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在Alpha心中,他确实是睡了一觉后回到了十六年后。
不是学校的操场,学校太多Omega了,Omega多的地方容易出事。他找了一座废弃的篮球场,从某个荒废的墙头翻过去。那里的球场地板开裂,地缝长了两根杂草。
再一睁眼,他后颈腺体剧痛,毫不夸张地讲,痛得他当时就给跪下了。
这几天他接触过的人仅有萧提和一打的Omega,他问出的问题萧提给不了回答,那些Omega更不可能。Omega在Alpha信息素的压制下只有臣服一条路可走,所有Omega从进来的瞬间开始腿软,即使腿软也要挣扎着匍匐到他面前,抖着手抓住他的裤脚,畏惧又服从地叫他“上校”。
其中有一个Omega的胆子还算大,能正常沟通。不过什么也不敢说,低眉垂眼地释放信息素。
他们都是萧提挑选的Omega,十分符合大众对Omega的审美和要求,身材纤细,我见犹怜。自我介绍带着浓浓的人机味,姓名年龄家世,爱好例如插花煮饭绘画弹琴跳舞,其余一问三不知。
现在出现了一个或许能解答他疑问的人。
他本想把人喊起来,目光接触到对方睫毛下疲惫的暗青色,不知道为什么没动。
侧边放了沙漏,时间在分秒中流逝。年轻俊美的Alpha仰靠在折叠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思考。
人是萧提送来的。
萧提并不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人。
不久前他见到了萧庸的棺椁,也就是说,十六年后萧庸死了,萧提活着。这看起来像阴谋,毕竟难以相信他们会有失手的那一天。
而他确实目睹了萧提站在漆黑棺椁前那一幕。
对方形销骨立,面又苍白,乍一看像是半只脚也踏进棺材。
Alpha置身事外地想,死了也好。
至于面前这个Beta……
他不易察觉地停顿。
很多事情说不通。
时针一分一秒走。
太累了。
瞿清雨醒时有一秒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Alpha端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守着他睡觉——上校坐把木头椅跟皇帝宝座一样拉风,坐姿不太规矩,半翘着二郎腿,两手搭在扶手上,神情有些异样。
瞿医生睡得发懵,一时没分清这种异样的来源,从绒毯里伸出手。
那双手有细细一层骨架,摊开来,掌纹脉络舒展,顺着自己膝头往上。十七岁的Alpha不自然地动了下膝盖,抓住他的手。
瞿清雨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我不习惯别人碰我。”Alpha略显踌躇地说,“你是我的……”
他没说出口。
自上而下角度,对方上半身几乎要伏进自己怀中。顺着颈骨往下是一对纤细蝴蝶骨,在空气中颤抖时有些可怜的意味。
Alpha心头一涩,猜想自己应该用这个姿势抱过他,或者抚摸过他的后脊背。因为他仰头看自己的模样像在索吻,素链蜿蜒进皙白锁骨。
不管从前再怎么熟悉,此刻对方于自己而言都太陌生。
“抱歉……我忘了。”
Alpha后仰了身体,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用一种将醒未醒的茫然眼神盯着他。
过了短暂的时间,称得上漂亮的Beta青年从他怀中扬起头:“我姓瞿,瞿清雨。”
Alpha在唇齿间含过了那三个字,又低声:“我们怎么认识的。”
瞿清雨双指交握搓了下,很快,他眼里那点怔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笑了:“我追你,赫琮山,用尽了手段呢。”
Alpha喉结一滚。
他没有想象过自己的另一半,这太猝不及防了,没有任何防备。他握紧了那只手瘦削的腕骨,听见心跳的声音。
这样的赫琮山自己没见过,瞿医生新奇地凑近了,他呼吸带着缠绵的、来自盘丝洞的幽香,Alpha忽而看了他一眼。
年少的上校身上没有过于强烈的不容接近感,也更生动些。
过了这几分钟瞿医生的大脑清醒了点,坐在床沿,问他:“你还记得什么?”
“我在篮球场打球。”
瞿清雨皱起眉:“你一个人打球?”
“嗯。”
Alpha后靠,有一下没一下触摸后颈腺体周围的皮肤,回忆:“天突然暗了,暴雨。”
瞿清雨:“还有什么?”
他非常冷静,冷静到几乎不像是在面对自己出现脑部疾病的伴侣,而是一个走进科室的患者。引导话题的方式也很柔和巧妙,没有第一时间崩溃或者歇斯底里,就好像发生的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不是两个小时前年轻Alpha目睹他没站稳扶了下墙,他几乎以为进来的确实是萧提找来的又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
萧提找过其他医生。
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睡了一觉,眼一睁一闭,似乎就从要命的脆弱中恢复过来,要不是那一瞬间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Alpha会怀疑那一瞬间的软弱不存在。
“没什么特别的。”他想了想。
瞿清雨用手肘遮住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镇定地冒出来:“十七岁有什么特别的事?”
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是十七岁。
Alpha双手交叉,和瞿清雨平视,忽而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瞿清雨眉心动了动:“为什么不告诉我?”
Alpha冷冷:“我不高兴。”
瞿清雨顿住,询问地看向他。
Alpha终于从靠椅中站起来,他说话的方式让人忘记他拥有一具成年男性Alpha极具爆发力的躯体。在他站起来那一刻,阴影从上方压过来。他踢开脚边的凳子,转了转手腕,筋骨发出“喀哒”的脆响。
“我一直在想另一枚戒指的主人,第一天我头痛欲裂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他来我一定抱紧他。”
少年Alpha再次伸手触碰自己的腺体,那里不太舒服。他还年轻,一时无法承受日积月累的疼痛。腺体牵连到大脑,头一阵昏一阵沉。
疼痛让他出现呕吐反应,睡不着,断断续续地醒。二十四小时变成更长更长,需要数着过去的时间。他盘腿对着靠床的白墙,沉默地低头凝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的时候……我觉得你可能是有什么事……萧提说你是个医生?是吗?医生……你的患者比我重要?让你狠心扔下自己失忆的伴侣待在手术台上?”
瞿清雨不辩解,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已经是上校的赫琮山不会对他说。
上校很少这么鲜明直白地表达不满。
他更包容。
Alpha站在一大片阴影中:“我有两次烧到晕厥。”
他神情有一些不解:“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也不问问我怎么样?”
“我给了你我不在意、很强大的错觉?让你误以为我可以一个人面对一片空白的房间?”
刹那寂静。
少年Alpha粗鲁地揉捏着后颈,企图让自己好受一点,但腺体牵连的是神经,针扎的痛苦不是揉一揉吹一吹就能灰尘一样拂走的。他终于不耐烦地再次踹了一脚凳子,凳子“哐当”翻倒在地。
记忆缺失让他对周边环境怀有十足的戒备,他转着那枚戒指,面色笃定又失望:“有人逼你来见我。”
出乎意料,自称医生的Beta青年没有再踢皮球一样把问题踢回来,而是很快道歉:“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衣角被扯了扯。
然后是右手。
少年Alpha冷着脸,终归心有芥蒂,不为所动。
那只手握住他的右手,五指静悄悄往里嵌了下,又抽出来。最后拉着他手腕放在了一处温热的地方。
心跳在掌下平稳地、冷静地跳动。
Alpha低下头,灯光从上方落入另一双眼。
他手仍在对方左胸口,单薄胸腔下,心跳速率几乎令他耳鸣。
太快了。
对视而已。
良久。
Alpha半弯下腰,凝视那双深蓝的眼睛,仿佛了解一个秘密:“医生……你心跳很快。”
瞿清雨撤开手:“我不想来的地方,没人能逼我。”
他坐姿很端正,可能有一点紧绷,说话时神情认真。掩在衣领下的脖子秀美白皙,一片光滑。Alpha喉结上下一动,听见他问:“想咬?”
镜面作用,灯光照得他眼中一片银光涟涟。他伸手扯开领口,眉眼柔软得如同白云。
和第一印象不同。
Alpha掌心用力,似乎能和跳动的心脏离得更近。
“你最好说了实话。”
他又没头没尾:“我们上过床。”
瞿清雨眉梢往上一挑。
“所以?”
Alpha用力将他扯过来,手碰他的锁骨,眼中没有任何情欲,薄情而探究:“我们上床,怎么样。”
瞿清雨看他一眼,Alpha能看出他来这里之前就十分疲倦——闭眼能睡过去的疲倦,真做可能会累得睡着的程度。但他没有拒绝,伸手去解刚系上的扣子。
简直……百依百顺。
Alpha说:“我原谅你。”
“你得陪我,还得哄我,直到我高兴为止。”
瞿医生隔了半秒,用手肘遮着眼睛笑起来:“……你是少爷吗?还要人哄。”
Alpha手从他紧皱的眉心带过,嗓音有一秒的柔和:“让我高兴,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是十七。”
“那少爷你要怎么才能高兴?”瞿清雨蹲下去给他解开脚铐。
“打游戏。”
Alpha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想了很久,说:“陪我打游戏。”
“我很想答应你。”
瞿清雨摊开手,无奈耸肩:“我不会。”
“星际作战和高空□□,你都不会?”
瞿医生猜测这是当年火过的全息游戏,不忍心地点头:“是的,我不会。”
“那你小时候都在做什么?”少儿频道的Alpha屈尊问他,不死心,“旷野追杀和墓地枪击,都没玩过?”
“没玩过。”
瞿清雨笑了声:“我在你这个年纪很忙。”
“忙什么?”
“上学、读书、赚钱。”瞿医生给他处理脚腕上伤口,药水凉,他放在手里等了会儿。
“你会玩游戏也让我很意外,我以为……”
“有什么意外的。”Alpha说,“我才十七岁,不应该玩游戏吗?”
“如果可以,我还想在学生时代恋爱。”
Alpha一手托腮看他,带着笑:“你读书的时候一定很可爱。”
瞿清雨:“……是吗,大概。”
——他看着我,却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Alpha垂着眼,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扰表情:“要是我一直想不起来……”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始终没有开口。
Alpha慢慢抬起头:“陪我去个地方。”
第62章
萧提立在冷风中。
他唇色殷红,面又苍白,乍一看像是只进食完毕的吸血鬼。
夜里起风,黄纸翻卷。恍惚中灵堂烛火中有人朝他走来,转眼工夫,又消失不见。
不再年轻的执政官跪在地砖上,额头抵地。
张载守在另一侧。
漆黑棺木前放着旧人遗照,祭奠者与被祭奠者有一模一样的面孔。生死两端的这对双生子,玩弄人心和权术半生,有同样恶劣的性格,相同的政见和审美。母体赋予他们看似两颗实则同一颗心脏,他们彼此共享一切资源和荣耀,包括妻与子。
直到有一天其中之一死去,仿佛最深远的诅咒成真。
瞿清雨靠在车门边,关车门的功夫张载朝他走来,二人相顾无言几秒,张载自觉地站定:“借个火。”
隔着几米距离,银色打火机成抛物线落进他怀里。
张载接住,问:“能开车吗?”
瞿清雨点头,指了指他怀里的医疗箱:“里面是什么?”
张载打开箱子,六支玻璃试管整整齐齐躺在里面,空了一支:“市面上抑制剂上校有抗药性,你要带他出去,这类抑制剂药效最多持续二十四小时。”
瞿清雨没动,偏过头看了眼箱子,又收回视线,平静:“我在他身边他要什么抑制剂。”
张载一顿,又听见他说:“走了。”
瞿清雨坐进驾驶座,走之前突然迟疑,他一手撑在方向盘上,隔了半秒冷不丁问:“你有什么……”
张载:“有什么?”
瞿清雨面不改色说完后半句:“跟高中生相处的技巧。”
“秘书室有庞大的信息网,除了高中生交往法则。”张载客气地说,“不过为了青少年身心健康发展,应该是不能早恋的,瞿医生。”
“很遗憾。”
Alpha幽幽的声音从后车座冒出来:“太迟了。”
叛逆少年个子太高,腿也长,下半身缩在后车座狭窄空间中,抬起自己尊贵的下巴:“我要去学校,要在休息周放电影屏幕黑下来的时候牵手;要去逛游乐场,等摩天轮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接吻;要和一堆Alpha打球听到一堆人起哄,最重要的是……”
瞿清雨透过后视镜看他,正好少年Alpha也在盯着他看,对方懒洋洋:“要有人给我送水,大声说——我爱你。”
气氛犹如见鬼,张载揉了揉快被眼镜框压塌的鼻梁,清咳一声。
“开玩笑。”
Alpha扶着后颈,漫不经心:“乱说的,更想你亲我一口。”
他绅士又极具压迫感地问:“可以吗?医生。”
能窥见Beta医生一截白皙的下颔,张载以为他会拒绝,但他笑了:“你坐那么远,等我开门下去?”
车内光线不明朗,车窗上升,张载退开半步,有一秒在光线交织出的柔波中捕捉到Alpha发红的耳廓。
张载静了一静,转身朝府邸内走。
鞋踩在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他也在萧提身后提膝下跪,鞋尖沾了一点香灰。人寿如此长,残影中的执政官却耗尽心力一般,闭上了沉重的眼。
很难说那一秒他眼前出现了什么,漫天黄纸还是爆破的硝烟,满门荣耀还是染血肩章。他心灰意冷地上完一柱香,出神地盯着棺木。
张载静默地陪伴,却在猜想他在想什么,从牙牙学语陪伴到而立之年的兄长,幼年将他放在肩头亲热的叔伯,家中因失去Alpha而接连自杀的Omega……
门庭冷落至此。
他恨不得让所有人死了,死在这场虫类浩劫中。
而明堂之上的十九双眼睛无一刻不死死盯着他,流出凄怆血泪。
“有话就说。”
张载:“华老先生上校不好动手,事情真相大白前您留他一命。”
萧提头也不回:“为了谁?”
张载谦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为了这件事来求我?”
张载:“您可以这么认为。”
落针可闻。
檐下纸鹤风铃动,稚童手折的痕迹变得陈旧。
萧提缓缓侧目:“我不插手。”-
是顶帽子。
毛线帽檐遮住一点眼睛,Alpha低头,惊奇地发现对方也是有害羞的时候的,手指下的皮肤滚烫,这令他不由得直了直身体,凑在对方耳边揶揄地说:“想让我离你近点,对不对。”
身下人僵了一僵。
Alpha满意他的反应,继续用一种活泼过头的口吻说:“几个小时前我在监控室见到过你,你跟一名拿枪的Alpha士兵说话,强闯路障时可不是这个表情。”
执政官府邸在深山中,有盘山公路,每百米安装摄像探头。
月上中天,Beta医生从车上下来,他穿一件长风衣,面容冷若冰霜。从监控器画面中看到他的时候Alpha换了个姿势,从面对着墙到背对着墙。他怀疑萧提惹上什么仇家,正漫不经心地想到底要不要通知一声,毕竟对方看起来像是随时会从身上掏出炸药。
“他拿枪对准了你的喉咙,让你靠近一点,你们靠得太近了,你拧他肩膀的速度很快,卸他枪的速度也很快,他甚至没来得及放求助信号。”
Alpha靠在他肩头闷笑起来:“我以为你会把我一个过肩摔撂下去呢。”
瞿清雨探身到驾驶位,略显无奈地回了他最后一句话:“不会。”
“去什么地方。”
“球场。”
Alpha仰头望着车上天窗,说:“我以前很想有人陪我打球。”
车开上一段和国道接轨的地方,前方有例行关卡检查,执勤士兵招手停下每一辆过路车,车流缓慢朝前。
等待的间隙瞿清雨一心二用:“为什么一个人打球?我以为你会有很多朋友。”
Alpha轻描淡写:“我的信息素等级太高了。”
Alpha族群中的信息素等级压制太高,低等级Alpha天生服从于他,恐惧深深植根在所有人心中。即使他在一切社交场合尽力控制,打球这类剧烈运动依然会造成信息素外泄,引起恐慌。
他不适宜交朋友,只能独来独往。
“说点别的吧。”Alpha没当回事,继续笑眯眯地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上学好玩吗?读书容易吗?”
