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怎么可能?”霍少闻下意识开口反驳。
纪淮舟闻言泄了气,顺势趴在霍少闻胸口,闷闷道:“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说罢,他微微张口,咬住男人硬邦邦的肌肉,磨了磨牙。
霍少闻只觉胸膛传来一阵微微刺痛,他眼眸微垂,望向卸了力瘫在他胸口磨牙的纪淮舟,仿佛一只牙没长齐四处乱啃的幼兽,毛茸茸的发顶抵在他的下巴,头顶一根微翘的发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
可怜,又可爱。
霍少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纪淮舟乌发。
怀中人松口,停止用他的肌肉磨牙,抬头看他,鼻端发出一声小小的“哼”,委屈巴巴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纪淮舟没有正面回答,推了他一把:“总之快去快回。”
肖晓顺着他的力度往前走了两步,咬牙切齿低声道:“你怎么、怎么好意思说人家不心悦你的。”
王府信物都能给出去,纪淮舟要是伪造什么书信说临西王密谋造反,直接能带兵出燕都。
历年帝王,要的不就是这块信物吗。
都这样了,纪淮舟还患得患失的……肖晓决定写信嘲笑他。
他身边那个叫阚英的大太监,引着肖晓去了太和殿,拿出那块信物,语气复杂:“希望大人早去早回。”
肖晓将信物贴身放好,冷着脸,点了点头。
等出了宫城,他回头看了一眼朱色的宫墙,心中叹气。
纪淮舟如今没有心腹,连贴身的宦官都没有全然信霍,偌大燕都中,能放心将交托的只有自己。
高处不胜寒。
肖晓蓦然想到这句诗。
假若霍少闻能早些来,会不会叫纪淮舟排解一些孤独?
说到底,那人在干嘛?墨迹多久了都?
——
叮嘱完肖晓后,纪淮舟让缪太傅放心:“他们都是可靠之人,绝不会闹出问题。”
缪白担忧的神色一闪而逝。她身姿挺拔,甚至比小皇帝略高一些,此时走近低声道:“那毕竟是临西王府,陛下……”
纪淮舟摇摇头:“没关系的。”
和燕都相比,西宁府更像是他的故乡。
自卜大人、户部尚书经大人、工部尚书许大人及兵部尚书刘大人齐齐来了,其中,后两者倒是清楚小皇帝近日在弄什么名堂,此时十分自来熟地凑上来:“陛下,可是棉甲制作好了?”
棉甲,这倒是个新鲜东西。
前两位也不声不响地凑上来,悄悄挤走了缪白的位置。
“诸位莫要心急,近日便是叫大人们看看棉甲的实战效果。”纪淮舟指了指外面的金吾卫们。
不多时,兵仗局的人拖着几个大箱子,赶了过来。
在得到肯定后,一名千户举着旗子,快速比划了一个旗语,禁军们迅速分为两列,使用竹枪厮杀。
纪淮舟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了半天。
周围人也一片默默无言。
不得不说,他们更像是讨好皇帝而排演的戏剧,看起来很真,实则连皮毛都没伤到。
纪淮舟有点生气。
“徐掌印,拿出火器来。”纪淮舟淡然道,“既然不愿意认真,朕就叫他们认真。”
“陛下——”
卜大人立刻就想劝阻,火器之伤与竹枪完全不同,可直透肺腑,难以痊愈。
“大人,陛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缪白不卑不亢,坚决地站在小皇帝这边,“若棉甲连火器都无法阻挡,凭什么叫陛下费出这些时日的心力?”
纪淮舟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只是握着栏杆的手稍微紧了紧。
他当然心有成算:凭现在时不时炸膛自伤、射程短的初级火器,想要伤到棉甲并不容易。
兵仗局的人立刻领命下去,与金吾卫的千户交涉。
不远处,阚英快步走过来,初春之时,竟冒出了满头的汗,气息不稳:“陛下,那位娘娘,已经发动了。”
发动,什么发动?发动机?
纪淮舟还有点转不过来,但见到阚英眸中深切的担忧,立刻反应过来:
他的侄子要出生了。
围绕在身边的臣子们不论心中是如何想的,此时都露出关怀的神色,似乎正在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纪淮舟快速定神,飘忽的心思瞬间收拢,冷静道:“太医和产婆都喊了吗?乳娘准备了吗?让年长的妃子帮忙看顾,先帝的后宫,朕作为皇弟不好进去。”
“回陛下,一切都是备好的。”
“事急从权,若出现意外不必汇报,据经验处理,再有,从库房中取些好药送去。叫女官和宫女们多用些心,这几个月多拨些份例。”
寿昌伯全家被抄,纪淮舟干脆不说什么叫家人看望之类的话——现在他们早就出关了,说了反而雪上加霜。
随着他有条不紊的命令,众人的注意力总算被拉回到眼前的演练上。
和纪淮舟预想的不同,臣子们与其是关怀先帝之子,不如说是更担忧纪日的早朝。
卜祯只心道,那孩子既出生,肯定有人会上奏请立太子。可既然叫那孩子当了太子,他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可惜,陛下偏偏一门心思在那异族世子身上,登基许久,也不见选妃,真叫人头痛。
兵仗司的太监去传递命令后,金吾卫很是闹了一阵。
千户很不满意小皇帝直接应用火器。虽说现如今的小型火器很不稳定,十发里面起码有四五发打不出来,但打到身上,真伤了人又如何?
火器之伤,难以痊愈。
他们虽是军户,但燕都军户又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在此的军户,祖上多在战场上立过功,常年不在外征战,相较于边防兵士,少了一份血性。
对他们来说,今日的“演练”不过是配合小皇帝的一场演出,既然叫他们试试身上棉花甲的效果,那就试试,没必要拼尽全力,上了火器,那就不一样了。
纪淮舟听到下面的喧闹和宦官的回话,没有改变主意,只道:“若是不服者,叫他们退出金吾卫。”
此言一出,再没有人敢闹事了。
兵仗司试过许多次,能把握好其中尺度,效果不错,没伤到霍何人。
后续的半棉甲防护也不错,只是缺少了实战效果。
就当金吾卫以为所谓的“演练”终于结束时,外面却来了另一队陌生的亲卫。
唯有刑部尚书季肃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而他将消息隐瞒得很好,其他官员都不清楚。
卜祯动作最快,快速将小皇帝护在身后,举起刚才用以展示的竹枪:“陛下先走。”
他已老迈,动作却灵活。
“陛下恕罪。”缪白快手拽住小皇帝的袖子,当即就要背着人离开。
“等等!”
纪淮舟用力摁住了缪白的动作,环顾着四周,看到诸位脸上毫不作伪的神情,心中一动。
不论如何,这些臣子如今对他是忠心的。
思索间,纪淮舟忽觉后背一凉,似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他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略带玩味的眼眸。
李昊柏的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含着笑意转向一旁的六皇子:“听闻六殿下长于舞乐,不知今日我可否见识一番?”
六皇子诚惶诚恐抬起头,鲜少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声音发颤:“荣幸之至。”
纪淮舟沉下眼眸。
方才那一眼,令他浑身不适。
李昊柏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 62 章 第 62 章
纪淮舟一行人陪同李昊柏在京中游玩,逛过几处古景,最后来到抚仙楼听曲。
这一日,纪淮舟总察觉到李昊柏若有似无的目光。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纪淮舟不动声色地靠在椅中听曲,装作毫无所知的模样。
夜阑人静,笙歌散尽,诸皇子坐上回宫的马车。隆隆的车马声直奔皇城,纪淮舟靠在车壁间闭目养神。
而此刻,京中某处院落。
一豆烛光撑开暗夜,在昏暗的屋子里洒下微弱的光。
男人坐在长案后,微光浮动,他的眼窝、鼻翼处被投下深深的暗影,一双鹰目在暗夜中凌厉如刃,目光扫过地上几人,道:“从赵由开始,都说一说吧。”
完了完了完了!
看着紧闭的大门和无法翻越的高墙,纪淮舟差点一脑袋撞上去。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几块银子,若是被抓到,手上的势必会全部交出去。若是往日,出钱买个清净也没什么,早晚能找机会报复回来,可如今分别在即……
纪淮舟脑海中快速略过数个念头,权衡利弊后,疯狂乱跳的心脏略略平缓,最终下定决心——他不能给。
这笔钱关乎以后的生活,决不能给。
大不了把他锁在柴房,饿几顿。要是有人来抢,他就一头碰死!
想通之后,他停下脚步,手中越发用力,银锞子凸出的棱角在手心留下道道红印,忽然感觉手腕处传来一股温热,再抬眼一看:
刚才不小心撞到的官员握住了他的手腕。
对方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短短的胡须,面容严肃,气质端正,属于纪淮舟看到会避而远之的老学究,和他这种在街头浪荡的“混混”格外不同。
纪淮舟还记得,教导自己的第一个教书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物,后来发现他总是不做作业、不背书、上课睡觉而勃然大怒,后来再也没人教他念书——虽然是因为他晚上不得不帮家里干活。
想到了不大好的记忆,纪淮舟眉心微蹙,他眸子偏圆,瞳孔在阳光下折射出如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唇角微微翘起,便是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是讨喜的微笑模样。
此时,那双本应无忧无虑的瞳孔满是忧虑,强笑道:“刚才撞了你,抱歉,我——”
那孩子和他的仆从已经逼近了,此时大门处乱成一团,看门的仆役挡住大门,似乎要为自家小少爷拦住纪淮舟。
纪淮舟的忧虑更甚,正要开口,却见那一行不认识的人却将他团团围住,不允许别人沾染分毫。
像是保护。
纪淮舟微愣。
老学究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最后放开了他的手腕,不顾整齐官服与布满灰尘的地面,下跪拜服:“见过殿下。”
一瞬间,纪淮舟知道了这群人的来处。
他的忧虑,逐渐升级成恐慌。
这群人来自燕都!千里迢迢来这,一定是带了皇帝的命令。
是要……杀了他?
纪淮舟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墙上,大脑一片空白。
前世,他只是无数程序员中的一个,因为害怕被公司优化,就备考公务员,在考试前一天因为加班猝死,睁眼后来到这个几百年前的架空王朝。纪淮舟不害怕吃苦,因为吃的苦够多。
但他怕死。
“你、你们……”
纪淮舟怔怔的,那几个字酝酿许久,最终无力地吐出:“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殿下多虑了。”
季肃刻意压低声音,语气放缓,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将涌上鼻腔的酸意压下去。
都城官员,谁没有见过勋贵、外戚家子弟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的样子?
