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楼中扬名 那是具被萧烬安开发过无数次……
楼外雨水哗哗啦啦洒落。
雨滴被风送进窗户里, 打湿了窗边许多张诗稿。
秋季难来骤雨,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会儿下雨。
而雨来得赶巧, 刚好与白照影所献那首诗一前一后,使得人们不想往献诗通灵的角度解读都不行。
九皇子呆愣愣提着笔,人已经看呆了。
当然没有想到,他的世子妃堂嫂,居然还有沟通天地的本事,比钦天监监正还牛!
萧明钰满心震撼, 逐渐握不住手里的笔。毛笔啪嗒一声坠落地面,在声望楼的地板,砸出道不规则的墨渍。
有萧明钰带动,楼中书生暂时默然几息。
众文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虽然不便表现出多么诧异,然而各自瞠目,表情很丰富。
“……”
能够判断天气,是白照影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
他知道不久就会下雨,也知道这雨下不了多久。
白照影投机取巧, 借用了本来就该变化的天气。
却没想到, 老天爷真给他面子, 大风骤雨, 如此恰到好处。
白照影得了便宜就卖乖。
好容易震慑住这帮文人,他得在质疑声响起之前, 出言打破沉默。
“我文采疏漏, 着实登不得台面, 更何况自古有言‘文无第一’,我不慎被人推到这风口浪尖,哪有什么压倒群雄的诗, 只能抖个机灵,让诸位见笑了。”
文人倨傲,然而文人同样知礼。
这会儿见到白照影温良谦逊,也算应对妥帖,众文生把想斗一斗的锐气都压了下去。
几名文生拱手,还礼道:“白公子客气。”
白照影目光挪向伙计,冷静道:“这位小兄弟也不知得到何人授意,要我献诗,我也推举不得,只是我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敢妄言自己能压倒群雄?”
这话说到这儿,谁还能不清楚?
无须白照影点名,书生们反应过来,他们可能被谁做筏子,让人引导为难白大公子。
想要查到背后的指使者并不难,众书生围上递笔墨的伙计。
伙计惊慌失色,声望楼一时嘈杂。
那伙计想跑,接着被方生攥住后领,人群开始推推搡搡。
白照影没心情等他们接下来问出白兮然,再跟白兮然对质,他转身要走。
忽闻楼内又起了声音,是楼中管事,他洪亮地大喊:
——“上京白氏长公子‘骤雨满楼’两句,匠心独运,别具一格,楼主恳请白大公子顶楼赏雨小叙,望白大公子亲临!”
声望楼第一首被楼主瞧中的诗作出现了。
那些还在跟那伙计纠缠的书生们,一瞬间面容僵硬,似是根本没有想到,楼主会在众多诗作当中,率先垂青白照影的诗作……分明那都不能算原创!
可是,楼主向来慧眼独到。
楼主名望,在江湖举足轻重,文人们敬佩不已。
于是众书生冷静地回忆,白照影从被人设套,到要求写诗,再到化解风波澄清误会。
他所作所为,堪称巧妙应变。
况且那场随诗而至的大风骤雨,也实在是奇了。
众书生拱手,认可楼主的眼光,拿羡慕的目光凝望白照影。
白照影却怕耽误他打听清情报的时间,犹豫着如何能够不去,不过这时忽然想到,他可以拿前线情况询问楼主。
楼主人脉广泛,想必消息更权威吧?
白照影缓慢点头。
书生们让出条道路,各自目光歆羡。
萧明钰眼见堂嫂出手竟然拔得头筹,崇敬之情难以言表,满脸都写着“嫂子你快去,回来给我讲讲顶楼有啥”……
白照影被人引上顶层。
白照影背影完全消失在比赛场内。
楼内管事这时翻阅已经收集上来的诗稿,神色转凉,冷漠道:
“‘绕堤春水’‘英发华夏’‘影落江湖’几句,其作者用心不正,故而不再录入本届赛诗会诗歌集册,告诫诸位文友以此为鉴,守住文心,不可自作聪明走向歧途!”
连着白照影被迫作诗的事,楼主处决的,必定是害他险些成为众矢之的的小人。
赛诗会献诗必有署名。
楼主没公开此人,给足了这人面子,使他不至于当场难堪。
但楼主也拉满在场者所有好奇,给出了三条信息,众文士必然暗中寻找,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足以令企图陷害白照影之人,惶惶不可终日。
包厢内,茶盏映出白兮然僵硬的脸。
白兮然强装若无其事,端起茶盏,哆嗦着润了润喉咙。
但愿萧明彻根本没注意,自己写得是哪几句诗。
白兮然试探萧明彻的态度,凑过去,给萧明彻倒满杯中茶水。
萧明彻听见水声,倒是接了茶,就端着,没有喝。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定白照影消失的方向。
他竟发觉,自己爱极了白照影正面湿漉漉的桃花眼,也能欣赏来他的背影,喜欢他被重重衣裳包裹下,引人遐思的身姿。
那是具被萧烬安开发过无数次的躯体……
萧明彻喉结滚动。
眸光越发幽暗,他狠狠给自己压了口水!
***
声望楼,顶层。
与白照影脑海中的预想不同,他以为令上京城文人趋之若鹜的声望楼顶楼,应该是处庄严而神秘的地方。
可登上楼顶,越往里走,他越被廊道里绿植所吸引。
那些名花异草,被人精心修剪,却在墙边随意堆放,和其他常见品种同列。
就好像拾掇它们的人,不过顺手而为,声望楼楼主见惯了世上最好的与不好的事物。
他爱姚黄魏紫,也爱蒲草藤萝,对一切的爱率性随意,堪称名士风流。
仆从推开门扇。
里头是楼主的书房,白照影以为即将见到位饱经岁月的老者。
临窗风雨做布景,楼主站在窗前,一袭江南烟雨般的天青色,身姿修长挺拔,面相冷淡疏离,眉头总是轻轻蹙着,竟是个压迫感十足的年轻男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楼主简短地道了声“坐”。
他身后萧飒的秋风,带着重重寒意迎面扑来!
白照影眯起眼睛。
朦胧间,瞧见这人从背着手,也变成了坐下,坐席面对着面。
仆从上茶,背景雨幕如织,楼主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匀称的肌肉包裹在襕衫之下,并非孱弱文人。
楼主礼数周全,然而开门见山,他起了话题:“白大公子之后所捐那批物资,应该是今日抵达前线。算上之前二十万两,世子府为这场战役,少说付出二十一万两多。”
“世子与世子妃,对皇帝可谓忠心耿耿。”
不知是否为白照影错觉,书房里就连空气都像变沉重似的,气场在从外向内挤压自己。
楼主必然是在讽刺,楼主对敬贤帝好像没有恭敬的态度。
所以他才不出来做官吗?
白照影不敢乱讲,只拣着能说的道:“世子捐款,是因为知道战事关乎民生。”
回避老皇帝的话题,白照影把皇宫御道,世子只为公文奏报让路的细节跟楼主分享。
楼主的眉头果然舒展了许多,但还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白照影又试探着递出一句,掌心收紧,他攥住衣料:“我捐东西,只是希望世子取胜。”
“——若早有这份心,为何到现在才施展抱负?”
从没有人能给白照影感觉,他拿出架子教训大魔王是应该的。
白照影脚跟在坐垫上,不为人知挪了挪。
悄然打量这位楼主,忽然发现,他长得跟萧烬安得有五六分像!白照影心中一慌。
萧烬安并非隋王亲子,难不成是这个人的儿……不对不对,此人太年轻了,他俩看起来岁数都没差多少。
但有了这人跟大魔王或许沾亲的猜测,白照影心里多少有底。
白照影将世子被害发疯,性情大变,独自煎熬求医,被许氏和萧明彻等人编排磋磨,这些事捡重点跟楼主解释。
白照影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发现了,嗓音不大:“世子就是这段时间,才稍微清醒。”
楼主才刚舒展的眉头又深深皱起。
听罢白照影失明,真相乃是他抱着老王妃的牌位,被王府庶子逼得跳楼。
楼主表面虽没看出,牙咬得有多么紧,两腮到耳边的筋肉却动了几动。
白照影其实也有个猜测:“我觉得……他出征还为要套新房。”
这不是能拿得出手的理由。
可是光说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反而虚假。
白照影诚实道:“我们以前住在隋王府,那是他伤心的地方。他不肯承袭隋王爵位,这世子就当到头了,只能依靠为国分忧,获得开府的资格。”
亲王尊位,于他视如粪土。
楼主道:“好。”
对方露出没忍住的赞美,白照影当然赶紧顺竿爬,愉快地分享道:“搬家没动隋王库房的半文钱。但世子帮我带走了鹦鹉、水鸭、大鹅,十九枚鹦鹉蛋,一棵海棠树。”
“前几天小鹦鹉刚孵出来,毛绒绒的。”
“原本还打算捞走锦鲤,但隋王府是活水,锦鲤在那边过得好,于是就由它们了。”
“先生这书房清寂,要鹦鹉吗?”
“我家鹦鹉可聪明了。”
雨声里,白照影独自叙说。
那点儿生活方面的细节,都使白照影每次回忆每次熨帖,自然分享时,就带着能同化旁人的舒适情绪。
却也因为萧烬安的缺席,话音的余味,透出莫名的感伤,白照影眼帘总是垂着的。
楼主像是看到秋雨中沾湿的花。
楼主对白照影的言语,前后串联,浮现了越发明确的想法——
这世子妃,是将萧烬安拖出灰暗的救赎。
楼主淡声道:“我久历江湖,平时多不在上京城里,这座楼中,有来自各地的工巧玩意儿,与皇宫的奢华珠宝并不相同。我因诗请你登楼小坐,听你喜欢玩耍,予你随意挑选如何?”
顺着楼主示意,仆从拉开帘布,露出摆放整齐的多宝架。
白照影讶然,上头已有了小型枪械,战船模型,简易望远镜,自鸣钟……楼主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科技达人了。
可是白照影并没忘记他的本意。
哪怕随便挑哪件东西,他批量生产,都能赚到数钱手软。
白照影向前略微探身,问道:“先生,我想知道前线情况,我夫君能打赢这场仗吗?”
第102章 一线相牵 小睡时手臂不自知地,往床板……
他的话, 引起楼主的沉默。
楼主摆了摆手,仆从把多宝架前的帘布拉上, 在这个瞬间,再深望了白照影片刻。
半晌,楼主示意仆从说:“取山河图。”
大虞山河图挂在多宝架前的帘布,将多宝架完全挡住。
古代唯有官府才准许收藏地图,声望楼楼主能有这种东西,可见他的人脉还有胆魄。
他有点像白照影前世见过的, 那类上课不带教案,还能讲出重点的老师。
白照影不由坐直了身体。
“大虞边患共有两处,西北的瓦剌,东南的倭寇, 始终蠢蠢欲动。”
白照影顺着地图望过去。
“按照你方才的说法,世子打算以军功起家,打赢瓦剌这场仗,关键在于三个条件,重振军心, 清除内奸, 治疗疫病。”
“包括我在内, 每天和前线有若干只飞鹰传信, 得到的也都是几个时辰以后的情报,但只要大方向没有抓错, 整场战争就能赢。”
楼主道:“这些他是否都能做到呢?”
白照影并不懂军事。
就算他懂, 他所掌握资源着实太少。
假使萧烬安能赢得军心, 他怎知谁是内奸呢?疫病他该怎么治?
白照影其实还没那么了解大魔王。
至少工作上的事情,萧烬安并没跟他探讨过。
白照影晃过丝不安感,只能再次诚恳讨教:“依您最新收到的传书, 现在战局怎样?”
“军中时疫蔓延,你想必也听见药材涨价这事,我正在走访名医,希望能开出其他药方,代替原本最关键的那几味药。”
“他还活着?”
“今日没有消息。”
白照影惊喜道:“那就是昨天还有!”
那朵雨中的鲜花,抖了抖水珠,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楼主被那模样晃得,略不自然错开了视线,嗓音镇定:
“罗戈被困大同城下,援军从阳和卫赶来。萧烬安奉命拦阻援兵,与罗戈胞弟作战,此人狡猾勇悍,两军在长城内外,僵持十六个时辰有余,很艰苦。”
“我还可以再捐……”
“不必了。”楼主幅度不大地摆手,就不是热络的性格,也不再看白照影,准备送客,“凭你一府之力,运转战争也是杯水车薪。秋雨刚停,楼中尚有闲车,你可自行取用回府。”
***
大同城外,秋风劲吹。
枯黄色荒草丛生,偶尔有些紫色小花,被风翻腾出些鲜艳的颜色,像乱撒在天幕当中的星星。
流箭飞过城墙。
箭支穿透了大虞战旗,射落了一根旗杆。
瓦剌军在城下又一次搭起云梯。
嘶哑得已经听不出是什么词语的叫喊声,从城下爆发出来。
城上程岳花白的须发,被硝烟熏得黧黑。
老将站在北定城楼,北定城门,经过百余年战事不休,城墙残破,有些地方的城垛子已碎成石渣!
程岳一声大喊:“装弹!”
炮弹早已装填完毕,炮手往瓦剌冲阵队伍里射击,轰完一轮,换上已冷却完毕的炮筒,又是通狂轰乱炸。
城楼在震颤。
程岳的头顶上不知掉了多少层粉屑。
这几场战斗,他诱敌深入,让罗戈这五千人马来到城下,派遣萧烬安截断敌兵通路。
罗戈已成一道孤军。
他要么死在大同城外,要么攻破大同,闯入中原腹心。
程老将军当然有以死守城之志。
但前提必须是,瓦剌援兵不到,萧烬安能将援兵死死地拖住。
“大帅!”
敌军炮弹击中程岳侧后方的掩体,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浪。程岳几乎站不稳当。
身后副将连忙把人扶住,又被程岳推开:“不必!”
老将军反而越发向前,痛骂为何不扶起大虞倒下的旗杆。
副将连忙派人照办,又要劝程岳休息:“大帅连在城头站了十二个时辰,一日一夜,青壮年尚且支撑不住,恳请大帅以大局为重,三军不可夺将……”
“旗不可倒!”
