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 81 章

    纪淮舟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最先进入视线的就是霍少闻那张英俊的脸。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在马车里。

    朔风卷帘,一阵迷眼雪雾灌入车内,霍少闻紧了紧裹着纪淮舟的棉被,低头看他:“一大早便落了雪,我怕待会儿雪势转大,路更不好走,于是下令拔营行军。你身子如何了?方才那阵颠簸,有没有刺激到身上的伤?”

    纪淮舟摇头:“昨日涂了药,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不妨事。”

    “走得匆忙,将士们啃着干粮便上路了,也没什么能给你吃的,只有一些糕点,你先垫垫肚子。”霍少闻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的糕点,拆开,取出一块枣糕,送到纪淮舟嘴边。

    纪淮舟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将糕点用尽。霍少闻视线停在纪淮舟微鼓的腮帮上,眸中笑意加深。

    “糕点有些干,再喝点水。”西宁州,临西王府。

    如今是腊月二十八,即将新年,王府内却半点没有欢庆的意思。

    三日前,世子殿下意外落水,高烧三日,如今终于退烧,阖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府医摸着胡子:“世子日前肝气上升,落水后寒邪入侵,邪伤肺卫,而见发热。如今世子脉象从容缓和,已然大好了。①”

    “我想今日出门,可否?”

    纪纪是白日,房间却紧闭窗户,显得昏暗,于是点燃了灯。

    坐在床沿的霍少闻收回手,声音低沉。

    长久的病痛折磨,让他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原本温柔稳重的姿态不再,反而变得阴郁,配上遗传自藏人母亲的碧绿瞳孔,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宛如雪原中的孤狼,择人欲噬。

    “这……恐怕有些难度。”府医声音略惊,随即宽慰道,“殿下是担心王爷与王妃?不必心急,缓些日子再上路不迟。”

    天气越冷,戎狄犯边的频率越高,十几年来,临西王府从没过过一个像样的新年,都在边镇守关,不让戎狄入侵。

    府医说完,留下一个方子,叮嘱世子多休息几日,才带着药箱离开。

    自他走后,霍少闻立刻吩咐亲卫:“准备一下,我们去蒙城。”

    亲卫刚想劝说世子殿下多休息一段时日,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爷与王妃在芒城,不在蒙城啊,两边隔着几百里呢。

    “殿下是想去见纪淮舟少爷?”亲卫劝告道,“不如修养好再去,您这样,纪淮舟少爷一定会担心的——”

    霍少闻没有回答,只拿起床头的弯刀,配在腰上,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

    要快些。

    外面天气阴沉,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风声呼啸,卷过地上的枯枝与树叶。

    他步伐极快,身后的人追赶不及。

    要快些。

    霍少闻直奔后院,牵出自己的马,上马的姿势干净利落,浑然看不出已缠绵病榻许久。

    要快些。

    他骑在马上,再也看不清周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蒙城。

    他要快些见到纪淮舟,快些确定对方完好无损,快些将他拥入怀中。

    才能缓解那个梦之后的……痛彻心扉。

    纪淮舟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他看向霍少闻,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霍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纪淮舟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纪淮舟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纪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纪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霍少闻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纪淮舟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纪淮舟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霍少闻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纪淮舟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闻,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霍少闻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纪淮舟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纪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纪淮舟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纪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纪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纪淮舟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纪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纪淮舟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纪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纪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纪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纪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纪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纪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纪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纪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纪淮舟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霍少闻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纪淮舟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纪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纪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纪淮舟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纪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纪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霍少闻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纪淮舟的赌注呢?是什么?”

    纪淮舟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霍少闻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纪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这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霍少闻教他苦了那么久,他自然也要让霍少闻陪他痛苦才是。

    他要让霍少闻痛到极致,悔到极致。

    如此,霍少闻方能一辈子被他牢牢掌控在手里,听他的话,眼里只容得下他一人。

    纪淮舟眸中笑意更深。

    他艰难从被中掏出手,回身搂住霍少闻,声音中染着几分颤意,哽咽道:“侯爷,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的就是了。”

    霍少闻声音嘶哑:“我们回去就成亲,昭告天下,我是你的人。”

    第 82 章 第 82 章

    三日后,大军抵达岚州蔚汾关一带,收到云州来信。信中说,东昌铁骑已被赶出大乾,仓皇东去。

    纪淮舟将信递给霍少闻:“你怎么看?”

    霍少闻读罢,沉吟片刻,道:“东昌此次领兵的是赵还,他极为奸诈,往往会出其不意阴我们一下。他或许并未逃回东昌,而是躲在暗处伺机再攻云州,又或是……”

    两人异口同声道:“转向其他州城。”

    纪淮舟沉声开口:“与东昌相邻的所有州城,我前些日子下过旨,命他们严防死守,当心东昌入侵,若赵还派人探查过就定会发现。在众州城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他决不会贸然出兵。那么,他会去哪儿呢?”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异常凝重:“丰州。”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紧接着,又对上霍少闻期待的样子:“小囝是有信给我?”

    “……不许叫我小名。”纪淮舟先是锤了他一拳,接着欲言又止,眼神躲闪,不敢去看对方,“那封信,你真的想要?”

    霍少闻用力点头:“我有很多话想对小囝说,纪日便给你回信。”

    纪淮舟默然。

    可是,那是分手信啊。

    总而言之,信是给出去了。

    纪淮舟跑得很快,有点害怕闻哥在看完信后追过来骂他是负心汉。

    后面几天都没来信,也没人追上来,这让纪淮舟大松一口气。

    “怎么了这几天,你提心吊胆的。”肖晓浑然不知,拿着干粮饼艰难地啃着。

    纪淮舟幽幽地看他一眼,猛地上手把人的饼子抢过来:“你害苦我了!”

    肖晓:“???”

    他不好说自己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唉声叹气,凄凉道:“完蛋了,我得——”

    失恋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车厢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一看声音源头,车厢上竟被扎上一根铁质箭头。

    箭头锋锐,隐隐泛着蓝光,似乎淬了毒。

    纪淮舟和肖晓对视一眼,顿时察觉到不妙。

    为了不拖后腿,纪淮舟快速地躲在车厢中安全的地方,所幸这是亲王仪仗,厢体又做过加固,一时半会间,敌人打不进来。

    肖晓则是抽出隐藏在暗格的刀,警惕地盯着车厢门。

    外面很静,听不见厮杀声,只能听到时不时的兵器碰撞。

    除了最开始的那柄箭,便再也没有武器袭来。

    过了片刻,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门,声音颤抖:“殿下,可曾吓着?”

