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住持双手合十,对二人道:“贵客远道而来,请随老衲至禅房暂作歇息。”

    纪淮舟与霍少闻对视一眼,随住持进了禅房。

    禅房内陈设极为简单,除长案一张、蒲团一个、沉香一炉、《心经》一卷之外,再无他物。

    三人趺坐于竹席之上,纪淮舟眼睛在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身上绕了一圈,问出心中疑惑:“您怎知我们今日要来?”

    住持“嗬嗬”一笑,布满皱纹的面皮微微抖动,向纪淮舟解释:“前些日子刺史夫人来上香,曾提起过会有京中贵人来访。寺中弟子昨日去集市采买撞见过你们,今晨又瞧着马车朝逐月山而来,料想二位可能会来空明寺,便对我说了此事。”

    从宁州到煊都的路途遥远,抚南侯府的送亲队伍低调取道天阴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脏行去。

    纪淮舟很是矜贵,不肯再骑在马上挨冻,早拢着狐毛大氅缩进车内香暖软塌里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车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着帷布问他有何吩咐。

    纪淮舟摩挲着眼下痣,问:“还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顿了顿,侧着身子将嘴紧贴着锦帐,“主子,镇北军此刻应当刚刚抵达煊都。”

    纪淮舟伸手将那厚实的帷帘挑开一角,立即被寒风吹得缩了回去。

    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纪淮舟。

    纪淮舟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

    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对上几个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娇娘,立刻对着人勾出个如沐春风的笑来。这笑甚是大方,被纪淮舟顺带赏给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纪淮舟拿走了果盘,眼睁睁见他下马随意拦了个路人。

    纪淮舟将这盘惹他讨厌的果脯尽数塞进那人怀里,笑盈盈道:“劳驾,我听闻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锦酒楼乃是一绝,该怎么走?”

    繁锦酒楼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楼。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纪淮舟,又瞥见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车驾,以为他是个要去哪家少爷小姐府上提亲的公子哥,登时脑补出一场对发妻始乱终弃的好戏,立刻生出一丝厌恶来。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给纪淮舟指了路。

    米酒佯装着急:“主子,我们这才刚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楼?”

    纪淮舟瞥他一眼,话却是说给路人听的:“没说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气,却见纪淮舟懒洋洋一摆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说:“成完亲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错愕地睁大了眼。

    雪势渐小了,抚南侯府的这一小支车队行路上踏着的积雪却愈发厚重起来,逐渐远离了煊都大道。

    半个时辰后,车队终于艰难抵达京城的抚南侯府府邸。

    大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雪彻底淹了,提着“抚南侯府”几个字的匾额也被冻裂,半死不活地垂下来。

    纪淮舟“啧”了一声,骑着马原地转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指着破败大门让米酒仔仔细细看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奔谁的丧,限你半天之内给我收拾齐活了。”

    说罢,他方纡尊降贵地钻进软轿里呼呼大睡去了。

    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寻到一丝笑。

    很不幸,霍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纪淮舟。

    围观百姓登时对霍少闻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霍少闻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纪淮舟的亲。

    纪淮舟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纪鸿行动不便,纪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纪淮舟和纪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纪涟,便有多厌恶纪淮舟。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张同纪涟高度相似的脸——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烦意乱,哪儿还会有半分期待。

    霍少闻心中咯噔一声。

    不好。霍少闻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纪淮舟只顾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霍少闻,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霍少闻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霍少闻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纪淮舟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霍少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纪淮舟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纪淮舟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霍少闻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纪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纪淮舟心道“这人有病”。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霍少闻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霍少闻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霍将军。”

    霍少闻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纪淮舟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霍少闻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纪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霍将军说话!”

    “好吧。”纪淮舟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纪淮舟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霍少闻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纪淮舟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纪淮舟除之而后快,纪淮舟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纪淮舟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霍——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纪淮舟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霍少闻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纪淮舟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霍少闻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纪淮舟没问霍少闻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霍少闻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纪淮舟好像被他带歪了…………

    那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心只有儿女情长。

    不行。

    得将他掰正!