老程岳根本没搭这茬,大骂那拴旗都没能拴正的小兵。
“阳和卫距此只有百里,守军见不到大同战旗,士气必然大打折扣,给我把旗挂好!”
“大帅,请您休……”
程岳一掌推开副将,熏黑了的手指,指着百余里外:“小的让我摁在长城浴血奋战,整整三十六个时辰没叫苦,他还没给我添乱,我这个老的岂能先不中用?”
“——你给我滚去督战!!!”
“是、是大帅。”
副将灰溜溜的去了。
那世子自从来到军营,一改在上京的傲慢作风。人变得少有讥诮,听话,稳重。作战除了合理提出建议,其余时刻都是以程老将军为主。
世子救过程老将军的家眷。
程老将军对世子,向来不吝指教,也给足了他立功的机会。
这一老一少,俨然已有忘年且过命的交情。
副将目光投向阳和卫。
那边同样是硝烟直冲云霄。
谁知浓烟不但没随时间变淡,反而越来越密集了。
百里之外的阳和卫。
阳和卫关楼上空,几乎被铅灰色的乌云压垮。
火铳与弓箭交替射击,响声完毕,马嘶长鸣,瓦剌人又倒下一排。
这里脚下的长城同样在发颤……
萧烬安稳稳端着支自生火铳。
这支是传教士带来大虞,又经兵部改良过的,当今唯一一支无须引线的火器。
他的这次出征,敬贤帝让他带走了神机营,萧烬安如愿以偿有了支重兵。
半个时辰前,萧烬安拿火铳射死了罗戈弟弟的副将。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纵使如此,他始终还在紧盯罗戈的弟弟,火儿术的动向。
如今比起英俊,萧烬安五官早已被硝烟熏得看不出模样,神色更是堪称一声狰狞。
他火铳的铳管来回移动。
火儿术在瓦剌军阵里,也来回流窜。
奉命守国与营救主将之间,双方拉锯了超过三天三夜。
火儿术身先士卒,却始终没能跨过任何一座烽火台。
砰地一声!
弹丸击中火儿术的马匹,火儿术摔下马背。
萧烬安的眉峰,在铳管之后略微抬起,未有得色,冷峻如同塑像。
忽而长城又传来强烈的震感。
仿佛地动山摇,萧烬安颅内神经都被震得生疼。
他蹙眉,继续调整铳管的位置。
段莽冲到萧烬安跟前:
“殿下!瓦剌人缴获我军几门大炮!”
“炮火配合弓箭,我们远少于敌兵,这段城墙怕难以保全……”
萧烬安没有说话。
烽火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仿佛为了印证段莽的消息准确,炮弹直接砸在萧烬安跟前的城楼,大量尘沙溅起。
段莽慌道:“我等向程老将军求助吧!殿下……”
站在长城上,便会让人联想起生死,更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重要。
萧烬安收起极短暂的感慨,放下铳管时,露出干裂的嘴唇,有血丝渗出。
“如果罗戈死了,会有人来助我。”
“可是城墙漫长,有些还不如北定门结实,总有守不住的方面,火儿术就闯进来了!”
萧烬安因为这席话,眉梢收紧,然后又徐徐展开,最后目光落在段莽黑红的面孔。
“你去点五百个轻甲勇士。”萧烬安再度举起铳管。
目光和枪口移到烽火台的一侧,正是瓦剌火炮对准的地方:“就在那边城墙下等候。”
段莽不明所以。
殿下不怯不退,段莽暗中佩服,他领命,人员骤至。
瓦剌的火炮果然对准了长城看上去最稀松的那段砖墙。
若干枚火炮齐发,给城墙轰开了一道敞口!
关内辽阔大地透出真容。
瓦剌部队疯也似的涌向此处,火儿术渴望取胜红了眼,再度策马骤至。
萧烬安瞳孔聚成道漆黑的光点。
铳管作响,他知道敌将必定往这方向冲锋,弹丸恰中火儿术铠甲遮挡不住的面门!远远见到血浆喷涌。
瓦剌军阵瞬间大乱……
五百名轻甲兵提着大刀冲出去了:
“杀火儿术!”
“杀火儿术!”
***
烽火台的夜晚四处透风。
长城之下,因为火儿术被擒,瓦剌援军仓皇逃窜,直到现在还有部分兵士,在搜索瓦剌残兵,这场阻击战的主要战斗已经打完了。
烽火台里,有一张简易的床。萧烬安躺在床上。
他其实几乎剩不下呼吸的力气。
三十八个时辰,超过三天。
战场的艰辛远超过他的预测,远胜过在上京城学武受得那些苦。
他随时会死,但不能死。
他喜爱整洁,眼下却像刚从泥和血里捞出来的人,要多脏就有多脏。
萧烬安剩不下写封家书,给白照影报平安的力气。
朦朦胧胧地歇了几刻,休整不了太久,他还得返回主城。
他闭着眼,冷静地胡思乱想。
只是刚闪过上京城内的世子府,他安宁下来,气息平静,侧卧着恢复体力,很快地入睡。
小睡时手臂不自知地,往床板空余处捞了几捞。
萧烬安什么也没勾到,躁郁地闷哼。
那种压抑感使薛明凑近禀报时,警惕地一顿,脚步明显沉重。
薛明小心试探:“殿下。”
萧烬安睡得浅,应了声。
薛明禀道:“我们探听来自瓦剌军中的情报,如果罗戈战败,瓦剌将放弃罗戈。火儿术是最后一支增援罗戈的军队了。”
“线索是否可靠?”萧烬安没睁眼。
薛明缜密道:“属下没单听斥候的话,咱们的缇骑也打探过属实。”
自从依照幽兰教高层给出的情报,顺藤摸瓜,如今大虞消息网的漏洞已补全了。
“别外传。”萧烬安道,“以防军士懈怠。预防疫病的汤药准备得如何?”
“陈妃真不愧药王山后人,她开得方子因地制宜,殿下可知‘箭头草’?”
“直说。”
薛明:“正是您跟世子妃分享的紫花。”
萧烬安微怔。
他在出神,薛明却以为他好奇箭头草。
薛明娓娓道来:“这东西能清热凉血,还可以解毒祛肿,原野到处都是。我等按方抓药,找了患病严重的几个弟兄试过,果真见效!”
萧烬安嘴角勾起不为人知的笑。
薛明以为自己猜对了,趁机赞美萧烬安与箭头草:“箭头草犹如神兵天降,殿下捐款又尽得军心,除内奸,祛疫病,罗戈兵败在即!胜机已转向我方……”
“回城。”萧烬安打断他恭维,起身在关楼投出片高挑的阴影,“前后夹击,送罗戈上路。”
如此仅仅休息了半个多时辰。
世子着什么急???
薛明并不认为他贪功冒进,事事听从:“属下这就去传令。”
自生火铳被萧烬安挎在腰侧,和他绣春刀一起。
萧烬安利落地下楼,策马长驱于前,浑身不见任何疲惫之态。
薛明抖起缰绳,奋力才能追上,暗自感慨世子爷体力过人,简直堪称怪物。
队伍约有五百人马。
头顶顶着夜月。
夜风呼啸而过。
萧烬安他们没燃火把,对面刚好碰见也没燃火把的瓦剌小队。
这队目测只有百人,与大虞军队平野相逢!
薛明立即勒马道:“殿下,恐怕是瓦剌刺探情报的小队,来打听火儿术援军情况呢。”
萧烬安下令交战。
对方人手不足,战马散开,企图擦过战圈逃走。
第103章 帝王气象 他出身不光彩。可他所作所为……
停留在大同城下的瓦剌军不过数千。
如果能将这支百人小队斩杀, 罗戈手中的有生力量,就会越来越少。
阔野上, 大虞马队同时散开。
骑兵从不同方向追逐瓦剌人,若从高处看去,军队从一团火散成了满天星。
萧烬安和薛明刚把两个瓦剌人砍下马背。
那瓦剌兵士在地上打了许多滚儿,已知跑不脱,便用身体阻拦冲撞的马蹄,帮助其余瓦剌人逃窜。
这百余人, 用来打探情报算多了,用来军事袭击又太少。
萧烬安眉梢微皱,挽住缰绳,觉得疑点颇多, 目光锁定瓦剌残兵,示意务必追上。
大虞将士奋起追逐。
一队速度更快的骏马沿着左右包抄,在阔野将瓦剌人逃窜的方向,呈扇形牢牢封锁。
那奔逃的瓦剌人马蹄不停,试图冲出圈外。
段莽在马背弯弓射箭, 羽箭贯穿为首骑兵的帽盔!没射中头。
那人连扶都没扶自己的帽子, 还在跑, 快得几乎能拖出残影。
段莽眼看追逐不上。
瓦剌人几乎脱离大虞部队包围, 突然听到声刺耳的呼喊:“副帅死了!萧烬安死了!”
许多道声音从身后的旷野传来。
呼啸的风声无限放大了紧张感。
那瓦剌骑兵首领马蹄稍顿,正待回眸时, 六七支箭镞擦过他的身边骤至, 终是有支箭射中他的战马, 马蹄高高扬起。
大虞部队便在这时候全都围上来了……
军士将他重重包围,那骑兵首领举起弯刀,正欲自裁时被人拦下。
段莽的刀挑起他的刀。
弯刀在夜里画了个雪亮的长弧, 然后插进泥土。
萧烬安跟薛明打马前来,已有数百名军士围住这人,那人不能再动,这时才发现,因为自己心怀侥幸,竟中了大虞这边的诈死伎俩。
大虞士兵将火把点亮,橙红色的火苗凑近俘虏的脸庞,只照到俘虏染血的侧脸,帽盔之下看不清五官,那俘虏偏过脸。
可是有人这时捡起俘虏的刀:“——是金刀!是金刀!!!”
士兵大喊金刀。
所有人心头巨震。
一个捡了大便宜的期待感,迅速在人群当中漫开,便有军士立刻用火把照亮他另一边脸。
此人无处可躲,只得掀起帽盔,再丢下马鞭,如困兽般闷哼了几声。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大虞军士大吃一惊。
罗戈!!!
瓦剌王子罗戈。
他们这小队该是有多幸运,天降奇功,若非早早离开阳和卫,怎能碰见这要弃兵逃跑,金蝉脱壳的敌兵首领?
一旦将此人擒获,这场仗,等同于已经赢了。
众将士宛如打了强心剂,这会儿哪里还有疲态,捆住罗戈便要回城报功。
赢了,他们赢了。
大虞这支分队,队伍呼啸地穿过旷野,简直风里都带着难言的喜气。
大同侧门暗自打开,罗戈的残兵果然夜里还在营地驻扎。他们尚且不知,主将已逃遁且被人抓获,还在做再度攻城求生的打算。
萧烬安押着罗戈秘密进城。薛明段莽在后。
前线指挥部所在不定,副将引他进去,临时征用了距离北定门最近的一座砖瓦结构大屋。
“世子请。”
副将认出罗戈,眼神惊骇。
罗戈嘴里塞着白布,发不出什么声音,脸涨得紫红紫红。
无人理会战俘的求饶,毕竟此人在边关杀死无数大虞百姓,万死不足平民愤。
副将安顿世子稍候,去请程岳。
因为城外攻势暂停,老将军退回指挥室,才刚休息两个时辰,眼袋都快耷拉下来了。
程岳哑声:“世——罗戈……”
罗戈奋力挣扎,被薛段两人死死摁住。
萧烬安拜道:“末将返回大同城,遭遇罗戈军队,秘密潜行准备逃回瓦剌,幸而将此人截住,向大帅献俘!”
薛段两人推着罗戈递给副将。
副将愕然,绝不敢接,连忙看向主帅。
这可是份泼天的功劳……
初战告捷,再加上生擒瓦剌王子,世子此战足以青史留名,怎会将战功拱手送出?
副将生怕这是试探。凝视程老将军,瞧着老将军同样震惊,只不过表情含蓄许多。
他又望向世子,世子依然叩首,行得是军中礼。
世子把大帅当作上官,故而不能贪功,再大的俘虏也要由大帅处理。将帅之间,不会生出嫌隙。
世子萧烬安,何其器量与冷静!
——他真是那个上京风闻喜怒无常的混世魔王吗???
程岳苍老的身躯,默然站定几息。
微弱烛光,映入程岳浑浊的眼睛,心绪也不平静。
于公,这俘虏能收,罗戈险些害得他阖家遭难,晚来名声不保,收下他,算是为抗击瓦剌之战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然而于私,他又觉得受之有愧。
萧烬安年轻,若想当个武将,生擒罗戈,他必一战成名。
纵使朝廷对他身世颇有风言风语,他手里有了真刀实枪杀砍出来的功勋,无论今后谁继承大统,动他都不好动。
程岳忽然想起,耄耋之年的老母亲,亲自执笔,哆哆嗦嗦写给自己的信。
程家之围,乃世子所解。
此恩情永不相负。
程岳心头火辣,老眼浑浊欲扶起萧烬安。
萧烬安未起,一动不动。
年老者多慈悲,程岳与萧烬安的外家,江太傅是同辈人。
对晚辈的怜爱使他险些忘记,对方是皇族子弟身份,唇边多少声“好孩子”,到底没敢僭越地说出口。
只是程岳越发替萧烬安不忿,到底是当初谁将他谣传成这个样子!
两人推让时,薛段忙着控制罗戈。
唯有副将心不在焉,稍微能分出些神。
副将听着屋外有脚步声传来,眼睛快速地眨了眨,他道声:“有人深夜造访。”按说外头没有开战的声音,这个前线指挥所,应当不会有谁前来才对。
只觉来者不善。
庭院里声音更杂,守卫兵士不敢拦阻这人,脚步更近!