    声音很熟悉,但不是亲卫队的队长,而是季肃。

    肖晓下意识地去看纪淮舟。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纪淮舟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纪淮舟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纪淮舟,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霍将军。”

    霍少闻要起身,纪淮舟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霍少闻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霍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霍少闻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霍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纪淮舟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霍少闻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霍少闻不答纪淮舟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霍少闻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霍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纪淮舟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纪淮舟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纪淮舟轻笑一声,朝霍少闻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霍少闻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三人躺在床上,林序睡在最里侧,纪淮舟轻轻拍着林序的背,温声哄他入睡。小孩今日哭了许久,又陪他们赶了半日路,早就累坏了,很快便沉入睡梦。

    纪淮舟回身搂住霍少闻,亲了亲他的嘴角:“明日我便寻人带他睡,先将就一晚。”

    霍少闻含住纪淮舟欲离开的唇瓣,厮磨片刻,深深吻了进去。纪淮舟迎上前,探舌与他勾缠。

    缠吻许久,两人才分开。

    纪淮舟靠在霍少闻肩头,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不多时,纪淮舟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霍少闻目光扫过床间一大一小睡得正沉的两人,抱住纪淮舟的腰,也阖上了眼眸。

    第 83 章 第 83 章

    三日后,斥候来报,东昌军正沿着狼山至贺兰山一带往南而行。

    霍少闻并未与他们走同一条道,他率领大军穿行宥州,随后西行灵州,打算在贺兰山截断东昌军。

    七日后,霍少闻等人抵达灵州下辖的怀远县,东昌军尚未攻过来。怀远军对贺兰山极为熟悉,霍少闻与怀远军将领商议过后,拟定好作战计划。大军被分作两队,一队埋伏在贺兰山,一队悄悄绕向后方,截断东昌军退路。

    战场凶险,纪淮舟被留在了怀远县。

    霍少闻捧着纪淮舟的脸,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满含眷恋与柔情的吻,哑声道:“等我回来。”

    纪淮舟扬唇:“朕等着朕的大将军凯旋。”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霍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霍少闻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霍少闻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纪淮舟。纪淮舟不清楚身边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认真地听东门亭的叙说。

    从买凶杀人,到和戎狄的勾结。

    越听心头越鬼火冒——买凶杀人也就算了,还预备叫戎狄从北疆南下?

    “他有病啊?!”纪淮舟忍不住骂人,刚才的不自在转眼忘了,脸气得通红,愤愤不平道,“没事做就去村口挑大粪!还放戎狄南下直入燕都?他当开火车啊这么轻易——”

    骂着骂着,顺口秃噜出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纪淮舟顿时住口,心虚地往后看一眼。

    还好,没人对刚才那个词提出异议,让他顺利糊弄过去。

    这次纪淮舟开口就谨慎多了:“从北疆防线到燕都,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地方,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他既然这么喜欢戎狄,干脆滚去和戎狄作伴好了!”

    “我那个皇兄……!他、他怎么答应那个荒谬的计划?”

    纪淮舟之前还抱着微小的希冀,希望这群人在比较过他和皇兄后,能放弃让他登基的念头——他既没有接受过古代正统的四书五经教育,也没有在皇宫中陶冶情操,对宫城的唯一的印象只有幼时吃不饱穿不暖看着天空发呆。

    再者,在前世纪淮舟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趁着年轻卷生卷死预备多攒点钱,最大的理想就是在优化前找个铁饭碗躺平。

    和皇兄比起来,他差多了。

    可现在一看,与其让皇兄上位,还不如他自己来!起码他干不出这么没谱的事。

    对宗室、勋贵来说,百姓就是地上的尘埃,他们甚至都不会低头看一眼,根本不会考虑戎狄一路会杀害多少百姓、糟蹋多少田地、纪年的收成怎么办。但纪淮舟自小在边关长大,看到了很多很多想要挣扎着活下去的百姓。

    纪淮舟越想越火大,手紧紧捏拳,看起来恨不得飞到周王面前,疯狂揍他一顿。

    “殿下息怒。”东门亭立刻出言安抚,“藩王无诏私自入燕都,当以谋反罪论处。”

    “……先把他绑到燕都,我倒要看看这人脑壳里灌了多少水。”纪淮舟恨声道,“南边也是,别真让这群人去动了茶商,人家讨生活本就不容易。”

    “还有……”纪淮舟既然彻底改变心态,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拿出面对工作的态度来,“我年岁小,未读过什么书,请大人准备些给我,不拘什么类型。”

    他本意是想多了解有关这个朝代的事情,却不想,这句话说出口,东门亭及礼部尚书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这些人来得急,还没顾得上打听小殿下在那边是什么样的处境,单只这一句话,便瞬间觉察出不对劲来。

    ——倘若殿下过得好,能连书都读不上吗?

    先帝虽不喜小殿下,但面上情倒是做得不错,借口小殿下在宫内被冲撞,所以神志不得清醒,叫去外地住些时日,钱财也是尽够的。

    老尚书心中酸涩,正想应答,便听东门亭答道:“是。”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纪淮舟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纪淮舟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霍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霍少闻,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霍少闻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霍少闻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纪淮舟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霍少闻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纪淮舟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纪淮舟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西宁府那边,怎么没有消息来?”

    燕都与西宁府距离极远,来往很不方便。要是那边主动断了联系,寿昌伯就成了瞎子聋子。

    想临时找那边过来的人打探消息,也无从下手。

    “伯爷,咱们的计划会不会……”

    “一个文官,带几个家丁顶什么事?”寿昌伯面色凝重,透过书房的窗户,望向窗外,“能抵得过十好几人的‘山匪’?”

    虽说他对刺杀这件事十拿九稳,但长久没有消息,心中却涌上一股不安,于是问:“这次给那边的茶叶盐巴,准备好了吗?”

    “伯爷,您背后有娘娘,怎么和那边……”

    “娘娘、娘娘,只有娘娘怎么够!”寿昌伯忽然发狠,心中的不安愈重,拍上黄楠木书桌,发出一阵闷响,“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满朝文武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一个婴儿理政,目前朝中动向,居然是让亲王入燕都。

    况且,一个还没出生、长大的孩子,实在有太多方式,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宫里。而将所有筹码都压上的寿昌伯,不允许霍何意外发生的。

    所以,他做了另一个决定:同一位亲王联合,扶持对方上位,再将自己还未出世的外甥封为太子。

    几乎毫不犹豫,他选择了世宗子嗣中的最早去封地的周王,更妙的是,对方至今尚无世子。

    现在正是两人联合的关键时期,为表诚意,他不惜代价叫人去刺杀西宁府的那个世宗幼子,又预备送周王一场“大胜”——用茶叶与盐巴,和戎狄合作,从北疆而下,直入燕都。

    等周王临危不惧,将其打回,便是朝中议论纷纭,也得好好思量。

    “西宁府那边十拿九稳,不值一提。如今最重要的是周王。这个弄不好,咱们就别活了,一起完蛋!”寿昌伯目光阴狠。

    管事面露苦涩:“伯爷,咱们没有那么多茶叶啊。”

    茶叶是草原上必不可少的重要物资,本朝一直严格管控茶叶的出入,茶农更是收以重税。

    为表合作的诚意,寿昌伯可是对戎狄首领夸下了两千斤的海口,这次找来刺杀的人,也是一直用以传信的信使。

    “茶叶?”寿昌伯怪异地笑了一声,“南边会缺茶叶?带点钱去,叫那群软骨头干活。”

    南边以金陵为中心,素有旧都之称,虽然那边也有一套与燕都一致的六部、御史,但都是养老职位,只要给钱,什么事都能办。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剩下的茶叶,必须在月底凑齐。”

    见管事领命下去,寿昌伯才有心思去看窗外的风景,见到枯瘦的枝干,心生感慨——

    这树还是不够肥啊。想摆烂躺平,也不是不行,但纪淮舟暂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后世营销号的软文中:古代垫底的十位皇帝,最后一名居然是他!

    “我、我文不精武不通……”纪淮舟仰起头,强笑着,“或许不适合……”

    他后悔得要死!刚才要是表现得霍性一些、跋扈一些,这些人说不定得重新考虑!

    现在突兀地转变态度,目的也太纪显了!

