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毕竟,这封诏书几乎给了洛北一切他想要的权力

    景龙六年, 春三月,碎叶城外。

    苏颋与裴耀卿等使团成员,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打算趁着春色正好, 出发回长安去。

    张孝嵩打算在碎叶多留一阵,多看几个草原部族再走。王翰却是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件向兵部侍郎张说辞行,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在碎叶成就一番事业,不愿再回长安。

    “来时四个人, 归去影一双。”裴耀卿笑着摇头,“朝中御史要是知道了,非得弹劾你俩一个结交边将, 私相授受的罪名。”

    “焕之此言差矣,我留在安西,才是为国为民。”王翰笑道, “我已经答应了褚郡君, 要接手碎叶文馆诸事,好让她腾出手来,处理安西政务。”

    苏颋捋了捋胡子,面露遗憾:“本想着还和子羽一路唱和宴饮, 如今看来,算是没机会啦。对了, 这批青年里中可有几个是你王翰举荐的,你就不打算带他们去长安熟悉熟悉环境?”

    他们此次归京,除了使团众人, 洛北等派去长安的使节之外,还有学子一十二人。

    这些有草原部族的子弟, 有大唐军人的儿女……他们都以学业优异,被褚沅与王翰联名举荐,前往长安深造。其中家境清寒者,褚沅还以自己的名义提供了奖学金。

    王翰笑道:“此事难道苏舍人会不上心?”

    苏颋哈哈大笑,他自己已经兼了一个季度的碎叶文馆馆主,自然与这些青年男女多有接触,他是眼见着这些出身不同的孩子们如何刻苦钻研的,自然有感情些:“既是你子羽相请,那我就答应了。只有一条,等你回了长安,多请我几顿大酒!”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褚沅也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写好的信件,请苏颋转交上官婉儿:“这队中的三个女郎,还请苏舍人转请上官昭容照拂。”

    “褚郡君放心。”苏颋道,“我在碎叶数月,多亏郡君照拂,投桃报李,这是我应为之事。”

    使团众人离开还没几天,洛北便已命人在碎叶城郊垒起高高的祭天台,他与诸部首领及大唐军将一道登台祭拜,请天地神灵保佑他们此战顺利。

    繁忙的备战工作立刻拉开序幕,铠甲、武器、粮草、布匹……洛北甚至动用了牛马来运送步兵与机械。

    为着监督战前准备,裴伷先率队翻越天山,来到碎叶城中。他望着城门中鱼贯而出的粮草和装备,笑道:

    “公子,如何?几年前我在长安立下的军令状,到今日可算实现否?”

    洛北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刻意给他垫了话:“伷先之能,我毫不怀疑。”

    “那公子可否答应我,丝路再通之后,把头张通商关防给我的商队?”裴伷先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顺坡下驴,“公子放心,我可不是个贪心的人,所有利润,除却商税和公子的股息之外,我还会另分一成放入安西都护府,用以赈灾、救济、教育、医学等。”

    “伷先啊,说句老实话,这样规模的生意,哪怕只是六四分成,你也比许多小国国主还要富庶了。”洛北笑道。

    裴伷先知他已经应允,听了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也不由得以玩笑应对:“公子哪里的话,公子若是要用,只需一句话给我就行了。”

    洛北摇了摇头:“战争之中,计算金钱本就无甚意义。但我确实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商人们往来丝路之上,携带大量金银并不方便,更不安全,或许可以想个办法,减轻他们的负担……”

    裴伷先凝神静思片刻:“过去我们在突厥的时候,时常在让商队首领携带凭记,在几个特定的地点以凭记提取货物和银钱,不过要做成此事,必须要有充分的银钱才行……”

    “此事就交给你了。”洛北笑道,“对了,吴判官我可要带走,让他替我调度粮草。”

    “吴钩本就是军人出身,能重回行伍。他一定欢喜。”裴伷先颔首。

    “哦?”洛北好奇道,“他曾是大唐军人?”

    “不错,他没和您说过吗?当年他在突厥被俘,被卖为奴,是公子以银钱赎买奴隶,才让他恢复了自由身。”裴伷先微微睁大眼睛,望着洛北,“您不知道?”

    洛北先是一愣,而后又是慨然一笑:“我何必知道?”

    阙特勤是在三月十九那日离开的碎叶城。清晨时分,他将一身卫队的衣袍铠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又花了些时间在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中四处打转,似乎想记住此地风景。

    “阙特勤。”洛北在花园中和他打了个照面,“我以为你今天早上就要走。”

    春日一到,牧民们便要开始迁徙。阙特勤已同洛北打过招呼,他尽快赶回自己的部族身边,以免这些老弱妇孺遭到其他势力的侵扰。

    阙特勤笑道:“在这里,你还是叫我阿阙吧,我都听得习惯了。你有事吗?若是空闲,不妨陪我再去那座地图厅看看?”

    饶是手边堆了一堆事,洛北也顾不上在乎了,他带着阙特勤,重新回到了那面巨大的地图之前。

    “东到大海,西到铁门……是土门大汗与室点密大汗曾经征服的领土。”阙特勤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山川湖海,“阿史那乌特——你我会比他们走得更远,见得更多,我们会掌握那些有土地之人的土地,击败那些有可汗之人的可汗。”

    洛北笑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地图厅外响起了几声敲门声,仆役们高声禀报,皇帝的诏书到了。

    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中门大开,仆役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抬起了香案,准备跪迎圣命。

    张孝嵩已经到了前厅,正在青石砖上来回踱步,见他施施然走来,不由得问道:“洛将军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圣命何为?”

    “我猜想,宋相公一定会反对我在边境用兵。郭相公一定会赞成。”洛北摊开双手:“不过最后,陛下和皇后都会赞成的。”

    “陛下赞成可以理解。”张孝嵩道,“但皇后娘娘为何也会赞成?”

    当时为了褚沅之事,她和洛北不可谓闹得很好看。

    洛北道:“因为她要给自己一个效法女皇的机会,一个在泰山封禅时作为亚献的机会。”

    张孝嵩吃了一惊,还要问什么,宣旨的黄门已经到了门前。两人齐齐下拜,共迎圣旨。

    正如洛北所料,朝廷愿应安西大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之请,令其子洛北代父统兵,为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摄鸿胪卿、招慰月氏大使,节度已西诸蕃国。

    另命监察御史张孝嵩为监军,留守军中。

    洛北向着长安方向行过大礼,从使节手中接过诏书。

    张孝嵩面露喜色,上前正要恭贺他几句。毕竟,这封诏书几乎给了洛北一切他想要的权力:

    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是军权。

    摄鸿胪卿、招慰月氏大使,是以大唐使节身份与各国交往的权力。

    节度已西诸蕃国,是把征发西域各国、招抚昭武九姓、吐火罗等地的邦国的权力也给了他。

    有了这封诏命,他便有权力以大唐将军身份节度西域诸事,或战或和,或招或抚,从此都决于他一人之手。

    更不要说,担任监军的又是张孝嵩。

    按说,张孝嵩已与洛北合作过西域之战,两人私交甚密,此次行军路途遥远,朝廷不应该再让张孝嵩担任监军御史。

    当初他们上奏时把此条列入,是想以进为退,让朝廷把此条驳回,好让洛北能够如愿。

    但诏命下发,这项任命竟是保留不动——朝廷对洛北的信任、对此战的期待都可见一斑。

    “请问。”洛北开口道,“任命褚郡君为我幕府掌书记的命令,没有下发吗?”

    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任命——幕府掌书记,在朝廷不过八品。这样的小官,甚至不需要皇帝任命,只需边将提名,报兵部审批即可。

    更不要说,当时苏颋、王翰等人可是联名上的奏疏,难道两位文坛大手作保,也拿不到这样一个任命?

    那使节似乎知道洛北的威名,一时竟不敢抬头看他:“朝廷,朝廷还在商议。”

    “我作为边将,任命自己的幕僚,还需要朝廷商议?”洛北简直是被气笑了,“张韩公在边境也要受这样的制辖么?北庭都护郭虔瓘去年一年任命了八位掌书记,我也没听说朝中有哪位御史出面弹劾?”

    那使者被他连连逼问,不敢接话。

    张孝嵩只得唱个红脸,温言劝道:“不怪洛将军心急,使者,掌书记这个官职放在朝中不值一提,却是边将们的心腹幕僚,非得用一个‘自己人’不可。如今洛将军即将出征在外,朝廷却把他手下的掌书记一职悬空,这样行事,确实是让人担忧啊。朝廷可是不信任洛将军了?”

    那使节瞪大眼睛,似乎极为了张孝嵩的话惊讶:“张御史,朝廷对洛将军是再信任也没有了。宋相公连着上了十来天的奏疏,要求陛下‘罢边事,息兵戈,养民生’,陛下和郭相公硬是顶着压力,力排众议,把让洛将军领兵的旨意下发了。”

    “那为何这掌书记的任命迟迟不发?”洛北问。

    使者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本来郭相公的意思,是愿意通过的。可朝中议论纷纷,说您是在徇私舞弊,宁将此职托于妇人之手,也不愿予以朝中那些有资历的官员。这事儿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所以才……”

    第182章“你是想说,朝中这些人道貌岸然?”

    “道济, 你给安西去封信,就说是我问的。你问问洛北,他到底想干什么?”

    长安三月, 春花如海, 宫城之中也不例外。以肃杀著称的兵部外,开满了娇艳的桃花。朵朵花朵如粉面美人,在春风之中轻轻摇摆。

    张说从地上拾起那本被郭元振丢在地上的奏疏,抬头一看,第一行字:“臣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洛北谨奏”, 轻轻一叹:

    “洛将军还在为了那个掌书记的官职过不去?”

    “吐火罗和河中,皆是大唐藩属之国,与大唐有万里之遥。他非要出兵, 已经让朝中很多人不满了。现在他接连上书,一定要朝廷给褚沅这个掌书记的职位。”郭元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八品的职位,值得他对抗朝廷吗?你问问他, 吐火罗他还救不救?河中之战他还打不打?”

    张说知道郭元振这是被两边逼迫, 起了情绪,当下一笑,没有把自己这位上司说写信的事情当真。他提起窗下烹得正好的新茶,给郭元振杯里添了半杯, 又挥退仆役,才道:

    “既然只是一个八品的职位, 顺着他的意思给了就是了。且不说宫中的众多女官,就说安西都护府,不是还有位胡禄屋部首领是以女子之身领的爵位吗?褚沅自己也继承了褚遂良一脉的爵位, 多个官职,并不会怎么样吧?”

    “不会怎么样?”郭元振笑了:“半月之前, 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时若是我们争下来了,这旨意也就发下去了。可现在,正值宋相公整饬吏治的时候,多少科举进身的学子、交过大价钱的斜封官没地方安排,这项任命一开,不仅是他,咱们也会被群起攻之。”

    “可是这些进士、斜封官不也巴着宫中那些女官们吗?”张说再度压低了声音,“便是宋相公,也曾侍奉女主。他们”

    郭元振斜看了他一眼——张说是由女皇一手拔擢起来的状元,自然对这样的情况接受程度更高:“你是想说,朝中这些人道貌岸然?”

    “郭相公不要误会了我。”张说一笑。

    郭元振摆了摆手:“对朝中那些人来说,是不一样的。你想,太后以女主身份登朝为帝,可她到底是天子的母亲。宫中女官们虽然权势深重,可她们也算是皇帝的妃嫔。说到底,她们的权力都是君主权力的一部分——咱们把天下看作一家,皇帝便是君父。君父的妻妾也是长辈,天下人是接受这样的秩序的。”

    “可现在洛北、苏颋这些人想做的是什么?他们想以‘贤才’为由,要求朝廷给褚沅一个掌书记的官职。这可不是皇帝的家事,是她要以女子的身份跻身朝廷之上,挤占那些大臣的空间和权力。”

    郭元振道:

    “此例一开,女子是不是也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这样的后果,怕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打破这样的秩序”张说凝眉道:“郭相公,您觉得,此事洛北想到了吗?”