卫兵报讯道:“——朝廷监军太监持节问话,请大帅亲迎。”
是上京城来了人。
屋内几个各自对望,终究不明所以。
程岳应对这些个太监经验丰富,把萧烬安和薛、段罗戈等,都先安排进内室,独自整了整衣冠去接见朝廷特使。
这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第二红人,名唤顺意。
顺意曾在丽妃跟前当差,被丽妃举荐给皇帝,有手按摩的好功夫。
使臣代表敬贤帝,程岳对着那使臣所持之节行礼。
顺意公公笑吟吟道:“皇上圣意,老将军在外打仗辛苦,特免去将军叩拜,外头风凉,老将军与我进去坐下说话。”
***
主屋又添了好几盏灯。
顺意代敬贤帝询问了前线战况,说来时见到城墙残破,瓦剌驻扎城下,不知何时能退。
程岳从不把军情随便告知太监,太监的嘴,比内奸还松。
程岳更不能吐露,瓦剌王子就在里屋呢!
他含糊道:“虽然仍有波折,但,陛下恩泽照耀四海,区区贼寇,剿灭只是迟早。”
这话已足够让顺意听懂会赢。
顺意眉梢见喜:“那咱家率先恭喜老将军了!”
程岳拱了拱手,不动声色。
顺意公公则是在恭喜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欢喜与忧伤之间的落差显著。
程岳只觉图穷匕首见,不得不配合太监的表情,缓慢问道:“公公这是何故?”
顺意哀叹,故作无事地收起话题:“无妨,想到些朝廷琐事。”程岳不想听,所以没追问。
但怎知老头如此镇定?
顺意有点捱不住了,还是又把话题狼狈地捡了回来:“老将军可知,这回你大祸临头了?”
程岳连忙做出配合地失声:“此话怎讲!”
眼见老头上钩,顺意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继续严肃地渲染气氛道:“我刚从阳和卫路过,听说世子用自生火铳撂了火儿术。他从儿时就深得陛下宠爱,陛下不惜借给他神机营历练。”
“神机营您知道的,放眼四海九州,唯有我大虞能打造出这支神兵,就是个娘们儿拿到神机营的火器,也能把壮汉放倒。”
顺意故意贴合程岳这种军中糙汉的身份,话说得糙。
顺意感慨万分:“拿火器赢了火儿术,不算本事。可陛下不一定这么想。”
“陛下必定以为……”
顺意悄声说,示意程岳附耳过来:“老将军,您花甲之年,英雄上阵杀敌却没能取胜。世子刚过弱冠年纪,竟能勇冠三军。”
“派出世子就能赢,单有老将军,就迟迟不胜。”
“就算最后瓦剌军灭,老将军回朝,也许都不能洗刷陛下的疑虑,却让他人占得头功。”
“老将军,您不值啊。”
“……”
这太监心思何其歹毒。
程岳满心后怕,若非世子提前擒获罗戈,将罗戈献给自己释了疑。更是若非他知晓,这仗就要打完了。
就凭太监这番挑拨,万一遇上个心眼小的,或者当时自己真想不开,上了这阉奴的当。
城下战火未熄,军中将帅闹起不合,仗还怎么打?
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程岳在烛光中深望了太监一眼。
似乎在太监背后,浮现起,那太监真正的主家,灯影中显露出丽妃母子垂涎皇位的影像。
程岳脑海的神经,宛如被针拨动,疼得他眼睛一闭。
老将军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也许宫中流言,萧烬安乃是敬贤帝之子的事情,确实是真的。
世子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故而遭受忌惮、被人抹黑,遭人诬陷,木秀于林而从小饱受摧折……
老将军胸中涌起股不忿。
他心知如今处于皇位新旧交替之际,自己这把老骨头,不应该再带着整座程府,参与这趟浑水。
但萧烬安毁家纾难的决心,三十八个时辰的苦战,缜密筹谋,待人恭敬的态度,不得不赢得他的好感。
他出身不光彩。
可他所作所为,哪样都很光彩!
唯独这样的男人,配成为天下共主,也能引导这江山走向通途。
老程岳横了横心,暗下胸中激荡,早在心里买下世子这股。
心头大事已然决定,程岳糊弄监军太监,更配合了。拍着桌子做出番,不跟萧烬安争出个好歹誓不罢休的架势,砸了茶盏,茶杯七零八落粉碎。
外头的兵士连忙应景,喊道:“大帅息怒!”
顺意公公压不住眉梢的喜色,强行按捺得意,差事办成,他装模作样地劝慰几句。
顺意待不了太久,被程岳安排副将相送,老者叮嘱,务必把公公妥善地送出大同。
堂屋重新宁静下来。
烛火撤去几盏,火苗烁动,内室的门打开了。
人全都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更知七皇子那派,处处希望萧烬安死。
程岳不敢点破萧烬安的身世,提醒道:“此番返回上京,世子虽然立功,迎面却是千难万险,七殿下等人不会让世子好过。挑拨将相不和只是开始,等你回去……”
——且不说沿途是否遇到危险。
——即便回宫,那挑拨的就是父子不和了。
敬贤帝多疑。
皇帝哪敢不防备,刚立功,正值年轻,风头正盛的儿子?
当然还是要宠更听话的那个,七皇子估计最近在皇帝跟前,刷满了好感。
萧烬安冷笑,当然能想到凭场战功不会让萧明彻轻易落败,他们之间,少说得再斗数合。
萧烬安刚才藏在里屋,无法出门时,早就酝酿妥当下一步计划。
萧烬安道:“如何平安回京不被构陷,我已有对策,希望诸位配合。”
他将那想法跟众人说了。
众人惊讶,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态,掺杂着万分期待与拍案叫绝。
程岳大笑道:“好!”
第104章 发现心意 这府上,点点滴滴,都是萧烬……
军队即将在北定门门楼, 公开展示逃跑的罗戈王子,兵不血刃, 招降瓦剌留在城下的残兵,胜利的喜讯只在这几日内传回上京城。
段莽离开队伍,提前返回上京。
他骑着最快的马,是世子的战马,沿途不敢有片刻耽搁。
世子决定声称自己染病身死。
皇帝现在偏心更听话的萧明彻,但, 皇帝不会对刚立下战功的萧烬安不闻不问。
如果追查死因,就会对疫病倒查,萧明彻难逃干系。
这样世子既在途中遇不到危险,就算之后“被神医救治终于复活”, 他也还是受害方,他并非应该让敬贤帝忌惮的虎狼。
敬贤帝反而会害怕萧明彻。
世子再度卖惨。
段莽只觉世子多才多思。
如今,段莽身上唯有一项重任:
——暗中告知世子妃,殿下安然无事,让世子妃别担心。
说清楚自己的计划以后, 世子立即就敲定此事, 甚至都没给段莽喘口气的工夫, 连马都借给他, 让他去跑腿。
段莽万万不敢耽搁。
人与马几乎在平野之中掠出残影!
世子妃他见过许多次,眼睛大, 水灵灵的, 性格非常和气, 每次偶尔跟他对上视线时,都会觉得有种难描的惊艳。
不过他从没敢直视世子妃太久。
因为世子醋劲太足。
他会不声不响地记仇,阴阳怪气。
段莽害怕这个, 不知怎么就被世子爷给绕进去骂了。
北边的士绅,有想跟皇族拉拉近乎,欲送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公子,到世子府为妾室的。
自然城中也有些狂蜂浪蝶,瞧中世子皮相英俊,想做几天露水鸳鸯。世子通通不沾,到最后基本不在城中闲逛。
能挨上世子的,唯有误闯军营的一只小狐狸。
狐狸断了腿。浑身皮毛打绺。
世子把狐狸带回帐子里包扎好。他竟对这条野物,露出些难得的温柔,亲自喂过水食,抚摸小狐狸的皮毛,破例收留了它半晌。
人不如狐!
……
终于。
阔别多日的上京城近在眼前!
段莽大喜,拍了拍战马的脑袋,商量着,希望马兄弟再快几分。
马儿步伐变得更大。
段莽有锦衣卫的令牌,可以通行无阻。
可是段莽忽然收住马蹄,鼻端传来阵清苦的草木气息。他在城外瞧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他欲进城,这支载着木箱的长队,刚从上京城里出来。双方擦身而过。
这是药味。
近来段莽在军营,为对付疫病的事,他难免跟药草打交道。
就算他再迟钝,闻见药味就会触动有关前线疫病的记忆,这都快形成了本能反应。
车队领头的是俩老头,头发花白,都带着棉布小帽。
俩人在车板闲话。
段莽竖起耳朵细听:
“秋冬之际,正是疫病蔓延的时候。时疫年年都有,唯独今年药材下得快,都卖出去了。”
“退热的药材,可供选择的品类众多,柴胡在其中见效更快。今年柴胡的价钱飞涨,自然其他功能相似的药材,就能走俏几分。”
“可到底做不到物美价廉,成本摆在那里,我等纵使愿意让利,吃药也还是变昂贵了。”
“徐翁,你知《传家秘宝方》里有个治小儿黄疸的方子?”
“怎么不知?”
“柴胡配甘草,治疗此症有奇效!退热倒还能换种药材,那换上黄疸的平民之家孩童,想治病可要费大钱喽。”
段莽听得半懂不懂。
这车队冗长,前头等后头,所以段莽骑着马,就在马背依然直直地坐着。
马儿喘着粗气,歇歇脚。
俩药商小老头犹在嘀咕:
“前些日子,老夫见到景山那边红光大盛。那景山附近,有我几块药田,我怕天干物燥,唯恐失了山火。”
“白天我亲自进山探看,那山中进驻了些壮士,夜里可能烧什么东西。我自是不敢打问,可就在进山的必经之路,发现落在道边的几枚柴胡。”
“!!!”
俩人的话音没刻意放低。
段莽听得真切。
他早知七皇子应当就是操控药价,企图戕害世子殿下的元凶。可是他们苦于没有证据。
如果他能找到这块烧成灰烬的药堆,再将它保护起来,关键时刻,这将成为世子打击萧明彻的有力手段。
段莽自以为能够算得清账。
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
俩老头如果放走,景山那么大,他到哪儿去找几块烧过的荒地?
段莽赶紧凑近药商车队,速速打问消息。
心中激动难以言表,段莽只想高喊,大事定矣,大事成了啊殿下!
……
***
秋阳正好。银杏叶是金黄色的。
金色的阳光照在金色的叶子,世子府到处是明艳得快饱和的灿烂颜色。
白照影走在水畔。
边走,边捡叶子。
他上次的书签已做完了,这回出来找下一批。
茸茸挎着个精致的小竹篮,就跟在白照影的后面,竹篮底下垫着白照影刚买的话本子,上头那层,是少爷相中了的银杏树叶。
“少爷瞧瞧这片好不好?”
茸茸捡起树叶,递给白照影。
白照影接过,捏着叶柄茫然地捻了捻,投进筐中:“很好。”
“……”
可茸茸觉得少爷玩得很心不在焉。
虽然,少爷并没对自己提过一句,他到底心里压着什么。
茸茸直觉以为,那肯定是关于世子的事情。
世子殿下,对少爷很好很好。
世子那么久不回来,少爷想世子了吗?
唔,成美姐姐也有教导过的,新婚夫妻,不多久就要凑到一块儿,否则两个人都会想。
茸茸不清楚那是怎么个“想”。
反正,求求世子爷快点回来吧。
只要能跟少爷“凑作一块”,是不是两人就都会没那么想?
小姑娘纯洁地想着件危险的事。
湖面小鸭子悠闲自在地驶过。
茸茸小手一指:“看,少爷,这是鸭妈妈的儿女,这代小鸭子也可以下水游泳啦……”
阳光给小鸭子的羽毛,镀上层温暖的颜色。
小鸭子都是白照影逐个捧着长大的。
见白照影在水边,群鸭整齐地拐弯,凑到白照影跟前,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子,求白照影摸摸它们。
还有争宠的嫌疑,一个挤一个。
白照影蹲身,接着他挨个儿揉过脑袋。
群鸭欢喜万分,扑扑翅膀,在头鸭的率领下,继续去戏水了。
“嘎——”
鹅粗声粗气地大叫。
白照影扭头,瞧见就在自己跟小鸭子们互动的当口,身后站了一排若干只半米多高的,攒动的大动物。
恶霸鹅依然还是仰着头。
不过也没张开翅膀,也没有别的行动,群鹅就像列阵似的,全都笔挺地站着,有些威武。
如今世子府的鹅,早就不咬自家人了。
鹅群一致对外,改咬外人。
每回萧明钰游园,每回被撵着咬。
然后都督就会护主,鹅犬大战,好不热闹。
白照影如今还是不敢上手摸恶霸鹅的脑袋,但是鹅过来示好,他也很友好地递上随身装着的果条。
“给。”
恶霸鹅垂头叼走吃了。
大鹅们踱着方步,在恶霸鹅的率领之下,继续漫步园林。
白照影瞧着鹅的背影出神,几息工夫过去,桃花眼缓慢地眨动。
茸茸最受不了少爷有心事却不说的样子,她会心疼少爷。
她都故意找一路的闲话了,就是怕少爷闷得慌。
如今见到大鹅规规矩矩,茸茸又有了新话题:“少爷你看大鹅现在训练有素,穿行在咱们府上,好像巡逻似的。”
白照影怔怔点头:“嗯。怎么调教的?”
结果茸茸自己先秃噜出来,脱口而出道:“是殿下临走那天,您不让殿下忙活,他就只能去园子里乱逛,赶巧碰见刚送进府里的大鹅,跟鹅简短地谈了谈。”
白照影温声问道:“谈得什么?”
茸茸回答:“谁咬您就炖大鹅。”
白照影嘴角扯出个笑容。
想起那大鹅,低头想讨好自己,万般不敢造次的模样,白照影心底有种又酸又软的感觉。
萧烬安跟鹅商量,很幼稚吧?
萧烬安那时的样子,是蹲着,还是站着?
他很难想象,那个正在边关打仗的男人,临走前,还在操心府上的细节。
是为了自己吗?
是怕自己过不好吗?
