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纪淮舟仅着一身素白里衣,衣摆被微凉夜风吹得微微拂动,眉眼在清冷月光下透出些许苍白。
霍少闻沉下脸,捉住纪淮舟的手,触之冰凉如雪。
无数疑问环绕在霍少闻心头,但此刻顾不得发问,他冷脸抱起纪淮舟回了房。大步迈上床榻,将纪淮舟整个人抱在怀里,裹上薄被,为纪淮舟驱散初秋寒意。
“究竟怎么回事?”霍少闻声音微寒。
纪淮舟沉默着。
霍少闻捏住纪淮舟下巴,强行将纪淮舟的脸掰向侧方,与他对视,声音愈发寒凉:“说话。”
纪淮舟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纪淮舟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纪淮舟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纪淮舟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纪淮舟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纪淮舟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纪淮舟,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纪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纪淮舟,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纪淮舟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纪淮舟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纪淮舟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纪淮舟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纪淮舟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舟,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纪淮舟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纪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纪淮舟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纪淮舟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纪淮舟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纪淮舟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得了便宜还卖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阴沉沉的一张脸此刻方才露出笑来,挥着手赶人离开,“少添些乱子,下去吧。”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霍少闻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霍少闻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纪清雎。”
霍少闻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纪淮舟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纪淮舟身侧,冷眼看着纪淮舟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纪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纪淮舟霎时一怔。
霍少闻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纪淮舟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吱呀。”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纪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纪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纪淮舟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纪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纪淮舟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纪淮舟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他嘴角浮出一个浅笑,反手握住霍少闻,一字一句开口。
“权柄、金银,并非是侯爷心中所念。我知侯爷心系天下,忧怀苍生,我会同侯爷一起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还世间清明,山河无恙。”
霍少闻心潮澎湃。
这才是他喜欢的纪淮舟。
“而你我会是青史留名的明君良臣,亦会是——”纪淮舟拉长声音,笑悠悠道。
“千古传颂的佳偶眷侣。”
第 52 章 第 52 章
“你要做什么只管唤我,我就在你手边。”
霍少闻抬手将蒙在纪淮舟双目上的素纱系紧,为他重新挽好发,扶着纪淮舟绕过小方桌,去了床边小榻。霍少闻取过另一侧的青玉枕,俯身安放在纪淮舟脑后,温声道:“吃饱喝足,正是休憩之时,左右无事,你小憩一会儿吧。”
“睡不着,昨夜睡得太久了。”
纪淮舟翻了个身,侧躺在榻上,正对着霍少闻。他百无聊懒地捉住霍少闻与他相扣的手,轻轻抚摸男人掌心的纹路。
一条长纹延伸至虎口下方,纪淮舟指尖触到虎口处的薄茧,蓦地忆起它卡在自己腰间的触感。微刺,有点痒,反复摩挲后,他的腰腹便被磨出一片红,尤其是那只手掐着他的腰,抱住他上上下下时……
纪淮舟喉头微微发干,抓住霍少闻的手紧了紧。
“家事?”纪淮舟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霍少闻一愣,未曾料想纪淮舟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纪淮舟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霍少闻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霍少闻心知纪淮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纪淮舟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霍少闻记忆中纪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霍少闻晃了神,乱了心。
纪淮舟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霍少闻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霍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霍少闻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纪淮舟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纪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纪淮舟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纪淮舟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霍少闻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纪淮舟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霍少闻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纪淮舟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霍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霍少闻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纪淮舟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米酒应了身,见纪淮舟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纪淮舟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纪淮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纪淮舟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霍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纪淮舟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纪淮舟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纪淮舟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霍少闻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霍纪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纪淮舟开了口。
纪淮舟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晚间,纪淮舟将况兆与应子越安置在他对面的两间小屋里。周照吉则主动提出要宿在屋内的榻上,以便随时照料纪淮舟,纪淮舟同意了。
如今正是治愈眼疾的关键时刻,他身边的确得有人。
夜渐深,明月映窗,竹影横斜。
纪淮舟蒙着眼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头对霍少闻的思念满溢而出。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离了霍少闻他又睡不着了。
他轻叹一口气,小声嘟囔:“你何时才会回来呀?”
话音落地,轻微的推门声忽然钻入纪淮舟耳朵,纪淮舟心中一喜,难道是霍少闻?
轻而缓的脚步声朝床铺行来,纪淮舟脸色骤然一变。
不是霍少闻!
就在这一瞬,变故突生,一股强烈的杀意直奔床榻而来。
第 53 章 第 53 章
调虎离山!
纪淮舟瞬间反应过来,他凭本能闪到一旁,在杀气腾腾的长剑劈来之际,疾速滚下床。利刃劈到床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歇在屋内的周照吉被惊醒,睁眼一瞧,一股寒意瞬间窜过脊梁,冒出一身冷汗。
“有刺客!”周照吉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下榻奔向正在躲避蒙面刺客的纪淮舟。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那黑衣人。
椅子撞上剑刃直接炸开,四分五裂,木屑飞向四周,纪淮舟脸颊被擦出一道小伤口。
周照吉趁机拉起纪淮舟,急忙跑向屋门,即将奔至房门处忽觉背后一凉,一股寒气朝他们袭来。周照吉下意识将纪淮舟拉至身前,以身为盾护住纪淮舟。
回来时已入了夜。
镇北侯府里家丁来来往往,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步履匆匆,纪淮舟瞥见房内灯没点着,随意拦了一个,问:“霍云野呢?”
那人低眉顺眼地说:“小将军在书房。”
纪淮舟哦一声,继续道:“那你去帮我问问,他今晚何时才回来?我好给他暖着榻——你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亲自去关心关心。”
他从米酒那儿每样分拣几块糕点,转身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纪淮舟一路踩着积雪,到书房外时刚要推门,便听见其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个贴近房门的阴影处,偷摸潜伏着听起墙角来。
“据侯爷所查,乌日图现仍下落不明,但至今应还在苍岭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内流言四起,巴尔虎部落怨气难平,吵嚷着要叫您亲自去签这边贸协定,双方现在僵持不下,苦的却是青、沧、锦三州百姓。小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冷静沉着,纪淮舟对其没有丝毫印象。
下一刻,他听见霍少闻嗯了一声,冷然道:“乌恩要我给个交代,我给得起,可不愿给。”
纪淮舟往嘴里扔一块儿点心,想起这乌恩似乎就是霍少闻所杀乌日根那人的老子。
霍少闻的声音接着传到他耳朵里:“若要讲究偿还报应,也应是他巴尔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书着——就问当日分明是阵前议和,为何言而无信?”
什么阵前议和?
如何言而无信?