    “我得打破这道旧秩序。”

    碎叶城中,洛北如是说道。

    洛北的书斋难得被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地图、书本和游记都被妥帖地放在偌大的书柜之中。桌上只余一个小小的墨玉做成的古鼎,几部他近日常看的书,和簇新的文房四宝。玉瓶之中别出心裁地插着新生的麦花,发出幽幽的清香。

    张孝嵩接过褚沅递来的茶盏,低头向她道了谢,又转而看向洛北。

    这些日子,为了这个掌书记的官职,洛北连着三次上书向朝中争辩,一次比一次言辞激烈。郭元振一开始还给洛北回信解释,后来见洛北劝不动,干脆写信给张孝嵩,叫他劝劝这位出征在即的主将:“不要同朝廷置气。”

    褚沅心疼他白天做出征的准备,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引经据典地同朝廷辩论:

    “阿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战在即,你要是为了这样的事情累倒,可就是我的罪过了。长安那些人要是眼热这个掌书记的职位,就让他们到安西来试试好了。”

    她理了理袍服边缘的绣花:“若是真的一心为民,我可以在碎叶给他们寻个差事。若是醉心权欲,我也不怕与他们斗一斗。”

    洛北笑了:“沅儿,你可算过,安西都护府内有多少织坊、布坊、染坊?”

    没等褚沅回答,一边的裴伷先率先开口:“我才同商会开了会,大的么,织坊二十八座,布坊三十座,染坊二十五座。中的会更多些,大约各百余座吧。至于自己家中的那种,更是不可胜数了。”

    “不错。那伷先可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女子主事?”

    织造刺绣等事,素来被视为女子之业。故而安西都护府的各类作坊中多的是女子的身影——譬如昔年那位伊逻卢城外布坊的临时主事毕姮姬。

    裴伷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组织商会,棉纺行会的会员中姑娘们占了半数以上,她们已经推了毕姮姬担任安西棉布行会的会长。这些年,在她的运作之下,布坊的产量及收入都翻了几番。”

    洛北轻轻颔首:“不错。所以我才非要把褚郡君抬到掌书记的职位上。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安西女子的表率。我得打破这道旧秩序,才能给她们更多的上升空间,也给她们更多的权力。”

    “否则,一旦我出征在外,便有可能会有人要把这些姑娘赶回家中去,赶回酒肆去,甚至赶到勾栏瓦舍中去。这样一来,我们这几年的努力,安西棉纺的繁荣,就都白费了。”

    张孝嵩沉吟片刻,才道:“以我对朝廷如今情况的了解,这道奏疏,宰相们那里定然是过不去的。若是陛下,或是皇后、公主们愿意使使力,或许还有希望。皇后不是之前才同上官昭容通过决议,要求天下人为母丧服丧三年么?”

    “上官昭容或许愿意替我开口。”说起宫中的事情,众人谁也不比褚沅自己了解得更透彻,“不过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为天下女子争取更多的空间,便是为她们自己的权力多添一份保障,难道这个道理,她们不明白?”裴伷先皱眉道。

    “裴公,天下这个词,对大部分人来说,太大、太远了,要做成此事,面对的反对何其之多,阻力何其之大。若有这个时间,这个决心,她们何必替我张目,不如忙着摄取更多权力。”褚沅轻声道,“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抓到手里的权力,是真的。”

    张孝嵩有些为难:“现在郭相公可是写了封信叫我劝你‘不要与朝廷置气‘,还说什么,御史台弹劾你的奏章都一尺多高了。”

    “我确实也不能再和朝廷这样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不过,安西大都护府的衙署在伊逻卢城,碎叶城其实只是我的治所。只要我不点头,谁也别想在我手下随意安插个掌书记。”

    洛北起身道:

    “褚郡君,若朝廷不肯松口,碎叶诸事你就以我的私印处置。我另写道批子,把碎叶镇守使及安西副大都护的公章委给你司掌。若有不能决断之事,草原诸部之事问巴彦,安西诸事问裴伷先。”

    “公子放心,我会用心帮忙的。”裴伷先道。

    “是。”褚沅福一福身,“多谢裴公。”

    张孝嵩已经意识到了洛北的言下之意:“怎么,吐火罗出事了?”

    “是啊。”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吴判官最新的消息,因为叛徒出卖,屈底波已经知晓捺塞在秘密反对他。他放弃了原本对河中之地的征服计划,提领大军向吐火罗而去了。”

    “这样看来,只怕捺塞不会是屈底波的对手。”张孝嵩道。

    虽说决定战争的因素不止情报,可眼看在情报一事上,捺塞等人完全不是屈底波的对手——吐火罗军队的组织能力和战斗能力可想而知。

    “将军,我们得立刻出兵。”

    “我已经决意亲率亲兵,立刻南下,并命突骑施部的两位首领莫贺达干和苏禄为佐贰,一左一右。哥舒亶率其余大军殿后。”洛北道。

    张孝嵩略带迟疑:“你只带骑兵,若要攻城,只怕为难。”

    “屈底波已经动手,只怕短时间内不会给我夺取他的城池的机会。”洛北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副稍小的地图,铺开在桌上:“为了争取时间,他也会带骑兵立刻奔袭吐火罗军。我们会在途中对撞——鹿死谁手,到时就知道了。”

    裴伷先颔首:“那我们的那些步兵去何处?我还准备了不少攻城设施呢。”

    “孝嵩。”洛北指向一条向西的道路,“你带着步兵,到昭武九姓去。在康国有一位我们的盟友正在等待着你。他叫乌勒伽,是一位卓有作为的粟特王公,已经厌倦了现任康国国王突温对大食人的卑躬屈膝。只要大唐的旗帜飘扬在河中地区,他立马就会号召康国的民众起来反对突温。”

    张孝嵩知道他在西域广有经营,却不知道他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这你都安排好了?可大食人狡诈如此,若是他背盟呢?”

    洛北笑了笑,另从书桌上取出一卷羊皮卷,递给张孝嵩:

    “我与他本人在祆神的寺庙中,在祭司的见证下同签了一份汉语和粟特语的双语盟约。孝嵩若不见他起事,可将盟约内容宣扬出去,逼他背水一战。不过我猜,他是不会背盟的。”

    张孝嵩接过文书:“好,那我这就准备出发去康国。”

    洛北击了击掌,将正在架子上打盹的金雕唤来肩上,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行突厥文字,又将它放飞了出去。

    第183章“这才叫威胁,对吗?石国国王,大宛都督莫贺咄吐屯?”

    景龙六年的四月初三, 洛北率领亲兵一路疾驰,到达了此行的第一站,千泉城。

    彼时夕阳红了万里晴空, 洛北遂命大军在千泉城外就地修整, 安营扎寨。

    千泉城地域方圆两百余里,南面是圣洁的雪山,其余皆是一马平川。平原之上,处处土地肥沃,水源充沛。

    他们到来之时, 正是暮春时节,泉水蓄积的池塘盈满了清澈的湖水,水源滋养着此地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林木。成群结队的驯鹿穿行其间, 见到来人,也不避开,只用一双比湖水还清澈的眼眸望着他们。

    洛北摘下一把树木的嫩叶, 还未及下马, 已被几只驯鹿围了上来。他伸手一按马鞍,打了个翻身才从驯鹿群中脱身而出。

    那些驯鹿吃完他手中的嫩叶,有的心满意足地离开,有的干脆反客为主, 在他身边靠了下来,等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给它们带来更多的食物。

    “伯克, 您看我找到了什么?”阿拔思前年冬日迎娶了兴昔部族的女郎为妻,如今算作是洛北的部族的子弟,一回到西突厥汗国的昔日疆域, 他也改了口中称呼。

    此刻,他正捧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驼铃, 献宝似的拿到洛北面前:“上面好像有突厥文字的遗迹,但我实在辨认不出来。”

    洛北接过他手中的驼铃,仔细地打量一番:“好像是凡我臣民,敢加杀害,有诛无赦。”

    “谁写的这样严厉的命令?”阿拔思好奇发问。

    洛北揉搓了一下身边驯鹿毛茸茸的脑袋,站起身来:“统叶护可汗。此地曾经是他的夏日王庭所在。他常常到这里来避暑。相传,他喜爱豢养驯鹿,还为自己的驯鹿套上铃环,并下了命令臣民不可杀害它们。所以这些鹿都十分亲人。”

    阿拔思学着他的样子,大胆地揉搓了几下驯鹿的脑袋,这样大大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鹿群的注意,又有好几只驯鹿走过来,轻轻用脑袋蹭他的衣袍,甚至有鹿拽着他的衣角,把他往树边扯:

    “喂,喂,再拉,衣服要破咯!这可是我前年结婚的时候才做的新衣服!”阿拔思把衣袍从它们口中夺回来。

    洛北看他这副狼狈样子,只得取下一把嫩叶,才堪堪把这群驯鹿引开:

    “阿拔思,传我的将令,大军在此修整两日,再行出发。两日之间,我准许将士们随意离队露营行猎,但须严守军纪,除了军需官外,不得进入城中打扰百姓。”

    命令一下,一众士兵欢欣鼓舞。在数日不停的连续快速行军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放飞的机会。他们约着三五好友,一同去原野上狩猎露营。

    “等到战事平定,伯克也应当常常到这里来。”阿拔思从自己射中的野狐身上拔下自己的羽箭,把狐狸倒提起来,高高地挂在自己的马鞍上:“此地沃野千里,绿树成荫,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我不能这样做。”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若是你喜欢此地,此战之后,我可以把你封到这里来做镇守使。”

    “为什么不能?”阿拔思眨了眨眼睛。

    洛北笑了,他在地上草草绘出千泉、碎叶及金山的位置,又添了一条伊丽水横贯其中:

    “千泉城在石国之北,地极西倾,甚至远离金山——牧民们是不能,也不会抛弃金山下的金色草原、伊丽水的茂密河谷,陪可汗到这千泉城来的。千泉也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所以,我不能常驻此地。”

    他站起身,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统叶护可汗控弦十万,南征北战,是西突厥的一代雄主,却最终死于内乱,也与他定都太西有关。为人君主者,是不好随心所欲的啊。”

    阿拔思笑道:“伯克想得太远了,我看您就是来住几个夏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话未说完,洛北已将腰间唐刀抽了出来,他回过身去,以刀锋指着密林深处:“谁在哪里?滚出来!”

    “请伟大的乌特特勤原谅。”从密林中走出数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为首者一身锦袍,腰系多宝蹀躞带,褐发白肤,一双棕色眼睛正不住地在洛北和阿拔思之间转来转去:“我是石国王子,伊奈吐屯屈勒,我奉父亲石国国王即大唐大宛都督的命令,驻扎此地,迎接特勤的军队,并无不恭敬的意思。”

    “伊奈吐屯”在突厥语中的意思是“小吐屯”,说明眼前这位王子正是昔年西突厥汗国派往昭武九姓之地的监国吐屯后裔。

    洛北很容易就能从他脸上捕捉到粟特人和突厥人的特征,当下把手边唐刀收回鞘内:“我听过你的名字。”

    屈勒躬身道礼:“不胜荣幸。父亲与我也都听过特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名。看来此次吐火罗有救了!”

    他见洛北并无面露不快,立刻抓住机会,向洛北喋喋不休地诉说起大食征服河中以来的种种可怕举措,又提到捺塞的反叛:

    “吐火罗国相捺塞本已被屈底波所擒,为了活命,他甚至征发吐火罗军队为屈底波效命。可去年冬天,他突然跑了回来。还给我们写了信,要我们合兵共击大食。”

    洛北望了他一眼:“你们不打算出兵?”

