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昨夜宫里杀声震天,火光映红半边苍穹,京中百姓心惊胆战,紧闭大门,不敢踏出一步。
宫变太过突然,除了事先得到消息的一些官员,其他朝臣皆惴惴不安,遥望兵火交接的宫城,心急如焚。
后半夜兵戈渐止,可不知赢家究竟是谁,他们的心更悬得更紧了,仿佛踩着刀尖火海,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捱了一宿,好不容易天亮了,“嗡——”悠长钟鸣骤然飘向宫城内外。
众人都知道,这道钟声意味着什么——
皇帝驾崩了。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纪淮舟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纪淮舟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纪淮舟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纪淮舟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纪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纪淮舟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纪淮舟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纪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纪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纪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纪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纪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纪淮舟。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纪淮舟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纪淮舟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间,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纪淮舟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纪淮舟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来时走得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他面上那点干透的血迹,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纪淮舟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朗声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纪淮舟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纪淮舟想,还是甜点好。
回到侯府时,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
纪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在侯府大门口对着纪淮舟痴痴傻笑。
他身后侧站着个跟纪淮舟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纪淮舟回来,既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纪淮舟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纪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纪淮舟披上大氅,恭恭敬敬地问他:“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纪淮舟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姑且寥作送别。
纪淮舟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现在。”
身后传来纪鸿的声音:“阿舟阿舟!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纪淮舟没回头,他背对着纪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
纪鸿伸手去抓时,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纪淮舟的手心捂得温热,他冰冷的手指摸到它,像是突然被小刺扎了一下,心头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舟啦!”
后来的事他不愿再回想。
纪淮舟垂下眼眸,倾身在霍少闻额头落下轻柔一吻。
望向霍少闻的双目充满深情与偏执。
这一世,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没有再次逃跑的机会了。
第 72 章 第 72 章
依大乾旧例,新皇通常是在先皇驾崩后第三日即位登基。尚衣局量过纪淮舟身量后,连夜赶制出新衮服,送到玉洛宫。
登基那日,一大早纪淮舟便起了身。
内侍捧着衮冕,周照吉从他手中接过,正打算为纪淮舟更衣,一道声音忽然传进来——
“且慢。”
周照吉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知替殿下穿衣的活定是又要被抢走了,他叹了一口气,退至一旁。
纪淮舟只着一件中衣站在镜前,屋外凉风灌入,衣袖微微拂动。霍少闻快步走到他身边,吩咐宫人将衮冕等物放至旁侧。
“你们退下吧。” 霍少闻发话。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纪淮舟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霍家那边只回来霍少闻一个,他大哥霍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霍泓宇的幼弟霍少闻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霍少闻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霍少闻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纪淮舟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霍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纪淮舟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霍少闻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墨:“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纪淮舟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纪淮舟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纪淮舟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霍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霍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纪淮舟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纪淮舟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闻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霍少闻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霍少闻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少闻,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霍少闻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霍少闻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纪淮舟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闷儿。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你肯是不肯?”
霍少闻霎时怔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冲动。
他想说“不”,可是脑子里立刻闪过大哥霍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脸,这个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时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隆安帝听出什么异常:“皇上这般替臣思虑霍全,臣谢恩还来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抚掌大笑:“那便乘着年节喜上加喜,好让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霍少闻只垂首聆诲,偶尔夹杂一两声谢恩。
待到天色将晚时,隆安帝总算挥手放人离开了。
霍少闻应礼退了出去,鸿宝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干的大氅,那暖意裹着霍少闻的身体,冷风却吹得他心下冰凉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卫奇宏一同守着宫门,蹲在马边等着,前者还是孩子心性,已经团了几十个雪球顺次抛在手里玩儿,奇宏则揣手半倚在马旁,遥遥地望向出口处。
见霍少闻出来,奇宏立刻去迎他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声口哨,白净的娃娃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将军!皇上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霍少闻拾起个雪球,抿着唇沮丧道:“赏了桩婚事。”
徐逸之险些惊掉下巴;“啊?和谁?”
霍少闻将那团雪捏碎了,纪纪寡欢地上了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终识趣地不再追问。
冬夜月华清冽,和着风雪搅到人脸上,霍少闻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冷下去,他胸中堵得难受,干脆策马跑起来,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翻涌不息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霍少闻勒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追来。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手中捻住缰绳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着他,这点临行前大哥已经知会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赐婚,又怎么偏偏就是纪涟的亲兄长呢?
若是纪涟,该有多好。
方才还得撑着在隆安帝面前强颜欢笑,他只觉得万念俱灰。
两人对视一眼,纪淮舟扬声道:“进。”
一道暗影推窗翻身而入,隔着莲帐朝纪淮舟禀报。
“陛下,是我们无能,辜负了您的信任,东昌太子重伤逃跑了。”
纪淮舟脸色一变,与霍少闻对视。
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
第 73 章 第 73 章
纪淮舟爬起身,担忧道:“此次没能杀得了李昊柏,他在大乾栽了一个大跟头,绝不会善罢甘休。前有黔南之乱,后有东昌之祸……”
他叹了一口气。
霍少闻掀开眼帘,纪淮舟双手正撑在他胸膛间,俯身看着他,眉目含愁。
纪淮舟身上是一件玄色中衣,墨色浓郁,衬的肌肤愈发白皙。玄色中衣松松垮垮,里头景象一览无余。霍少闻目光在雪中两株红梅处停留一瞬,见那花瓣似有损伤,他伸手拨了拨。
纪淮舟低哼一声,攥住霍少闻手腕,表情颇为无奈:“说正事呢,你干什么?”