前车检查的时间太长,瞿清雨“唔”了声,分心跟他闲聊:“一般吧,上学能有什么好玩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吃了睡睡了学,都一样。”
“不过很多人,热闹,也很亮堂。”他补充。
“校门口的阳春面味道不错。”
瞿医生一边回忆一边又说:“很大一碗。”
营养剂抽取和凝练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最开始人们认为这样能最大限度地节省时间,于是哄抬价格,争相购买。又过了几年,也是同一批人,他们对浓缩营养剂的味道产生怀疑,发现美食和人体所需的营养成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前者用来满足味蕾,后者维系生命,二者缺一不可。短短十年,营养剂被抛弃,价格一落千丈。
Alpha双手环抱,说了句意料之外的话:“我会。”
瞿清雨意外地转头。
“怎么,奇怪?”
Alpha很想在副驾驶翘二郎腿,尝试半天,失败,不太甘心地叹了口气:“我什么都会做,一个人挺无聊的,后来不做了是因为做了没人吃,浪费粮食。呵……”
他突然一顿,未说完的音节消失在喉口。
“叩叩。”
执勤的Alpha士兵弯腰敲了敲驾驶位的窗,一丝不苟:“先生,夜间检查,请出示您的证件。”
车窗摇下,Alpha士兵朝里看了一眼,最近市中心危险程度经多方评估后下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他负责从郊区至市中心的主干道,至关重要,不敢懈怠。这是他交班的最后半小时,也是夜里最容易犯困的时候。
“好的,核查无误,请通行。”Alpha士兵收回视线,将证件递回。
副驾驶的青年冲他笑了笑,“谢谢长官。”
车行出百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Alpha士兵乍然惊醒,他的同伴冷得直哆嗦,不明所以:“那车上坐着什么人,你这么激动?”
Alpha士兵深吸了一口气,从嘴里哈出一口白雾。他语无伦次半天,指着自己左胸的标识,说不出一句话。
……
“浪费粮食,然后呢?”
Alpha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然后不做了,太忙,用营养剂对付对付。”
车窗上有湿雾,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安静。瞿清雨思考了半秒,问:“现在还会吗?教教我。”
他一打方向盘,胜负欲上来了,笃定:“你会的东西我肯定也会。”
“……”
“刚刚,一股挫败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Alpha幽幽凝视他,像念作文那样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以为照正常情况,你应该说——‘那有机会我一定要尝尝’。”
瞿医生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秒,从善如流:“你要是愿意的话,有空我尝尝。”
看得出来让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讲出这种话很违心,Alpha哼了一声,把脸朝向车窗,上面映出来Beta青年秀美的侧面。
他突然说:“你会我会都一样。”
“你还没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Alpha对他的童年时期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兴趣,锲而不舍地追问:“和现在一样吗?”
“不太一样。”
瞿清雨微微笑了:“你要是认识小时候的我,会很不喜欢我。”
Alpha拧了下眉,听见他用平淡的口吻说,“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喜欢。”
车停下了。
不在学校,在一条窄巷,五彩斑斓的灯一直闪烁。不到半小时车程,右后视镜三辆车被甩开。
“这是什么地方?”Alpha盯着他的脸问。
“游戏厅,包场。”
“十万星币,上无底线,玩完算数。”
“下来吧,少爷。”
瞿清雨抬抬下巴,笑起来:“今晚第一个地方,玩得开心。”
他一手放在方向盘上,衬衣雪白,袖子卷起少半,眼清明,唇水红。这角度看人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纵容,又有些别的,含了情,又含了宠,说不出来,让人心底发颤。
Alpha坐在车上,很有种让他别笑了的冲动,硬生生忍下了,别开眼睛看远处深黑的天。
几根路灯孤零零地杵在原地。
周边安静,Alpha没看他,盯着前挡风玻璃,唇飞快动了下。
瞿清雨:“什么?”
Alpha默不作声看了他一眼,把车座靠背角度倾斜,靠在椅背上。车内灯光温柔明亮,他玩了半天自己的五指,情绪不高,过了一会儿伸过来要牵手。没听清他说什么,瞿清雨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疑问地“嗯”,五指刹那被握紧了。
有什么闷闷地捶打心房。
Alpha说话速度飞快,“你一定让我很伤心。”
瞿清雨骤然失语。
他几度张嘴又闭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气音问:“……是。”
第63章
车顶灯开了,色泽是琥珀一般的澄黄。
Alpha看向他身侧的通讯器,提醒道:“有人找你。”
“不接?”
深夜两点半。
这时间找他的人用脚趾头猜都能想到。
“医院那么多人,少我一个没什么。”
车内有酒精,瞿清雨给手消毒,他五指没什么肉,薄皮裹着瘦长指骨,虎口遍布一层茧。
“我有更重要的事。”
“上次见面有人问过我一件事,我是来给他答案的,不过他忘了。”
Alpha望了一眼车窗外,雾与灯,云与天。他笑了下,问:“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是我?”
瞿清雨点了头,态度不像是知道答案背后的意味。
Alpha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气氛沉默。
医生。
张载说他是一名医生,很少有Beta能做医生,Alpha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原因是他们为社会做出的贡献更大。你想要和Alpha得到同等待遇,可以。前提是你要拿出让人心服口服的东西,支撑你行走,也支撑你一直留在手术台上。
中心城区的几所医院竞争淘汰制残酷,面板上鲜红的姓名位次永远在升和降,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非一般人能承受,千千万万自以为万里挑一的人进了梦寐以求的医院,又绝望而归。而眼前的Beta医生走到如今,离他的所有目标都很近。
“去看看。”
Alpha将黑色防风衣的衣领拉高,下颌微微含进去,他做出感兴趣和好奇的模样:“去看看你上班的地方。”-
凌晨三点,中央医院灯火通明。担架床一辆辆从急救车上抬下来,附近拉了警戒线。
“站住。”
温别立刻站在原地不动,提起手中盒饭:“来送餐。”
Alpha士兵全副武装,笨重的防尘服穿在身上,面部遮得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对讲机那一侧有人说了什么,他严格地再次审视面前的温别:“你找谁,让他带你进去。”
“不好意思来找我的!”
谢西塔连跑带喘儿把胸前蓝牌递过去:“我的医生证。”
“你穿太少了,没带围巾?”
“里面有暖气!围巾下来见你太着急忘拿了。”
五分钟后谢西塔在楼下花坛边狼吞虎咽,保温盒里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冷,他一边吃一边抓紧时间说话:“有一个少校的手术北部军医院做不了,转院过来。几个科室凑一起了,吵了半天。楼下保安亭换了人站岗,会诊室也有人。”
他猛灌一口水:“不说了我来不及了,大巴侧翻送来七个重伤的,手术做完两个还在危险期我得亲自盯着,我走了!”
黑暗中不少红光摄像头,温别递给他一张纸,见缝插针叮嘱两句:“跟医院的人接触上点心,尤其注意安全。”
谢西塔胡乱喝了口汤:“好好好我知道,不行我要上去了,今晚估计回不去,你……”不用特意来一趟的。
话到嘴边他改了口:“要是不放心跟我一起?”
医院深夜,有隐隐藏在风中的啜泣声。
这个点病人也睡了,感染科有人没回去休息,从外面能看见不断争执的两名主任,年纪都不小,还拍桌子互骂。
谢西塔贴着墙根鬼鬼祟祟绕过那层,压低声音介绍:“你看到华西崇老先生没,最中间那个,坐着的。他以前服役于第一军团的高级军官,后来因伤退役后一直在中央医院坐诊,正经算起来这儿的一半医生都是他的学生……这么晚了,还在医院。”
“我真困了,奇怪,我最近怎么一天要睡十个小时。”
他说着说着开始打哈欠,最后检查了一遍两个重症监护室的患者,确定有护士在岗后口罩没摘头一歪靠着墙,含糊地念:“明天十点我有手术,你记得八点前把我喊起来,八点前……我定了闹钟……你记得叫我……我先睡会儿,睡会儿。”
值班室狭窄,暖气呼呼地吹到脸上,他显然累极了,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靠着墙,呼吸沉重。室温在不知不觉中低了又高,温别注视他良久,最终忍不住伸手将他的头缓缓挪到了自己肩膀上。
空气中有气泡酒的味道,很淡,混着柠檬清新的香气。温别骤然有不好的预感,开口:“西塔,你的易感期是不是要……”
门推开刹那谢西塔思绪混沌,下意识朝前看。
瞿清雨一顿。
视线交汇瞬间,谢西塔茫然道:“我的易感期提前了。”
“你左手边第三个柜子里有Alpha专用抑制剂。”
瞿清雨一边挂衣服一边头脑清楚地说:“明天我来,有几台手术?”
谢西塔用力掐了下胳膊,尽量维持清醒:“两台,一台小的一台大的,主要是那个胰腺有问题的,一会儿我把病历本给你看,还有他拍的片……上……上校!”
听说和真见到带给心灵的震撼截然不同,值班室外面那灯管说修八百年没修,大半夜一直闪,楼道应急灯雪白。跟在Beta青年背后的Alpha低调出行,身边没有任何一位下级军官陪同。很少有人见到上校不着军装的模样,以至于谢西塔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Alpha高冷地点头。
谢西塔看看瞿清雨又看看他,呆呆:“您陪瞿、瞿医生一起来,一起来医院上班吗?”
为避免出现破绽,Alpha再次高冷点头。
“哦,哦,那太好了。”谢西塔傻笑,“那我放心了。”
隔了会儿他靠着墙壁摇摇晃晃站起来,打了个嗝儿:“瞿医生,你上次那个病灶怎么看出来的……还有你上哪儿买的猪皮做缝合,也介绍给我……嘿嘿……你真好看、真好看……上校……你们站一起真合适……嗝……合适。”
瞿清雨:“……”
正拆抑制剂的温别嘴角抽搐:“……”
“抱歉……西塔的信息素味道是气泡酒,葡萄味的。”
温别一把拉住他避免他靠近瞿清雨,无奈:“西塔酒量非常浅,每次都会被自己的信息素味道熏醉……我先带他回去,这里……谢了。”
瞿清雨点头,越过他走过去开窗。寒风猛烈灌入,空气中残留的信息素渐散。
他身边Alpha脸色转好。
“太晚了,明天再赶过来我怕早班来不及。”
上午那台小手术在十点,短的话一个半小时;下午那台说不定了,他要看情况决定做还是推迟,真做可能一点开始结束要傍晚,满打满算还能睡六个小时。
回去太耽误时间了。
通风,一时有点冷,等待暖气温度升起来的间隙瞿清雨换一次性床单。床单待在值班室久了,不可避免沾上形形色色人的味道。
换完床单瞿清雨脱了大衣铺在床面,他在这儿有张毯子盖,双腿放上床缩起来变成小小的一团,仰头看人时深蓝的眼睛动人,说出邀请的话:“陪我吗?”
他锁了门,其实不太困。
软毯毛绒绒,顺滑地流过腰间。
怀中人和身边是同一种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侵入鼻尖的瞬息少年Alpha就想喟叹,湿润的呼吸和清晰的心跳,还有靠近的柔软身体,让他无时无刻不在躁动中的精神得到休憩。
哪怕非常短的时间,都够Alpha强大的身体机能运转和恢复。
他睡得非常快,腺体毫不设防地暴露在眼皮底下。对Alpha了解深又不太深的瞿清雨谨慎地思考,用力往上扯了扯毯子,把腺体所在的地方也盖住了。
阳光乍破窗棂。
Alpha从床上坐起来,眯眼看了会儿时间——中午十一点。他洗漱完待在值班室,这间值班室不大,和每一所医院的值班室没什么不同,陈设简陋,靠左手边的桌面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医生守则和书册,右手边是排班轮值表,上面有许多医生和护士的名字。
踮脚的那沓书吸引了Alpha的注意。
最上面是落了层灰的笔记本,Alpha把它抽出来,上面的字乱得很有特色。
Alpha于是渐渐想起一些事。
医生的字不好看有原因,没有人教他怎样用正确的姿势握笔。他看起来不在意,其实私下认真练了。但用同一种姿势写了二十几年字,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
进步不快。
从横平竖直的演变来看,这本笔记应该年代久远。
Alpha翻开一页。
上面密密麻麻用黑色中性笔写满了观摩的每一场手术,四开的纸,最上面是手术日期和过程,然后是重点和总结,最下方三行空出来写心得体会。看得出那时候还有些活泼和啰嗦,没忍住说今晚医院食堂吃了奥尔良口味的鸡翅,再翻一页第二天,又说小芸的妈妈给她送了一大碗鸡汤,鸡汤炖粉条,自己被分了一碗,后面一笔一划写着“发了钱买一块蛋糕给小芸,表示感谢”。
第三天写下雨,伞丢了,记得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第四天写了五个字“忘了明天补”,第五天又是新的一天,写医院妇产科有个Beta弃婴,白天还见到产妇,晚上就不见了,看了监控没找到人。
“女孩,没有头发,长得有一点奇怪”——委婉地写。
这一天的日记部分很长,翻了页。一直围绕着那个Beta弃婴,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哭,自己去看就没有哭了,没有牙齿,笑起来牙床都是粉色。
第六天说要是能在医院附近租房子就好了,不用早起一个半小时,可以多睡。第七天又说今天出太阳洗了被子,晚上盖着暖和,睡得太好,差点迟到。第八天说不是很喜欢73床的Alpha,没有写明原因。
第九天说73床已好,出院。
第十天说一天吃了一顿饭,交了水电费以后还有剩,买了一袋糖。
第十一天说轮班到急诊室。
……
是些琐碎小事,基本都是生活中的好事,让人以为他没有烦恼。
那些记录手术的部分占据十分之九内容,记得详细,日记部分少得可怜,但足够拼凑出完整的、尽力的生活。笔记边角磨损卷边,手术过程复盘过多次。Alpha合上,心想他大概比他自己想象中爱这份职业,没有提到一句受苦受累。
医院没有想象中好待,消毒水是最干净的味道,更多时候是来不及处理的呕吐物产生的恶臭。下雨天急诊室全是泥泞,血块和人体组织从急救推车上掉下来。永远有人哭,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这头传到另一头。
那本笔记静静地躺在桌面。
秒针、分针和时针,Alpha目光流水般深静,他一个人时沉下来再沉下来,也没那么多表情-
上午那台手术不复杂,一个小时十七分钟,不到中午十二点。瞿清雨换完衣服出来,一起的护士笑着说:“瞿医生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你去吧,我等等。”
瞿清雨把最近病床的输液管流速调慢,看了眼吊瓶进度:“这两天不要下床走动,不要洗澡让伤口沾水。吃清淡点,伤口恢复得更快。”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冬天少有出太阳的日子。
下午那台手术两点开始,进手术室前瞿清雨戴手套,他中饭完抓紧时间讨论下个患者,只来得及给值班室的Alpha发了条消息。入无菌室前他放慢了脚步。
患者家属有两位,等在手术室门外,除此之外,他看到赫琮山。
少年上校大约生性没表现出的那么活泼,五官深海般沉寂着,令他想起那张挂在墙壁上的毕业照,Alpha被簇拥在中央,眼神冷漠,瞳仁颜色纯黑。
至始至终都不是好接近的人。
“瞿医生?”