    “捺塞国相虽然忠心耿耿,也很有能力,可是,他的兵马不是屈底波的对手。”屈勒道,“如今特勤既率军到此,昭武九姓的诸国都愿以特勤马首是瞻!”

    洛北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那你和你父亲准备用多少兵马随我出征呢?”

    “父亲已有命令,命令我将麾下五千将士都带往战场,随特勤征战。”

    被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一扫,屈勒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但此事是他与父亲早早定下的策略,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

    “真的吗?”洛北貌似随意地向一边的阿拔思伸出手,要过那副弓箭,而后他弯弓如满月,向密林深处放出一箭。

    百步开外,一只立于枝头的小雀感到一阵疾风自爪下掠过,它展开双翼,稳住身形扑腾了两下,才在动荡的枝头稳住自己,畅快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在它前方,羽箭将一枚叶片牢牢地定在树干上——那原是在小雀栖身的枝头上一枚最高的叶片,如今小枝尚在,小雀欢唱,树叶已经在洛北放出的羽箭之上了。

    屈勒忍不住咽了口吐沫:“特勤……”

    “我不会在此地多做停留。”洛北把弓箭还给阿拔思,并不转头看屈勒,“等到突骑施部的两位首领一到,我就会立刻转道拔汗那,穿过那里直奔吐火罗首府阿缓城。你还有几天时间和你的父亲商量一番。”

    “特勤,我……”屈勒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为难模样,“父亲已经做下的决定,我也不好违背。”

    洛北语气平静:“我对你们父子的家事没兴趣,我只提醒你一件事,我既是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的长子,你们的部族之长,也是大唐的安西副大都护,你们的顶头上司——我要求你们出兵协助,你们可以不来。等到战后分功之时,我自有明断。”

    屈勒脸色陡变,洛北荡平突骑施之后废除乌质勒汗系,天下皆知——突骑施部经略西域多年,又先发制人,尚且不是洛北的对手,何况一个小小石国:“将军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谈不上。”洛北笑了一声,陡然抽出腰间唐刀,顺着转身之势挥出一道刀光,划过屈勒左侧随从蒙脸的巾布。

    未及屈勒与他的随从反应,他已向下挽了半个刀花,反手横握在手中,刀锋牢牢地架在了那随从的脖颈上:“这才叫威胁,对吗?石国国王,大宛都督莫贺咄吐屯?”

    莫贺咄吐屯本想以笑赔罪,奈何那柄陨铁唐刀锋利如冰,抵着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连着咽了两口吐沫,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特勤这双眼睛确是有祆神赐福,我,我向您赔罪。请求,请求乌特特勤的饶恕。”

    “对上不恭,冒名欺诈,在突厥是什么罪名?在大唐又是什么罪名?”

    洛北的声音平静得一如往常,莫贺咄吐屯却从其中听出了森然之意:“我愿发全国之兵,随同特勤出征,求特勤饶命,求特勤饶命。”

    “你全国之兵有数万之众,我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洛北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我只要你父子统率的七千精兵。”

    莫贺咄吐屯还未说话,屈勒已经沉不住气了:“特勤怎么知道……”

    “石国离碎叶不过四百里,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我就不是阿史那乌特了。”洛北道,“后勤军费,都不可少,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把条件说得如此清楚,那对父子对视一眼,还是莫贺咄吐屯叹气道:“既然是特勤相邀,那我必然从命。”

    目送这对父子离开调兵之后,阿拔思终于忍不住问洛北道:“伯克,这对父子未免欺人太甚,您亲自领兵到此,他们竟然敢在您的眼皮底下耍花招!”

    “当年阿史那贺鲁叛乱时,就曾经在此地与双河一带建牙帐。这些人还用着突厥的官职名称,只怕心里也未必多看得起我这位大唐册封的‘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洛北心如明镜,“他们算准了我急于前往吐火罗,不会在此地多留。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若是被他们拿住了,河中地区的那些王公们就会把我们当成随意驱使的武士了。”

    阿拔思惊讶道:“那您还让他们随您出兵?万一他们要是……”

    “他们倒不至于心怀鬼胎,与大食人勾结。大食所收的商税贡赋远在大唐之上。再说了……我这是效法屈底波的故智啊。”

    想到那位尚未蒙面的对手,洛北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笑意,这是一位将军面对棋逢对手的强大对手时,才会有的那种期待:

    “这样的不安因素,与其放任他们在自己的地方搞事,不如把他们关在身边。”

    第184章“他没有天神的庇佑,他是个独自作战的孤家寡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击败他,毁灭他。”

    两日之后, 苏禄、莫贺达干及哥舒亶等人都率兵到达。千泉城外的一片沃野上,唐军的红色大旗与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遮云蔽日。

    莫贺哆吐屯见此情况,终于放弃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与自己的儿子尽率国中精兵七千人, 随同洛北出征。

    有石国“珠玉在前”,昭武九姓之地的粟特王公们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派出使节,要求洛北准许他们派兵随行。洛北却将他们的“好意”尽数拒绝:

    “行军打仗,不是兵多者胜, 而是善于将兵者胜。”

    几乎与此同时,吐火罗阿缓城外的大营中,大食的呼罗珊总督屈底波从粟特商人们那里得知了大唐即将出兵吐火罗的消息, 他们聚集在他的大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洛北的故事。

    “那位年轻的大唐将军,伟大的乌特特勤, 相传拥有一双祆神赐福的金色眼睛, 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他提领大军向您攻来,您应该早做防备才是。”

    屈底波坐在他的宝座上, 端过一杯由女奴奉上的美酒,轻轻抿了一口。

    与他那位远在石国的对手不同, 四十岁的屈底波出生在大食的一个小小部族之中。

    他没有自己的部族兵马,也未能拥有一支效忠自己的庞大亲军。他是在大食的伊拉克总督哈贾吉镇压库法等地的暴乱中崭露头角,并凭借战功, 一步步攀升到现在的位置上的。

    屈底波是一个以战争立身的将军,委派他来此的哈里发很清楚这一点。而屈底波也没有辜负哈里发的期望:

    刚刚到达呼罗珊任职的第一日, 他就把自己麾下的部将、各部的首领,以及那些成年的大食男子都召集起来,向他们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

    “正教徒们,天神引领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壮大正信,神通过你们的奋战来守护神圣的事物,通过你们的奋战来增盈财富,并且狠狠惩罚敌人。”

    “在战争牺牲的所有人,你们的死亡提供你们的新生,正如经文所言:‘为主道而阵亡的人,你绝不要认为他们是死的,其实,他们是活着的,他们在神明那里享受给养。’。”

    “这是伟大先知的记述,也是神明予以你们的责任,你们要完成祂的意愿,要适应长途跋涉,忍受艰难困苦,也要小心谨慎,不可松懈。”

    从那一年开始,每年春日,他都组织一支军队越过乌浒水,征讨吐火罗及河中地区的城邦。到了七年之后的这一年,他已经吞并了包括毕国、安国,以及大部分吐火罗的领土。

    在一些地方,他设置大食人居住的城市,在一些地方,他捣毁当地的神庙和建筑,拆掉居民们绘有异族神像的门,将上面的神像抹去。更多的地方,他依旧任用当地的王公和官僚统治,只要他们能准时交上庞大的贡税。

    还有一些地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将城中的男子尽数屠灭,把百里城池化为焦土。

    恐惧、收买、谈判……只要有利于他的征服,他乐于采用一切见光的见不得光的手段。所以听到大唐将军率兵而来的消息时,他没有什么动容:

    “他有多少人?”

    “据说他带着自己的亲兵,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精通骑射的骑兵。大约有四五千人。”

    他帐中的粟特商人向他解答——粟特商人穿梭丝路之上,拥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还有突骑施部的两万精兵,西域各部的兵马四万多精兵,他又从石国征调了他们的军队,加起来约有八来万人。总督,您得早做准备。”

    大食人的大帐为这敌人的数量升腾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在他们征服河中的道路上,他们还没有与这样一支庞大的骑兵迎面对战过。

    屈底波的脸上神情平静:“你刚刚说他是大唐的将军,又是突厥的王子?这是什么原因?”

    “总督啊,他同他的父亲都是西突厥大汗室点密大汗的嫡系子孙。自西突厥灭亡以来,家族世代为唐廷效力。”粟特商人道。

    屈底波微微弯起了一点唇角:“可我记得你说过,在草原上有一个突厥人的国家。他们正在和唐人打仗。”

    “是的。那是东突厥的可汗家族组建的国家。他们叫它‘突厥汗国’。自它在北方诞生之日,它就一直是唐人的死敌。”粟特商人答道。

    “这就很奇怪了。”屈底波站起身,向帐中众人道:“我不相信,一个统治草原的民族会甘愿成为唐人的鹰犬。就像石国那对高傲的父子,他们自认是什么神狼的后代,想要恢复突厥汗国的疆域……大唐的将军是不可能驾驭的了他们的。”

    帐中的议论声安静下来了,人们都抬起头,听着这位总督发话。在他的话语之间,人们对即将面对庞大骑兵的恐惧忽而消失了。

    屈底波很满意他一手缔造的这一切效果,他环顾大帐一圈,又把目光看向了帐中的商人:“这位大唐的将军信仰什么?信仰佛祖?还是和你们一样,信仰火?”

    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粟特商人,在一双双眼眸之下,粟特商人感到自己的衣服都汗湿了,他又想到了故乡那些被推倒的神像,被焚烧和毁坏的寺庙:

    “不,总督,据我所知,他不信仰任何神明,只信仰天地、山神和祖先。每年的三月到六月,他会率领草原上的各部族前往金山祭拜。除此之外,他没有在自己的城市中修筑一座神庙,增添一座神像。”

    “听到了吗,正教徒们。”屈底波冷笑了一声:“他没有天神的庇佑,他是个独自作战的孤家寡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击败他,毁灭他——把他的领土变为我们的领土,把他的百姓变为我们的奴隶。”

    大帐之中响起阵阵喝彩,在这一片欢欣鼓舞之中,屈底波走出大帐,挥手召开他最信任的副手,也是他自己的弟弟阿卜杜·拉赫曼:“你代我去做一件事……”

    拉赫曼自他起兵之时,就随他征战南北,一直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可这一次听完他的话,第一次抬头怀疑了他:“可是兄长,他们不会……”

    “他们会和我们合作的。”屈底波道,“你刚刚也听到了,乌特特勤是个为唐廷服务的突厥将军,他自己不信鬼神。你想想,没有信仰的纽带,没有血缘的羁绊,他靠什么组织一支联军的?靠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唐的威势’?还是靠自己人数众多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即使组织起来了,也很容易就会被拆散的。”

    “可是兄长……”

    拉赫曼还要说什么,却被屈底波挥手打断,他指着远处城高池深,久攻不下的阿缓城:

    “一个月了,大食人的军队已经被这座城市困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本可以在富饶的河中之地度过。我们可以征服康国,可以讨伐石国……现在我们被困在吐火罗,就是因为捺塞的无耻背叛。”

    “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变数到来。不管那个乌特特勤的军事能力如何,他的军队是否能和我们战斗,有援军的消息,吐火罗人就又有了坚持的力量,他们就更加不可能出城投降……”

    屈底波看着拉赫曼脸上的犹豫神情,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了指自己和拉赫曼:

    “我们不能让正教徒们攻克这座城的希望化为泡影,否则你和我,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屈底波大军的团团围困,阿缓城内的吐火罗子民,并不知道有一支军队正在向此地疾驰而来。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如往常一样在他的卧房中醒过来,等候已久的粟特宦官立刻为他奉上今日的早餐。

    与之前的一个月一样,银碟子里摆的是三块面饼,金瓶里呈的是一小瓶葡萄酒。一块奶酪孤独地放在一只美丽的瓷碟中,阿史那都泥利对着上面的蝴蝶眨了眨眼——蝴蝶依旧停在瓷碟上,没有振翅而飞。

    “城中的粮草已经不多了吧。”他问给他送饭的粟特宦官。“国相还没有打算投降吗?”