这是些未曾听过的消息,纪淮舟连忙支着耳朵凑近一点,隐隐紧张起来。
“小将军,我知道您替侯爷闻不平。”徐慎之叹了口气,说,“可当日是您亲追的乌日根,眼见对方濒死之时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霍少闻沉声道:“我知道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澜可惜大哥不许我查。”
霍少闻的大哥霍泓宇长其八岁,为上任镇北候霍振秋的长子,原本一直骁勇善战,近两年却鲜少亲自带兵出征,其幼弟霍少闻反而渐渐在镇北军中展露出锋芒来。
纪淮舟还要继续听,突然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锁定了。
他飞快翻出袖口内一把短匕来,仅是侧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脑袋,纪淮舟连忙偏头滚身去躲,糕点撒了满地,匕首翻飞间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这残羽混着风雪,被卷到他的脚边。
他背上冷汗涔涔,对方却并无放过他的打算,拍着翅膀就复向他俯冲而来,纪淮舟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海东青。
它发出高亢的枭叫,双爪直向纪淮舟的眼睛而来,分明避无可避——
“疾!”房门轰然大开,霍少闻绷着脸朗声唤道,“回来!”
那海东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纪淮舟眼前儿几寸处,它拍着翅膀盘旋两圈,方才小心翼翼飞落至少年将军肩头。
纪淮舟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雪白大鸟乖顺地停在霍少闻身上,还没还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冷冷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纪淮舟一怔,立刻站起身来,将滚落四散的糕点指给霍少闻看,咬牙切齿道:“我心里惦念着小将军,可惜你这鸟分毫不解风情。”
“油嘴滑舌。”霍少闻身侧踏出个人来,一张脸清俊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纪淮舟。
正是徐逸之的兄长徐慎之。
纪淮舟被海东青利爪划伤的手背缓缓渗出了血,他没所谓地用另一手指腹抹开,玩味地露出一个笑来:“亏得我还满心想着要来哄一哄自家小将军,小将军却早已背着新婚夫郎金屋藏娇了。”
霍少闻一愣:“我”
“你什么你?”纪淮舟睨了他一眼,指着霍少闻肩上仍对他怒目而视的海东青道,“我不过方才走到这屋前,就见你房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我想着小将军应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刚一转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将军,可没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却也背着他偷腥。你说,若是他知道了——”
“纪淮舟!”霍少闻再听不下去,急慌慌打断他,“你别瞎说!我同慎之、我们”
“你们之间有何私事,我丝毫不关心。”纪淮舟暗自松了口气,朝霍少闻幸灾乐祸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今夜搅了小将军的好事,实在对不住。”
他朝霍少闻眨眨眼:“不过,你我也算扯平了。”
说罢,他自顾自丢下两人,看也没看徐慎之一眼,转身离开了,雪地上稍显踉跄的脚印渐行渐远。
米酒正在房间里候着,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主子,您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点药来。”纪淮舟皱着眉头问,“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应声,将一封卷着的信笺递给纪淮舟:“方才刚到的。”
纪淮舟身上不知为何有些热,这热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绯色。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纪淮舟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霍少闻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纪淮舟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霍少闻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纪淮舟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纪淮舟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纪淮舟白净面庞间那道血痕被软舌一点点拭去,绯色却瞬间蔓延至整个面庞。
霍少闻沿着那道血痕,缓缓向下,经过纪淮舟唇畔,他吮住柔软唇瓣,反复舔磨。
外头不时传来几人的对话声,纪淮舟头脑发晕。
他的属下正在善后,可他竟在……
纪淮舟被亲得有几分意动,双腿缠上男人精壮腰身,勾着他紧贴向自己,轻|喘着道:“霍少闻,我有点难受……”
霍少闻眼神一暗,更深地吻住了他。
第 54 章 第 54 章
“小周,你说殿下跟侯爷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不太对,他俩怪怪的……”
况兆在搬动尸体的间隙,凑过来用手指戳了戳周照吉,周照吉嫌弃地用力拍着被戳过的肩,瞪况兆一眼:“别用搬过死人的手碰我,晦气。”
况兆挠挠头,好脾气道:“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周照吉白他一眼,压低嗓音小声道:“殿下与侯爷之间的关系,只要长了眼睛,不是都能看得出来吗?”
况兆:“???”霍少闻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寻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墨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霍少闻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墨,便要铺纸捉笔去蘸,霍少闻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霍少闻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纪淮舟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纪涟的东西。
纪涟,纪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霍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霍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霍少闻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霍少闻被大哥霍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霍少闻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寻。
霍少闻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寻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霍少闻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霍少闻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霍少闻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霍少闻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霍少闻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霍少闻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寻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霍少闻泪已淌了满面,迎着纪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纪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纪淮舟。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霍少闻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纪淮舟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霍少闻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纪淮舟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我听明白了,你骂我没长眼睛。”
周照吉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房间。微弱灯光撕开暗夜,在门窗间投下朦胧光影。所有声音被锁在屋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那两人在做什么。
周照吉收回目光,转向一头雾水的况兆,慢悠悠道:“你仔细瞧,就知道了。”
纪淮舟语气一转,面露森然:“他忠心得过了头。”
前世,那向来沉默寡言的人,跪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大喊:“陛下,您应是千载传颂的仁德之君,我不能让他成为您唯一的污点。”
若非他与李昊柏,自己与霍少闻也不会阴阳两隔。
忆起往事,纪淮舟气血翻涌,手中茶杯竟硬生生被捏碎,鲜血从掌心滴出。
周照吉惊呼一声:“殿下,您受伤了?”
屋门忽被人推开,一个人影疾速奔至纪淮舟身边,掰开他的手,焦急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纪淮舟抬头,掀开眼皮,隔着素纱用眷恋的目光轻抚霍少闻脸庞,可怜兮兮开口:“霍少闻,我疼。”
第 55 章 第 55 章
霍少闻冷着脸,小心翼翼将纪淮舟掌中碎片取出,确认所有细小残渣都被除净,他用锦帕一点点擦拭纪淮舟掌心的血,轻声斥责他:“知道疼,还把杯子捏碎。”
纪淮舟感受到霍少闻专注的视线,笑吟吟开口:“我也是不小心,你别生气。”
“不让人省心。”霍少闻轻哼一声。
况兆看见眼前这幕,挠了挠头,麦色面皮上浮现出一丝不解。
这画面怎么似曾相识?
况兆绞尽脑汁思索半天,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在他儿时,有次母亲不小心伤了脚,父亲也是一边温和责备她,一边为她上药。
等等!他在想什么?他怎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不还吗?
霍少闻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霍少闻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纪淮舟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霍少闻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霍少闻:“”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纪淮舟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纪淮舟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纪淮舟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寻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霍少闻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纪淮舟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霍少闻低头看他,纪淮舟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霍少闻推了推他,纪淮舟纹丝不动;霍少闻后退一步,纪淮舟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纪淮舟没回话。和外面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截然相反,某个客栈的一角,却是一片凄风楚雨。
不出意外,这次又没有西宁府的贡生。
几位西宁府的举人聚集在一处,在皇榜还未张贴前,抱着微弱的希望,留在燕都——听说,刚登基的皇帝来自西宁府?或许他们之中有人能登上皇榜?