“你伤着了。”
纪淮舟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来倒饰许久,直至盖好了盖头、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忙里偷闲地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极近的脚步声,以为是那姓霍的来接亲了,刚想掀了盖头从门缝里偷偷看他一眼,却紧接着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纪二在宁州坏事做尽,怎么偏偏要嫁与小将军?”
“这谁知道?这婚事是皇上亲赐的,或许这人是沾了他亲弟弟的光,只是可惜了霍小将军”
纪淮舟懒得再听,他冷笑一声,无视米酒的劝阻,悄悄把门拉开了,只是那两小厮正聊到兴头上,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霍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倒是有注意到的,却都被纪淮舟阴恻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说一字,只好装聋作哑,快步离开了。
纪淮舟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纪淮舟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纪淮舟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霍小将军闻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纪淮舟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纪淮舟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这人瞧着火气不小,纪淮舟的火气却登时消了大半。
行事如此冲动,不过初见,嫌恶却都摆在面上,他此刻倒有几分信那句“纯心”的评价了。
霍少闻快步走来,对着这个同记忆里高度重合、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厉声质问纪淮舟:“你在做什么?”
纪淮舟眨眨眼:“这两人都骂到我脸上来了,我还打不得么?”
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强迫自己不看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高绑的马尾堪堪垂到肩侧。
良久,他终于不自在地开口问道:“骂你什么?”
纪淮舟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人窘迫的表情,很是受用,轻而易举地被霍少闻无措的反应给哄好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的霍小将军,对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还算满意,左右这人坏不了他的事就行。
在霍少闻憋成个开水茶壶前,他终于凑上去,善心大发地答话:“说我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猪狗不如,整日里只投壶唱曲,靠着胞弟横行霸道,实在配不上小将军你。”
他顿了顿,继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开口:“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他说完就盯着霍少闻,把霍少闻转头时的错愕尽收眼底,大笑着将自己的盖头重新盖好:“走吧,着实委屈小将军了,对不住。”
他心安理得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人因被戏耍而发出的不满动静,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第一面就被撞见踹人并非他的本意,可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样虽然有趣,却总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他思来想去,确信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尚不清楚对方底细,只好嘟嘟囔囔地想,莫名其妙,这姓霍的怎么这样经不起逗?
信正安安静静躺在桌上,只见其中写着一段令人面热的话。
“你可还记得我曾送你的那枚白玉?它是仿照我的尺寸做的,你若实在想我,可用它一解相思之苦。待为夫回京,再好好疼爱阿雁。”
虽十分羞恼,纪淮舟晚间回到寝殿,却不由自主地从床边木盒里掏出那枚玉|势。
盯着它,心头微微发热。
纪淮舟落下床帐,褪下衣袍。将那死物想象成霍少闻,他逐渐兴奋起来。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轻哼从帐内传来。
“霍少闻,你快些回来吧……”
第 74 章 第 74 章
几日后,东昌传来消息,东昌的老皇帝让位给了李昊柏。
纪淮舟放下手中奏折,敛眸沉思。
前世,李昊柏是两年后登基的,如今他也提前登上皇位了。
李昊柏登基后,曾挑起过两次战争。一次是长嘉帝在位时,爆发黔南之乱,东昌趁机攻打大乾,连夺大乾数个城池。一次是纪淮舟在位时,东昌奇袭代州,老侯爷的副将李先炽与他的儿子双双战死。
纪淮舟眸间凝起一抹寒霜。
李先炽的一双儿女与霍少闻有青梅竹马之谊,父兄战死,只留下李徽月一人。霍少闻怜惜她孤苦无依,战后将人带回京,还让她住在了自己府邸。
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纪淮舟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霍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霍少闻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纪淮舟没好气地想:姓霍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霍少闻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霍少闻微微一怔,囿于霍围的诸多人,只好任纪淮舟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纪淮舟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霍少闻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霍少闻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纪淮舟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霍少闻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霍少闻又惊又恼,可纪淮舟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霍少闻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纪淮舟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霍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霍少闻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纪淮舟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霍少闻被迫娶了他,心下纪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纪淮舟点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纪淮舟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霍少闻。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小厮打扮的纪淮舟,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纪淮舟逮个正着。
纪淮舟讪讪地笑了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霍少闻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纪淮舟被他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霍少闻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纪淮舟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霍少闻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纪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纪淮舟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来——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已经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棋还是慢慢下着最为稳妥。
他颓然回了屋把外袍丢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纪淮舟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霍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霍少闻目光深深:“陛下经常用?”
纪淮舟抿了抿唇,小声回答:“每晚都用。你不在我无法安眠,只能将它当成你,想象是你在我体内,我方能睡着。”
蓦然间,霍少闻生出浓浓的心疼。
他走后这些日子,纪淮舟就是这样过来的?
那前世……他死后呢?
第 75 章 第 75 章
这一瞬间,霍少闻脑海中闪过许多可能,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怀中帝王已黏黏糊糊吻上来,声音清软:“你怎么不亲亲我?”
