。

    阳光洒在木鹿城的石板街道上, 金色的光辉与城中四处飘扬的彩旗交相辉映。城中的空地上摆满了长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佳肴,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其中最难得的是各种冰冻的水果。这些东西大概是从河中的粟特王公们家中的冰窖里搬出来的珍藏。夏日成熟的各色瓜果一经冰冻,显得越发甘甜多汁, 为这场盛宴增添了一抹清新。

    连素来不对这些东西上心的洛北也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些水果,他笑着对乌勒伽道:

    “这些水果倒是难得,我知道, 粟特人的风俗,是吃饭的时候不讲话。所以你们惯常以水果佐酒,方便客人们互相谈话, 是不是?”

    乌勒伽没想到他对粟特风俗熟悉至此:“是, 诚如将军所言。粟特风俗以火为贵,不喜在饭桌上谈话。不过,将军在此,我们就按照您的规矩来吧。”

    “好。”洛北竖起两根手指:“我在酒宴上的规矩有两条, 第一条,众人尽欢。第二条, 有人醉倒则停。”

    阙特勤笑道:“哦,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主宴上当了这个率先倒下的倒霉蛋。”

    他一手揽过金瓶,微微一倾, 往自己的酒杯中倒满一杯,双手捧到洛北面前:

    “来, 乌特,我先敬你一杯,这次史无前例的胜利,应当属于你这位英雄的将军。”

    洛北笑了,举杯向众人同祝:“不,胜利属于我们英雄的士兵和人民。”

    众人齐饮这一杯,互相为贺。其后的酒席之上几乎变成了第二个战场,一众将领与地方的贵胄们争先恐后地互相敬酒,好像谁不抢着把别人灌倒,就显出自己的失败似的。

    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倒下去竟是最善酒的粟特人。

    河中都护,康王乌勒伽被抬下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满场的人都醉得七七八八。

    洛北也颇觉几分醉意,他站起身,独自走出营帐。木鹿城简直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到处是跳舞和欢唱的人。凛冽的冬风中带着乐声吹过来,吹得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张孝嵩察觉到一点不对,追在他身后跟了出来:“将军大胜如此,为何心事重重?我想……并不全是因为屈底波的缘故吧?”

    洛北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张孝嵩:

    “来此赴宴之前,我收到了褚郡君的信。信中说,陛下可能想把父亲调回长安,担任禁军领袖,另外,皇帝正在谋划嫁一个宗室贵女给他。”

    张孝嵩本已醉了八成,听了他这话,只得用路边的新雪洗了洗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升官授爵,姻娅皇家,这都应当是洛北此战的奖励,也是皇帝李显表示自己对这位将军的器重:

    “这不是好事?我猜,陛下还会再给你一个郡王爵位,方能配得上你的不世之功。”

    “但父亲回朝,安西大都护之位便要悬空了。”洛北道,“我猜,朝廷应当会任命薛讷将军继任。”

    “这不能够吧?”张孝嵩听得一头雾水:“虽说薛讷将军出身名门,又戍边多年。但他的功绩、人望均不如你,让他压你一头,除非是郭相公疯了。”

    洛北笑了:“郭相公可没有疯,他正在谋划把北庭都护府升级为北庭大都护府。以北庭大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以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天山以南。”

    他顿一顿,道:“我家世袭的昆陵都护府和继往绝可汗的濛池都护府都在天山以北,换句话说,即使我要担任大都护的职位,也应当会是北庭大都护。”

    在官场沉浮多年,张孝嵩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任命中的微妙之处:“北庭有防守突厥的重责,郭相公是要把这个担子丢给你。”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我已经把草原上最精锐的部队征来了河中,默啜自己翻不起什么风浪。关键是,现在的北庭都护郭虔瓘还与我家素来不睦。”

    当年洛北的伯父阿史那俀子叛逃吐蕃之时,曾被吐蕃立为西突厥可汗,侵扰西域。当时就是郭虔瓘率军击败了他,逼得俀子最终南逃吐火罗。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担任北庭都护时,一心与民休息,不插手北庭军务,也对这位郭将军敬而远之,两人之间这才勉强保持了面子上的和平。

    现在功勋卓著,屡战屡胜的洛北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朝野必然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在这个位置上打出几个辉煌的大胜仗。但郭虔瓘只会觉得洛北抢夺了他的位置,绝不会给这个“叛徒的侄子”一点好脸色。

    张孝嵩想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他曾在书上读过很多,但这样架空的办法,还是让人忍不住叹息。他极力想为朝廷找些借口:“这么大的变动,消息可靠吗?”

    “褚郡君可是为女皇执掌秘密的人。”洛北道:“长安城的一草一木,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孝嵩,你还看不出来吗?朝廷这是要逼我撤军。”

    张孝嵩深深地叹息一声,呼罗珊刚刚平定,河中都护府百废待兴,朝廷就要把洛北这根定海神针抽走——他可不相信粟特人的军队能靠自己就扛住哈贾吉的援军:

    “朝廷刻薄寡恩至此,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郭相公怎么也这样?”