但结果出来,顿时寒了心。
一位头发花白的举人仰头痛饮:“下一次,我再不来了。”
他考了许多次,从未上榜过。一开始,或许以为是他学识不够,但越考越发现,是皇帝乃至百官,都不愿意录取西宁府的贡生。
小小的桌子前围着五六位失意的举人,喝得醉醺醺,唯有一个年轻举子,面如霜雪,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碰眼前的酒菜,也没有符合周围人的话语。
“隋光,你还年轻,下次再来,说不定多来几次,总有一次高中榜上。”一个同乡的举子试图去拍贺屏的肩膀,平辈之间以称呼字为主。
他知道,自己这位同伴才华横溢,目下无尘,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第一次来燕都参加会试,得到这个结果肯定很不甘心。
不仅如此,他读过贺隋光默出来的文章,才华横溢、鞭辟入里,就算不是魁首,也绝不会榜上无名。
“绝不。”贺隋光目光冷湛,带着股决绝的气势,“倘若这次不中,我再不考了。”
友人诧异:“可是这次结果已经出来了……”
贺隋光只道:“我去南监,我去仪鸾卫,我要去告御状。”
他声音一句重过一句,最后压过了桌上的所有人,几乎泣血:“我不信,西宁府的文脉就此断绝!”
“你不要犯傻!”友人拽着他的衣袖,几乎要急冒烟了,“依你之才,说不定下轮会试便能上榜。若是此次告御状,不说成功与否,定会让诸位考官知道你这个刺头,说不准直接划去你的举人功名,何必搭上自己的前程!”
“那又如何?”贺隋光毫不动摇,“假若连最基本的公平都做不到,我又何必在入朝为官,倒不如留在西宁府,本以为新帝……”
他冷笑一声:“非纪少也!”
下一秒,桌上碗筷倾倒,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其他同伴猛得扑过来,手忙脚乱地去堵贺隋光的那张嘴:“你不要命了?!”
就连那位年长举人,都吓得酒醒,慌忙地四处探看,幸好他们因为省钱,选了距离燕都中心较远的客栈,又因为榜上无名,选择了偏僻的座位,此时大堂内人数不多,客栈老板只顾盯着算盘,应该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贺隋光!你、你……”友人指着他半天,最后徒然地放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你真不怕仪鸾卫和南监?”
若是被仪鸾卫发现刚才的大不敬之语,贺隋光也别说告御状了,直接进诏狱,打残打死了都没人替他求情。
贺隋光拨开捂住嘴巴的手,冷笑道:“那又如何?既然新帝做出这种事,还不叫人说了?”
“你们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波及你们。”
说完,他不再理这些同伴,而是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同伴们七手八脚,又想将贺隋光拉回来,或者干脆,今日就带着对方离开燕都——总之不能叫他单独一人,否则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又该如何?
可惜去往西宁府的商队过些日子才能出发,这些日子,不得不缩在客栈里,严防死守。
“早知如此,当初……”当初不带他来就好了。
同伴端着简单的饭菜,正欲上楼给贺隋光送饭,一边走着,一边对身边的人抱怨。
说来说去,后面的话还是未能出口。
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一朝会试。
“隋光之才在你我之上,心有不甘实属正常。”另一人出言安抚。
若是能尽快离开燕都就好了。
二人叹着气,走到贺隋光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等了半晌,里面毫无动静。
同伴心生怪异,以往送饭时,在敲门后不久,贺隋光便会出言让他们放在门外。
他忍不住将手中饭菜交给另一人,自己则是试探性推了推门,老旧的门栓发出嘎吱一声响,再走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唯有窗户大开。
这里是二楼,后面是条死胡同,所以他们没在外面看着。同伴立时跑到窗户边,发现被褥被撕成一条一条,系了死结,从二楼垂直而下。
“完了、完了……”
同伴尖叫一声,引来了其他西宁府举子的注意:“贺隋光跑了!”
霍少闻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霍少闻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纪淮舟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霍少闻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霍少闻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霍少闻侧目去看,纪淮舟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霍少闻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纪淮舟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霍少闻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纪淮舟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霍少闻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皇帝被刺伤,众人急着离开,并未发觉倒在地上的应子越尚未死透。但应子越伤势过重无法爬起身,绝望之际,他被乔装潜入大乾的东昌太子李昊柏相救。自此,应子越便为李昊柏卖命。
李昊柏在他认为有威胁的皇子身旁都安插了人,以便随时掌控他们,派到纪淮舟这处的便是应子越。
应子越起先的确是为李昊柏卖命,后来,他有了旁的心思……
多年来,他对纪淮舟忠心耿耿,对东昌那头则是敷衍了事,因此从未暴露自己的身份。纪淮舟也没怀疑过应子越,以至于酿出大祸。
纪淮舟心中万分恼恨,面上却平和宁静,唇角微微含笑。
应子越悄悄抬眸,知晓纪淮舟看不见,他大着胆子,用眼一寸寸扫视纪淮舟。
眼神中透着极为罕见的迷恋与狂热。
第 56 章 第 56 章
平心而论,纪淮舟多年来能在顺利京中筹谋布局,应子越功不可没。
纪淮舟原本对他也是颇为倚重的,登基后,他封应子越为军器监监司,掌军械研制,并特许应子越可自由进出皇宫,给了应子越极大的权力。
可应子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霍少闻动手。
上一世,查明真相后,纪淮舟赐死了应子越。
如今的应子越虽尚未做出那些事,但已有了些许苗头,他必须将它按死。
纪淮舟选择直截了当开口:“子越,我与侯爷之间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应子越眉目渐冷,眼中燃起恨意:“都是他逼迫殿下的。”
“不。”纪淮舟微微坐直身子,面色肃然,语气坚定,“我是心甘情愿的。”
纪淮舟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霍少闻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纪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纪淮舟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霍少闻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纪淮舟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霍少闻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纪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霍少闻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纪淮舟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纪淮舟在马车上还有些心神不宁。
阚英拿出热巾帕给他擦手,心疼小皇帝受了风就手脚冰凉:“陛下,以后这些事只叫奴婢去做。”
“只是说一句话,你们太紧张了。”
纪淮舟还没有完全习惯身份的转变,完全没有身为皇帝的自觉,遇到什么事,更习惯亲力亲为——只要不太危险。
看看身边的人:阚英的宦官身份太纪显,随行的金吾卫又不易叫人放下戒心,要是把那因低血糖倒在路边的学子吓到,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肖晓进了金吾卫,就一心扎在训练中,极少陪纪淮舟出宫。
“只是送杯糖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纪淮舟今日路过北镇抚司,本是预备前往翰林,看看预备教导自己的未来帝师和伴读,遇见那个学子后,反而升起另一股心神不宁来。
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阚英只一眼,便觉察出小皇帝的心不在焉,主动聊起另一个话题,笑道:“奴婢为陛下说几位素有才名的翰林?”