夜色昏暗,看不清怀中人的神情。但霍少闻知道,他必定是半睁着眼,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眼尾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在外人面前是冷淡、高不可攀的帝王。
在他面前是秾艳、诱惑与欲望的化身。
纪淮舟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霍少闻回话。
可是霍少闻开口了。
霍少闻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纪淮舟,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纪淮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霍少闻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纪淮舟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墨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寻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霍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霍少闻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
纪淮舟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纪淮舟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霍少闻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寻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霍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霍少闻,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纪淮舟凑上去,霍少闻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霍少闻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霍少闻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纪淮舟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纪淮舟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霍少闻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霍少闻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他伸手轻抚纪淮舟柔和的眉眼。
对着面前不安的睡颜,他轻声开口:“无论你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既然你使我爱上了你,我便不会再放开你。”
霍少闻眉眼沉沉。
如今,他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早就爱上了这个小骗子。
第 76 章 第 76 章
一觉醒来,已是夜幕降临。
自霍少闻走后,纪淮舟许久未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身边坐着一个人,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端,纪淮舟弯了弯唇,转身抱住男人的腰,趴在对方大腿间,抬起眼眸,笑意盈盈。
与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对视,霍少闻心头发软。
今日被他这般折腾,纪淮舟竟一点也不记仇。
霍少闻抬手轻轻拨开散在纪淮舟面旁的发丝,指节轻触纪淮舟柔软脸颊,温声道:“睡了一日,你定是饿了,我这就吩咐人为你送膳。”
他拍了拍手,周照吉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瞧见纪淮舟已醒,他喜笑颜开:“陛下,你可算是醒了。”
纪淮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趴在霍少闻腿上,问周照吉:“今日可有急奏?”
那头霍少闻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霍少闻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霍少闻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纪淮舟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霍少闻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霍少闻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霍少闻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纪淮舟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纪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霍少闻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纪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霍少闻成亲的不是纪涟,而是他纪淮舟。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纪淮舟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霍少闻的手到床榻边,明知霍少闻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霍少闻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纪淮舟就又笑了,霍少闻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纪淮舟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霍少闻脖颈间,激得霍少闻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纪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纪淮舟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霍少闻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霍少闻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霍少闻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纪淮舟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霍少闻:“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霍少闻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纪淮舟手心摩挲着霍少闻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霍少闻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纪淮舟,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霍少闻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纪涟。
纪淮舟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霍少闻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霍少闻不吭声,他急于推开纪淮舟,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纪淮舟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纪淮舟定定看着霍少闻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霍少闻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纪淮舟。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纪淮舟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霍少闻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他知道霍少闻对他动了心,可这是霍少闻头一次如此明确地亲口说出,他喜欢他。
纪淮舟垂下眼眸,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藏起湿润眼角,倾身搂住霍少闻脖颈,低声开口。
“我也喜欢侯爷,很喜欢,很喜欢。”
第 77 章 第 77 章
次日,一个惊天消息传入纪淮舟耳中——
东昌起兵了。
纪淮舟猛地起身,扯到被使用过度的身子,他冷嘶一声,急道:“东昌何时起兵的?攻的哪里?”
传信小兵恭敬道:“三日前,云州。”
“云州?”霍少闻大惊失色。
已经三日了,不知云州战况如何,李家父子是否平安?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纪淮舟方才快步贴近霍少闻。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霍少闻和纪淮舟二人带进了后殿。
纪淮舟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霍少闻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纪淮舟。
纪淮舟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少闻,你同阿舟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纪淮舟,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纪淮舟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舟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霍少闻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纪淮舟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纪淮舟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纪淮舟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纪淮舟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霍少闻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霍少闻立刻抬眼看纪淮舟,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霍少闻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纪淮舟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霍少闻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霍少闻神色微妙,连忙跪下领罪。
隆安帝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着让人起来,说此战功远大于过,自己怎会责罚,又同他聊了好些话,从霍泓宇的箭伤问到同朔北十二部的边贸细则,居然一点没避着纪淮舟。
霍少闻谨慎答话说:“劳皇上挂心。临行前大哥的伤已好了许多,边贸事宜也是大哥全权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发慌,哪里再有脑子去管这些。”
将士们心头激愤难当,纷纷举旗大呼,发白日光照在兵甲上,映出一双双仇恨之眼。
霍少闻回望一眼宫城,走下高台,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发出行军之令。
萧怀璋站在城楼上,望着黑压压的大军,心头沉甸甸的。
一个内侍忽然匆匆跑上城楼,俯身在萧怀璋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后交给他一封信。
萧怀璋大惊,匆忙拆开信封,看完里头内容,他的脸色由白转青,长髯被气得一抖一抖,勃然大怒:“真是胡闹!他还记得自己是一国之君吗?!”
此时此刻,大军押送的粮草车中,一人正蜷缩在重重遮掩的粮食袋旁,靠着它歇息。
豆大汗珠沿着白皙额头滑落,一只手拿着锦帕轻轻为他拭去脸上汗珠,那人勉力抬起眼皮。
薄天游重重叹了一口气:“千里随军伴情郎,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痴情的皇帝。”
第 78 章 第 78 章
厚实绵软的大氅铺在纪淮舟身下,薄天游尽量将纪淮舟坐卧之处弄得舒舒服服的,奈何路不平稳,再加上积雪未消,时不时就有一阵颠簸,扯到纪淮舟身上的伤,纪淮舟冷汗直冒。
衣衫被汗湿透,沉沉压在身上,冰冷如铅。身上盖着厚厚斗篷,可浑身却愈发地冷。
纪淮舟缩成一团,牙关紧咬,迫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薄天游望着面露痛苦之色的纪淮舟,拧起眉头数落他:“你这是何苦来哉?待在皇宫不好吗?”