瞿清雨收回视线:“进去吧。”
快八个小时,中途让血库送了两次血,还算有惊无险。整个脖子僵硬成一块铁,和喜极而泣家属握手的时候瞿清雨差点没站稳。
“明天医院人手就能补上谢西塔这半周的假了。”
瞿清雨靠着医院门口的柱子:“明天想干什么?少爷。”
“休息。”
Alpha在他面前半蹲:“上来。”
来来往往车流。
所有重量压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觉很奇妙,不用管路,也不用管会不会撞到人。两边的路平坦开阔,城市灯光在两侧闪烁,头顶是人造星辰洒下的光。
Alpha突然说:“我十七岁,陷入了一些困惑。”
上校从不在人前谈起过去,他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飘渺而引人探寻的薄纱。指挥官位高权重,也无人敢私下讨论他显赫尊贵却又禁忌的家世。
瞿清雨没有等到下文,因为Alpha笑了下,说:“也还好。”
他在十七岁最困惑的事情,是奇怪的家庭构造。这让他对未来产生疑惑,他需要一个替他脱鞋的Omega,还是一个伴侣。
他知道这不太一样,Omega天生要柔软和脆弱,理应被保护在羽翼下,承担生育的责任。Alpha也实在需要在高强度的行业之下找到喘息,得到满足,Omega不出门最好,一向如此。
是这样吗?这是对方愿意的吗,愿意当然很好,如果不愿意该怎么办。这是对的吗?他不知道。
他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爱人,AO之间信息素强连接下爱到底是什么。
他偶尔找到答案,偶尔又不确定答案。
“你看起来就很不会谈恋爱。”
瞿清雨没有反驳,贴着他通红的耳朵根承认:“是。”
“教你一个好办法。”
Alpha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落了一点微光。瞿清雨突然想亲他,唇擦过他眉骨,听见他说:“惹我不高兴就亲亲我吧,要亲腺体,亲了就原谅你。”
第64章
瞿清雨放在他脖颈的手指收了力。
年轻的上校浅浅一笑,他没有遇到许多事,他心里没有沉得像是一座山的压力,也没有三缄其口的失望和愤怒,表达于他而言轻松得像一片云。他用苦恼的口吻说出唯一的烦恼:“腺体真是痛啊。”
这是唯一、唯一的烦恼了。
他还要精确地形容:“一离开你就痛。”
背上的人很是停顿了几秒,小心翼翼用手碰了碰他的腺体。
“噢,还有,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日记。”
瞿清雨想了半天自己什么时候写过日记,突然一僵:“……你看到了什么?”
日记上都是叙述,没有情绪。少年Alpha似乎突发奇想,问:“进医院的时实习的时候多大?”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问这话时的神情。
“成年了,差不多。”
瞿清雨有所保留地说:“中学进了职业学校,方向是护理。”
“你遇到了华西崇?”
瞿清雨笑了:“你想问什么,趁我现在心情好,直接问。”
Beta基本都在职业学校修习,一般不会进入核心专业。按常理讲他不会成为一名医生。很多人都好奇华西崇为什么会破例收他做学生,这问题不少人问过他,他猜测赫琮山有同样的疑问。
只要在医院待一天,就会从许许多多人口中听到自以为是的真相。
两侧路灯亮得如同一条彩带。
“我不想问什么。”
Alpha实事求是地说:“感觉你有点累。”
背上人安静了一刻。
“迟了,不想问我也要说。”
瞿清雨一只手臂从他肩侧搭下去,声音有种奇怪的懒惰:“华西崇没退役前同时在中央医院坐诊,目前活跃在医院的半数医生观摩过他的手术,他收了不少学生,这些人中有的进了军事医院,有的跟随部队去往前线。在我之前他的上一个学生死于流弹,三十二岁,上有六十的父母,下有刚会走路的孩子。”
世界上没有什么两全的选择。
烈士门楣上耀眼的金光,和哭天抢地的悲嚎。极端悲痛之下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对年过六十的父母推搡着独子恩师,将他驱赶出门,说出最鲜血淋漓的话:“——你一个医生,自己的伴侣难产死在手术台上,我们当初怎么敢把儿子交给你!”
华西崇立时佝偻下脊背。
“他不再收学生了。”瞿清雨较真地说,“我要是他,我也不会再收学生。”
这故事在一半戛然而止,Alpha侧过头,发现靠在自己颈边的人累得睡着了。呼吸均匀,侧脸安静。
这条路是通往法门街,是市中心最长的一条主干道。市政规划将一切熟悉的指示牌变陌生,南边比北面暗,Alpha默不作声抬脚,走了一条不认识的小路。
漆黑。
一辆车,两辆车,三辆车……十几辆车车影蛰伏黑暗中,亦步亦趋在他身后。华之闵透过不再明亮的路灯遥遥注视黑暗中Alpha的影子,进入危险距离,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头顶全神贯注瞄准自己的狙击手。
毕竟是前指挥官。
“你是谁?”
车窗摇下,巡逻的Alpha士兵眯了眯眼:“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
“长官,我家在附近,睡不着出来卖根烟。”
华之闵:“你们这是……?”
快嘴的Alpha士兵说:“去中央医院……”
“商店在你左边,走过了。”副驾驶的军官抬了抬下巴,打断。
“谢谢。”
华之闵从善如流进了一家便利店,购买香烟。他知道自己受到监视,也知道中央医院的士兵目的是看住华西崇。
小路太窄,黑车开不进去,穿防弹衣的军官下车,军靴踩在积蓄的水洼中。便利店的Omega不经意抬头,吓了一跳。
“嘘,没什么好害怕的。”
买烟的Alpha递给他钱,一手撑在玻璃柜上:“一份鳗鱼饭。”
对方的信息素是某种特别的味道,雨后山间小溪,溪水边有拳头大的石块,棱角被磨得圆润,上面长出幽绿潮湿的青苔。
Omega红着耳朵尖偷看他。
侧面的大屏在放一场球赛,华之闵坐在一侧长凳上看完了那场篮球赛。记分板上胜负输赢成定局那一刻他遮了遮眼睛,无端笑了一声。
“先生……您在笑……什么?”Omega小心翼翼搭话。
他释放出一点奶油味的信息素,是正常社交范围内的示好。眼神频频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表。
“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华之闵绅士地说,“介不介意听个故事?”
他是非常迷人的Alpha,说话和这条路上的人不同,一看便知出身良好,说话有一种让人继续听下去的魔力,Omega不自觉点头。
“唔,很久以前吧,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我的表弟考试考砸了,求我去给他开家长会。”
华之闵娓娓道来。
是个燥热的夏天。
“篮球赛吗?”
“是啊,哥,你就来帮帮忙,忙完我请你吃饭。”
华之闵:“真是篮球赛?”
“好吧哥……也不是,其实是我考试又倒数,老师让我爸来开家长会。这让我爸知道不得杀了我,求求你就帮我这么一次……”
十六七岁的年纪,考倒数、在学校闯祸很正常,他有人来开家长会,还想着怎么逃掉。
夏夜的知了在叫,华之闵把锅里“嗞啦”作响的煎蛋翻了个面,通讯正好开着。
“我表弟让我去给他开家长会,正好从你们那儿过,一起?”
这个时间,华之闵估计对方在枪击场,悠悠给煎蛋洒上胡椒粉:“知道你不喜欢Omega多的地方,少爷,到时候训练营见了。”
“别手下留情。”
挂了视讯华之闵驱车去学校替他叔父挨骂,到学校门口正值下课时间,不少学生穿着臃肿的校服从里边出来,他把车绕到教学楼底下,拿了瓶水上楼。
他忘了自己表弟多大,站在年级排行榜前半天,从最后一名开始数,没到十个人,找到了他表弟的班级和考号。
华之闵很是头痛。
过了下课的点,家长会开完,教学楼渐渐空了。
天气预报有雷暴雨,晴转阴,华之闵一边看指导牌一边往上走,身边两个提着书包的学生正好下楼。
“我们真走啊……”
Omega紧紧抓住Alpha的衣角,一步三回头:“可是一会儿要下雨……”
“不然你留下来陪他?”
Omega连忙摇头。
Alpha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口吻敷衍:“我们夏夏真乖,一会儿自己回家?我有事。”
Omega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华之闵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去教师办公室和老师谈了半天话,出来的时候天阴沉,下起雨。
他一手拿着长柄雨伞,另一只手拿着瓶矿泉水,准备下楼。
有一面之缘的Alpha男生去而复返,嘴里嚼着口香糖,一手插在口袋往上走,裤兜里还垂着根银链。
他进了教室。
整栋教学楼浸淫在风雨中,窗玻璃透明,起了一层湿雾。这么晚,做值日的学生也陆续离开,整层楼还剩一两间教室有人。
Alpha男生进了其中一间教室。
华之闵扫了眼。
“把头抬起来。”Alpha双手抱胸,居高临下。
被他遮挡的男生正在扫地,华之闵的角度,能看见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宽大校服将他手脚拢在一起,踝骨伶仃,显得很乖巧。
没有腺体,是个Beta。
华之闵对这类事不感兴趣,撑了雨伞往下走,台阶上有一层层的水迹,顺着雨外世界淋进教学楼。
“喂,让你抬头听不懂吗?”
风裹挟雨,伞被吹偏。对方抬起头,深蓝的雨幕,华之闵一顿。
Alpha男生伸手摸他的下巴,话里带着很说不清的意味,似乎兴奋,暗藏躁动:“周六不去……或者你现在脱也行。”
“笃笃”。
Alpha男生一惊,骤然看向门口,Alpha衣冠楚楚敲门,收了伞:“打扰。”
正是暴雨天,电闪雷鸣。
华之闵的伞在往下滴水,他在教室后排的凳子上坐着,有一双蓝眼睛的Beta少年把校服袖子挽起来,手腕那么细,华之闵疑心他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他仔细地打扫了教室,把每一个人的课桌都擦干净,擦黑板,整理粉笔盒,把凳子摆放整齐。期间时不时用余光观察自己,有不太明显的戒备。
垃圾桶太重了,他要抱着走,然而外壁又实在脏兮兮。他犹豫了一下,把不容易干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黑色短袖。门开着,风一吹他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华之闵帮他抬垃圾,他低着头,语速很快地说:“谢谢。”
然后递给华之闵一张纸:“你的裤子湿了。”他解释。
华之闵手一动,却没打算接。
“干净的。”他急匆匆补充。
华之闵最终接过那张纸,擦了擦袖口。
倒完垃圾还在下雨,他看了眼桌肚,慢慢地把伞拿出来,那把伞被踩烂了,中间被烟烫出几个洞。他默不作声把外套塞进书包,没装多少书的书包很快变得鼓鼓囊囊。
他把书包抱进怀里,佝着背脊,看样子是打算冲进雨里。
华之闵:“我开了车,送你一程。”
Beta少年立刻摇头,拒绝:“不用。”
能看出来戒备心很强。
华之闵:“我把伞借给你。”
Beta少年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又很快黯淡下去。语气很轻,但是坚定:“你走过去也会淋湿,我不用。”
他眼睛很漂亮,色彩和油画水墨调不出这种上天偏爱的蓝。华之闵想了想:“我车停得不远,你送我一程,车上还有伞。”
Beta少年唇动了动,下定决心说:“……好。”
华之闵的车停在校门口,周围接孩子的家长走得差不多。校门口归于冷清,天地间除了雨幕还是雨幕。
华之闵坐进驾驶位,车窗忽然被敲了敲。他降下车窗,Beta男生头发被淋湿了,手心捧着一块松软奶油小蛋糕,认认真真:
“大家都说这个小蛋糕好吃,给你,谢谢你帮我,还有你的伞。”
怕蛋糕晃动变形他把伞放在一边,双手捧着递过来,笑起来整个昏沉雨幕都变亮:“给你,哥哥。”
慷慨大方得丝毫看不出二十是他一天的饭钱。
可以是一瓶水,随便什么,偏偏是全身上下所有的钱,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
可惜不是Omega。
为什么不是Omega。
可以让他变成Omega。
又一个雨天,华之闵的车停在转角,他目送小小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校门,充满耐心地想——首先,要找到和自己匹配度超过90%的Omega腺体。
……
三年之后他从监狱出来,还是决定先找Omega腺体,毕竟信息素的吸引力少有人能抵抗,一切会迎刃而解。
直到斯诺曼战役再次见面,仓促一眼。
“我是被他送进监狱的,赫琮山。”
“上校,他会来找你,即使你不找他,他也会来找你。”
他擦拭着发烫的枪管,手心流过岩浆一般温度:“——你会和我一样,清醒着沉沦。”
他知道终有一日,对方会找到赫琮山。
他从没有住进过的那双眼睛,从一开始,有人就在里面。
所以说,爱这种东西,求而不得者汲汲营营,而有的人,命好到一开始就拥有。
你说凭什么?
最显赫的出身,最高的信息素等级,最高的军职,想爱的人。
“你说人的一生怎么能顺利到这种程度。”
面前的Alpha坐在高凳上,这是他第四次来自己打工的便利店。他比大多数Alpha要迷人,Omega私下打听了他,知道他在某所大学教书,深受学生们喜爱。
深夜,他会来自己这儿坐一会儿,这条路是医院到法门街的必经之路。他想必住在附近。
能感受到他们的信息素契合度很高,不低于百分之八十。那种难过的,湿雾一般的情绪也笼罩了Omega,让他的心脏也隐隐觉察出疼痛来。
Omega鼓起勇气将手覆盖在他手背上,笨拙地安慰:“不要难过,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先生。”
“我们的信息素匹配度很高。”
Omega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瞳仁微微放大,他闻到莫名的香气。Alpha五指间夹着一根注射器,注射器针尖冒出冷色的水迹。
“你有能帮到我的地方。”
“赫琮山的顺利不是我最疑惑的事。”
华之闵一边释放安抚信息素一边微笑着说:“我最疑惑的是……”
是为什么有人从来不在意所有一切流经他的偏见和苦难,从不恨,也从来没有……报复心。
有人比他更早知道如何令虫母永远处于发情期,比他更明白异形感染的药水制作流程,比他更有理由做出一切。
被从福利院带走时他一定非常高兴,以为自己会和被带走的所有孩子一样,有疼爱自己的父母亲人。后来辗转几年,他依然一个人。读书时孤单遭受排挤冷落,他一定也以为自己会有第一个Alpha朋友,华之闵记得他提着蛋糕的模样,和在他身后关闭的门。再后来进了医院,其实他仅仅想要一碗饭,有块巴掌大的地方生活。太可惜了,注定无法如愿。
他无法和Omega成家,那会害了别人。永远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来自他见过的所有Alpha。除先天的美貌外他身上有种奇异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他从污浊之地挣扎出的韧劲,又带有性格底色中永远的柔软天真。
他始终没有明白两个道理:其一Alpha就是Alpha。受阶级优待的Alpha理所当然认为一切都是他们的附属品和所有物,再怎么装教养良好骨子里也是恶人,恶人乐于看到美人折翼匍匐跪拜受束缚禁锢,乐于看到奋进者绝望沦落泥潭一身腥气,乐于看到目标深深落陷在以爱的名义织就的高明陷阱中。
其二,他唯一的出路是找到一个足够强大的Alpha,彻底依附对方。直到更强的Alpha出现,前一个Alpha无法提供给他庇护,他再流落至另一个Alpha身边。
最怕他有挣脱命运的心。
没有Alpha真正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怎么读,包括他认为会的人。
反而随着信息素等级的攀升,隐藏在背后的Alpha更恶劣,更天衣无缝,更高高在上。疯癫和暴虐深植在高等级Alpha独有的血脉中,不管他披上什么皮,脱下来都是同一种东西。
放弃一切,来到我身边。
和为了让新抑制剂推行自愿囚于那对双生子身边的Omega一样。
针尖咫尺。
华之闵将注射器推到底,无法抵抗的Omega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真的非常、非常好奇。”
“……到什么程度,他会真正恨一个人。”
第65章
“中校亲自守在中央医院外?”
佘歇狠狠狎了一口烟。
温静思负手,淡淡:“正好路过。”
地下坍塌的事儿稍告一段落,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藏在祥和夜色后,一触即发。
佘歇:“不止……吧。”
“一名少校进了抢救室。”温静思说,“我来看一眼。”
佘歇用衣领挡风,沉沉道:“你在监视华西崇。”
救护车越来越近,急救声一阵响过一阵。温静思将左侧袖子卷起来,上臂被节肢动物撕扯下一块肉,几乎能见到森森白骨。Alpha的自愈能力极强悍,痛感却还是有的。鲜血粘连湿衣,中校面容深刻冷峻,眉头没有动一下:“我来就诊。”
佘歇目送他进入急诊。
华西崇这几日都在急诊,急诊和感染科两头跑。金属拐杖杵地的声音“笃笃”作响,他刚骂了一个车祸自己走过来的患者,让人扶着去做全身检查,乍一回头,人定在原地。
温静思:“有劳。”
华西崇从胸腔里吐出口气,吸了消毒水猛烈的味道。
面前的战友实在是老去了,以现如今的年纪来看,他本不该老得这么快。玻璃上面映出自己和对方的影子,训练营时光弹指一挥,前指挥官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想回忆什么,发现当初的人都死了。”
温静思说:“当年你儿子的喜酒我还没喝上。”
军部的Alpha对自己信息素的管理堪称变态,失血过多的状态下华西崇也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强烈的信息素波动,保险起见他将人带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再去取消毒水和棉球。
四周逼仄,放了一张桌子,比起临时值班室更像一座牢狱,开着唯一一扇窗。他过着这样清贫的日子,救了成千上万的人。
“年纪大了,手抖。”
华西崇缝完最后一针,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侧过身收拾铁托盘,盘里东西发出叮叮啷当的撞击声。
温静思看着他的背影说:“没什么要跟我说?”