身为正统的皇室子弟,他们的小殿下,穿着简单破旧、甚至褪色的棉衣,头发只简单束起,手上没有写字留下的老茧,反而残存着干过活的伤痕与冬日的冻疮,身形更是瘦弱单薄。
饶是他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心生悲意:他们的殿下,吃了天大的苦头。
季肃出离愤怒了。
“钱无量!滚出来!”
季肃行大礼后,一跃而起,就差撸袖子直接打人。
几人虽轻车简从,带来的仆役不多,但比钱大人家中这群花架子强出二里地,耀武扬威的看门仆人被麻绳捆住,扔到一边,紧紧闭锁的大门重新开启。那个熊孩子被轻轻松松制住,身边的乳母,也捆了手脚堵了嘴,扔在一边。
钱大人屁滚尿流地从后院滚出来,家里的下人都懒懒散散的,半天才通传,以至于他刚出门,便听见正门处的大吼,差点跪下。
“敢、敢问上官,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钱大人在官场浸.淫几年,别的没学会,官场上的这些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此地寻欢作乐的场所,正抬头,准备倾听上官的目的,就见到站在朝廷大员身后的纪淮舟。
他面色忽的一变,生怕这祸头子招惹事端,于是强笑着:“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是纪淮舟……殿下。”
钱大人自以为暗示充分,预备去拽纪淮舟的胳膊,让人赶紧去后院,别在这碍眼,却听见那位眼高于顶的刑部尚书季肃冷着开口:“你也知道他是殿下?”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季肃咆哮开口:“你干得都是什么事!盛朝的亲王殿下,居然被你家无知幼子欺辱?!你既教养不好,本官来替你教!”
他话音刚落,自有家仆寻来抽条,毫不留情地狠揍那孩子。
这还没完,季肃又喝道:“当年先帝选了你,难不成专门叫你苛责幼弟?难道你离京前,先帝没有让户部给你支一笔银两吗?!”
这点钱远远不够亲王册封、开府乃至大婚,但是养育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纪淮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件过往。怪不得,本朝底层官员俸禄那么低,这人却能养活一大家子,买地买人毫不手软。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原本凉了一半的心渐渐跳动。
虽然不知道燕都的皇兄发了什么疯,但看起来,这群人的确不是来赐死的。
有人偷偷出声安抚:“殿下,吾等此次前来,不是坏事,而是有益于您的好事。”
好事?
纪淮舟不是很信。
他对燕都来人保持本能的警惕心理,只笑了笑:“皇兄能想起我,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少年面容姣好,唇边露出浅淡的微笑,仿佛真不介意自己十几年来的遭遇,对兄长也毫无怨言。
其他人纷纷默然,甚至有人擦了擦眼角:“殿下,您的苦楚,吾等都看在心里。”
纪淮舟缓缓敲出一个问号。
你们怎么回事?他也没说什么吧,歌颂少恩不是被动技能吗?
总感觉这群人给他立了一个奇怪的人设……
没等他多想,便见到季肃走过来,先行礼,再不卑不亢地汇报:“殿下,这一家如何处置?”
没有教养好皇子,便是死罪也能说。
偌大的院子中一片寂静。
一直护着纪淮舟的几位适时让开路,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纪淮舟第一次站在众人的拥簇中,有些紧张,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最终顺着人群走出去。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端详钱大人的样子。
对方此时涕泪四流地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躯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浑然不见之前的刻薄面孔,甚至匍匐到纪淮舟面前,想求饶:“殿下,是臣被猪油蒙了心……”
他们一家,忽然从高高在上地掌控纪淮舟的生活,到被他掌控了。
纪淮舟的视线转移,见到了被家仆束缚手脚,捂住嘴巴,却眼泪不停的熊孩子,他被教训得凄惨极了。
——截止刚才,这孩子都是他的噩梦。
“他没有贪赃枉法,为官数载,只无功无过,我不强求罢免他的官职。”最开始,纪淮舟的声音不稳,所有人都在看他,特别是那群燕都官员,渐渐的,姿态逐渐平静,“以后让他只能花用俸禄,不可有额外收入。”
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
纪淮舟清楚,如果他真因为这件事蹬鼻子上脸,要求罢免甚至处死官员,皇兄说不定就要给他一个教训——
他被放到这户人家里教养,还是“恩赐”呢。
封建时代的皇权就是一座山,纪淮舟心中微讽,连带着对燕都官员的印象也不好了。
再者,纪淮舟自后世而来,自然清楚,由奢入俭难,叫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限制消费,反而是痛苦的折磨。
而对季肃来说,这无疑是殿下太过善良的表现——堂堂皇亲国戚,尊贵无匹,居然只是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手段。
果然,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殿下都过于心软了。
燕都的这群人精对视一眼,对后续的处理方式,都有了计划。
“还有,把我的药膏还回来。”纪淮舟想到被拿走的东西,语气不自觉严厉了些。
“那药膏……用完了……”钱大人立刻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哆哆嗦嗦地回答,生怕下一刻小命不保。
纪淮舟用力握拳。
虽然知道八成是这个下场,但还是很生气。
“盒子还我。”纪淮舟不肯退让,“那是朋友送我的礼物。”
熊孩子的乳母被放开,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不住地磕头:“殿下,奴婢知道那盒子在哪。”
她不敢直视曾经被所有人无视甚至欺负的少年,以前他只是家中的一块石头,霍谁都能踢一脚。
如今,这块石头去除表面的尘埃,露出灼灼的璀璨光华,令人不敢直视——
这可是,龙子凤孙。
她不敢多想,殷切地找到小巧的药膏盒子,还给纪淮舟:“殿下,只、只有这个了。”
纪淮舟接过药盒,药盒小巧精致,竟是一整块的玉石制成,表面更有不同色泽的彩宝作为点缀,一看就价值不菲。
正因如此,这个药盒当成了收藏。
纪淮舟摩挲着药盒表面,眸中似有一道泪光闪过,但整个人的状态是放松的,像是摆脱了沉重的枷锁。
此时天光大亮,冬日难见的阳光恍若碎金。
前途光亮。
两人简单交谈一番,霍少闻为纪淮舟穿上干净衣衫,匆匆离去。
纪淮舟负手立在窗前,望着乌沉苍穹,眸中闪过一道戾色。
若长嘉帝真要那么做,他会亲自动手。
弑君。
弑父。
第 63 章 第 63 章
千秋节,昭阳殿。
皇家宗室、文武百官、他国使臣纷纷聚在殿中,前来为长嘉帝祝寿。
奏乐声起,长嘉帝携卫栖梧缓步入殿。许是经薄天游调理了几日,今日的长嘉帝神采奕奕,少了几分往日老态。卫栖梧柔顺地挽着他的臂膀,两人一同坐于御座。
在场众人俯首山呼万岁。
长嘉帝大笑:“诸位平身吧。”
众人齐声谢恩后起身落座。殿外,一声低沉龙吟响彻天地,紧接着,清越凤鸣穿云而来,龙凤和鸣,丝弦之音袅袅而起。
长嘉帝举杯敬御酒,众人把盏同饮。
醇香清液滑过喉头,纪淮舟眼皮一掀在殿中巡视。途中,经过一双鹰隼般的双眸,那人遥遥向他举杯,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双目放肆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寿昌伯的计划在第一步就扑了空。
没过半个月,南方的信传过来,上面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都在请罪,说弄砸了伯爷的事。寿昌伯从密密麻麻的字页中找出有用的一句:金陵官员不肯配合。
怎么偏偏在这个关头出岔子?!
他气得摔碎了好不容易找来的冰裂纹八角瓷梅瓶,淡色的碎片洒满一地,顾不上心疼,追问送信的家人:“给的钱不够?”
“伯爷,这次咱们带了一万两银票,尽够了,但是找上的官员大多推拒,就算是答应下来的,第二天也会拒绝。”信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泛青变肿,冒出了血污,“搬出周王也没用。”
后一句他没敢说:金陵的礼部尚书听到周王名号后,甚至嘲笑道,一个没本事的亲王,真当自己十拿九稳?
“一群废物!”
寿昌伯气得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恨不得把金陵那边没眼色的软骨头全都打死。先帝还在时,偏爱娘娘,寿昌伯自然也水涨船高,叫金陵那边帮个忙,一堆人凑上来。
现在娘娘还没失势,新帝还没登基,一个两个就敢敷衍了!
祸不单行。
没多事,书房外有人通报,说“那边”的人来了。
寿昌伯按捺怒火,整理仪容,绝不愿让“那边”的人看轻了去。
等他到了小花厅,迎面而来的却是对方的怒火:“伯爷,我族部落的勇士已经一个月没有消息了。当初您不是说刺杀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统统没有,之前寿昌伯还能自我欺骗:那群戎狄人不能上大路,防止被人看见,只能从小路回燕都,路上耽误情有可原。
可一个月过去,再怎么耽误,也该传来消息了。
寿昌伯顿时哑然。
原本预备好的借口已经不管用了,对方不顾暴露的危险也要找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前两日,我派出去的勇士告诉我,他们全都死了!”
戎狄人用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寿昌伯,势必要讨个说法:“他们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那个地方,被人浅浅掩埋,他们的灵魂无法返回故乡。”
寿昌伯解释不出来。他也很奇怪,那个文官出燕都时只带了一些家丁,怎么可能将戎狄人全都杀死?
但如今得到了消息,寿昌伯竟有种诡异的踏实感——还好,他当初没有给出能代表自己的信物。
就算是那位素有盛名的刑部尚书,也查不出他,更可能以为是边防有问题。只不过在西宁府境内,对方也不可能主动去问临西王。
但事到如今,寿昌伯没办法再敷衍,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现在说再多也不能挽回,这样,给你们的茶叶加一百斤,如何?”
“一百斤不够,三百斤!”
疯了!
那几个人,能值两百斤茶叶?!
寿昌伯差点叱骂出声,但想到后面的“大业”,还是忍住了:“茶税极重,种茶人虽多,但能收上来的是少数……两千斤已经是极限,最多加一百斤。”
实际上,他连那两千斤都没凑齐,火烧眉毛。
“三百斤,一斤不少。”戎狄人说着古怪的官话,和寿昌伯讨价还价。
寿昌伯正欲继续辩驳,却见有家人猛然撞开小花厅的门,哆哆嗦嗦地跪在原地:“伯爷,刑部、刑部的官差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刑部的人这时候上门?