纪淮舟缓缓掀开眼帘,纤长浓密的鸦睫被冷汗打湿,缕缕粘在一起。他摇摇头,艰难开口:“此次大战事关重大,朕必须去。”
深柳祠缀以“祠”之名,其实已经同该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处本是两百年前一左姓显赫世家的祠堂,彼时大梁刚刚开国,煊都方才被称作煊都,举国上下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碰巧遭遇蝗虫雪灾,一时间饿殍遍地。
该世家族长不忍,自发开仓济灾,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这尊活菩萨靠着饥肠辘辘的无数人口口相传,涌来的流民愈发多起来,渐渐地容纳不下。
谁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将自家祠堂也开放出去广纳流民,几乎散尽家财,方才稳住了煊都城内飘摇不定的局面。
煊都的冬日漫长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处,渐渐地开始做些营生,又经后世百年扩张发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绮靡繁华的地方,虽遍地瓦舍勾栏,却也容纳着大梁最为热闹盛大的新年灯会,称得上一处奇景。
为了纪念这大义世家,深柳祠从未更名。可惜的是两百年间光景匆匆,那左家后人早已不知所踪。
纪淮舟把玩着他从谭书那儿得来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这处酒色征逐的销金窟。沿途尽是富丽堂皇的酒楼茶社,煊都的权贵们最喜欢在此处会友接客、吟诗作对,亦或是吃酒狎妓、赌钱看戏。
这一浮奢的风气愈往里走便愈盛,直至纪淮舟二人停在深柳祠最为出名的繁锦酒楼前。
繁锦酒楼,纪淮舟将这个名字囫囵品了一遍,偏头嗤笑着同米酒做评道:“她怎么捡了这么个地儿待着?实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见到老鸨,立刻翻脸如翻书,由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将自己迎进去,那和煦有礼的模样,实在叫人瞧不出异常。
这风韵犹存的老鸨见识颇多,早反复审视着将纪淮舟的一身行头估了价,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位非富即贵的俊公子,便先将人领进厢房,叫店小二上来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来:“爷喜欢些什么样的?姑娘还是——”
纪淮舟摇着扇子,笑而不答。
这鸨母立刻福至心灵,边唤“您稍等”边退了出去。
厢房门再开时,一群小倌们依次进来。繁锦酒楼确实与别处不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倌们并不一昧柔情曼妙争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气,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风味。
纪淮舟粗略扫过这一排人,面上笑得招摇,心里却蔫了吧唧地想着:这个不够结实,那个也太瘦弱,这个不够俊俏,那个长得倒很不错,可看起来过于幼态了,他不喜欢这么白净的。
正当他准备瞎指一个完事时,却突然听见这些小倌里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怎么是你?!”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将在场其余人皆吓了一跳,鸨母忙差使人去捂这人的嘴要将他拖走,却不想这半大少年力气惊人,他挣脱了钳制,撑到纪淮舟跟前去,又问了一遍:“怎么是你?”
纪淮舟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忽然想起,昨日成亲时,他曾瞥见镇北侯府门后探出过这样一双眼睛。
没记错的话,这便是那镇北中护军徐家的小儿子。
徐逸之几乎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他想为自家小将军闻不平,憋着一肚子怒火要对纪淮舟发,但又不知从何发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憋红了脸。
在这剑拔弩张的怪异气氛里,纪淮舟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他站起身,一把揽过徐逸之的腰,对着目瞪口呆的鸨母点点头道:“劳驾,他脾气不大好。”
老鸨登时喜笑颜开起来,知道眼前这位是遇着了旧相好——转念想想也不奇怪,这个小倌她瞧着面生,指不定是从何处刚收来的,同纪淮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风流债。
她思及此,麻溜地带着一众小倌关门离开了。
因而她不曾注意到,房内的徐逸之身形一僵。
——一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的腰窝。
纪淮舟另一手还不徐不慢地摇着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后,他懒洋洋地问徐逸之:“镇北侯府是没人可用了吗?派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跟来。”
“你胡说什么!谁稀罕跟着你了!”徐逸之又气又恼,却不敢左右乱动,“你昨日才嫁给小将军,今天、今天就来逛青楼——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越说越激动,既紧张又委屈,语速越来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着小将军寻欢作乐了?你、你不能这样,我娘说过,成了亲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没那么喜欢小将军,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纪淮舟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照你这个说法,我活该为了他霍少闻守节?”
“这哪里是守节呢?”徐逸之叫嚷起来,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经撤掉了,“若是成了亲的还都像你这样,那这世间不得尽是薄情郎、负心汉!”
纪淮舟被他气笑了:“我同他之间本就无情无义,又哪儿来的负心一说?你与其骂我,倒不如回头仔细问问你家小将军,他究竟对着什么人情根深种?”
徐逸之猛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纪淮舟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来捉他的衣袖:“你说清楚”
只听“砰”一声响,一人气势森森地踹开了门,冷面朝他俩走来。
纪淮舟平静道:“小将军,听够了吗?”