纪淮舟回神,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首辅预备让小皇帝重新“进学”,特别是知道对方从未系统性地念过书,当即将其当做头等要事,光是帝师人选便有数个,更别说侍讲与侍读。
纪淮舟还是挺愿意读书的——不能叫以后的人说他是个文盲——但是在选帝师方面,不愿意从几个名字中挑选还算顺意的,而是想实地考察一下。
简单来说,就是试课。
再者,他对国子监的课程挺感兴趣,很想尝试一下。
马车哒哒地到了国子监门口,国子监祭酒、司业等官员齐齐站在门口,等候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学生。
见小皇帝被搀扶着下了马车,立刻有人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如今我是学生的身份,诸位不必多礼。”
听听,连自称都不用了。
无疑,此举极大程度地提升了在场诸位的好感,面对小皇帝,更加和蔼可亲了些:原本担心小皇帝在偏远之地长大,又没读过书,会移了性情。
如今一看,既尊敬老师,又性子柔和,哪怕在学识上缺少点也无伤大雅,毕竟帝王读书只为了纪理,不是为了科举。
国子监司业是一位女性,看起来三十多岁,充满书卷气:“陛下,请。”
由她在前面引路,很快到了辟雍处——专门给天子或太子设立的教室。
室内学生不多,大约只有九人,加上纪淮舟正好十人,完美的小班教学。
纪淮舟找了空位坐下,阚英走过来,帮他取下大氅,又送上书箱,其中文房四宝乃至书籍,一应俱全。
所有人离开后,这节试课才正式开始。
纪淮舟身边有个同桌,正经地穿着学子服:“今日我们上什么课?”
那学子似乎没想到小皇帝会主动找他搭话,差点打翻了一池墨:“回、回陛下,这节应讲《大学》了……”
“你别紧张,就当是普通同学。”纪淮舟安抚他一句,打开书箱翻找一会,拿出一本崭新的书籍出来,看见同桌的书旧旧的,还做了不少笔记,下意识就想说借我抄抄。
但他那手破字……怕是写半天也写不了多少,干脆算了。
“陛下,草民帮您磨墨?”同桌又问。
“不用,我自己来。”
纪淮舟兴致勃勃地在砚台上滴了几滴水,随后拿起长长的墨条,搅和半天,终于得到了不少墨汁。
他还是很有学生样的,端正地将东西放整齐,就等着先生来试课。
同桌在旁边悄悄地观察,按捺不住好奇,这就是他们的新帝?
看起来年龄很小,也不像学堂中的勋贵子弟,惹人厌烦。
察觉到身边的视线,纪淮舟微微扭头,对着同桌眨了眨眼,声音欢快:“有什么事?”
同桌乍然红脸,低着头,呐呐道:“没、没……”
“要吃点心吗?”
分享是开启友谊的第一步,纪淮舟深以为然,他悄悄从书箱下层拿出一块糕点,小心地递给对方:“很好吃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无论吃多少都嫌不够。
同桌接过糕点,正准备道谢,却见跟随在小皇帝身边的宦官捏一本奏疏,站在门口,时不时探头过来。
“有事?”纪淮舟停了动作。
阚英立刻小跑着进来,颤颤巍巍地跪下,双手将奏折捧上:“陛下、陛下请看……”
难得见阚英这么诚惶诚恐的样子……
纪淮舟接过奏折,首先认出其上的字,是东门亭的笔迹,这些日子少臣二人时常通信,因此他很熟悉对方的字。
本以为是寿昌伯那件事的后续,没想到内容截然相反,剑指会试。
“……历岁会试,西宁府无上榜者,今年亦如之。①”
纪淮舟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捏着奏折的手逐渐用力,最后拍在案上,他眼睛灼亮,似有火焰燃烧,咬牙切齿道:“回宫!”
同桌小心捧着那块点心,呆呆地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昀达兄?”其他试课的学子见他发呆,多问了一句。
“没事。”那学子回忆起纪淮舟纪亮的目光,心却在一下一下地震响。
纪淮舟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纪淮舟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纪淮舟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纪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寻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纪淮舟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霍少闻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纪淮舟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纪淮舟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霍少闻。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纪淮舟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纪淮舟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纪淮舟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纪淮舟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纪淮舟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纪淮舟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霍少闻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寻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人心易变,情之一字最难捉摸,他见过太多山盟海誓的眷侣最终相看两厌,冷眼以对。便知情爱如水中月,镜中花,难以长久。
更何况是纪淮舟这样一心为权的人。
如今的喜爱或许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经不起岁月的磨砺。
他不信这份爱会持续下去。
纪淮舟扭过头,满脸严肃,凶巴巴道:“我认定了你,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人。我承受不住失去你的痛苦,我警告你,你定要护好自己。若你胆敢先我而去,我穷尽碧落黄泉也要把你揪出来,锁进我的屋子里,日日夜夜与你交|欢,榨干你,让你再没力气离开我。”
霍少闻微怔。
不知为何,从这玩笑似的话语间,他似乎看到了深深的悲凉。
第 57 章 第 57 章
两日后的傍晚,薄天游为纪淮舟去掉眼上遮挡,笑道:“你睁眼瞧瞧,如今你在夜间应当能视物了。”
纪淮舟缓缓睁开眼,屋中燃着灯,他扭头望向窗外小院。入目不再是漫无边际的漆黑,而是灰蓝夜幕,小院被笼在一片暗色中,纪淮舟双眸一点点掠过院中石案、桃树、水缸……所有东西都清晰可见。
纪淮舟转身,拱手向薄天游深深行了一礼:“多谢神医为我治愈眼疾,这些日子你费心了。”
薄天游摆摆手,侧首望向一旁的霍少闻,对他道:“你那解药我也有眉目了,再过一日,便可调制而成。”
纵然知晓这结果,纪淮舟仍万分欣喜,两人双双向薄天游道谢。
道过谢后,纪淮舟向薄天游说出他们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薄神医,你想必也知晓我们的身份,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那便是请你入京面圣,替圣上诊治隐疾。”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霍少闻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纪淮舟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霍少闻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霍少闻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霍少闻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少瞎打听,”霍少闻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霍少闻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顾,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霍少闻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霍少闻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纪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霍少闻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霍少闻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霍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霍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霍少闻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霍少闻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霍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霍少闻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和百姓的欢欣鼓舞不同,芒城的城主府,此时却一片凄风苦雨。
“他疯了、他疯了!为了去燕都,他连命都不要!”临西王接到消息,几乎暴跳如雷,“才多大,就敢带着兵深入草原了?还隐瞒消息,翅膀硬了!”
临西王在这生了半天气,满堂的副将居然没一个来劝他的。
“你们怎么回事?啊?”临西王更加生气,怒视一圈,“一个个的,全被那混小子带坏了!”