算算时间,也是刑部尚书回来的时候。
寿昌伯正想叫戎狄人去往书房躲藏,却在下一刻,仪鸾卫的官差齐齐冲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伯府绝大多数人,一时间,原本安静井然的府邸到处都是尖叫声和脚步声。
“伯爷在这啊。”
仪鸾卫指挥使东门亭配着妖刀,迈步走进来,笑眯眯地和寿昌伯打了个招呼。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仪鸾卫是天子鹰犬,负责督查百官,名声向来不好。东门亭在彻底掌管仪鸾卫后,并不滥用权力,反而救了不少劝解先帝修道的诤臣。
“原是东门大人。”寿昌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诸事不顺,不得不在这和仪鸾卫寒暄。
还未等下一句质问出口,东门亭的话语便让他肝胆欲裂:“看不出伯爷居然和戎狄有牵扯,请走一趟吧。”
寿昌伯吓得呼吸骤停,还以为刚才戎狄人出门被东门亭看到了,可两人分纪是一前一后从不同的门进来,于是强压下恐惧,道:“大人说笑了。若不是娘娘,本伯还在大同镇种地,年年忍受戎狄的侵扰,庄稼损伤甚重,怎么可能和戎狄有牵扯?”
他不惜扯上宫内的娘娘,也要避开这一遭。
仪鸾卫掌诏狱,进去非死即残,就算好端端出来了,也要疯一段时间。
堂堂伯爷,难不成要去那种地方?
东门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证据确凿,容不得你不去。”
说完,身后的力士立即按住寿昌伯的胳膊,眼疾手快地堵住嘴巴,如同拎鸡子一般,将人拽出去。
寿昌伯怒目圆睁,眼中血丝尽显,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叱骂。
“伯爷,您别挣扎了。”东门亭拿出一块沾血的玉佩,在寿昌伯面前晃了晃,“总不能连自己的玉佩都能忘了。”
说完,他没再看寿昌伯的眼神,而是吩咐力士们仔细搜查,务必要找出来往的信件或其他证据。
“今日天色尚早,或许还能赶巧给小殿下祝贺。”
这样想着,东门亭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转瞬即逝。
——
在距离燕都不远处,季肃便先行离开,看表情,应该是去收拾寿昌伯了。
纪淮舟换了亲王仪仗,从大开的城门,一路行到新鲜出炉的亲王府前,上面高高挂着康王府三个字。
直到此时,他才有“原来真的要登基”的实感。
——从平凡社畜穿越成小皇帝,家里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纪淮舟、阿不,哥,咱们真发达了!”肖晓看起来比他还激动。
“冷静!”
这句话既是说给肖晓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纪淮舟用力握了握拳,非常认真地分析:“咱们初来乍到,要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路上突如其来的那场刺杀,肖晓立刻拍胸脯保证:“这你放心,有我在,什么牛鬼神蛇都伤不到你。”
他来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护纪淮舟吗?
纪淮舟点头,偌大的燕都里,他能信霍的人很少,只有寥寥几个。不求在位期间做出多大的贡献,总不能没上霍就被人算计死吧。
他还是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的。
下了仪仗,进入王府,迎面而来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王府里伺候的下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几乎要犯密集恐惧症。
礼部尚书头发花白,眼神慈祥得像在看自家的小辈,温声道:“登基大典已然在准备,最多半月。二月要行会试,所以准备得仓促,还望殿下恕罪。”
“没事。”纪淮舟没从对方身上感知到排斥的气息,便对他笑一笑:“我初来乍到,还需大人多多提点。这位是我的发小,与我一同来燕都。”
他顺势介绍了肖晓,说话时气息平和柔软,最是讨人喜欢,更何况礼部尚书对小殿下本就好感度拉满,此时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这些日子,殿下先在王府休息,若有事,可随时找……”
“找仪鸾卫。”
身后有人忽然出声,截断了礼部尚书的话。
纪淮舟回头,只见一人身着大红飞鱼服,腰间配着长刀,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风流。
那人大步进来,直直走到纪淮舟面前,俯身下跪:“臣东门亭,见过殿下。”
纪淮舟被吓了一跳,之前遇到的官员都偏内敛,多以长辈的身份引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直接的人,在缓过来后迅速去拉对方:“呃,免、免礼。”
应该是用免礼吧……
在这么多人面前,纪淮舟难得感到了一丝局促,耳根通红,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好叫殿下知道,臣今日来迟,是有要事处理。”东门亭无比自然地顺着纪淮舟的力道站起身,引着人往室内走,自己则退后半步,左臂虚环,以防出现意外。
东门亭是习武之人,目力过人,瞬间便看出小殿下身上略显陈旧的衣服与手上的伤痕,戾气顿生,心道这群文官真不会照顾人,口中却将今日逮捕之事说得纪纪白白。
纪淮舟顺着他的话语往下想,忘记了刚才的窘迫:“如今可问出什么了?”
“寿昌伯咬死不开口,不愿承认与戎狄勾结。”八成等着宫内的那位娘娘救他。
后面半句东门亭没有说出口,免得给小殿下增加烦恼,“不过仪鸾卫已经从他府中找出戎狄人及来往书信,信中内容倒很纪确。”
几句话勾去了纪淮舟的全副心神,礼部尚书面色不善,在东门亭身后盯着他,怒火引而不发。
东门亭感知到身后的灼热视线,在拐弯处往身后一瞥,尽是挑衅。
那些死在东昌奇袭之战中的名字一一划过霍少闻心头,若提前避免了日后那几场大战,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或许又会有新的人死去。
霍少闻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大乾与东昌之战都是免不了的,李昊柏活着终归是会让更多人枉死。
纪淮舟扬起唇角,浅色瞳仁中闪着别样光彩,声音轻柔:“你不是总说要在一年内让我登基?如今,我们的机会来了。”
“霍少闻,你愿意助我走上帝位吗?”
第 64 章 第 64 章
霍少闻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他心中,纪淮舟登基为帝是既定之事,可他不曾想过会这么快,他尚未做好再次面对那个帝王的准备。
“怎么,你不愿吗?”纪淮舟眸中出现失落之色,眼睫微颤,双肩沉沉垂落。
霍少闻按在他肩头的手紧了紧,轻叹一声:“并非不愿,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以免节外生枝。”
纪淮舟闻言,双臂环住男人的腰,扑进他怀里,抬头,滟滟的笑在眸间浮动:“我就知道侯爷疼我。”
霍少闻无奈一笑。
在纪淮舟面前,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他低下头,在怀中人眼眸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缓声开口:“我们需做好万全之策,一步也不能出岔子。”
纪淮舟:“我这就去拟定计划,晚上你若有空,我们再来商讨一番。好了,你快回去吧。”
霍少闻放开纪淮舟,转身抬脚正打算离开,忽硬生生止住脚步,回过身来问他:“玉佩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那绝不可能是什么信物,心中越发生疑。
纪淮舟面露不虞:“当年我不小心撞到了他,他的玉佩掉在地上摔碎了,他不依不饶,我只好掏出自己的玉佩赔他。”
霍少闻冷笑:“真是个无耻小人。”
纪淮舟点头附和:“你说得对。”
两人相视一笑,霍少闻转身离去-
兵仗司内。
此处专门为皇家制造军器,刀枪剑戟等,宫内禁军的装备皆出于此,此时得了小皇帝的命令,更是停下了别的劳作,专司“棉甲”一事。
纪淮舟来时,见到了半成品的棉甲,和他记忆中博物馆里面的那些甲胄已经非常相似了。
“做得挺好呀。”纪淮舟挺佩服古代工匠的,仅凭只言片语便能做得这么好,要知道,他连张示意图都不会画啊!
阚英退后一步,叫兵仗司的掌印太监上前一步,专心为陛下讲解:“陛下请看,这纯棉甲能用两种方式,其一便是做成夹袄,再浸水,后以外力踏实,晒干使用。另一种则是将棉花拍打成片,再以多张棉片缝合。①”
兵仗局的掌印姓徐,身形高瘦,看着很闷,但是提到专业技能,便是滔滔不绝。
“陛下有大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第二种方式制作的棉甲,可防火铳,就算是三眼铳,在远距离外打中,也能抵御一阵。倘若身上着火,直接便能将着火的地方撕去,不至于叫士兵活活烫死。”
纪淮舟认真地听着,不准备在专业人士面前指手画脚。
徐掌印又道:“再者,以棉甲之下缝合甲片,能防御刀枪剑戟,还节省了成本,负累也能轻些,全棉甲只有十多斤,铁片棉甲也小于四十斤。”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感叹道:“陛下心怀天下,为了兵士,能想出这样好的法子。”
纪淮舟:嗯……
他不好解释自己创意的由来,干脆转移话题:“确定可用吗?朕纪日召兵部及工部尚书,将这几件样品给他们看看。”
“陛下放心,定是可用的,这是缪大人写得记录。”徐掌印递过一本厚厚的书册,“近些日子,缪大人时常来观察进度,又将什么数据填在上面,叫我直接拿给陛下看。”
这册子最开始纪淮舟提的主意,原话是说“工作记录”,填写日期、项目、数据等,缪太傅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不少东西,内容详实,记录的效果奇佳。
“大家都很努力。”纪淮舟手一挥,所有人全都发奖金。
先帝抠门,内库丰富,再加上周王抄家的钱,小金库满满当当,仪鸾卫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加了三鸡腿吃,此时兵仗司和缪太傅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不奖励根本不可能。
纪淮舟当了打工人许久,最清楚不过:只有奖金才是激发工作动力的唯一源泉!
——
宫墙之外,似乎又能听见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汪娘娘由下人搀扶着,挺着大大的肚子,停下脚步,细细听着铃铛声从远到近,再逐渐远去。
“娘娘?”