霍少闻朝他一点头:“对不住,扰了二公子的雅兴。”
语罢,他皱着眉看瞠目结舌的徐逸之,简短道:“解释。”
徐逸之立刻蔫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在侯府里待着无趣,这才偷换了便衣背着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来看戏,没曾想刚到此处就远远瞧见了纪淮舟。
他这些日子已经听足了有关纪淮舟的各种传闻,见其直奔繁锦酒楼而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进到酒楼里来时,纪淮舟早已不见踪影,徐逸之探头探脑地想寻,却只见一龟公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关键时候不顶用!贱命的东西,平日里白养活了!”
可他甫一见到徐逸之,立刻双眼放光地奔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这个生得倒很标志!怎的之前没见过,是今日刚来的吧——算了,赶紧给七娘送过去,别叫那位爷等急了!”
“就是这样,”徐逸之不敢抬头看人,“我是怕在酒楼里闹出太大动静被他察觉,想着不过走一遭的事儿,总不能真把我选中了,谁知道”
“行了,”霍少闻只觉头疼,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怏怏跟在霍少闻身后就要走,走前还得不情不愿地给纪淮舟带上门,可那门留着最后一线时,纪淮舟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
纪淮舟问:“小将军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脑门:“对哦!”
他指着霍少闻:“将军,原来你也逛青楼!”
霍少闻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徐逸之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跟,呃,新夫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话说着说着,彻底没了声儿。
纪淮舟不替他解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霍少闻。
霍少闻没应对过这种情况,嘴张了又张,正艰难憋着说法,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张同纪涟一样的脸蛊惑了,干嘛非得给纪淮舟一个交代?
他忙撇开头去,僵硬道:“同你无关。”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霍少闻这幅笨嘴拙舌的样子把纪淮舟逗笑了,“你我已经成婚,难道小将军的行踪我无权过问?”
霍少闻忍无可忍:“如此说来,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是啊,”纪淮舟坦然应声,“我是来此寻欢作乐的,想必小将军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将军到这儿来听了半天墙角,还踹了我的门,身侧也没见着一个美人,想必所求与我不同。”纪淮舟假意柔情地说,“总不会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我吧?”
霍少闻被他一口一个小将军叫得羞恼不已,他没这打算,来深柳祠本是为探望故人,不过离开之时恰巧在巷口撞见了纪淮舟,本想扭头就走,却眼睁睁瞥见人进了繁锦酒楼。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纪淮舟便来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怕会给镇北侯府惹来一身腥。他如今离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语。
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睁睁见着了一溜男妓下饺子似的挨个进到屋里去,纪淮舟偏还选中了徐逸之。
霍少闻后悔了。
这一出算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闯了大祸,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
霍少闻这才朝纪淮舟解释:“你想多了,我是来捉这小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本不该过问,但还请二公子寻欢作乐之时,稍微仔细些侯府脸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颈。”
纪淮舟拨开狐毛大氅,偏着头露出后颈一点白净细腻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温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这样吗?”
霍少闻:“”
“我错了,向陛下赔不是。”霍少闻亲了亲纪淮舟发丝,温声道,“还饿吗?渴不渴?困不困?要歇息吗?我让薄天游给你熬点药。”
纪淮舟被他这一连串的问话逗笑了,他回身抱住霍少闻脖颈,轻声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你陪陪我。”
霍少闻搂着纪淮舟躺下,哄小孩一样轻拍他的后背,柔声细语道:“陛下好好歇息,早日养好身子,方能手刃仇敌。”
纪淮舟累了许久,早已支撑不住,窝在霍少闻肩头沉沉睡去。
第 79 章 第 79 章
身边人呼吸渐渐平稳,霍少闻轻轻将纪淮舟靠在他肩上的头移至枕上,半撑起身细细瞧着纪淮舟。
纪淮舟眼下一片青黑,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一瞧便知是累坏了。男人的肩换成了木枕,他颦起眉,本能地循着热源去找霍少闻,表情惶惶不安,清润的嗓音里满是恐惧。
“霍少闻,你在哪儿……”
霍少闻连忙抱住纪淮舟,大掌盖在纪淮舟后背,一下下安抚着他:“我就在你身边。”
纪淮舟缓缓展开眉,在睡梦中搂住霍少闻脖子,呢喃低语:“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尾陶点点头,边弯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边说:“谭书此人刚刚及冠,明面上虽为国子监太学生,私下却同礼部尚书府上来往甚密。主子,礼部尚书和那典当扳指的张兆一样,同归属于大皇子赵经纶一党。”
纪淮舟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霍云野还真是块儿香饽饽。”
如今的隆安帝赵延虽年事已高,可膝下并无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长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赵经纶与二皇子赵修齐两人。
惟剩一个五皇子赵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赵修齐的同母胞弟,可惜是个生来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听闻是因为其母生产时已逾三十,此胎难产,足足五六个时辰才生下来,赵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气,活活给憋傻了。其母亲更是可怜,经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见他,赵慧英便从出生起就养在亲兄长赵修齐身边,同他最是亲密。
自长子赵经纶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屡次对其委以重任,却又似乎格外偏爱母妃命陨、温润如玉的二皇子赵修齐,哪怕赵修齐早已出宫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宫关怀慰念,连带着小傻子赵慧英一块儿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将在这二位的角逐中产生。另一边,刑部尚书季肃一路从燕都,来到这偏僻的西北边镇,下车后,看见荒凉的街道、面色愁苦的百姓,一时间相顾无言。
先帝崩逝了,只留下宫中还未出生的遗腹子。
日前,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做了一个极为悠长的梦,梦中与现实相连,先帝年初去世,年中,遗腹子降世,请内阁三辅监国,新少出世后好生教养。
新少满十六岁,三辅还政,却发现对方无心朝政,如同先帝一般求仙问道,服用仙丹,大兴土木,民不聊生。
而后扶持长公主之女登基,可她性情偏执,行事暴戾,想要恢复太祖之法,却因病早亡。
最后,好不容易从宗室中找到血缘关系最近的纪淮舟殿下,当时殿下并不符合登基要求,满朝文武在王府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打动对方。
那时的陛下的居所附近,比燕都繁荣百倍,百姓安乐、官吏清正,与苟延残喘的盛朝形成强烈的反差。纪淮舟殿下登基后,确实想做出一番成绩,出新政、改税制、开海贸,但积重难返。最后戎狄兵临城下,陛下为国牺牲。
悠悠数载,如同南柯一梦。
醒来后,他不大想再培育宫中那个未出世的皇子,才有了今日的出行。
原本季肃想,将一场梦奉为圭臬,自己与那些迷信鬼神之说的百姓有何不同?但见到西北荒凉,殿下又不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忍不住心酸——
纪淮舟殿下在偏僻之地蹉跎十年!本应是盛朝的中兴之少!
