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纵横大局,临阵机变,决于战阵的事,我什么时候质疑过洛将军的判断。”
一枚浑圆莹白的棋子落在了纵横十九道绘金错彩的棋盘上。
棋盘上白云如山如雾, 笼罩四野。一条黑龙云间翻滚,几度不得脱。
张孝嵩手执一颗黑棋,盯着棋盘, 怎么也没想到求活之法, 只得又把目光望向洛北。
洛北似乎志不在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虚虚地望着帐帘的位置,片刻听到他落子的声响,才回过神来:“怎么了,孝嵩?”
张孝嵩笑道:“我说……你要是真放心不下碎叶的情况, 我们即刻起行,快马加鞭,七日之内一定可以回去。”
塞外苦寒, 九月一到,漫漫大雪便已经降下。各部也从山间牧场转场到了平原之上。年余之前才扩建过的偌大碎叶城,一入冬, 就被牧人和商人们塞满。各家客栈、民房都住满了。
张孝嵩偶尔心血来潮, 去街上看那些牧人与商人贸易,一路上竟能碰到三四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部族首领。
秋收方过,商税庞杂,年关将近, 本来应该是洛北这位安西副大都护兼碎叶镇守使忙碌的时候。结果洛北却把安西衙署事务托付给褚沅,把商税诸事丢给吴钩, 只带着卫队就再度来到了草原之上。
“碎叶城内有褚沅,外有吴钩,是不会出乱子的。”洛北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往常我常在城内, 是因为褚郡君又要讲课,又要处理诸般庶务, 忙不过来。如今有苏舍人和王翰兄这两位文坛魁首从旁协助,她便可以从文馆抽身出来,专心在衙署的事务上。”
洛北这一子落得刁钻,张孝嵩又忍不住犯难,他干脆放下棋子,不再看棋盘:“我听闻他们要做个文会,遍邀安西都护府内清流大才,共论经典,吟诗作赋。哎呀,洛将军,你作为碎叶城的主人却不能与会,岂不是可惜吗?”
“这我倒是”洛北这才望向张孝嵩:“孝嵩想去?”
“那得要看你大冬天地把我们这些人带到草原上做什么。”张孝嵩笑道。
洛北道:“两件事,其一是今年冬天来得早,雪又下得这样大。我怕再过几日,便会起‘白灾’。所以和巴彦一道出城巡视,若有落单脱队,陷于风雪之中的牧民,可以施以援手。”
他顿一顿,笑道:“孝嵩应当记得,昔年颉利可汗的汗国之所以分崩离析,被我大唐歼灭。贞观二年席卷草原的‘白灾’也是居功至伟。”
“可见天命在我大唐。”张孝嵩颔首,若是为了百姓,他也愿意冒此苦寒:“第二个原因呢?”
洛北望向帐帘,轻轻一笑:“第二个原因么?我要等的客人,已经来了。”
帐外马蹄疾驰声声,有一队六人的骑兵踏雪而来。为首者率先下马,挑开帘帐,向洛北道礼:“特勤。”
“哥舒将军?”张孝嵩惊喜地望着来人:“你和洛将军要见面,还要在草原上见么?”
哥舒亶笑了:“张御史误会了,特勤是命我率军前去迎接使者。”他让开一条道路,把身后的使节让进屋内。
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一张圆脸上生着一双碧色的眼眸。他恭恭敬敬地跟在哥舒亶身后走进大帐,也不敢抬头望他们,只是双膝一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见过伟大的洛将军。”
他说的汉话腔调虽然有些怪异,但还算流畅,又称洛北为“洛将军”,这是草原民族的使节不多见的,张孝嵩不禁好奇道:“你会说汉话?”
“我父亲是汉人,他是随裴行俭将军出征吐火罗的那些无赖少年之一。”使者轻声道:“他在吐火罗娶了当地的女子,才有了我。所以我会说汉话。”
“吐火罗”对张孝嵩来说,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他望向洛北:“洛将军?”
洛北没有在使节面前给他解释这些始末,而是轻轻敲了敲桌子:“使节,你代表谁而来?月氏都督府都督兼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还是吐火罗国相捺塞?”
那使节似乎没想到他对吐火罗情况熟悉至此,有些激动地道:“您知道捺塞?”
“噘哒国王捺塞是吐火罗复国的功臣。”洛北道:“但我听说,他为了反抗大食,与阿史那都泥利发生了争执,甚至以金笼把都泥利关了起来。可有此事?”
说到此事,使节的脸色一下子灰了,他当然知道,眼前年轻的洛将军是阿史那都泥利的同族兄弟,他们都是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的子孙:“是,是有此事。可那是阿史那都泥利不愿我家主人反抗大食。”
“哦?”洛北刻意拉高了尾音。
“是,特勤有所不知,三年前大食将军屈底波南下攻打吐火罗,我家主人与阿史那都泥利皆奋力反抗,奈何寡不敌众。我家主人被俘,都泥利开城投降。”
使节道:
“后来,屈底波畏惧我家将军勇猛无双,把我家将军囚在身边,又威胁他征发军队,为大食前驱,攻打昭武九姓。阿史那都泥利则被赶出了吐火罗首府阿缓城,带着部族子弟在荒野中游荡。”
“可我家主人身在敌营,却一日不敢忘记旧日仇恨,尤其是在他目睹了毕国的灭国残相之后”使节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您或许知道沛肯城,那是河中的明珠,供奉佛教的一座大城,但屈底波攻灭此城之后,竟下令将城中男子皆杀尽”
洛北想起了突骑施牙帐中,那个以自己性命报复乌质勒不出兵之举的年轻商人乔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目睹此事,都会义愤填膺:“此事我知晓。这么说,阿史那都泥利是不愿出兵了?”
“是。”使节颔首:“今年屈底波在撒马尔罕城外遭受了挫败,他屡攻而不得,最后不得已与城内的粟特王公们议和,以贡赋换取了和平。如今他已经退出河中,回到他乌浒水以西的木鹿城去过冬了。我家主人便借机逃了出来,他想招兵买马,再战屈底波。但都泥利觉得,无有大唐或是突厥的帮助,吐火罗不是他们的对手。”
洛北道:“这样的思虑,也不无道理。”
“可是,大食人残酷,横征暴敛,吐火罗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使节道:“将军,我国早在高宗时便受封月氏都督府,统辖乌浒水南北的广袤土地。首任月氏都督阿史那乌湿波便有汉人血统。大唐西征西突厥时,我国率先投唐,争相犒军。裴行俭将军西征时,我国也出兵相助将军,大唐若能发兵相助,我家主人愿以一城财富相赠。”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是有了哭腔。
张孝嵩沉默片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月氏都督府是我大唐羁縻的都督府,你的主人和都泥利也受过大唐册封,大唐是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管的。”
使节的眼睛亮了:“真的?”
“只是,到底如何进行,还要容我同洛将军商量一下。”张孝嵩看了一眼洛北。
洛北开口:“不错,你先下去休息吧,明日我们会给你答复的。”
送走了使节,哥舒亶望了一眼桌面:“两位好闲情,在草原的帐篷里手谈。”
“我还真以为洛将军只是来草原察查各部过冬的情况呢。”张孝嵩丢开棋子,自嘲似的笑笑:“谁想到,他是做了个局在等我。”
洛北计谋“得逞”,也似乎没有那么在意那棋盘上的输赢,只笑道:“我虽有心出兵,但没有你这位监军御史随行,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么。”
张孝嵩道:“大食东侵昭武九姓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不少。这吐火罗又是怎么回事?”
“这要说到一位西突厥雄主,就是大唐法师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统叶护可汗。”洛北道:“统叶护可汗放弃与东突厥争夺大汗之位,转而经略河中一带。他的儿子达度设南下征服了吐火罗,称‘吐火罗叶护’,自此开始统治。”
“达度设去世。其子阿史那乌湿波继位。便如刚刚的使节所说,阿史那乌湿波的母亲是高昌国王鞠文泰的族亲,他自诩有汉人血统,所以在大唐与东西突厥的历次争端之中,都坚定地站在了大唐这边。所以大唐后来册封他为月氏都督府大都督,统辖吐火罗诸地。”
“只是后来大食西征,阿史那乌湿波亡于战阵之中。只有他收留的两位波斯王子,卑路斯和阿罗憾东逃大唐。”
张孝嵩给他倒了杯热茶润润喉咙:“我知道了,所以后来裴将军以送卑路斯王子之名西征,最后便是到了吐火罗。”
“不错,这位使节便是当时裴将军西征之时留下的士兵后人。”洛北道:“至于现任的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他是阿史那乌湿波的儿子。因阿史那乌湿波在吐火罗极有号召力,所以捺塞以他为君,自立为国相。”
哥舒亶笑道:“我突厥习俗,荣战死,轻病亡。身没战阵,也算是一位‘叶护’最好的结局之一了。”
“我刚刚问使节时,他突然变色,也是因为这个。”洛北道:“虽然阿史那都泥利暗弱无能,但到底也是统叶护可汗的子孙,是我的同族兄弟。他怕我骤然发难,追究捺塞一个‘欺君’的大罪。”
张孝嵩和哥舒亶都笑了。
“所以将军才把张御史请到这里来。”哥舒亶道:“他们国内有将领,有君主,有军队,要帮助他们复国,重置我大唐的月氏都督府,此时是最好的时机。若拖个一年半载,拖到捺塞去世或战死,又或者都泥利再度臣服大食即使大唐的力量重返吐火罗,也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
“纵横大局,临阵机变,决于战阵的事,我什么时候质疑过洛将军的判断。”张孝嵩笑道:“我这就拟奏,向朝廷请命发兵。”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洛北走到他身边,从黑棋棋盅中拿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这是极富变化的一棋,上下黑棋连绵成片,一条大龙瞬间成型,白棋再无可杀之机了。
“妙手!”张孝嵩忍不住击节赞叹。
哥舒亶好奇地问道:“特勤的意思是?”
“为了避免陷入棋盘上的困境,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洛北缓缓闭上眼:“这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步。”
第172章“如何?难道你会在酒里下毒吗?”
连阴数日的天空上, 汇聚着沉甸甸的乌云。狂风如千军万马自四面奔腾而来,像是一头愤怒的巨兽,它呼啸着掠过草原, 卷起枯草与尘土。
阙特勤骑马掠过连绵的牧民帐篷, 四下里到处都是为了暴风雪做准备的人。收集干草、赶牛入圈、捡拾牛粪、加固帐篷……
自阿史那匍俱在西域大败而归,默啜就把他换防来了西域对抗洛北。他虽用心经营,但败亡的士兵不会一夕之间长出来。他手下如今依旧多的是老弱妇孺,干起这样的重活吃力得紧。
他已把自己手边的亲兵都散了出去帮忙。即便如此,暴风雪一过, 这些牧民的牛羊也不知还能余下多少。
“特勤!”几个亲兵纵马从太阳落下的方向奔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好消息,好消息。西面的草原上来了群牧民, 他们当中多的是青壮的小伙子,正在帮咱们的牧民们干活呢。”
“青壮的小伙子?”阙特勤皱眉,据他所知, 这片草原能组织得起这样一支队伍的人可不多……难道他那位叔叔会有这么好心, 带兵来帮助自己的部族过冬?