    靠在他怀里的纪淮舟,轻轻勾起唇。

    计谋第二步,已成。

    第 42 章 第 42 章

    残阳如血,在苍茫落辉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山路缓缓而行。车轮碾过被晒了一日的路面,扬起飞尘,交错深浅的车辙印中又多了两道新的痕迹。

    “隆隆”马车声回荡在山道中,盖住了车中的细微声响。

    木门紧闭,车帘低垂,狭小马车中翻腾着滚滚热浪,车内两人正吻得难舍难分。

    唇齿交缠,用力汲取对方的气息与温度,灼热呼吸融在一处,潮湿黏腻。霍少闻一手托着纪淮舟后颈,一手揽住他的腰,大掌的温度隔着薄薄衣衫传入纪淮舟身体,烫得他心尖直发颤。

    日沉西山,但炎夏余威仍在,纪淮舟出了一身的汗。豆大汗珠沿鬓角没入乌发,发根湿透,沁出浓重的墨。

    纪淮舟难耐地扯开衣领,露出汗湿肌肤,晶莹汗珠滚入凹陷锁骨,聚起一小块水洼。

    怀中人浑身泛红,双眸微阖。

    迈入浴池,霍少闻细致地替纪淮舟清洗身子。在温水轻抚中,坐在霍少闻怀中的纪淮舟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转过头,轻轻舔吻男人突起的喉结。

    “乖,别闹。”霍少闻:“不是。”

    “好吧,”纪淮舟听起来颇为遗憾,“既然小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就请带好门出去,自会有想做这事儿的人来。”

    “纪淮舟!”霍少闻支使一旁装聋作哑的徐逸之先出去,朝纪淮舟逼近几步,撑着桌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究竟要脸不要?”

    “不要啊,”纪淮舟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来,“小将军既然喜欢舍弟,早该知我并非君子。”

    纪淮舟将扇面“啪”地合拢,手腕翻倒,扇骨便虚虚点到了霍少闻的腰封。他同霍少闻对视,唇齿间滚过晦暗不明的暧昧。

    “再这样盯着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霍少闻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纪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霍少闻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霍少闻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霍少闻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纪淮舟眼见着霍少闻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纪淮舟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霍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纪淮舟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纪淮舟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纪淮舟瞥她一眼,冷笑道:“是纪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纪淮舟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纪淮舟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纪淮舟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纪淮舟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纪淮舟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霍少闻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纪淮舟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霍少闻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纪淮舟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霍少闻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纪淮舟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霍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纪淮舟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纪淮舟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纪淮舟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纪淮舟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纪淮舟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纪淮舟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纪淮舟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心烦意乱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随后,他又一点点将扇骨舒展开来:“对了,你再去查查国子监一个叫谭书的学生。这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无表情,指着纪淮舟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纪淮舟乐道:“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

    尾陶无语凝噎,只好点头领命,夸了句扇子不错,果然不是纪淮舟能挑捡出来的好东西。

    随后,她在纪淮舟急眼骂人之前,麻利地将人|皮|面|具重新带好,恢复成丑陋畏缩的中年人模样,拎着空茶壶推门出去了。

    米酒强忍住笑,绷着一张脸闷声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纪淮舟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动——对了,今天把人惹生气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别太过火。”

    忽然,他一拍脑门:“不对啊,既然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还哄他干嘛?”

    纪淮舟认定了霍少闻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离十,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踪已经败露,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哄上一哄,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一时思绪万千,纪淮舟将刚刚把玩着的白瓷茶盏扫下桌去,听见脚下传来的清脆裂响,心情方才好了一点,伸着懒腰起身道:“这样吧,听闻霍小将军爱吃甜食,就将这深柳祠有的甜点尽数买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俪情深。”

    他睁眼说完这一通瞎话,在深柳祠好一阵招摇过市,方才带着全身挂满糕点食盒的米酒一块儿,怡然自乐地回镇北侯府去了。

    纪淮舟却猛地咬了他一口:“我还想……”

    “不行,今日你已经很累了……”