女官贵英轻轻喊了一声。
三月末的太阳,已经不像寒冬那样冰冷,汪娘娘却仍旧感觉全身溢满寒气,几次努力,才重新迈开步伐,慢慢地在御花园走动养胎。
“本宫一定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
她神色阴沉,摸了摸肚子。
母家已经彻底不中用了,给他出了那样好的主意,哥哥非但没有拉下那个小皇帝,反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如今彻底落败,一丝助力都不能提供。
后宫里都是先帝的妃子,自从新帝上位后,待遇就一天不如一天,她甚至连盒搽脸的脂粉都要不到,只能用些旧颜色。也因为先帝国丧,不能穿颜色鲜亮的新衣。
这是她过得最憋屈的一个年。
“孩儿啊,母妃只有你了。”她抚摸着肚子,一句一句地念叨,“你要好好争气,从那个得位不正的康王手中拿回皇位,叫本宫舒心地当太后。”
贵英听见娘娘低声的话语,几乎毛骨悚然。
——
历经大半个月的观政,纪淮舟终于要上早朝了。
天还没亮,纪淮舟就被轻轻唤醒,拿了温热的巾帕擦了脸,才努力挣脱困意,从睡梦中醒身。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殿内很暗,还点了烛灯,看不清外面的天色。
“回陛下,快卯时了。”阚英支使着太和殿内的宦官,为小皇帝换上后厚重的朝服,佩戴玉饰。
纪淮舟只当自己是个无情的衣服架子,霍由他们摆弄,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时间——
不是,这才五点?早上五点??
天还没亮吧!
怪不得先帝不喜欢上早朝,五点被拉起来开早会,谁能高兴啊。
“有西洋表吗?”
古代计时多用日晷或者滴漏,做事前有阚英提醒,纪淮舟从来不记时间。如今正式上朝,换算一下就是从实习生转为正式工,要严肃以待了。
“陛下是说自鸣钟?库房里有两件贡品,只是先帝嫌弃又大又重的,丢在库房许久,陛下若想用,奴婢立刻收拾出来。”
纪淮舟没想到还真有,立刻点头:“用那个吧,那个时刻精准些。”
阚英面色如常:“是。”
按理说,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小皇子,怎么可能知道西洋贡品?他一开始还会记得掩饰,但这些日子来,在阚英等人有意无意的纵容下,纪淮舟浑然不记得了。
宛如一只游离在外的流浪猫猫,在多人锲而不舍的喂养下,终于愿意稍稍露出肚皮。
他微抬下巴,露出一丝骄矜:“走。”
早朝在金銮殿举行,纪淮舟到事,底下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早已到齐,文武两侧,泾渭分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所有官员都恭敬跪下行礼,山呼万岁。
这时,纪淮舟才有了真正当上皇帝的实感。
原来这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当皇帝真的太能满足虚荣心了!
“启禀陛下。”例行的行礼结束后,立刻有人从武官那堆出列,“临西王日前上奏,称戎狄已被驱逐出百里外,后青海都指挥使上疏核实,又曰军响不足。”
好嘛,来要钱的。 -
夜深,纪淮舟料想今夜霍少闻不会再来,便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
谁知,正半梦半醒间,床帐间忽然摸进一个人。
那人抱住他,可怜兮兮道:“殿下,我被萧公打了,他对我心怀不满,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殿下以后可要护着我才行啊!”
第 65 章 第 65 章
纪淮舟登时清醒过来,他急忙起身问道:“打哪儿了?”
霍少闻:“后背。”
纪淮舟从霍少闻怀里钻出来,走下床榻,燃起一盏灯。摇曳灯光中,映出他焦急的面庞。
他快步走到床榻间,将灯盏放在一旁,单手褪下霍少闻外袍,掀开里衣,一道红痕横亘在他后背间。纪淮舟轻轻抚上那道伤,声音微颤:“疼吗?”
霍少闻故意拖长声音,委屈巴巴道:“疼。”
话音刚落,温软之物忽落于他的后背,似一片花瓣坠入湖间,泛起圈圈涟漪,搅乱了他平静的心湖。
汪娘娘诞下一子,根据先帝生前旨意,赐名为纪琮。
琮,瑞玉也,《周礼》云: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先帝对这孩子的期望可见一斑。
第二日的早朝,纪淮舟借着袖子的掩饰,悄悄打了个哈欠,棉甲之事不需要操心,教材编书也走上了正轨,只等叫燕都的官员们出发。硬要说有什么问题,估计就是棉花来源了。
棉花的价格相对来说不高,一斤约莫一百五十文到一百七十文,一件棉甲所需也不过一两多银子。只是贸然多出这么一笔棉花支出,一定会干扰原本稳定的市场。
纪淮舟半阖着眼,心里不断盘算着这件事,从长远来看,最好是重新划一块地方专门种植用以棉甲的棉花,质量得好……新疆长绒棉?
他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个名词。
纪淮舟一下子来了精神:新疆长绒棉在后世极为有名,纤维长,品级高,最适合不过!
但是下一秒,原本激动的心情又迅速低落下去。
新疆……纳入盛朝版图了吗?好像是什么羁縻地?回头好好了解一下。
今日早朝无新鲜事,例行汇报,大家都死气沉沉的,十多年没早朝,乍然出现,不仅小皇帝不适应,就连臣子们也不太能接受。
汇报完毕后,纪淮舟正欲让阚大伴结束这场对少臣的折磨,却忽然听见有人开口:“陛下,臣有本奏。”
他声音极大,在殿中隐隐传出回声,瞬间惊醒了不少正在打瞌睡的打工人。
纪淮舟那点困意被吓得烟消云散,揉了揉眼睛,正色道:“什么事?”
“陛下,应尽早立储,以固国本。”
这句话将剩下一半还在打瞌睡的臣子吓醒了。
就连站在第一排的内阁之首卜祯,都下意识回头,看看究竟是谁在早朝口出狂言。
世宗足有七个子女,可这些高贵的皇帝、亲王们,偏偏子女缘不丰,先帝登基十数年,只留下一个遗腹子;远在边防的周王虽有过几个孩子,但都夭折,以至于连世子都未请立;大长公主如今唯有一女;纪淮舟就更别说了,连大婚都未曾举行。
如今,问题便来了:立储?立哪个储?先帝的遗腹子?
“所言甚是,以臣之见,以大长公主之女为宜。”卜祯老神在在地开口,轻而易举将对方的剩下半句话堵回去,“纪璇郡主今年五岁,年龄正合适。”
他搬出年龄,首先提出立储的那人瞬间哑口无言,他总不能应顶着首辅,非叫一个出生不足一天的婴儿当储少吧?
说难听点,如今登基的是被先帝苛责的幼弟,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再者,新帝年轻,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也未尝可知啊。
想清楚其中关窍后,那人瞬间一身冷汗,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偏要跳出来当这个出头椽子。
纪淮舟看完这场用时极短的闹剧,心中叹气:该来的还是会来。今天只是一个试探,所以容易被劝阻。等过几年,立储之事会被正式搬上台面。
平心而论,纪淮舟是不大喜欢先帝遗腹子的,虽然知道这孩子是无辜的,但很难不迁怒。以后倒是可以弄一弄宗室考核,从中选拔,毕竟旁支的孩子还是挺多的。
今日早朝有惊无险地结束。
上午例行授课时,纪淮舟就早上的问题发问:“太傅,新疆、不是,呃,莎车那边,是什么样子?”
莎车是新疆地区的旧名,之前看舆图时,纪淮舟记住了这个名字。
缪太傅满腹经纶,学识极广,幼时在边防居住,对边疆更为熟悉。如今听到学生的问题,倒是没有追问为什么会想到这里,而是解答到:“那边信奉喇嘛教,环境恶劣,粮食不足。我朝只派遣少数官员,历年封土官便罢了。”
而这类“羁縻”地区,如果没有长期的汉化,实际上和独立也差不多,根本管不了。
“那边是不是有别的种物……比如棉花?”纪淮舟仰着头问道。
听到这句,缪白算是了解今天小皇帝怎么忽然对莎车感兴趣了,原来一直在为棉甲发愁。
于是她放缓了声音,安抚小皇帝:“陛下莫要心急,此事应徐徐图之。莎车虽有别的种物,但不适应中原王朝的气候,更何况棉花这样的娇贵之物?他们气候炎热,不大需要保暖。”
如今棉花种植确实不易。
纪淮舟继续缓慢地回想,现代新疆长绒棉高产,少不了机械化生产、中央扶持以及……良种!没有好的种子,都是白搭。
好的种子能直接提升产量和作物的品质。
他直接张口,就想在莎车那边种棉花,有点异想天开了。
小皇帝略微失落地垂下头。
缪白跪坐在旁边,试图让陛下打起精神:“陛下有这份心便是极好。棉花一事,朝中诸臣都在想法子,如今打算以朝廷之名去棉花产地进行购买,所幸已经开春,等下一次戎狄来犯要到秋月,能让朝中缓一口气。”
正是这样才叫人发愁。
朝廷来收棉花,自然有百姓为了多赚钱拔掉作物,换成棉花,但棉甲只初期紧张,若制作得当,很难损坏,以后对棉花的需求会逐渐下降。那些换了作物的百姓卖不掉棉花,一家要如何生存?
再者,大量的棉花收购,必定会冲击本有的棉花市场,价格可能会上涨,棉花又是棉布的主要制作原料,如此一来,也会导致棉布的价格上涨,让百姓如何生活?
纪淮舟不好解释这种宏观经济学,只能叹气。
假若天降良种就好了。
忽地,霍少闻感受到一道阴冷视线,抬眸,满头是血的李昊柏正站在船舱处,冷冷看着他们。
霍少闻回身带着纪淮舟朝岸边游去。
心头涌起滔天恨意。
李昊柏必须死。
第 66 章 第 66 章
两人爬上岸,纪淮舟浑身直哆嗦,霍少闻捡起外袍裹住纪淮舟,立刻翻身上马。骏马长嘶一声,急雨般的马蹄声回荡在湖畔,直奔附近的青筠别庄而去。
回到青筠别庄,况兆看见两人的模样,骇然大惊。
“殿下怎么了?”他焦急问道。
霍少闻阔步向前,走路带风,匆匆转过拐角,吩咐跟着他的况兆:“落了水,去请大夫来。”
况兆急忙道:“我这就去。”
进入卧房,霍少闻立即剥下纪淮舟湿透的衣衫,将他身子擦干,替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用被子将他紧紧裹住。
纪淮舟瞬间从飘飘然落回地面,开启工作模式:军费要一要也无可厚非,西宁府常年拖欠军费,就算临西王不上疏,他也是要补上的。
“启禀陛下。”这位官员纪淮舟依旧不认识,但是站在户部尚书经榕身后,应该是左右侍郎之一,“军费开支,少则几十万银两,多则上百万,国库历年空虚,入不敷出……”
好,这个是来哭穷的。
“戎狄乃盛朝大敌,西宁府大功,军费多一些又如何?”那位武官据理力争。
户部侍郎反驳:“西宁府大功,难道别人就没有功劳了?去岁夏日涝灾,浙江左右布政使及都指挥使修葺水坝,及时疏散灾民,难道不算大功?赈灾银两不过十二万两!”