亲兵跳下马,低身向阙特勤行了一个突厥大礼:“我们询问他们来历,他们不说,只叫伯克您在帐中准备好酒菜, 他们忙完了会来拜访伯克的。”
阙特勤两道浓眉扭在了一起,他神情复杂地向西看了一眼, 才纵马回大帐去了。
天气昏沉,大帐之中也黑漆漆的,只有帐中的炉子发着暗弱的光。阙特勤命人将四处的牛油大灯都点起来:
“既然人家是来帮我们的忙, 就按照招待贵客的礼节准备,杀几只羊来, 热热地烧了端上来。”
他在突厥国内已有积威,一声令下,莫敢不从。不一会儿,锦缎的坐团拿了出来,热热的奶茶和炒米也端在了桌子上,大帐内飘散着温暖的香气。
“那个酒不好。”阙特勤叫住那个端酒的年轻内侍,“换我柜子里那个,默啜大汗给的那只金瓶酒。”
那个年轻内侍有些惊讶:“伯克,这是大汗赐给您的庆功酒。咱们只在击败契丹那晚喝过一次,大汗不是说,等您击败了唐将洛北再与您饮此……”
他的声音被突然站起身的阙特勤打断。阙特勤不耐烦地喊他的近侍管家:“叵罗,叵罗!把这小子赶出去!换个人来!”
名叫“叵罗”的近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是阙特勤的父亲在西域捡到的波斯人,后来骨笃禄去世,他便随侍在阙特勤身边。
此刻叵罗躬身进了大帐,见阙特勤发话,也不多问,欠身道:“伯克,您想把这小子赶到哪里去?”
“哪里都行,就是离我的大帐远远的。”阙特勤道,“连话都听不懂的人,我不敢要他在我身边伺候!”
叵罗微微欠身,把这个年轻内侍拉出了帐外。冰碴子和碎雪一道打在他们脸上——这是要下雪的前兆。
风雪果然紧起来了,呼呼的风声穿过帐篷,雪花打在帐篷上,像是一颗颗石子。阙特勤终于坐不住了,披起外袍就要出门,一掀帘帐,正与几个带着有檐高帽的人打了个照面。
为首者见是他,轻轻一笑,金色的眼眸在风雪之中熠熠生辉:“有劳。”
真的见到这位昔日旧友和兄弟带兵前来,阙特勤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意,他几乎招架不住那英俊面容上的笑容,后退了半步。
洛北借着这半步的距离进了大帐,但见四周灯火通明,佳肴美酒摆了一桌,脸上笑容更盛。他坐到主座左侧的主宾位置,抓起金瓶便往自己杯中倒了一杯:
“色如琥珀,好酒。”
“乌特!”阙特勤这才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一边打手势把随行洛北的几人都让进大帐,一边做贼似的向外望了望,确认没有人在这风雪夜中监视他的大帐,才放下心,“你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默啜大汗悬赏两万黄金要你的脑袋!你怎么敢带着这点人马到这里来?”
洛北哈哈大笑:“如何?难道你会在酒里下毒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果然好酒。”
阙特勤见他肆意如此,知道这位摸准了他脾气的挚友是劝不住的,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主座上:“你的兵马呢?可有地方安置?”
“你的牧民们把他们留在家里招待了。”洛北道,“我这次带来的骑兵,大都本就是生活在此地的各部子弟,与你部中儿女沾亲带故的多。他们刚来帮忙,就有不少人过来辨认亲友。”
阙特勤也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说他自信:“你不怕他们找到了亲友,就留在我麾下效力?”
“他们不会。”洛北摇了摇头,“便是会,于我而言也无甚损失……毕竟,三年之内,你是不会提兵与我开战的。”
阙特勤又一次僵在当场,他望向洛北,想知道他是怎么作出的判断,却见洛北已经怡然自得地拿起腰间的金刀削起面前的羊排上的羊肉,还招呼随行而来的几个人:
“碎叶城里也难得有这样新鲜的羊肉,孝嵩,哥舒亶,你们吃些吧。”
阙特勤忍不住双手掩面:“有时候我真怀疑传闻是真的……”他揉搓了几下面容,使得自己再度清醒起来:“说吧,祆神化身的伟大特勤,你到我这简陋的大帐中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灾是草原牧民的噩梦,我手下这些士兵记挂家中父老,我就带他们来看看……还有。”
他刻意一顿,引得阙特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抬头逼阙特勤同他对视:
“我在布彦图河下游的一个地方修筑了些房屋城墙,可以躲避风雪,想邀请你手下的部族子弟去那里过冬,如何?”
张孝嵩本在埋头喝一碗热热的奶茶。大风大雪,让他这个久经战阵的英雄也觉得浑身发冷,需要吃些暖和的东西。但他听到这话时,立刻抬起头来——这件事情他并不知道,洛北也从未和朝廷奏报!
哥舒亶在一边冷声冷气地道:“阙特勤,我们只欢迎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前来避风雪,你的那些部下想进城,得把兵刃交上来!”
阙特勤并不理会哥舒亶,只看向洛北:
“乌特,你如你所知的那样了解我,我也如我所知的那样了解你。你应当是仿照凉州城的模样,外设大城墙,内留空地用于畜牧……我的部族入住城中,定会对城中房屋补以修缮,等到冬天一过,我的部族离开那座城市时,你就会把城池扩建,变成瓮城,变成留在我势力范围内的一颗钉子。”
他逻辑清晰如此,张孝嵩也忍不住感怀。他将手中的空碗放下,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说话。
洛北满不在意地低头拿起金瓶,又往酒杯中倒了一杯酒:“或许吧,阙特勤,或许我会这么做,但那至少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现在,我们这些草原上的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度过这个冬天。”
“你的意思是……这场雪还会下很久?”阙特勤忍不住问,从前洛北在做书记官的时候,就对各类天象了解得很准确。
洛北微微颔首:“很久,这次‘白灾’或许不会亚于贞观二年的那一场……白灾之后是饥荒,疫病,你我都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草原上的生存空间会被空前挤占,草原上的牧民会减少……
阙特勤久久地没有答话,答应洛北的建议,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不答应?不答应便意味着看自己治下的牧民去死。
他忍不住向上望去,似乎想透过厚重的帐顶看到风雪连绵的天空,天命,为什么站在了阿史那乌特的那一边?
洛北也不急着要他的回答,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的这位挚友,期待他做出一个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可以答应你。”一阵沉默之后,阙特勤终于开口:“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很简单,一个是哥舒亶刚刚说的,不许携带兵刃进入城中。”洛北道。
“想来你那城市也没有多大的规模。”阙特勤道,“我会命青壮男子扎帐城下,看护牛羊。”
洛北道:“好。第二条是,哥舒部、弓月部等部也有百姓在城中过冬,倘若你我手下各部有互相婚配之事,你不许阻拦。”
“我还没有闲到那个地步。”阙特勤道。
“第三条是,你必须随我同行。”
“特勤,这可太危险了。”出人意料的是,没等阙特勤开口,哥舒亶抢先起身以汉话反对,“当年在灵州,若不是这个家伙劫持了你,也不会侥幸从我们军中逃脱。你现在让他随行在你身边,万一他要是想图谋不轨……”
洛北回头对哥舒亶做了个口型:“不必担忧。”
“这怎么可能不担忧!”哥舒亶就差拍桌子了,“万一他有心刺王杀驾,大唐在西域的经营就会毁于一旦,您……”
“我听得懂汉话。”阙特勤见他越说越激动,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汉话圆融易懂,口音也不重。
哥舒亶被当场抓包,脸上也露出尴尬神色,但他不肯退让,只坐下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
第173章“我不是要避免和阙特勤的战争,我是要阙特勤跟我一起去打大食!”
阙特勤冷笑一声:“哥舒亶,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家特勤让我与他同行,为的就是把我看住,不给我调兵遣将的机会。你现在不同意, 就是败坏他整盘的谋划。这个责任, 你担得起吗?”
哥舒亶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眼前的人是敌军主将,又素以悍勇著称,他怎么能拿洛北的性命去冒这个险:“阿史那阙,手下败将, 也敢在我面前大言炎炎,有本事,你就发兵好了!”
“够了。”
洛北喝了一声, 打断了他们这番口舌之争:
“你们俩要较个高下,尽可以去练武场上比,不要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拿着自己部族的儿女开这样的玩笑。”
他把一个好大的帽子扣到了两人头上。阙特勤只得偃旗息鼓:“我绝无此意。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哥舒亶说不过洛北, 只得狠狠叹了口气, 别过脸在一边,目光却正好落在张孝嵩脸上:“张御史,你说句话啊?”
张孝嵩和洛北相处已久,知道他的性格, 此刻哥舒亶和阙特勤争执不休,他却一派温文尔雅地坐在一边, 便知道洛北已有筹谋,此刻他不便开口打断,但也不能坐视洛北就这样收留一位敌军大将:
“洛将军, 哥舒将军的担忧也有几分道理。你私自收留一位敌军大将和他们的部族,若是此事落到朝廷……”
洛北端起酒杯, 唇边带笑:“孝嵩的意思是,此事一定会落到朝廷?”
张孝嵩顿时吃瘪,如今安西都护府是阿史那献及洛北父子坐镇,他不能冒着西域大乱的风险骤然上奏洛北一个“勾结敌军”的罪名。
要是真把这对本就姓“阿史那”的父子逼急了,当场叛唐自立,西域繁华毁于一旦,他张孝嵩就是千古罪人:
“我没有这样说!”
“既然如此,想必诸位都没有异议了。”
洛北心满意足地起身,掀开帐帘,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薄薄的一层雪花积在枯草之上,被月光一照,就泛出银白的光泽。
“明日会是个晴天,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向布彦图河进发。”
诚如洛北所言,第二日一早,连日阴沉的天气放晴了。湛蓝的天空上一点云朵也没有,温暖的阳光落在众人身上,晒得新收的帐篷布暖暖的。
成群结队的骆驼、马队与牛羊再度在草原上起行。他们向西而行,眼前被日光染得如同光辉熠熠的金山。
洛北照例策马在中后段随行,偶尔挥动马鞭,驱赶几匹离群太远的骏马。
“我真不明白。”张孝嵩打马走到他旁边:“草原上牧民来来去去,游牧不停,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修城?难道真像阙特勤说的那样,你打算在此驻军?”
“驻军的事情,我确有打算。”洛北坦然道:“孝嵩,你去了就知道,那里濒临布彦图河,水利丰富,牧草繁茂,是个理想的屯兵之所。不过……”
“不过什么?”张孝嵩问。
“不过,修筑定居点,也是有必要的。”洛北轻声道:“孝嵩,你可曾想过,自汉以来,北逃入虏庭的中原百姓、大臣不在少数,为什么草原之上还是奉行了那一套老制度。而孝文帝想要革除风俗,就必须把都城从平城迁往洛阳?”