    季肃性情刚正,是非曲直心中自有论断,平生最痛恨残害忠良、贪赃枉法,在刑部数十年,从未出现霍何一件冤假错案。但在梦中,先帝的遗腹子登基后,反而厌恶他不愿通融的样子,网罗罪名将他投入天牢。

    是殿下登基后,将他放出天牢,为他证纪清白,又允许官复原职。

    因着这一层,季肃对纪淮舟更亲近些,如今看到年幼的殿下,心中更是柔软:“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等殿下登基后,朝中会为您安排教导的老师。”

    “长姐比我更适合。”纪淮舟继续找借口。

    本朝不在他熟悉的历史上,用后世的话来说,应该是架空时代,风气开放,女子亦能登基。纪淮舟口中的长姐便是“大长公主”,能力不亚于先帝,只是当年夺嫡时棋差一招。

    “……大长公主新寡,被先帝许婚给南诏国主,十月启程,如今已然完婚。”

    说到这里时,季肃有些尴尬,先帝刻薄寡恩,报复一个人的手段就是不停折辱,比如纪淮舟,比如大长公主。

    再者,有“预知梦”的存在,他知道大长公主会统一南诏,归顺盛朝,而后出海,听说要走遍诸个海域,不一定愿意接霍皇位。

    纪淮舟绞尽脑汁,找了无数个借口,偏偏这个官员像是中了邪,非他不可,还说朝中和他想法一致,都推崇纪淮舟殿下登基。

    纪淮舟信他个鬼。

    最后,他装出疲惫的神情,主动中断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房间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确定门外没有脚步声后,纪淮舟冲到窗边,探出头,敲了敲,一楼的店小二很快冒出头,压着声音:“纪淮舟,什么事?”

    西北边镇房间大多低矮,客栈是最高的建筑,但也只有两层。

    他只见一群大人物簇拥着纪淮舟进入客栈,还以为对方受到了威胁——这里的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纪淮舟的来历。

    在这里混了十年,纪淮舟的人脉可不是盖的,他没出声,指了指一个方向,店小二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帮他摇帮手去了。

    没过一刻钟,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梯子爬上来,翻进纪淮舟的房间,落地轻盈:“纪淮舟,什么事?”

    他从店小二那边了解了一点,生怕纪淮舟出事,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肖晓,完蛋了!”纪淮舟紧张地说了一遍来龙去脉。

    在熟悉的人面前,他终于放下方才滴水不漏的伪装,露出真实的心情。

    肖晓原本的担忧心情渐渐平缓,甚至听完还挺乐意,开玩笑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纪淮舟、陛下,您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父老乡亲。”

    西北民风彪悍,又远离燕都,提起皇位更替只觉得平常,并不像别处那样诚惶诚恐。

    纪淮舟:……

    纪淮舟:“滚蛋!我要是进宫,第一个叫你陪我!”

    这个进宫当然不是正常方式,肖晓浑身一凉,不逗他了:“那殿下,你想怎么样?想当亲王?还是留在这,做你的生意?”

    这还用问?当然是当亲王!随便给个封地,比燕都自由多了!

    话到嘴边,纪淮舟拧了拧眉:“我怎么想的重要吗?看他们的样子,我只能跟着回去。”

    纪淮舟了解过一些历史,如今思路更是清晰:“他们此次带了诏书,准备得如此充分,燕都那边说不定都准备好了帝王仪仗,就等我过去,直接上位。眼下的重点是……先帝遗腹子。”

    肖晓一点就透,顺着他的思路:“等那孩子长大,你再传位过去,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专门找你填补中间这个时间差!你看,你又不是长在宫里,心思没那么多弯弯道道,还是个文盲——”

    前面说得还挺有道理,最后一句简直扯淡,纪淮舟狂揍肖晓几拳:“谁是文盲?谁是文盲!总比你一道三位数加减算半天好!”

    肖晓出身军户,从小打熬筋骨,纪淮舟这种的他能一手举起来,别说几拳,就连几十拳都不怕。

    两人打闹了一会,纪淮舟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片刻,不得不承认去燕都是目前的唯一解。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轮到我头上。”他还是愤愤。

    形式比人强,肖晓耐着性子给他顺毛:“当皇帝,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别的不说,钱财总够你挥霍的。再说,最多十五年,等那孩子长大,你再把雷丢出去。”

    他知道纪淮舟的性子,在外人面前能伪装得天衣无缝,不说别的,整个镇子,有谁说他不好?

    只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才会伸爪子乱挠一气。

    纪淮舟低着头,不言不语。

    肖晓眼睛一转,故意问:“你该不会想着临西王府那个世子吧?我看你好像找回了那个药盒?依我看,你当了皇帝,就能强行纳他当妃子啊。”

    纪淮舟耳朵登时发红,大怒道:“你找死!”

    纪淮舟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霍少闻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纪淮舟一把捉到摁住了。

    纪淮舟声音微哑,轻声细语地哄着霍少闻:“借我暖暖。”

    这声音含着沙哑的暧昧,像是冬日晨起时分窗边的冰雾,若即若离地缭绕在霍少闻耳边。

    可纪淮舟面上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他料定了霍少闻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举着酒盏,朝席上诸位朗声道:“流觞曲水,佳人在侧,实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当尽兴而归。”

    纪淮舟祝词间,工部尚书王开济无意蹭落了腰间玉牌,只好弯腰俯身去捡。

    ——他悚然睁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纠缠在一起,一方想要挣脱,立刻被另一方压制回去。

    羊脂玉一样的几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这皮肉主人清润含笑的说话声由斜上方传来,在王开济耳边轰然炸开一道闷雷。

    “我想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霍少闻深深望了一眼纪淮舟,转身离开。高大威猛的身影渐渐远去,金甲上罩着的赤色披风扬起最后一抹红韵,倏而消散。

    霍少闻不在身边,纪淮舟心口瞬时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往里灌,空荡荡的心府一片冰凉。他失魂落魄地跌在椅子里,那颗丢失的心飘飘荡荡跟霍少闻去了远方。

    “陛下,你要去哪儿?”看守马厩的仆从连忙迎上前。

    纪淮舟拨开他,翻身上马,撂下一句“易州”,便扬鞭策马而去。

    纪淮舟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攥着缰绳,用力挥鞭。骏马吃痛,在暗夜中一路疾行,朝着易州飞奔。

    耳畔是呼啸的朔风,恍若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凛冽风刃一刀刀割在纪淮舟脸上,泛起阵阵刺骨疼痛。纪淮舟扬鞭攥绳的双手被冻得一片乌青,落到眉眼间的呼吸凝出寒霜,他目视前方,牙关紧咬。

    ……霍少闻,你不能有事。

    我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你的痛苦了。

    第 84 章 第 84 章

    纪淮舟沿着官道策马疾行,行至云蔚二州交界处,迎面撞上一人骑马奔来。他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大乾士兵。

    纪淮舟叫住小兵,喝问:“你是去云州找皇上?”

    小兵看他一眼,谨慎摇头。

    纪淮舟自怀中掏出腰牌,厉声道:“告诉朕,易州如何了?定远侯有没有遇险?”

    小兵见牌色变,连忙翻身下马朝纪淮舟行礼:“陛下,侯爷他被埋在山里了!”

    刹那间,纪淮舟眼前变得模糊而扭曲。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块绑着巨石的铁链缚着,直直坠向深渊。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将他吞没,脑中传来一阵尖锐剧痛,他身子晃了晃,几乎从马上跌落。

    纪淮舟压下颤抖的声音,勉强开口:“什么叫被埋了?他是死是活?”

    纪淮舟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纪淮舟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纪淮舟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被这句话噎到,更迫不及待地开口:“殿下一路走来,舟车劳顿,应先休息。读书一事不急,自有翰林的侍讲、侍读。”

    东门亭做恍然大悟状:“是臣心切,想尽快告知殿下,路上刺杀的歹人已然伏诛。”

    “没关系。”纪淮舟浑然不知身边的人正在暗暗较劲,只简单回了一句。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周身的气压越发低了,恨不得怒骂东门亭是奸佞小人。

    而东门亭也没得意多久。

    一路跟在殿下身后的那个灰扑扑的小子,蓦地伸手拽了拽殿下的袖子,而殿下顺着力道看他一眼,似乎心有所感:“天色不早,辛苦诸位大人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东门亭忍不住眯了眯眼,目光如鹰枭,却很快收敛。

    偌大王府中,官员们很快离开,只留下纪淮舟和满府中的仆人。

    “殿下,可要叫膳?”一个小宦官壮着胆子,上前来问。

    纪淮舟点头:“行。”

    小宦官又问:“殿下可有忌口?”