已然被对方告诫过,不准自作多情,如今发现这府上,点点滴滴,都是萧烬安关照自己的痕迹,白照影心非木石,无法控制自己,不对这人动心。
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喜欢你吗?
是不是我真的爱上了你,没有听你的话……
“少爷,你又在发呆。”茸茸把白照影,再度从遐思里拉出来。
她心中有点自我责备,不该跟少爷提到世子殿下,都怪话题不知怎么就拐过去,闹得她现在好惭愧啊。
茸茸鼓起勇气说:“少爷,世子一定最近就会回来的。”
她妄加猜度了主人的意思。
不管这事儿违不违背规矩。
总之,她也想做点什么,让少爷好过几分。
茸茸把筐里的银杏树叶往前一递,银杏叶子金灿灿的。
小姑娘展开个笑脸:“少爷把叶子晒干,等世子爷回来,就让殿下在树叶上写字作画,我们在南屋不是见过殿下的作品嘛,殿下画画可好看了。”
——我的夫君,能征善战,文武双全。
白照影眼里浮起层泪意。
那种慌乱又幸福的心情,他此前从未经历过。
白照影紧张地答应,心跳骤快,不敢让茸茸看到他脸竟突然变红。
他转移茸茸小丫头的注意,摸摸她的脑袋,示意茸茸:“可以再捡点别的树叶,也能画。”
“好的少爷!”
自是能察觉到白照影一点儿微妙的变化,茸茸以为,自己的动员奏效,显得兴头很高。
主仆俩沿着园子,又走了多半圈。
树叶飘零之中,两人迎面遇见成安,不由自主停住步子。
白照影开口:“有事情禀?”
“有,有世子妃。”成安手里拿着张大红色的喜帖,可是他挠挠头,神色却很讪讪的。
“这是我们邻居,附近谁家要办喜事,”白照影端详到细节问,“邀请我去吃席面?”
自从住进新府,邻居很多,如今大部分愿意跟世子府走动。
“这倒不是……”
成安显得更加为难,头皮都快挠破了。
如今殿下不在,他怕世子妃受欺负。
成安道:“喜帖来自白府,白二公子,白兮然要跟七殿下议亲了,请您回家参与喜事。”
第105章 白首同心 同心堂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白兮然议亲?
大红色的喜帖, 表面的纹路,采用得是烫金质地。
不是金粉, 而是用金箔贴的,所以这张喜帖格外沉重,白照影接过打开,觉得有些压手。
他并非意外白兮然跟萧明彻会在一起。
《宅斗之庶子欲孽》的剧情,本来就会让他俩成为眷属。
白照影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心中一股不祥感蔓延,直教他呼吸不畅。
白照影控制自己, 别做那个扫兴的小人,即使白兮然他不待见,面子毕竟还要做全。
他是白兮然的哥哥,议亲时, 两家都要拿出有排面的亲戚坐镇。
白府如今没落了,能撑起场面的人,唯有自己这个还算吃着皇粮的世子妃。
白兮然这次的婚事,于情于理,他怎么也避不开。
喜帖也许正是白兮然亲自写的。
喜帖上, 倒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只是笔走龙蛇, 显得春风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 白照影也能理解。
他合住这张精致贵重的喜帖,抖出去喜帖里, 不慎夹进去的一片银杏叶子。问茸茸道:“我若去白府, 穿吉服合适吗?”
白照影有整套珠冠大袖袍, 那是他入宫参与重要场合时,才会拿出来穿戴的最隆重服饰。
茸茸也跟成美姐姐学过了皇家礼仪,想了想, 点点头说:“少爷可以的,那就太给他们面子了。”
君子成人之美。
他其实虽非君子,但白照影既决定要去,就不再细节上落人话柄,反倒是要体体面面的。
白照影道:“那就按这规格准备吧。议亲时,如果还需我送些什么,你告诉成美拿主意,她向来做事谨慎。”
茸茸连连点头。
“成安。”
“世子妃我在!”成安连忙道。
“那天我可能还要再点几个家将,你得挑精明强干的人跟我走。”
“遵命!”
那是必须的啊,成安心说,万一真在白府闹个不痛快,世子爷回来非扒了我的皮。还是得带足打手才好。
把能想到的安排都交代了,白照影毕竟也没对白兮然,有什么印象方面的扭转,勉强营业而已,此人浪费不了他太多时间。
白照影刚想换换心情。
天幕间,骤然掠过只黑漆漆的渡鸦。
巨大的渡鸦在花园地面,投落一片多半米长的移动阴影。
黑暗的影子罩在白照影身上,他突然仰头,阳光刺得他闭上眼睛,那渡鸦难听地叫了声。
白照影心神绞紧。
就这么心脏砰砰地打了四五个突儿,白照影无端趔趄。
茸茸连忙将他扶住,挎着的竹篮掉出几片叶子。
忽而外头有家仆匆匆地报讯,说门口来了朝廷的公公,公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是来向世子妃宣旨的。
只是听见家仆所说的白色,白照影握住茸茸的手掌紧了紧,掌心倏然浸满了汗。
他已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凭借本能,他带着府里的人迎接宣旨太监。
他认得那太监,正是敬贤帝身边最得用的宫人,太监果然穿着满身的素白。
那张面皮,平时瞧见都是含着三分笑的。
可如今,他竟一点点笑意喜气都没有,像是具麻木的皮囊,来完成特殊又艰难的任务。
大太监展开整幅锦绣质地的圣旨平静道:
“皇帝诏曰:朕闻征西将军、世子萧烬安忠勇,自瓦剌犯边以来,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生擒敌将火儿术,协同作战,擒获罗戈,并击溃瓦剌残兵。不幸于大同之战后,染病殉国。”
“朕心甚痛,国家失一栋梁,百姓失一忠良。今赐谥号‘忠武’,以彰其功。其家眷着赐田产金银,以示国家之恩。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
府中果然迎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太监悲悯地望向白照影。
那份怜悯出于真实,大太监久在敬贤帝跟前,老皇帝年老子嗣单薄,世子最近表现良好。
敬贤帝早已起了认回世子的意思。
尽管闻听世子在前线屡立战功,又牵挂着世子带走的那队神机营。皇帝也有些睡不踏实。
可是现在传来这道噩耗,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儿子,战场取胜之后,因为感染上疫病死了。
老皇帝就算再多猜忌,也变成了惋惜不已!
这诏书所写,赏给世子妃的田地是最丰饶的,金银数额也早已逾制,可见敬贤帝对此事何其伤怀。
大太监心里也直呼可惜。
这要但凡世子爷还有口.活气,陛下指不定龙心一横,就将这位皇子认回来了!
届时世子妃,都能往下任皇后那把椅子上冲一冲。
大太监暗暗叹气。
他轻声道:“世子妃,还请节哀顺变。”他递过去圣旨。
白照影双手接过,指尖轻轻颤抖。
“朝廷特派礼部侍郎,亲自主持办理府上的一切丧仪,世子妃好生将养身体,切莫太过伤怀,丧仪没有多少琐事让您操心。”
话毕那大太监看着茸茸。
小丫头脸已经完全惨白了。
家中陡然失去支柱,少爷从世子妃变成了寡夫。
好像才刚刚过得有声有色的时光,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噩耗,到处陷入了僵局,茸茸只觉浑身冰冷,强撑着道:“公公,我晓得,奴婢会照顾妥当世子妃的。”
大太监颔首。
渡鸦在世子府的苍穹上来回盘旋。
并非刚才那只,而是来了更多只,移动的阴影一列列掠过,投在府院前堂青灰色的地砖。
因为是报丧,大太监不能要辛苦钱,更不敢在世子府上久留,带着仪仗,匆匆地走了。
礼部侍郎,不多时就会亲自登门。
在此之前,家里还有千头万绪要做。
纵使白照影其实早就给萧烬安暗自准备了些备办丧事的物品,那也不够。
灵堂还要布置,帖子还要广发……
在这一片死寂般的肃穆里,白照影在正堂稳了稳神。
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死亡的意义。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若死了,前世的恩怨尽消。
意味着,令他动过心的那个男人,他的夫君萧烬安,再也不会回来了。
“狐狐,等我回家。”
“狐狐。”
胸口压着团强烈的窒闷感。
那种难受郁积许久,白照影再也控制不住,他从肺里向上,顶出道火辣辣的热流,衣襟被鲜血染红了。
成安和茸茸两厢慌乱:“快——快传府医!”
***
白照影吐出一口鲜血,人昏迷了两个时辰。
他躺在世子府的卧房里,很安静。
因为府医给世子妃用了丸药。
那丸药是安神的,有催眠效果,所有人都害怕世子妃情志崩摧,再追随世子而去。
世子妃还是睡着更安全,且先歇歇吧。
府上下人们,有小半数留在房外等候,恪守规矩,绝不敢交头接耳,生怕对世子妃打扰。
如今世子妃没醒,成美暂且掌事。
成美安静地调度府中杂务。
灵堂已经开始布置了,选址选在前院与后院连接处的同心堂。这地方较为宽敞。
皇室子弟治丧,皇族各府,都要派人前来慰问。
如同世子这种情况,他的同辈弟兄们,不但要过来,还得给世子守灵。
同心堂外面可以搭棚子,供各位凤子龙孙暂歇,家里也有空屋,能预备给他们小住。
成美安排得妥妥帖帖。
府上有绸缎铺子,闻听噩耗,白布立即送来了。江良等人哭得泣不成声。
成美无心安抚他们,遣人收下物品,亲自监督白布幔子挂上去,同心堂到处白幔招展,俨然已经有了灵堂的雏形。
世子妃不知晓,同心堂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世子临走那天,说不喜清心堂,摆摆手让下人撤去匾额,还咕哝了句“没什么可清心的。”
于是后来清心堂变成了同心堂。
但这个小细节,今后成美也不准备再告诉世子妃了。
“成美姐,宫里会分发咱们寿材吗?寿材是否要咱们赶紧备办?”
府上的丫头来成美跟前请示。
成美思忖。
如果皇家赏赐楠木,世子的棺椁将用楠木打造。
如果皇家没赏,府上就得自己安排。
但世子是染了时疫死的,传染病在大虞律有规定,不可带回城中,世子的遗体能不能回府?
是置办棺材,还是备办衣冠冢?
她知世子妃不心疼这个钱,决定道:“都办,全都备好等着用,立刻去做。”
侍女得令,小跑着赶紧准备。
另一个侍女走进同心堂,眼圈全是红彤彤的:“成美姐姐!我刚才负责送绸缎铺掌柜的,掌柜把世子爷的许多新衣服都给府上带来了……”
侍女身后跟随府邸的家兵,抬进灵堂几箱衣服。
侍女大哭道:“这些衣服,这些衣服……有外穿的,有内穿的……全部都是最最体面的。全部都是世子妃……在世子爷离家这段时间,吩咐给世子爷做的……就等着他回家穿……”
“咱们殿下刚刚成婚,才有了人疼,他怎么就走了呢?”
侍女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脸上胭脂糊了大片。
成美把目光挪到衣箱,眼瞳闪烁,见到的正是层层叠叠的新衣服。
成美鼻梁一阵酸楚。
可她不敢失态,府上这时最不缺的,就是伤心难过的气氛。
成美强撑着,没接侍女的话,警告道:“你等把衣服藏好,该封进陵寝里时,跟世子爷的遗物一起悄悄把它们放进去。别在世子妃跟前掉眼泪,没的惹人难受!”
那侍女连忙点头:“晓得了!”
话毕擦干净眼泪,妆抹得更花了,带着家兵们,将衣箱赶紧搬走。
新婚夫妻,燕婉情浓。
成美只在话本里见过这般相爱的两个。
当初世子爷提着棍子抓壁虎还历历在目……
为妻子改掉许多生活的习惯,陪他吃点心,陪他养动物,也历历在目……
世子妃不过十七岁。
往后的日子还长,世子妃要怎么过?
成美不敢想,未来世子妃独守空房的日子。
同心堂的“同心”二字,顿时无比地刺目。
她手中世子府库房的钥匙掉了。
她弯身忙去捡。
身上还保管着白兮然那张议亲喜帖,成美被那质地坚硬的喜帖,硌得心口疼。
她把喜帖抽出,放在手里端详,灵台便瞬时窜上股熊熊怒火。
白兮然有宫中的消息网,必然是早就知道噩耗,故而赶在传旨太监之前,向世子府报喜。
白兮然想告诉世子妃,今后他是七皇子的人,也许还会是未来皇后,而世子妃从此失去了世子殿下的呵护。
这是个何其歹毒的弟弟!
可怜世子妃温柔敦厚,还叮嘱自己,给足对方体面,真要去给白兮然议亲送嫁……
世子爷,若您在天有灵,千万不要放过这对混账东西!
成美几乎咬碎了牙齿。
前院又传消息:“礼部侍郎奉职来牵头治丧了。”
第106章 我愿意嫁 对方是个大魔王,刻薄又冷冰……
礼部侍郎孔仪, 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儒雅男子。
朝廷的治丧人选,能够派来礼部侍郎这种品级的大臣, 已能看出其重视与高规格。
按照常理,白照影要亲自迎接孔仪。
然而白照影如今昏睡着,成美只能率领家里所有下人出府相迎。
于规矩来说,这委屈了孔侍郎,并不合适。
可府上突然遭逢大丧,世子妃和世子伉俪情深, 后者无法接受枕边人离去,伤怀导致无法理事,孔仪也能理解。
孔仪被迎进同心堂,寒暄慰问过罢, 孔仪开始主事,让府里人准备世子的故衣。
成美一听,掩住惊慌之色,探问道:“大人,那就是说世子回不……”
孔仪轻轻吸了口气。
流行于边关的时疫, 比上京这边的症状更加严重。
过了今日, 来到同心堂吊唁的, 将都是王公贵胄, 甚至敬贤帝都有可能亲临世子府。
萧烬安遗骨所带的疫病,如果在世子府蔓延, 后果不堪设想。
礼部侍郎思虑深远, 以大局为先。
然而没有遗体, 灵堂总不能胡乱供奉。丧事需要在开办之前,再多加一道流程,家眷站在世子府的高处, 手提世子的衣服,迎风呼喊死者魂兮归来。
时人认为,衣服会带回死者的英灵,这方法多用于无法收殓者。
孔仪再道:“陛下赐楠木棺椁一副,停灵这四十九天,棺材里供着的先是世子这件衣服,等到停灵快要结束,扶棺下葬之前,府上可提前与大同那边沟通。”
这意思就是,吊唁与守灵都结束了,便可以将萧烬安遗骨接回上京。
同心堂迎来阵沉默。
众人的面色,好歹是舒展了几分。
成美转身向后,目光横掠过所有下人,他们各自抹了眼泪,又继续忙碌起来。
也是幸亏成美还勉强算是老王妃义女,老王妃在世时,身旁总带着成美,也带她进过数回皇宫。她跟孔仪交涉,不算太折孔仪。
成美深拜道:“谢孔大人提点,王府各项丧仪,自此劳烦孔大人费心。”
孔仪微微颔首。
突然,孔仪秀雅的眉梢一抬,眼中闪过层薄光,然后对着那同心堂正门拱手道:“拜见世子妃。”
世子妃怎么醒了!?