    纪淮舟直接堵住霍少闻的唇,将他所有拒绝压了下去。

    水花四溅。

    长夜漫漫。

    第 43 章 第 43 章

    次日清晨,纪淮舟在霍少闻怀中醒来。

    入目是男人结实宽阔的胸膛,肌肉饱满,轮廓清晰。纪淮舟抬指轻戳一下,触感柔软。

    他没忍住多戳了戳。

    “你在做什么?”霍少闻被扰醒,一把攥住纪淮舟作乱的手,紧紧捏着他的指尖,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

    纪淮舟理直气壮:“摸一摸不行吗?”霍少闻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纪淮舟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霍少闻滚蛋。

    “我没放心上,”纪淮舟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霍少闻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纪淮舟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纪淮舟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霍少闻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纪淮舟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霍少闻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霍少闻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霍少闻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纪淮舟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纪淮舟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纪淮舟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纪淮舟摆摆手,朝霍少闻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纪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霍少闻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霍少闻一离开,纪淮舟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霍少闻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霍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纪淮舟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纪淮舟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纪淮舟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纪淮舟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纪淮舟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纪淮舟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待到纪淮舟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霍少闻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霍少闻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纪淮舟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纪淮舟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纪淮舟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纪淮舟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纪淮舟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纪淮舟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寻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纪淮舟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纪淮舟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纪淮舟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纪淮舟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纪淮舟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霍少闻眉梢微挑,眼眸沿纪淮舟手指爬上他的手臂,一寸寸游至那印着吻痕的锁骨。就在纪淮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之际,霍少闻猛地翻身将纪淮舟压在下方。

    他抬起头,对上纪淮舟笑意盈盈的眼眸。心中瞬时又刺又痒,嗓子像堵了一个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只在一旁瞧着,观察我平素的习惯与喜好,夜间他便回自己屋了,不在我这儿。”

    纪淮舟说罢,捧住男人的脸,指尖沿着对方眉心一路滑至唇瓣,手指停住,指尖轻点那张薄唇,浅笑道:“这下侯爷可以放心了吧?”

    熟悉的香气网住霍少闻,唇间落着柔软,霍少闻喉头发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张开口,却不小心含住了唇上指尖。

    四目相对,霍少闻狼狈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你歇息一会儿,我去吩咐他们启程。”

    纪淮舟盯着他再次落荒而逃的身影,低低笑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赵县距竟陵很近,仅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一行人自辰正出发,日暮时分便已抵达竟陵。

    竟陵县令早早接到消息,率众吏出城相迎。

    接风宴后,纪淮舟回到下榻之处,沐浴过后,一身酒气被除去。他披上里衣,推开半扇窗户,习习晚风潜入屋中吹散了夏日暑气。

    周照吉闻声进屋,手持软布行至纪淮舟身旁,轻声道:“殿下,我替你拭发。”

    檐下悬着的灯笼被吹得一晃一晃,光影摇动。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著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

    悦来居寓意为“悦近来远”,使近者悦服而远者来归,乃是煊都颇负盛名的一处酒楼,纪淮舟眼见着张兆迎少年将军一块儿下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将人迎了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他翻身下马,将那顶帷帽系在头顶,朝悦来居的门童抛了几锭银子,说:“给我开一间楼上的厢房,要挨着方才那两位客人的。”

    门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贵客,他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叫了悦来居的轮值掌柜来。

    掌柜的见了纪淮舟,看他一副侠客打扮,帷幕下隐约可见狰狞刀伤,又一转眼珠,瞥见他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简直叫苦不迭——方才进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悦来居的常客张兆张大人,另一人虽素锦玄衣低调打扮,却也气宇轩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公子。

    可眼前儿这位应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当场拒绝,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长剑抹了脖子。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面前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动开了口,声音虽夹杂了点突兀的沙哑,但竟很是和煦有礼。

    纪淮舟含着笑,温声细语地朝掌柜胡诌道:“劳驾,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给行个方便,这些就当是在下提前谢过。”

    他借着近身,将一片金叶子塞入掌柜手中。

    纪淮舟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霍少闻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纪淮舟。

    ——琴声戛然而止。“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纪淮舟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纪淮舟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纪淮舟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纪淮舟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纪淮舟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霍少闻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纪淮舟身侧时稍微停留,纪淮舟并未抬头,也知霍少闻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霍少闻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霍少闻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纪淮舟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纪涟面上见过。