不多时,县官的府邸近在眼前,在例行的通报后,季肃整理了一番官服,确保一丝褶皱也无,这才领着同僚进入府中,准备先去见见抚养殿下的那名官员。
刚入大门,还未走几步,从侧方冲出的少年猛然撞到季肃怀中,还好他勤习武艺,下盘够稳,才没有被带翻。
他低头一看,那少年相貌极好,细看竟有一丝熟悉之处,还未多问,便听少年说:“抱歉抱歉,我有急事,改天请你喝酒!”
说完,少年如同滑溜的鱼,直接绕过这一行看似不凡的陌生人,直接冲向大门。
“纪淮舟!你给我站住!”
不一会,同一个方向传来小孩子尖锐的喊声,看守大门的小厮听到自家少爷的声音,立刻将大门关上,正好把纪淮舟关在门内。
季肃不可置信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那位少年,居然是纪淮舟殿下?
纪淮舟先前在宁州时,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诸事上,就连当年真相也不过知悉几月。
他尚未来得及探清煊都形势,这会儿只得问尾陶:“这赵经纶,是个怎样的人?”
尾陶手里火钳拨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说:“大皇子赵经纶已近而立,行事干净利落,颇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纪淮舟想了想,继续问:“这赵经纶是老皇帝长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养在身边?”
“是,”尾陶点点头,低声道,“赵经纶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赵经纶五岁时,白氏发了疯病,于宫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亲自养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贸要地,相传富可敌国,前朝内阁首辅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听闻了。
纪淮舟轻笑一声:“老东西为人独断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养起来的好儿子,想来大差不差。”
他话头一转,复咳嗽着交代道:“乌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细说。此事着实蹊”
倏的,他住了嘴。
——房门“砰砰”响了两下,便被蛮力打开半扇,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收了踹门时的爪子,飞进来盘旋半圈,挑了个尚且能够落脚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停在上边歪了头,好奇地看着三人。
纪淮舟:“”
纪淮舟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霍少闻这才硬着头皮朝纪淮舟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纪淮舟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霍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霍少闻放开纪淮舟,看向他眼底,沉声开口:“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
纪淮舟预感到了什么,抬起眼眸,面容平静。
“当年我在虎口之下救你时,正是三月,山林中桃花开得正盛,岭上春就是那时周围的气味,对吗?”
纪淮舟微怔,他没想到霍少闻开口居然是这个问题。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
“如今你不喜岭上春,是因为上一辈子,我也是死在漫山桃花中,你闻到桃花香就会想起我的死,对吗?”
纪淮舟眼睫一颤,没有回答。
第 80 章 第 80 章
“我想听实话,别再骗我了。”
霍少闻定定望着纪淮舟,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纪淮舟手指微缩,隔着朦胧光影与霍少闻对视,微弱烛火将他浅色瞳仁染得发亮,他缓缓开口:“没错,我也死而复生了。”
死而复生……
这个刺耳的词闯入霍少闻耳道,他呼吸微滞:“你……是何时死的?”
纪淮舟:“你走后的第七年。”
三十八。 ……不,前途黑暗。
纪淮舟东西很少,连行李都不用收拾,直接离开了钱大人的家,来到此地唯一一处客栈暂住。
当季肃掏出金黄色的册封诏书时,他还挺开心的——是不是说纪,那个死皇帝终于愿意封他当亲王、准备封地了?
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纪淮舟微愣,似乎没想到外面的人是季肃。
出于谨慎,纪淮舟对肖晓摇摇头,从安全的地方钻出来,轻轻推开一点门扉:“我还好,季大人如何?”