“没有,中校。”
老军医半垂着眼皮,道:“我没什么要说。”
灰尘漂浮在空气中。
温静思身后的Alpha士兵鱼贯而出,将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客气:“跟我们走一趟。”
“你想问的我没有什么可说,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不为自己辩解。”
华西崇用抹布挨个擦拭他所有的试管和医用器械,身侧是一把□□,他没有回头,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温静思:“说说你想想说的。”
华西崇专心致志将最后那管淡绿色的液体归位,说:“华之闵找到我,说在监狱那三年他的腺体受伤,让我调出能够让Omega进入发情期的浓缩信息素□□。”
“我把东西给了他。”
华西崇越发佝偻下腰:“做父亲的……听到儿子说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总是很紧张……你也是父亲,我见过你的儿子,叫温别。他被你带来医院看病时刚一岁,牙齿像糯米一样小,打针的时候装作很坚强,背地里抓紧了你的手。让我想到我家里的那个Alpha孩子,他长大了,从不叫我父亲。总是打仗,遍地是人体残骸,十年中我抱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Omega母亲死的太早了,我对不起他。”
温静思沉默,然后说:“七年。”
“是,七年,他从我这儿断断续续拿了七年的药。我以为他要变好了,有了自己喜欢的Omega,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老军医两鬓斑白,短短几年,他说话不再中气十足,咳嗽里混着痰:“地下的事儿一出,我再没有给过他1ml。”
“我是罪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千千万万的士兵没有放一只虫进中心城区……我一直在等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当年华之闵告诉我,他有喜欢的人,想带回家我看看。我很高兴,匆匆从军队请假回家。”
“是个Beta少年。”
实验室内有各种气味,华之闵仰头去望那扇窗,看着看着那扇窗变成一扇老旧的通气口。
“我见到了他。”
天花板惨白,华西崇沙哑:“我第一次回家那个晚上,月亮很大。家中地下室有动静,松鼠,或者一只误入的小狗。中校,你知道,冬天的时候,很多走投无路的小动物会钻进人类的地下室。”
“华之闵这么告诉我。”
华西崇眼皮苍老地垂下:“人有时候只想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所以我整个晚上离地下室那扇通气口很远。”
“之闵从小就是一个人,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我……”
“Beta,这种事很常见。中校,你在战场上呆得太久了,这在权贵圈里比比皆是……我劝自己这种事很常见,我一直告诉自己、说服自己是他自愿的,毕竟他会得到……很多、很多东西,他如果想学医……我会帮他……”
“可我睡不着,夜里一闭眼总想那扇方方正正的通气口……我回了一次家。”
华西崇很平静:“我回去过一次,那天是个没月亮的夜晚,天气不好,那扇通气口晃动,被卸了下来,一只细瘦的手臂伸出来,上面有木屑刮擦的血痕。”
“我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带着我的猎枪。”
“我又说服我自己,感情这东西,一开始没有,也可以培养的……只要让他们多相处相处。之闵还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什么,提起来都……”
华西崇捂住脸:“我盖上了那块木板,用钉子钉死。我走得很快,中校,我这辈子没有走得那么快过,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有一次回过头。我让地下室的通气口永远留在了身后,我午夜梦回梦见过很多次一模一样的场景……他快要逃走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事情的真相不是我在那天就将华之闵告上法庭,是我两个月之后又折返,华之闵让我做一件事。”
华西崇的手抖动着,碰到试管,又碰到玻璃器皿,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掉下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
“他想我给地下室的人做腺体移植手术,想让他变成Omega。”
华西崇“嗬嗬”地喘着气,他脖颈上仿佛有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身上,叫他抬不起头。他像是在哭,哭教子无方,又像是在笑,笑他在那一刻彻底明白自己教养出一个什么样的畜生。可他做不到割舍,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血连着筋,筋连着骨。举头三尺有亡妻。
他做不到以真正的罪名将他送进监狱,做不到不管他,他做不到。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他的良心在日夜中煎熬。
“我带走了他,破例收他为最后一名学生,不是别的,为了赎罪。”
华西崇拿起身边那把刺刀,他的手如同千千万万次上手术台那么稳,刀尖对准心脏。
温静思沉默地凝视着他,凝视着嶙峋骨架下勉力支撑的灵魂。一侧得秦荔皱眉,要上前阻拦,温静思对他快速地摇头:“别去。”
“他长大了,做事很认真,书读得很好,做我的学生我觉得骄傲。他从来没有怪过我,对着我只说感谢,说我救了他,是他的老师,对他有再生之恩。我没有教给他什么,中校,这段话我很早想对他说,是我对不起他,有很多人对不起他。”
什么苦痛在他身上都水一样流过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把他从福利院带走的人没什么,起码供他吃穿;后来的人没什么,至少让他能够读书;华之闵帮过他,向他伸出过援手,因此被关在地下室两个多月没什么;自己救下他,一手教他,带他做手术,钉上那扇早已打开的通气口没什么,掩盖施暴者真正的罪名也没什么;方诺文没什么,张载没什么,许许多多人都没什么,比起真正的阴影数不尽的恶意中伤仅仅是九牛一毛,更不会有什么。
这世界上大部分对他不好的人,只要有一点好,他就记住,用来抵御千般万般的恶。
虽然他因此怕黑,怕地下室,怕封闭空间,付出真心时不得不谨慎,但他心里还是没有恨。
他往前走,希望自己不要再遇到相同的人,然后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再警惕一点。
“有段时间我常常想,他要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当亲生孩子疼爱,希望他行使任性和依赖他人的权利,像个真正有父母的孩子那样闯祸、快乐、不独立。惹了祸想着怎么告诉家里人,想着怎么宣泄委屈,抢先告状,获取支持,而不是独自解决。”
华西崇喘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尽管淡得捕捉不到。他转过身,目光遥远地投向温静思身后,中校身后站着秦荔,秦荔移开身体,让他看清了医院停泊坪上银白的飞行器。
悲痛在华西崇眼里沉静下去,变成骄傲和说不清的欣慰:“我说过了,他是很有能力。”
“……上校。”
医院总是惨白,冰冷墙壁见惯了生死。赫琮山支撑起身体,他面容在阴影中斑驳。生命的最后一刻,华西崇仍然在忧心那个孩子——那个待在地下室的,小小的Beta少年。在他的记忆中,对方从来没有长大过,穿得鞋码仍然是十多年前的码数,还是请他报警的惊惶又强装镇定的模样。
怎么会不害怕呢,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在黑暗的没有回声的破旧地下室待了整两个月。他想起对方无数个深夜拿起手术刀的模样,想起对方帮自己护理机械假肢的模样。不管长得多大,仍然是个孩子。他想可怎么办呢,以后自己不会陪在他身边,有很多人讲出难听的话,他又要孤身一人赤脚走在一片言语造成的刀山火海中,没有人替他识人,从今往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
他浑浊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他恳切地望着人群中不发一言的Alpha军官,张了张嘴:“上校,我有一句话……一句话想对你说。”
赫琮山在他身边弯腰。
华西崇急促地呼吸,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个Alpha不一样,只会是赫琮山。
冬风像一张细密的网,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是想要见那个孩子最后一面的,至少提醒他一些什么,再关爱一句,说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可是他喘不上气了,手吃力地握紧刀,连自我了断也做不到。
他仰面向后倒去,重重跌倒在地面。
多年心气郁结,他身体已经不好,肝的问题尤其大。这是报应,上天会让所有人走进应有的结局,不需受害者动手。他如此笃定自己的死亡,认为是一场命运在多年前为他选定的结局。在钉上木板那一刻他就该死了,他早该死了。
“他一个人,没有人护着他。”他喘着气在赫琮山耳边断断续续说,“求……求上校……手下留情……求你……求你对他……”
求你。
对他好。
我是真心疼爱那个孩子的,我死后一切遗产归他所有。我知道我无法弥补那些伤害,但我仍然是要表达歉意。
我是如此、如此的对不起他。
华西崇重重地闭上眼,失去心跳。
又一救护车的鸣笛声正好从窗外响起,黎明的晨光从唯一狭窄的窗照射进来,秦荔错觉Alpha有一瞬间恢复了记忆,他背对着光影,暴虐之气要从信息素中漫出来,在场所有Alpha感同身受到针扎般的不适。强大的信息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火舌吞噬每一寸空气。
赫琮山在逆光中痛苦地半跪,温静思离他最近,眼疾手快扶住他,心脏骤然停跳。
上校空洞着双眼对他说:“萧庸死了。”
混乱,护士冲进来,挂着听诊器的医生也冲进来,拼命给呼吸停止的人做心肺复苏,温静思让自己的士兵让开了给他们留出抢救的空隙,一回头人不见了。
萧庸死那年,赫琮山二十五-
华西崇猝死。
瞿清雨从停尸间出来。
他就这么个表情,唐陪圆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递给他一根烟:“怎么样?”
“自然死亡。”
瞿清雨给出结论,他靠在雪白墙壁边,轻声说:“上个月没让我看体检报告。”
唐陪圆又问他什么感觉,悲伤不悲伤。
“还好,有一点。”
瞿清雨说了自我矛盾的两个词,烟灰烧到手上才反应过来一口没抽,垂下眼睫毛,说:“他对我不错。”
他说感谢是发自内心,也能理解华西崇为什么没有以真正罪名将华之闵告上军事法庭。
瞿清雨朝唐陪圆笑了一下:“他钉上那块木板的时候我是有点恨的,他先朝里面开了一枪。后来他把我带出去的时候我也是真的感谢他,不是他我的生活更糟糕,也没有站在你面前的我。”
他朝冰冷的遗体捐献室望了一眼,说:“没有人教我什么,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没有人放过我,我总要放过我自己。”
他生命中有过想要恨的情绪,太多人了,把自己折磨得痛苦。那感觉像是别人伤害了你,你要在心里种大片的荆棘,想一想疼得要坐起来拿刀,又做不到。再想一想,胸腔里栽下的荆棘没有刺伤任何人,还是自己。
冷空气从室内跑出来,两侧的医生朝中央的遗体鞠躬,念了一些话,门在眼前关上。他们可能会将死者身上能用的器官取出来,也有可能送去医学院做大体老师。这是华西崇的遗愿,瞿清雨没有具体了解过。
他静默地将头抵在墙面,喊了最后一声“老师”。
许许多多的场景在眼前闪过,有人将他真正带上学医这条路,一开始可能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成就,仅仅想他有门手艺,不至于求人生活。求这个字在军人看来是抛下尊严,华主任硬了一辈子的腰杆,从没对任何人低声下气,也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对人点头哈腰。Beta教起来肯定是不如Alpha,他没说什么,更用心,更仔细,生气地说“徒不教师之过”,绝口不提别的。
是个嘴硬却心肠软的老师。
唐陪圆看着他离开,每一步都走得慢,华西崇生前正儿八经收过的学生只三个,眼前的Beta是第四个,但很多人受过教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哭泣,潮水般涌入耳鼻,又胀又酸。
外面阳光刺眼。
下台阶时瞿清雨睁了睁眼,眼前出现大块黑斑。他也说不上悲伤,就是站不很稳,医院救护车一直从外面往里面拉人,担架上抬得都是人,迟来的疲惫灌满他四肢。他在赫琮山机甲上睡了一觉,听见丧讯差点以为自己做梦。
不是做梦。
他还记得模糊中似乎清醒,有人亲吻他。
“愿望不是玩游戏,是有人陪他。”
少年Alpha微笑着闭上眼。
“一会儿见,医生。”
第66章
瞿清雨又想蹲下来,想象自己睡着了,变成一只蘑菇,有个伞盖遮在顶上,让他好好睡一觉。然而疾步冲下来的骨科主任一把拉住他,马一明这人分不清时机,不由分说:“有台手术我俩讨论一下,我看他那个腿说不定能不切,最好不切切了那八岁的小孩怎么办,才八岁不能让别人都两只腿上学他一只腿,我们还是好好讨论怎么保住……”
“……”
肺活量太好,要了命了。
瞿医生挂着张冷漠脸说:“片子给我看。”
马一明拎着他衣领往里走,激动之下大喊:“快快快,都让开!家属在哪儿,马上过来,随时准备签字——”-
密密麻麻测温线涌上红色警告色。
温静思这指挥官之位坐得神经衰弱,他亲自去了趟执政官府,正门那口漆黑棺材毫无防备地停在那儿,他对着那棺材自言自语:“你死了也有这么八年,我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想告诉你东边那块地真要被虫族打上门了,繁殖速度跟蝗虫一样,你儿子中途撂摊子不干了,八年前他就很不情愿……”
“你要是在天有灵至少告诉我他在哪儿。”
高压之下中校和尚念经,颠来倒去念念有词:“萧庸,太累了,太累了,干不下去了,干不下去了。你在天有灵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刚跟我说他二十五岁,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他要是二十五岁你这会儿刚死,我怎么记得你死了八年还是九年,你出来说句话,萧庸,这活儿我干不了,不干了。”
周围没人听见他说什么,都以为他念招魂曲,表情严肃,充满期盼。
张载眼皮跳动。
他到底还是客气,萧提不肯出面,把乌泱泱一堆Alpha军官扔给他,这一堆军官站在门口,硬生生把黄纸飘飞的灵堂变成上香求愿的佛庙。
“中校?”
温静思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站起来,一脸信奉唯物主义的深刻表情:“什么事?”
张载说:“怎么了?”
“我在医院附近看到了上校,刚好要去医院一趟,带着一起去了。”
温静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他对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事实上目前的上校说出什么奇怪的话都不奇怪,张载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温静思盯着他说“他告诉我萧庸死了”时张秘书长仅仅面颊抽动了片刻,心绪平和地说:“大约是华主任身故,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
温静思一只手臂仍吊着夹板,提到华西崇的死讯他也缄默,再度将目光移向身边的棺木。
棺木后是十九座牌位。
Alpha死后失去信息素安抚的Omega会郁郁寡欢,很难活着度过剩下的日子,所以其实这里躺着三十条人命。少的那八条是因为有几名年纪小,没有自己的Omega,或者他们其中有人预见到自己终将来临的死期,索性不再有Omega。
温静思脱帽,敬礼,他身后众多Alpha士兵脱帽,整齐划一敬礼。在一片如有实质的胶质沉默中,中校短促开口道:“他死那年,也不过四十三。”
这是一座空棺,萧庸的遗体不在这儿,或许他有部分骨灰被带回,但绝大部分在南部军事基地的指挥官办公处长廊挖空的墙壁上。白骨用最顶尖的工艺保存,雕刻连接成灯,华丽灯座中央盛着不灭尸油。
历代指挥官都如此。
古巫师说将他们的尸骨保存在生前居住的地方,在战争中不得安寝的英魂才会真正回到故土,得到永恒宁静。
真假不重要,至少得为他们做些什么。
尸油是他们死去的Omega。
那么多盏死人白骨灯,最后那盏没有灯油。他成功了,只有他的Omega活着。温静思突然想起他,在恒久的记忆长河中,时间将一切淡去,那人紧闭的双眼、苍白冷冽的遗容却仍旧鲜明。
“我有一个儿子。”
对方盘腿坐在篝火旁,唇角清晰地一挑:“我喜欢的Omega生的。”
他双手枕在脑后朝后躺:“抓周礼摸了我的枪。”
他还不是指挥官,是个年轻气盛的Alpha士兵,桀骜不驯,满身锋芒,宛如一把出鞘宝刀,光华绝世。
“我真喜欢他啊,喜欢得要命。”
记忆深处的人转了转枪,说:“我没办法不跟他在一起,又不想他为我殉葬。”
很难保有全尸,摸回来十根骨头,其中唯一完整的是大腿骨,别的都断了,七零八碎。遗容也是美好的幻想,幻想他仅仅是睡着,闭上眼睛,一如生前。
……
温静思默然无言地拿着自己的军帽,再次敬礼。他身边站了一个人,绸缎雍容地垂下。他突然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说:“接任指挥官之位前赫琮山问过我一个问题。”
萧提吹了吹香灰,兴致缺缺:“什么问题。”
“萧庸希望他怎么做。”
执政官一顿。
“萧庸死了,躺在棺材里,没剩几两骨头。这问题没有人回答他,他看着我很久,我也给不了他答案。”
温静思说:“你和萧庸永远做出相同的选择。我想你能给他答案,只是你不愿意。”
萧提冷淡着眉眼:“我希望他活着,不然这口棺材里面装的人不是我,是他。”
他转过头,不想多说一句话,还是咬着恨恨的音:“我给了你答案,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何苦一遍遍问,问出另一个答案。”
说完他要离开,又一僵,温静思在他身后,伸手拂去了手臂上的香灰,说:“你想要他的记忆一直停在那一年?”-
从会诊室拖出来接近傍晚十点,云层深而厚重,将有一场大雨。瞿清雨百无聊赖在值班室站了会儿,面带不愉地检索自己的笔记本。他不放心地来回看,试图抠字眼找到不能见人的东西。
还好没有。
就说肯定没有什么。
瞿清雨被突然进来看值班表的护士吓了一跳,方诺文进来喝茶,盯着他看了半天:“你大惊小怪什么?”