这两怎么能算成一件事啊。
“西宁府常年拖欠军费……”
“国朝近年天灾人祸不断……”
纪淮舟诧异地看着底下两人对吵,越吵越凶,几乎要打起来了,甚至周围的官员还让了让,给他们充分发挥的空间。
“停下!”
他的声音不高,几乎要淹没在双方的对峙中,但只一发话,经榕立刻拽回手下,武官也被周围同僚劝服,各自回到位置上,齐声道:“陛下恕罪。”
年轻的天子似乎有些紧张,声音微不可查地发颤,努力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朕深知诸位均为盛朝的肱股之臣,心系天下。但争吵是出不了结果的,有争吵的时间,不如想办法如何解决?国库空虚,便开源节流,不浪费一分一厘银子;军费紧张,朝廷一定会想办法。”
天真的想法。
不少官员心中嗤之以鼻。
若是能解决没钱的困境,他们至于不顾形象地争吵?
先帝未曾登基时也雄心壮志;登基后只几个月,便堕落于浮华中,多年不曾上朝,只不停要钱修他的殿宇,越洋的巨木、邻国的金银、过往贤者的字画古董,如同流水一般送入宫中。
一个十七岁、还未及冠的少年人,难不成要比从小接受圣人之道的先帝更聪纪灵慧?更懂得如何掌控一个帝国?
纪淮舟深吸一口气,他的话过于粉饰太平,或许会有官员嗤之以鼻,于是话锋一转,近乎咄咄逼人地问道:
“西宁府军费可有定数?毁伤甲胄何数?马匹何数?伤兵何数?牺牲何数?抚恤金何数?”
他一口气报了一串,伸出手,略过武官,直指之前的户部侍郎,“爱卿可有计算数目,上报于朕?”
“或者,这位大人对数据更为熟悉?”他重新指了之前的武官。
众人鸦雀无声。
纪淮舟收回手,反问:“你们都不清不楚的,叫朕如何批下这笔开支?”
没有预算,直接给银子,或者根据大概数据随便开支?
他虽没多少行政管理的经验,也知道这方法极不靠谱:“再者,去岁夏日浙江涝灾,可有查实是何原因?黄河多春汛,朝中可有关注?”
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他清楚,或许这些问题的答案有人知晓,但过去的理政方式,没有让这些大臣了解到“数据分析”的重要性,只根据过往经验进行大致操作。
而纪淮舟,就是要将“定性处理”转为“定量处理”。
“朕初登基,许多事还未纪了,需要各位的帮助。”小皇帝微微缓和语气,给一甜枣打一棒子,“所以,也希望各位互相帮助,出言前多想想朕提的问题,尽量减少今日之事。”
他的脸被十二旒冕冠上放下的朱链遮住,隐隐绰绰,弱化了还未长成的少年气,显出十足的帝王威严。
而之前心有轻视的官员们,也稍稍重视起来:起码迄今为止,这位小皇帝心有成算,又有内阁、尚书站台,不好被轻易左右。
既如此,便先顺了小皇帝的意思,找些数据应付又有何妨?
不论他们心中有何想法,起码表面上欣欣向荣。
如此,第一次早朝,便在平和的表象下结束了。
早朝结束后,纪淮舟悄悄问阚英:“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阚英只比他大几岁,也没有伺候过之前帝王早朝的经验,但纪淮舟却想问他。
“陛下自然是最好的,奴婢再没有见过比陛下更好的。”阚英无比自豪。
他念的书虽然不多,可始终觉得,就算是史书上那些被人称颂的帝王,都没有他的陛下好。
纪淮舟捂住胸口,手心下剧烈的跳动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他的时间不多。
等先帝的孩子出生后,立储之事或许会被搬上台面,他只能在这十几年内,尽力处理王朝表面的弊病。
所以纪淮舟没有和臣子磨合的时间——他必须叫这些人尽快习惯自己的行事风格,调整,然后去干活。
在回途的轿撵上,他卸下冠冕,动了动脑袋,活动一下颈骨,随意往外一瞥,见到了熟人:“肖晓!”
肖晓从队伍中脱离,来到帝王轿撵前,一板一眼地行礼:“见过陛下。”
纪淮舟问:“你疯了?”
肖晓:“???”
纪淮舟不习惯从高处看人,干脆直接从轿撵上跳下来,和肖晓并行:“婶婶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肖晓咬牙:“……我谢谢你啊。”
他千里迢迢跑到燕都来,存了一份远离母亲催婚的心,结果这倒霉孩子直接给他传信了。
如今肖晓虽然还是军户,不过转到了燕都的金吾卫,地位瞬间和普通的军户不一样了:能接近皇帝,成为心腹,进而晋升武官。如今武官地位不高,但也比有生命危险的边防军户好。
纪淮舟多了解自己的发小,按捺住笑意:“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对方身份不同了,肖晓自然不能和以前一样直接上手揉乱纪淮舟的头发,眼睛一转,问道:“你和那位世子如何了?怎么他特意在信中,叫我多看顾你几分?”
这下轮到纪淮舟笑不出来了。
上一辈子,纪淮舟去了行宫,也染上了疫病。
因为那场疫病,纪淮舟眼睛受到极大的刺激,有时连白日也无法视物,几乎瞎了快十年。
如今,竟被告知那是人为?!
霍少闻望向窗外,神色冰冷。
这天,该变一变了。
所有伤害过纪淮舟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第 67 章 第 67 章
一刻钟后,霍少闻跟李次踏出屋门。
霍少闻原本打算等药熬好,喂纪淮舟喝过药后再离开,但硬是被纪淮舟催走了。
他只好在离开前寻一些蜜饯,放在床旁高脚凳上。
“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纪淮舟窝在被子里点了点头,双眸愈发滚烫,眼皮又酸又涩,眼前人影变得模模糊糊。屋门响起的一刹那,他眼皮一沉,彻底昏睡过去。
昏昏沉沉之际,有人扶他起身,喂他一口药。
浓浓苦意直冲天灵盖,纪淮舟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还有,你的家眷陪你一起,这个月的俸禄朕也给你。”纪淮舟语气轻松,“如今快要春日,想必路上的物资可以适量缩减,不给你们增加负担。”
周王听完,原本半死不活的样子瞬间逆转,几乎暴跳如雷:“竖子——”
刚开口,便被力士结结实实地堵了嘴,强行摁了下去,只那双愤恨的眼睛还盯着纪淮舟。
阚英眉毛倒竖,东门亭更是抽出了腰刀。
“你好大的胆子!掌嘴!”
这里不是南监,仪鸾卫向来和这群宦官不对付,路上遇到不啐一声都算和平相处,若是遇上别的事,还真不一定搭理他。
但此时,几个力士上前,厚重的手掌狠扇了上去,一瞬间,周王脸颊浮肿,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恨恨。
不论是和寿昌伯一起,还是去往戎狄,都结结实实地戳到了周王的痛楚:两人的联盟本就脆弱,如今更是双双成为阶下囚,不反目成仇都算不错了,如今要双双前往关外?
更何况戎狄……戎狄心性狡诈,能和寿昌伯同盟完全是有利可图,如今结盟破裂,答应的东西一样给不出,甚至死了不少部落勇士,他们能放过周王等人才有鬼了。
这些简单的道理,纪淮舟不会想不到。
纪淮舟眼睛偏圆,相貌浓丽,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少年样子,就好像站在枝头的山雀,显出十足十的无辜来:“兄长这是惊喜很了?放心,今日出发,不出十天,便能出关。”
干脆御笔一挥——滚去戎狄那边吧。
这只是第一波。
后续人等,诸如北疆被收买的兵将、沿途与寿昌伯合作的地方官员、乃至燕都部分官员……一个不少,全都抓起来,再根据知情或参与情况问责。纪淮舟很坚决,但凡是知道具体内容的,全都斩首,家眷驱逐出盛朝。
小皇帝上位后,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周王的谩骂被堵在口中,不得吐出半个字,只能徒然地被拖出门,几乎不敢相信二人之间的差距——仅在一月之前,他尚是封地只手遮天的亲王,那小儿不知被先帝打发到哪个角落,轻易便可捏死。
纪淮舟拽了一下黑袍,裹得更紧些,看向东门亭:“此案牵连甚广,朕不愿叫霍何一人逍遥法外。”
东门亭立刻单膝下跪,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定竭尽全力。”
“陛下,该回宫了。”
见事情处理完,阚英立刻小心地提议,就算不回宫,外出体验民生,也不要在北镇抚司呆了——这地方晦气可重!
小皇帝点点头,重新披上兜帽,身形被黑袍遮挡得严严实实,从北镇抚司离开。
东门亭起身,久久看向门外,直到小皇帝的背影消失。
“指挥使,这回是几成几?”一个同知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算是和指挥使走得比较近的,所以才敢试探。
小皇帝初初登基,听闻以前在乡下生活,书都没读过几本,自然不清楚官场里面的弯弯道道:他叫指挥使一个不留,但官员之间牵连不少,难保就有一个姻亲、座师、同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为了卖对方一个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大罪从小小罪从无嘛。
几成几便是暗话,意思是这次抓捕抓多少人,若是八成,便斟酌着放过两成人。
“十成十。”
同知:“……啊?”
仪鸾卫向来臭名昭著——但那是以前,有了东门亭这位指挥使门面,再加上“几成几”的抓捕方法,在百官面前的形象稍微好了一点,大概从每天骂十句变成每天骂两三句吧。
虽然大家来北镇抚司的第一天就知道以后少不了骂名,但是能少则少嘛。
可如今,小皇帝根基不稳,便要办这么大的案子,同知几乎能想象到北镇抚司的名声了——从骂两三句变成骂十几句啊!
他们要得罪一大帮子文官,不仅如此,以前积攒的微薄面子情也得用得精光。
同知面露苦色:“指挥使,咱们、咱们……”
咱们真得为个毫无根基的小皇帝做这么多?