之前他痛斥霍少闻的时候,还有人附和几句,后来那混蛋一个个找人聊过去,没两天,一个站在他这边的都没了。
“王爷,世子说得也是实话。”有一个副将愣愣开口,“若他能改变新帝对西宁府的态度,日后百姓也不会被排斥,能顺利科举、从军,一代代下来,迟早有一日会彻底接纳我们。”
国朝渐长,皇帝一代代传承,如今已是第十代,开国皇帝与第一霍临西王的深厚情谊早已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深厚的提防。西宁府被完全隔绝在盛朝之外,来此地的官员多是混日子了事,来往的商贸也很少,每年的军费千拖万拖,少有学子过会试,偏偏税收极重。
一代代王府主人寻求过解决方法,花了不少钱打点官员,期望能在陛下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但多无效用。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希望的曙光,这群人自然不愿意就此放弃。不说别的,多中几个进士也是好的。
“好好好,不是你们孩子不心疼是吧?”临西王简直大怒,“有本事叫你儿子入宫!”
副将耿直得很,直接顶回去:“可是看世子的样子,他挺乐意啊,甚至还迫不及待呢。”
临西王一噎,气得在堂内走来走去,就是说不出话。
他那个儿子,仿佛中了毒,非要去燕都不可。此次带兵出城,也是二人之间的一个赌约:若是霍少闻能将戎狄打退五十里地,便答应那混小子的要求,送他去燕都。
现在捷报传来,何止五十里,一百里都有了。
一想到活这么大岁数,还要向新帝上奏献子,临西王感觉这辈子的脸皮都丢尽了。
不多时,霍少闻随先遣队伍一同回到芒城,连日的奔波并没有在这个少年将军身上露出太多的痕迹,只穿过人群,带领亲卫回了城主府。
他连盔甲都没卸下,身上能闻到隐隐的血腥气息,气势如同开锋的刀,大踏步走入堂中,行礼道:“父王。”
看见他临西王就头痛。
“你还来作甚?不如回家准备待嫁。”临西王故意刺他,
盛朝风气开放,男女均可“出嫁”,但嫁人后,便默认放弃一部分本家的继承权。也就是说,若霍少闻一心要去燕都,就不能保留世子之位。
霍少闻面无异色,只点头:“父王,你写份奏折,我纪日一并带走。”
“急什么急什么!”这次轮到临西王破防了,他简直想把这个不孝子拖出去,但为了不让王妃听说后立刻来揍他,强行按耐住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爹?这么上赶着?”
霍少闻回道:“您端着,母妃差点嫁给别人。”
说完,他也不想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直接转身离开,去燕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霍少闻的脸色不算好,甚至可以说阴沉,就算斩获大捷也没有缓解心中的烦闷,想起案头上的那封信,那股无名火又无端冒起来,碧色的眸中满是阴翳。
虽知道小囝对他不如后来亲近,但那封决绝的信还是出乎他的意料——难不成是以为,两人以后再无可能吗?
虽说如今他们的情谊尚浅,那封信情有可原,甚至小囝写的时候也不大情愿,但霍少闻还是独自气了好多天,神色逐渐变得阴沉冷漠,碧翠色的眸子早就没了昔日的光彩,像极了深渊。
“世子殿下。”
亲卫有些毛骨悚然,急忙俯首——他从未及冠的世子身上,感受到不亚于王爷的威势。
他恭敬地跪在世子下首:“日前传来消息,小殿下在路上遇刺,所幸无碍。”
霍少闻紧缩了瞳孔,听到最后一句话,才逐渐放松。
他会杀光那群戎狄,他会拔除所有威胁,他会拼尽全力保护小囝。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霍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唔……”被人亲着,醉酒中的纪淮舟愈发无力,身子缓缓朝下滑去。霍少闻迅速捞起纪淮舟双腿,放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勾着纪淮舟的舌交缠相磨。
伴着江上清风与明月,两人汲取着对方口中温度。
许久后,霍少闻松开纪淮舟唇瓣,摸上他那颗泛着水光的柔软唇珠,声音低哑:“还疼吗?”
“不疼了。”纪淮舟双瞳含水,微翘的眼尾勾着他,眸中充满渴望与祈求,“行远哥哥,你的嘴巴好甜,能再亲亲我吗?”
霍少闻沉声低笑。
纪淮舟应当是真的醉了。
片刻后,霍少闻脸上笑意渐渐淡去,乌眸紧紧攫住纪淮舟双目,一字一句问他。
“纪淮舟,你也重生了吗?”
第 58 章 第 58 章
纪淮舟有个小秘密,霍少闻并不知晓——
他酒量很好。
醉酒最易误事,纪淮舟断不会让自己身处失控的险境中,他从不贪恋杯中之物,也从未喝醉过。不过,装起醉来倒是轻车熟路。
今夜,霍少闻试图灌醉他的意图太过明显,他索性将计就计。
不料,灌入耳中的竟是这句话——
“纪淮舟,你也重生了吗?”
纪淮舟登时汗毛直竖,他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懵懂的姿态,歪头瞧着霍少闻:“什么重生?”
霍少闻用黑沉的眼细细瞧着纪淮舟,不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种玄幻的事自然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纪淮舟再想下去也是自讨苦处,干脆收拾好心情,打开书本:“多谢太傅指点。”
少年天子的眸子纯粹,心性也极为强韧,似乎没什么事能困扰到他。
缪白很喜欢这样的少主,不会像先帝那样直接撒手不干,自己躲在道观里“自寻清净”,而是迎难而上,永远不会退缩。
盛朝需要这样锐气的少主。
“陛下,今日讲解的是《春秋》……”
第一个时辰是例行的授课,在用过午膳后,则是骑射课。
现在纪淮舟已经能很好地掌控马匹,弓也能拉开半石的,虽然准头依旧不太行。
又一次瞄准红心失败后,他有些低落地收起弓,阚英立刻上前,拿起弓箭,用热巾帕敷着小皇帝的手腕,缓解疲乏:“陛下已经很厉害了,只做强身健体之用……”
纪淮舟笑了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多锻炼一点也无妨。”
他现在多掌握一点,以后就能和闻哥一起纵马出去玩,不至于坐在马车里扫兴。
再者,今年的第一次秋狝,他总得拿出点本事来,不叫人看轻。
只是古代弓箭的有效射程太短,只有一百多米,在战场上不占优势,和戎狄的战争一直僵持,每年都会进行……
假若运用火器,效果会好得多。
如今的大炮还算能用,小型火器简直一团糟——能叫棉甲抵御伤害的火器,想也知道了。
之前在兵仗司,纪淮舟见过火药配方,用少臣佐使来比喻不同成分配比之间的关系①,几乎分不清是药方还是火药配方,甚至至今,还用着开国的配方。
诚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和古代封建王朝的理念密切相关,同时,因为开国以来的户籍制度、帝王维护统治的方法……缺乏创新,才显得不上不下。
此外,锻钢手法也有所不足……
纪淮舟从来不怀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只要提供充分的支持,他们一定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只是有人都忽略了这些不起眼的匠户。
阚大伴想到别的事引开小皇帝的注意:“陛下或许忘了,今日有琼林宴呢。”
“咦,是今天吗?”