方诺文是绝不承认自己进来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俩刚做了同一台手术,方医生单方面认为他们的友谊得到突飞猛进的变化,靠近道:“你还写日记?”
“不是日记,是笔记。”瞿清雨纠正。
方诺文“噢”了声,他单纯以朋友的视角审视对方,上上下下好几眼,不自然地打听:“你为什么要请那么久的假?”
他清了清嗓子:“我随便一问,你可以不回答。”
瞿清雨:“……哈。”
他整个人趴在桌面,姿势不舒服换了半天,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毫无动静的通讯器:“噢,不想说。”
方诺文:“不说算了。”
他有个荒谬的想法,瞿清雨不说话,荒谬的想法越发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方医生自以为隐蔽地压低嗓音,讲出最不可能的答案:“你要备孕?”
端着杯水路过的唐陪圆大惊失色:“什么?!你要——”
“……”
瞿清雨额头青筋直跳,面无表情:“我有时候很想把你们的脑子解剖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方诺文抹了把汗,正色:“不是就不是,不要人身攻击。”
在这样短暂的安宁中,瞿清雨趴着睡了一会儿,有一秒他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刺耳的通讯响起时他三魂六魄霎时落地。
张载一边朝回赶一边交代事情来龙去脉,语句简短:“八九年前,前指挥官萧庸战死,上校消失过一段时间,最后一次出现在南部军事基地的机甲停泊坪上,操练了最后一批空降兵。之后的三天,或者七天,我们没人见过他。执政官在他身上装了定位,他在往医院的方向去,我刚对他解释了他的戒指,猜他是去找你,千万别让他——”离开。
瞿清雨安静两秒:“他在我这儿。”
面前的Alpha披着寒潮冷气,看自己的眼神陌生。
“你是我九年后的伴侣。”
Alpha军官坐在值班室装水的烟灰缸前,抽完一整根烟,平静地消化、接受,然后说:“离婚。”
刹那空气凝固。
上校留下这么一句话,公事公办朝他点头,“剩下的事和张载联系。”
保持通话并未挂断的张载:“……”
赫琮山情绪稳定地碾灭烟头:“再见。”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大战过后分身乏术的时候,没搞清面前这个到底是Beta还是Omega,这不重要。他坐在等候室里观察了十分钟对方睡觉的模样,认为这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上校无意有伴侣,摘了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放在桌面,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
瞿清雨立刻起身往外追,刚起来那一秒腰部神经扯痛,他跌坐回去,一把抓住那枚银色戒指。
医院急诊人多,一晃眼功夫Alpha军官消失在人群中。
“不在南部军事基地。”
雨水瓢泼,张载抹了把脸,无奈:“什么地方都没有。”
外面都是人,找了整整一圈后筋疲力尽。瞿清雨真是要被气笑了,倚靠在执政官府邸外面一根柱子边看金鱼。
“锦鲤。”
萧提扔了鱼饲料下去,淡淡:“人从你那儿消失。”
瞿清雨直接:“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没说。”
萧提把鱼饲料递给他:“别喂太多,撑死我的鱼。”
他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回头看一眼。”
瞿清雨立刻回头。
接天雨幕中剩下黑与白强烈撞击的灵堂,那座沉重棺椁突兀地放置在大厅中。
留下那口空棺的原因不是萧庸。
萧提站在雨中,裤脚被泥泞打湿。
——是发现有人将它当作安全屋。
棺重千斤。
外部机关在靠近装棺者头部的地方。
黑暗从里面漫出来。
瞿清雨有半秒怀疑萧提在骗他,毕竟他们相互不怀好意,他十分之愿意把执政官骗进棺材里待半个钟,想必对方同样。
在他光脚踩进棺材那一秒,一只手猝不及防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用力往下扯。
“哐当!”
巨大撞击,棺盖沉闷地合上。
心脏惊跳。
密闭空间中,黑暗八足虫一样从脚底爬往全身。瞿清雨感到窒息的恐惧,他无法呼吸,不得不靠身边的Alpha更近汲取温度。那温度杯水车薪,他听见胸腔里加重的绝望的喘息。他非常、非常惧怕黑暗,他知道这不正常,黑暗中有狗吠,枪响和衣料摩擦的一切声音。半分钟,他背后的衣料全部汗湿。
开不了口,根本说不出话。周边一片浓墨乌云,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瞎子。瞎子没有一丁点儿安全感,四面八方是可怕的没有回声的寂静。
他想将自己揉进对方胸膛里,他自己无法承担这样的黑暗。他的右手在光滑冰凉的棺木中摸索,以为摸索出很远的距离,事实上只微弱而僵硬地动了动。过去很久,身边人突然低了头,妥协似地叹息一声。
“怕黑还跟进来?”赫琮山明知故问。
大汗淋漓。
人在封闭狭窄的环黑暗中会有一种茫然的情绪,睁眼和不睁眼没有任何区别,看不见后听觉无意识放大,声源靠近的瞬间肺里重新注入空气。瞿清雨剧烈地喘息,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脱力地承认:“我很怕黑,赫琮山。”
他情绪并不那么外露,可能是吓到了,又很快说:“不过担心你在里面。”
事实是下定决心踩进来前一刻,他突兀地想起那个Alpha少年,对他说“愿望不是玩游戏,是有人陪”。
赫琮山顿了顿,又听见他逻辑不清地说:“但我不是怕狗,我不喜欢狗。”
不喜欢和害怕是有区别的,他这么认为。
赫琮山静了静。
他能感受到抓住自己胳膊的人用了力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用力,五指抓得他骨缝隐隐作痛。起初是手臂,后来蔓延至心口。
上校以一种死人般的口吻转移话题:“指甲太长了。”
“以前都是你剪。”
听起来是假话,多半是假话。
赫琮山心底评价。
“你不喜欢我?”
突然身边人对他说,用沙哑又求知的语调。
赫琮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上校的烦躁更甚于任何人,他不明白一觉醒来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自己不熟悉的模样,他的计划中没有伴侣这一条,他再三确认过。他正在反省回忆自己人生二十五年每一次对这件事下决心的场景,以此确认初心不改。
实在没有说谎的必要:“没有。”
赫琮山再次重申:“没有。”
瞿清雨抬手遮住眼睛,笑了声说:“那你不要我。”
这回换做上校沉默。
太黑了,黑暗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瞿清雨冷不丁说出和“指甲太长”一样的话:“这棺材太宽了。”
“双人棺。”赫琮山终于有句能接上的话。
两个人躺绰绰有余。
瞿清雨再靠近他,回到原本的话题:“为什么不要我。”
他是有点执着,外加不讲道理。
上校深呼吸,提醒:“我失忆了。”
这下被找到破绽,瞿清雨很快说:“之前不是这样。”
之前是什么样赫琮山不想知道了,他离自己太近,很明显在发抖。上校皱了皱眉,说:“这么害怕?”
瞿清雨很轻地说:“没有骗你,真的怕黑。”
他不仅发抖还在止不住地冷颤,尽力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蜷缩。后来实在是抖得厉害,说话也成问题,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胸口,贴着心脏跳动的地方,疲惫地呼吸,不再说一句话。
赫琮山只觉得胸口枕着一团会呼吸的沉重的云,搅得他心乱。
他差点就要伸手抱人,手放到一半,收回来。
光是抵御黑暗就要用光所有力气,手脚冰凉发软。摸不见看不着得黑暗让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再小不过的孩子。那孩子身量不高,穿得单薄,踩着摇摇晃晃木梯上通气口,皎洁月光从横栏的缝隙中漏出来,也漏在瘦削指尖。
抱我一下,抱我一下。
我一个人,太黑了,没有人。
赫琮山听见身边的Beta青年不安地说:“抱我……抱我。”
他身量在Beta中不算瘦弱,但在Alpha身边再怎么伸直摊平也就那么长,骨架握在手里什么地方都细,手腕纤细四肢纤细,拢在怀里轻得像一张脆弱纸片,那么薄,轻轻一撞就要散架。
牙齿在打颤。
有什么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赫琮山再不能理智思考了,伸出手。
几乎是在他手臂环绕住对方的第一时间,对方牢牢缠了上来,他害怕得极了,企图把自己藏起来,或者找点什么,救救自己。Alpha的夜视能力卓绝,从赫琮山的角度对方简直漂亮又脆弱,记忆中,至少目前的记忆中他在自己面前没有这样的时候,上校依稀在混乱记忆重找到模糊的印象:他一直独立,很少示弱。排山倒海的情绪压上胸口,叫他有两秒也失去呼吸自主权。
瞿清雨仍然在发抖,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漫长的溺水。
他不是故意要抖,有些生理本能难以克服。他企图说话,声带失去作用,磨不出一个字。
赫琮山缴械投降,抬手堪称柔和掰过他冰凉的下巴。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跟我葬在一起,如果有那么一天。”上校想到解决问题妥帖的办法,提出看起来具有美感的条件。
——答应我就要你。
他耐心地等,时间在一分一秒中磨人地走。直到他胸腔里名为冲动的火焰快要熄灭。
“合葬,单人棺就够了。”
身边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传来的字句像是从齿关节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别离我太远,赫琮山。”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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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下雨。
温静思再度驱车来到执政官府邸,秦荔坐在副驾驶上,实在闷热,他降下车窗,窗外茉莉花香气一瞬涌入。
“华之闵不见了。”
温静思目光冷峻:“什么意思?”
秦荔深深吐出口气:“我的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便利店店长说当天上夜班的Omega正常辞工,当天他们还见过面,Omega一切正常,硬要说有什么就是手上换了只表,表的价格远远高出他的消费能力,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怎么不直接抓人?”指的是华之闵。
秦荔:“又放了。”
“萧提不松口,人移交到检察院没两天被莱特恩保释。华西崇死了,唯一人证消失,走正常流程押解下不来。加莎他们盯着,差点坐在法院变被告。”
雨水砸进来,秦荔半边胳膊湿透了,嘲弄:“军部要插手两院的事,你我还不够格。”
战时状态下军部最高指挥官与执政官同时享有共治权,战争结束共治权随之消失。军部两位中校站在这儿,表面上各有军团,事实上除了军衔一无所有。
秦荔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不太对劲。”
秦荔剩下能自由活动的那只眼睛转向温静思,语调森冷:“什么不对劲?”
温静思停顿片刻,说:“希望是我多虑。”
秦荔闻言靠在驾驶座上:“你一向不是多虑的人。”
车行驶在长长盘山公路上,温静思不答反问:“那个在便利店打工的Omega,人呢?”
“他昨天在那儿上满三个月班,下午刚拿了工资。老板说没什么异常,走的时候门也给他锁好了。怎么,你觉得他有问题?”
温静思:“华之闵去那儿干什么?”
“买了份鳗鱼饭。”
秦荔说:“看了场球赛。”
“还能找到那个Omega吗?”
秦荔对着耳麦吩咐了一句,十分钟后,温静思看见他的脸色沉下来。
“失踪。”
雨刮器的速率变快,前路一片雨雾茫茫。雨下得急,在玻璃面板上升腾起剧烈水汽。
温静思:“你觉得华之闵想干什么?”
华西崇临死前的话犹在耳边,秦荔越发阴沉:“他想找和自己匹配度最高的Omega?”
温静思摇了摇头:“目前已知和他匹配度最高的Omega是玛格丽。”
“他控制了虫母的发情期。”
不远处执政官府邸就在眼前,纸扎白灯笼被狂风暴雨打得稀烂。温静思叹了口气,道:“我们要找瞿清雨谈谈。”
尴尬的气氛蔓延。
秦荔咳嗽了一声,略微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
“你去。”他从嘴里含糊出一句。
温静思看了他一眼,二人双双沉默。
“再开一圈。”
秦荔抽开烟盒,又塞回去,烦躁:“让我想想。”
风雨飘零,温静思透过连绵雨幕注视那座头簪白花身戴孝的宅邸,喉头深深哽咽。
九年,他来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天之内却来了两次。
人总会在某些时刻叩问自己:他和你一起上战场,你回来了,为什么他没有。
他很难面对萧提的眼睛,正如他也无法面对满园的茉莉花。
车在山间一圈一圈消极地开,好在雨不大,视线所及之处是雨后水洗的新绿,生机盎然。
这么转下去油箱里的油还剩多少都是问题,秦荔仰头呼出一口气:“停吧。”
他拉开车门,大步朝外,雨水顺着他发鬓打湿到颈窝。温静思紧随其后下车,被冷风吹得微微偏过头。
张载在门口拦住他们。
他这些年练就一身替赫琮山处理杂事的本领,微微倾身将两把黑伞递过去:“二位长官。”
温静思没接,张载站在原地撑开伞,又示意身后人撑开另一把挡在秦荔头顶。
他二人没有要动的意思,张载侧过身,心知拦不住:“请进。”
秦荔用干毛巾擦头发,毛巾扔至一边。两杯热茶在面前摆着,温静思喝冷水习惯了,没动。张载叫人撤了换冷茶,动作不慌不忙。
秦荔眯了眯眼。
一切安置妥当,张载将雨帘打下,极其简略:“上校忘了一些事。”
温静思早有预料:“还记得什么?”
“萧庸战死,王虫重伤,斯南拉裂谷,指挥官之位。”
他每说一个字秦荔的表情就阴晴变化一次,到后来靠进躺椅中,一字不语。
温静思同样不语。
张载依次给二人倒茶,尽心尽力道:“军部诸事,二位足以。”
军部每一位长官单拎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赫琮山从不低估这群人的能力。
雨水浇在檐下茉莉花花瓣上,张载视线遥遥落在上面,说:“上校有另一件事要做,华之闵交给他。”
阴雨绵绵,檐下纸折千纸鹤迎风垂挂,翅膀被打湿后再也飞不起来。温静思伫立思索良久,忽道:“我记得很早以前,他想当一名□□。”
张载笑了,说:“是的,很早以前,上校想做一名□□。所有人都想当指挥官,上校想成为一名□□。”
温静思便不再开口。
秦荔问:“他料到自己会失忆?”