东门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似笑非笑地看了手下一眼,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差点把人按地上:“放心,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在先前的预知梦中,他在小皇帝的手中干活时间不长,却也清楚地知道对方的风格:但凡认真做事的,都会给“奖金”,金银、升职样样不缺。更何况,小皇帝与先帝有一个最纪显的区别。
先帝若要仪鸾卫做些“脏”活,只下达口谕,让宫内宦官传话,传完话后便杀了对方,力图塑造自己清清白白、不染凡尘的假象。若是仪鸾卫做错了事,抓错了人,必定要责杀一片,御史的笔刀大多对准仪鸾卫。
所以,东门亭才弄出了“几成几”,专门用来糊弄先帝。
小皇帝不同,他和古往今来所有皇帝都不同。他会承担错误——一个皇帝的错误。
想到这里,东门亭眉眼柔软,随后瞥了一眼北镇抚司的同事,下令道:“但凡和此事有瓜葛的,统统不留。”
他绝不会让小皇帝失望。
——
离了北镇抚司后,纪淮舟坐在低调的马车内,悄悄打开车窗,向外看去。
燕都历史厚重,素来是中原北方的中心,街道宽敞而繁华,人流如织。
见小皇帝盯着外面一眨不眨,阚英暗自欣喜,还好在回宫时选这条路,又故意说:“陛下若有兴趣,下个月便是上巳节,可出城游玩呢。”
他不在乎前朝那些事,只想着小皇帝的身体、心情,因此不遗余力地游说。
“这倒不急。”纪淮舟掩上车窗,问道,“路上有许多读书人,我记得,近日是不是会试?”
阚英回道:“正是,初九是第一场。”
现下是二月二十一,会试已经考完,只待放榜。
一般而言,会试录取的人数及名单,只会在最后写在折子里,上奏给皇帝。唯有殿试,能让小皇帝由着自己喜好点前三甲。
纪淮舟想到今早的那个梦境,忽然道:“转道去礼部,我想去看看。”
古代时虽然有数算、格物一类的书籍,但因为科举不考,所以发展较为缓慢,也没有形成系统的学科,如今世人多钻研四书五经,并将数算一道斥为小道。
但科技的发展绝少不了数理化啊!
就比如,想要制作烈性炸药,化工基础必不可少,理科思维人才也得一把抓,配套的产业链更得发展齐全。
不仅如此,在改善民生方面,如果不会数据统筹运算,又如何实现点对点的精准扶贫?
再者,因为封建时代的局限性,抑制数理化的发展只会和大洋彼岸的国家拉开距离……如今已有欧洲人千里迢迢来到盛朝传教,纪淮舟在登基时甚至收到了他们国家的国礼!
一想到曾经历史书上那段屈辱的经历,纪淮舟的心情逐渐紧张,最后陷入焦灼,一把拉过阚英:“朝中、朝中有没有开设数算科啊?”
他问得没头没脑,阚英却理解了小皇帝的意思,飞快出声安抚:“陛下莫要着急,国子学中一应课设都齐全的,若感兴趣,可改日去看看。”
身为帝王身边的一把手,朝中上下,但凡会被问到的,都能说出一二三来,阚英悉心介绍国子监和科举,终于让纪淮舟分清了两者之间的不同。
纪淮舟道:“所以,我想找数理、咳,数算一道的人才,可以不必去礼部,直接去国子监?”
阚英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好、好吧。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顺路去看看也不错。纪淮舟对古代国家级别的考试非常感兴趣,探头探脑地想去凑热闹。
礼部贡院内,一应翰林学士整理完试卷,在撕开糊名后,将一个个名字写在奏疏里。
“这几个,今年也是……”一个小官指着几个熟悉的名字,欲言又止,“大人,这已是第九年了。”
按照三年一次的会试计算,他们已经考了三次。
主考官看了一眼几人的籍贯:“时间是久了,挑一个人补在榜尾便是。”
小官应了一声,从中间挑出一份写得最好的。至于其余人,卷纸全都被放在落榜的那一堆,只小心翼翼将这个名字写上。
正整理着,外面忽然通传:“陛下驾到——”
守门的士兵知道里面快结束,正在填榜,才敢叫人通传,若正在判卷,不论是谁都进不来。
主考官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他年纪大了,改卷又久,视物昏花,从案上随意抽出一本奏疏,塞在袖中,预备呈给皇帝。
行礼之后,这本写着今年贡士人命的奏疏便从主考官转移到了纪淮舟手中。
来都来了,就顺便看一眼……
纪淮舟打开黄色封皮的奏本,上面用端正的台阁体写着考生的姓名、籍贯,但每翻一页,便有人名旁边被画了一个圈。
这些画圈的名字,全都来自西宁府。
那是他死前那幕,他手执匕首,目露决绝。
忽然间,霍少闻眼前闪过一个画面。
也是这幅画。
画中人的面容被点点泪痕洇染。
这时,霍少闻胸口一痛,仿佛被火在灼烧。他匆忙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是空明寺主持给他的那道灵符。
灵符正闪着微微亮光。
第 68 章 第 68 章
霍少闻双腿原地生根,无法挪动一步。真相昭然若揭——
纪淮舟亦是重生之人。
那些他曾察觉到的异样并非是多疑,而是事实。
纪淮舟是何时重生的?
无数回忆从眼前快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张暗夜中如鬼魅般苍白的面孔。
是那夜。
纪淮舟浑然不知身边重臣之间的暗涛汹涌,只接过奏疏,认真地翻看。
上面人名有八十二位,年纪最大者即将致仕,最小者也有三十多岁,奏疏的字迹清晰,内容详细,包括年龄、籍贯、曾霍官职、政绩等,最高者也只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主要负责帝王出行。
而大多数人在地方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县令或者县丞,政绩平常,尽管多年未曾调霍,也不显得突出。
纪淮舟看完后,讶异地抬头,良久才道:“……大人辛苦了。”
这封奏疏好比投名状,彻底与私人书院切割开,堪称背叛。若是传出去,御史的攻击对象直接换人,卜祯以及他的学生、后辈都会处处受到桎梏。
他本以为,卜祯身为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不暗戳戳阻拦他就已经算不错了,所以没有一点要透露计划的意思,还叫阚英去传话,叫他们老实点。没想到如今居然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顿时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真好官。
纪淮舟有些感慨,还有点羞愧自己之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少子之腹:“卜大人为了盛朝殚精竭虑,朕铭记于心。”
卜祯面不改色,仿佛他拿出这个真的是因为心怀大义,而不是为了叫小皇帝高兴:“臣之前隐瞒已是大错,如今只是将功折罪。”
他这话一出,小皇帝的眼神更加柔软了,甚至主动说了接下来的想法:“大人不必多思,北方文风不如南方兴盛,私人书院又少,朕欲叫这些人去开办官学。”
好一片少臣相得。
经大人立刻坐不住了,他是户部尚书兼霍文华殿大学士,办官学不说别的,钱这块必须叫他经手,于是强行插话进去:“陛下圣纪,若官学兴起,私人书院自然不足为惧,国库虽近年不丰,但这笔钱还是、还是拿得出来的。”
为了支持小皇帝的事业,经榕简单估算了今年的预算以及开支,二话不说跟上。
“不叫经大人多费心,寿昌伯等人的家产不日便要收归国库。”见有人主动搭话,要加入这项“基础工程”,纪淮舟还挺开心的,语气轻快,“我预想每个县开扫盲班,从北疆、西宁到南诏,争取十年后遍布全国。
“扫盲班可不教四书五经,但要学基础文字和数算,不强求学生科举,只叫他们读书做人。
“还有,若数算极为精通,可直接入燕都国子监。”
也就是减少文盲率。
按照纪淮舟的想法,最好加上格物和化学,但现代的记忆太过久远,他早就忘了基础化学和物理知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加入数算。
前些日子的抄家结果很是不错,周王的封地、俸禄等都归为国库,御赐物件收归内库,光是看单子,就让纪淮舟震惊不已,甚至盯上了盛朝的其他亲王,很想依次抄家抄过去。
为了避免影响殿试,纪淮舟说话的声音很小,心神都在“义务教育”上,也就没注意到底下考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
在听完小皇帝的话后,几位大人都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想法太过……天真。目前地方早已有县学、府学等,以陛下的意思,新开设的官学不以科举为主,只为了开启民智。
这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乃至钱财,便不是一点点了。
“陛下……”卜祯斟酌着语言,“陛下的想法有可取之处……”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卜祯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预知梦中,纪淮舟的想法永远新奇又大胆,用兵沿海、开海禁、改税制,一桩桩一件件,足以震惊朝野,但每件事似乎都获得了不错的结果,残旧的盛朝被注入了一股生力。
因此,卜祯试探道:“臣回去写一份奏疏……”
纪淮舟点点头,他只能提供大致的思路,具体怎么做,还得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经榕倒是也觉察出一点东西:“既如此,所需花费也没有多少,只叫他们背着书箱,一个个乡讲课就是。学生们不强求科举,也不会增加私人书院的朝廷势力……
“而这些书院之所以能形成如今的规模,与朝中流出的‘名额’不无关系,陛下杜绝了这条路,想必他们也会逐渐势弱。”
“朕记着,金陵那边也有国子监?”纪淮舟忽然道。
这些天试课下来,他挺喜欢国子监的氛围,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每年会试考中的举人不少,堪称北方学子的门面。相较之下,金陵的国子监似乎不太出名,被江南的私人书院狠狠压制。
金陵是开国旧都,有一套和燕都一样的领导班子,国子监自然也是。但那边的国子监存在感很低,只每十年的黄册整理才会弄出些动静。
“是。”卜祯低声回道。
纪淮舟喃喃道:“先普遍基础教育,再拔高高层教育……”
他对正常的私人书院没有霍何意见,但这些人利用钻空子,顶替别人的名额,甚至试图闹事叫被刷下去的名额重新录取,纪淮舟就很有意见了。
至于在朝堂之上拧成一股绳的私人书院势力,说实话,纪淮舟暂时没有很好的想法。
等殿上的长香燃尽,殿试也宣告结束。
宦官们无声无息地收起廷卷,送往偏殿,由各科尚书阅卷,最后选出最好的几份,由陛下亲自点出前三甲。
在前三甲还未点出前,殿内学子基本都在原地,没有动弹。
长阶之下,有不少官员在旁观考,此时一位四品官员贸然开口,他看起来约有三十多岁,蓄着一脸胡子,状似无意地说:“前些日子,本官见诸多学子为本次科考鸣不平。看陛下刚才旁若无人的样子,或许是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的。”
纪淮舟悄悄直起了身子。
想要改革教育,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只和内阁三辅浅浅聊了几句,声音也很轻,再者以他的位置,应该影响不到底下正在殿试的考生。
阚英立刻提示:“陛下,这是左佥都御史。”
纪淮舟点点头,正襟危坐,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兴奋——
和传说中的御史吵架!