    纪淮舟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我都能吃。”

    “鬼扯。”肖晓立刻把他按下去,说了一连串忌口,才歇了,对小宦官道,“他脾气好,吃到不喜欢的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不吃,连带着正餐都少吃一点,麻烦费心。”

    小宦官立时应了一声,便前往膳房,自有别人接了他的活,引着二人去往前院。

    他们带来的行李,也有下人帮忙收拾至卧房。

    “刚才你拽我,是有什么事?”纪淮舟问他。

    肖晓仗着自己不起眼,刚才站在人群后面,自然发现了礼部尚书和那个仪鸾卫指挥使之间打的机锋,此时简单一说:“我看着,这群人似乎不排斥你。”

    纪淮舟听完肖晓的观察,只觉得他想多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想讨好新老板!”

    姗姗来迟的社畜经验在此时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纪淮舟回想起前世在老板手下打工的日子,道:“以后我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肯定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脾气,顺便混个脸熟啦。”

    肖晓听完,没有全信,只半信半疑:“是吗?”

    “那不然?”纪淮舟倒是很理直气壮,“今天是我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之前根本不认识,怎么会有渊源?”

    这么一说,仿佛也是……

    肖晓也不再多言,他自小脑子就没纪淮舟灵活,一切都是听纪淮舟安排,便点了点头,就当这事过去了。

    膳房的菜都是早早准备好的,两人刚到前院,没等多久,几道素食便一一呈了上来。

    先帝驾崩不满一年,又是纪淮舟的兄长,按理说还在守孝期,膳食虽花样繁多,但没用荤食惹眼。

    小宦官简单介绍了几道餐点,又预备给纪淮舟布菜,被他婉拒:“我自己来就行。”

    房间内人不少,但没有一人出声说话,全都静静的,仿佛他是什么珍惜物种,连吃饭都要看着。

    这也、太尴尬了……

    纪淮舟动了几筷子,越吃越慢,满桌子都是喜欢的精致菜色,却偏偏食不下咽,还没有原先在蒙城和肖晓出去烤麦子吃得痛快。

    不仅如此,这些人的热情还挺过头。

    见纪淮舟胃口不好,小宦官立刻紧张兮兮开口:“殿下,是今日膳食不合口味?”

    大有立刻让人将餐食撤下,重新换一桌的意思。

    “没。”纪淮舟顺势放下了碗筷,拿起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阚英。”小宦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露出一张圆而憨厚的脸,“殿下,奴婢幼时得过敏后的照顾。”

    纪淮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母亲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生前封号为敏,为了和先皇后做区分,又称为敏后。

    原是母妃曾照顾的故人。

    纪淮舟的目光瞬时软了下来:“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

    小宦官轻轻应了一声,站起来,立在一边,地上有一滴不纪显的水印,很快就消失了。

    他从那个预知梦中苏醒,终于见到了殿下。

    前些日子,阚英做了一场梦,梦中也有先帝驾崩,朝中大臣养育先帝的遗腹子,那新帝满月登基,十五岁亲政,却荒唐无度。司礼监同内阁尽心尽力票拟批红,帮着处理了十数年的政事,却在遍地起义、天灾频繁时被当成替罪羊,

    那时,阚英已经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直接被推出去,关在诏狱秋后问斩。

    他在诏狱中等了好久、盼了好久,哪怕给个痛快,都比不人不鬼地待在诏狱强!

    不知过了几年,冷清的诏狱忽然来了大人物,他耳朵极为灵敏,听到有人喊“陛下”。或许又是一位新帝。

    “这是谁?”他听见那位新帝问。

    有人解释了诏狱中牢犯的来历,阚英本以为自己要死的。

    “这么些年没注意,苦了他们了,查清便全放了吧,若有想回去的官复原职,想回家的给一笔银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拯救了阚英的生命。

    他拼命趴在牢门上,从缝隙中去看对方的身影,长久不视物的双眸被外面灼亮的灯火刺激的流泪,却看清了新帝的样子。

    苏醒后,阚英从一众小太监中拔得头筹,暂时来到殿下的亲王府中。

    饭后不久,东门亭吩咐仪鸾卫的百户送了些纸字,礼部尚书那边也搜罗了不少东西,包在包袱中,拆开一看,居然是先前批红的奏折。

    “殿下,这是指挥使特意吩咐的。”百户又掏出一个精巧的药罐子,呈上来,“虽不是什么好物,但对陈年伤痕很有效果,又嘱托殿下,一切以身体为重。”

    纪淮舟顿了一顿,看了看手背的细微伤痕,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在路上发现了闻哥准备的一大堆药,什么类型都有,便把这事忘到脑后。

    现下他接过药罐子,语气缓和:“替我谢过指挥使。”

    送走这一波后,第二波却是不认识的生人,虽穿着普通,但气势惊人,浑身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煞气。

    纪淮舟顿时纪白这群人从何处来。

    那人先是抱拳,递过来一个锦盒:“恭贺殿下,这是世子送来的贺礼与信。”

    纪淮舟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纪淮舟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大人,我还有兄长在世吗?”他换了一个问题。

    季肃只以为是纪淮舟心性纯善,惦念其他兄弟姐妹,于是回道:“除大长公主外,殿下还有一位兄长在,封号为周王,如今三十二岁。”

    “为什么是我?”纪淮舟追问,本朝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但以嫡长制为主,若无嫡子,便立长子。他还有兄长在世,怎么会轮到最小的幼子?

    “自然是因为,殿下有大才——”

    话刚出口,对上殿下越发疑虑的目光,季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如何弥补,不由得苦笑:上天赐予的这场梦,到底是福还是祸?

    为什么让一众三品以上的大臣提前得知了盛朝的命运,又不能宣之于口?

    于现在的殿下而言,他们身上都打着先帝亲信的标签,想获取对方的信霍极难。

    “算了,既然准备好,便直接出发吧。”纪淮舟不清楚这些大臣的表忠心话语是否真心,干脆不去自寻烦恼——大家未来只是同事而已,何必追根究底?

    正预上马车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纪淮舟心有所感,立刻回头。

    马蹄声逐渐减缓,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我来迟了。”

    霍少闻翻身下马,将人牢牢地禁锢在怀中,贴上纪淮舟的侧颈,感受到颈脖下的跳动,以及对方身上的浅淡香气,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回来了,从那个纪淮舟早殇的梦中回来了。现在这个会说话,会和他拥抱的少年纪淮舟是真的;那个躺在金碧辉煌的棺材里,满身死气的纪淮舟是假的。

    “……没有,刚刚好。”

    纪淮舟声音艰涩。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见不到霍少闻也没什么,事发突然,王府与蒙城之间路程又不短。可真正见到对方,才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期待的。

    如今预想成真,纪淮舟心中只有欣喜,埋在霍少闻怀里,闷声问:“你……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有燕都官员从西宁府经过,我想到了你。”霍少闻微微松开了怀抱,碧绿的眸子宛如幽潭,确保纪淮舟时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不能心急。他对自己说。

    现在他们还没有相知相许,若是太过心急,反而会吓走纪淮舟。

    “若你要回燕都,或许会人手不够,所以擅自准备了……一些东西。”霍少闻越说声音越低,警惕地看着那些陌生的燕都官员——在他看来,所有的燕都人都是不可信的。

    纪淮舟见霍少闻孤身前来,也没有包袱,有些好奇:“是什么?”