张载:“一点小意外,没有影响。”
“华之闵想干什么。”
“我告诉你华之闵想干什么。”
两句话话音重叠,温静思抬头。
宅邸清寂了这许多年,二楼雕花的横栏再怎么擦拭也蒙上股黯淡的颜色。Beta青年单手压在上面,一只手手指松松垂下。他应是洗漱过,五官清丽秀美。
“首先,防止他再干出点什么,先把他找个地方收押。”
瞿清雨卷起袖子,很是想要叹气:“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各位长官,你们办事情偶尔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譬如……泼脏水。”
温静思:“你有什么办法?”
“嘘。”
瞿清雨回头看了一眼卧室,说:“这忙算我帮你们,一个小时之内我要回来。”-
华之闵照常上课。
他的课和心理学及个人成长靠边,这一课的内容是“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和后天性格形成”,座无虚席。
玛格丽穿了最爱的那条小裙子,披着卡其色风衣在最后一排幸福地旁听。Alpha和Omega之间天生的信息素匹配让她无法不带着爱情的滤镜观望对方——绅士的行为,博学的知识,温柔的嗓音,高等级的Alpha先天具有吸引Omega的一切优越条件。玛格丽像每一个天真的少女那样幻想自己的婚姻和未来,眼里只装得下讲台上的Alpha。
“玛格丽老师,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玛格丽的同事笑着撞了撞她的胳膊。
玛格丽欢快地整理自己的裙摆,用小鸟叽叽喳喳的活泼嗓音回答她:“还不知道呢,要看他。”
她眼神一度向上看,Alpha冲她微微颔首,手腕上银质表盘发出冷清泛蓝的光。
同事知道她喜欢得不轻,给她把关:“你知道他出身在什么样的家庭中,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物质条件和你相不相符……”
玛格丽不是什么象牙塔里的公主,趁上面的人不注意轻声细语:“他的Alpha父亲是一名退役军医,在中央医院坐诊,名望极高。Omega父亲难产,早早过世了。家里条件好,自己学识也丰富,还和执政官义子莱特恩交好。”
同事若有所思:“听起来还不错。”
她是陪玛格丽来的,这节课的重点她对自己的学生讲过很多次,滚瓜烂熟。本来该觉得枯燥,而讲台上的Alpha一言一行太有魅力,说话使人浸没在一场潮湿的大雨中,无可自拔沉迷。
同事悄声问玛格丽:“你和他的信息素匹配度是多少?”
玛格丽托腮道:“93%,目前最高的Alpha和Omega的匹配度。他是我命中注定的Alpha,我们从生下来就该是一对。”
93%,确实非常高,同事放下一半的心。
玛格丽摸着心跳,又继续轻轻:“我能感受到他的信息素,他喜欢我,和我喜欢他一样。”
她脸上露出那么可爱的神情,同事“扑哧”笑出声:“那我要早早准备结婚礼物了。”
“……”
下课铃声响起前,华之闵拍了拍手,大教室内所有的Alpha和Omega学生都停下了动作,朝他看过来。一对偷偷在教室后排坐着的小情侣同样着急忙慌地抬头,讲台上华之闵冲他们理解一笑。
“你们都还年轻。”
华之闵一边整理教案一边面带遗憾说:“在我的计划中,如果没有意外,我也会和我心爱的Omega一起度过美好的大学生活。”
他声音犹如大提琴般优雅醇厚,渐渐地,整个教室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带着回忆的描述:“我会接他上下学,他会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竭尽所能给他我拥有的一切。等到时机恰当,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当然,现在也不晚。”
底下爆发出一阵起哄,有Alpha大声:“老师,你准备求婚了吗!”
“是的,我准备求婚了。”
华之闵从教室讲堂下拿出一捧热烈的向日葵,走向最后一排。
又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声嘶力竭:“老师!请用描述你的未婚妻!她是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最后一排的玛格丽攥紧了裙角,期待地望着朝自己走来的Alpha。
华之闵从容地笑了,皮鞋轻轻地点在地面,窗外是多年前那个暴雨天。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我从见他第一面就知道我会爱上他,他有世界上最动人的眼睛和最美的容颜。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如果他爱我。”
这世界上的人各有各的奇怪,最奇怪是瞿清雨,一个少年Beta,捧在手心给他的蛋糕。华之闵当然不缺一块被雨水淋湿后失去原本口味的劣质奶油蛋糕,他仅仅是好奇一个人要怎么用五百星币度过一整个月。
事实证明,是足够的。
他用一百出头的钱买书,几十处理水电,剩下三百偶尔交学费,勉勉强强够吃饭。下了兼职高高兴兴去挑一罐最廉价的糖果,那糖果甜得粘牙,他却从七月珍惜地吃到年底。很多人辜负他,他从不辜负任何人。
没有人不辜负他,他于是总是寂寞,长长书包带拖着长长两条影子走在灯下,过一会儿影子又跳起来,淹没在艰难人事里。
繁忙之余观察他变成一件异常有趣的事,Alpha同学开始给他送早饭,他似乎并不喜欢外貌给他带来的便利。这是一把毫无疑问的双刃剑,度量的尺在他心里,毫厘清明。他那时还不怎么利用别人,艰难青涩地把握让自己更好过的度,分毫不让。
华之闵的车停在转角,从日升到日落,夕阳橙黄余晖笼罩在小小少年笨重的书包上,那里面装满护理相关的书籍。这是Beta能想到的对未来最好的打算,他高兴自己不再会寄人篱下,以后会有一份薪水不高但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
他总相信世界上有Alpha是坏人,但不是所有的Alpha都是坏人。他对每一个人平等地平等,无论Alpha、Omega、Beta。他永远也不长记性,永远敢踏进同一条河流陷阱里。
那捧灿然的向日葵越来越近,玛格丽在整个教室的起哄下矜持地理了理裙摆,在她即将起身的那一刻教室后门被推开。
“咣当!”
玛格丽梭然回头,三名督察面无表情站在最前列,为首那名握着她肩膀将她带回身后。阿尔维和加莎同样在场,前者眼中有失望。
Beta青年从阶梯教室台阶上一步步往下走,教室所有学生在一阵莫名中闭嘴,眼睁睁看着他来到教室前排。
多年前他也是这么朝他走来。
华之闵伸手,欲要替他掸掉衣领上的落叶。
督察在半空擒住了他的手腕。
——赫琮山的人,从执政官府邸下山的私人警卫。
任何一个Alpha都不需他费心战胜,除了赫琮山。
“你要用什么罪名把我关进第九监狱?我亲爱的医生。”
华之闵低低笑了起来,阶梯教室高度差,他站在更下的台阶上,将花换了只手拿,用几近耳语的声音温柔询问:
“非法拘禁,或者□□未遂,你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法庭上和我对峙?用早已遗忘的罪名让自己再次回忆十年前的今天你在一场什么样的大雨里?你要告诉所有人我们曾经认识,有那么一段——往、事?”
玛格丽浑身一震。
瞿清雨吝啬给他多余的话,毫不客气地说:“噢……我的名声一向不好,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华之闵失笑,又说:“我想做的事,你不陪我吗。只需要小小一瓶试剂,整个世界都会消失。我知道你做得到,你有这个能力。你想想,人和人之间将不再会有阶级和背景之别,智力和体力差距,Alpha和Omega之间不再有强信息素的连接。爱会回归最本真原始的模样,一如我第一次见你。”
站在面前的Beta青年还未开口,阿尔维骤然明白华之闵要干什么。
大雨瓢泼,这时节的雨一阵大一阵小。天空是灰霾色,Alpha微微绽开笑容。早在很久前,阿尔维和他一起在训练营时,面对成千上万异形时,有人问过他一个问题。
“先天的鸿沟是否能跨越?”
躺在睡袋里的Alpha双手枕在脑后,这么问。
高强度训练下四肢酸痛,阿尔维困得想要骂脏话,周边有萤火虫微弱的光芒,树籽生根发芽的清香。
那一年的Alpha等级检测赫琮山毫无疑问第一,他手里那把枪弹无虚发,所有人心服口服。Alpha的世界里信息素阶级鲜明,他在军部的未来可以预见:前线指挥官,或者后方坐镇的将领。
高等级的信息素意味着更高的身体素质和领导能力,他做指挥官,犹如一根定海神针深插进泥土里,顶天立地。
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阿尔维就是再神经大条也琢磨出一些不对来,想了想说:“教官告诉我们,不能跨越,但能缩小。”
Alpha从喉咙溢出一声轻笑:“你还真把这句话当回事。”
阿尔维憋出一句朴素的道理:“比得过就比,比不过那也没办法,我就不像你那么想,教官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们的眼光是雪亮的,做什么我们的目的都一样。”
“有多大本领担多大责,站在那个位置也不一定就如你所想的快乐。”
阿尔维没等到下一句。
Alpha开始对训练不那么上心,他对阿尔维说,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失败,他考虑转行,毕竟他的人生目的是在一件工作上干到顶尖,军部无法实现他的目标。惊叹声都在另一个Alpha身上。
过了没多久,他因私自离队入狱。
……
头顶的视线很复杂,华之闵抬头算是和阿尔维打了个招呼,来的不少军官他都见过,当初是战友,如今……
华之闵张开双手,等待前方军官给他戴上手铐,“不管什么罪名,我配合调查。”
“为什么偏偏是赫琮山。”侧身而过时那句话在耳边。
瞿清雨低头和他平视。
失败既成定局,华之闵对训练营和士兵证的关注度显著下降,转移到他身上。其实他书包里除了装那些书还装着一颗野心,华之闵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
“我和赫琮山比,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手铐冰凉,华之闵微微抬起手,碰撞出声响:“为什么是他。”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问,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很早以前那场斯诺曼战役他作为战术指导出现,看到医生放下手术刀的间隙望向指挥官的视线,就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能归功于赫琮山是上天的宠儿。
“你想知道?”
瞿清雨平静地说:“我告诉你。”
他声音有一点儿轻,中校很少见到这种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的人,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这一眼没看到别的,看到后门。温静思顿了半秒,又把视线收回来。
“第一,赫琮山是我追的。”
是有一瞬间教室静了一静,但瞿清雨没放在心上,他从棺材里出来费了老大劲让Alpha睡着,换了身衣服这会儿衬衣袖子还长出半截。他随便卷了卷,两条瘦长的腕骨从布料里掖出来。
怎么也卷不好,瞿清雨不免有些心烦气躁——心烦气躁的原因说不清,一堆焦头烂额的事儿。他吸了一口气,冷笑说:“我就是喜欢赫琮山怎么了,我从电视上看到他第一眼心里就想,这Alpha太正了,怎么都得弄到手谈一场不然太可惜了。”
温静思咳嗽了一声。
阿尔维用一种看勇士的眼神看他。
华之闵点点头,说:“这不是我想知道的重点。”
“你想我说什么。”
瞿清雨又恢复到那么一副轻佻很不端庄的样子,道:“你想听到什么,因为他的信息素等级高于你,因为他的军衔高于你,因为他家世出身好于你。不,华之闵,不是。十年前我遇到的Alpha如果是赫琮山不是你,我不会待在地下室两个月,不管他爱不爱我,我给出的答案是爱或者不爱,我都不会在地下室。我追他,他不同意,我逼他同意,他非常、你难以想象的容忍我。如果有一天他对我做了什么,那是我自找的,我伤害他受到惩罚,我因为失去信任受到惩罚。但我十年前被你关在地下室的时候,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人能因为另一个人不爱他就把他囚禁。”
“在我激怒他之前,我拥有完整的信任和人格自主权,从过去到此刻,他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一件我不想做的事。”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他深知美貌的吸引力,但赫琮山不一样,尽管他并不能清楚地描述出这种不一样,但他能感受到爱、欣赏和下流欲望的区别。
“第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Beta。”
瞿清雨眉眼冷淡:“我从出生起就是Beta,没有信息素,不想也不会变成Omega。”
华之闵摇了摇头,雨后潮湿的青苔味和窗外雨水绵延至草丛中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地下有什么蠢蠢欲动。
“你的目标是Alpha,Omega能让你走上一条捷径,让你不那么痛苦。”
“区别就在这里。”
瞿清雨终于笑了起来:“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
因为痛苦在另一个人身上。
“你拿什么和赫琮山比。”
瞿清雨卷好那半截袖子,心里舒服了点:“说完了,你滚吧。”
一片寂静。
上校私事,在场所有Alpha军官无权探听。赫琮山也不会闲的没事干专门告诉他们自己怎么谈上一个Beta医生。除开他的副官之一张载外其余人都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秦荔稍好一点,任职情报科,出于对指挥官人身安全的考虑对方从小到大的履历小到喜欢吃什么都在脑海过了一圈。
温静思不同,他常年边界驻地巡查,回来没半年听说上校信息素紊乱症加重从指挥官之位上退下,还没前去慰问就一头扎进了地下。他拿下通讯器,突然看了一眼瞿清雨左手上的银色指环。
中校动了动唇,明显想说什么,没来得及,骚动已经压不下去。玛格丽最先哭起来,青梨味的信息素控制不住地飘向空气中每一个角落,不少Alpha发出难耐的喘息。
秦荔迅速反应过来,骂了句脏话。阿尔维牢牢抓紧了华之闵双手,将他带往出口。
“你想干什么?”他压低声音问,“你要毁掉一切?”
这是一个除了战争脑子里不思考任何事的Alpha军官,华之闵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Alpha们因为信息素乱作一团,那对小情侣中的Alpha同样勉力支撑,他的Omega就在身边,他却无可避免地将猩红双目放在另一个散发信息素的Omega身上。他和玛格丽的信息素匹配度超过自己身边的Omega情人,背叛在一念之间。
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而荒谬的妓院,人人都脱光了在里面肆意□□。
但它至少还给自己留下一样东西。
华之闵遥遥望向阶梯教室中央,窗外雨水淋漓,Beta青年微收下颔,静立在一群牲畜人流中。
顺着他的视线,华之闵笑意微微一滞。
后门打开,绝对强势的Alpha信息素淹没天地,所有被信息素影响的Alpha全部缩回座位,不敢轻举妄动。秦荔松了口气,临时送来的Omega信息素阻隔剂迅速汽化至每一寸空气。
瞿清雨转了个身,刚逆着人流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听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Alpha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这么喜欢我?”
第68章
闹得喧嚣,四面八方在吵。在场学生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教职工出来疏散人群,Alpha士兵辅助维持秩序。
靠得近的Alpha和Omega学生听见了,憋着看热闹的心情心痒痒地想回头。跟着他一起往外走的Alpha士兵定力不够,说是往外走也一步三回头,两人“嘭”撞一起,引起好大动静。
秦荔站门口扶了这两人一把,等学生走出门了一巴掌拍在Alpha士兵脑门上:“看什么?边儿去。”
Alpha士兵揉着脑袋小声嘀咕了句,秦荔从喉咙里“嗯?”了声,他又老老实实回到站岗的位置,站姿挺拔。
出来前打了一针,后颈隐隐作痛。赫琮山往背后墙面一靠,心想他以为一个Beta使唤不动自己身边的人,出来才发现都跟着走了。
连个司机都没给他留。
始作俑者在窗边,他这时候又生气了,用脚踢了踢地上那束花,一副很企图把花踢进去桌子底下藏起来的样子,踢到一半听到人说话,好像受了惊吓。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这会儿天气阴,上校感到些许口干舌燥。
教室很快空下来。
“借来用用,你不会生气吧。”
瞿清雨朝张载的方向抬抬头。
赫琮山说:“用得动他是你的本事。”
其实他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像出于某种……
妻子对丈夫的义务?或者丈夫对妻子的责任?
瞿医生猝不及防被刺了下,一手松松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桌面,拧了瓶水递过去。
他一顿。
赫琮山没接,躲开了。
瞿清雨递水的手在半空顿了两秒,自然地转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我是很喜欢你。”
喝完很轻地叹了口气:“上校,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要受伤了。”
赫琮山微微抬起了眼皮。
雨后湿润,各式各样的味道冒出来,土壤和泥泞的气息,偷偷带进教室的小饼干、蛋糕和甜水,以及意外中溢出的Omega信息素。
“什么眼神?”
瞿清雨明知道不应该还是控制不住,沙哑:“你和我是什么很不熟的人吗?你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
赫琮山陈述事实:“我对你不太了解。”
“你想了解什么?”