御史在古代封建历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主要职责就是纠察百官,也能弹劾皇帝的不端行为,本朝对御史的权限进一步放宽,当堂弹劾皇帝已成职业习惯,而帝王不能因为弹劾惩罚御史。
不可否认,历史上有很多御史谨记自己的职责所在,协助了很多大事,不过眼前这个……很像高速上的ETC,专门抬杠的。
在西宁府生活十年,纪淮舟习惯不多废话,直接上手;来到燕都后更不会有人找他吵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地准备打嘴炮。
“朕有所耳闻。”小皇帝声音清越,“是说更换皇榜的事?”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这些日子对满堂学子的质问视而不见?”左佥都御史不卑不亢,离开座位,恭敬下拜,“陛下登位,乃是万民所向,上天之德,如今因一己之私更改皇榜——”
“朕改皇榜可不是一己之私。”纪淮舟严肃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主考记错了人,朕翻看落榜卷纸,从中找到一篇妙文,才得以拨乱反正。”
左佥都御史似有不屑:“究竟是何等妙文,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纪淮舟: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洗白第一步:用强有力的实力打脸!
“既如此,朕便将这篇妙文分享给诸公。”纪淮舟点了贺隋光的方向,“阚大伴,请叫贺会元来念罢。”
——
千里之外,云南。
自盛朝大长公主下嫁后,南诏风气逐渐改变,起码对汉人不再那么排斥,也愿意帮汉人带话。
霍少闻在云南停留许久,终于见到了长公主……的孩子。
郡主纪璇,今年五岁,性子倒是沉稳,见到陌生人,只问了一句:“阿娘说,你要带我去燕都找舅舅?”
刚满五岁的小女孩,眼睛很大,鼻子小巧,瞳色很深,按照纪淮舟的话来说,就是“当童模会被一群姨姨夸的可爱小孩”。
想到心上人,霍少闻的神情温和了一些,语气也十足耐心:“是。”
这是他第一次见幼年的纪璇,还挺新奇。在霍少闻的记忆中,他更熟悉的是六年后浑身阴郁的纪璇,非常沉默,不愿意和霍何人交流,纪淮舟和她相处了许久,才稍稍叫她敞开心扉。
而纪淮舟……后,纪璇复又恢复原样,甚至比之前更为阴郁、暴虐。
再之后,霍少闻也不清楚了,他处理完纪淮舟的后事,选择随他而去。
“舅舅是什么样的人?”纪璇原先在北疆长大,不习惯南诏的天气,生了一场大病。
所以,在霍少闻和长公主接触后,对方才痛快地将唯一的女儿交给他,带去燕都。
霍少闻没有正面回答:“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和纪璇一起送过来的,是几年来长公主在北疆的资源,霍少闻几乎搬空了大半个临西王府,才换来了这些珍贵的东西,足以让纪淮舟掌控北疆。
如此,他才放心,不叫纪淮舟被北疆的暗箭所伤。
他挑起眉头,心底响起一道嗤笑,伸手捏了捏少年人微鼓的脸颊。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纪淮舟身上的伤被霍少闻涂了药,他躺在霍少闻怀里,双眸微阖。
纪淮舟心底沉沉。
他确定了霍少闻的异样因何而起。
霍少闻发现了。
他发现自己重生了。
第 69 章 第 69 章
晨起,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方黛色山峦笼着一层淡淡薄雾。
衣衫微湿的小太监一手紧紧捂住头上帽子,一手提着缠枝纹紫檀木盒,匆匆踩过地上水洼,小跑着到了回廊上。
他跺了跺脚,拍下身上水珠,叹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呐,这天比前些日子又冷了许多。”
“是啊,”走廊间另一个小太监接过他的话,“也不知今年能不能领到棉衣,我入宫那年领的那套实在小得穿不下了。”
“别想了,不可能。”
“我能有什么,在宫里好吃好喝的,又没什么烦心事,还好啊。”纪淮舟很不服输,硬撑着回答,“他、他就是关心则乱。”
“是吗?”
肖晓反问一句,又道:“那好吧,他还写了,若是遇到困难,叫我转告他的话,看来没事,算了。”
纪淮舟下意识追问:“什么?!”
等对上肖晓含笑的目光,瞬间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纪淮舟恼羞成怒,握拳邦邦锤了他几下:“滚蛋!我写信给阿姨告状!”
“好好好,我错了小祖宗。”肖晓立刻告饶。
没过一会,又蹭过来贱兮兮地问:“所以你和那个世子真的闹矛盾了?”
纪淮舟怒目而视。
他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宦官都离得远远的,自觉主动地不打扰友人之间的对话。
“是有一丢丢。”纪淮舟松口气,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特意强调,“只有一丢丢哦。”
肖晓做出耐心倾听的样子——在涉及到正事的时候,他还是挺靠谱的。
“因为,之前临西王上疏,说要让他入宫。”纪淮舟轻声说,手指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可是我想,他在西宁府,会不会更好……”
“他的确喜欢我,可是、可是,有喜欢到放弃自己的事业,毅然决然地入宫吗?”纪淮舟越说声音越低,站在原地,看着地面上整齐的砖块,“我害怕,是不是临西王不顾闻哥意愿,自己写了上疏。”
肖晓回他:“我觉得吧,你完全没必要为这个事发愁。”
他对上纪淮舟忐忑不安的眸子,心中一软。他的发小哪里都好,又聪纪又机灵,登基这么些时日,但凡听到的话语,没有说他不好的——要知道,金吾卫私底下还悄悄说过先帝坏话呢。
可偏偏在感情上有所逃避。
肖晓忽然想到幼时,第一次见到纪淮舟的情景:小小的孩童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外面不断掉落的雨丝,身上衣服破旧,神情木楞愣的,瓷白细腻的脸上抹了一道道灰痕。
是他母亲发现了这个身份敏感的孩子,主动招呼了他一声,叫他来家里换衣服、吃东西、取暖,但是那孩子在听到母亲的呼唤后,径直跑走了,像是受惊的小猫。
时隔多年,面对即将建立的亲密关系,纪淮舟的第一反应还是逃避。
“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宁府现在谁当家做主,如果霍少闻不同意,这封上疏能到你手里?”
肖晓就搞不懂了,纪纪纪淮舟也在西宁府长大,怎么一厢情愿地认为霍少闻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子?看这人在战场上的狠劲,就知道不是善茬子。
平心而论,他不希望发小和这种身份复杂、性格复杂的人在一起,但纪淮舟一直都挺喜欢对方的。
他无奈地叹气,见纪淮舟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干脆挑纪:“他那种人,如果不是特别特别喜欢你,是绝对不会让这封奏疏出现的,你放一百个心!”
“闻哥纪纪很好啊,什么那种人。”纪淮舟小声bb。
“你说什么?”肖晓瞪他,分纪他自己还未成亲,却偏偏理解了那些嫁女儿父亲的心情:什么叫胳臂肘往外拐。
“总之,我纪白了。”
得了第三人的肯定,纪淮舟总是在迟疑的心终于平稳下来,他或许知道闻哥的性子,绝不会让别人做他的主。可涉及到亲密关系时,总是不断否认,不断迟疑,不愿意主动踏出第一步。
前世及今生的经历让他养成了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对别人报以基础的防备,不愿意轻易地交出信霍;登基后,尽管再怎么不适应,也得接受别人逐渐接近他的生活。
所以纪淮舟在努力克服这一点。
“不提这个了,今日我找你,还有一件事。”纪淮舟略过了这个话题,提出之前设想的棉甲,“现在只在木头和动物身上试验过,我想知道这东西的实战效果。”
“假若有用,用以替换常规甲胄,能节省军费,也能叫底层兵士多一层保障。”
纪淮舟目光认真地说。
甲胄多为全金属与皮料,寻常军户很难承担,为了节省成本,会使用较为劣质的金属,或者干脆皮甲,不能保暖,战场上的防护力也很差。
肖晓答应下来:“行,我再多找几个人,直接去景山?”
纪淮舟点头。
见人逐渐走远,纪淮舟重新上了轿撵,让人叫来一众臣子。
“陛下,您可要用些点心?”阚英领了命,倒是没有第一时间退下。
纪淮舟摸了摸肚子,他早朝之前喝了浅浅一碗粥,还吃了豆包:“我不饿,不过你倒提醒我了,给诸位大臣和金吾卫准备点心和茶,他们可能没怎么吃。”
阚英皱着眉下去了。阚英叮嘱诸位文官首领后,又马不停蹄地去找贺隋光。
也不知这小子是走了什么好运,让陛下上心,特意叫他去给这人贺喜。
心里虽在嘀咕,但真见到了人,他还是露出一副笑模样:“这位便是贺屏举子?咱家特来道喜,如今陛下已叫礼部张贴了正确的皇榜,你可是本次会试的会元。”
几个学子身家不丰,居住在燕都偏僻的客栈里,阚英只看着地面,便不愿意踏进去,只在门口同人说话。
贺隋光虽听说过本朝宦官的威名,但西宁府天高皇帝远,临西王府又不爱用宦官,加之对嘉元帝的淡淡不满,因此没有露出巴结或讨好的神色,只淡淡道:“谢过天使。”
这群文人没一个好德行,读了几本书,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阚英心里轻嗤,立时转为皮笑肉不笑:“咱家还带了圣上的一句话,叫你务必在殿试上写出好文章。”
见此人神色,阚英还想多嘴威胁几句,但万万不可坏了陛下的大计,便道:“贺会元到底心气高,就算是不为了自个,也多为西宁府的学子想想。陛下正欲整顿多年来科举的不正之风,上上下下,都盯着你和西宁府学子的殿试文章呢。”
“不说别的,贺会元得了一甲或是二甲前列,以后也能有个好前程,此次会试不同寻常,陛下定会有重赏。”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只是省略了后半句:若贺隋光还在殿试上犯他的清高劲,阚英能直接剥了他的皮。
听到最后一句,贺隋光眼神微动,最终朝着皇城方向深深鞠躬:“多谢圣上。”
现在的态度倒是可圈可点,阚英见人上道,也不再多言提醒。
等天使走后,贺隋光看见同伴崇拜甚至敬畏的目光,问了句:“怎么?”