    一舟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纪淮舟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霍少闻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纪淮舟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纪淮舟心知霍少闻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纪淮舟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纪淮舟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纪淮舟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一对双生子。翌日一早,纪淮舟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霍将军结亲的纪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纪淮舟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纪淮舟,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纪淮舟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纪淮舟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纪淮舟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纪淮舟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霍少闻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纪淮舟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纪淮舟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霍将军,来日再会。”

    此等美人,长嘉帝定会宠爱有加。可她是东昌细作,若真让她入了宫,恐怕会出大乱子。

    得想个法子,除掉她。

    纪淮舟目光沉沉。

    忽地,纪淮舟察觉到一道森冷视线。他抬起头,正对上美人星眸,一道杀意在对方眸中转瞬即逝。

    卫栖梧也想杀他。

    有意思了。

    第 45 章 第 45 章

    五日后,一行人自竟陵出发,折返京都。

    返程带着卫栖梧,又值酷暑天,众人只在晨间黄昏赶路,脚程慢了许多。二十几日才走出复州地界,抵达荆州。荆州治下数十县,自复荆二州交界处至荆州州治,还需不少时日。

    三伏炎蒸,蝉鸣如雨瀑自四面八方灌来,吵得人心烦。

    众人停在一片林中歇息。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纪淮舟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纪淮舟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纪淮舟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纪淮舟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纪淮舟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纪家一事,定有隐情。”

    “纪淮舟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墨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诸位,”纪淮舟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纪淮舟与霍少闻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闻,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霍少闻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纪淮舟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霍少闻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纪淮舟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霍少闻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纪淮舟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霍少闻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纪淮舟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纪淮舟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霍少闻。到底是霍少闻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纪淮舟:“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纪淮舟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纪淮舟的鼻尖相呼应。

    纪淮舟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霍少闻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霍少闻身侧,霍少闻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纪淮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纪淮舟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霍少闻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霍少闻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纪淮舟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纪淮舟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霍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霍少闻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纪淮舟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一个小眼睛侍卫伸手戳了戳身旁大块头,小声嘀咕:“统领对那个七皇子也太过恭顺了吧。”

    大块头沿小眼睛的视线看去,只见霍少闻正站在马车旁,弯腰躬身,姿态恭敬。一只手搭在他悬空的臂间,正是七皇子,他扶着霍少闻手臂缓缓下了马车。

    前世,在他奔赴战场之前,纪淮舟也曾亲手将这枚玉佩交到他手中,说是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丽妃对纪淮舟有多么重要,他心中很清楚,纪淮舟绝不可能轻易将母亲遗物赠给他人。

    面前少年喜欢他,愿意将玉佩送他。

    那前世呢?

    蓦然间,霍少闻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第 46 章 第 46 章

    霍少闻心头疑云密布,视线投向正在穿衣的纪淮舟,犹疑不定地开口:“你会将这玉佩送给旁人吗?”

    纪淮舟瞥他一眼,慢条斯理系上里衣带子,回道:“除了你与萧公,我不会将它赠予他人。”

    萧公?

    这个名字落入霍少闻耳中,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原来不止是他。

    想必是因他们二人助力纪淮舟良多,纪淮舟才会愿意割爱,将玉佩给他们。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纪鸿兄长。

    “我们阿舟,会叫兄长了。”纪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舟,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纪淮舟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纪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纪淮舟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纪淮舟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纪淮舟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霍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纪淮舟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纪淮舟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霍少闻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纪淮舟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霍少闻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霍少闻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纪淮舟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霍少闻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纪淮舟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霍少闻蓦地被噎住了。

    纪淮舟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霍少闻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纪淮舟向前踏了两步,凑到霍少闻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霍少闻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霍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纪淮舟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纪鸿,纪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纪淮舟问父亲,纪鸿不答,再问纪涟,纪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纪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霍少闻心头骤然一跳,可纪淮舟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纪淮舟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纪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纪淮舟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纪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纪淮舟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纪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纪淮舟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纪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纪淮舟嘛,就只能这样!”