瞿清雨耐心道:“想怎么了解?”
赫琮山没说话,一抬手。他另一个副官出现在他身后,是个圆脸的Alpha,瞿清雨没见过,多看了一眼。Alpha八面玲珑,稍一思索很快自我介绍:“瞿医生,我姓魏,魏迎,是上校的副官之一。”
记忆混乱的事没法到明面上说,魏迎换了个说法:“南军基地还有一些公事上校要处理,涉及在职军官转业和第九监狱的人员管制,以及一些战时资源的调配,资金流转。”
瞿清雨表情近乎似笑非笑。
魏迎顶着巨大压力说完后半句:“上校诸事繁多……您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寂静。
他话音落地那一刻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张载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瞿清雨的表情。他深呼吸,想打个圆场,脑子里想了半天,多少有些艰难:“……上校。”
他话音在嘴里打了个转,不由得去看赫琮山。上校仍旧同一副表情,只是无端有薄凉的意味。
张载一怔。
在他从千万人的岗位中杀出重围获得副官之职时,有人领着他穿越南部军事基地长长走廊,推开尽头的门。他当时见到的赫琮山,和此刻眼前的上校重叠。
日影惶惶,Alpha军官独坐,身上有多年浴血后挥之不去的凛冽,让人不敢直视。
他想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这是一句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有Alpha士兵从两侧拉开后门,寒风冰雨倒灌,冷空气吹得人下半张脸发麻。魏迎先一步撑伞,赫琮山接过,从教室外风雨连廊折身而过。
“赫琮山。”
赫琮山脚步未有停顿,连廊外风雨如织,浸透黑伞。
瞿清雨唇角拉平。
他又喊一遍:“赫、琮、山。”
风大雨大,张载错觉他在喊“一二三”。
“我再问一遍。”
瞿清雨轻柔地说。
张载眼皮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瞿清雨在他面前卷起自己的衬衣袖子,Beta天生的弱攻击性让他身上那种张扬的特质不明显,而当他不刻意收敛时,巨大诱惑力和危险性一起达到顶峰。
我的脾气还是太不好了。
瞿医生冷峭地想,真是太不能忍受了。
“……你想了解什么、想怎么了解。”
背后的Beta说话压着柔软的调,是个假意示弱的口吻,一个字一个字扔过来,每一个字都泛出缠绵情意的味道,像是他很依赖,很受不了,很为此受伤。
赫琮山浮起短暂的兴致,侧了侧身。他可能是吃这一套,张载隐约察觉到他变化的神情。
魏迎适时开口:“上校,阿尔维中士长在等您。”
张载的眼皮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来不及阻止,下一秒背抵在课桌边的Beta青年终于丧失耐心。
他动了。
赫琮山四周全部是Alpha士兵,但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阻止他,他动作异常快,快到一呼一吸间出现在赫琮山面前。他有相当明丽的一双眼睛,上校低头,又陷一场深蓝暴雨中。
冰凉枪管突兀抵住他喉口,阻塞感袭来。
握枪那只手五指瘦长,指尖冰凉,稳极。顺着腕骨往上,是内收于衬衣的小臂,和寻常Beta不同,皮和骨之下藏着显而易见的力与美。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真的……很不喜欢,赫琮山。需要我提醒你……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头顶Alpha声音寡淡:“什么关系。”
瞿清雨看了他两秒,拎着他衣领往外走。上校的伞跌跌撞撞,被拖进了雨里。
第二次寂静。
魏迎骇然,三步并做两步要追上去,刚到车门前“轰隆”一大脚油门,那辆智能车扬长而去,一屁股车尾气喷在了他脸上。
张载递给他一张纸帕,顺手拍了拍他的肩,体贴地给出解决方式:“上校的体检报告显示,他需要一段非常长的假期。告诉阿尔维中士长,他的长官是温静思中校。”-
法门街上诊所五点半准时关门,铁门里面有第二层木门,门框被白蚁从底部啃食,摇摇晃晃支撑着。
没带钥匙。
期间有两个路人过马路,法门街上的Alpha潘德大冬天穿着大裤衩排队买烧酒,见着有人回来瞌睡也不打了,兴冲冲地把大半脑袋塞进窗格来问:“瞿医生,看病吗?”
他说了一半,无意间瞥见瞿清雨身后的人,立时止声,结结巴巴:“瞿瞿瞿医生,你从军队绑架了一个Alpha……?”
瞿清雨顺手把“请勿打扰”的牌子翻正,轻盈一笑:“你看到了啊,想不想要眼睛?我的泡尸水里还缺一对眼珠子。”
潘德忙不迭把脑袋缩回去,缩到一半眼皮底下递出来一只手,掌心朝上:“酒。”
“……”
潘德忍痛把烧酒递了出去,眼珠黏在那细细一截手腕上,咽了口口水发誓:“你忙,你忙,医生,保证明天都没人靠近这里,不耽误你杀人分尸。”
走前他用余光扫了眼破旧小诊所内里,正好瞥见佝偻着腰的等身骷髅架,那骷髅架摆放在一处显眼的地方,眼窝深陷,牙齿雪白,每一根骨头都磨砺出森森寒芒。
那是一具逼真性超出模型的骷髅模型,四周摆放玻璃器皿,暗黄液体中浸泡着器官的人体组织。小诊所里没开灯,半阴半暗,只消看一眼,鸡皮疙瘩会从外表皮爬进心脏。
但最可怕的不是这座骷髅模型,是被带回来的那个Alpha。
潘德打了个哆嗦,前脚踩后脚,在墙壁上磕了个大包顾不上喊疼,有多快能多快地跑了。
“你在这里长大?”
烧酒的辛辣气息一口气呛到鼻子里,顺着胃里往下呛。实在没什么空吃东西,瞿清雨给自己打了针葡萄糖。他卷了袖子,微低了头,唇因情绪起伏过大呈现淡红。
背后有面镜子,显然用到的时候少,左上角磕碰出一道口子。上面那层薄膜也没掀,一对蝴蝶骨在衬衣下隆起模糊的轮廓。朦朦胧胧,雾里看花。乍一看近在眼前,用手一碰远了十万八千里。
狭窄空间内,Alpha的存在感变得异乎寻常的强。每一寸空气被挤压,从一头逃到另一头。
“不是不想了解?”
瞿清雨想了想,从柜架上又抽了管兴奋剂。他拆了一次性注射器往里灌,动作很有几分漫不经心。
破旧沙发太窄,二手市场拉来的旧货,簌簌往下掉皮屑。不够大。上校拥挤在其中的单人位上,凝视自己被手铐缚住的双手。
“咔嗒。”
他评价:“你很大胆。”
“有更大胆的。”
瞿清雨仰头转了转脖子,从胸腔里慢慢碾出一口气。
那口气本来仅仅是米粒大小的火星——他有时会提醒自己,收敛住那种必须通过身体接触来获取的安定感,但眼下,有人往那儿劈天盖地浇了一桶油。
惊天大火。
烧酒仍在桌面。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瞿清雨虽然抽烟,却从不沾酒。一滴酒对手术这种高精度的工作带来的影响足以致命,他恪守基本职业道德。
赫琮山抬头,喉结隐入锋利下颔线延伸出的线条里。
“嘘,别动,上校。”
入目是Beta医生冷白指尖,指甲盖整齐,月牙弧线圆润。
青年四肢末梢较常人冰凉,覆上来时似雪粒落了满怀。
他口中含香,有烈酒穿肠:
“我来帮你回忆回忆……我们是什么关系。”
第69章
“什么感觉?生气?我一样。”
赫琮山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制止他所有动作,淡淡:“你跟我是什么关系,用你来提醒我?出什么事你不知道告诉我,一个人很能耐?什么都能解决?”
一个小时前他从睡梦惊醒,身边空无一人。大脑精神负荷接近临界值,无处释放当的信息素差点掀翻前来述职的魏迎。
瞿清雨很轻地眨了下眼。
辛辣酒香呛得他晃了下神,连带赫琮山那张脸都不太清楚起来。他垂眼时显得安静,小臂上有静脉注射后产生的出血点,针抽得急,冒出三两鲜红血珠。棉球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赫琮山看了眼,换了姿势,压住出血点。
“解开。”
他说第一句话,指手铐。
瞿清雨依言给他解开。他这会儿看起来又很柔软,炸开的刺都收进去了似的。
“你醒得太早了。”他自觉理亏地说。
赫琮山叹息了一声:“你不是一个人。”
瞿清雨一怔。
兴奋剂让他有点不明显的反应迟钝,也可能是从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让他意外之余有奇怪的感觉。
但他确实不喜欢赫琮山什么都不对他说,要做什么不告诉他。那实在让他失控。
过了漫长时间,他先知错能改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赫琮山压住他手臂的力气大,有点痛。说不上来,可能也不是痛。瞿清雨往回抽了下手臂,被牢牢箍住。
“打了什么?”
第二句话。
“兴奋剂。”
空气安静了片刻。
瞿医生从科普的角度解释:“稀释过,微量无害。”
血压、心跳和呼吸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体温上升,体表出汗。他稍微感受了一下,发出邀请:“神经感官敏感度提升而已,试试?”
赫琮山面无表情说:“别往自己身上乱打药。”
瞿清雨舔了舔牙尖。
僵持半刻。
“好吧。”他败下阵来,“没有下一次。”
瞿清雨懒懒抛出问题:“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赫琮山坐怀不乱:“华之闵怎么回事?”
“他想找和他匹配度高于90%的Omega腺体,做腺体移植手术。”
瞿清雨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上校,你可能忘了。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很多Alpha想上我。”
这间诊所面积不大,五脏俱全。各类试管连接仪器,头顶是一盆打理得当的绿萝,淋过水又移进来,叶片深绿。
“还有谁?”
“很多,记不清。”
瞿清雨打了个哈欠,交感神经的异常活动令他大脑处于想睡又无法入睡的兴奋期。他思考了几秒,说:“不算坏事。”
在他心里没什么真正的坏事。
赫琮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起一些久远的陈年记忆,那记忆一层一层深埋在血腥和炮火之后,和渐远的夕阳沉没在同一场温柔暮色中。
是某些除了尖叫和爆破声之外的东西,正从遍布疮痍的精神地表奋力挣扎出柔嫩的草芽,微弱但见风生长。
是非常早之前,在他还没有真正认识对方的时候。在他因为一颗阵亡士兵口中的糖关注对方之后。
一个Beta出现在战场前线是非常稀有的事。
社会各有分工,战争不是他们会接触到的东西。更多的Beta在烘焙房里用厚手套取出松软的甜品,在工厂流水线进行一些机械化操作,在马路上铺沥青。医生和战士中很少有Beta。
但那确实是一个Beta。
动作快且利落,炸伤后拖着一个断腿的Alpha士兵藏在巨石后,在轰鸣声中有条不紊处理伤口。周边都是血,血水残肢垒叠一地。他跪在中央,像一朵血莲正中央的蕊。
最近的异形距离他不到十米,尖锐翅翼削掉一块巨石半边身体,碎石从头顶接连不断往下掉,最近那颗砸在他脚上。
又或者是其他的场景,临时医院勉强搭建的木板房,亮微弱的光。他提着盏自制小灯,蹲在每一个因受伤而整夜呻吟的士兵边,很企图减轻每一个人的痛苦。
有人让他唱童谣他也唱,让他讲故事也讲,让他陪自己说话也说,想翻个身他就喊另一个医生一起,慢慢地给伤患翻身。又或者有些不那么容易达到的要求,也尽力地做。手术禁水,溃烂地方长新肉,他整宿整宿看似闭眼实则有什么动静立刻起身,带着一双消毒水里泡烂的手去查看情况。像有太过丰富的耐心和很多无处安放的悲悯,和自制小灯一块儿,放在所有人身边。
那盏灯再羸弱不过,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却一直一直竭尽所能地亮。
光所在之处是非常、非常柔软的地方,上校这么想。他时不时想起那盏灯,疑惑造物主的神奇之处,能创造出一盏不在他身边又时时刻刻亮在他身边的灯。
有人很奇怪,生长一副最嶙峋坚硬的骨架,靠近一抱,又有最柔软的心肠。
赫琮山忽然微末地笑了下。
“你在想什么?”
瞿清雨问他。
赫琮山碰了碰他的脸,温度有一点儿高:“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在战场上。”
“我很为你骄傲。”
不管是你的职业,你的性格,或者你对人对物的态度。我都为之骄傲。没有人比我更为你骄傲你能走到今天,我知道你付出的一切和生命能承受不可承受之压力,希望你从今以后不再走任何崎岖道路。
“我很为你骄傲。”
瞿清雨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听见Alpha低声:
“……也很感谢你来到我身边。”
窗外小雨清明。
赫琮山:“你想做什么,给我你除那之外所有的时间,就够了。”
瞿清雨瞳仁微微睁大。
他实在是和记忆中一样,没有变化。
后面的记忆还是空白,不是空白,是混乱。精神不稳定带来的副作用不轻,但醒来那一刻发现身边没人的暴乱信息素奇异地迎来平静。似诡谲海浪停止翻涌。
——他是爱我的,足够了。
赫琮山抬起手,手指在眼前Beta衬衣最顶上那颗扣子上游移。他知道掌心下这具身体多么柔韧,能容纳世间一切利器。
Alpha垂下眼,入目是敞开领口、清白皮肉。
“我记得以前是你来脱。”
他舔了舔尖锐的犬齿,伪装绅士:“也想起来……上过床的关系。”
……
兴奋剂瞿清雨记得浓度不高,没到让他受这么大刺激的程度,感官几乎是成几何倍数扩大,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跟着战栗。
越过那盆绿箩,窗外是雨后崭新世界,披纱带雾。
那句“你不是一个人”莫名其妙闯入他脑子里,他手指松松插入赫琮山发间,忽然问:“那是什么意思?”
Alpha一时间没有理解他想说什么:“什么?”
“不是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瞿清雨懒洋洋道:“更具体一点儿,不然我还会惹你生气。”
Alpha抱着他去清理,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你面前有世上最大的靠山,如果你想要。”
瞿清雨又看他一会儿,说:“什么时候能全部想起来?”
上校说:“快了。”
他又问:“‘他们要用鲜花、财宝和权力带走我。而你,你只要亲了我,就可以带我回家。’——说这话的时候,真心吗?”
“真心。”
瞿清雨抵住他额头:“每一句都真心。”
“为什么?我们刚见面不久。”
“很久。”
瞿清雨想了想,回答道:“我以前不知道那是喜欢。”
“如果是你,你甚至不用亲我,我就会跟你走。当然,你要是亲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二十四小时陪我度过易感期,做得到吗?”
瞿清雨仰头看他,笑了:“做得到。”
“我本来就做得到,是你后来没有找我。”
像幼儿园小朋友举手回答老师问题一样认真,眼仁如蓝宝石明亮。
赫琮山:“在绿湖疗养院为什么进隔离室?”
“因为要给你抽血。”瞿清雨说,“化验结果不出来没办法对症下药,事情会很棘手。”
他又很诚实地说:“看到你关在里面不太舒服,有点忍不住。”
“你过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瞿清雨眼皮轻轻一掀:“我很香?”
赫琮山面不改色:“香。”
“除了怕黑还有什么?”
“现在好多了。”瞿清雨用很轻快的语气说,“偶尔,不常,你抱我一下,别让我一个人,我不喜欢一个人。”
“一个人在地下室怕吗?”
“不是怕待在地下室,是怕永远呆在那里。”
“华西崇开枪时受伤了吗?”
“没有,他只想吓一吓我,还扔了面包和水进来。”
“为什么建福利院?”
“捡了三四个Beta弃婴,一直捡。”
瞿清雨告诉他:“日记里医院那个Beta弃婴,没时间养。找了一间废弃教堂,里面有一个老人没走,现在的院长。”
“缺钱吗?”
“不缺。”
“缺告诉我。”
“为什么讨厌73床?”