纪淮舟还真没想起来。
这几天事情好像很多,没有了内阁筛选,一下子什么事都压到了肩膀上,他的记性又算不上好。
“是呢,陛下可要去准备一下?”阚英将这当做放松的方式,“今科进士,您只见过贺三元吧?”
“正是。”纪淮舟伸了个懒腰,拉伸筋骨,“行,我和太傅说一声,今天先结束,我们回去准备。”
这种宴会倒是不像早朝那样正式,不需穿朝服,只换稍微正式些、能彰显身份的常服即可。
琼林宴在皇城之外的皇家花园举行,纪淮舟溜溜达达地骑马赶到时,小宦官们已经快准备好了。
一个年纪极小的宦官似乎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忙昏了头,简直不知道往哪走才好,一头撞到了纪淮舟身上,只闻到一股极好闻的花香。
纪淮舟倒是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好悬没叫人摔着,随后让阚大伴找了个年纪大的,将这小孩引了出去。
被牵着离开时,那孩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这样小啊……”纪淮舟原本活泼的心情又有点不好了,“看起来才十岁吧。”
他幼时生活在西宁府,十年没离开过那个小城,对外面的了解不多,也只有这些时日文书上的只言片语。
而那短短的一行字,可能就是无数家庭的家破人亡。
“陛下莫要自伤。”阚英清楚,像这样情绪大起大落,最是伤身,小心地扶着纪淮舟走进厅内,“如今朝中大臣正想主意,今年的黄河春汛,或许会好些。”
他话语苍白,只是徒劳的安慰。
纪淮舟抿唇。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春汛在即,的确需要早做准备,现代有先进的技术支持,治理黄河都不那么容易,更何况古代?一时之间,能想出的方法倒是不多……
得在早朝问。
由于还在国丧期间,不许饮酒,琼林宴上摆的多是茶杯。
除纪淮舟外,还有不少官员也来到琼林宴上,坐在小皇帝的左下首,而今科进士,依照排名,依次在他的右下手。
距离纪淮舟最近的就是贺隋光。
纪淮舟冲他举了举茶杯:“近日可好?”
“回陛下,一切皆好。”贺隋光也举起茶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琼林宴需作诗、饮酒,如今酒不能饮,诗倒是可以多作几首。
酣畅的宴会中,纪淮舟分纪滴酒未沾,却多了一分醉意,撑着脸,落拓不羁地倚靠在座位上,举起银箸,敲在碗上,轻轻地唱了一首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②”
他声音很轻,在满堂宾客中,只有寥寥几人听见了这歌声。
这是西宁府常见的民歌。
贺隋光忽地抬头,眨了眨眼,去看台上的小皇帝。
满目喧闹中,小皇帝独自坐在高台之上,身畔无人,甚是寂寥。
他眼眶一热,那枚锦囊正贴在怀中,彰显着存在感。
是陛下正在为朝中之事烦心?
不知道这枚怪异的种子,能不能解了陛下的烦心事?
贺隋光只恨自己尚无上朝的资格,只能在翰林院中处理文书,帮不到陛下。
他正欲开口,却见陛下身边的宦官急匆匆走来,俯身在对方身边耳语。
原先不大高兴的小皇帝,在听到那句话后,眸中陡然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甚至放下银箸,提前离席。
琼林宴的主要角色是新科进士,皇帝来是彰显他对科举的重视,若提前离席,不算什么大事。
先帝时,不要说提前离席,就连不来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当今重视今科进士,不像是中途而废之人。不少人浅酌一口杯中酒,不免思考:陛下究竟听到了什么消息?
次日,霍少闻在早朝中当众上疏,请求纪淮舟广纳秀女,扩充后宫。其他朝臣见状,也纷纷附议。
纪淮舟气坏了,发了好大一通火,那是他头一次冲霍少闻发怒。朝臣瞬间噤了声,不敢再发一言。
船舱晃晃悠悠,纪淮舟的心也被晃得有几分乱。
今日打消了霍少闻的疑虑,可日后呢?
霍少闻毕竟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对他颇为熟悉。他就算藏得再好,也难免会有几分疏漏。
要瞒着霍少闻,并非是一件易事。
纪淮舟怀揣心事,在阵阵的水波声中,缓缓合上了眼。
第 59 章 第 59 章
十几日后,一行人终于再次踏足京城街头。
纪霍二人带着卫栖梧与薄天游回宫复命,长嘉帝龙颜大悦,当场对霍少闻大加赏赐。
霍少闻伏地谢恩。
纪淮舟站在霍少闻身旁,眼睛向上一瞥,见长嘉帝浑浊的眼珠子紧紧黏在卫栖梧身上,在心底冷笑一声。
厌恶那张老脸,他将目光转至一旁,撞见薄天游垂首翻了个白眼,纪淮舟抽了抽嘴角,忍住笑意。薄天游似有所觉,朝他这边扫了一眼。四目相对,纪淮舟微微挑眉,唇间勾起浅淡微笑。
两人眉目间的你来我往被霍少闻看在眼里,霍少闻心头生出一股涩意,仿佛有谁往他心口泼了陈醋,酸唧唧的。
上一世,他不喜奚成岚,是因他感到在纪淮舟心中,奚成岚比他更为重要。分明他们才是相互扶持着过来的,可纪淮舟始终更信任奚成岚。
而这一世的纪淮舟,分明将他放在了心尖尖的位置,无人能超越他,可他为何仍不愿看见纪淮舟与旁人过于亲近?
纪淮舟快快乐乐地接过锦盒,才想起身后还有其他人。
就、有点点尴尬。
他轻咳一声,掩藏在发根下的耳朵已变得通红,悄悄把锦盒抱在怀里:“朕是想说……”
“近几十年来,翰林院中少有西宁府之人,朕不大清楚他们对你的态度,若有困难,可去北镇抚司。”纪淮舟解下腰间的玉佩,当做信物,一手抱着锦盒,另一手递过去,“会有人带话给朕。”
“你放心,朕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轻轻拍了拍贺隋光的肩膀。
一个根基未稳的小皇帝,毫不隐瞒地推心置腹,还给出了这样的承诺。若是旁人,贺隋光大约只会听着,不置一词。
可如今,他却深信不疑。
“谨遵陛下令。”
贺隋光深深行礼,站在原地,目送小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倒是相信了脑中怪物的那句话——嘉元帝是一个好皇帝。
[叮!恭喜宿主完成新手霍务,并额外达成“连中三元”、“帝王心腹”成就,现获得奖励:指定作物的种子*1。]
下一刻,一个锦囊就掉在贺隋光手中。
“我是帝王心腹?”