    纪淮舟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霍少闻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纪淮舟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霍少闻,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纪淮舟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纪淮舟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霍少闻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霍少闻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纪淮舟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纪淮舟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霍少闻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纪淮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纪淮舟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纪淮舟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霍少闻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纪淮舟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霍少闻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霍少闻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纪淮舟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纪淮舟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霍少闻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霍少闻一把攥住了。

    霍少闻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纪淮舟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霍少闻本能地退后一步,纪淮舟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纪淮舟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霍少闻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霍少闻憋着点羞恼,他松开纪淮舟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纪淮舟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纪淮舟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纪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霍少闻哪儿听得了这话,从纪淮舟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纪淮舟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霍少闻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纪淮舟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霍少闻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纪淮舟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霍少闻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纪淮舟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纪淮舟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霍少闻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纪淮舟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霍少闻,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下一瞬,纪淮舟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模模糊糊间,纪淮舟瞧见几个人钻进帐篷。

    “铮!”

    刺耳尖鸣炸在耳边,纪淮舟紧紧攥住小几的腿,大气也不敢出。

    况兆与应子越正与那几人缠斗,战况分外激烈。

    纪淮舟心弦紧绷,竖起耳朵听着四周战况,忽然,他捕捉到一个极轻的脚步声。

    纪淮舟暗道不好。

    来不及躲避,身前小几被猛地掀翻,一只大掌拎起纪淮舟后颈,狞笑声贴着他的耳朵灌进来:“这儿竟有只小耗子!”

    第 47 章 第 47 章

    厮杀声、叫喊声混在一起,响彻云霄,在一片嘈杂声中,纪淮舟听见况兆愤怒的咆哮。

    “放开他!”

    越在危急时刻,纪淮舟反而越是镇定。他垂下双眸,细细分辨身前动静。

    暗夜中,利刃划破气流的微小动静钻入耳中,纪淮舟暗数一声,迅速抬腿猛地踢向前方,如他所料踹到了对方的腕骨。

    抓住他那人嚎叫一声,松开对他的桎梏。

    纪淮舟瞅准时机,贴着营帐边缘迅速溜向帐帘处。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纪淮舟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霍少闻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纪淮舟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霍少闻的耳朵里。

    霍少闻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霍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霍少闻垂着目,只应了声好。他这回瞧着真像奔丧了,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赵修齐蓦地起身冲过去,寒风卷来的雪融化在他发间,纪淮舟头一回在这脸上瞧见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过去,眼见赵慧英闭着眼睛细细发抖,睫毛上都结着小冰碴,赵修齐伸出胳膊寒声道:“给我!”

    他从窗户口托住小孩屁股抱进屋里,典厩属怀中没了人,扑通跪地磕头道:“小殿下一时兴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职寻他。”

    “谁知小殿下竟挑着个河边的树洞钻进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开凿,只薄薄结着一层。卑职遍寻不到,主动认输,哪知小殿下自个儿钻出来的时候脚下一绊,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进了冰河里。”

    典厩属磕得脑门上全是碎雪:“卑职罪该万死!”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堂内的小十双眼睛都随着这轰然的破门声一起,齐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谢韫:“”

    纪淮舟:“”

    霍少闻:“”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纪淮舟的发梢滴下来,落在霍少闻指尖。

    ——“啪嗒。”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纪淮舟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霍少闻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霍少闻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纪淮舟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纪淮舟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纪淮舟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纪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纪淮舟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纪淮舟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寻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纪淮舟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舟,你十二了。”纪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纪淮舟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纪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舟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纪淮舟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长缨飒沓,破风而至时带着悍然凶猛的气势,谢韫闪身避过,继而迅速以手中长剑挡住雪亮枪尖,兵器摩擦间发出哔剥铮响,震得谢韫小臂发麻,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霍少闻的长枪紧追不舍,转瞬已逼至谢韫喉头,堪堪只离一寸。

    “我认输我认输!”谢韫揉着胳膊开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这哪儿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来拿我撒气的。”

    霍少闻将长枪收回,疾拍着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着这人。

    谢韫讪讪一笑:“这下可以陪我一块儿去了吧,你气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动了——云野,多少惦记点兄弟情谊。”

    “你退步不小,”霍少闻淡淡扫他一眼,“改明儿知会你爹一声,年后还是早日入营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长的是远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过你。”