    粟特宦官有捺塞的命令,此时只是一言不发。

    阿史那都泥利连问了几句,得到的都只是一片沉默,他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既然你不肯说话,那就叫捺塞来见我!我当面问他!他是不是也想把城中百姓也变成屈底波的军功才肯罢休!”

    粟特宦官终于开口了:“国相去巡查工事了。”

    “工事只能抵挡敌人,是变不出粮草的!”阿史那都泥利简直是在嘶吼:“他的家财支撑不起这场战争,他该收手了。”

    “国相说,会有援军的。”粟特宦官答道。

    这几日的对话无不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每一次阿史那都泥利都被噎得哑口无言,到了今天,他终于想到了应对的策略:

    “援军在哪?!在这鸽子都飞不出一只的阿缓城里,他指望谁来援助他?粟特王公们只会指望我们与大食人互拼到两败俱伤,好让他们收取渔翁之利。石国的那对父子早就想占据吐火罗。除了他们……捺塞还能指望谁?”

    粟特宦官不再说话。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从腰间的一串钥匙中取出一把金钥匙,锁住了卧房的大门,留阿史那都泥利在卧房中歇斯底里。

    自卧房向外走出一刻功夫,便到了城墙之上。捺塞正带着众士兵加固城墙。他的双眼发红,额头青筋暴起,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好好休息——

    好几天夜里,屈底波都派大食人前来夜袭。他们在城墙下方向上方射出箭雨,把土墙扎出了许多小洞,只要小洞足够多,雨水、大风加上重物……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让城墙垮塌。

    “他这么说吗?”捺塞把那串钥匙锁进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他望向远处,葱岭高山丛立,连飞鸟都不多见,何况是骑兵。

    但有那么一瞬,他有一点错觉,他错愕地转过头,发现是一只金雕展开双翼,划过晴朗的蓝天。

    “怎么了,国相?”那个粟特宦官问他。

    “不……没什么,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

    第185章“你们和两位突骑施首领一道走,我和阿拔思给你们断后。”

    一行六人的小队, 打马自山林间穿梭而下。

    四月中旬,天色骤暖,冰川融化的积雪滋养着他们眼前的这一片荒野。乌浒水自原野间川流而过, 孜孜不倦地奔向远方。

    洛北在骏马背上向下遥望, 屈底波的大营扎在河滩之上,营帐连绵不绝——大食人还未像大唐人那样有修筑严密工事的习惯,他们在营帐周围竖起篱笆,又配以几队士兵巡逻。

    洛北将军队化整为零,由各部队正率领, 分批翻越过吉萨尔山脉,又在乌浒水沿岸汇合。

    出于他一贯的谨慎,洛北决定把大营扎在喷赤河上游的葱岭之下, 与屈底波的军队隔着阿缓城遥遥相望。

    在此行之前,哥舒亶、苏禄、莫贺达干和阿拔思等人都聚集在他的大帐中商议战略。

    吴钩在地图前给他们分享了大食人的兵力:屈底波手下约有四万人,他们都在此前征服河中的行动中发了财, 得以购买精良的装备, 不过拥有全身盔甲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人都穿着长袍和头巾作战。

    这些士兵都以部族的形式被编在一起。其中有七千来自库法的士兵与释奴。他们是屈底波从库法带出来的家底,随他征战多年,是他得以掌控呼罗珊军队主导权的关键。

    “大食人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啊。”突骑施部的苏禄还是第一次在洛北这位昔日敌人的麾下征战, 此刻他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在突骑施牙帐中:“请特勤宽恕我的无礼。”

    “无妨, 苏禄将军,我想听听你的观点。”洛北用那双金色的眼眸望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发自真心。

    苏禄被这一眼弄得越发诚惶诚恐起来。

    坦白而言, 洛北并不像一个传统的突厥将军,那些人往往只顾着率领自己的亲兵一路向前, 对自己麾下的各部首领除了催促和命令别无二话。

    他会把士兵们再度打散,分到各队之中,由那些他一手教导出来的队正管辖。那些人懂突厥话,知道各部的风俗,也懂得如何作战、如何保养弓箭、如何照料马匹……几乎在月余之间,这支自各部征调而来的军队便成为了一支沉默但团结的大军。

    但即使再开明的突厥将军,也不会给在自己手下吃了败仗的部族首领发言的机会。像他们这样曾经与主帅为敌的战败部族,一向只能在战争中充当垫脚石。

    因此苏禄格外珍惜这次发言的机会,他又盯着地图看了半晌,才道:“如今我军大举而来,兵力上胜过屈底波。我们应当派部队自山区绕行他身后,左右夹击,将屈底波的军队吃掉。”

    “这可不妥。”哥舒亶反对他的意见,此时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地图边,“屈底波的军队一路征讨,基本没碰到过败仗。他的军队士气正盛,咱们不能上去和他们硬碰硬。不如依托阿缓城,在城外打他们几个伏击。先解开阿缓城之围,再说其他。”

    莫贺达干见他们讨论得热闹,也忍不住加入进来:“我看,不如先从后面断了他的粮道,把他们围起来……”

    “莫贺达干在说笑了。”阿拔思也加入进来,“吐火罗叶护对吐火罗各地的统治并不牢靠,不然捺塞也不会被困在这座阿缓城中。如果有几个吐火罗的城主率兵来援,就会把我们搞得很被动。我也赞成哥舒将军的想法,先解阿缓城之围,再做其他。”

    伊奈吐屯屈勒摇了摇头:“阿拔思将军说的那种情形,可能性不大。屈底波愤慨于捺塞的背叛,一路征伐而来时,将许多参与此次反叛的人钉死在木桩上。他残暴如此,吐火罗各地的领主们,应当不至于再去与他同流合污……”

    “不好说啊,”他的父亲,莫贺咄吐屯皱着眉摇了摇头。哥舒亶在这里,让他想起了之前以酷烈著称的阿史那斛瑟罗,“只要阿缓城之围不解,吐火罗各地的领主们便要面对捺塞国相失败的可能,在这样的恐惧之下,那些人肯定会积极与自己的敌人媾和。”

    话题说到这里,各人的观点都发表完了。他们各执己见,谁也不能说服谁,大帐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众将领一个个地把目光望向洛北。他正坐在所有人背后,沉默地望着那张地图。

    “特勤,阿缓城已被围城一月之久,只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哥舒亶与他相识已久,见他久久不语,终于大胆地试探了一句。

    “这样大规模的行动,是值得深思熟虑的。”洛北终于站起身,扫视了一圈营帐之中:“我们对大食人,还是了解得太少。我打算前去探查敌营,诸位将军,有谁愿意与我同去呀?”

    听他又要以身犯险,吴钩和哥舒亶都下意识地要劝阻。奈何莫贺达干和苏禄动作更快:“我去!”

    “好啊。”洛北轻轻一笑,“阿拔思将军,从我的亲军中找几个人与我们同行、如何?”

    阿拔思抱拳道:“既然是伯克要出大营,我自当随行。我还会叫上叶若叶延兄弟与我一道。”

    叶若叶延兄弟都出身吐谷浑部族,是洛北最早的那批卫士中留下来的人。他们一听说洛北要打河中与吐火罗,自愿放弃了留在碧水城掌军的机会,又回到洛北的亲军中来了。

    “好。”洛北点头,“记住,我们这次只是去侦察敌营,轻易不要妄动。”

    于是现在,天色正好,他们一行六人,在高处仔细观察屈底波的军阵:那些士兵还在自顾自地巡逻,巡视,换岗……并不知道敌人已在密林中监视着他们。

    太阳照在洛北等人身上的铠甲上,反射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辉,来吐火罗及河中之前,洛北花了大本钱给军中的亲兵及将领打造了做工精良的明光铠甲。

    “看起来大食人也是玩袭击的行家。”苏禄由衷地感慨道,“你们看,他们的营地只要隔得一远,便又会有队列巡逻。这一大块营地之中,怕不是有数十支小队在同时巡逻!”

    阿拔思轻轻笑了:“或许,这也能说明屈底波的权威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这些不同部族的士兵并不相信其他人的巡逻结果。”

    苏禄道:“将军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同一部族出身?”

    “这……”阿拔思被他一噎,一下子没能答上来,只得求助洛北:“伯克觉得呢?”

    洛北笑了:“再厉害的神射手也没办法隔着这么远看清他们脸上的模样。要搞明白这个问题,只能离他们再近点。”

    他话语尚在空中,双腿已经用力一夹马腹,纵马冲了出去。

    阿拔思同叶若叶延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他们对自家主帅毫无办法,只得也放马跟了上去。

    莫贺达干与苏禄也不甘示弱。六人就这样你追我赶,一路抵达了屈底波大营的百步之外。

    “伯克,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阿拔思想劝洛北不要离大食人的军营太近,但他话音未落,洛北已取了一枚白羽大箭在手中,对着营门外的大食将领发出一箭。

    弓弦一响,那个大食将领便应声而倒。

    “来的是什么人!!”巡营的士兵四下观察,终于发现这一行营门外的不速之客,他们高声以大食话质问着洛北等人的身份。

    “大唐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或者你们也可以叫我,阿史那乌特。”

    洛北微微抬起下巴,高声以汉话答道,见他们迷惑不解,便又放箭射倒一人。

    那些大食士兵终于反应过了,这是来了人找茬。当下便有人转身回营禀报屈底波,剩下的人便上马向他们这边追来,要把这些不速之客留在此地。

    “撤。”洛北挥动马鞭,下了退兵的命令,莫贺达干和苏禄已经下意识地勒起马头,要调转方向,见他不动,又把动作僵在半空:“将军……”

    “叶若叶延,”洛北对他的亲兵发号施令,“你们和两位突骑施首领一道走,我和阿拔思给你们断后。”

    “将军,这怎么能行!”苏禄开口正要拒绝,洛北却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那张英俊的脸上平静如渊,却隐隐地露出一场风暴的力量:

    “这是军令。”

    洛北说罢,反身在马背上连发三箭,将追击而来的小队撂下马去。阿拔思也不甘示弱,回身放出两箭。他们羽箭不停,准头又极好。逼得追击而来的这支小队只能左右躲避,甚至有人拔剑格挡,不一会儿,跑来的马匹背上就剩下了空空的马鞍。

    在这十来匹骏马之后,巡营士兵已引来了一支极有规模的骑兵部队,向洛北等人追击而来。

    洛北与阿拔思肩负断后的职责,一路后撤,一路回身射箭,弓弦一响,便有人应声而倒。

    “这些可恶的唐人,一定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领军的将领胡里斯忍不住高声抱怨,他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叫出来应付这些唐人。

    好几次,好几次他手中的羽箭都能落到那两个唐人将军的身上,但他们都披挂了明光铠甲,箭头撞上去,只会发出一声脆响,就会被撞歪在地。可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士兵却在接连不断地倒下。

    “将军,他们好像在向北走。再追,就要越过乌浒水了,我们还追吗?”

    手下的士兵向他禀报。

    胡里斯还未想好要不要继续冒险,前面的两个唐人将军已经骑马跃入河水之中,洛北回身再度发出一箭,正中他拿弓的右臂,他先是不明所以,而后一阵剧痛袭击了他的大脑,让他疼得大叫起来:

    “追,追上这群可恶的唐人。我要把他们钉死在木桩上!”