张孝嵩沉吟片刻:“你是说……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
“这话王翰也说过,草原上游牧的生活,决定了牧民的思维方式和农民不同。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如若家家牧民每一日都在迁徙中寻找合适的牧场,你叫他们的孩子如何有时间读书识礼?更不要说像大唐那样聚集在县学之内发蒙了。”
他见张孝嵩正在沉思,便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去年一年,我调动各部,在草原上修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定居点。平日里他们还是游牧,只是到了冬天这样牧场较为固定的时候,可以到定居点来休息。这些定居点也作为一些牧医的驻扎之所。将来,还会有商人、老师……”
望着洛北的侃侃而谈,张孝嵩意识到,洛北的野心并不止于什么“大将军”的官衔或是“可汗”、“特勤”的封号,他不仅仅想要征服这片草原,更想要改变这里的生活方式,让这里的人民融入中原的文化之中。这样的举措,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更多的是智慧和耐心。
“洛将军,你的宏图大志,我张孝嵩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张孝嵩感慨道,“但是,这样的改变,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洛北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当然知道,这需要时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但是,只要我们播下了种子,总会有收获的一天。”
张孝嵩忍不住笑了,他从长安来,如今那里风起云涌,多股势力上下争锋,多的是夸夸其谈的人,多的是自诩清贵,不肯俯身现实的人,多的是走歪门邪道,行贿受贿的人……傲然清正如张孝嵩,多少对大唐的现实有些失望。
可等来到了草原上,再度见到洛北这样专心实事,筚路蓝缕的人,他忽而又觉得大唐的未来灿如朝阳。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拉拢阙特勤的缘故?”张孝嵩问。
“是。”洛北望着远处的天地相接之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些定居点如今只是初见雏形,还未来得及加固修筑,只要一场大战,就会把它们化为乌有。”
张孝嵩颔首,颇为感怀地道:“而且还会带累大唐的信誉破产,大唐劝他们在夏季和秋季定居,却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孝嵩如今极懂牧民了,我看解都护合该把你要去当副手,好过他和郭虔瓘相看两相厌。”洛北笑道,“至于阙特勤……我的担忧比你还多一层。”
“哦?”张孝嵩好奇道:“你担心他会借机发兵吗?”
洛北摇了摇头:“虽说战场上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是常态,但战场之外,还是有基本的秩序和道德在。阙特勤是个坦荡光明的血性汉子,他已经向我承诺,就绝不会轻动刀兵。我的担忧是……我西征大食之后呢?”
西征大食之后?张孝嵩反应过来了——西征昭武九姓路途并不算近,洛北又抱着一劳永逸的想法,要把大食人赶出昭武九姓,乃至逐出波斯故地。
这就意味着除了手头亲军之外,他还会征调各部的军队随行,到了那个时候,空荡荡的草原上只会有阙特勤的军队存在!
“可不要小看阙特勤。”洛北缓缓地道,“若我们真的露出破绽,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张孝嵩长长地叹了口气:“施以恩德,互为婚姻,确实是避免战争的好手段,可是……”
“孝嵩。”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犹豫,“我不是要避免和阙特勤的战争,我是要阙特勤跟我一起去打大食!”
直到入了那名为“碧水城”的新城之中,这句话还在张孝嵩耳中回荡。他的第一反应是洛北疯了,阙特勤——堂堂默啜大汗的亲侄子,突厥复国之君阿史那骨笃禄的小儿子,他凭什么响应大唐将军的征召?
但第二个想法却是“洛北说的不错,要避免阙特勤在主力西进时突然发难,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说孝嵩,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没注意到他同洛北已经停在了一处建筑之前,王翰立在下马石前,一手拿着个酒壶,一手拿着一卷文稿,正笑着望着他。
“王翰?!”张孝嵩跳下马,不可置信地看着多日不见的好友,“你怎么在这里?你们的文会开完了?”
“开完了,这次文会可是收获颇丰啊。”王翰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可惜孝嵩你不在,若你在,一定也与我们一道针砭时弊,挥斥方遒了。”
张孝嵩苦笑一声,回头望向洛北,无声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苏颋、王翰乃至褚沅等都在文坛有名,他们针砭时弊,还可以说是发议论。可同样的话要是从他张孝嵩或是洛北口中说出,就少不得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说他俩“指斥乘舆”,狠狠参他们一本。
洛北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放在心上:“哦?你们议出了什么主张?”
王翰得意道:“这还是褚郡君的倡议,我们同苏舍人和安西的士人们几日讨论之后议出来的主张。我们主张:实习、实讲、实行、实用之学!”
张孝嵩是高中榜眼的天子门生,听到这提法,也觉得蔚为有趣:“哦?王翰兄不要吝啬,快把你们的主张展开说说!”
王翰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天寒露重,我们就不要在门口谈话了。”
他打了个手势,带着众人进入建筑之中——这里的建筑模样与碎叶文馆有些类似,只是没有它那样宏伟的藏经楼、蓝穹顶。
几个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王翰,又低着头跑了过去。
“天寿!你跑慢些,仔细滑着!”王翰忙高声叫他,但那孩子还是一溜烟地没影了:“这些调皮孩子,跟着我上了五天蒙学,总算学了些东西,懂得害怕老师了。”
第174章“知识和真理,难道也分汉人的和突厥人的吗?!”
王翰说起这些事情来, 双目放光,他说到“文质并重”的理念,说到“文以载道”的理想, 说到“载诸空言, 不如见诸行事”的实用主义,还说到“生存一日,当为民办事一日”的坚决,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甚至没有注意到队末跟上来的哥舒亶和阙特勤。
众人谁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都随着他边走边听,他们路过遍植葡萄藤的游廊, 路过摆设着经卷文书的书房,路过窗明几净的教室,王翰向里望了望, 原本几个坐在末尾交头接耳的孩子立刻坐正, 拿袖子掩住了手上的玩具。
王翰打开门进去:“喂,你们俩,做什么呢?”
那两孩子都认识他,立刻站起身, 老实地让王翰从手上拿走一只木雕。那木雕雕得栩栩如生,正是一只昂扬的骏马。
“这是做什么?”王翰厉声问道。
“这这。”那孩子还没学几天汉话, 几度要用汉话表达自己,却都卡在喉咙里,最后他干脆发狠地把王翰一推, “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王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被张孝嵩一把扶住才气得急喘两声。洛北拍拍他的肩, 不远处哥舒亶已经冲了出去,把那孩子像个小鸡仔似的拎起来。
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那孩子左挣右挣,也没能挣出他的掌控,左踢右踢地大哭起来:“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我不要读书了,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哥舒亶拎着他的衣领,厉声道:“胡说什么?!你是哪部的子弟!”
“我是阿史那家族的白狼子孙,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那孩子立刻昂起胸膛:“我们生来就要统治草原和大地,你”
他未完的话立刻被一声重重的巴掌声打断,众人错愕地望过去,发现此时上前的竟然是一直半抱着手臂站在最后的阙特勤。
阙特勤指着他的鼻子,厉声以突厥话喝道:“知识和真理,难道也分汉人的和突厥人的吗?!”
他说话低沉有力,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在,那孩子被他的气势震慑下去,哭声渐渐小了:“突厥人的真理就是去草原上骑马、射箭,我不要坐在这里学这些难懂的汉文了。”
“谁告诉你突厥人的真理就是骑马射箭?”阙特勤道:“你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应当知道,我们曾经是为柔然打铁的奴隶,一直被柔然人迫害。我们之所以能够推翻柔然的统治,成为草原的主人,就是因为我们有智慧,我们懂得合作,懂得学习。你现在连汉文都不愿意学,还敢自称是白狼的子孙,如果你是我的子侄,我马上就请你吃一顿鞭子!”
他前段娓娓道来,后段语气急转直下,那孩子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我”
“你什么?”洛北从他身后走过来,示意哥舒亶松开这孩子的领子:“草原上的雄鹰想要飞翔,需要一双有力的翅膀。而我们的翅膀一边是武力和勇气,一边是知识和智慧。两者兼具,才能飞得更远,飞得更高。”
那孩子讪讪地应了,低头绞着手指,眼神中的嚣张气焰渐渐消除,洛北站起身,转身对王翰道:“王翰兄,对师不敬,该当如何?”
王翰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低头想了想:“根据校规,应当罚他二十下戒尺。”
“好。”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台上的老师下来把这孩子领到台上。
那老师本来就年轻,应当是附近部族的年轻子弟,见这么一群人已是有些懵了,洛北几度示意,他都岿然不动。
洛北只得自己把这孩子拉到讲台上,对一众学生道:“按照校规,不敬师长应当打二十下戒尺,现在我让老师来罚他,你们有没有人有异议?”
台下学生形态各异,几个孩子萎靡不振,还有几个瘦小孩子的眼中甚至冒了光。洛北将他们的神情收入眼底,一字不发,只把一根戒尺交到老师手中。
那寸把的戒尺便朝那孩子的手心抽去。下头一众孩子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很快,便有人喊了起来:“十一,十二!”
“十五、十六!二十!”待到第二十下,这孩子的手已经肿了。下头的学生顿时喧闹起来,见他走回座位,有人推推他,有人拍拍他,还有人作势要伸腿绊他。
“好了。”洛北轻声喊了一句,又扫了一眼教室,再度让他们安静下来:“我不愿意多说,耽误你们上课的时间。今天的事情,我希望是一个教训。我们在这里学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的族人,为了我们的未来。不尊重师长,不珍惜学习的机会,就是不尊重自己,不尊重我们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孩子们心中慢慢沉淀。然后,他转向那个受罚的孩子,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受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一个坏孩子。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要从错误中学习,变得更强。下课之后,请老师带着你去处理伤口。”
说罢,他后退几步,走出教室。教室中重新传来朗朗书声。
见此情景,张孝嵩微微叹了口气:“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几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真难啊。”
洛北道:“王翰兄,我看,有必要的话还是让这孩子的家里人到这里来一趟。有些事情,不能光靠在学校里的一个冬天解决。”
王翰挠了挠头:“我记得开学的时候见过他家里人,他家里情况不好,父亲病死了,只有一个母亲和哥哥。母亲和哥哥算是砸锅卖铁地送他来读书的。怎么他就不领情呢?”
“这孩子才五六岁,不懂事儿也是正常。”哥舒亶道:“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看不惯天看不惯地的。后来吃了苦头,才懂事儿起来。比如这孩子吧,等他的牛羊生了病,他却看不懂牧医的方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得学汉字了。”
他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那点子阴翳也一扫而空。王翰这会儿才注意到刚刚出手的新面孔,见他面宽额阔,鼻梁高耸,容貌英武,心下好奇:
“对了,这位将军是?刚刚你出手可太快了,何必如此?对着孩子,咱们还是要以教育为主,上来就打,这是学校的样子么?”
阙特勤没想到自己还要挨教训,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洛北:“乌特,你可得给我评评理啊!”
“这倒怪不得他。”洛北只得出来打了圆场:“算起来,这孩子真是他部族的子侄。他算是以部族长辈的身份管教晚辈,不算逾矩吧?”
“啊?”王翰更加好奇:“将军也姓阿史那?”
阙特勤颔首道:“我是你们特勤的族人,从灵州来的。现下暂代他的卫队长一职,王先生就叫我阿阙好了。”
“是。”洛北不愿王翰对阙特勤的身份多作追问:“我让巴彦将军暂代此地镇守使职务,临时拉了阿阙来做这个壮丁。”
哥舒亶在他身后和张孝嵩默默对视了一眼——拉敌军主将来当自己的卫队长,亏得他洛北想得出这个借口!