    此话不假,谢韫的父亲是一路从镇北军骑射营里提拔起来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着他爹学得一手好骑马射箭的好本事。

    不过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从小到大虽弹鸟射兔打了诸多牙祭,揍也没少挨。

    他爹调至煊都都指挥所后,诸多杂事缠身,比不得镇北军中能看住人,谢韫彻底放飞自我,待他爹发现时,早在煊都各路玩乐场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韫屁股还隐隐作痛,生怕霍少闻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状,打发了府内下人收走他俩的兵器,苦着脸说:“你往那儿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还算好相与的,多在这煊都认识几个人也不赖啊。”

    “雅集这遭要是不成,紧接着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见小寒一面。”谢韫瞧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道,“年后不用你说,我早已决定好入营考武举了。好云野,这次不去瓦舍那种热闹场子,就那么几个人。”

    谢韫一下乐出声来,抚掌道:“纪二好手段啊,给你溜成这样,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谢韫,”霍少闻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着谢韫,出声嘲讽道,“要对他这么感兴趣,我看也别办什么雅集见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谢韫又惊又慌,立马三指并拢朝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对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了,颇为不满地唳叫回去,跃跃欲试地拍了两下翅膀。

    这阵儿雪停了,霍少闻一抬手,雪白的海东青便掠翅入了铅色长空,很快瞧不见踪影了。

    霍少闻看着这小子一脸慷慨愤然的模样,叹了口气:“就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无果,来了煊都被迫成亲,这经年久藏的爱慕便像雪粒扬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旷野的风声撕扯着他,破破烂烂地四下飘散,不知得归何处。

    自己虽已不可及,谢韫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帮上一点。

    “阿舟啊,好好活。”纪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纪淮舟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纪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纪淮舟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周照吉瞧了一眼屋外天色,俯身为纪淮舟掖好被角。目光在那双紧闭的眼目中停留小半会儿,见纪淮舟毫无苏醒的迹象,他叹息着起了身。

    殿下已昏迷近了一个日夜,醒后定然会很饿,他得再去院中小厨房为殿下熬一盅汤,给殿下补补身子。

    周照吉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关上屋门。

    周照吉没有看到,就在他关上屋门的刹那,床榻间昏迷已久的人骤然睁开眼眸。

    眸底落满风霜,仿佛曾经历过无数岁月的磋磨。

    纪淮舟直直坐起身,望向黑洞洞的屋门,千万情绪在他眼中翻涌。

    片刻后,糅合成令人心悸的晦暗。

    第 48 章 第 48 章

    狂风拍打着木窗,凄厉啸叫声穿堂而过,似是即将有一场暴雨降临。

    霍少闻走出浴桶,拿起搭在一旁的软巾,随意擦了擦身上水珠,穿上下裤,走到摆着一堆药的梨木桌旁。瞟向肩侧缠着的布条,纱布下方被药汁沁成了深褐色,湿淋淋地缠在他身上。

    霍少闻坐下身,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解开缠带。

    屋外狂风肆虐,隆隆雷鸣震天撼地。

    在风雷的喧闹中,霍少闻忽捕获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啪嗒啪嗒”,似是赤足踩在石板上跑。

    霍少闻心神微动,回身望向屋门。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纪淮舟,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纪淮舟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纪淮舟,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纪淮舟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霍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纪淮舟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纪淮舟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纪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霍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纪淮舟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纪淮舟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纪淮舟,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纪淮舟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纪淮舟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纪淮舟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纪淮舟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纪淮舟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纪淮舟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纪淮舟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纪淮舟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纪淮舟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纪淮舟斩钉截铁:“当真不去。”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纪淮舟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纪淮舟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纪淮舟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纪淮舟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纪淮舟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纪淮舟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纪淮舟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纪淮舟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纪淮舟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纪淮舟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霍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纪淮舟要是个如同霍少闻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纪淮舟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纪淮舟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夫大人有所不知,”纪淮舟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霍将军如此琴瑟和闻,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纪淮舟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霍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纪淮舟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纪淮舟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纪淮舟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霍少闻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霍少闻:“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霍少闻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霍少闻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缩在霍少闻怀里的人睁着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描摹着男人的轮廓。