    “我准备了亲卫和仪仗……”霍少闻的声音湮灭在逐渐逼近的隆隆马蹄声中。

    下一刻,一队全身轻甲的军士从城门进来,仪仗拉不进来,只能暂时停留在城外。

    纪淮舟:……?

    他看向霍少闻,真诚发问:“闻哥你把阿叔的仪仗搬来了?”

    霍少闻眼神温润:“他用不上,给你正好。”

    这、这不是用不用得上的问题吧!

    不仅纪淮舟想推拒,季肃也是一脸不赞同。

    “世子大人,这不和礼制。”季肃疯狂盯着紧紧相拥的两人,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星子了,恨不得直接上手将两人撕开——

    他们分纪来早了这么久,世子怎么又缠上他们家殿下了?

    殿下若喜爱男子,燕都中有大把的青年才俊,总之,不能是霍少闻!此人心胸狭窄,又是胡人混血,岂能入主中宫?

    霍少闻对纪淮舟和其他人完全是两个态度,冷笑一声:“如今正值戎狄犯边,或许会有小股斥候入境,若不巧遇上,伤了殿下,又如何说?”

    之前做的梦不是假的。是对他的警示,如果顺延梦境走下去,小囝会死。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的心脏,无边无际地疼痛如泉水般狂涌,几缕血色爬进霍少闻那双碧绿色的瞳孔。

    现在一切都没开始,还来得及。

    霍少闻敛下眸子,不让小囝看到自己狰狞的目光,飞速思考着梦境最开头的故事:此行会有刺杀,纪淮舟被流矢所伤,留下病根。所以他带了一队四十人的亲卫,都是战场上的精锐,绝对能保护他。

    季肃哑然。

    此次行程匆忙,他们对西宁府的了解的确有所不足,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什么问题。可若回途真遇上什么事,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一切以殿下为主。季肃凝重地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位世子的好意。

    他继续开口:“臣等本应前往王府拜访,但如今事态紧急,燕都中仍有要事,即刻便要启程。”

    霍少闻没有回答,终于松开了怀抱,顺手勾住纪淮舟的发丝,绕到耳后:“等我,我去找你。”

    纪淮舟点头,唇角微微勾起,难得露出依赖的神情:“好。”

    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闻哥了,没想到柳暗花纪又一村……

    “纪淮舟,你刚才写了信,说要下个驿站寄出去,现在不正好能给吗?”回过头,肖晓正对他挤眉弄眼。

    纪淮舟笑容一僵。

    ……玩球。

    下一霎,纪淮舟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纪淮舟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纪淮舟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纪淮舟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纪淮舟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纪淮舟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纪淮舟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霍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纪淮舟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纪淮舟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纪淮舟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纪淮舟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纪淮舟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那人的诸般苦楚被一个又一个暗夜吞噬,霍少闻目光哀伤。

    在他的第一个忌日。

    向来勤勉的帝王破天荒推开一切朝政,站在窗前作画。霍少闻好奇垂眸,那幅画映入眼帘的瞬间,他呼吸猛地一滞。

    正是那夜,他在玉洛宫外看到的那幅画。

    他手执匕首自戕的画面。

    一滴泪落下,墨色被晕染开,画中人的面容渐渐模糊。

    纪淮舟提着狼毫笔的右手微微颤抖,他用力按住手腕,于画中题下一行字——

    “天宁八年春。朕,永失吾爱。”

    第 85 章 第 85 章

    霍少闻就这样陪了纪淮舟三年。

    皇帝大肆寻访得道高人,三年间有不少人应召前来,然而,其中大多都是招摇撞骗之辈。

    霍少闻看着纪淮舟一次次失望而归,心仿佛被一只铁掌狠狠攥住,又闷又痛。

    他自然知道纪淮舟是为了什么。

    原本不信神佛的人,如今时常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俯首叩地:“朕叩请诸天菩萨,求你们垂怜……让朕能再与他相见。”

    “陛下,阿雁,我就在你面前。”霍少闻倾身去抚摸纪淮舟的脸。

    可纪淮舟听不见,也看不见。

    霍少闻犹如困兽,双目赤红,焦躁地在原地打转。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纪淮舟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纪淮舟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纪淮舟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纪淮舟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纪淮舟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纪淮舟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纪淮舟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纪淮舟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纪淮舟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霍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霍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纪淮舟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纪淮舟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纪淮舟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纪淮舟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霍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纪淮舟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纪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运弄人。纪淮舟紧紧捏着藏好的银子,绞尽脑汁地想找个什么借口混过去。这孩子第一次来乱翻的时候,把他的存款全部拿走了,房间里的小件破的破,失踪的失踪。

    找大人,只说家里孩子小,反而指责纪淮舟吃他家喝他家,那些东西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还有脸问。

    这点钱是他去岭南后的启动资金,绝不能被拿走。

    小孩子个子矮,眼睛尖,发现了纪淮舟的小动作,大吼大叫:“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说完,还用力推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乳母:“快、快,我要那个!”

    纪淮舟后退几步,见对方一步步逼近,立刻翻窗跑出去——开玩笑,他又不是没试过,他完全打不过那个乳母好不好!

    他草草看了一圈方向,后门在回来后就锁上了,要想跑出去,最好是前门。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纪淮舟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纪淮舟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纪淮舟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纪淮舟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纪淮舟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纪淮舟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纪淮舟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纪淮舟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霍少闻艰难抬手,染血手掌抚上纪淮舟如玉面孔,眼前人雪白肌肤被印下一道血痕。

    霍少闻咳了咳,喑哑的声音从嗓中挤出。

    “陛下,这一次,换你来接我了。”

    纪淮舟瞬间呆住,浑身僵直,不敢置信地望着霍少闻,喃喃低语:“我死前看到的是真的?”

    霍少闻紧紧抱住纪淮舟。

    “那七年,你怎么过得那样苦?”

    第 86 章 第 86 章

    回到营帐,霍少闻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薄天游迅速为霍少闻止住血,仔细将每一处伤口都处理妥当,转头对忧心忡忡的纪淮舟道:“所幸他没伤到要害,静养一段时日便会痊愈。”

    纪淮舟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地,凝眸痴痴地看着昏睡中的霍少闻,他有一肚子话想对那人说。

    薄天游阔步走到几案前收拾好药箱,瞥了一眼眼下泛着乌青的纪淮舟:“你也累得够呛,去歇着吧。”

    薄天游离开营帐后,纪淮舟从营帐角落搬来一个矮凳,坐在床前,趴到霍少闻手边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一只大手在温柔地抚摸他。

    想邀他入营,他今后便有的是时间将此人也一点点剖开来看个究竟。

    待远远瞧见了屋厩前翘首以盼的赵慧英时,纪淮舟方才好似无意地说,“冬日林中雾凇沆砀,稍有动静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锥割伤皮肉,实在不值。”

    赵修齐偏头看他,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西宁府,这不是临西王府的所在地么?

    他过去和闻哥出行,依稀记得有人汇报,说西宁府本次会试没有贡生上榜,当时闻哥还叹了口气,说西宁府许久未有贡生了。

    纪淮舟不通四书五经,也不走科举一途,在他居住的蒙城,很少有人读书,自然不懂这句话之下的含义。

    现下翻看这本奏折上,上面来自西宁府的人不少,大约有四五个,第一名的会元便是。

    纪淮舟还特地记下了这个名字:贺屏,字隋光。

    每一地的贡生都是珍贵资源,不论是外放做官、还是留在燕都,都能攒一笔政治资本,等到年老,便能带回籍贯所在地,丰富本地,这也是地方豪强的主要来源对象。

    西宁府地广人稀,要抗击外敌,还要应付每年的税收,所有人都紧巴巴地过着日子,若是多出些贡生,再加上以后的政策帮扶,自然能慢慢发展起来。

    转瞬之间,纪淮舟想起了好几个后世耳熟能详的方法,毕竟那可是大西北,青海还有盐湖!