    他率领身后的骑兵纷纷越过乌浒水,一路追着这群唐人向西跑去,忽而从西北面的山坡上冲下来一批又一批的唐军骑兵,天空之中,黑色的飞鹰旗帜和唐军的红色军旗迎风飘扬。

    “特勤!”哥舒亶坐在骏马背上,向洛北行礼,“我率军前来迎接特勤归来!”

    “好啊,哥舒亶。”洛北轻轻一笑,高声下令,“或杀或抓,一个也不要让他们跑了!”

    第186章“他的军队信仰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

    “该死的唐人, 他们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

    直到夕阳时分,屈底波才从唐军有意放回来的使节那里得到了此战的最后结果。

    他派出的三千人或死或伤或被俘,大将胡里斯被生擒, 做了唐军的第一个大食将军俘虏。

    更让屈底波愤怒的是, 洛北还让那个充作使节的士兵给他带来一封亲笔信:

    “河中、吐火罗皆是我祖先之地,世代受大唐羁縻,为我大唐藩属之国。

    你入侵以来,倒行逆施,暴虐不堪, 已是天怒人怨,百神不护。

    我已率兵试与你游骑相会,你的军队不堪一击!

    望你早日退出乌浒水外, 归还我土,否则天军降临,你追悔莫及。”

    信纸上的大食文字飞舞, 好像是那位年轻、意气风发的大唐将军隔空与他对话。

    屈底波读完此信, 简直怒不可遏,当即叫人把送信的士兵推出去钉死在木桩上,又向天神发誓道:

    “天神至大,佑我早日将这狡诈的唐人抓到手中, 以他的血肉祭祀天神。”

    下定决心之后,屈底波当即下令将围攻阿缓城的士兵尽数撤回营地, 又将营地后撤,免得唐军日夜袭扰。

    被困一月之久的阿缓城,终于等来了援军。

    吐火罗国相捺塞大开城门, 迎接洛北入城。他自己则效仿负荆请罪的典故,将自己绑在荆条之上, 跪倒在队列最前:

    “我向伟大的乌特特勤请罪。”

    “捺塞国相何罪之有?”洛北骑在马上,笑着问他。

    捺塞语气哀沉:“我身为国相,应当履行昔年月氏大都督阿史那乌湿波的遗愿,辅佐君主,驱逐大食。但我无能无奈,不仅未能驱逐大食,还把自己的君主软禁在宫中。这是以下犯上,罪当论斩。”

    洛北道:“阿史那都泥利,是我的同族兄弟,也是大唐册封的月氏都督,吐火罗的叶护。你软禁了他,确实是做错了。”

    “请特勤按律严惩,我绝无二话。”捺塞深深地叩首在地,“但求特勤继承乌湿波老都督的遗志,带兵收复吐火罗故土。我死也无憾。”

    他所说的“乌湿波老都督”便是统叶护可汗之孙,大唐册封的第一任月氏大都督。他已在战阵之中亡于大食人之手。

    洛北道:“我虽然与乌湿波大都督同宗同族,但毕竟不是他的部族子侄,更不是他的部属,怎么能继承他的遗志呢?”

    “特勤,将军……我。”捺塞一时语塞,只用一双祈愿的眼睛望着洛北。

    洛北轻轻一笑:“捺塞国相,你有志报国,却又以下犯上,这两下功过相抵。我不要你的脑袋,但你得将功折罪,带着你的麾下军将,随我一起征战大食。”

    说罢,他自腰间抽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陨铁宝刀,用力一挥,刀光纵横,将捺塞身上荆条断为数截:“捺塞国相,起来吧。”

    捺塞虽然身上鲜血淋漓,却推开了部族子弟递来的外袍,又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请特勤手中宝刀见证,我愿追随特勤征讨大食。不将大食人逐出吐火罗神圣的国土,我绝不回头!若违此誓,请叫我死于此刀之下!”

    他言辞铿锵,字字掷地有声,在场众人听闻,无不动容。洛北脱下身上披的锦袍,放在他肩上:“捺塞国相忠贞如此,是我大唐之幸。”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的卧房之前。依旧是那个粟特宦官,从捺塞的手中接过金钥匙,替他们打开了门。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被囚禁在这卧房之中已有两月时光,眼见大门洞开,光线却被人群遮蔽,只是下意识地一躲:“是,是大食人打进来了吗?”

    “国君,是伟大的乌特特勤带兵来救援我们啦!”

    捺塞喜笑颜开,快步向阿史那都泥利走过去,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被囚禁的这两月以来,都泥利的生活主旋律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又比他往日要胖了许多:“你看,这是大唐的将军们。”

    阿史那都泥利放眼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身形最壮的哥舒亶,当即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着他的衣袍下摆哭诉:

    “乌特兄弟,可把你等来了啊……你不知道……”

    “叶护!”哥舒亶一面心疼他的棉服,一面还要看一边洛北的脸色,“你认错人了!”

    “啊?”本已哭得眼泪迷蒙的都泥利听到这话,错愕地抬起头望着他。

    哥舒亶抓住机会,一把把衣袍从他手中救了出来,把他往旁边让了让:

    “这位才是我家将军,大唐安西副大都护洛北,也是西突厥十姓可汗的长子乌特特勤。”

    洛北原在看热闹,见都泥利又要扑到他的腿边哭诉,唯恐这件新换的锦袍再度弄脏,便双手把都泥利扶了起来:“叶护快收拾收拾吧,我们马上去城楼上眺望屈底波的军营。”

    屈底波的军营后撤到一片矮山之下,依旧离乌浒水不远。从阿缓城的城楼望去,可以看见他营中的大部分情形。

    洛北放眼望去,只见他派去充作使节的那个大食士兵孤零零地被挂在屈底波大营之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屈底波孤身将兵在外,却暴虐如此,其统治安得长久。”

    伊奈吐屯屈勒在他身后笑道:“特勤,他们大食人自己杀大食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您感怀什么?”

    洛北回头望了屈勒一眼,一时没有说话。那天他以六骑挑衅敌营,不仅全身而退,还全歼大食一千兵马,俘虏一员大将。消息立刻传遍军中,即使是屈勒和莫贺咄吐屯手下的精兵,也有不少人传唱起乌特特勤的颂歌。自那之后,屈勒便常常跟在他身后,再也没有了之前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伊奈吐屯屈勒被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一望,顿觉背后发凉,张口正要解释什么,洛北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理他。

    洛北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白羽大箭,直背起身,拉动弓弦,放出一箭。羽箭破空而去,正中那木桩的下部——也亏屈底波军令严酷,士兵们没能找来更大的树木,只找了几根木条一钉了事。此刻这木条被这大羽箭一撞,即刻四处散开。

    那挂在木条顶端的尸首受力不匀,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轰鸣。大食军营中的士兵们听闻此声,纷纷出来查看,他们只能看到倒散一地的木条、尸首和远方站在城楼上的大唐将军们。

    “唐人的将军一定有神明相助……”

    “不,是魔鬼!”

    ……

    这样的讨论悄悄地在屈底波的大营中弥漫开来。首先传说的是那些被大食人抓来的吐火罗奴隶和军人,其次是最底层的大食士兵……最后,连屈底波的兄弟拉赫曼也忧心忡忡地找到他:

    “我听闻了许多大唐将军的故事。”

    “听说他曾经穿越风雪茫茫的天山,奇袭碎叶城外的突骑施牙帐。”

    “听说他曾经在沙漠中射倒敌人的主将。”

    “听说他曾经以两万人击溃敌人五万人的军团……兄长,听说他的母亲是拜火教的女巫,拜火教的伪神曾经授予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和许多法术。我们……”

    屈底波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们玩的伎俩,不会被他发现吧?”

    屈底波瞪起眼:“你是说,有人看到了你和他们往来的使者?”

    “没有,没有。”拉赫曼否认,“我的使者们都很小心。”

    “那就是他发现了他们来往的信件?”

    拉赫曼再度摇头:“不是,不是。”

    “既然一点证据也没有,你怕什么?!他还需要他们替他效忠,为他打仗。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不会轻举妄动的。”屈底波摇头,“不过,我得承认,我低估了他一点。”

    “兄长是说……”

    “我以为他没有用血缘和信仰纽带就组织了一支大军。其实我错了。”屈底波由衷感怀道,“他的军队是有信仰的。”

    拉赫曼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您是说?”

    “他的军队信仰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

    屈底波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的弟弟一眼,“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洛北才要在战争未开之前就率军掠阵,所以他才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那手举世无双的箭法——洛北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稳定军心,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创造信仰!

    拉赫曼犹豫道:“那他们不是很难对付……?”

    “是很难。以我目前的军力来说,正面对抗,胜算不大。”屈底波闭上眼睛,“来之前,哈里发曾经应允我们,谁先攻入唐人的领土,就让谁做大食的‘中国总督’。现在看来,我们对唐人了解得太少了。但我们现在不能退军……”

    “为什么?”拉赫曼高声追问。

    “此刻一旦退军,所有人……包括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都会认为是我畏惧了阿史那乌特的兵锋。”屈底波道。“河中和吐火罗的反抗将会此起彼伏,就连呼罗珊之地的那些波斯奴隶也不会太平。不,不行,我们绝不能这样仓皇逃走。”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看向拉赫曼:“他不是有什么看透一切的眼睛吗……你去暗示我们的‘朋友们’,就说,伟大的乌特特勤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企图。”

    拉赫曼道:“兄长是打算逼他们狗急跳墙?”

    “这样说话太难听了。”屈底波道,“我只是知道,要捅一个人刀子,必须绕到他身后。”

    第187章“你等的吐蕃援军不会来了。三日之前,他们就已全军覆没。”

    可屈底波没想到的是, 次日清晨,天方破晓,他就被巡营士兵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从睡梦中唤醒了。

    “敌袭——”

    “敌袭——”

    号角声和兵戈碰撞声响作一团, 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聋。在一片混乱之间, 屈底波披起铠甲,命亲兵举起自己的大旗。在闪闪的日光下,他的大旗分外显眼。

    “拉赫曼!”他扯着嗓子喊自己的弟弟,“整顿军队!整顿军队!”

    大食军队已随他征服河中和吐火罗的泰半土地,被他和拉赫曼一而再, 再而三地整饬之下,终于重新列阵披甲,与冲进自己营地的唐军厮杀起来。屈底波好不容易才率领亲军冲出营地, 跃马到山上望去——唐人的军队漫山遍野,红色的唐旗与黑色的飞鹰旗帜交相辉映,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

    “正教徒们!向天神证明你们的时刻到啦!”拉赫曼扯着嗓子大喊, 率领忠于自己的几千亲兵, 顶着唐军的箭雨向前冲去。唐军闪避不及,竟生生被他冲开一道裂缝。

    “此人真是勇将。”与往常不同,这一仗洛北坐镇后军,正在为不能亲自冲阵百般无聊, 四下扫视之时,一眼便看到了这个向自己中军冲来的大食将军。

    捺塞在他身侧, 听他夸耀此人武力,立刻以手抚肩,躬身道礼:“特勤, 请允许我率军与此人一会!”

    “捺塞国相,你身负收复吐火罗之重任, 不可轻举妄动啊。”洛北伸手摩挲着马鞍上挂着的羽箭,“可惜,就差五十步,但凡我再离他近个五十步……”

    捺塞满脸不服气:“特勤是大唐的将军,西突厥可汗的长子,也应当是吐火罗人的主人。我只是国相,应尽我辅佐的责任!”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转身招呼自己的传令官:“吐火罗人听着!跟我冲!”