    他无声笑了。

    暗夜里的表情未加任何修饰,面容阴晦,眉生郁色,双眸中擎着疯狂的偏执之色。

    七年了。

    你离开我七年了。

    纪淮舟唇瓣颤抖:“我终于找到了你。”

    第 49 章 第 49 章

    烛影摇红,兰帐低垂。

    一双人影映在锦帐间,缠绵交|欢。霍少闻轻抚怀中人微湿鬓发,手指在他沾满春|情的艳丽脸庞间轻轻游走。

    怀中人抬起被泪打湿的睫羽,剪水双瞳直勾勾看着他,一点点挑起唇角,露出一个令他目眩的笑容。

    霍少闻心旌动荡,俯首去亲纪淮舟,即将吻上那张唇时,胸膛忽然传来剧痛。

    霍少闻怔住了,缓缓低下头。

    他看见了一把匕首。

    是他父亲送他的那把,也是上一辈子他死时用的那把。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纪淮舟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霍少闻,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霍少闻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霍少闻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纪淮舟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霍少闻,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霍少闻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纪淮舟“啊”一声,又凑近一点,霍少闻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纪淮舟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霍少闻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霍少闻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纪淮舟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霍少闻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纪淮舟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霍少闻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纪淮舟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霍少闻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纪淮舟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纪淮舟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霍少闻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霍少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霍少闻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纪淮舟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纪淮舟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霍少闻的皮肉。

    纪淮舟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纪淮舟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霍少闻一把揪住了衣领。

    “纪淮舟!”霍少闻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纪淮舟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霍少闻一把松开他,纪淮舟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霍少闻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霍少闻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霍少闻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霍少闻。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霍少闻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纪淮舟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纪淮舟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纪淮舟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纪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纪淮舟,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霍少闻,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纪淮舟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霍少闻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霍少闻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霍少闻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纪淮舟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霍少闻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纪淮舟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纪淮舟遥遥一指戏台,问霍少闻,“喜欢这样的吗?”

    霍少闻闷闷地应声:“还行。”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纪淮舟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纪淮舟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纪淮舟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纪淮舟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纪淮舟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纪淮舟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纪淮舟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纪淮舟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纪淮舟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霍少闻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纪淮舟只觉得耳侧嗡闻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纪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那就是喜欢了,”纪淮舟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霍少闻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纪淮舟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霍少闻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霍少闻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纪淮舟,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霍少闻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纪淮舟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霍少闻,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霍少闻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纪淮舟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霍少闻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霍少闻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纪淮舟不笑了。

    纪淮舟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霍少闻,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纪淮舟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烛火摇晃。

    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滴落在肥厚的叶子上、屋顶的瓦砾上、屋前的池水中,犹如一道乐曲。

    霍少闻已经熟睡,纪淮舟坐在桌前。

    他对着桌上摆着的芙蓉镜,一点点扯起唇角,反复对着镜子笑。若是霍少闻醒着,看到这幅场景定会大吃一惊。

    纪淮舟盯着镜中自己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镜子里出现这样一张脸——

    眼神澄澈清明,透出未经太多世事的纯净。唇角笑容灿烂明媚,如同一朵怒放的山桃花,见之令人心生欢喜。任谁瞧见,都会觉得此人正当少年。

    不会想到,这具身体里藏着一个枯朽的灵魂。

    纪淮舟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轻抚着自己的脸,无声开口:“他喜欢的只是这个你,不是前世的你。”

    “你要藏好自己,别被他发现。”

    第 50 章 第 50 章

    一行人在怀川城耽搁了不少时日,这段时日,霍少闻的伤也养好了。

    启程已是夏末,暑气渐褪,天气转凉。不必等到早晚再赶路,众人脚程快了许多,不出十日便再次回到荆州城。

    这一路,卫栖梧倒是安安分分的,只待在她那辆马车里,很少下来。

    纪淮舟从没与她碰过面。

    抵达荆州之时,天色尚早,守在荆州的侍卫听到消息,立即赶到众人下榻处,向纪霍二人禀报。

    “殿下,侯爷,逐月山那位神医已经回来了,林七正在山上守着他。”

    有风卷过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纪淮舟下马时偏头打了个喷嚏,典厩属慌忙迎上来嘘寒问暖,纪淮舟冲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问:“屋里烘着碳吗?”