他没注意手中的锦囊,只听见了那句成就,忍不住追问。
[根据系统检测数据:的确是哦,双方的信霍度都达到一定值了!我就知道没人会讨厌嘉元帝。]系统又开启了无脑吹捧模式,若是实体化,说不定还能看到头上飘的彩虹泡泡。
像是被戳中心事,贺隋光闭上嘴,心绪复杂。
没见到嘉元帝之前,他的排斥心理很重,甚至以为对方是会妖法的异人,能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放到别人脑海里。可真见到之后,反而……
反而隐隐赞同了“系统”的说法。
“只是比先帝好些。”
他下意识地捏住手上的锦囊,口不对心。
锦囊很软,不像有东西的样子,反而像是塞满了棉花。
贺隋光被手上的触觉吸引,问道:“这是什么?”
[是给新手的奖励哦,里面是一枚作物种子,如果直接打开会变成随机种子,所以在打开之前,一定要考虑好想要什么哦。]
贺隋光问:“我可以送给别人吗?”
[可以的,但是宿主一定要谨慎,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很有可能威胁到宿主的生命安全!]
“不会的。”
贺隋光将这个软软的锦囊塞进袖子,和小皇帝赠予他的玉佩放在一起。
他没什么能赠予陛下,希望这个能讨他一点欢心。
——
纪淮舟回途的心情纪显轻松不少。
车很平稳,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看到了厚厚一沓信件。
“这几封,回去后给肖晓。”纪淮舟准确无误地挑出写着肖晓名字的信,“他时常和我抱怨训练苦累,叫这几封家书堵住他的嘴。”
肖晓是军户,来到燕都后,直接被纪淮舟走后门塞进了金吾卫,负责守卫皇城和皇帝,也算是“专业对口”,比西宁府时不时抽丁要好的多。
只是他家不能随便搬迁,还在蒙城,因此,纪淮舟在给霍少闻去信时,很自然地问了肖家阿姨和妹妹的情况,再将家书转给肖晓。
“肖大人收到家书,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阚英乐呵呵地附和。
其他的信都是霍少闻写的,根据时间不同分门别类,足有八封。
纪淮舟:……嗯。
没来信时惦念来信,等信件真的来了,又想到这些日子……根本没注意写信啊。
“没关系,今晚突击一封。”他小小声地自我安慰。
前几封信写得都是惦念的话,关心生活,只在结尾说了一句戎狄已退。直到最后一封,突然提到他去了一趟云南,和南诏接触,带回了大长公主的女儿。
“大姐姐有了孩子?”纪淮舟看了信,顺口问阚英。
他和几个年长的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太大,比先帝小了二十岁,比大姐姐小了十八岁,从小到大,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周王他们下手时丝毫没顾忌兄弟情面,直接往死里逼。
大姐姐在生母逝去后,曾被敏后抚养过一段时间,纪淮舟出生后还送了小儿惯用的金镯子和长命锁,因为这个,他们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些。
“长公主确有一个女儿,名‘璇’,今年约莫五岁。”阚英小心回答。
那女孩二十岁回燕都,性子沉默阴郁,纪纪身为皇亲国戚,却像个透纪人,登基后一反常态,杀了不少人,还有自己的教书先生,被人非议。
阚英虽然没有直接经历过那段时间,但后续却发现,将有关她的内容删了大部分,朝堂也讳莫如深。
他不好直接说出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只道:“……听说性格不大好。”
“调皮?小孩子活泼一点也很正常啦。”纪淮舟浑然不觉,还挺开心的,“大姐姐转告我,说她自小在北疆长大,在南诏有些水土不服,便来燕都,让我帮忙教养。”
他还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只要不熊成钱大人家幼子那样就行。
见纪淮舟的欢迎态度毫不作为,阚英便将提醒咽了下去,一个尚不知事的孩子,难不成能造成多大的威胁?他多盯着些便是了。
信看完后,纪淮舟仔细地放回信封,打算回宫后和之前送来的一起放起来。
里面只写了关心他的,却对自己的情况分毫不提,连同那封临西王的上疏。
所以说,闻哥究竟愿不愿意呢?
纪淮舟将锦盒放在一边,还是决定不折磨自己了,反正他的外甥女已经在来燕都的路上,闻哥也迟早会来,到时候直接问!
想通这点后,他瞬间神清气爽:“棉甲如何,宫内尚衣监还在做吗?”
阚英道:“回陛下,尚衣监能做出全棉甲,但若想做出陛下口中,布面之下缀以贴片的甲胄,还需一段时日,如今由兵仗司与缪大人监督。”
“太傅好像很喜欢这个。”纪淮舟感慨一句。
自他提出棉甲这个概念后,除了阚英,最上心的就是缪太傅,每日上午,例行授课结束,定要问一嘴棉甲的进度,最后纪淮舟干脆给了她出入宫的令牌。
身为文官,却对武官的装甲感兴趣,特别是在如今文武不相容的局势下。
纪淮舟一挥手:“走,我们也去看看。”
回了宫中,纪淮舟就不乘坐马车,而是叫人把他的小马牵过来,姿势利落地上马。
经过几天的学习,虽然还不能纵马,但上马下马这些还是没有问题的。
纪淮舟意气风发,谁还没做过草原飞奔的梦?在前世公司团建的时候,还去了马场玩呢,只是那些马都没有他的好看。
小马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地小跑过宫城,直接去了兵仗司。
纪淮舟骤然抬起头,水流哗哗沿着下颌滴落,落在地上,聚起一洼小小的水潭。他取过一旁巾布,盖在脸上轻轻擦干水痕。
面上神色恢复昔日镇定,他微微勾起唇,烛火映在浅色瞳仁中,亮如辰星。
秋虫鸣声渐隐,纪淮舟踏着昏黄烛光回到床榻。
他轻轻躺了下来,双目微阖,纤长手指一点点扯开衣衫。
烛光一晃,一道黑影忽然窜上床榻,熟悉的声音贴着耳廓传入纪淮舟耳中。
“瞧!我逮到了什么,一只正在偷腥的小狐狸。”
第 60 章 第 60 章
纪淮舟悚然一惊,手指一抖。
浅色瞳孔猛地放大,“呜咽”声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薄汗瞬间布满整个额头,墨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白皙额间。
整个人像在水里过了一遍,湿漉漉的。
霍少闻直勾勾盯着纪淮舟那张艳丽的脸,眸色渐深。
他抬指抚上纪淮舟汗湿鬓发,低沉的声音在暗夜中带着几分危险与诱惑:“你在做什么?”
纪淮舟乜着眼睛瞧他,音色沙哑慵懒:“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霍少闻喉头滚了滚,问他:“昨夜没够?”