    那枚象征吐火罗人的大旗一挥,一众军队向前冲去,生生制住了拉赫曼前进的脚步。两军顿时绞在一起,喊杀声震天动地。

    洛北见状,立刻命人打出旗语:

    “命令莫贺达干和苏禄将军一道出兵。”

    莫贺达干和苏禄麾下都是西域各部的精锐骑兵。洛北命他们急速行军,自两侧包抄敌人侧翼。

    他们同为突骑施首领,分辖黑姓黄姓,又承担了类似的任务,两人口中不说,心中却都起了争胜之心。

    战鼓一响,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亲自带队冲锋在前,一个高喊:“黑姓的子孙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啦!”一个大叫:“黄姓的子弟们,杀!杀!杀!”

    屈底波见状,急忙命令拉赫曼向后退兵,然而拉赫曼已在唐军的团团包围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度陷入了苦战。

    屈底波看得心急如焚,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时打破唐军的包围,拉赫曼和他的亲兵将会全军覆没。

    “弓箭手,集中射击唐军骑兵!”屈底波大声命令,他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荡。大食的弓箭手们立刻响应,箭雨如蝗,射向唐军骑兵,试图减轻拉赫曼的压力。

    然而,洛北和裴伷先大治西域的成果在今日派上了用场。唐军骑兵皆身披重甲,羽箭落在上面,只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只有射中马匹的要害,才能阻止住唐军的脚步。

    唐军虽然有所损失,但脚步不停,好不容易被拉赫曼拉扯出来的士气又一点点掉了下去,莫贺达干和苏禄的骑兵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不断地切割着大食军队的阵型,屈底波的军队渐渐有了败逃的势头。

    “不许退!不许退!”屈底波抄起宝剑,亲自砍掉了几个跑得最快的骑兵的脑袋,“你们这群胆小鬼!懦夫!坚持住!不然你们怎么有脸面对你们的天神,你们的祖先?!

    拉赫曼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试图找到突破口。他的亲兵们紧随其后,尽管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他们以一当十,与唐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他回望看向大食军阵,大食的旗帜和象征屈底波的大旗都在风中飘摇,他知道,他的兄弟正在想办法拯救这场战争。

    “兄弟们,为了大食,为了天神,冲啊!”拉赫曼挥舞着长剑,鼓舞着士气,他的亲兵们也发出了震天的怒吼,他们的决心和勇气在这一刻被点燃。

    “莫贺咄吐屯,伊奈吐屯。”洛北沉声命令道,“你们即刻行军,赶到东面设伏。”

    伊奈吐屯屈勒好奇地问他:“将军怎么知道屈底波要败退了?”

    洛北还未说话,阿拔思已经横了他一眼:“伊奈吐屯!你这是在军中向主帅问话?”

    这位麾下有三千精骑的将军说出来的话就比其他人有力许多。伊奈吐屯屈勒缩了缩脑袋,道了一声:“遵命!”就和莫贺咄吐屯点出自家的七千精兵,一路向东而去。

    待到他们的身影走远,眼看原野上的厮杀还在继续。洛北双腿一夹马腹,把自己作为最后的预备队投入了战场之中。

    苦战半日,连口热水都没捞上喝的大食人终于有幸与这位传闻中的“金色眼眸的乌特特勤”照面,可惜,是以一种十分不幸的方式。

    洛北披挂整齐,带领亲军冲入大食军阵。他们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走过何地,何地便飞沙走石,动荡不堪。这阵旋风正无情地收割着战场上每一个大食士兵的性命。

    恐惧……过往的传闻同现实交织在一起,恐惧如同瘟疫一般在大食军阵中蔓延。或许是有人在喊,又或许是一声锐利的尖叫,总之,有人再度丢下手中兵刃,疯狂地抽打马臀,要麾下的坐骑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他是魔鬼!魔鬼!”

    屈底波咬了咬牙,他自知单打独斗,自己未必是这位年轻的大唐将军的对手,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如果不下场,等待他的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亲兵!和我上前殿后!其余人,撤兵!撤兵!”

    大食军队如潮水一般向东退却。莫贺达干和苏禄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再度从两翼切入军阵之中。这一次,唐军的左右骑兵在大食阵中会师,两人只互相看了一眼,就再度厮杀起来。

    屈底波手中的宝剑已经砍出了豁口,,他的铠甲上沾满了血迹,铠甲下的黄袍也已经被血浸湿了,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亲兵们紧随其后,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忠诚,即使面对着绝望的战局,也没有人退缩。

    “为了大食的荣耀!”屈底波高呼,他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尽管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他的亲兵们响应着他的号召,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即使是在唐军的猛烈攻势下,也显得格外响亮。

    洛北所骑乘的那匹骏马身中数箭,终于在他冲到屈底波军前时倒地不起,洛北推开了阿拔思递来的备马的缰绳,反倒一刀挥出,砍断了屈底波坐骑的马腿。

    两位麾下近半数是骑兵部队的主帅,此刻竟然在荒野上一对一地捉对厮杀。洛北身形灵巧,屈底波大工不巧,两人手中兵刃交错,迸出激烈的火星。

    “别演戏了,屈底波。”洛北在兵刃交错之间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口流利的大食话,“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但你吐火罗各地的援军,不会来了。”

    大军集结月余,阿缓城破也十多日功夫,洛北却一直迟迟不攻击大食主力,原因就是他在等吐火罗各地起兵反抗大食——

    直到前夜为止,大食先前占据的吐火罗各州都爆发了反对大食的起义。驻扎在那些地方的大食军队必须面临一个痛苦的选择:是响应总督屈底波的号召去救援阿缓城?还是留下来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只要这些地方的守将稍作沉思就会发现,作为一方守将,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佯装发兵,坐山观虎斗!

    洛北仰仗神兵之利,打得屈底波虎口发麻。他好不容易怒吼一声,侧身避开洛北劈来的一刀:“唐人将军,你错了,我不是在等他们的救援。”

    洛北后撤半步,侧身一歪,躲开他刺来的一剑:“哦?那我猜猜,你在等什么?”

    “自护密而来的吐蕃援军?”

    护密地处葱岭之西,与大唐、吐蕃与吐火罗接壤。历来就是吐蕃和大唐西去的要道。昔年东晋高僧法显和本朝高僧玄奘西去天竺,都曾经走过这条道路。

    屈底波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洛北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浓烈的日光下显得尤为耀眼:“你……”

    “你没有走过护密。屈底波。”洛北单手握刀与屈底波交战,东劈西砍,“那个地方荒无人烟,除一条道路之外,到处是山,极为易守难攻。”

    屈底波听着他带着一点奇怪口音的大食话,心里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你……”

    “你等的吐蕃援军不会来了。三日之前,他们就已在护密全军覆没。”

    屈底波尚未来得及反应,洛北已经向前挥出一道刀光,直冲他面门而来。此刻他已经闪避不及,被这刀光削断了头上的头巾和一小片带着头发的头皮。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跌倒在地,却还愤怒地伸手指着洛北:

    “魔鬼,你一定是魔鬼!”

    屈底波的副将见状,连忙冲过来,一把把他捞起,放在了自己的马鞍上。屈底波的亲兵们也围聚而上,组成一道身着铠甲的人墙,挡在洛北面前。

    洛北没有打算和这些死士硬碰硬,他重新翻身上马,检阅眼前的一片荒野。大战已经接近尾声,荒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们的尸首,旗帜掉落,兵刃折断……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一片地狱般的场景。

    “传令前军,不要再追了。”洛北抬起手,下达他此战的最后一道军令,“收拾战场,救治伤员,掩埋死者。“

    阿拔思不甘心地看着屈底波远遁的方向:“伯克!要是我那时箭囊里还有箭就好了!”

    洛北笑了:“石国的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不是在他东归的道路上等他么?你也不要想着自己一个人把军功都挣完了。”

    阿拔思看了他一眼:“伯克不会真的相信那对父子吧?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连一箭都不会放,就让屈底波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第188章“就凭你们父子,也妄想瞒过阿史那乌特的眼睛?”

    屈底波大军败退的三日之后, 金雕振翅飞入洛北军营,为他带来了新的好消息。

    趁着大食围攻阿缓城,无暇北顾的时间, 张孝嵩协助康国的王公乌勒伽起兵推翻了老王突温, 撕毁了向大食卑躬屈膝的贡税和约,举起了反抗大食的旗帜。

    自高宗朝以康居都督为昭武九姓册封使以来,昭武九姓的粟特各国皆隐约尊康王为河中首脑。如今乌勒伽在康国掀起反抗旗帜,一时之间,安国、毕国等国群起响应, 河中及吐火罗各地都掀起了反抗大食的浪潮。

    “可惜还是让屈底波跑了。”苏禄在大营中望着地图,向洛北抱怨,“大帅太信任那对石国的父子, 若换我来设伏,就会在乌浒水流域埋伏重兵,等他们渡河之时, 突然发难, 管教大食人有来无回。哪会像现在,竟给屈底波跑回了木鹿城。”

    虽然阿缓城外一战结束之后,唐军斩首万级,杀伤万人, 还俘虏了屈底波的弟弟兼他最得意的副手拉赫曼。

    但屈底波到底没有溃败,他的军队是成建制地撤出阿缓城的。这也意味着, 只要他回到呼罗珊,就可以再召集起一支大军与唐军争锋。

    更不要说,被洛北安排去守屈底波东逃之路的石国国王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屈勒早与屈底波勾结在了一起。屈底波大军兵峰还没到, 石国的这对父子连一兵一卒都不肯派,就扯旗逃回石国去了。

    洛北扫视了一圈大帐, 但见大帐中的众将领虽然不是人人敢言,但听了苏禄这话,脸上还是露出认同的神色。

    “诸位。”洛北沉吟片刻,才道,“你们觉得大食人驰骋河中及吐火罗,依靠的是什么?”

    朱邪烈沉吟片刻:“依靠骏马和宝剑?”

    莫贺达干摇了摇头:“我们和他们交过手,单论武器和装备,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依我看,依靠的是一股必胜的信心。”

    “我看是贪婪。”苏禄道,“他们想要河中和吐火罗之地的财富。”

    阿拔思望了一眼洛北,只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没有人说到他想要的答案,不得不慎之又慎地思考了片刻:“依靠他们的信仰?我审问过两个大食俘虏,他们都表现得英勇无惧,和我说什么大食人在战争中死去,会被神接去天堂享福。”

    帐中众人都笑了。

    洛北打了个手势,压住帐中一众大将的笑声:“大食风俗是另外一个话题,回到我们面前来吧。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人口。”

    他敲了敲自己军帐中悬挂的那副地图,示意人们把目光聚集过来:“四十余年前,大食吞并波斯,当时的大食东方总督齐亚德在大食组织起五万人,要求他们迁移到这里——木鹿城一带。他的理由是大食本土处于一片半岛之上,天气炎热,水源匮乏,因此要这五万人自寻出路。”

    “自那之后,这五万大食人在波斯故地,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呼罗珊繁衍生长,四十年,足够繁衍起一到两代人。他们是大食统治的根基,也是屈底波大军的兵源所在。”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击败他们,直到他的军队中出现老人和孩子——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宣布,我们彻底地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帐中众将领都沉默下去。苏禄又站起身,来到地图前仔细地望了望,他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又有点担心:“那大帅……石国的那对父子,您打算怎么处置?张御史正在河中,或许可以征发粟特人的军队拦截他们。”

    “你把他们俩想简单了。苏禄将军。河中风云变幻了这么多年,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都能屹立不倒。我们在河中进军,他们会不知道?”洛北伸手,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自解苏城外翻山而过的路线,“他们一定会抄山间小路回石国。”

    “特勤,您来这里之前,留下了两位胡禄屋首领看守碎叶城。”朱邪烈道,“不如让他们从碎叶出兵,攻打石国,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洛北轻轻笑了:“琪琪格和莫潘肩负保护草原上的妇孺和儿童的重任,这件事情,比攻占石国要重要得多。不过,我已经下令通缉他们……我向你们保证,不出半月,一定会有人把他们的脑袋送到我的面前。”

    他脸上笑得温和,金色的眼眸中却只留下一片冰冷。

    数日之后,石国城外,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屈勒所率领的七千精兵与一支大军不期而遇。

    那支大军旗帜飞舞,象征突厥汗国的狼头纛与阙特勤的帅旗交相辉映。骑兵漫山遍野,让人望之胆寒。

    东突厥的“西面设”阙特勤,提领着他手下的两万精兵来了。

    阙特勤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这些年又南征北战,威名赫赫。莫贺咄吐屯自知自己不是阙特勤的对手,亲自前往阙特勤营中请降:

    “我父子虽孤悬石国,但一直心向突厥。若阙特勤肯收留我父子,我愿将石国所有财宝献上,并承诺石国将永远成为突厥的附庸。”

    阙特勤坐在他大帐的宝座上,英武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神情。他审视着莫贺咄吐屯,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莫贺咄吐屯感到了一丝不安,阙特勤可不是阿史那乌特那样深受唐人熏陶的突厥贵胄,他是血与火里滚出来的突厥大将,这代表他已经全盘掌握了草原上那套弱肉强食的规则。

    “你的诚意,我看到了。”阙特勤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但是,你的背叛也是众所周知的。今天你背叛了大唐,背叛了阿史那乌特,明天你会不会背叛我?背叛突厥汗国?”