“殿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纪淮舟将门完全打开,见到头发散乱、衣袍脏乱的季大人,心中讶异——同行半月,他自然了解对方的执着,不将自己收拾齐整,是绝对不愿意见他的。
现在这样子,能称得上狼狈了。
“大人要不要先上来,收拾齐整?”想到对方因为担心他才如此不顾形象,甚至可能在未结束战斗前便下了马车,纪淮舟的语气软了些,少了往日的距离感,“车厢很结实,又有亲卫保护,我没事。”
“不、臣,臣去车厢内收拾便可,不叨扰殿下。”季肃在确定纪淮舟安全无虞后,才放下悬着的心。
见到外面的敌人都一副戎狄装扮,季肃不可避免地想到梦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戎狄攻破都城,殿下以身殉国,血染满地。
所以,季肃格外害怕戎狄直面殿下。
前面不远处的车厢扎得和刺猬一般,纪淮舟看了一眼,或许季大人此时的形象是在下车时被流矢挂到,实在不忍心叫他再跑回去,真诚道:“季大人先进来吧,一会亲卫队的队长收拾完战场,便要同我禀报。我年少不更事,大人在身边要放心些。”
说完,纪淮舟伸出手,想拉季大人一把。
——开玩笑,他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最多是对不认识的人抱有距离感,再加上对方还有燕都的debuff,最开始才冷淡了些。
“好、好。”季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知道殿下对他抱有隐隐的排斥,如今像是被打动,终于有了接纳他的意思。
“他们是戎狄伪装的山匪。”从日中等到日落,亲卫统领终于收拾好冲突的战场,手上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走过来,恭敬献上,仔细一看,是一枚沾满鲜血的玉佩,“殿下,我等无能,这些人都吞毒自尽了,只搜到这个。”
纪淮舟没接,而是问:“此处仍在西宁府境内,怎么会有戎狄入境?”
闻哥之前说的话都是糊弄官员的,实际上,很少会出现入境的意外。
“他们不是边防入境,而是早已在中原腹地。”统领很了解在前线的戎狄,清楚他们在战场上真实的样子,“他们在中原磨灭了野性,不然,刚才不至于那么简单将他们杀灭。”
“殿下,可否将玉佩借臣一观?”季肃简单地收拾好发髻,忽地开口。
纪淮舟示意统领将玉佩递过去。
他面容严肃,眉心皱出深深的沟壑,简单擦了擦表面的血液,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很快得出结论:“回殿下,是寿昌伯。”
季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着怒火:“去岁朝鲜上供了一块玉髓,触之细腻温润,在光下如水波流动,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先帝预备制成三清神像,但宫内汪娘娘央求,便分了一块给寿昌伯。”
“中间的珠子,便是那块玉髓的边角。”
纪淮舟听了半天,一段话里有许多不认识的人,直接问:“汪娘娘和寿昌伯是谁?”
“汪娘娘怀有先帝遗腹子。”知道纪淮舟不清楚,季肃细细为他讲解,“寿昌伯则是她的娘家兄长,虽说未曾封后,但她腹中是先帝长子,因此格外抬举了娘家。”
哦,外戚!
这么一说,纪淮舟就纪白了。
外戚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本朝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外戚影响,皇妃王妃等均从民间选秀,家人封虚衔,寿昌伯便是如此。
“先帝崩逝,这群旧人不夹着尾巴,还敢招摇。”季肃近乎咬牙切齿,他对先帝遗腹子及党羽都没什么好感,“真当汪娘娘怀着的是免死金牌?!”
纪淮舟听完,居然能理解——换位思考,正做着从妃子娘家一跃成为皇帝舅家的美梦,结果发现朝中大臣一力推崇亲王入燕都,要是他,估计也很想找人杀一杀。
但是这个被杀的目标居然是他……纪淮舟心情急转直下,甚至愤怒了:要是没有闻哥送来的亲卫,估计真得噶。
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他怎么甘心莫名其妙地失去?
“殿下莫要害怕,待臣回燕都,一定将这件事查清楚。”季肃语气发狠。他本就是刑部尚书,掌司法与刑狱,寿昌伯勾结戎狄,刺杀亲王,能直接斩立决。
“季大人,先冷静。”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季肃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鼻腔的血腥气还未消散干净,车厢内部的箭头还直愣愣地插在原处,纪淮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徐徐道:“我们要尽快回到燕都,荒郊野岭越拖越不安全。再者,统领说这些戎狄在中原有段时间,他们是从哪边南下的?”
越至困境,纪淮舟的思维反而越清晰。
他声音轻柔缓和,不仅平稳了自己杂乱的心跳,也让别人缓解焦灼,能顺着他的话语思考。
“西北绝不可能。”统领立刻补充,“王府防线严密,绝不可能让霍何一个戎狄过来。”
纪淮舟没见过舆图,不知道此世与华夏正史有无区别,便看向了季肃:“大人有何高见?”
“或许是北疆。”季肃略回忆了一会,给出这个答案。
纪淮舟点头,和他预想得一致:“如今有小股戎狄南下,难保不会有大肆入侵……”
北疆苦寒,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防线已经是人力到达的极限,冬日难免有所懈怠。且防线距离燕都较近,若是北疆有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燕都。
季肃立刻想到梦中戎狄直接从北疆南下,当时局势混乱,只以为北疆无将,兵士士气不足,梦醒后,还想过要不要将沿海的胡将军调去北疆。
如今看来,是有内应啊。
他斟酌开口:“殿下,北疆苦寒,士气不振,若自上而下地整改,恐怕……”
这还不容易?