    “换我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郭相公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洛北用平静的语气为郭元振开脱:

    “这些年,他提拔了很多我的亲兵旧将去其他地方任职。虽然我如他所愿地失去了那支战斗力极强的亲兵,但也让我的影响力扩散到了整个西北边疆。如今郭知运是凉州都督,哥舒亶是安西副都护……更不要说,在我麾下作战过的中级、低级军官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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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顿了顿,转向张孝嵩:“倘若我要谋反叛乱,郭相公从哪抽一支大军来和我抗衡?”

    张孝嵩深深叹了口气:“那你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不动。”

    洛北转过身,目光望着一片暗沉的天际:

    “屈底波兵败身死的消息一传到伊拉克,哈贾吉就不可能坐得住了,他一定会亲自到这里来。因此,明年夏天之前,我不能班师回朝。”

    张孝嵩知道洛北的话是中正之言,可他依旧在心底盼望是洛北和褚沅错了。但很快现实就击碎了他的期望。

    景龙七年正月二十八,开笔不久,大唐皇帝便降下诏命,以安西大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镇守西疆,劳苦功高,特召回朝,妻以宗室之女成纪县主。安西大都护以薛讷将军接任,以哥舒亶为其副手。

    诏命中同样宣布,升北庭都护府为北庭大都护,统辖天山以北,以阿史那献之子,洛北接任,并授予他碎叶郡王的爵位。

    另外褒奖参与河中、吐火罗战事的众将,督促洛北早日率兵归朝献俘。

    与这封任命诏书一起到洛北手上的还有北庭副大都护郭虔瓘的一封信,信中咄咄逼人地指责洛北这位北庭大都护,久离汛地,督促他早日回庭州去“抵抗突厥”。

    张孝嵩一听信件内容便在心底暗叫不好,再看帐中,阙特勤已经站了起来:

    “目前突厥与大唐尚且和好,我的堂弟同俄特勤还在长安的宫廷里读书呢。这位郭将军这算什么意思?”

    洛北麾下的诸将领更是各个群情激奋。要知道,在这里的不少人都指望着跟在洛北身后荣华富贵,加官进爵,羞辱他们信仰的主帅,便如同在他们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追随洛北最久的阿拔思是最不服气的那个:“将军,不如让他郭虔瓘出五百人,我们出五百人,在庭州城外决一死战,我们倒要看看,哪边是没胆子的懦夫。”

    “不许胡扯!”洛北沉声喝道:“我和郭虔瓘将军终究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让大唐自己的军队互相厮杀,你这是叛国!”

    阿拔思见他动了真怒,当下一缩头,不敢再说。

    洛北环视帐中一圈——好在他积威深重,才生生把众人的这股情绪都给镇了下去,才转向张孝嵩道:

    “孝嵩,你替我给郭虔瓘写一封信,就说:默啜的虚实我知道,默啜手中满打满算也就十万兵马,还要看着各部不叛乱,防备着东边的契丹和奚族向我们投降。郭虔瓘身为北庭副大都护,又依靠城高池深的庭州为堡垒,要是连这都守不住,只知道向我求援,让他趁早给朝廷上书,回家抱孩子去吧。”

    帐中哄笑一片,唯独张孝嵩面露难色,这样一封书信去了庭州,只怕郭虔瓘和洛北之间的关系好不了了。

    “另外,我会上表弹劾他目无尊上。”洛北敲了敲他帐中的地图,“现在,你们都给我收收心,看看这张地图——哈贾吉的军队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大敌当前,把你们的火气放到战场上来!”

    众将齐声应和。

    这是景龙七年的二月初八,洛北早早地命河中都护乌勒伽留守木鹿城,自己率军一路西进,来到了西海以南的山地之间。

    这里矗立着一个名叫“陀拔思单”的王国。当地的首领是突厥人和波斯人的后裔。洛北没有花多少时间赢得了他与戈尔甘将军的爱戴——比起波斯人或者大食人,这位与他们容貌相似,话语相近的年轻将军确实更值得他们信任。

    “他们未必喜欢我。”洛北与阙特勤一同放马漫步在西海边,“不过比起我,他们更讨厌大食人罢了。”

    阙特勤道:“大食人贪得无厌,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掠为己有,被此地居民厌恶也是应该的。不过,那几个首领说话也太满了,什么‘等到他们一来,我们就能联手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他们手中有多少兵马?亏得你还能与他们好言相对。”

    “我只是对这种夸夸其谈式的炫耀不置可否。”洛北道:“信任他们的兵马,那是给咱们挖坟。我已经命苏禄和莫贺达干在哈贾吉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希望大食人依旧如我们所料的那样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