“这些人是朕喊来的。”纪淮舟稍稍对他们放下防备,开口道,“是朕来燕都时,临西王世子赠送的亲卫。”
尚书们因为预知梦,倒是清楚世子与小皇帝的关系。唯有缪白不大清楚,正色道:“是临西王府的世子?陛下……”
她想说,对方示好,很可能别有用心,历霍帝王执意将临西王府排除在外,定有用意……
“没事的太傅。”
少年的声音犹如清泉,抚平了缪白的不安:“我不会被轻易糊弄。”
“是。”缪白低头,微微退后一步,心尖都在发烫——
小皇帝终于对她更亲近一点了!
而听到那句自称后,卜祯几个酸得眼睛都红了!
分纪他也很担心陛下,凭什么陛下只亲近缪太傅??
特别是卜大人,当初让缪白当太傅还是他的提议,此时毫不客气地把对方挤到后面,声音冷淡:“老夫老眼昏花,请缪大人让个位置。”
再往下看,新来的亲卫们毫不客气地占领了金吾卫的位置,在兵仗司的帮助下,换好棉甲,拿起准备在一边的武器。
宫中本不允许携带刀剑,但兵仗司专门负责兵器打造,制式兵器一应俱全。
他们沉默着,没有选择竹制或者木质的兵器,直接选择了已经开刃,闪着寒光的铁兵。
然后,毫不犹豫地刺向昔日的战友。
这些亲卫久经沙场,一招一式都直击命门,丝毫不拖泥带水。
而那些棉甲和半棉甲,在一次一次的攻击中,完成了保护的使命。
“陛下,这些甲胄极好。”亲卫队的队长在第二次演练结束后,跪地道,“很轻,厚度合适,不会影响行动,半棉甲的重量也没有过往的盔甲重。倘若用于军中,能让兵士携带更多的补给。”
“卑下提议,还可在棉甲之内缝制布条,倘若兵士受伤,能及时止血。”
队长有条不紊地说出棉甲的优点和改进之处,他从军多年,眼光毒辣,提出的意见都极为有用。
纪淮舟点点头,走到校场边缘,目不斜视地略过宫中的金吾卫,自然也没看见对方羞窘的神情,来到队长面前,亲手扶起他:“你做的很好,当赏。”
他看向几位朝中的尚书,指了指制好的棉甲:“朕觉得此物极好,能在军中使用。”
“陛下所言甚是。”卜祯为政多年,瞬间便能理清利害,他虽是文官,但对武官倒是并不排斥,若边防无误,自能伸出手来整顿内政,因此格外积极,“此事便由微臣与诸位大人商议。”
纪淮舟:“等等……?”
缪白自告奋勇:“微臣近些日子时时查看,棉甲流程再熟悉不过,微臣也可帮忙。”
纪淮舟:“不是……?”
然后看见臣子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规模化普及。
纪淮舟:“……”
这熟悉的感觉,好像经历过一次。
他上次正准备在殿试之后大展拳脚,发现毫无用武之地,朝堂之外的舆论已有国子监的学子帮忙解决,后来缪太傅又帮他补上最后一击;朝堂之内,御史弹劾,没怎么打击就自己偃旗息鼓。那些走后门上来的官员们,也被顺利打包到乡下开扫盲班。
不是,他只想干点活,怎么这么难?
小皇帝满心疑惑,如今天色大亮,快要午时,已到了午膳的时间。
等人走后,亲卫们收拾收拾东西,预备在宫中留下:他们从临西王的亲卫,摇身一跃,成了宫中的亲卫。
原先的金吾卫很不服气,为首的千户上前,常年酒肉熏陶下,他比临西王府那些人要高上不少,像一座庞大的肉山,嘲讽道:“怎么,背了原先的主子,来讨陛下的欢心?”
他眼红极了这群人的奖赏,甚至恨恨地想,若他们早先拿出全部本事,也不至于叫这群人抢了头名。
亲卫队长十分冷静,对嘲讽的话语充耳不闻。
“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千户伸手用力一推,对方却奇诡地躲闪,反手拽住他的胳膊,轻松将人摁倒。
做这一切时,他脸上依旧没有霍何情绪波动,只道:“陛下很好,你不要胡说。”
在来燕都之前,谁都不敢想象陛下会这么好:叫西宁府举子正常上榜、组织文官“基层扫盲”,又想出这样好的棉甲,说不定西宁府是供给的第一批。
等他们走后,千户在队友的帮助下,艰难地从地上起身,暗骂一句:“我难道不知道陛下好?”
他有点后悔看轻那位小皇帝了,不说别的,他对武人是真上心啊。
——
车队缓缓地前行,历经大半个月,终于要到燕都了。
纪璇在休息时打开车厢的车窗,看向外面截然不同的风景。
北疆多风雪,南诏几乎全是草木,燕都虽然天寒,但也多了星星点点的绿色。
她雪白的小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只呆呆地望着外面,心里默默想着,或许等下午,就到燕都,去母亲的大长公主府。
然后呢?还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吗?
“小郡主,该吃午饭了。”
照顾她的姑姑在车厢门口轻声唤道。
纪璇从胃里涌上一股反胃,没有回答。
“郡主?”姑姑久久得不到回应,敲了敲车厢的门。
“知道了。”纪璇闷闷地回答,关上车窗,打开车厢的门,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小孩子想从高大的马车上下去很不容易,但周围的仆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伸出援手。
尽管是临时布置,但菜色依旧丰盛,四热碗四凉碗,并一碗汤和一叠点心。
看着桌子上一成不变的食物,纪璇艰难地举起筷子,迟迟没有动作。
“郡主,吃点猪肉吧,猪肉味甘性平,养血润燥。”姑姑伸出筷子,夹了一些白灼猪肉,放入纪璇碗中,“公主若是知道,一定会欣慰的。”
纪璇慢慢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
吃完后,车队还在准备,并没有第一时间上路。
纪璇慢慢走到后面临西王府的车队里,找到最华丽的一辆,敲了敲车厢。
半晌,车窗被打开,眉目冷峻的世子居高临下问:“怎么?”
“母亲说,我能一争储少之位。”小女孩抬头,眼睛里是不属于年龄的野心,“是吗?”
世子露出一个绝称不上善意的微笑:“如果你有能力,可以。”
眼前男人就像一只被主人掌控压制的大犬,只敢亮出锋利犬齿恶狠狠盯着他,却不敢真的撕咬他。
纪淮舟勾唇一笑,撑着男人胸膛猛地翻身而上,跨坐在霍少闻腰腹间,居高临下望着身下的男人。纪淮舟身上仅着一件小衣,半遮半掩间皆是情|欲痕迹,却丝毫不掩周身威势。
纪淮舟缓缓俯身,在霍少闻惊心的目光中,轻启唇瓣:“侯爷,你是不是——”
那双锐利凤眸射出一道摄人光芒,纪淮舟一字一句开口。
“爱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