好在王翰不如他们精通军事,闻言知晓,也就不问,转而给他们介绍起学校设置的课程来。
上半天逛完学校,张孝嵩便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看看学堂的事。哥舒亶也辞行去了城外看护各部。
只留下洛北成了那个空闲的人,下午无事,他便带着阙特勤在城中转悠。
碧水城新建,城中却已有了商家和百姓,牧人和商人在城郊的榷场交易牛马,得了银钱,便入城中来买些茶叶、盐巴一类的生活必需品。
人最多的还要数医馆和浴场前。医馆前的队伍恨不得排出二里开外。人人是神色焦急,各自以突厥话低声地交头接耳什么。两个一身铠甲的士兵守在一中一尾,维持着队伍稳定不乱。
“医馆和其他不同。”洛北低声道:“来这里的多是身有不适的,队伍越排越长,难免心有烦躁,所以我让巴彦派兵来维持秩序。”他话音还未落,从街上冲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眼泪把防风的头巾都打湿了:“救救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哭得震天响,很快就从医馆内冲出两个青衣打扮的少年少女,一个少年试了试她孩子额头上的温度,当机立断道:“走,去医馆里!”
“凭什么先救她的孩子,不救我的孩子!”队伍中有个拉着孩子的母亲,高声以突厥话喊道。
那少女转过头来,以一串流利的突厥话答她:“这孩子身上这样热,又已经晕过去了,再不救他,立马就会死的。你家的孩子只是牙齿疼,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那母亲抬头还要说什么,那两个士兵已经巡逻了过来,她便低头不再说话了。
“还有小姑娘做医者?”阙特勤问。
洛北点了点头:“有些姑娘家生了病,不敢见外边的男人,更不敢把自己的病向外边的男人说。有女子行医,对她们来说会容易得多。”
阙特勤点头应了,只四处打量着这繁华的小城:“我看城中汉人不多,倒是突厥人和一些杂胡来得多些。”
“这地方离中原腹地毕竟还是太远了。”洛北道:“自前年秋日,大唐朝廷发下律例,允许开边移民以来,关中、山东的百姓,迫于饥荒,纷纷西逃。不过大部分还是去了疏勒、于阗、龟兹等地,能到碎叶城来,又愿意翻越金山,迁移来此的就更少了。”
“那你还在这里办学堂、建医馆?”阙特勤皱了皱眉:“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一到春天,牧人们一走,这座城就会空一半。”
第175章“草原上风云变幻,可汗们来了又走,可大唐始终在那里。”
洛北微微一笑, 目光虚虚地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金山:
“是,他们或许会走,或许会把孩子留在这里接受教育, 或许会把老弱妇孺留下来, 或许会留下来参加春耕——但碧水城不会变,学堂和医馆不会变,城外的榷场和农田不会变,有了这些东西,这里就会一直繁华下去。”
阙特勤笑了笑, 脸上神情复杂:“大唐的朝廷允许你这样做吗?”
“我和父亲这样姓阿史那的突厥王族能代大唐看守西疆,李多祚、沙吒忠义这样的契丹贵胄能出外领兵,内守宫禁, 还有高句丽人、粟特人”洛北笑道:“若有机会,你当去长安看看。”
“或许吧。”阙特勤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晚上呢?城中可有宵禁否?”
“有。”
夜幕一落, 城中各道上就安静了下来。唯有各家酒肆、客栈依旧灯火明亮,有人欣赏歌舞,有人约了三五好友浅酌,还有人摊开了桌子打起叶子牌
洛北同阙特勤一同泡在客栈主人刻意留出的私人汤泉之中, 各自百无聊赖地望着夜空。他们处在半山之上,四周是轻薄的围幕, 漫天星斗下,山下的歌舞之声远远地飘上来。在这样的地方待着,浑身被热腾腾的泉水流过, 城外的冰雪和草原的艰苦,好像都离人很远很远了。
“我也就能要到这点特权。”洛北笑道:“这块地方是风景最好, 最安静的。来招待你这位客人,最合适不过。”
阙特勤哈哈大笑:“不是说好了我当随从的么。何必如此?”他顿一顿,闭上眼睛,放任自己靠在青石堆砌的池壁上:“不过,今日我算是长了见识。两三年内,能有如此之多的成就,真是了不起。治国安民,我们不如你。”
“算不上是我自己的成就。”洛北轻轻叹了口气,热腾腾的汤泉把他的脸熏得有点发红:“我之所以能在此地有所建树,归根究底,是我背后有大唐,有大唐的百姓,有大唐的技术,还有大唐的商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乌特。”阙特勤不是草木,听着洛北这样明示暗示,也知道是到了自己表态的时候:“草原上风云变幻,可汗们来了又走,可大唐始终在那里。但现在,至少现在,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洛北摇了摇头:“如今汗国掌权的还是默啜大汗,我也没有指望你答应我什么。我只希望这样的繁华太平,不要被兵戈毁于一旦。”
阙特勤笑了:“你也是带过兵,了解汗国内情的人,应当知道,阿史那匍俱的五万大军或死或逃,六年之内,我都绝无西征的胜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昏了头,或是我昏了头。”阙特勤笑道:“否则,我可没兴趣在你的赫赫战功上多添一笔。”
洛北不再说话,只安静地享受一时静谧。直到山下歌舞方歇,才自汤泉中起身,取了一方棉巾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重新换上衣裳。
阙特勤看着他的样子照做,手一摸到棉巾,便觉得细腻贴肤:“汉人的布料确实比突厥人的好啊。这是什么做的?绸还是锦?”
“这是棉布。”洛北一边挽头发一边同他解释,“棉花是地里长出来的,比羊毛和麻纺的布细,比绸缎要吸水些。最重要的是,比绸缎便宜得多。”
阙特勤搓了搓棉布的边角:“从前商队也从天竺带棉花来,可那种棉布没有这么细腻。这种子也有讲究?”
“这种种子是父亲从崖山带来的。”洛北道:“这几年,我们分别在龟兹、碎叶、于阗、怛罗斯等地耕种,效果都很不错。在碧水城外,暂时还没开出那么多田地,在这里,棉花就是种在田垄上的。”
他们一道来到暂作为洛北居所的山间院落中,床榻已有仆役整理好,新收的床被泛着阳光的清香,屋子中烧着暖暖的火盆,阙特勤脱下外袍,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这也是棉布的?”
“不错。”洛北道:“棉布做的套子,棉花塞在里头保暖。你今晚睡一睡,看看比皮袍斗篷如何?”
“许是没有皮袍斗篷暖和。不过,轻盈许多。”阙特勤道:“想来这东西也比皮袍要便宜许多?”
洛北颔首:“是。现在稍富些的百姓家里,便能买得起。就算买不起,也可以自己种些棉花来用。棉布保暖透气,余料还可以造纸,棉花根和棉花籽都可以入药。安西碎叶、龟兹等大城,都兴起了女子结社出资共建的布坊,她们不仅织布供应给家里,也卖给别人和官府。”
阙特勤笑道:“现在我知道你哪来的银钱建造这些城市了。”
数日之后,暴风雪如期而至。风雪再度袭击草原之上,饶是城内,也是家家关上门窗,不愿出门。唯有洛北的那只金雕不畏严寒,依旧展开双翅,翱翔在天地之间,时不时发出畅快的鸣叫。
洛北伸出手臂,让金雕重新落回自己的肩上,转身把视线投往屋内。桌中炉上的酒壶已经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可桌子周围的人还都兴致勃勃的模样。王翰没在这么冷的草原上度过冬,这会儿把一条棉被裹在身上,口中还慨然吟着诗: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含。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我看我们王大才子是真的醉了。”张孝嵩笑道:“前天他才同我说,要留在安西教化百姓,不愿回到长安去。结果这会儿作诗,又说起什么‘忆长安’来。”
哥舒亶端起酒杯:“长安确实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但那里实在是太复杂了。一块砖头砸下来,能扔到三四个达官贵人,宗室、权贵还有与他们休戚与共的下人、家仆和亲属我曾在长安当过禁军首领,你们都不知道我那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说着,把一杯酒仰头倒进肚子里:“还是塞外自由。”
“就,就是。”王翰听闻此话,忽而来劲了,“我已经答应了褚郡君,要和她,和她一道修一部包括农医工等的大书,为万民做指导。我,我不要回长安去了。”
阙特勤还是第一次听到褚沅的名字:“褚郡君是谁?”
“哦,等到了碎叶,介绍你们认识。”洛北凑在阙特勤耳边道:“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书记官。”
“你,你不认识她呀。那你的汉话是谁教的。”王翰道:“我看你引经据典的那股劲头,应当也学了好久了。”
“我么?”阙特勤哑然失笑:“我的汉话当然是乌特特勤教的了。”
王翰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眼皮却再也招架不住,牢牢地合上了。他抱着酒壶,倒在榻上睡着了。哥舒亶又取了条裘衣给他盖在身上:“既然有人喝倒了,按照特勤的规矩,是不是应当散了?”
“散了吧。”洛北率先起身:“我看外头的风雪也该停了,明天天一亮,咱们几个人就有的是事情要做了。”
张孝嵩道:“城中施粥的事情我去盯。”
“我去西边,盯着哥舒部和一部分弓月部的百姓情况。”哥舒亶点头。
“好。”洛北看了一眼阙特勤:“请阿阙向东,看看东突厥各部的情况。我先在城内巡查一圈,然后向北,看看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的情况。”他话音未落,便已经注意到众人脸上共同的忧虑神情——“我把卫队带走,还不行吗?”
阙特勤与他同在此地几日,已经知道他的性子,也明白了当时哥舒亶那种深深的忧虑从何而来。
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都不是突厥本部,是突厥人后来征服的民族。后来突厥灭亡,他们又臣服于大唐。再后来骨笃禄和默啜又逼迫他们向自己臣服。
这些部族非常分散,部族之间争斗频发。他们的叶护和可汗尚且不能控制自己的部族,更何况洛北:
“虽说乌特特勤的声望极高,号令西域莫敢不从。但你和区区三百人的卫队,就带着物资深入他们的牧场,也是实打实的冒险之举了。还是把你的亲军调来再出发吧。”
“大雪封山,等我的亲军到来,只怕各部之中已有人饿死了。”洛北摇了摇头。
阙特勤眼见劝不动他,只得叹息一声:“那我把我的亲兵和卫队也派去随你同行。”
次日天一亮,粥场已在城西开了张。洛北本要把这些事情都丢给张孝嵩去办,却被张孝嵩拒绝:“这是安西都护府下辖的碧水城,你应当建立自己的权威,而不是我。”
洛北微微皱眉:“孝嵩,我并没有想把自己塑造成神。”
“或许你不愿意。”张孝嵩深深地凝望着他:“但这是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
洛北从张孝嵩的目光看到了同情,看到了无奈,也看到了深深的期许和信任。他的耳边又响起于阗太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人生多苦难,暗夜之中,人们总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伤痛。”
如果他总是用“乌特特勤”的声望来带动人们前行,希望人们按照他期许的方向行走,那他怎么能拒绝人们把自己捧上神坛——哪怕那代表着更重的责任。
张孝嵩不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肩,把施粥用的木勺递给他。偌大的棚子中挤满了等着喝粥的灾民,不少人身上都挂着雪花。洛北打了第一碗粥,递给派在最前的一个老太太,她慢慢地喝了,枯槁般的脸上渐渐散发出满足的光。
第二桶粥被端上来的时候,巴彦凑到洛北身边,低声向他汇报暴风雪过去的情况,城中只找到了五具冻死的尸体,其中三具是风雪夜回家没找到路的倒霉蛋,还有两个是没来得及找到背风处的乞丐,现在有家人的,尸首均已送还其家,没有家人的,只能在城外的坟墓处掩埋。
“城中一切正常,就是医馆那里,怕是有些忙不过来了。”巴彦道:“郎中说,他已经把几个学生都派出去照看情况了,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大寒之后最怕生病。”洛北当机立断:“从我的卫队再调四个人去帮忙。”
“是。”巴彦抱拳走了——城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拿主意。
第176章“要是乌特特勤真的在我的营地里出事,我部立马就会变成西域各部的活靶子!”