若干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白照影。
白照影不知何时,已经换过衣裳。
眼下他穿着的,是身绝不会出错的白绢孝服,身上的一应配饰全都摘下,就连束发的唯一发绳都换成了素色。
白照影出来接见孔仪。
“孔大人驾临,对府上是极大的慰藉。我虽心如刀割,但礼数不可废。感谢孔侍郎亲自主持丧仪,为夫君后事尽心尽力。”
他收敛起平时在府上所有的烂漫活泼,有意疏离而端庄,他再次向孔仪致谢。
嗓音虽然稳稳端着,还是能听出压不住的哭腔和颤抖。
“孔侍郎只需专心操办大事,府上已为您备好休憩之所,饮食亦会周到安排。陛下慈悲,必定怜悯我年少,吩咐侍郎多担待,可应当我做的流程,不必顾及我会辛苦。”
白照影话毕,孔仪暗中点头。
熟料这世子妃,三言两语间不仅成全了他的颜面,还让他这个似乎来办苦差事的人,感到熨贴极了。
孔仪心甘情愿将此事办好。
又心说,可惜啊。
若是萧烬安活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既然世子妃能主事,府上的事务,自然交还给世子妃继续打理。
孔仪交代白照影,让白照影率领下人,登上世子府房屋瓦顶,面朝西北为世子招魂。
白照影应了。
他带着成美和几个身手好的侍从预备搭梯子,然后上房。
***
他爱萧烬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生死乃是天堑,白照影要依照原来的打算,隆重操持萧烬安的丧礼,让他风光大葬。
可当他知晓心意时,身份就从被迫营业的世子妃,变成萧烬安的未亡人。
那招魂仪式普遍在傍晚进行。
薄暮西垂,晦明交替之际,大虞人认为这时是能沟通阴阳的时候。
下人们已然备好竹梯,各自手里都拿着件世子的衣服。
成美细心,给白照影那件,是世子的锦缎衬袍。世子妃送给世子的第一件礼物。
世子不舍得穿到关外,临走前,将衣服叠好留在屋里。叠得平整,连褶皱都没有。
成美将世子妃稳稳扶上卧房瓦顶。
白照影左手抱着衬袍,右手攀爬梯子。
攀登的过程中,侧脸不时与厚重的衬袍相蹭,那雪松味没散去,隐约拂过鼻尖一道。
袍子很沉。当着人,白照影不敢深嗅。
他面孔极快地在那衣服表面埋了瞬,害怕失态错开,心里像灌了铅般沉重。
“世子妃小心。”成美也跟着上去。
成美没拿别的衣服,主要任务是保护世子妃。瓦顶松动,得防止世子妃失足。
暮光正对着白照影。
白照影将衬袍提起。
双手攥住的,是衬袍肩膀的位置。他把衬袍抖开,却又急速举起。
他忽然惊讶地更加意识到,萧烬安那么高……
衬袍展开的肩膀部分,比自己宽阔很多。
他提着那衣服,想到了件不该想的事,他挨过那双肩膀,在浴房里面。
那样活生生的,带着滚烫体温的人,现在在土里埋着吗?或者因为疫病,不能被人触碰,遗骨就暴露在野外呢?
前线那边很冷。
他的身体,现在会不会很凉。僵硬了吗,腐烂了吗。
四十九日停灵以后,再从异乡接回你,会不会还是曾经的模样?
“世子妃……”
“我有分寸,你下去。”
成美知趣,远远地退开,遣走了随行的几个下人,大伙儿到别处去招。
世子府卧房顶只剩白照影。
他将衣服迎风抖起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滚落。
他压抑自己的哭腔,哑着嗓子喊“夫君归来”。
他与萧烬安之间的联系,仿佛因为这一声一声呼唤,非但没能断开,反而更加紧密。
对方是个大魔王,刻薄又冷冰冰的,有时爱捉弄人,有时对自己极好。
白照影有点高兴嫁给他。
***
招魂次日,衬袍放进楠木棺材里,代替萧烬安本人。
呈深棕黄色的棺材,停放在同心堂正中,灵位也在灵堂显眼之处。
灵堂外头有陆续前来吊唁的宾客。
家仆将人纷纷引进灵堂里。
进里面,世子妃穿着重孝在灵前迎接。
众宾客依照身份不同,来到此处,各自的做法也不同。
头一批来得是世子的部下,锦衣卫的各位郎官,来到这里皆是叩头,对世子的棺材磕,对世子妃也磕,脑袋砸得地砖砰砰响。
白照影只需浅浅还礼。
众锦衣卫却压抑不住嚎啕。
萧烬安待中下层军官手笔宽大,难得有上峰,体恤他们这些真正跑腿办事的底下人,又是死于国难,如何不让人叹息?
再来的是文翰侯夫妇等人。
文翰侯府赶了个大早,几乎阖府出动。
文翰侯以往不敢这么做,唯恐把整个崔家,跟世子完全沾惹上关系。
可是萧烬安为国远征,杀敌取胜,此事做得实在慷慨!
萧烬安已死,文翰侯不再有所顾忌,英灵值得凭吊。
况且自家外甥还在府上独自操持,老侯爷唯恐别人小看了狐狐,觉得狐狐无人依仗,能撑场面的全带来了。
老侯爷沙哑呼唤道:“世子妃。”
崔家子弟逐个步入灵堂,在文翰侯夫妇身后站开。
崔执简也在其中。
崔执简目光含蓄地望向白照影,复又匆匆收回。所以白照影根本没跟崔执简对上视线。
白照影抬眸,刚好见到舅舅,真长得有六七分像他前世的舅舅,舅妈也有几成像。
白照影嘴唇轻颤,迎上去,差点儿暴露本性,强撑着维持惯有的体面,没有扑上去,他给侯爷一家行礼安顿好。
舅妈侯爷夫人上前,暗中拉过白照影,低声询问道:“府上现在周转得可好,备办丧事资金可还够用,下人们有欺负你吗?”
按照常理来说,别人乍听见这番话,会觉得侯爷夫人所言,有小觑世子府的意思。
白照影不会这么想,因为舅妈真对他好,上回侯府添给他的嫁妆,全都是精心挑选,真正能在生活当中得用的。
白照影摇头:“舅妈费心了。府上一切安好,府里筹备丧事的资金也充足,下人们全都尽心尽力,没有人欺负我。您和舅舅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好孩子,你舅舅总说平日忙于公务,疏忽了你和你母亲,想找机会弥补。”侯爷夫人拭泪道,“世子虽去了,你还有咱们崔家,若有难办的事需要帮助,务必跟我们说。”
侯爷夫人悄然打量四周。
除了那股弥漫的悲恸氛围挥之不去,世子府事事颇有规矩,世子妃是个能扛事的。
白照影一身素衣,越显凄楚,侯爷夫人心中更是怜爱。
狐狐成亲以前,与侯府来往很少,文翰侯夫人不了解白照影。
后来当她慢慢与白照影熟悉时,白照影已然成为别人家的儿媳。
总归知子莫若母,自家儿子今日推了衙门公务,早早跟他们前来吊丧,就算平日里再作势不在意,儿子依然是惦着狐狐的。
侯府夫人平心而论,不欲让他初婚的儿子和白照影再婚。
但狐狐实在可爱懂事。
如果儿子执拗,她这做娘的也会成全,帮助他把狐狐娶回崔府里。
侯爷夫人道:“你是个有担当的孩子,萧烬安能有你这样的世子妃,是他的福气,也莫要太委屈自身,往后的日子——”她含蓄道:“也要多顾着自己,往长远些考虑。”
崔府吊丧队伍之中,小侯爷崔执简霎时眼眸豁亮。
崔执简在那个瞬间,惭愧与渴慕并存,两种情绪同时疯长。
崔执简面如冠玉,刹那间脸色薄红。
他不敢让灵堂其他任何人瞧出端倪,他竟对新寡的世子妃仍有心思!
此事违反道义……
即使萧烬安临行前话语当中,确实有托付白照影的含义。
崔执简满心慌乱,匆匆又欲与白照影对上视线。
然而白照影与侯爷夫人叙完话,忙着安排崔家来宾进灵棚暂歇,目光仍未交融。
崔执简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机会,他敛眉紧紧掩饰思绪,又注意到白照影那圈红彤彤的眼眶,他当然能推出,白照影长久地哭过。
萧烬安之死,让他如此伤心?
他二人是否两情相悦?
崔执简越发茫然地思索着。
忽然,灵堂外传来道通禀:“白府吊唁——”
白府溺爱庶子反而苛待嫡子,白照影与白家不睦,这些事,在这些日子里,早在上京城明里暗里地传开,所以灵堂内的气氛霎时凝重了几分。
世子府遭遇如此大事,白府当然要来。
只是听闻白家人来,宾客们或警惕或者期待,各个朝灵堂之外伸长脖子,总觉得待会儿即将发生什么。
第107章 重娶回家 在崔执简眼里,白照影身上的……
白家来得是两个人, 白星群在前,白兮然在后。
白星群跟白兮然, 在衣饰细节方面,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白家不傻,如果明知吊唁当天,全上京城名门望族几乎都在,他们还表现出有多么厌烦白照影,这就是自掘死路。
故而白星群朝白照影走来, 艰难地挤出两滴眼泪。
他边哭边道:“我儿命苦。”
话毕却再也哭不出第三颗眼泪,只好边干嚎边佯装晕倒。
白兮然扶起白父。
白兮然温声劝慰:“父亲别哭,父亲若哭,又勾起兄长的伤心事。父亲如果能保重, 兄长也免得再多牵挂父亲这边,还望父亲考虑周全。”
这对父子打得是黑心算盘。
俩人唱双簧来世子府吊丧,其实是想让世子妃露出不悦。
倘使他们能逼得世子妃在灵堂跟其撕破脸皮,失态的是世子妃,人们或许就会认为, 之前种种, 胡搅蛮缠不占理的也是世子妃。
白兮然显得更和婉了。
他欲恶心白照影报复往事。
白照影又怎能不知?
联想起那张故意在萧烬安死讯前, 发到府上的喜帖, 白兮然猖狂地示威。
可白照影若是直接对白兮然发作,不仅折损自己的颜面, 还会搅乱萧烬安的丧事。
白照影同样温和道:“弟弟说得不错, 灵堂风凉, 父亲您毕竟上了年纪,不宜久留。茸茸,带父亲去歇息吧。”
茸茸领命, 小丫头两个花苞头都裹着白布,躬身道:“老爷请。”
白父抬起眼帘,茫然四顾,继而只能迟钝地站起身子。
白兮然却心头暗凛。
事态并没能按照他的想象发展。
白照影反而挽着他道:“弟弟与我情义深重,我在世子府总思念你,你我难得相见,你多陪陪为兄,送世子爷最后这程。”
白兮然表情微僵。
这是让他跪灵!
成美暗中咬牙,立时取了蒲团过来。
成美做事向来天衣无缝,蒲团恰放在风口,白兮然喉结滚动。
“世子妃总在府上提起白二公子,二公子知礼守礼,文采飞扬,处事向来从容有度,世子妃常说有您在,白府就似有了颗定盘星。”
“……”
这顶高帽子戴上,白兮然想推诿都不成。
他咬咬牙,略红着脸,发现周围全是注视自己的人。
白兮然无法,只能掀起袍摆,跪在萧烬安灵位跟前,头顶像是压着萧烬安厚重的楠木棺材,旁边就是站着迎接来宾的白照影,他又像匍匐在他脚底下。
白兮然挪动视线望向白照影,看到的乃是世子妃精致的侧脸,皎洁如月,高高在上。
白兮然肺都要气炸开了。
昨日投递那封喜帖时的得意烟消云散,一股强烈的屈辱感袭来。
白兮然想起又不能起!
本欲做全官面上的人情,惹怒白照影,搅乱这场丧事。
却不料白照影心机更深。
白兮然深深吸了几口长气,秋气萧萧,穿堂冷风呼啸而过。
白兮然在飕飕的冷风里,心中不甘更甚,后背皮肤发紧,膝盖也被这蒲团硌得生疼。
——可是白照影没再分给过他半缕目光。
就好像尊贵的世子妃,看他一眼都嫌多,白兮然只觉自己,就快要把牙关咬碎。
他暗暗勉励自身:
白照影不过是个寡夫。再得意,他也有香火情用完的时候。
萧烬安死去,能与七皇子争夺大宝的重要人选出局,七皇子几乎能稳拿储君之位,其余两名皇子不足为虑……
自己会成为皇子妃,太子妃,然后便是皇后!
白兮然企图用未来构想麻痹自己,心思来来回回,转了许多遍。
白兮然正欲就此沉静下来。
可是,白照影竟拍了拍他肩头,抿了抿唇,面容像朵枯萎的鲜花,嗓音干哑:“弟弟,昨天早晨你向为兄报喜,要与七殿下喜结连理,说曹操曹操就到,七殿下不就在外面呢?”