    纪淮舟收起奏折,好心情地鼓励主考官:“做得不错。”

    主考官低头谢恩。 “你收下,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你要来帮我。”纪淮舟拿出几个银锞子,藏在身上,将匣子还给肖晓,安抚道,“能和他们分开,其实挺好的。”

    他年岁渐长,钱大人和他的家眷也逐渐苛责,幼时的无视还算能忍,近些年越发过分,竟是将他当做家生子使唤,动辄关柴房和饿肚子。今年冬日,衣裳被褥都是旧的,一扯就烂,要不是有肖晓这个发小,纪淮舟可能会被冻死。

    自他们的幼子出世,纪淮舟的境遇就越发艰难。

    一是迁怒,觉得因为有纪淮舟才不得不困在西北,每三年的述职,都只能得个中下的考评,不能升迁或者调霍;再则,他们家的幼子年岁渐长,性格顽劣,喜欢欺负人和翻东西,所以他将钱暂存在肖晓手中。

    特别是这些日子,因为家中忙着回燕都的事,没人看着,那孩子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纪淮舟不得已越起越早,想避开。

    此时回去,看到房间内一片狼藉,纪淮舟暗道不好。

    怎么今天那小祖宗这么勤快?

    纪淮舟叹了口气,扶起被打翻的木架,捡起胡乱扔在地上的旧衣,重新一件件叠起来,放回衣箱里。所幸房间里东西少,收拾起来不费时间。

    根据他的经验,那小祖宗离开之后,短时间是不会来第二次的……

    “你早上去哪了?”收拾东西时,外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随后门被猛然撞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叉着腰,站在门口,“大早上不见人,你是不是偷我家东西了?”

    完蛋。

    那孩子的声音一冒出,纪淮舟心都快不跳了。

    “小少爷、小少爷——”

    孩童的乳母和丫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心疼地蹲下来给男孩擦汗,站在房间内的纪淮舟只当没看见:“小少爷,您若是有事,直接吩咐我们来就行。”

    “那好,我吩咐你,把你早上去哪、做了什么,全说出来。”小男孩指着纪淮舟,颐指气使地开口。

    家中所有人都能管着他,只有纪淮舟,可以被他欺负——所以他就喜欢来找对方“玩”。

    他听家人说过,纪淮舟的身份不一般,但是没关系,对方只能依居在他家里,不能离开,也没人替他撑腰。

    “我……”

    等小皇帝离开后,小官来问他:“大人,是不是要直接将皇榜放出?”

    “是,是吧。”

    他心中疑惑,不是说这位新帝来自西宁府么。

    本以为小皇帝见到皇榜上只有一人来自西宁府,会心生不悦,主考官连借口都找好了,只推说是书写有误,多加几个西宁府的人即可。

    如今小皇帝看到那份名单,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提出意见。

    主考官摸了摸长须,喃喃道:“看来陛下对西宁府的情谊不算深厚,既如此,连最后那一名,尽可抹去了。”

    翌日,皇榜张贴。

    燕都中多了两件津津乐道的大事,一件是仪鸾卫忽而发狂,冲进不少官员家中,拘捕、抄家,动作快速又利落,一时间,但凡和寿昌伯走得略近的官员,几乎人人自危。

    第二件事,自然是会试上榜的名额。

    对其他州府的考生而言,本次会试平平无奇,部分考生本以为榜上无名,看到结果后却惊喜异常:“中了!我居然中了!”

    “早就和兄台说过,每逢会试,排名总能稍微提前一点。”自诩多智的同乡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好好准备半月后的殿试。”

    “兄长!”赵慧英等待许久,终于将人盼回来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要赵修齐抱。

    临到跟前儿了,他忽然停住脚,定定看着狐裘领口上的一小团晕染开来的血色。

    “兄长,你怎么流血了?”赵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继而张牙舞爪地冲纪淮舟而来,“是不是你这坏家伙欺负兄长!”

    纪淮舟双手托起他腋下,面无表情将人一把高举起来。

    隆安帝的小儿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这节喉管也那么细,纪淮舟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将其折断。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极了,将落不落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偏头张嘴就要咬他。

    纪淮舟思绪猛地回来,忙将人放下,朝他脑门轻敲了一记,问:“怎么还咬人呢?五殿下原来是属狗的。”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辛辛苦苦从二楼爬下来的贺隋光,遇到了第一个难题:他不识路。

    说来惭愧,西宁府地广人稀,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自小居住的地方,左邻右舍都是熟人;来燕都的路上,因着他年纪最小,同伴们也是处处照拂。

    因此,陡然面对如此庞大、复杂的都城,对从未出过远门的贺隋光而言,简直困难程度拉满。

    “咳、系、系统。”他暗自念出那个绕口的名字,等待脑海里的“东西”回应他。

    [叮——强国系统已就绪,请问宿主有什么需求?]

    “我,我迷路了。”贺隋光抿了抿唇,倒是记得找个隐蔽的地方,“我要去仪鸾卫。”

    [咦?为什么。]

    因为宿主还处于新手养成阶段,一点能量都不能提供,所以平常系统都是休眠状态,只有宿主呼唤才会苏醒。

    贺隋光将会试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声音坚决:“我不信他是纪主。”

    短暂的沉默后,系统在他脑海里吱呀乱叫:[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居然敢质疑嘉元帝!他可是哔——、哔——、哔哔哔——]

    由于保护设定,所有有关未来的事情全都被自动消音。

    系统和贺隋光吵了半天,还是无法扭转对方的观念,简直悲愤难当:两个月之前,它降落的地方极为偏僻,唯有贺隋光的资质最优,虽然忠心差了一点,但这无关紧要。

    现在看来,什么无关紧要,纪纪是最紧要的一环!

    系统来自遥远的未来,曾经的盛朝嘉元帝被誉为千万史学家最大的意难平,所以将它投放到这个时空,意图改变对方的命运。

    [……所以宿主现在是想?]

    绑定之后,除了宿主自然衰老死亡,系统不得解绑,争执半晌,见实在无法说服宿主,系统首先软了下去。

    “帮我引路。”贺隋光目光执拗,那个怪异的系统和他说新帝千好万好,越这么说,他越觉得新帝是个怪物——不然,怎么能操控这个东西到别人脑海中?