风雪一过, 草原上的天空又恢复了明朗灿烂的模样。到了这样的冬天,草原上的毡房也不能挡住寒风,大部分没有城墙遮蔽的牧民便会生活在地窝子里。
这种地窝子比毡房还要简单, 向下挖个十来仗深, 再用羊粪垒成边墙,最后用毛毡、花布一类的东西挡住羊粪,便是地窝子了——只要挖出足够的空隙,土地自会如山峰一样挡住寒风。
当洛北带着一千余人的卫队踏马飞奔过草原时,马蹄声的震动很容易就会惊动一个睡在地窝子里的人。但第一个发现乌特特勤飞鹰旗帜和大唐旗帜交叠在一起的是妇女们, 她们正趁着新雪,把床榻上的毡毯抱到外面,放在雪地上用力拍打, 打到干干净净,光洁如新才停下。
阙特勤的卫队首领是曾经在瓜州城外和洛北打过照面的那个年轻副官,名叫步利。他一边帮着洛北发放物资, 查看各家受灾的情况, 一边向洛北打听碎叶城里的情况。他有个年轻的堂兄弟,因为家里的孩子太多,离开家去了碎叶城里讨生活。
“你应当早点告诉我。”洛北笑笑地和他开着玩笑:“这样我就把他一起带到碧水城来了。”
步利笑着摇了摇头:“怎么敢为这样的事情劳烦特勤。”
洛北在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的土地上所做的事情和他过往在牙帐里做的事情并无什么不同。他发物资,给病人看病, 有时候也应主人的盛情邀请给牛羊看病。
有时候牧人们所在的那部首领来了,大呼小叫地向他道礼, 称呼他为伟大的乌特特勤。他也就欣然接受,在这位首领的毡房中安睡一晚,随后再出发前往下一个牧场。
但这样的善意也并不是所有首领都能接受。
葛逻禄谋落部的首领便带着他的军队, 在牧场之前截住了洛北的队伍,他客客气气地向洛北道礼:
“向乌特特勤致敬。可否请问特勤, 可是我部有不臣之举,竟劳动特勤亲自前来?”
“我只带了卫队来此,首领。”洛北道:“我是来看看各部可有需要帮助之处。”
首领道:“我已经听闻了特勤的好意,但我们葛逻禄人也是历史悠远的民族,我们有权决定自己冬天如何生活。我们应当遵循传统的方式,不应当有外来干预。”
洛北道:“……首领,我不认为传统的方式就是看着自己的部族百姓冻死饿死,而不施以援助。”
葛逻禄首领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我部接受特勤的好意,但不愿意劳动特勤多走,请特勤把物资留下,我自会发放。”
这是公然违抗命令,步利在一边已经听得有些着急了,他跃跃欲试:“乌特特勤,草原上竟然还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您说话!请允许我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洛北摆了摆手制住他:“首领,我听闻葛逻禄人在草原上修建了十几座美丽的城市。我知道此地已经离米特克城不远,我想去看看那座城市。”
“请特勤饶恕我。”首领客气地低头请罪:“但城中目前挤的都是人,实在无法再容纳您的卫队。如果您愿意孤身前来,我邀请您同我一道去见见那座城市。”
洛北已经从他恭敬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一只手放在马鞍边挂着的箭筒上:“恐怕我不能这么做。首领。”
“那就请特勤转道吧。”那首领微微欠身。
洛北轻轻笑了:“首领,我远道而来,天色渐晚,你甚至都不愿意招呼我休息一晚吗?”
这是无法拒绝的请求。首领无奈,只得带着众人来到他的营地之中——说是营地,这个地方更像是一座小城市,用土房和砖房垒砌起来的一座座屋子中,居住着许多百姓。
“步利将军。”洛北轻声问在他身后的步利:“你看这里有多少人?”
“约莫五六千人吧。”步利估了估:“是座不小的城市了。”
洛北颔首,他预估下来,也最多八千人——这其中士兵顶多一半。他虽然只带了一千余人,但这一千余人都是久经战阵的披甲骑兵,又是精锐,正当用时,是可以以一敌百的,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也有把握带着这些人全身而退。
这一顿晚餐称不上丰盛,只有羊肉、碎麦子和面饼一类的吃食。洛北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好奇地问首领,他那宝冠上的宝石是从何而来:“这样的红宝石,在龟兹和碎叶也是不多见的。”
“这个啊,这个是家中传下来的。”首领勉强笑道:“镶嵌太久了,否则我可以取下来献给特勤。”
洛北笑了:“只是随意提一提,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夜色降临之后,首领将洛北等人安置在毡房之中,毡房内的火塘烧得正旺,毡房之中温暖如春,毡房之外便是寒冷的冬日。洛北查看过一遍,确认过一众卫队成员都有了居所,才施施然进了步利的毡房中。
“特勤有事?”步利正脱了外袍要钻到裘衣和棉被卷成的暖和卷子中,“这棉被,挺好用的。”
洛北见他面露困倦,笑道:“觉怕是睡不成了。我怀疑吐蕃使者就在城中。那枚红宝石镶嵌的工艺很新,根本不是什么家传之物,是吐蕃人给他的礼物。”
“吐蕃人?!”步利立刻坐了起来:“那些混蛋来这里做什么?”
“吐蕃人一直觊觎西域富庶,想向大唐求取十姓之地。所以我与他们谈判时,刻意断绝了一切他们能北进西域之路,除非他们愿意翻越昆仑山。”洛北以指为笔,在地上比划了一下:“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路径,那就是翻越葱岭。”
“翻越葱岭,特勤是说,绕一个大回环?”步利道。
洛北颔首:“不错。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他们已经和大食人勾结一气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拉拢这些外围的部族,反过来对大唐形成包围。”
“那,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步利这下了无睡意:“伯克把您的安全交给了我,我率领卫队殿后,请您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逃走,就是把这个部族丢给了吐蕃。”洛北微微弯起唇角,“步利,你的卫队中可有会吐蕃话的人?”
“这”步利想了半天,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特勤要这样的人做什么?”
“你有没有钓过鱼?”洛北笑道:“你去征召卫队中善于说话,或是模仿人说话的青年。我也去把我卫队中的会说吐蕃话的人召集来。我们来玩一次这样的游戏。”
夜半三更之时,草原上冷得刺骨,水流滴下来,瞬间就凝结成了冰。静悄悄的草原上只听得风声呼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首领好容易进了一段浅浅的梦乡,忽而听到外面高声呼喊:
“起火了!起火了!”
“起火了!”
“唐使的毡房起火了!”
首领急忙披衣起身:“糟了,糟了,一定是那几个吐蕃使者,他们以为杀了乌特特勤,就可以搞乱大唐。他们”
在他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年轻妩媚的吐蕃女人,闻言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是吗?当时和吐蕃谈判的有他,平定突骑施之乱的是他,击溃阿史那匍俱的也是他如果没了他,大唐的军队不就是不堪一击吗?”
“你!是,他们或许不一定能攻灭吐蕃,但灭我一个小小葛逻禄,还是易如反掌!还有,你们想没想过,如果他没死的话,你们吐蕃人一样会受到他的报复?!”首领没空和她生气,急冲冲地披上裘衣,冲出房外。他对着在外的侍卫高喊一声:“看着那个女人,等我回来再发落!”
黑夜之中,火光亮得几乎能洞穿夜色。葛逻禄首领匆匆套上毡靴,一路快跑,冲到大唐使节的营地之前,却被两个披坚执锐的卫士拦住:“什么人?!”
首领太过焦急,甚至没认出来人是谁:“连我都不认识了?!让我进去!要是乌特特勤真的在我的营地里出事,我部立马就会变成西域各部的活靶子!”
步利掀开帘帐,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首领,乌特特勤叫你进去。”
“你”首领这才意识到中计,他下意识地转身要走。
又从无人处转出来两个披坚执锐的卫士:“首领,你是西突厥十姓部族的领袖,也是大唐册封的都督,既然是特勤兼大唐安西的副大都护相召,不进去参拜,不太合适吧?”
首领猛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草原上冬季的寒冬也凉不过此时。他鼓起勇气,几乎不能挪动步子,还是步利打了个招呼,让两位卫士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进了毡房之中。
洛北正坐在毡房中的胡床上,见卫士们把首领带进来,只是打了个手势:“好了,除了步利之外,都出去吧,让我和首领好好地谈一谈。”
那两个卫士把首领往地下一放,首领愣是没站住步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沾到一手的湿滑之物,腥味很重,是血。
“请特勤饶命。”首领跪倒在地:“都是那群吐蕃崽子蛊惑我的!我绝无和大唐、和特勤作对的想法。”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已经把那群吐蕃崽子抓来了。他们的使节在这桌上,可惜,已经不能开口和你说话了。”他伸腿踢了踢一边的两个麻袋:“你们,和首领打个招呼吧?”
麻袋中只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和低碎的求饶挣扎声。
首领这下跪都跪不住了,他瘫倒在地上,努力用双手撑着身体:“请特勤听我解释,吐蕃,吐蕃人只是来问我借道,我”
“借道去哪?攻打突厥?还是攻打碎叶?”洛北的声音逐渐冰冷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敢给我耍花招,你不想要脑袋了吗?”
“是,我老实说,老实说”首领道:“他们,他们与大食要合兵一处,共击大唐的安西四镇。”
第177章“放心吧,有我在乌特特勤身边,草原上是没有人能伤得了他的。”
比起草原上的酷冷和严寒, 碎叶城的冬日就要温暖许多。元宵节那日挂上的灯火,过了三天也没有摘下来。自荒野席卷而来的东风浩浩荡荡地拂过城楼,吹动高挂的唐军赤旗和乌特特勤的飞鹰旗。
褚沅和吴钩都站在城楼上, 洛北豢养的那只金雕已经展开双翼在天空盘旋数圈, 像像个骄傲的将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直到正中,洛北才同张孝嵩等人打马回城。
比起他从碎叶带走的卫队,这一次卫队的人数少了许多,连卫队长巴彦都被他留任在碧水城中担任镇守使。
可当吴钩问起时,洛北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问过询问卫队诸将的意见, 把他们中愿意留在草原上的派到各部去帮助他们过冬了。他们的身份是乌特特勤的使节——安西都护府的僚属。”
吴钩方正的脸上只剩下无奈的笑:“那公子爷的安全怎么办?”