白兮然眉头重重一跳!
他没想到白照影波澜不惊地提起这壶。
可是这话刚刚落地,整座灵堂里的气温,都似立即降低了许多度。
崔府的人洞察若微,瞬间变了脸色。
其他各府的名门贵胄也绝非草包,能听出白兮然居心不良的绝非少数。
而那些锦衣卫的郎官,则是以为世子爷尸骨未寒,世子妃就已经受气,各个儿拳头攥得死紧,骨节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白兮然只觉胆寒。
这事他抵不得赖。
喜帖就在白照影手里,谁传的谁送的,一问便知。他心里七上八下。
白照影更加云淡风轻。
他心中依然不屑再看白兮然,可是他的话却点到即止,话题没再继续往下说。这样的留白,反而给能够听懂的吊唁者足够想象空间,落在白兮然身上的目光更古怪了。
白兮然跪得不安,膝盖微挪。
白照影不再理会白兮然,灵堂外又来人,白照影认出对方,对七皇子迎客道:“七殿下。”
“……”萧明彻带着高朔,还刚沉浸在弄死萧烬安的愉悦里,强绷着脸,吊丧看笑话。
结果还没进门,自己先成了笑话,公然要他承认欲娶个心胸狭隘、用心险恶的小人。
萧明彻措手不及!
再加上,萧明彻迎面撞上素衣素服的世子妃。
对方往日的光鲜惊艳,如今又变成了惹人爱怜。白照影满身雪色的白,映衬眼眶与唇瓣的红,相得益彰。
萧明彻根本挪不开视线。
于是萧明彻表情淡淡,完全没敢接议亲的话题,甚至连看都没敢多看白兮然一眼。
白兮然彻底在寒风中僵硬。
萧明彻则对着世子妃拱手。
七皇子还是那副华丽的嗓音,低头垂目,尽将比他低半头的世子妃收入眼底。
他心不在焉道:“兄长死于前线,英年早逝却虽死犹荣,我与他堂兄弟一场,同个学堂读书,同个校场习武,昔年往事皆历历在目,忽闻噩耗传到上京,我深感哀恸。”
他的目光在白照影的轮廓轻快地扫过。
从鼻尖下移至嘴唇,流连忘返至领口,再探寻,不能看见腰身锁骨,只见厚厚衣服。
萧明彻遗憾地舔了舔唇,再道:
“皇家规矩,我需在世子府守灵三日,这段时间一应用度或可从简。世子妃不必过于担忧,切莫过分伤怀,先以身体为重。”
再之后便是三皇子、九皇子,各位公主等陆续向世子府献上慰问。
这些人以九皇子哭得最为真诚,然而皇家并不喜人情绪如此外露,九皇子暗遭鄙夷。
萧明钰由衷崇拜萧烬安。
白照影不忘呵护九皇子。
白照影遣成安,带九皇子去花园,那里他能够散心,也不至于因为礼数跟谁闹别扭。
至于花园有座箭楼,里头有萧烬安许多兵器,他今后都用不上了,萧明钰可以带走。
白照影能做主。
***
深夜,同心堂白幔招展,燃着灯烛。
晚风更大了。
穿堂而过犹有啸音,风过时,白蜡烛的火苗,被撕扯成为不同形状。
唯有至亲才会彻夜待在灵前。
其余的凤子龙孙,虽号称是来守灵,可是毕竟都是金枝玉叶,白天能够乖巧地待在灵棚里都不容易。
若彻夜不眠,这些人统统顶不住!
本次丧事,世子妃思虑周全,早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府上并不缺空房待客。
故而灵堂只剩白照影独自待着。
支应一天的丧礼,作为操办丧事的主角,白照影今天,被人情世故彻底绊住脚步。
即使有孔仪分担,替他节省不少心力,长期在人前伪装乖巧的世子妃,他累得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白照影连下人都屏退了。
丧礼倒像是做给活人看的。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白照影自己面对萧烬安的棺材时,他方才再度层层叠叠浮现起,他对萧烬安绵密的想念。
他想到萧烬安为人处事,萧烬安如果还在,自己好像什么规矩礼数,也都不用在乎。
有时他……很纵容自己。
至少如果自己处于崔兄夫人,或者是崔弟夫人的处境,要学的规矩就有好几车。
方才舅妈和舅舅以为他乖,乖得是想装乖的白照影。
不乖的那个白照影,表哥知道,萧烬安也知道。萧烬安显然更清楚。
“陪吃午餐要收加时费。”
“我要罚你给我守夜,还要你给我洗脚。”
“鹦鹉带过来,水鸭也带走,恶霸鹅如果愿意走,也带走。”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啊。
他的爱意随着萧烬安本人的离去,青涩地绽开,再无声告终。
仿佛在灵堂之中,呈现出萧烬安的影像,幽微的烛火催生了白照影的幻觉。
接着大风骤起,灵堂光焰迅速地一跳!
白照影神经跟着绞得生疼。
幻象被风势搅和得七零八散,白照影从蒲团起来。
他拢紧肩膀,搓了搓手,纵使身穿蓄棉的加厚衣服,身上却只像包着层纸。
脑袋里有些通灵的想法。
白照影喊了声“夫君”,唯有无数条白幔在灵堂忽高忽低地翻卷。四顾则是并无所获。
他黯然地等风势平静,风不肯停。
他在白幔与白蜡烛昏黄色的灯光掩映下,望见同心堂门口站着道清瘦的人影。
他心头狂跳,正欲迎上去,却发觉对面并非萧烬安的轮廓。
晚风吹动崔执简的袖摆。
崔执简带了两个仆从,仆从各自提着盏白灯,两人同时身穿白衣,相隔有十四五步。
不是彻夜吊唁,需要自己接待的来客……
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站在原处,点点头。
“表哥。”
“表哥。呜。”第二声表哥就已有哭腔了。
崔执简眉梢轻蹙,碍于避嫌并不可离他太近。
崔执简的影子,被白灯笼的光线拉得很长。
人影头顶的部分,与白照影的白绢鞋面堪堪接触,崔执简投向人与影交叠的那片地方,渴慕地想再靠近,可是却谨慎地敛眸。
在崔执简眼里,白照影身上的素白衣服,不仅仅象征死去,还代表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崔执简眼眸再次闪了闪。
站在同心堂门口,崔执简温声说:“狐狐。孝期过后,世子府必然更加清寂,今日灵堂小叙,母亲更想念你,父亲也想跟你团聚,所以二老托我打问,你可愿意回府小住?”
第108章 风流成患 萧明彻喜欢他像是条离水之鱼……
这句话说出来时, 崔执简的嗓音,在夜风当中几乎颤抖。
崔执简今晚会过来, 并不止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有老夫人的暗示,是崔母参悟出了崔执简的心思。
崔母在灵棚暂歇时,找了机会,跟崔执简闲话,说觉得狐狐将世子府打理得很好, 狐狐必定很辛苦,想过段时间,接来狐狐入府小住。
崔母含蓄如水,若是儿子有意, 肯定是赞成的。
若是无意,儿子必然会搬出道理劝说,狐狐新寡,入府不合礼数。
崔母爱子情深,崔执简冰雪聪明。
母子俩这番谈话, 崔执简没瞒过母亲, 含蓄地承认了还想娶回狐狐。
崔母和婉, 并没太多意见。
至于初婚和再婚的芥蒂, 崔母选择妥协。她的儿子崔执简谦谦君子,平生克己复礼, 在上京公子榜名列榜首。她固然自豪, 却也希望儿子, 真正做些符合他本心的事情。
崔执简这次见白照影,载着满心期待。
崔执简考虑得更加周全,他怕时人嘲笑狐狐, 邀请前来小住的时间,从“过不多久”变成“孝期以后”。
他愿意再等三年,两人体面地完婚。相信未来侯爷夫人的身份,更不会把狐狐辱没。
崔执简暗暗憧憬。
他对狐狐,必会比世子待狐狐更好。
毕竟世子性格强硬,自带几分偏执。而他不会,今后夫妻和睦,他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狐狐说。
崔执简将那暗示递给白照影,掌心已沁出薄汗,湿黏黏的。他攥紧手。
可也不知是暗示太含蓄,还是白照影累昏了头,根本没听清楚。
白照影竟颤声道:“好……那可不可以,不等孝期结束,我也好想舅妈和舅舅。”
白照影委屈得眼泪在眼眶打转。
白天文翰侯夫妇刚露面时,他看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就想抱住他们痛哭。
前世的大舅很疼自己,是个爱倒腾古玩的文化老头。如果来病房探望,白照影就会不由分说夺走他核桃来盘,大舅就坐在床边,笨拙地削苹果。
白照影大哭起来!
伤心就是伤心,对面是他的亲人,他装不下去了。
他认可不来贵族那套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没被古代规矩完全同化的现代人,眼泪一颗一颗沿着面孔滑到下颏。
吓得那两名提灯侍从面面相觑。
崔府规矩严格,怎知晓白天还温柔有礼的世子妃,现在转瞬竟变成个泪人儿。
崔执简惦着维护世子妃体面,连忙挥退了这俩人。两名侍从提着灯离开。
同心堂只剩崔执简和白照影。
崔执简靠近将帕子递过去。手帕是纯白色的,染着沁人的白檀香。香气雅洁怡人。
白照影胡乱擦了一通,手帕揉得皱皱巴巴。
崔执简并不心疼那条帕子,幸好还有帕子代替他,给白照影擦眼泪。
他等待片刻容白照影哭了个痛快,这回白照影的嗓子完全给哭哑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并不觉得狐狐麻烦,赶紧提壶注茶,小声提醒道:“别哭。”
白照影捧着杯子啜泣片刻。
喝完茶水,嗓音略有恢复:“谢谢表哥。”
“狐狐,如今我蒙世子和姑母两重托付,他们去世前,都要我照顾你。你自是可以早早就来侯府暂居养心,可之后依然还要返回世子府。余生漫长,你有别的打算吗?”
舅妈也曾告诉过白照影,早早为未来考虑。
白照影确实没想过追随萧烬安而去,因为他会带着萧烬安这份,也替他好好生活。
如今他有钱,也算有地位,还有舅舅家作为倚仗。
这些在白照影刚穿来那天,早就打算好了。
白照影点头。
崔执简心下黯然,仍没得到期待的答案。
崔小侯爷天性含蓄,情势却硬逼他,再往前走一步!
崔执简喉咙发紧:“你还愿不愿意嫁我……”
“——小侯爷,客房那边,孔侍郎率领礼部的人,似是核查守灵情况。”两个提灯侍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同心堂外。侍从规矩学得好,也不好奇两人的行为,只禀报事情。
“近来每逢仪礼,总有贵人克扣执行。上回安定郡王薨逝,王孙们夜里就有回府的。”
世子死于国难,朝廷有相当高的重视程度。
孔仪认真负责,晚上必须查寝。
不能被查到。
仆从明显慌了:“恐有损侯府威信,请小侯爷速归!”
崔执简凝然,只能默默呢喃威信两字,怨自己嗓音不大,还是没能把意思表达明白,语尾收束得太早,被打岔打没了。
徒留白照影擦着眼泪,茫然将“嫁我”和“威信”放在一起,拼凑出“加我微信”的含义,怪怪的。
崔执简走后,那贯穿灵堂的风,寂静片刻。
风再起时,烛火明暗变灭地闪烁,火苗这时突然颤抖地,打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激灵。
白照影向外望去。
眸光对上张风流轻佻的脸,那人用墨色洒金折扇,拨开道碍事的白幔,朝他投去道打量的视线。
是七皇子。对方那种眼神总是让白照影浅浅的不快。
他感到威胁,刚被风风干的脸颊,泪痕绷得紧紧的。
白照影抿了抿唇,不知萧明彻来意。
可是萧明彻也是今天来宾之一,不能对萧明彻失礼,强行镇定唤道:“七殿下安好。七殿下夜晚来此何故?”
萧明彻闻声,骨头也似酥了半边。他将白照影领口的位置,更为留恋地端详。
白照影不由自主喉咙发紧。
白照影正欲出声唤成安他们进来保护自己。
萧明彻却将洒金折扇放下,挽起衣袖,缓慢又仪态风流地掀袍,对萧烬安灵位跪好。
他就跪在白天白兮然守灵时用过的那块蒲团上,背影线条流畅,上半身直挺挺的。
“我与堂兄素来不和,堂嫂是知道的。”萧明彻道。
“白天吊唁时碍于颜面,没机会说出真心话。我与堂兄之间虽然总在竞争,然而着实不该成为这个结果。”
“天人两隔,太悲痛了。”
灵堂烛火抖动了瞬。
白照影能听得见自己呼吸和心跳声。
萧明彻眸色幽暗,语气似乎千回百转:“多年不打不成交,我特地单独来送送堂兄。唯有此刻清静,堂嫂与我俱在,堂兄在天有灵,他想必待会儿能看清,也能听清。”
话毕萧明彻拈香。
白照影不明所以。
他不知为何萧明彻,像是突然对萧烬安转变了态度。
他又不想打断萧明彻祭拜,黄泉路上,若能再给萧烬安减轻一桩恩怨,这他愿意做。
白照影于是只好静静地注视萧明彻上香。
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初见时几乎拉满的警惕,随着萧明彻的举动,稍微有所缓和。白照影逐渐放稳呼吸。
“……”
可是萧明彻侧影衣襟松散。
他望见那人束腰的玉带,沿着白绸衣裳,幅度不大地滑动。
白照影复又警惕起来,感觉到无由的不安,鸡皮疙瘩沿着后背窜起,没敢完全放松。
他哭得红彤彤的桃花眼,注视萧明彻所有举动。
只盼这道香燃得稍快些。
是不是香烧完了,萧明彻就会走?