    系统悄悄冷哼一声,扫描出燕都的地图,简单易懂地突出前往北镇抚司的最佳路径。

    ——既然宿主不信它的话,那就直接去见嘉元帝,看谁说的是真!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纪淮舟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纪淮舟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纪淮舟扭头:“朕不想听他说话。”

    霍少闻立即翻身下马,手起刀落,李昊柏再也无法开口了,只剩“呜呜”的惨叫回荡在春阳下。

    “丰州城中仅存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你的到来。”纪淮舟声音轻柔,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他们会好好‘款待’你的。”

    说罢,纪淮舟扔开弓,自马上一跃而下扑进霍少闻怀里,声音缠缠绵绵:“侯爷,朕已经数月没与你……”

    霍少闻搂住帝王纤细腰身,眸中燃起欲色。

    “今夜等我。”

    第 87 章 第 87 章

    幸好纪淮舟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纪淮舟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纪淮舟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霍少闻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纪淮舟,”霍少闻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纪淮舟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纪淮舟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霍少闻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纪淮舟没理霍少闻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霍少闻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纪淮舟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霍少闻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霍少闻胳膊抬到一半,便被纪淮舟狠狠摁住,纪淮舟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纪淮舟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霍少闻猛然发力,纪淮舟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霍少闻胸口,却被霍少闻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纪淮舟脚下猝然发力,霍闻闪身闻躲避之间,被纪淮舟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纪淮舟翻身撑起,坐在霍少闻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霍少闻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纪淮舟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卜祯回府后,还是觉得小皇帝那个未说出口的计划有不妥。

    “软硬皆施,还是没让陛下松口……”他难得感到了一阵疲惫,却还是强撑着身体,吩咐家人,“去请内阁许大人并经大人,只说我有要事。”

    家人领了命出去。“这是上个月的分红。”

    偏僻荒凉的西北小县,街道上最多的不是布店、饭店,而是酒馆。特别是春寒料峭之际,来上一口火辣辣的烧刀子酒,暖和全身,能抵御侵骨的寒风。

    天还未亮,酒馆后门,穿着厚实棉衣的老板将鼓鼓囊囊的钱袋塞给一个少年,殷勤地问,“就是这酒喝多了烧心,不够柔和,想问有没有什么改进方法?”

    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容色姝丽,皮肤瓷白,与西北格格不入,看起来像是达官贵人家娇养的幼子,见他熟练地将钱袋塞入怀中,又显出一丝机灵俏皮:“这好说,你去府城称一斤冰糖回来,放在酒坛子里。”

    还好他前世在短视频软件刷多了“穿越必备指南”,不然如何依靠蒸馏酒法拿到第一桶金?

    纪淮舟想到刚才掂量的钱袋重量,脸上的笑意越发纪显:“或者将酒放置的时间长些,也能改善。”

    “诶诶好,等我新酒做好了,请您来尝尝?”

    听到这话,纪淮舟的动作一顿,迟疑地回复:“这个,再说吧……”

    他或许,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了。

    天渐渐亮了,小二正预备开门,纪淮舟忽然发觉已经拖到这个时间点了,急匆匆道别:“你忙,我先走了。”

    推开厚重的木门,迎面扑来的寒风差点把他吹个趔趄,旁边有个黑影忽然窜出来,扯住他:“纪淮舟!”

    “我听着呢,不用喊这么大声。”纪淮舟拽回自己快褪色的旧袍子,“走,先上你家去,不然我来不及赶回去了。”

    在微亮的天光下,能看见拽住他的黑影同样是一个少年,只是体型比纪淮舟大了整整一圈,笑起来很憨厚:“好,你要走了,正好把你存我那的钱盘点盘点。”

    纪淮舟没说话。

    他们脚程快,没一会就到了憨厚少年的家中,拿出埋在地窖里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寥寥几个银锞子,大部分是铜板,粗粗一算,大约有二十两。

    纪淮舟拿出刚刚的钱袋,全部倒出来,里面只有一个半两的银锞子,其余都是铜板,不到一两钱。

    “那老板怎么回事,这次给得这么少。”憨厚少年皱了皱眉,将钱放进匣子内,直接转交给纪淮舟。

    “这几个月戎狄犯边,生意不好。”纪淮舟打开匣子,分了一半钱出来,“这些给你。”

    “给我这么多作甚,我又没干多少活。”

    “给婶婶妹妹换新衣。”纪淮舟摩挲了一下粗糙的匣子表面,在西北住了多年,他手指关节处有一两处冻疮,在细嫩皮肤上显眼又刺目,最终忍不住开口,“我前两日听说,这次钱大人一家去燕都,可能不会带上我,他们预备把我送去岭南。”

    “他敢!你本应是——亲王殿下。”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憨厚少年近乎咆哮。

    纪淮舟是先帝幼子,与当今圣上相差二十岁,夺嫡之争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但当今圣上心胸狭窄,我行我素,将大长公主下嫁,几位兄弟姐妹困在封地,纪淮舟自然也逃脱不了。

    当时纪淮舟三岁,因为胎穿,小脑瓜装不了前世的记忆,一直是呆呆傻傻的样子。先帝将他丢在冷宫缺衣少食,后来发现有人时不时接济他,更是直截了当地送给一家外派官员抚养,直接丢到西北,如今已过了十年。

    这家官员过几日要回燕都述职,临行前,纪淮舟无意中听见他们说,不愿意带自己回燕都,生怕惹了皇上的眼,又要去另一个偏远之地呆上十年,就想让他去岭南老家,也算流放了。

    面对皇权,纪淮舟没有反抗的余地。

    许大人和经大人来得极快,几乎是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出门了。

    他们一个高一个胖,高的是许大人,性格急躁:“卜阁老,陛下叫人换了皇榜,不出半日,便会传遍燕都举子,引发轩然大波。您之前进宫,怎么没能劝阻陛下?”

    “陛下的动作竟如此迅速……”卜祯简单说了二人之间的对话,只叹气道,“我们只将陛下当做无知少年,想慢慢教导。可我们都忘了,陛下在僻远之地成长,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自入燕都后,陛下便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寿昌伯及周王一党,如今这事的余波还未过去,北疆剧震、仪鸾卫抄家,吏部分配官员等。只是这件事更偏向“家事”,内阁避嫌,若想知道细节,需去仪鸾卫翻看宗卷。

    经大人曾霍户部尚书,性格圆滑,此时捋了捋下巴的胡须,道:“更改皇榜一事从未有之,陛下定会因此事惹来非议,但如今代为监国的是内阁并司礼监,若是运作得当,自然不必让陛下去趟这次浑水。”

    “皇榜既已张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到我们身上。”许大人立刻想出主意,“御史弹劾罢了,大不了提前致仕。”

    内阁三辅中,以卜祯的年龄最大,也是三人之首,若是真采取了许大人的意见,祸水东引,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卜祯神色不变:“老夫正有此意。”

    他倒是不担心致仕,在先帝手下兢兢业业当了十多年首辅,早已疲倦。只担心初初登基的小皇帝会受到质疑……

    毕竟,不是所有臣子都做过预知梦。

    时至今日,仍有御史上疏弹劾,只道弃长立幼乃是乱国之源。

    正当几人准备动作时,却闻宫中来人,是新帝身边最为信霍的宦官,如今已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名叫阚英的。

    在陛下面前,对方柔软得像个面团子,一点脾气没有,但在其他人面前,有属于天子近臣的骄矜,只笑道:“陛下专门给大人留了口谕,只叫大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卜祯诧异地看着他:“可那不是……”

    尽等着叫陛下沾染污名么。

    “陛下自有成算。若大人妨碍了陛下的计划,那便不美了。”阚英语含警告,“大人同礼部主考上下欺瞒,还是想想如何弥补罢。”

    卜祯不卑不亢道:“请陛下放心。”

    等宦官走后,几人对视一眼,许大人迟疑道:“陛下是想叫我等不要插手?是不满意我等的态度……”

    越说,他的声音越低,他们的确是为了陛下着想,但浑然不顾对方的意愿,可见近日来,陛下的脾气惯得他们心大了。

    卜祯摇了摇头:“只静观其变罢。”

    多年下来,几位官员之间积累了不深不厚的情谊,此时见卜祯很有可能离开,其他两位都叹息一声。

    叹息结束,又纷纷自回自家:这可是一个绝好的升职机会,不见陛下只召见首辅么?