在信息大爆炸的后世,什么样的资讯找不到?纪淮舟就算不怎么关注历史,也刷到过不少类似帖子,答道:“分化戎狄、整肃军纪、足粮足饷。”
但是回想一下古代生产力,要做到也挺困难的。于是纪淮舟改口:“一气呵成不大行,季大人,还是想想如何亡羊补牢吧。”
他扭头看向季肃,却发现对方的眼睛格外发亮,脱口而出:“殿下果然大才!”
纪淮舟:……
不是,你们对大才的标准是不是太低了点?
本朝藩王自由度极高,不仅拥有数不清的田产,还能享有封地的一半赋税,配以一定数量的王府护军,只要不作妖,当地官员也不会过多管束。去了封地后,可以一辈子不用回燕都,只需在三节两寿送礼,表表忠心。
纪淮舟不敢相信如果他当了亲王会有多快乐。
这点快乐截止到听完诏书后。
纪淮舟茫然的目光对上季肃,原本的笑容转移到对方脸上:“……您再说一遍?”
“殿下,如今先帝崩逝,国本不稳,朝中大臣商议,请您登基。”季肃语调放缓,声音轻柔,浑然看不出刚才怒喝的狰狞模样,像是在哄自家的子侄,严肃刻板的面容都温和了不少。
要是让燕都的同僚见到,说不定以为曾经刚正不阿、严肃端正的刑部尚书疯了。
纪淮舟完全没感受到对方抑制本性后的好意,反而以为这群人是故意来折磨他——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悦来居外淌着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满是画舫轻舟,歌舞昼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结了层厚冰,便稍显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这边请。”
听见跑堂小厮唤他的这一声,霍少闻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张兆突然造访,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个由头躲上一躲,却又在纪淮舟处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厅时,那张大人还固执地候着他,叫他不得不来赴了这场席。
“霍将军,请上座。”户部侍郎张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却全然没了长者身段,鞍前马后地招呼着他入席,将在座的人一一指给他看。
“这位是刑部尚书纪昌纪大人,这位是工部尚书王开济王大人。至于剩下这一位嘛——”张兆笑道,“乃是皇上身边近来贴身侍奉着的鸿公公。”
霍少闻在这席间唯一见过的便是鸿宝,对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谦声道:“霍将军,小别数日,恭贺将军新婚大喜。”
霍少闻冷淡点头,只朝对方道了谢,又一一拜过余下诸位,落座席间。
甫一坐下,张兆便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手,高声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齐了,便上菜开席吧。”
他复转向霍少闻:“霍将军久居青州,有所不知,这悦来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绝,尤其如姜酥排叉、黄焖鱼翅一类,食之可谓满齿留香,今日幸请霍将军亲自品鉴。”
霍少闻实在没什么心思吃这顿饭,淡然回话道:“多谢张大人款待,今日所为何事,大人不妨直说。”
“青州位处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扰。镇北侯府常年驻守此处,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纪昌向霍少闻拱手道,“何况霍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此宴不过替霍将军接风洗尘,除迎贺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霍少闻颔首回礼:“运气而已,纪大人抬爱了。”
“霍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张兆替他满上一杯酒,刚要举杯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桌上刚上的一道汤菜,立即转身对跑堂怒骂道,“晦气玩意儿!”
跑堂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张兆冷哼一声,将那道热汤旁的小碗指给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来时没瞧见这道茶汤少了一味料?”
“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开济打着圆场,“张大人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张兆敛了些怒气,朝王开济处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务,平日鲜少来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这悦来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摆明了是对霍将军不敬事大。”
霍少闻听出他话里有话,平静问道:“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张兆便绕行至桌侧,指着那几只小碗向霍少闻解释说:“霍将军有所不知,这茶汤应以秫米糜子面掺红糖做底,调之以芝麻、各种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辅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饮时,便以沸汤冲熟,最适冬日驱寒。”
“如今碗中并无核仁,岂非暗讽霍将军家中不睦?”他一脚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将整壶沸水劈头浇下,咬牙切齿道,“心思腌|臜至此,实在该死!”
这少年吓得大叫,瑟瑟发抖之时,滚烫开水却并未浇到他身上。
他大着胆子去看,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那水壶正是被霍少闻截了胡,此刻正咕噜噜滚落旁侧,热水尽数氤入脚下绒毯之中,滕升起许多可怖的白雾来。
霍少闻冷声道:“张大人何苦为难个半大孩子。”
他摆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将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拨弄着其中辅料。
窗外北风暂歇,落雪无声。
席间一时寂寂,落针可闻。
半晌,霍少闻淡然开口道:“青州确实并无如此多花样繁复的讲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谓之‘蟾蜍吐蜜’,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听闻?”
张兆额角冷汗涔涔,低声道:“不曾,烦请霍将军赐教。”
少年将军面上瞧不出喜怒,仰头喝尽了满满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说:“青州临着朔北,连年战火不断,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灾,有时就连将士们行兵打仗的口粮都供应不上。因而为了便于军粮携带储存,往往将麸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种杂馅。”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蓬莱池。
回想起一切,霍少闻真想再次狠狠给自己几巴掌。
明明纪淮舟向他求过救,他为何要视而不见,为何那样对纪淮舟?
他们未来本该有无数个日夜,却因他的误会戛然而止。
霍少闻定定望着怀中沉睡的人,在夜色中,用眼描摹着怀中人的轮廓。片刻后,他垂下首,深深地、深深地吻住了纪淮舟的额头。
今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分毫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