白照影老老实实地站在萧烬安灵前守着香炉。
没守多久,萧明彻确实也不太能跪得住。
七皇子抄起灵位旁边,条案上摆着的酒坛,他拍开泥封,给萧烬安灵前倒了碗烈酒。
酒浆气息浓烈。他自己也仰脖干了一碗,然后又蓄满。
他另给白照影倒了个碗底,摇头叹道:“堂哥喝完我的酒,想必路上不再怨我了。我厚着脸皮,也敬堂嫂碗赔罪酒,毕竟往后再也见不到堂嫂几面,愿我们恩怨两清。”
萧明彻语气虔诚,将酒碗递过去。
白照影接过酒碗,怔了怔。
灵堂烛光摇曳,光线投落碗底,闪闪烁烁,乍然一看,犹如盛着碗细碎的星星。
于情于理,这碗酒应该喝。
七皇子所言不假,自己的剧情已走完了。
再之后,无论对方这个未来皇帝跟皇后,他有多不喜爱,那也与他无关。
这些人另有他们的恩怨,与白照影失去了牵连。
没有萧烬安,白照影在这本书里,关系网断掉一多半。
心头浮起种空落落的感觉,白照影蹙眉,立时干了一碗酒。
酒水涓滴不剩,热辣辣地灌进白照影喉咙,他微微皱眉,放下酒碗。
欲给萧明彻展示碗底时,一股强烈的醉意袭来,白照影脚步踉跄!
棕黑色的瓷碗脱手!
那瓷碗本该在地上摔得稀碎,却让萧明彻出手恰好捞起。七皇子把瓷碗稳稳搁上条案,眸光浮现出一抹贪婪。
白照影倒地,面颊浮起层不自然的潮红,像在脸上绽开婉转的桃花色。
他双手勉强支撑身体,可整个人被酒意与药力同时攫住。
“眼前……好晕……”
意识到中了计!脑袋已经不怎么转动了。
可怜地收起小腿,欲做出自我保护的姿势,白照影想蜷成一团。
奈何抽不出脚腕。
白绢鞋被人握住。
用力都无法挣脱。
有只手,隔着鞋面熟稔地摩挲他的脚踝,对方身经百战,乃是风月熟手,精准地撩拨,故而白照影触感仿佛被无限放大。
足踝又麻又痒,白照影打起阵阵激灵。
他的身体里烧起把难以言说的邪火。
分明没亏水,嗓子却干得很,满身燥热,他呼出口热气,视野竟变得更加朦胧,到处是飘动的白色,昏暗的杏黄色。
屏风映出萧明彻贴近的身子。
烛火作祟,身影放大许多倍,宛如狮子搏兔。
白照影颤声警告:“住……手。”
可不过变成了对萧明彻助兴。
空气里深浓的桃花味,密得几乎化不开,萧明彻眸光黯到极致。
天性的风流重欲,使他手腕用力,把人扯得更近,屏风上两道影子距离更近。
足衣和白绢鞋被分别抛出去,剪影处,呈现出白照影紧紧勾住的脚尖。
萧明彻怜悯地俯视,望向近在咫尺,有如鱼肉的白照影。
因为服下情药,白照影抖动得不成样子。
萧明彻喜欢他像是条离水之鱼,瞧他难以纾解,瞧他翻来覆去,却又无可奈何。
报复的快感无限上翻!
萧明彻的脸孔,被烛光映照,显得越发狰狞。
自从他得知萧烬安死讯,胸中那股尘埃落定之感,逐渐转为得意忘形。
萧明彻生来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平生唯独在萧烬安这里,碰过无数回钉子。
他无法忘记萧烬安给过他的耻辱。
所以不仅要萧烬安死,还要萧烬安亡魂不宁。
要他世子妃在灵堂承欢,在萧烬安的灵前,让萧烬安看见他的妻子,身体被完全摆布,再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光景。
“此药名曰‘迷尘醉’。”
“卖到蕙香楼的姐儿,性子再烈的服下这种药,挨不多久,也要扭腰相迎。”
萧明彻如同石头般压下去!
侧脸却被白照影划伤,一道血痕蜿蜒流淌,萧明彻吃痛。
灵位前忽然甩出把库房钥匙。红铜锯齿,犹有血痕。白照影胳膊撂在地砖,指端收拢。
萧明彻以为美人竟欲为疯子守节,见了血,又兼急色,满身风流竟全都变成凶性!
他自然不会心疼谁。玉腰带发出解扣的响动。萧明彻发狠地欲扣住白照影的脖子。
眼底却映入道明亮的火光。
灵堂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桌布让白照影扯下来,灵堂两边陈列的条案,案头若干盏灯台滚落——
灯油助燃,大风助势,灵堂到处都是白幔及纸人纸马,全都是易燃品!
只在顷刻之间,灵堂燃烧起来了!
第109章 久别重逢 那沉重的架子床,帷幔狠狠曳……
水火无情, 火苗舔舐过一条白幔,被风吹动, 再引燃另外一条白幔。
萧明彻已是欲.火难耐,因为急于成事,他扑灭火苗,晚了瞬息工夫,没能控制住大火乱烧的局势,如今想灭火已然变难。
萧明彻放开白照影。起身欲跑!
幸好方才他安排高朔假扮自己睡在客房, 孔仪不会进房看他的脸,他回去能接着睡。
白照影躺在地板,已经失神地翻身,身体紧紧蜷缩成团。
灵堂道道橙红色的火光, 映照白照影脸庞,面容忽明忽暗。
他额前碎发,湿黏黏地紧贴着皮肤,眉梢难耐地轻颤,溢出声令人不堪听的嗓音。
萧明彻几乎放弃逃跑, 差点儿继续行事。
脚尖刚向前迈出一步, 有架烧焦了的花圈砸在靴边!
萧明彻慌神, 到底自己做得是件不光彩之事, 难道引发了亡魂报复?
萧明彻做贼心虚,连忙急退, 避开烧向自己的火。
可是他向后撞上供桌, 恰碰倒萧烬安的灵位, 那块上好的檀木牌位轰然砸下,砸中萧明彻脚面,他痛得五官移位。
捂着脚, 单腿弹出灵堂。
七皇子向后望了眼白照影。
心知白照影醒来,此事必定成为祸事!
倒不是因为他给白照影下药。以前他也曾经多次用过手段,上手过许多贵夫贵妇。尽兴后那些人为了保全名声,掩饰得哑口无声。
——可他今夜闹出场大火。事已经闹大了!
为今之计,唯有把白照影烧死。
活口灭在火中,世子妃因为哀思过度,自焚追随世子而去。
萧明彻呼吸急促,心下更狠,又更加慌乱不已。
他没法周密地伪造自杀,料准白照影身中春药,没力气自行从屋里跑出来,他从内向外,紧紧关住灵堂的门。
大门隔绝了火光和烟气。
萧明彻长喘几口粗气,外头清风凉些,他不敢停留,提气纵身跑走。
同心堂与客房相距甚远,除非谁夜里特地往灵堂方向遥望,否则不可能及时赶过来。
萧明彻一边遗憾没碰着白照影的身子,美人香消玉殒,死得很是浪费,合该办事再利落些,用完再烧死不迟。
另一边他又迟到地庆幸。若萧烬安跟白照影同时死了,他也算成全这对鸳鸯,黄泉路上做个相携相伴的同命鬼。
……
同心堂的大火,直烧得光焰冲天!
灵堂着火,世子府的暗卫率先看见。
这队锦衣卫只有两人。
自从萧烬安奉旨远征,家里留有火铳,那玩意儿危险,操作起来麻烦,萧烬安担心白照影来不及用。
于是他在府上安排了死士。这两个暗卫躲避过所有人的耳目,一直蛰伏在世子府,他们对世子妃白照影,永远不会打扰,永远保持着随时能赶来相救的距离。
两个死士其实也没料到灵堂起火。
俩人也不听墙角,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根本就不会出现。
因为萧烬安不愿让白照影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世子妃,派人监视世子妃的行为。
然而起火可是大事!
死士们率先赶来同心堂。这种土木结构的房屋最不禁烧,窗户里透出熊熊火色。
两名死士一左一右地推开灵堂门扇,火光伴随滚滚热浪,视野盛满大火,眼前皆是火海,他们乍然竟没瞧见世子妃的踪迹。
两人齐声唤道:“世子妃!”
死士并不知白照影中药,没听到回应,只好顶着火势向里。
浓烟呛得他们难以行进寸步,忍着被烈火炙烤得痛楚清出条小路,两人便又喊了一声:“世子妃?属下等奉命护驾,世子妃……”
没有声音。
锦衣卫死士心头沉重,难不成大火太盛,世子妃已经殁了?
两人心头焦灼,比被火烧还要难受,世子妃是世子殿下唯独交给他们的托付。
恐怕不能完成任务,两人不敢回避,冒火再往里进,右侧却砸下根烧烂了的柱子,带着火斜搭在跟前,挡住靠近灵堂棺木的去路。
两名死士顿时一怔,齐齐去推那根柱子,心知这房子再烧就不行了!
同心堂比火焰山还滚烫。
同心堂外头喧哗起来,有人在喊,有水泼进来,有无数杂沓的声音此起彼伏,分不清是谁的话音:
“所有皇室成员全部不得靠近,带主子们远离,谁也不能来灵堂观火!”
“少爷,少爷就在里面……”
“眼下还是深夜,水龙队从集结赶到世子府,少说也半个时辰,房子都要烧没了——孔大人,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愿以死将世子妃背出灵堂,你让这些人把我放开!”
可是孔仪带来的礼部干吏,四五人,却将成安牢牢控住。
孔仪:“大虞有律,盖因火势凶猛,凡火灾之起,非专司救火之人不得擅入火场。本官既在此主事,凤子龙孙不得有伤,国法亦不得违背!”
成美顶回孔仪的国法:“若我等与世子府签过死契呢?”
孔仪知她姐弟也算世子府的半个主子,敛眉拂袖,不再理会。
姐弟俩脸颊映出浓烈的赤红色。
若世子死了,世子妃去了,那这座世子府又算什么?
姐弟俩不欲听从这劳什子的国法。
这时同心堂外,崔执简带着崔府数名健仆前来,倒是做足准备,各个披着厚重的浸了水的麻布,手上戴着手套,各人持着棍子。
崔执简接近灵堂。
孔仪亦将崔小侯爷拦住。
在他主持之下,火场绝不能再死个文翰小侯爷!
世子是敬贤帝的爱将,小侯爷是敬贤帝的能臣。
孔仪挥手启唇。
崔执简却把纱帽卸除,一把塞进孔侍郎手里,堵住孔仪的后话。
崔执简大步流星:“我乃顺天府推官,比任何人熟知法度,心意已决,望大人成全!”
“崔小侯爷——”
礼部的郎官拦不住崔执简。
孔仪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疯魔的崔小侯爷。
只是刚迈过灵堂门槛,呛人的热浪就几乎将崔执简掀翻。
又有两道不知什么结构瞬间砸下,崔执简右袖立刻起了火。
孔仪面朝仍在往里进的崔小侯爷,大喊道:“灵堂将倾!”
这声炸雷般的惊呼,崔执简身形微怔。
灵堂外响起道奔雷般的马蹄声。
战马速度极快,入府无人拦阻。
马背上载着个黑衣黑袍的遮面男子,下马几乎缩地成寸,已至灵堂跟前。
来者模样能遮住,身形轮廓,难以遮掩。
世子府的下人们几乎是在同时焕发了生机,大火映照,各自面露狂喜。
眼见那人独自闯进火场,满身威势,孔仪竟不敢阻拦,更因为瞧见那匹直冲到同心堂外的矫健战马,孔仪眉心重跳!
萧烬安……活着?
活着也不当再度送死,孔仪更怕火场再折进去,好容易死里逃生的世子殿下。
世子那道剪影完全融入火海。
世子才刚进去,崔执简便被两名死士架出来,崔小侯爷额头和右臂都有伤,是外伤,但不知为何,人已经晕倒了。
崔执简脱险后,崔家家仆陆续从火场出来,面容各个已被熏得黢黑。
有崔氏家仆道:“找见世子妃了!”
“灵堂有条砸下来的木柱,恰跟棺材搭成个三角,世子妃紧贴棺材避险,人还活着!”
于是外头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成美道:“殿下怎样?”
“他让我等出去,正欲将世子妃抱出火海,世子平安。”
世子府下人们终于把心放下。
可是就在这时,燃着大火的灵堂飘飘摇摇,夜里急起一阵大风。
风猛烈地摇撼同心堂的残骸,在外头看上去,灵堂像是头浑身是火的巨兽,因为重伤不断颤抖,继而将要倒下。
大风更加劲吹,同心堂霎时发出道震耳欲聋的巨响。
已然烧穿了的房屋再也禁不住磋磨,轰然间房顶房瓦、房梁房柱统统骤然下沉!
无数颗火星子疯狂上窜,光焰照亮天幕。
这座建筑彻底坍毁。
同心堂原本比地平面高出数米,眼下至少削去一半,散架的木料犹在火场遗迹中发出不绝于耳的噼啪声响。
若是被成百上千斤的建材同时砸中,几乎无生还的可能!
众人失声唤道:“世子爷!世子妃!”
继而,众人七手八脚涌向火场狼藉寻人。
数名家仆合力,勉强挪开了压在火堆的沉重天花板,天花板底下是已经烧焦表面的一口御赐楠木棺椁。那棺材已瞧不出原来的木色。
家仆们各自眼含泪光。
在那天花板之下,世子妃刚才藏身的棺材旁边,并不见世子跟世子妃的踪迹,家仆们放眼四望,连尸骨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是火势太大,将两人完全烧成灰烬了?
却也不能烧得这么快……
众家仆面面相觑。
倏然间那已成焦炭色的棺椁,发出嗡隆的一声闷响,响声吸引了人群的注意。
厚重的棺盖从内向外掀开,棺板反扣,摔进废墟里。
萧烬安从棺中起身,浑身黑灰,两人的衣服皆被烧得破破烂烂。
萧烬安拿棺里那件衬袍裹着白照影,掌背筋络鼓起,他将人抱得极紧。
成美等马上欲接白照影,却被他侧身避开。成美她们都扑了空。
“殿下?”