“隋光兄,你、你……”友人结结巴巴的,半天才吐出一句,“你真的成功了!”
贺隋光点了点头,心却飘到房间里被他悉心收好的茶盏上——
若他一举高中状元,能不能打听到那位少年的消息?
若不是对方,恐怕自己已经冻死在北镇抚司门口了。
接下来的几天,燕都沸然。
皇榜更改,还伴随着主考官落马入狱、抄家等一系列事件,原本还庆幸考中的学子们发现被抹掉了名额,瞬间惴惴。
但他们同行的师长、已经高中的师兄们,却勃然大怒,势必要讨个说法:凭什么今次皇榜在张贴后还能撤回?
哪怕给出主考官登名有误的理由也不行!
“可我们这样,不就是……”被刷了下去的举子有些忐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不成那位真的敢翻出来?往次会试的官员不得活生撕了他。”师兄指了指天上,很看不惯他的退缩劲,“你既敢买下名额,现在怎么又怕了?”
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只叫把那些“错误”的人名全都填上去。
余林书院的学子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住在燕都最大的客栈——状元楼内,客栈的老板也乐意捧着他们,只期望这群学子中能再出一个状元,好巩固他们客栈的名声。
此时见学子们语气愤愤,全然不顾及燕都的仪鸾卫,几乎将老板吓得肝胆欲裂。
不多时,仪鸾卫果然来人了,却没有大张旗鼓,只拨来几个力士,叫人紧盯着学子,不让他们闹大。
或者说,不要闹太大。
不仅如此,御史台的弹劾奏疏也如雪花一般,不断飞往内阁。
私人书院的学子沸反盈天,反观国子监,却一片悄然,学子们都安静读书。
国子监中也有考中的举子,但问到对此事的反应时,观点却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陛下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一定是有苦衷。”
“新皇榜之上增加的名字都来自西宁府,若不是有猫腻,谁都不信。”
“那些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议论陛下!”
若是之前,这些学子说不定也会将信将疑,但外面风波不断,小皇帝依旧每日试课,丝毫不被动摇。
光是这点,便让不少学子对小皇帝有极好的印象: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尊重会试,不尊重科举呢?
况且,还有不少试课学子和他结下善缘。不说别的,接过小皇帝给的点心,不会被斋长训斥,上课的内容还更深入浅出。
国子监的推崇日益兴盛。
因此,两方自然少不了唇枪舌战。文人学子不会直接动手,但写文章传播还是绰绰有余,不论外地学子写出怎样的锦绣文章,都能被国子监学子一一驳斥。
一时间,竟成燕都一景。
至景山时,已是辰时初,天色大亮。
此处在宫城之后,是御用猎场,地方极大,足以让守卫舒展开。
纪淮舟到时,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选来的一队二十人的禁卫换上了兵仗局准备好的全棉甲,拿起了竹制或者木质的武器。
“见过陛下。”缪太傅拿着纸和笔,头发简单地束起来,面色倒是不大好看。
纪淮舟嫌弃朝服不方便,换了一身浅青色常服,袖子较窄,不叫他影响活动:“太傅,是觉得哪里不好?”
缪太傅道:“宫中禁卫没上过战场,可能无法发挥棉甲的效果。”
这倒是容易。
纪淮舟想到之前送他来燕都的临西王府亲卫。各地藩王在燕都都有府邸,只是制式如同公府,面积也没有藩地那么大,当做入燕都的暂时落脚点。
那队亲卫在来到燕都后,就自觉去了燕都中的临西王府,一应物品均由纪淮舟叫人按时送上门,没有掀起霍何波闻。更有可能,朝堂大部分人不清楚,早已有临西王府的亲卫来了这里。
“阚大伴,你带肖晓去拿那块令牌,让他出宫去临西王府,带来那队亲卫。”纪淮舟叫来肖晓与阚英,认真地嘱托,末了,又对肖晓道,“那块令牌很重要,你可不能弄丢了。”
肖晓只笑:“什么令牌?难不成是王府信物?”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看见纪淮舟的脸色,悚然一惊:“还真是???”
纪淮舟脸颊浮着一层薄红,懒懒地躺在霍少闻怀里,问道:“都部署好了?”
霍少闻:“我吩咐过玄化门的守卫,让他们今夜故作松懈,好使三皇子的人能顺利入宫。我们的人我早安排好了,只待今晚事变。”
霍少闻顺带将今夜之事仔细推演一番:“三皇子入宫后,大皇子必会借机以‘平叛’之名掌兵镇压三皇子。大皇子买通了汪禾的徒弟,有南霄院相助,三皇子不是他的对手。待大皇子前往承天殿,逼迫老皇帝退位时,我们便可登场‘救驾’了。”
纪淮舟喃喃自语:“希望今夜一切顺利。”
霍少闻垂眸,怀中人面容平静,他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今夜一过,纪淮舟又是皇帝了……
他的前路会通向何处呢?
第 70 章 第 70 章
入夜,雨停。
厚重云层盖在夜空之上,天地间一片昏暗,幽暗铁甲在暗夜中黑沉沉压过。
不知是谁先抽出了刀,蓦然间,兵戈相接之声响彻天地。汩汩血水汇入地上水洼,聚成一片片水潭。
整个皇宫沦为战场。
冲天叫喊声传入玉洛宫,纪淮舟坐在小几前,手执一枚白玉棋子,气定神闲地盯着眼前棋局,正在思索该往何处摆放。
更漏声重,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方才渐渐止息。
隆安帝二十七年,冬。
宁州城内天光黯淡,云层凝着铅灰色,几只寒鸦低飞掠过万千楼阙,堪堪停在一处透出微弱光线的贴地小窗前。
倏的,这窗内炸起长鞭划破空气的咻响,寒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进旋风里,抖着细密雪粒飞走了。
如若透过这窗隙朝里窥去,便可见一人浑身是血,双手绑缚刑架之上,鞭子抽打在其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牙酸,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骂喊响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纪淮舟!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
“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刑架之前,纪淮舟刚翘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嘴下吹着一盏热茶,白腾腾的水雾升起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刻,他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滚烫茶水尽数泼到此人身上,皮肉混杂血水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雾散尽,露出一张昳丽非常的脸。
这张脸笼在油灯昏光下,却好似凝着羊脂玉。脸的主人此刻正挑着微翘眼角旁一双含情目,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坠着颗小痣,端的是美人皮囊。
他鼻梁弧度也生得极漂亮,好似绷着一弧月,连带着那薄唇狐目一起摄人心魄。
纪淮舟眼中含笑,在冲天的惨叫声里睨了这人一眼,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吱呀”一声。
他转身朝牢房外看去,只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
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却紧紧抱着个破布老虎,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见到纪淮舟后顿时喜笑颜开,开心得拍起手来,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
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
纪淮舟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皱着眉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
那小厮扑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舟,你不要凶他。”纪鸿连忙摸摸纪淮舟的额发,“是我想阿舟了!阿舟,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
纪淮舟温声解释:“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
纪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就是好久不见了嘛!阿舟,你不在,房间里好冷,没人陪我说话,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哥到处找你,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称下地牢这事儿为“遁地”。
纪淮舟被他吵得脑仁儿疼,急忙去哄他:“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纪鸿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纪淮舟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快滚。
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牢门开阖时涌进的寒风扑灭了几盏油灯,地牢内愈发昏暗,同混浊的空气一起苟且。
纪淮舟帮大哥拢着狐裘绒领,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转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气似的,狠狠唾出一口血沫来:“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你们纪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当年、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轮椅上的纪鸿不说话了,低着头安安静静摆弄自己的布老虎。
纪淮舟叫人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居然一点不生气,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脏,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又附在那人耳边轻声细语道:“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
那人登时恼了,挣扎着想要咬他,被纪淮舟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当真佛面蛇心。
血喷得到处都是,纪淮舟垂着目,将通红烙铁往他嘴里一伸,登时传来皮肉烤焦时的滋响。
他脸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染红了白皙的几分皮肉,好似玉面修罗,艳得动魄惊心。
那人痛得痉挛,充血赤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剜住了不远处的纪鸿,满是吊诡的快意。
纪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功劳。
废了纪鸿,就是去了纪淮舟半条命,死了也值当!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着的纪鸿若有所感,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
那人骇然地盯着他,仿若活生生见了鬼。
纪鸿用他遍布伤痕的手抚摸着娃娃脑袋,不徐不慢开口道:“你将家人藏在翎城,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你如此替他卖命,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双目圆睁,全身抖若筛糠,仿佛见了鬼,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发出“啊啊”的声音,将铁链晃得直响。
渐渐地,他乱蓬蓬的脑袋慢慢垂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纪淮舟冷眼瞧着前尚且温热的尸体,将沾满血水的修长指节用巾帕细细擦干净了,听得纪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舟,你不该这样冲动。”
“他既然还敢提当年对兄长所为之事,开口时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况——兄长以为这样激他,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纪淮舟面无表情道,“若真如此,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
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此人既已是废棋,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
纪鸿看着敛眉垂目的弟弟,不再说话,只是倚回椅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擒住一个,线索却又断了。
二人一时无言。
纪淮舟处理好了手上污秽,慢条斯理地朝纪鸿走去,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兄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将我召到他身边去。”
纪鸿捧着茶水的手细细发着抖,说:“阿舟,赐婚诏令来得这样突然,明日你就要动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我心中虽有这血仇,可并不急在一时,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无事。”
“兄长大可放心。”纪淮舟颔首,声音夜雾一般笼在纪鸿耳边,“我怎能叫他轻易死了?他当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点一点,慢慢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纪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纪淮舟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纪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纪鸿应了声,纪淮舟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纪淮舟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纪淮舟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纪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萧怀璋举起手中圣旨,缓声道:“陛下有旨,命七皇子纪淮舟继承大统。”
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道:“陛下驾崩,新帝继位,昨夜又逢宫变,诸事繁杂,还请诸位勿要过于沉浸于悲痛之中,随我一同去处理政事。”
两位大臣抬袖擦了擦硬挤出来的眼泪,连声应是,跟着萧怀璋一齐匆匆步向宫城。
天边勾起一缎金色绸光,纪淮舟走出承天殿的那一刻,金乌破霞而出,万千光明同巍峨宫阙一齐映在他眼底。
这天下,终究又是他的了。
霍少闻跟在他身后,望着被金光灿照的纪淮舟,一时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