“回到碎叶,便有驻军,再说, 我的亲兵不是还在城外么?”洛北笑道,“再说,我已为自己找到了位分外合适的卫队长。”
他把阙特勤从自己身侧拉过来, 郑而重之地向褚沅和吴钩介绍道:“这是暂代我卫队长的阿阙将军。”
阙特勤无奈地一笑, 像个汉人一样躬身向他们道礼:
“吴判官放心吧,有我在乌特特勤身边,草原上是没有人能伤得了他的。”
吴钩与他互相道礼,眼见阙特勤英武的面庞上额头宽阔, 鼻梁高耸,知道他必是一位突厥武士:“将军如此自信, 想来也是在金山大会上夺过名次的?”
阙特勤哈哈大笑:“不才在第一届金山大会上显过身手,区区摔跤第一而已,不足挂齿。”
他正要夸耀自己突厥第一勇士的声名, 却又意识到他如今是在大唐的碎叶城,只得把话哽在喉咙里:“总之, 吴判官就看我的吧。”
张孝嵩在他们身后笑而不语——西域多的是随风乱倒的墙头草,火中取栗的冒险家,但恐怕没有几个敢于同时冒犯大唐和突厥的笨蛋。
“怎么不见苏舍人和裴御史?”洛北好奇问。
“苏舍人主持文馆,要我们等开席前再去叫他。裴御史在文馆中同几个波斯学者研究漕运的事情,也说不必管他。”褚沅道。
“漕运?”洛北笑笑:“碎叶川奔涌不歇,若能对它加以开发和限制,确实是个好河道。只是草原之上,天气莫测,冬夏之间,水流大小差得很多。这样的地方,也能行船吗?”
张孝嵩此刻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洛将军,我猜裴御史在意的,应当不是西域漕运。”
“哦?”洛北回身看他,“那是哪里?”
“长安。”
说到此处,张孝嵩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长安作为历代都城,人口众多,这些人口之中,又多的是不事生产的权贵子弟。到了大唐的时代,长安的吃饭问题已经成为一项压在大唐官府身上的沉疴。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每每利用漕运,从江淮转运粮食到长安。可漕运东南段年久失修,自高宗、女皇以来,长安粮荒时有发生,每到了这个时候,朝中大臣们就会劝皇帝前往洛阳“就食”。
可李显登基以来,不知是不想重温女皇时代的噩梦,还是受到本为京兆人氏的韦后影响,竟从未再去过一次洛阳。景龙三年时,为着太子李重俊带头上表劝他移居洛阳的事情,他竟以太子有反心为由废黜了太子。
洛北知道他想到了废太子李重俊之事,一时之间气氛沉闷,还是褚沅前行半步,笑着对众人道:“将军,我已经在衙署中备下了宴席,要不我们移驾席间,边吃边聊?”
有她递的这个台阶,众人这才重新欢笑起来,张孝嵩率先道:“我在长安就听郭相公说过褚郡君治宴的本事,今日终于有幸得见。诸位,莫踌躇了,咱们快马加鞭,进城去吧。”
吴钩借此机会,同洛北说了碎叶城越冬的情况,有赖准备得当,这大半个冬日碎叶城中无人因贫病冻死街头,只有两个人喝醉了酒,没找到回家的路,冻死在街边,如今皆已善加埋葬。
他说着说着,忽而犹豫地望前方褚沅那里一望:“还有件事……”
“与褚郡君有关的事情?”洛北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干脆直接发问。
“是,郡君在元宵佳节上宣布,凡碎叶百姓及周边部族,有成婚者赏红绸一缎,棉布两匹,养育子女者赐孕妇养胎粮一斛,并免其家徭役一岁。这……这恐怕。”
吴钩犹犹豫豫,还是说出了口:
“这恐怕对碎叶的生产建设,大为不利。”
“为何?”洛北用那双流金般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吴钩,直到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生产建设皆需人手,碎叶地处偏远,本就不及其他三镇人多,倘若百姓都去结婚生子,那这些事情谁来做?”
洛北摇了摇头:“吴判官,你不要这样想。倘若人人皆为饮食奔波劳碌,不肯组建家庭,孕育子女。二十年后,碎叶会如何?”
吴钩见他这样说,脸上已经涨红了:“公子爷误会了!自周以来,历代皆鼓励婚配生育,我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只是不是时候啊。”
洛北笑道:“饮食男女,青春少艾,有什么是时候不是时候的?多等一年,百姓们便多老一岁……须知怀孕生子、照料子嗣可都是费神费力的活计。”
他顿一顿,似乎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起:
“难道说,过往三年碎叶城的收支账本都是做出来唬人的,咱们的府库里没有那么多存粮和布匹?”
弄虚作假,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吴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公子也赞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别人家做官,都是把粮食布匹收缴上来,好在朝廷那博个好政绩,怎么到了公子这儿,一天天竟把朝廷的府库往外发。”
洛北笑道:“没有百姓,哪里来得朝廷?再说,政绩也好,升迁也罢……我已经是三品高官,还要削尖了脑袋往上争什么?倒是吴判官……你要是。”
“又来了,公子。我可没想去长安担任个什么户部主事,也没有当转运使的打算。”吴钩道:“我已经决定了,若当真有朝一日,再也帮不上您的忙。我就在碎叶文馆中求个收留之地,与那些学者、大儒比邻而居。然后写一本书。”
“一本书?什么样的书?”洛北问。
“一本像大唐西域记那样流传千古的书。”吴钩傲然道,“一本讲述西域及更西之地的大书。我要用这样的事业传承自己的名字,那样的东西,比石头刻的碑文更不朽。”
洛北颔首道:“好啊,若有那样一日,我为你来做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摆在水晶碟上的冻柿子被端上来的时候,酒桌上众人都已有了几分醉意。
苏颋举杯道:“我久居长安,不知安西情状。今次一见,方觉安西都护府民风淳朴,衣冠之胜,不亚关中。此皆洛都护之功,来,我敬都护一杯。”
“我有何功?不过是上赖天子鸿福,下托百姓爱戴。”洛北笑道:“要说赓须文脉的功劳,当数褚郡君功居第一。”
“不错,不错。”苏颋笑道:“所以我已经和焕之、子羽商议过了,待到回到朝廷,便上书为褚郡君请官。洛都护,让褚郡君暂代安西都护府掌书记,替你执掌文书,如何呀?”
洛北颔首道:“褚郡君能为陛下执掌诰命,替我这个边塞将军描摹文字自然是手到擒来。”
“好。”苏颋道:“那就我草拟,我领奏,你和焕之、子羽共同署名。”
洛北笑着应了——他自己这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官品太高,不得不列在上头凑数,实际苏颋、王翰等都是文坛大才,有他们给褚沅背书,想来她之后的工作会好做的多。
至于这样的任命会在朝中激起什么样的声浪,那就不是身在安西都护府的他需要操心的了。
裴耀卿也附和苏颋的话,举杯敬洛北道:“我来碎叶城之前,还以为这里是片不毛之地,结果一入城中,物华天宝,无奇不有,实在是涨了见识。这条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看起来,确实是大有可为。”
“还请裴御史赐教。”洛北与他喝了一杯酒,才道。
裴耀卿道:“前些日子我同吴判官在街中巡视,从很多商人那里听说,在昭武九姓及波斯、大食之地,也有许多商人想要东来。但碍于路途遥远,生死不知,费用极高,所以不敢前来。以我之见,洛将军统领草原各部,倒不如从中征召愿意冒险远行的,组成官方护卫,随同商旅出行。”
这样的事情,自哥舒亶的父亲时,便有西突厥部族在做。但要以“安西都护府”的名义率队出行,却是洛北从未想过之事。他沉吟片刻:“若等大食与昭武九姓的交战停歇,或可一试。”
“交战?”苏颋好奇道:“昭武九姓不是我大唐藩属么?怎么和大食打起来了?”
洛北故作叹息:“此事说来话长,阿阙将军,你去把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押上来吧!”
阙特勤抱拳道礼,不一会儿就带着步利折返回堂上,步利手下的两个卫士,一前一后,像拽螃蟹似的拽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这是什么人?”苏颋惊讶道。
“这是葛逻禄谋落部的首领,这两个是吐蕃派来潜入葛逻禄部的副使。”洛北道,“正使已经被我杀了。”
第178章洛北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言笑晏晏,好像说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洛北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 言笑晏晏,好像说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在场众人却人人严正起来。大唐与吐蕃尚有盟约在,金城公主的嫁期还没有定, 怎么会有吐蕃人敢于进入大唐治下的草原?
何况又是不巧被这位洛将军抓了个现行。
裴耀卿立刻站起了身:“葛逻禄部远在金山, 多逻斯水一带,吐蕃与他们接触做什么?”
洛北勾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两位,裴御史问你们话呢。”
“我,我,我们。”那两位副使被他们一路羁押而来, 没少吃苦头。这会儿开口,已经是汉话都捋不顺了。但被洛北目光一扫,又只得恭敬地低下头去:“我们与大食人结盟, 翻阅葱岭,借道吐火罗,入碎叶川入侵安西四镇。”
“大食人?”苏颋微微皱眉问:“大食此国, 从前我只在典籍里见过。他们离大唐尚有千里之路, 两国商贸,来往不绝。他们公然与吐蕃结盟,是想做什么?”
洛北笑了:“苏舍人,大食离大唐已经没有千里之遥了。”
他施施然起身, 招呼步利把这几个俘虏重新丢到监狱里:“数年之前,我命吴判官以安西使节名义出使西域诸国。他归来之后, 将此行见闻及收集来的商队地图汇编一册。就存放在碎叶文馆的地图厅中,诸位不妨随我前去一观。”
地图厅离文馆的各大主建筑都很远,反倒离安西衙署极近。洛北带着众人跨出侧门, 走上一刻钟,便来到了地图厅之中。一入厅中, 众人的目光便被那方绘在墙壁上的巨大地图吸引了。
山形、湖泊、河流、城池、关隘一座座标记被匠人栩栩如生地描画在墙上。
在右边,一轮太阳高悬上空,标识为日升之东。在西边,一轮月亮缓缓下沉,标记为月沉之西。
在日月之间,是东起伊逻卢城,南到逻些城,北到金山,西到条支海的广袤土地。
连吴钩自己都忍不住感怀:“这样大的一副地图,我还从未见过。”
洛北笑道:“我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出身,描画地图,算是我的本行了。不过,地图之大,还算不得什么。这副地图出彩之处,是它是按照比例画的。也就是说,地图上碎叶城到大食的距离,便是我们到大食的距离。”
人们随着他的话语抬头望去,象征着大食的白色已经覆盖了乌浒水以西的全部土地,而且正在一步步地蚕食着乌浒水东岸的土地。
“安国也已经沦陷了?”张孝嵩错愕地转过身来看他:“这……”
“是啊,安国最大也是最古老的要塞沦陷于去年。我是在从金山回来的路上听见的消息,我已经无可奈何了。”洛北道。
张孝嵩愤然道:“昭武九姓,素为我大唐的藩属之国,大食侵吞他们,便是要威胁我大唐!”