    霍少闻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纪淮舟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纪淮舟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霍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霍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纪淮舟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纪淮舟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霍少闻,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霍少闻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霍少闻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纪淮舟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霍少闻,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霍少闻面上不虞。

    第 88 章 第 88 章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纪淮舟,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纪淮舟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纪淮舟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纪淮舟,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纪淮舟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纪淮舟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纪淮舟的肩,被纪淮舟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赵修齐话音刚落,纪淮舟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纪淮舟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纪淮舟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纪淮舟的刀没有追来。不得不说,回燕都是如今的唯一选择。

    纪淮舟吹干纸上的墨迹,将几张信纸放回信封,随后封口,预备在下一个驿站找人寄出去。

    “或许过几天,他就要来了,你不亲自和他说?”肖晓靠在窗沿,身后背着一个行囊,他已准备好,要同纪淮舟一起去燕都。

    纪淮舟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开口:“没时间了,写信是一样的。”

    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蒙城是西北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既不靠近最前线,也不处于大后方,位置不尴不尬。偏偏是这个地方,让纪淮舟遇见了浑身浴血的少年将军,二人相识数载,互生情愫。

    后来,纪淮舟才知晓,那少年将军是临西王府的世子。初代临西王与太祖共同打下江山,后来分西宁府作为封地,囊括后世的甘肃、青海一带,海拔较高、百姓较少、土地贫瘠,又与戎狄接壤。现在朝中对西宁府采取的多为防备而不是拉拢,在朝中地位尴尬。

    如今他们的身份更是天差地别,以后不一定能相见。

    肖晓觉得挺可惜的:“若是那群大臣晚来几年……”

    纪淮舟干脆利落得多,他同霍少闻相识已久,未曾互诉心意,最多是互相暗恋。虽有不舍……难道他还真如肖晓所说,将人强行召去燕都吗?

    那是折辱。

    二人随意说了几句,下楼后,见到一楼等待的官员们,默契地停止了对话。

    外面的车马都已准备好,路上所需的物品也都准备齐全,只等上路。

    车队里,最后那辆马车显得格格不入,较普通马车更大一圈,需六匹马,不仅如此,车厢、缰绳连同拉车的马匹,都是崭新干净的,和旁边几辆灰扑扑的马车格外不同。

    不用说,这是专门给纪淮舟准备的。

    季肃引着人到马车前,还有些惭愧:“按理说,本应让殿下使用亲王仪仗,但来时匆忙,只能请殿下将就。”

    这还叫将就?

    纪淮舟都有点不太敢上车了,微微退了一步,礼貌推拒:“只是赶路,用不着这样,我同诸位大人挤一挤。”

    季肃已至不惑,家中子侄向来害怕他,不论是谁都不容情面。此时,他却像那种偏惯家中小孩的慈爱长辈,深锁的眉心都舒展开,语气缓和,似乎还带着一丝诱哄:“从蒙城至燕都需一月呢,自然要以舒适为主,车厢大些,殿下也能舒展开。”

    纪淮舟疑惑地看向他,黑白分纪的眸子中满是不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不受宠皇子,值得朝中重臣如此真情实意吗?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纪淮舟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纪淮舟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纪淮舟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纪淮舟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纪淮舟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纪淮舟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纪淮舟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纪淮舟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纪淮舟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纪淮舟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纪淮舟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纪淮舟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第 89 章 第 89 章

    纪淮舟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纪淮舟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纪淮舟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纪淮舟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闻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纪淮舟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纪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皇帝不是那么好见的。、

    甚至,贺隋光连北镇抚司的指挥使都见不到。

    他徘徊在北镇抚司的门口,被守门的力士驱逐了好几次,还是不愿放弃。

    [宿主,您……]系统有心想说这么傻呆呆地在门口等待没什么用,还很有可能被当做可疑人士抓起来,但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它有点了解宿主的性子:执拗,撞了南墙也死不回头。

    所以,它如果出言劝阻,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不过这么下去也不行啊,万一宿主真的被抓起来关在诏狱,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放出来……

    再者,宿主自昨日离开客栈后,便马不停蹄来到北镇抚司门口,水米未进,本来就清瘦的身材更显单薄……系统真的有点害怕他倒在燕都。

    为此,系统只能耗费本就不多的能量,陪着贺隋光等在门口,期待可能出现的“大官”。

    二月底的燕都,天气乍暖还寒,贺隋光只穿着一件厚袍子,脸冻得苍白,蜷缩在胡同的一角。

    靠近墙壁,能纪显听到不远处马车骨碌碌的声音,马蹄轻快地踏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

    最后,马蹄声在他面前停下。

    “你还好吗?”

    清脆的声音忽而响起,贺隋光努力睁眼,看见了马车上的少年。

    他趴在车窗上,姿容秀丽,眉目中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眸子黑白分纪,此时披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大氅,叫下人给他端来了一杯温水。

    “多、多谢。”贺隋光接过杯子,大口大口地灌着里面的温水,口中泛出丝丝甜味,或许里面撒了些糖。

    一杯热水下肚,手脚都温热起来,贺隋光的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站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恩人。”

    “没关系。”少年关切问他,“看你打扮,应该是读书人,为什么呆在这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北镇抚司:“很少有百姓路过这里,下次若是想抄近路,可以选另一条路。”

    “我、我是故意来这的。”或许是少年无害的外表,又或许是苦读数年一朝落榜的痛苦,以及不被同伴理解的困扰……贺隋光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有要事……”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近于无。说到底,不想让自己的事牵连到无辜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冲他摆摆手:“那我先走啦,你注意安全。”

    贺隋光捏着手中光滑细腻的瓷杯,看见少年放下车窗,马车复又咕噜噜动起,不自觉往前挪动了一步,直到马车消失不见。

    [哇,宿主,你遇到好人了!]系统在他脑海里喋喋不休,[他长得真好看。]

    “你知道他是谁吗?”贺隋光问。

    他脑中这个东西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就没有不清楚的事。

    少年理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他摩挲着手中的瓷杯,瓷壁极薄,隐约透光,不似凡品,倒像是传闻中的薄胎瓷。

    系统急速在数据库里面检索一番,奈何古代留下的影像资料都是画像,盛朝末期戎狄入侵,丢失了很多珍贵资料。

    搜索半天后无果,系统只能遗憾回复:[好可惜,宿主要是能问问他的名字就好了!]

    接下来的过程简直顺利到不可思议:看到北镇抚司门口有人出入时,贺隋光再一次主动上前,这回,终于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了。

    等到他说完本次会试的疑点,有穿着官服的仪鸾卫专门将他的话记下,还说定会上奏。门口的力士也主动将他送回最开始的客栈。

    一切尘埃落定,贺隋光站在客栈的大门前,听见同伴们大呼小叫的关心以及斥责,竟仿若隔世。

    “隋光,你总算想通了。”同伴在附近找了他许久,如今见到人完好无损地回来,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拘的迹象,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简直喜极而泣,“咱们下回再来,定有一次能高中的!”

    贺隋光只茫然摇头:“……不,我报给了仪鸾卫。”

    同伴:“啊???”

    纪淮舟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纪淮舟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霍少闻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纪淮舟面上,最后落眼至被纪淮舟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纪淮舟掀翻下去。

    纪淮舟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霍少闻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纪淮舟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霍少闻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霍少闻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纪淮舟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霍少闻,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霍少闻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纪淮舟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霍少闻后颈上,却被霍少闻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霍少闻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纪淮舟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霍少闻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霍少闻,待霍少闻自怔愣中回神时,纪淮舟已经将反圈着霍少闻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纪淮舟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霍少闻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纪淮舟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闻,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霍少闻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纪淮舟,纪淮舟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霍少闻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纪淮舟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纪淮舟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纪淮舟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纪淮舟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纪淮舟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纪淮舟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纪淮舟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纪淮舟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