    “请阙特勤明鉴啊!”莫贺咄吐屯急忙辩解:“我心向突厥,此心可鉴。只是当时阿史那乌特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出兵,我父子只能跟从他西征。阙特勤,若您点头,我愿尽发我国中之兵,为您前驱。”

    阙特勤冷笑一声:“为我前驱,你的意思是……要跟着我背后偷袭阿史那乌特?”

    “是,是。”莫贺咄吐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趴在地上应道。

    阙特勤道:“那大食呢?突厥子民们互相残杀,不正是屈底波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吗?”

    “这……大食……大食总督已为阿史那乌特所败,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再东来了。”

    莫贺咄吐屯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知道阙特勤的话中带有威胁,但他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伏在地上,像个最卑贱的奴隶一样,对天发誓:

    “我发誓,石国将永远忠于突厥,我和我的儿子伊奈吐屯愿意成为阙特勤大人的仆人,为您效力。”

    “为我效力?你的儿子甚至不肯来朝见我,也叫为我效力?”

    阙特勤站起身,走到莫贺咄吐屯的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你在阿史那乌特麾下就和屈底波勾勾搭搭,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做得很干净吧?你也不想想,你为什么连哥舒亶大军南下护密的消息都不知道?”

    莫贺咄吐屯被他的连番质问打蒙了:“哥舒亶,哥舒亶在护密?怎么会呢,我以为他南下是去帮助那些吐火罗人的城市……”

    “我让你做个明白鬼吧,哥舒亶是去消灭你和屈底波翘首期盼的吐蕃盟军的。现在,自于阗和护密出发的军队正向吐蕃进军。我听说,大唐已经发出斥令,指责吐蕃撕毁盟约,要毁掉金城公主下嫁的婚事。”

    阙特勤把他丢在地上,重新坐回宝座之上,“你不妨猜猜,那位铁腕的摄政太后赤玛雷会怎么对待国中那些捣乱的大将。”

    “不,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莫贺咄吐屯几乎声嘶力竭,“他怎么会……”

    “就凭你们父子,也妄想瞒过阿史那乌特的眼睛?痴心妄想。”阙特勤冷笑一声,招呼自己的左右亲军:“好了,把这条毒蛇给我绑出去,全军整装,向石国进发!”

    阙特勤于谈判之中突然动手,伊奈吐屯屈勒并无防备,被他麾下的大军一冲,立刻土崩瓦解。三日之后,阙特勤已经在石国城头升起了自己的帅旗。

    伊奈吐屯屈勒本想再度逃跑,被阙特勤麾下的士兵抓到了大帐之中。大帐中的突厥将领们一看屈勒的模样,不免都笑开了花——他在衣袍外套了两件女子的花裙子,想混在妇孺之中逃出去。

    阙特勤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在他面前晃了晃:“阿史那乌特是个仁慈的人,特地写信来叫我‘只惩首恶,不问胁从’,但我不像我的兄弟那样好脾气。背叛,是草原上最值得唾弃的罪行。”

    “来人,把这两条毒蛇绑出去,乱棍打死。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送给阿史那乌特,告诉他,我响应他的征召,前来与他共击大食了。”

    到这一年的六月中旬,洛北扫荡吐火罗,涤清了所有盘踞在吐火罗的大食势力。他手持西突厥可汗的狼头纛,任命阿史那都泥利为吐火罗叶护。

    同时,大唐也正式任命阿史那都泥利为大宛都督,并赠予他郡公的爵位和朝廷四品中郎将的官衔。另封吐火罗国相捺塞为大宛副都督,节制兵马,从旁辅政。

    自此之后,吐火罗之地重回大唐控制之下。

    洛北眼见诸事安定,随即拔营北上,准备与张孝嵩会师康国首都撒马尔罕。送别之时,阿史那都泥利额外把一个少年人拉到他身边:“请特勤准许,让这孩子随您同行。”

    阿史那都泥利的弟弟仆罗已随哥舒亶南下去了护密,他会从护密辗转疏勒去长安朝拜,以示吐火罗归附之心。洛北打量了一眼这个少年人的面容:“这孩子今年不到十六岁吧?”

    要离家万里之遥去长安,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特勤误会了。”阿史那都泥利笑了一下,“这个孩子是波斯王子泥涅师的儿子,名叫波善活,有着波斯帝国万王之王的血统。”

    洛北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波善活,果然从他的眉眼间捕捉到长安城祆寺中那位大萨宝阿罗憾的痕迹——论血缘关系,阿罗憾正是这孩子的伯父。

    “我曾和这孩子一样,国破家亡。”阿史那都泥利道,“我的国家破灭于大食人之手,我的父亲死于战阵之中——可我在军事上暗弱无能,不敢与大食争锋,特勤,若不是您和捺塞国相先后出手,只怕我已经做了大食人的俘虏。”

    “这个孩子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希望,他能有亲手复仇的机会。”

    第189章“有你这样的对手,是敌人的不幸。”

    洛北率军抵达撒马尔罕的时候, 这座大城已经被河中各国王公和他们集结起来的军队占满了。洛北只好驻军在城外,但撤去了军人不得入城的禁令,只是照例重申军纪, 并派出军法官入城巡查。

    “有时候, 人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他在空荡荡的军营中和张孝嵩会面:“撒马尔罕是河中最富庶繁华的城市,即使是我,也不能管住我手下那群从吐火罗满载而归的坏小子们。”

    张孝嵩本在关注地图,听他这样说,不免轻轻一笑: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率大军一路西行, 一路听闻众人传诵‘乌特特勤’之名。许多城市在我前锋斥候到达之际,便自发起义,把大食人赶出了自己的城市。”

    “不这样怎么办?”洛北叹息一声:“难道老百姓是生来就应该跟着我们走的吗?大食兵锋何其锐利, 屈底波征服河中,威赫一时,可他如今稍显败相, 河中各国便纷纷起兵反抗。个中情由, 足为你我的前车之鉴啊。”

    张孝嵩哈哈大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要为经略河中打个前站,可恕我直言,上有乌勒伽振臂高呼, 下有阙特勤率兵‘督促’,河中各国的粟特王公们若还看不清局势, 就该自己摘了王冠去投奔大食人。”

    他看洛北也面露笑意,才顿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可是, 我听说,阙特勤攻占石国, 诛灭莫贺咄吐屯父子,并夷灭其族。这对父子虽与大食勾结,但到底没有造成大唐的伤亡,阙特勤行事,是否太过酷烈了?”

    阙特勤不是洛北的部下,而是他的兄弟和盟友。张孝嵩这句话的未尽之言,显然是在质疑这同盟的合法性——阙特勤孤身入碎叶是一回事,提领大军入河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他现在又攻占了素来被视为是大唐和西突厥势力范围之地的石国,倘若阙特勤有心,他们立刻就会腹背受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孝嵩。”洛北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不过,或许你会失望,换我在那个位置,我一样会这么做。”

    “怎么,这不是你要示以仁慈的时候了?”

    洛北笑了:“孝嵩,你是神龙元年的榜眼,响当当的天子门生,不至于同我争论这个吧?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再说”

    他端起桌上的烛台,站到地图之前,伸手点了点护密一带:

    “你可曾想过,如果我没有发现他们与屈底波勾结会怎么样?”

    张孝嵩随着他的目光往地图上看:

    护密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哥舒亶大军之所以能大获全胜,还是占了料敌于先的便宜。护密一旦为吐蕃所破,吐蕃西进之路将畅通无阻,当吐蕃大军顺着喷赤河到达阿缓城下时,即使是洛北,也不敢说自己能同时战胜两路大军。

    “但阙特勤……”

    “如果我没有邀请阙特勤西来,事情会更糟糕。”洛北道,“石国的那对父子于大国之间进退失措,丢了大脸。他们回国之后,为了国内安定也好,为了找回场子也好,他们都会再挑起一场战争。这个时候,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目标就是……”

    “就是兵力空虚的碎叶城。”张孝嵩望着地图上碎叶城和石国的距离,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必须承认,和洛北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他会忘记,眼前的这位主帅并非无所不能: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石国位置太过西倾,阙特勤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对于他这样出身东突厥汗国的突厥王子来说,他的目光只应该,也只能够盯着于都斤山下的可汗牙帐。”洛北道,“等我们与大食的战事结束,我会昭令各部,废掉石国之名,改建大宛都督府,在其首府柘折城及千泉城驻军。”

    张孝嵩见他对答流利,知道他早就有了计算:“想必你也有了首任都督的人选?”

    “你觉得阿拔思如何?”

    阿拔思是洛北的亲军将领,一向战功赫赫,也为洛北信任,让他镇守石国,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张孝嵩微微一转,又反应过来一个新问题:“那你的亲军怎么办?”

    洛北笑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句不好听的话,孝嵩,你觉得,此战结束之后,朝廷还会再让我统领大军吗?”

    张孝嵩目光一滞:“你这话未免……”未免太灰心丧气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洛北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阙特勤给我来了信,他的军队将于三日之后抵达撒马尔罕,你可同我一道去迎接他?”

    ……

    阙特勤率领麾下骑兵到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风吹拂而来,吹动了洛北肩上金雕的羽毛。

    “我真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吐火罗,竟能逼得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改变作战计划。”阙特勤与洛北打了个照面,便与他并肩打马走在河中绿洲的夜色里,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打发这无聊的行路时光。

    阙特勤摸了一把金雕油光水滑的羽毛:“要不是这小家伙给我送信,我现在已经在木鹿城下了。”

    金雕被他摸得很不自在,几度展翅欲飞,又被洛北按住了:

    “吐火罗之地四通八达,若不把盘踞在那里的大食人都赶出去,他们就会同吐蕃勾结起来,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这一次我不就是被石国的那对父子伙同大食、吐蕃摆了一道?”

    “被摆了一道?用汉人的话说,难道不是他们给你递了个绝妙的台阶,让你将计就计,斩断了吐蕃伸向西域的手吗?”阙特勤哈哈大笑,“我要是没记错,你好像还让哥舒亶在护密建了个守捉城吧?”