“张御史,话不要说的这么急。”苏颋拍了拍他的肩,“昭武九姓离碎叶尚有一段距离,何况长安。”
洛北轻轻一笑,似乎是早想到他会这么说:“苏舍人说的是,所以我也无意救援昭武九姓。我真正用意之地,是在月氏都督府。”他敲了敲昭武九姓以西的吐火罗之地:“这也是吐蕃绕路入侵的必经之地,如今正在大食控制之下。”
“此地离吐蕃倒是近,可离大唐有千里之遥。”张孝嵩皱起眉:“中途又多为山地,贸然出兵,太危险了。”
“所以我才来征求诸公的意见。”洛北沉声道,他的声音在镶嵌着天蓝色瓷砖的穹顶之间回荡,几乎激起了几片光柱里的烟尘:“要发起这样的远征,只怕不止是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若无朝廷诏书,我不敢擅专。”
“洛将军也太谨慎了。”裴耀卿笑道,他是使团众人之中年岁最轻的,立刻就被这远征激起了十成十的兴趣:“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说将军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信任,安需复请?”
“国家律法如此,不可乱来啊。”
这一日的对话结束于苏颋信誓旦旦的保证,他愿意领衔上奏,请朝廷允许洛北出兵讨伐大食。
之后数日,碎叶城的生活变得平静起来。东风浩荡,一批批部族启程出发,再度前往山间的夏季牧场。
苏颋和裴耀卿披着裘衣在春寒料峭中打了个哆嗦,望着碎叶城外像浪花一样的牛羊:“看起来,草原上正到了热闹的季节?”
洛北道:“是,往年这个季节,我便会率领各部前往金山拜山,今年因要兴兵讨伐大食,我便把各部首领都征召到碎叶草原上来了。今年的金山大会,也改在碎叶草原上举行。”
“金山大会?”裴耀卿好奇道,“那是什么?”
“那是草原上的盛会。各部欢聚一堂,比较骑马、射箭和摔跤等技艺。”洛北笑道,“今年我交给孤舒州都督,哥舒部首领哥舒亶将军操办了。诸位若是有空,不妨同我一道去草原上住几日。”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自阙特勤手中发出,射中了标靶的红心。
洛北本与他穿梭在盛会的人群之中,见他止步,不得不回头来望他,见他又扎进了比赛的人群里,只得笑一笑,把他拉出来:
“你呀你,是谁和我说,这次绝不下场比赛的?”
阙特勤也是一时手痒,见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带着笑意望着自己,知道他没有生气:
“待在你这位乌特特勤身边可真是太没意思了。每日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忙的时候,你还要去各处视察作坊、沟渠。喏,还要和长安来的那些贵人们虚与委蛇。我跟在你后面,那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生怕漏馅,到了草原上来,你还不许我过过瘾?”
洛北哈哈大笑:“好了,我知道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你应当与我同去。”
“什么事情?”
“婚礼。”
他们打马半日,一处营地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最大最豪华的那座帐篷前,炫耀般地挂着高高的飞鹰旗——在草原上,那是乌特特勤的象征。
洛北带着阙特勤穿过走进大帐之中,此地已变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各色的绣花毡毯被挂在帐篷上,穿红挂绿的男男女女们围在一起,布置屋子,收拾礼品。
在大帐正中的床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周围都是打扮精致的妇女们,正在给她的头上插上金银首饰,又拿胭脂在她的脸上画上唐人时兴的花钿。
“特勤!”站在帐篷中央,茫然地四望着的朱邪烈看到了洛北,兴高采烈地举起手向他打招呼:“您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家的女儿要出门,我自然是要来给她添妆的。”洛北从袖间掏出一只镶金嵌玉的多层首饰盒,递到朱邪烈手上:“给新娘子看看,我这样的贺礼,可拿得出手?”
那要出嫁的年轻新娘似乎也在发愣,她接过首饰盒,打开看了一眼,第一层是两只做工精致的多宝金梳,第二层是一条红宝石的项链,最后一层则是用金银箔片堆砌起来的鲜花。她兴高采烈地拿起来,撒着娇要一边的妈妈给自己戴在头上。
朱邪烈重重地咳了一声:“好没规矩的孩子,怎么不知道谢一谢特勤呢?”
“啊,特勤,特勤……”那姑娘错愕地站起身,本要道礼,又被洛北半扶起来,“按照风俗,本就是男拜女不拜的。又是大喜的日子,何必这么多礼。好好打扮吧,姑娘。”
那女孩甜甜地应了,又坐回自己的女性亲属们身边,任由她们把一样样首饰往自己身上比划。
洛北拉了拉阙特勤,把他拽到朱邪烈面前:“朱邪首领,我可是悄悄地把男方的特勤也拉过来了。要是那小子对你家女儿不好,你只管向他告状,只有一条,不许外传。”
朱邪烈瞪大眼睛:“真的?”
“是。”洛北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突厥第一勇士,伟大的阙特勤。他现在暂代我的卫队长一职。”
“哎呀。”朱邪烈一把握住阙特勤的双手:“久闻阙特勤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家的女子给了你们,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告诉我,我这个父亲教训她……”他说着说着,本想说笑几句,却在提到女儿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虽说是嫁到金山以东去,但我们已在那里设了碧水城。朱邪首领想见女儿,还是能见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洛北轻轻安抚朱邪烈几句,才在阙特勤的不断催促之下被他拉了出去:
“怎么了?再拉袖子可要撕裂了。一会儿送嫁的时候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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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特勤苦笑道:“我可是越听越一头雾水了。你说她要嫁给我部的族人?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洛北笑吟吟地反问他,“半个月前,咱们从碧水城回碎叶的时候,步利将军就和你说过他要成婚的事情吧?”
“步利?!……对,步利。他是这么和我说过。但我以为……”
阙特勤终于回忆起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我还以为他是说家里张罗了门婚事。没想到是要娶你们这边的姑娘。现在一想,也对么,在碧水城那个地方,他哪里能碰到东突厥的姑娘啊!”
洛北点了点头:“我听说他是在碧水城的药铺遇到朱邪小姐的。当时我们从葛逻禄部回来,一路颠簸,他有些风寒发热,便去药铺买药。结果,朱邪小姐出门光顾着和女伴聊天,迎面与他撞上。两人的药都洒了一地。两人纠缠起来,才认识的。”
“你好像知道的比我清楚得多。”阙特勤无奈地看他一眼,越发头疼了:“天啊,我竟还答应了步利要做他的证婚人……”
第179章“乌特,当初在鸣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随着亲朋好友的一声高呼, 一包用绒布包着的糖果被泼洒到了天上。十来个孩子不等糖果落下,就仰着头四处接起糖果来。
阙特勤低头捡起几块零散地落在他脚边的糖果,招呼离他最近的几个孩子来把他手心里的一把糖分掉, 抬头望向洛北的时候, 洛北已经挪步到河岸边平坦的草地上去了。
初生的草地上铺满了缤纷的花毡和厚毯。一众宾客都已经到齐。哥舒亶坐在洛北身侧,时不时地向他嘀嘀咕咕一些碧水城和草原各部的情况。
他们俩是这场婚礼上为数不多出身西突厥的人。其他宾客都是阙特勤熟悉的面孔。
阙特勤的目光往席面的位置上一扫,竟还发现一个戴着厚厚黑狐毛帽子的人正在和左邻右舍谈话,他好奇地凑过去问:“父亲,您怎么也来了?”
突厥大汗默啜的达干(宰相)之一, 同时也是阙特勤的岳父的墩欲谷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婿:“步利结婚,又是乌特特勤发的请帖,这样的大事, 我敢不来吗?”
阙特勤只得笑笑,他望着坐在人群中正在与人交谈的洛北,几乎无法想象洛北是如何在他忙碌得挤不出一点时间的日常中把这些事情做完的。
但此刻已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站在毡毯中间, 清了清喉咙,开始自己长长的致辞。
随着阙特勤最后的致辞语落下,在欢呼与歌舞之间,身着盛装的新娘在伴娘们的搀扶下入场了。她美丽的脸上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赠礼。
她面向东方站定, 由她的母亲上前替她把面纱揭开。母亲一边亲吻她的脸颊,一边在她头上蒙上一件新的三角头纱, 将一条条红玛瑙、绿松石的项链挂到她的脖颈上,对她说着祝福的话。
到了男方这边,母亲的亲吻就变成了深深的拥抱。她把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往步利的腰间系上:“愿上天保佑你, 孩子。”
“母亲。”步利捏了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新娘的手,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上来的是他自己的母亲。母亲把自己的儿子望了又望, 终于在孩子长大成人的欣喜中哭了出来。
礼物、哭泣和亲吻告一段落。乐团那边的青年们又奏起了乐曲。新郎带着新娘下去跳舞了,还带走一片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空荡荡的草原上很快成了歌舞的海洋,衣裙旋转,歌声飘荡,甚至引来不少从碎叶草原上的金山大会上过来的牧人们。人们展开双臂,给新人道一句祝福,便加入了舞蹈的行列,就像草海上翻起的花海。
洛北和阙特勤却不在这群无忧无虑的人们之列,他们是席间的宾客,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喝酒”。
阙特勤万丈豪情地仰头灌下一杯好酒,又与朱邪烈撞了撞酒壶:“朱邪首领,我生平遇到你这样喝酒豪爽的汉子,喝,喝,再来一杯。”
朱邪烈挥手命下人端来新的一壶酒:“说好了,阙特勤,和你喝了这杯,我家女儿在你那里的草原上受了欺负,你是要替她出头的。”
“阿爸!”新娘恰好跳舞到了附近,她的脚下还随着舞曲踩着步点,口中却一点没有饶人的意思:“不要阙特勤给我出头,我自己就能教训这个小子。”
阙特勤忍不住笑了,可他看到新娘对面的那个傻小子笑得比他还要欢腾的时候,却恨不得伸手敲他一下,可舞曲的节奏极快,他没能伸出手去,步利就搂着他的新娘转开了。
阙特勤极为挫败地一叹,顿时觉得连杯中的酒都没滋味了。偏在这时,朱邪烈又替他倒了一杯:“来,继续喝!”
“乌特。”
宴席一直到夕阳时分才随着新人离场散去,一片绿意的草原上,火红的太阳在天边熊熊地燃烧着。
大部分宾客都倒在毡毯上,被男方家的仆役们一个个地抬进毡房中,阙特勤醉意也重了,但还能站在原地,他拒绝了朱邪烈“再到我家的帐篷里喝一轮”的建议,伸手招呼自己的挚友:
“喝的有点多了,陪我去走走,如何?”
洛北面前的酒壶也叠成了一座小山,此刻还是和之前一样,坐在那里和人聊天,似乎酒水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此刻见阙特勤招呼,就笑着起身:“好啊,走。”
他们漫步在高高的原野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的身上和眼中。洛北的眼睛几乎被染成一片华丽的金红色:“有话想说?”
阙特勤撇了撇嘴角:“我就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了。”他坐下身,凝望着远处天边的红霞:“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问题?”洛北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看日落。
“他们告诉我,过往你大多是春末离开碎叶城,在夏日时到金山拜山,赶在秋收之前折返。”阙特勤说,他刻意没说“他们”是谁:“但去年冬日起,你几乎都在草原上度过?为什么?”