    典厩属将一薄子往纪淮舟手中递,纪淮舟只草草扫了一眼,不耐道:“你看着办就行。”

    说罢,他便沿着长廊溜进屋去了。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霍少闻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纪淮舟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纪淮舟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纪淮舟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屋内实在暖和过了头,一群养马的糙汉子哪儿这么畏寒?纪淮舟心下生疑,进正堂时放轻了脚步,一点点绕过了屏风。

    赵修齐正坐在软椅上,见人来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温声道:“世子,幸会。”

    纪淮舟斜倚着屏风,半抱着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国子监到了年底,已经日日休沐了吗?”

    赵修齐手里捏着颗冬枣,闻言也笑,说:“世子听着可不大欢迎我来。”

    “没有的事儿,”纪淮舟朝他走过去,替赵修齐把话补全乎了,“左右不是司业大人想来的,是五殿下想来云松山跑马玩儿,是么。”

    两人相视,一瞬无言。

    纪淮舟也从果盘里捡了颗枣丢进嘴里,不如他在宁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问:“五殿下呢?”

    赵修齐扭头看向身后,温声唤道:“阿言。”

    “兄长。”赵慧英从椅背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他仍记得那日赵修齐狐裘领上洒落的血梅,对纪淮舟抱有敌意,抿着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这目光丝毫没有震慑力。

    赵慧英很生气,也可很诚实,赵修齐亲自教导了他的为人处世,分毫不许他撒谎。

    他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吐出一句自以为十分恰当的评价:“还有你,好看的坏家伙。”

    这话把纪淮舟和赵修齐都逗乐了。

    纪淮舟坐在小傻子旁边的空座上,说:“五殿下妙语连珠,在下受教。”

    赵慧英有点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长怀里钻,仰着头问:“他在夸我吗?”

    “是,他在夸阿言说话有趣。”赵修齐帮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细细系好两排扣子,又替他将帽子带好,只露出张粉中透红的小脸来,“出门找李叔,叫他带你玩儿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马场的典厩属。

    赵慧英眼睛立刻亮起来:“好!”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霍少闻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霍少闻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霍少闻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纪淮舟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纪淮舟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霍少闻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霍少闻带回他同纪淮舟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纪淮舟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纪淮舟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霍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他已经蹬着腿跑到门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着几个果子塞进怀里,顺道颇为妥帖地对纪淮舟说:“谢谢你夸我。”

    纪淮舟心里不屑,面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

    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纪淮舟侧目,看见赵修齐啜了口所剩无几的茶,说:“二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不打紧,”赵修齐将空茶盏搁了,也偏头看纪淮舟,“阿言喜欢这儿,每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我得陪着他。”

    纪淮舟把头转回去了,拎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注上新水,说:“进展还算顺利,殿下大可放心。”

    赵修齐不紧不慢同他品完这盏茶,才颔首温言道:“有劳世子。”

    他今日着月白色常服,袖口领上都烫了云纹,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对着纪淮舟继续不紧不慢道:“布侬达日前出了大梁,横贯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应在朔北十二部中霍旋。世子无虑,对方已然道尽途殚。”

    纪淮舟嗤笑一声:“逃得够快。”

    赵修齐刚要再开口,忽听窗户哐啷啷一阵响,竟然直接被人从外面蛮力打开了。

    窗口露出典厩属急慌慌的脸,一臂撑着窗棂,一臂抱着小孩。

    霍少闻在一团乱七八糟的梦中醒来,在微凉夜风中,他捕捉到一个清浅的呼吸声。

    霍少闻眼神一凛,疾如闪电奔向屋门,房门被忽地打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哎呦!”那人小小惊呼了一声。

    霍少闻心中一突,猛地拽起地上的人,月色之下,纪淮舟那张漂亮的面孔骤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刹那间,无数情绪冲上霍少闻心头。

    他怎么也没想到,纪淮舟近来日渐消瘦的根源,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