    洛北面色不变:“不错,我们叫它葱岭守捉城。”

    “有了这座城,大唐就能看守住明铁盖达坂及护密,拔汗那人和吐火罗人就再也不用担心吐蕃的侵扰,碎叶城的安定又多了一重保障——走一步算十步,是你的风格。”阙特勤由衷地感慨。

    洛北道:“是吐蕃人背盟在先,怪不得我。”

    “有你这样的对手,是吐蕃人的不幸。”阙特勤笑道。“我猜,大食人也应当很快就能了解到这种痛苦了。”

    新任的康国国王乌勒伽已经率领一众河中地区的王公们守在撒马尔罕城外等待他们。这位撒马尔罕城的新主人今年刚过三十,他同其他的粟特人一样生着红发碧眼,胡须被精心地护理过,在嘴唇上打了个漂亮的半旋,头上的宝冠同衣料一样熠熠生辉。

    但他的鬓边和脸上已经留下操劳过度的痕迹,只有在望到洛北和阙特勤身后的威武大军时,他那愁苦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

    他同他身后的诸多河中王公们跪在地上,以流利的突厥话恭迎“两位伟大的特勤”光临小国,称他们为河中的拯救者和守护者,还奉上许多驼马物料充作军资。

    阙特勤看了一眼洛北,见他没有推拒之意,才全盘收下,他压低声音对洛北道:“都说粟特人的舌头有石蜜,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轻轻一笑,他从乌勒伽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小国君主,生于大国之间的无奈。他跳下马扶起乌勒伽:“乌王,如今大敌当前,虚礼就不必了。我听孝嵩说,乌王已在城中设了指挥所,将各路粟特商人收集的大食军情描绘于上,走,我们去看看。”

    乌勒伽还没有习惯他那种雷厉风行的方式:“我已为两位将军备下欢迎的宴会,还预备了盛大的歌舞,两位将军如蒙不弃,不妨先用了饭,再到指挥所去吧。”

    “大唐兴兵西征,为的是吊民伐罪,讨伐大食。战事未定,怎可醉心享乐。”洛北答道,他不愿在众人面前落了乌勒伽面子,又笑着补充道:“乌王的心意我们都已经知晓,若诸位愿意,不妨把今日之酒封存起来,待到收复河中之日,再启封作庆功酒。”

    乌勒伽对他投以感激的一望:“好,那就如将军所言!”

    张孝嵩在指挥所外见到乌勒伽陪着风尘仆仆的洛北同阙特勤一道前来,笑着调侃道:

    “怎么样,乌王,我说过吧,以洛将军的风格,你那场宴会多半是派不上用场。”

    乌勒伽已与张孝嵩并肩作战过,与他也算相熟,听了这句话,只是惭愧一笑:“换了我们粟特人的将军,不论战事如何,这一顿宴席是少不了的,两位将军勤勉如此,是我河中之幸。”

    “好了好了,虚礼客套的话不要讲了。诸位,告诉我,我们下一个战场在哪里?”阙特勤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客套,把众人的目光拉回了地图之上。

    “是我的安国。”

    粟特王公中走出一个年轻的粟特男人,比起其他人,他的褐发褐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唐子民,他说自己叫波婆提,是安国的王子:

    “那里的情况比康国和吐火罗不同,大食人已在我们的领土上修建了要塞,那里城墙很高,看守严密,一直只许大食人进入,不许我们粟特人进去过夜。我们拿这座要塞毫无办法。只能来请求诸位的帮助。”

    第190章“他一定会带兵去攻吐火罗的。因为我会带着他的弟弟在铁门关等他。”

    一副安国要塞的地图, 挂在指挥所里那张大大的河中地图上。

    波婆提给众人讲解了一道道关卡、门户。安国的许多要塞若要追溯时日,便会到遥远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年代,这些年层层加固, 早已是城高池深, 足以使大部分骑兵望洋兴叹。

    阙特勤抱臂站在后排,看了那地图半晌:

    “若要以骑兵对冲,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可现在原本镇守安国的大食将军拉赫曼就在我们手里。要塞里的那些大食将领只怕会畏我等如虎,他们是不会轻易出兵的。”

    他这一席话说完, 在场的诸多骑兵将领都纷纷点头。骑兵长于奔袭野战,这样的要塞像个乌龟壳,再坚硬的羽箭也拿它没有办法。

    张孝嵩从桌边站起来:“这个问题, 洛将军已经考虑到了。”

    洛北自三年前大治安西时开始,便已知道有一日他会面对河中那些坚固的城池和堡垒。为此,他在碎叶城外十五里的地方设置了个兵器工坊, 还利用自己在兵部的那一点小小的关系, 用优渥的条件从长安招募来一批精于此道的工匠。他们同碎叶学宫中的学者们一道,对唐军本就精良的攻城武器进行了改造和加工。

    “我与洛将军之所以分率两军前来河中,为的就是把这些东西安然运抵此地。”

    张孝嵩望了一眼洛北,见他还是坐在那里, 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便继续同众人说起那些武器:

    他们有能抛出大石头, 最远攻击得到三百步外的投石车,在前方设置了尖角,可以操纵旋转的撞成利器, 还有巢车——这本是承载弓箭手来攻击城墙守军的,现在学者和能工巧匠们将它加高, 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弓箭手压制敌人,一层士兵登城攻杀。

    昭武九姓的粟特王公们听得目瞪口呆,更有不少蛇鼠两端的人在心中暗暗发颤,这样的武器可以用于攻击大食人的要塞,自然就可以用于攻击他们自己的城堡。石国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唯有波婆提欢呼雀跃:“有利器如此,我安国复国有望!”

    张孝嵩见众人对这些攻城器械如此感兴趣,干脆挥了挥手,叫人带着诸位王公去城外营地参观那些器械。待到粟特王公们都走出指挥所,他才望了一眼洛北——洛北凝望着那副地图的时间太久太久,好像是一副永恒不变的雕塑:“大帅不同意这个安排?”

    “不是不同意。”洛北终于站起身,他走到地图之前,把那副要塞地图摘下来,卷在了一边:“安国是康国以西的第一个城市,毫无疑问地会是我们的下一个战场,我只是在思考,然后呢?”

    “然后?”朱邪烈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特勤前来收复河中,不就是……”

    “屈底波征服河中时是一个一个城市地攻击,不代表我们要和他一样,一个一个城市地收复。这些攻城器械威力巨大,一旦投入战场,便是毁城灭国。”

    “一路行来,你们也看到了,河中地区是在一片荒漠之中的小小绿洲,各国能有如今欣欣向荣的局面,皆因数百上千年的不停建设。但一旦我们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打过去,这些地方就会变为一片焦土,因此我想谨慎一些。”

    洛北说完,屋内又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在场众人皆知洛北有经略河中的意图,不愿把河中毁作一片焦土。

    可照现在这个态势,他们势必会和大食人在河中拉锯数次。

    洛北久久不能决断,他想了许久,干脆让一众将领解散回住处休息,若是有人要去参加乌勒伽的宴会,他也绝不阻拦。

    “特勤是个仁慈的主帅。”朱邪烈屁股也像钉在指挥所里似的,动也不动,“但您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如今大局未定,我们哪睡得着觉啊!”

    “就是。”张孝嵩笑道,“建言献策,共同商议,本就是我们议事的初衷。洛将军,你可别又把担子一肩挑了。”

    阙特勤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乌特特勤的英名,天下共知。河中征战数年,便是毁于一片焦土,也没有人能怪罪到你头上。”

    “再说。”他把手臂收回,双手背在身后,“战争本就是这样的。”

    洛北哑然失笑,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兵,不需要阙特勤的这番安慰。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他生平经历鸣沙、灵州、荡平突骑施、平定阿史那匍俱等数场大战。那数千人数万人的碰撞,血肉横飞,兵戈交错的情况,早已是见得多了。不过归根究底,那些都是军人。他们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便有此觉悟。

    可如今在河中,他却要毁灭城市,甚至殃及平民……这对他来说,多少有了投鼠忌器的意味。

    “伯克,伯克,紧急军情!”波善活从外面飞奔进来。

    这位波斯王子出身贵胄,年纪又轻,虽然历经磨难,却依旧颇以“万王之王”的后裔沾沾自喜,甚至认为,只要自己回到波斯故地,振臂一呼,那些久受屈底波压制的波斯人便会群起响应,恢复他的波斯帝国。

    洛北知道他身份尴尬,此刻不愿大张旗鼓,就把他丢到了自己的亲兵之中,让阿拔思教授他那一套骑射的功夫、作战的技巧……偶尔他自己也会和这位王子聊一聊治国安邦的道理。月余时间,他已从一位小王子变成一个彻底的军人,甚至跟着阿拔思改称洛北“伯克”。

    他低身向洛北道礼:“伯克,吴判官让我来给您送信。屈底波已在木鹿城重新征招军队,目前已有五万人,他们不日将越过乌浒水。”

    “来得好快啊。”苏禄皱了皱眉,“将军,我愿出兵去阻击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决断:“可有消息说他们要往哪里去?”

    “这个暂且不知。”波善活摇了摇头,“不过,以屈底波的个性。他应当会率军前来河中,与我们决战。”

    洛北笑了,他重新站到地图之前:“屈底波大概也在犯难吧。吐火罗如今只有捺塞国相和阿史那都泥利的军队,看起来唾手可得。可河中一向富庶,是他就任呼罗珊总督以来的最大成果……我要把这个问题变得更复杂一些。”

    “朱邪烈!”他重新坐下身,发出命令,“你带一万兵马北上花剌子模,会同那里的粟特王公把大食人赶出去。”

    朱邪烈接过令牌,以手抚肩:“遵命!”

    “孝嵩,你麾下的一万唐军携攻城器械攻击安国要塞中的大食人。但我的要求是,前十日,围而不攻,放任城中大食将领派遣使者求援,十日一到,立刻攻城,越快越好。”洛北道。

    张孝嵩知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闻言只是一笑:“好!”

    “苏禄、莫贺达干,两位分别率领麾下兵马去截断安国要塞的粮道和水源。”洛北道,“我的要求不高,十日,十日之内把要塞的粮道和水源都断掉。”

    “是!”两人齐声应和。

    “阙特勤,你麾下全部兵马要集中在乌浒水一线设伏。”洛北转向阙特勤:“我把我麾下的兵马也拨给你,记住,二十日之内,我要大食援军寸步难行!”

    阙特勤望见他那金色眼眸中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以安国的要塞吸引住屈底波的援军,再设以重兵,让他们寸步难行。最后只能被我们一步一步地消灭掉。但我的问题是……倘若屈底波主力攻往吐火罗了呢?”

    “他一定会带兵去攻吐火罗的。”洛北漫不经心地回答阙特勤,“因为我会带着他的弟弟在铁门关等他。”

    铁门关是吐火罗的北部门户,历来自乌浒水入吐火罗都要经过此地。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你要自己去守铁门关?!”张孝嵩瞪大双眼,“将军,这……”

    屈底波即使再分兵,自己率领的主力军队也不会少于一万人,洛北这可又是只留了三千亲军给自己!

    “大唐主帅和他被俘的弟弟,这个筹码应当足够他在分兵之后自己来铁门关。”洛北摆了摆手,示意张孝嵩不要质疑他,“安国要塞一破,孝嵩你即西行,会同昭武九姓的粟特军队攻击毕国的大食军队。苏禄和莫贺达干便来增援铁门关。”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显然是无可置疑的军令。张孝嵩只得暗暗握拳,打算把攻占安国要塞的时间提得越前越好。

    “待到毕国的大食军队也败退,阙特勤,你也要南下来铁门关。”洛北道,“我要在这里打一场长期战役,直到把屈底波这次征招的军队都消耗完毕为止。”

    阙特勤颔首:“遵命。”

    洛北的最后一个部署是关于张孝嵩的:“孝嵩,你攻占毕国之后,即可召集粟特王公在毕国会盟。你是朝廷的监军御史,可以重新授予他们大唐的官职和爵位。”

    “不。”出人意料的,张孝嵩当即拒绝了洛北,“他们都是安西都护府下辖的都督,重新册封这样的大事由我来做,并不合适。洛将军,我们就在毕国等你率军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