洛北笑了:“你知道,现在碎叶城中代我执政的是我的妹妹褚沅,吴判官专门负责商贾诸事。她的能力足够,但因着年轻,总欠缺了点威望。我若是在城中,很多事情她不好办。”
“你可真是”阙特勤摇了摇头:“别出心裁。”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也统领着西突厥草原各部,总不能被一座碎叶城牵走大部分的注意力。”洛北道:“论执政,褚沅的能力不在中原的大部分官吏之下。她只是需要机会而已。恰好,我信任她。”
阙特勤知道,对于洛北这样一个少时颠沛流离,又以智慧权谋著称的人来说,“信任”这两个字在他的口中,有着千钧的分量,他没有追问此节的必要了。
缺了话题,阙特勤似乎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草原上,望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地面,望着皎洁的月光再度接管大地。
长久的沉默之后,阙特勤再度开口:“乌特,当初在鸣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洛北一时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望着阙特勤脸上的神情,天色太暗,他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敛容正色,轻声答道:“我知道。”
“在这里也是一样。”阙特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哀愁:“只要我叔可汗的命令一下,今日的挚友和兄弟立马就会变成明日的敌人。到了那一天,今日的欢笑和记忆,都会变成刀剑刺向我们自己,乌特,我觉得很难过。”
洛北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半晌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为了要和我打仗感到痛苦吗?”
这好像不是阙特勤能说出来的话,在洛北的记忆里,台上生死相搏,台下言笑晏晏的才是阙特勤——他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
“痛苦。”阙特勤又用汉话念了一遍这个词:“‘痛苦’好难懂的词汇,我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我只是不想去面对这样的未来。尤其是在今日参加完这场婚礼之后。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婚姻是盟约的一种形式。我想这样的盟约除却血缘连结之外,情感也在其中。”
自从土门可汗和室点密可汗这对兄弟的时代开始,突厥阿史那家族的女子嫁入他们征服和踏足过的土地,各家的女儿和姐妹嫁入阿史那家族。血缘和婚姻成为像大地一样宽广,像海一样广阔的大突厥汗国的基础。
后来,大唐的时代到来,李家的女儿与归降的各路贵胄结为婚姻,文成公主远嫁雪域高原之上,接下来还有金城公主要远嫁。就连洛北的父亲,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他的母亲也是李家的宗室女子。
过往的百年,千年之中,用“婚姻”代替盟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情感……似乎在这样的婚姻中总是次要的。
“是啊。”洛北却赞成他的看法:“不过若不是两情相悦,我也不会在促成这桩婚事上下功夫。要是促成一对怨偶,反而不美。”
阙特勤深深地叹息一声:“自碧水城以来,我分神留意过,光部族的小首领之间便有二十来家成了婚的。部众之间更不用说了——你还为新婚夫妇发放绸缎和布匹,对那些穷苦的牧民们来说,这是他们得到几匹体面布料,做身好衣裳的最好机会。”
洛北轻轻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吗?你手下的西域诸部族之间,多的是沾亲带故的关系,给这些年轻男女们一个认识其他人的机会,也有助于各部恢复人口——阙特勤,你不是才向我抱怨过,你手下的西域各部自匍俱战败溃逃以来,一直是老弱妇孺居多么?”
“是啊。”阙特勤低头望着脚下的草海,天色黯淡下去,衬得草海也变得黑黢黢的:“天下太平,自然无事。可一旦战争爆发这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
洛北颔首,没有立刻答话。
“从小到大,你做事都比我周全得多。”阙特勤转过头来,望着他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这样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没有想到。所以我只能猜测,猜你另有目的。”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阙特勤轻轻叹了口气:“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第180章“我希望更值得我信任的人成为突厥大汗。”
“我的打算?”
洛北笑了, 笑得一如明月清光。东风自不知何处吹拂而来,在呼啸之间夹杂着从不远处的草原上飘来的颂歌: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 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对阙特勤来说。这首歌的曲调很熟悉,词句却很陌生。
他望着洛北,只见他张开双臂。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张扬肆意的笑意,似乎在侧耳聆听。
这是伟大的乌特特勤在金山与突厥诸部重盟金弓之誓时所唱的颂歌。
“我的打算是……和平。”
洛北在缥缈的颂歌声中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想要天下人都安居乐业, 让各族子弟如兄弟姐妹那般相处,像石榴籽一般地抱在一起。”
“等到战争淡出我们脚下的土地,变成久远的记忆和史书上的文字, 我们就不再需要征战,不再需要死亡。”
“再也没有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哭泣,没有父亲要亲手把孩子带上战场……”
“我不会改变各部族子弟的生活方式, 汉人、突厥人、吐蕃人、铁勒人、粟特人、高句丽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耕田读书行商放牧歌舞,什么都好,但我要他们拥有享受更好生活的权力, 就像你腰间系上的这方棉布的巾帕,它应当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里。”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 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 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阙特勤审慎地用汉语评价。
在阙特勤和洛北的二十年交往中,他们曾经站在一起对抗大食, 也曾经在鸣沙指挥军队大战一场,他们一起站在可汗的牙帐里,也一起眺望过唐天子所在的长安。阙特勤从不认为洛北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这一次也一样。
“如果只有天可汗可以完成这样的伟业。那我就会成为天可汗。”洛北说,“不过,那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你我另有一桩事情要做。”
“大食。”阙特勤眨了眨眼,猜出了他的用意,“你要兴兵讨伐大食。”
“是我们要兴兵讨伐大食。”洛北纠正了他的说法,“阙特勤,你我都知道现在汗国的情况,自金山回归我手,西域各部就不再向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进贡物品了。朔方的张仁愿又设立了三座受降城,把汗国的兵马驱赶到了贺兰山北,富饶的阴山平原与汗国无关了,漠南草原也不是默啜的铁骑能肆意驰骋之地。依靠商队运送的铁器,默啜能支撑多久?”
他没给阙特勤更多思考的机会:“自拔汗那人叛乱以来,他手下的各部纷纷效仿……突厥是以战争为生命的民族,当默啜不再是那个能打赢一切敌人的大汗,他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待多久?”
阙特勤苦笑一声:“你希望我和我的兄长取代他?”
“我希望更值得我信任的人成为突厥大汗。”洛北道。
阙特勤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地,以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身上沉重语调说:
“拔汗那人的叛乱与你有关。”
他说的是个肯定句,洛北却回答了他:“秋天堆积的干草,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这点火星出自于谁,重要吗?”
“是不重要。可他是大汗,我只是他的侄子,是汗国的将军。”阙特勤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他的手令,我只能带走自己的亲信兵马。那些兵马投入河中的战场上,就像石子投入大河。”
“阙特勤,难道你打仗是靠人多才能取胜吗?”洛北笑着问他。
“乌特。”阙特勤望着他的眼睛,“难道你打算把战争停在河中地区为止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河中地区向西,是一片富饶的土地。过去它是波斯帝国的腹地,产生着帝国半数的粮草与赋税。现在它是大食帝国的呼罗珊行省,那里的农民与牧民支撑着大食的呼罗珊总督屈底波成为“中国总督”的梦想。
洛北的计划是把这里也编入自己的影响之中,他要完成五十余年前大唐将军裴行俭未完成的事业,兴灭国,继绝世——复兴波斯,使它成为隔绝大唐与大食之间的“闲壤”。
“所以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军队随同我们前行。”阙特勤道,“我们要留下自己的势力监管沿途的国家,让他们不敢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我们要在四面八方驱逐大食的势力,直到他们彻底退出我们祖先所居的土地为止。可这一切,默啜大汗是不会答应的。”
“倘若我以大唐将军的身份,要求他出兵协同呢?”洛北问。
阙特勤错愕地瞪大双眼,似乎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为着他的儿子同俄特勤能在长安安享富贵荣华,他曾经上书向大唐请降。”洛北解释道,“虽然两国边境摩擦不断,但这封降书没有失效,我依旧可以要求他出兵相助。”
“默啜会答应的。”阙特勤几乎能想到自己那位老谋深算的叔叔会如何应对,“他会假意答应,而后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求大唐提供出兵的兵费、利益……然后他会象征性地派出寥寥数个兵马。河中与契丹不同,那里离他太远了。”
“可他会答应的。”洛北契而不舍地回答他。
阙特勤先是一愣,而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先斩后奏,以偏概全,确实是你这位曾经的书记官能想出来的办法。”
洛北没有笑:“那么,你是准备答应我了?”
“牌出到这个份上,不答应是不成的事情。”阙特勤道,“但我是有条件的,等我们把大食人从粟特人的城市里赶出去,我要收取他们的赋税填做自己的军费。”
洛北颔首:“我不反对。但我也有条件。我要你用自己的兵马和自己的信用保证商人们在旅途中的安全——不止粟特人,是往来东西之间,行走丝路之上的所有商人。”
阙特勤看了他一眼:“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我能保证我有公正的报酬吗?”
“这个自然。”洛北笑了,“我计划在商路上划出防区,每入一国防区,便由该地兵马接手护送之职……只要商人们缴纳了公正的报酬,他们就有权让自己的商品不受到劫掠和偷盗。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你需要我什么时候出发?”阙特勤问他。
洛北沉吟片刻:“夏天吧,在草海枯黄之前,你要率军赶到昭武九姓之地。我这次会征发西域各部的兵马,其中以突骑施部的兵马为主。你过来的时候会遇到空荡荡的草原和为数不多的牧民,让你的部下们善待他们——河中地区能给他们的财富比这些牛羊的价值要高得多。”
“你要等到夏天?”阙特勤以不敢置信的语气问,“以你的性子。你应当不会真的要等大唐朝廷的批复才开始动兵吧?”
“阿阙将军,得亏长安来的贵人们没人精通突厥话,否则我这点心思,早就被你说出去了。”洛北笑道,“准备是一回事,发兵是另外一回事,再说,我的首要目的地并不是昭武九姓,而是吐火罗之地。”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是统叶护可汗的子孙,也是我们的同族兄弟。”阙特勤轻轻颔首,“你出兵救他,可以理解。但河中地区现在没有多少大食人的驻军,你让我停留在那里,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你真的相信昭武九姓的粟特王公们吗?”洛北摇了摇头,“昭武九姓是出大商人的地方,他们的本性就是逐利。吐火罗之地地势复杂,即使是我,也不能确保战争一下就能胜利,为了防止这些墙头草随风乱倒,肆意出卖情报给我们造成麻烦,我要你带兵扼守住那里。还有……”
洛北在空中虚虚地画出一道弧线,好像自己不在空旷的草原上,而是在碎叶城内那座宏伟的地图厅中。
顺着他的指尖,阙特勤似乎看到那张庞大的地图出现在自己面前,洛北划过的地方是吐火罗到木鹿城的一片平原与山谷。
“吐火罗平定之后,我会迅速北上,与你会师在木鹿城下。”洛北道,“那是呼罗珊的首府。屈底波的统治中心。如果他把那座城也丢给了我们。那位远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就该仔细想一想,他是否派遣了错误的人来到呼罗珊。”
阙特勤望向洛北,月光之下,他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越来越清晰地发现,洛北在下一盘棋——那是汉人们发明的精妙游戏,人们以黑白子在十九道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攻城略地。
洛北教过他这个游戏的规则,胜负判断很简单,就是看谁以最少的子围住最多的地,因此价值最大的地点不在棋盘之中,而在棋盘的四方——
“不能谋一方者,不能谋全局,谋全局,首先要谋一方。”
最终,突厥汗国的第一勇士,年轻的阙特勤长叹一声,向他的挚友同兄弟伸出手:“我答应你。我们击掌为誓。秋日到来之前,会师于木鹿城下。”
清脆的击掌之声响起,拉开了轰轰烈烈的河中战役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