“去传府医。世子妃情况不好。”
白照影虽然活着,可喘着粗气,身体有宛如被烈火炙烤后不自然的热度。
萧烬安垂眸凝视白照影半张着的嘴唇,生怕他是在火场呛了烟尘,又担心他伤着肺。
萧烬安左臂更加用力,托起白照影后背,让白照影小脸挨上自己肩头,好让他能够顺畅地呼吸。
迈出棺椁返回后院卧房。
白照影这期间异常得更明显了。
萧烬安步伐极快,但很稳,踢开房门,稳稳把白照影放在床上。白照影嗓音喑哑,意识朦胧地溢出几声哼唧,黏腻得完全变调。
萧烬安霎时如烈火般顶起股浮躁。
白照影在床上不断辗转,弓起身子,脚踝摩挲床面。
“你是……夫君……吗。”
“我热夫君,好热。”
“救救我夫君。”
这种热度应该是在火场里烤的。
萧烬安无奈,只得给世子妃解开烧坏的衣裳。想先安顿妥当白照影,然后再去倒水。
指端犹豫地触碰到白照影领口,衣服剥洋葱似的一层一层解下。
萧烬安呼吸变重,白照影则是稍微得到疏解,没那么热了,喜欢外界凉飕飕的温度,于是自然而然地挺身。
因着视线清楚映入完全区别于肌肤的娇嫩红润,萧烬安眸光愈暗,喉结重重地滑滚。
“夫君……”
“你还好吗,夫君,我好想你,夫君。”
“我喜欢你,夫君。”
“我好喜欢你。”
萧烬安名为理智的弦完全崩断!
两副身体相贴,萧烬安重重地砸进床帐,白照影自然而然勾了他脖子。
那沉重的架子床,帷幔狠狠曳动了瞬,萧烬安埋首白照影颈边吮吻,早已红了眼睛。
第110章 情好欢浓 他与萧烬安圆房了。……
世子府的卧房, 帷幔间,又是溢出无数道暧昧声响。
萧烬安沿着脖子兵分两路, 一路向上捕捉他世子妃半张的嘴唇。
另一路,则缓缓向下,对他曾经见过却没触碰过的地方,进行深沉而隐秘的探索。
世子府卧房隔音并不优良。
这种古代的套间,都是纸糊窗扇,屋里灯光幽暗, 门缝外突然再度流泻出世子妃脆弱的哭泣声。
府医脚步霎时停顿。
成美也跟着脚步顿住,两颊薄红。
两人谁都也不敢向前寸进,面对卧房房门,连呼吸都放轻了, 自是也不敢打搅。
成美与府医正欲暂避。
倏忽间,投在糊窗纸的光线更亮了几分,那惹人满身燥热的声音停止,萧烬安嗓音压抑得像一头困兽:“进来看病。”
府医差点儿绊倒在门槛,摔个大马趴。
成美连忙从后方把府医稳住。二人一前一后地进门。
屋里满地是世子妃的衣服, 分明都使用的是最最贵重的料子, 如今残破得甚是可怜。
有烧的, 也有撕的……
府医心跳极快。
成美更是全然不敢乱看。
二人甚至都不知是怎么煎熬着捱到床前, 齐齐抬眉,世子衣衫还算齐整, 世子妃却被他用锦缎被子紧紧裹成个蚕茧, 只露出脑袋。
灯光映照世子妃红扑扑的脸, 睫毛都润了水。
桃花甜香几乎让人感到置身桃林,世子妃仿佛仙果吹弹可破,想咬一口, 品品滋味。
可那念头但凡萌生,都可能触犯世子爷的逆鳞。
萧烬安气势压下去,他自从从战场回来,阴鸷感少了三分,威严却呈几何倍暴涨。
府医连忙跪着托起世子妃手腕,在世子爷警惕地注视下,颤声回答道:“禀殿下,微臣可否瞧瞧世子妃的脸?”
萧烬安脸色差了十分。
府医颤栗,成美连忙过去要给世子妃身后垫个软枕。
却不想世子没让人靠着软枕,就把世子妃原样不动裹着被子抱起,极不情愿地给看。
府医只觉得自己头上悬着无数把刀。
到底是把望闻问切里头的“望”字,用到极致,府医细细观察,又嘱咐世子按照他的指引操作,扒开世子妃唇瓣眼睑。
白照影不自知地咬住萧烬安的指端:“夫君……”
府医完全明了。
严肃的神色舒展,府医小心地禀报:“殿下,世子妃非是烧伤,体温不曾降下,乃是身中媚药。”
萧烬安搁在白照影腰上的手掌一紧。掌背青筋浮起。
“媚药?”
谁干的。
他已脑海里窜起无法形容的后怕。
幸好他在白照影身边早安排了人,也幸亏他安顿妥当前线事务,连夜策马返回上京。
否则他的世子妃,要先让人欺负,再被夺走性命……
萧烬安将白照影抱得更紧几分,惹得白照影难耐地仰头,在萧烬安的怀里乱蹭。精致的鼻子尖擦过萧烬安已有些胡茬的下颏,在军中不便,他无暇拾掇自己。
白照影却黏糊兮兮地含笑,天真道:“夫君,你好蜇人。像海葵。”
什么东西叫海葵?
显然海葵不是重点,府医连忙告退,拱拱手,慌得连方子都来不及开。
可仔细想想解媚药还要什么药方?
那世子爷不就是现成的解药,八成还是味补药!
世子从前线刚刚归家,夫妻俩正是干柴烈火,何必外人费心,什么药力发不出去!?
府医脚底抹油地更快了。
成美再懂那事儿也还只是个大姑娘,也赶紧走。
这几日他们世子府简直在悲喜之间大起大落。前几天他们都还在为世子爷的死悲恸,如今却又变成为世子妃今晚的劳累程度挂心,但愿小别胜新婚,世子爷也能节制点。
“我去准备热水。”成美道,“还有亵衣。”
萧烬安并没搭话。
等成美出去房门时候,从外向内,她把门紧紧掩住。
却怪她是个耳力很好的习武之人,听见世子妃哭着连喊了几声“别顶”。
成美被激得头皮一紧,脑袋里画面都跑出来了,她赶紧溜走到听不见墙角的范围外。
***
今晚太慌乱了。
白照影彻底经历了伤心、哀恸,恐惧,然后再在脑袋完全昏乱的情形下,被萧烬安引导圆房。
他全凭本能,想迎他就迎,该哭他便哭。
被戳得痛,他就往床角里躲。
他的情绪完全释放,任性得肆无忌惮。
白照影浑身皮肤一碰就红,身子骨感知敏锐,现在又是种全然没打算配合的状态。
二人折腾了将近半个多时辰,白照影又痒又痛,每次将要成事时,他就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脚就蹬萧烬安的胸口。
瓦剌兵士都没曾伤到萧烬安要害。
萧烬安却对他娇气的世子妃,完全无可奈何。
也不能绑住他,强行成事又怕伤到他。
白照影哭得太惨了。
以至于让萧烬安不由反省,自己那样收着力气,是否还让世子妃不悦?
真的不怪世子殿下生疏!
皇室男子,十岁左右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
萧烬安理论知识绝对过硬,人也足够温柔耐心。
可惜此事顺利之前的那段小小煎熬,现在跟世子妃讲不通,哄他也更是听不进去。
萧烬安再尝试了两回,却让白照影勾动了另一重心事。白照影从喊夫君改喊了别的,断断续续支吾着“迷尘醉”。
萧烬安眉心重跳!
他对迷尘醉有所耳闻,诏狱审讯囚犯时,有用这种药诱供的。
他知晓这东西发作起来缠绵附骨,世子妃现在必定难受极了。
萧烬安本想顺势与白照影完全相融,情况却出乎意外,使他不能想着方便自己,而只得先紧着白照影,发作出来势最汹涌的一波药性。
咬了咬牙。
萧烬安起身,从床头捞起茶壶。
水是凉的,他仰头,给自己猛灌了几口茶水。
他再次俯身,却又被白照影踢中肩膀,世子妃足趾在他肩头紧紧蜷起,脚尖儿渗汗。
萧烬安眉心沉了沉,忽然埋首做出一件,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做的事情。
“……”
床帷间白照影哭声稍缓。
萧烬安无法说话。
白照影逐渐再度变了调子,嗓音如萤火,低回婉转直至擦亮了整个长夜,令人难寐。
***
初阳渐起时,整座世子府的下人,皆顶着双黑眼圈。
起因是昨个儿后半夜世子叫了回水,隔了多半个时辰,世子又叫沐浴,让人把桶端进屋子里面,又叫了一回水。
以往下人们都以为世子爷与世子妃情好欢浓,到底是鲜少逮住实际的。
昨晚下人们在卧房门口来来回回,折腾许多遭,怎么也有目力绝佳的幸运儿,捕捉到架子床里香艳的光景。
白照影清晨醒过一次。
他睡醒的时候,疲倦感酥到骨子里。
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似乎听到有谁,喊自己起来用早膳。那声音太恍惚了,像是与自己隔着若干个次元,他便不去听。
然后唤自己吃饭的人,像是也睡下了。两个人入梦睡得昏天黑地。
一只小鹦鹉站在房檐喊了声“圆房”。
白照影被这种脆嫩的嗓音,再度唤回神智,这时方才悠悠转醒,意识重返回人世间。
——他……为什么会躺在床上呢?
白照影迷茫地看着帐顶。
因为分不清真真假假,他沉默了几个呼吸,记忆追溯到萧明彻敬酒那段,然后就断档似的终止。
白照影捂头,脑袋剧痛,因为敬酒而联想起宿醉。
白照影只想说饮酒误事!
他还有四十八天的灵堂要守。
还有数不清的皇亲贵胄需要接待。
敬贤帝估计不会赶着人最多的前两天莅临世子府,想必过几日也要到来……白照影脑海倏然浮现出千头万绪。
他欲起身,忍着头痛继续营业。
他在床面伸了伸懒腰,觉得腿弯腿根好酸,嗓子干哑得不太舒服。
白照影轻哼几声,微弱的动作扯动床面,牵扯到躺在床边的萧烬安。
萧烬安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疲惫不亚于白照影。
世子殿下从战场回来就进了火场,才出火场又坠情场,一场赶不及一场,世子就算是铁打的也该累。
更何况如愿以偿返乡,昨晚虽没办到实处,然而亲亲抱抱这之类的,世子不委屈自己,可是占够了便宜。世子在温柔乡里睡得沉。
无意识勾过白照影,压进怀里继续睡。
世子临睡前洗过澡,又换上居家衣服,身上那股雪松气息格外浓郁。
白照影被暖意烘得晕晕腾腾,正面怼脸一个大活人。
他在萧烬安怀里警惕且谨慎地抬起双眸,分开了短短距离,却让萧烬安闭着眼睛锁眉,按住白照影后脑,不容拒绝又给他按了回去。
雪松味把白照影整个儿给湮没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萧烬安也许活着。难以置信,觉得这是在做梦。
他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并不想打碎这场美梦,以为刚才他打扰到大魔王睡觉,这次观察和打量得都小心翼翼。
白照影用鼻头,往萧烬安怀里压了压。肌肉坚实富有弹性。
大魔王闷哼,白照影脸红了。好像是真的。
再测试一次,他挪动自己的手。
掌心缓慢地擦过萧烬安胸膛向上,从被窝当中探出根指尖。
他用指尖轻戳萧烬安的下巴,像给一头大型犬挠痒痒,指端的颗粒感明显,惹得他自己也很痒痒。
白照影指腹敏感,轻轻浮起个笑。
偏这点儿微弱得互动,又不知怎么就招惹到睡着的大魔王,一只带有粗糙茧子的手掌,这回无意识地按住自己后背。
对方略施薄惩,在背心揉了几揉。
白照影被磨得浑身发颤,溢出道自己听见,突然小脸爆红的嗓音。
“……”
这可不得了了!大魔王回来了!
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回来了。
胸中复杂的情绪湿红了他的眼眶,白照影眨眨眼睛,眼睫全部被泪水盈满。
他从欢喜到委屈,然后变成不知所措,曾经以为全部断掉的关系,再度运转重连。
他面前就是大魔王。
可为何大魔王会跟他睡在一起,还抱着自己?
胸中那点儿隐秘的期待刚刚萌生。
萧烬安转身,放开他面对着床里打了个喷嚏,侧躺着继续睡。留给白照影一扇宽阔又不设防备的后背。白照影茫然。
被子之间漏出空隙。
他垂头方才瞧见,自己浑身上下未着寸缕。
那只刚才伸出来的手,手臂缀满桃花色,花瓣般痕迹到处蔓延。
白照影哑然,连忙偷偷从被子里钻出来,先胡乱套上件衣服。
想穿鞋,双脚都不堪直视!
白照影闭着眼踩着鞋溜到卧房门口探头,门缝吱呀一声打开。
他对上个侍女,侍女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世、世子妃睡醒了?传不传午膳?”
深秋的大太阳高照,光线明朗。
白照影把自己藏得更严实,半点儿没敢多露出门外:“夫君他……”
侍女好似想到什么,慌乱起身欲走,去请大夫:“世子反正吩咐,只要世子妃醒了,就再把府医叫过来看诊,看看世子妃中的那药,会不会有其他危害性?”
白照影完全记不得这茬,忙问:“什么药?”
侍女脸更红了:“春、那个药。”又哆哆嗦嗦地澄清:“奴婢也是今早快天亮才知晓,世子亲自给您解药性,昨晚守夜的并非奴婢,奴婢真没听见多少。”
那也已经很可怕了!
多少是个多啊?
白照影回忆起他那满身惨景,只觉脑海沸腾,脑髓都快烧干。
他与萧烬安圆房了。
在自己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跟萧烬安做了最亲密的事情。
白照影连忙钻回房间,也不敢进里屋,心跳得砰砰快。
他双手贴脸,想给自己冰一冰,降降身上的热度。却未曾想,卧房里大魔王起床了,萧烬安必然要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