“早查房他对着我的脸自慰。”
赫琮山:“再有这种事告诉我。”
“腰疼到什么地步。”
“在吃药了,准备休息一段时间。”
“想要一家私人医院吗?想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去。”
瞿清雨抬起手腕遮眼睛,很轻地笑了下。他笑或不笑都美丽,使得整间昏暗诊所处在莫名柔光中。
“撞了你的车,对不起,上校。”
赫琮山:“现在想起来道歉了?”
“不是,很抱歉让你和Beta在一起,虽然不后悔。”
“还有你的狗。”
瞿清雨说:“接回来吧,我不害怕狗。”
第70章
第九监狱位于南部军事基地最深处。探视需要递交申请,通过军部高层审核。
头顶开了扇窗,清晨日光从玻璃中洒下来,铁门正对面是审讯台。
刚进来的犯人一般有个悔恨期,也不是悔恨自己为什么做坏事,主要悔恨自己为什么被抓住。华之闵很能感同身受,他双手枕在脑后,猜测前来审问自己的Alpha军官是哪一位。
没多久,拧转开锁的声传来,接着是问候。
“少校。”
“少校。”
华之闵将头靠在墙壁上,转过头,兴味地说:“是你啊,蛇蝎。”
“这桩案件不该你审,少校,你的手伸进了太平洋。”
进来的Alpha栗色军服领口开了两颗扣子,“哐”拉开凳子,坐下。他双手抱臂,眼尾胎记深红。
佘歇冷漠:“失踪在便利店的Omega,你对他做了什么?”
华之闵微笑侧头:“什么Omega?”
“半小时前我们在一家地下诊所发现那名失踪的Omega,他身上有呼吸机和心脏起搏器,腺体被挖空,生命体征微弱。”
“信息素匹配度高达一定程度Omega无法拒绝Alpha提出的一切请求,比如置换腺体。少校,你如果问我他消失期间遇到了什么,这是我的猜测。”
华之闵:“他自愿躺上那张手术台,没有任何痛苦。”
佘歇沉沉:“三分钟前,他死了。”
华之闵卷起报纸,相当可惜地说:“这样啊,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他被害前找到他,他死的很无辜。”
佘歇:“你出现在监控器中。”
“我是凶手,根本不必要出现在那条街上。少校,你低估了Alpha和Omega之间信息素的吸引力,如同蜜蜂遇到花粉,飞蛾遇到火。”
华之闵兴致盎然问:“我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见他?”
佘歇身边的Alpha士兵沉不住气,正要说话被佘歇制止。他的长官整个后靠在审讯椅冰冷的铁架上,最脆弱的腺体抵住横栏。
“你要成熟的腺体。”
“情浓时最佳。”
华之闵终于抬起头。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出色的Alpha,他的信息素等级是稀有的青苔,高信息素等级带来优越骨相和面貌。在所有竞争中无往不利,直至遇见赫琮山。
“Omega腺体在受到Alpha信息素安抚后会迅速成熟,彼此情动时达到最高潮,你在等那一刻。”
“少校,如果我没记错有关腺体移植的一切说明统归禁书。”
监狱中的Alpha站起身,走向阻隔他和佘歇的那道铁门,铁门上窗口露出他耐人寻味的眼睛:“你——是怎么知道?”
“华西崇死了。”
头顶阳光清寂,隔着一片玻璃板,人遍体生寒。华之闵微微眯起眼睛,失笑:“是么。”
佘歇淡淡:“死于急性心梗。”
“死前说了什么?”
“想知道?”
华之闵低叹口气:“想也知道跟我没关系。”
“虫母下一次大规模发情在什么时候?”
“少校,你要懂得世界的本质是利益交换。”
监狱漂浮着灰尘。
佘歇:“你想要什么?”
华之闵:“我要一个人。”
透过那扇小窗,Alpha用一种轻巧着迷的语气说:“我要给他做那场腺体移植手术,用所有虫母的发情期来交换,这是大功一件。如果你将他交给我,你会是未来的指挥官。我看到你想要握有某种权柄的企图,如果你有足够的野心,你会拥有想要的一切。”
“……把他交给我。”
佘歇:“你想知道假如腺体移植手术成功,他会不会爱上你?”
“Alpha和Omega天生一对。”
佘歇嗤笑:“那你为什么没有爱上任何一个Omega?”
华之闵怔忪一秒,继而笑了,唇边弧度渐扩渐大:“这话不像你会说出口的,少校,谁让你来见我?”
“本质是你弱小,胆怯,无法面对失败,不愿接受现实。即使世界上只剩你和他,他是Omega,要因发情期痛苦不堪,也绝不会向你伸手。你很清楚,你为自己找了最漏洞百出的借口。”
佘歇呼出一口气,他身上军裤是沉青,胎记深深浅浅,周身有别于其他Alpha善恶难辨的气质。
“赫琮山让你来的?一石二鸟。”
华之闵:“他没来见我一面我很遗憾,替我向他打个招呼。”
他望向监控器,低语:“……上校。”
佘歇隔着一层探视窗窥见他眼睛,那里涌动着难言的情绪。监视器无声而沉默地闪烁,预告一场死亡邀请函。
“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如你所说,腺体移植手术做不到,换个提议,赫琮山。半个月后第一波虫潮会袭来,整个帝国被南部军事基地守成铁桶,我知道胜利对你来说何其容易,但你我同样知道战争的代价。现在你有兵不血刃获得成功的捷径。”
“第一场战争是我给你选择的时间,要么你把他交给我,要么……”
华之闵退回两步,幽沉光线落在他唇角,延伸出残忍而诡谲的线条:“我要你——死在第二场战争中。”
很久以后成为上校的佘歇回忆起那一刻,仍能想起监狱中落下的每一粒灰尘,时间无休止拉长的寂静。他总清晰记得自己脑海中浮现了南部指挥官长廊上常年不灭的骨灯,灯下吊坠细珠无风自动。每一任指挥官短寿,长眠于此,守在那条无人问津的长长走道上,渐渐被遗忘。
片刻后,Alpha军官嗓音响起。一如往常,沉稳,清晰,并无异状。好像从很久以前他就在等待这一刻,等待战争的炮火从他身躯上碾压过去,把所有东西交给这片他深爱的土地。
精神,灵魂,鲜血,和最后的躯干。
他平静地说:“我答应你。”-
唐陪圆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他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干净,洗了澡,喷了微弱的兰花香水,睁开了八百年没睁开过的眼睛:“再陪我去买两身衣服。”
瞿清雨:“……什么?”
他处理了一堆病例本,发出疑问的单句:“买衣服?”
唐陪圆抓了抓头发,黑着脸说:“下午我要去见他,就那个118。”
瞿清雨往旋转椅上一靠,故意说:“什么118?”
“章绪。”
唐陪圆面无表情说:“我的Alpha。”
他在腺体上纹了一朵蓝色小花,刚好遮住后颈那一刀捅出的丑陋伤口,那朵蓝色小花带着叶片,叶片脉络舒展。
“腺体位置特殊。”
唐陪圆:“当初没缝针,疼得我二十四小时不能闭眼。我去监狱看他,带着能减刑的谅解书,但是他没见我。”
“妈的烦死了,你陪不陪我去。”
瞿清雨从椅背上拎走了自己的衣服:“去去去,你比我还没有耐心,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唐陪圆皱眉回忆:“文员吧,天天写报告。”
两院发言稿被他说成报告。
瞿清雨:“什么时候探监?”
“下午四点,还三个小时。”
“我爸死了把我托付给他家,他爸妈没两年车祸也死了。参加葬礼的时候我刚五岁,他刚二十,我在葬礼上哭得比他还凶,两只手紧紧扒住他脖子,生怕没地儿去了。”
“他这么跟我说的,不过我太小,记不清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老流氓嘴里没一句实话。”
唐陪圆踢了地上石头一脚,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有说话的兴致。他蜗居在南部军事基地的临时医务室十一年,不听不看不说,对着大桶的泡面发呆,日日夜夜,上面的冷油凝固,连着他也凝固成一座毫无生机的人像。
“我很想他,每年的探监他却不想见我。你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七年,让他这么决绝地不再见我。”
瞿清雨想了想:“他松口就能出来?”
“常规流程不能。”
唐陪圆:“帮我?”
“怎么帮你?”
“先保外就医,等流程走下来,我今天就要把他从监狱带走。”
“两名及两名以上医生的诊断报告。”
唐陪圆斟酌了一会儿,黯然道:“我知道有风险,但是……我一刻都等不了,他的身体……我怕他没有求生的欲望。如果你为难……”
瞿清雨:“两个夜班。”
唐陪圆一愣,抬起头,Beta青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跟着风声一起过来的是轻笑:“帮我值两个夜班,拖也帮你把人拖出来。”
他跟上去,不自觉笑了:“买什么衣服?”
瞿清雨惊奇道:“你问我?”
唐陪圆:“……我真不知道。”
瞿清雨:“……”
道路两边都是店铺,街道干净笔直,指示牌是洁白颜色。天气好,出了太阳,有人出来晾晒被子。长长铁丝上挂了绒毯,风一吹,绒毛蒲公英似地飞起来。
走了一小段路,唐陪圆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莫名道:“天气真好。”
仿佛压在他心头七年的阴霾飞走,仿佛一道霓虹跨过天边,飞往南部军事基地森严监狱-
监狱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太阳。
唐陪圆在那面衣冠镜面前不断整理自己,他脖颈上挂了一圈白蕾丝,系的结出自他身边的Beta青年之手。瞿医生妙手回春,在他规矩的衬衣黑裤上勾了一圈蕾丝,顺便拉开一颗扣子,又翻折了领口。
做完二人面面相觑,他不自信地问瞿清雨:“行不行……?”
瞿清雨堵上他所有的话:“行。”
会不会有些奇怪,唐陪圆患得患失地看向镜中的Alpha——不够白的皮肤,微垂的眼角,再怎么掩饰也冒出来的黑眼圈。穿得倒还人模狗样,不相匹配的是大大的眼袋,眼角细微的皱纹,一股死了八百年没埋进土里的气质。
唐陪圆无声而悲观地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他心里藏着一个垂垂老矣的灵魂,见到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新鲜东西都抗拒。
“要不还是算了。”
他企图扯下来脖子上的白蕾丝结,被那双手制止了。瞿清雨轻轻叹了口气,说:“四点了,我们有半个小时。”
里面有狱警大声喊:“118探监!118探监!”
一瞬间唐陪圆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他急匆匆往里走,迈的步子那么大,想要一步回到监狱里那个Alpha身边。
瞿清雨跟着他,眼看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脖子上的白蕾丝结飘啊飘,露出一朵蓝色的小花。
探监室的门敞开,里面坐着那个儒雅的Alpha,囚服像一座牢笼束缚在他身上。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一瞬间凝滞——
Alpha青年清瘦不少,白蕾丝花边的丝巾缠在他脖颈上,露出苍白羸弱的皮肤,是不健康的,常年不见阳光的白。他大步走向自己,用响亮的声音叫了一声:“章绪!”
……
瞿清雨和唐陪圆一起坐在了探监室里,毕竟唐陪圆是以他的名义提交探监申请,因为担心对方不同意。
过去十分钟,身着囚衣的Alpha没有说一句话,他弓着身体,腰伸展不直似地僵硬着。
看到他,唐陪圆突然也不开口了。
还剩二十分钟。
“我那时候见你是想给你这个,谅解书。”太久没表达,声音晦涩在喉咙里,每一个字都要反复用力吞咽才能吐出来。
令人心慌的安静。
唐陪圆搓了把脸,努力笑了下:“我在腺体上纹了一朵小花。”
他有点艰难,又祈求地说:“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长久的沉默。
就在唐陪圆无法忍受这种绝望寂静时,Alpha沙哑地叫了他一声,“圆圆。”
唐陪圆顿住。
“你出去。”
Alpha咳嗽,然后将目光移向瞿清雨:“我们聊聊。”
唐陪圆的背影不远不近。
Alpha视线从他身上收回,再度转向瞿清雨。他到底在政界摸爬滚打多年,七年牢狱不改敏锐。他声音很淡,说:“你身上有除圆圆以外的Alpha的味道。”
瞿清雨姿态松散地说:“那又如何?”
“你喊他圆圆,你是他的父亲,兄长?还是别的?他一定要带我来见你,怎么,婚礼当天你要坐主位?就算我身上有多个Alpha的味道又如何,他腺体受伤反正也闻不到。没有Omega会和他在一起,我跟他在一起是给他的赏赐。”
“离开他。”
章绪顿了顿,道:“我会让你后悔。”
“你在监狱里,一个不知何年何月能出去的囚犯,能替他撑腰吗?章先生。”
对面Beta青年朝一侧轻轻歪了歪头,笑起来:“你既无权又无势,怎么让我离开他。”
章绪两侧的Alpha狱警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事实上,这位章姓的Alpha即使沦落监狱也依然有东山再起的本事,这是监狱中所有人的共识,没有人敢怠慢他,在他易感期时还有人煞费苦心地弄进来Omega,以求对方十年后出狱给他行个便利。
章绪没有被激怒:“我给你一次机会。”
“我要什么机会。”
Beta青年玩味道:“我要个Alpha帮我跑腿,他认识不少军队的Alpha,不是吗,你不知道他天天替我上夜班,日夜颠倒睡不好觉,每每此时我就在我们那张床上——和别的Alpha□□。他腺体有损什么味道都闻不到,这给我行了不少便利。哦,对了,他的腺体是怎么受伤的,你知道吗?”
——他的腺体怎么受伤的。
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两名Alpha狱警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还有不少事……”
Beta掰着指头数,声如滚珠:“我让他早起买城东的豆浆,他要早起两个小时;我让他给我洗衣做饭,让他打几份工养我。可能是没有腺体自卑,他什么都做,对我有求必应。听说他以前还是个有钱人家的Alpha,金尊玉贵地养大,别说洗衣服了内裤都没有自己碰过,还不是跪在我脚边……”
“哦,对了。”Beta青年粲然一笑,“他有一笔数额庞大的信托基金,够我一辈子吃喝玩乐不愁,我正在想办法让他给我,他同意了。”
刹那间,他对面的Alpha动了。
那一声巨响把唐陪圆吓了一跳,他冲进来,Alpha一眼没看他,单手卸了手铐,拎着地上Beta青年领口重重一拳要往下砸!
瞿清雨呛咳两声就地一滚,狼狈起身。那一拳堪堪从他耳边砸进地板,将瓷砖地面砸出一个凹陷。
唐陪圆魂飞魄散:“住手!章绪你在干什么!”
章绪冷冷看了他一眼:“愚蠢。”
身上跟重组了一样,浑身骨头发酸。瞿医生骂了句远在百里之外的某人,单臂格挡,一个闪身站在唐陪圆身后,轻而柔:“两位长官,你们不管管吗?”
狱警不敢动,一边吞咽口水一边交换眼神,眼观鼻鼻观地闭眼,选择站在正义立场上。
唐陪圆低声:“你干了什么?”
瞿清雨还没来得及回他,章绪一个眼刀甩向唐陪圆:“保外就医的签字确认单,我要出狱。”
“……”
唐陪圆如梦初醒,立刻将纸笔递过去。章绪用比他更快的速度浏览签字,唐陪圆跟他朝夕相处几十年,从没见过他气成这样风度全无的模样。刚要把签字单拿过来被一把拽了过去,Alpha竭力控制怒火:“我教你的东西你拿来喂狗?你蠢到好人坏人分不清?”
唐陪圆猝不及防被吼了,条件反射吼回去:“那你从监狱出来啊,你把我养成一个废人干什么!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蠢!”
章绪额头青筋直跳,单手拧了拧指关节,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身侧对讲第一时间连通指挥官秘书长室,咖啡没送进口中的张载诧异地看了眼通讯器来点人:“章议员。”
章绪冷冷:“转指挥官室。”
张载更诧异了,当年执政官候选人有两位。那位住在贵族府邸的绅士来过,见面时对方在落地窗边喝红茶,举手投足很有旧式顽固派的影子。
皮鞋尖在光洁地砖上一转,那人含笑道:“军部……请上校照料一二。”
张载记得他当时说了几句话,不紧不慢,发生什么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不至于被气到失声。
更令他记忆犹新的是,对方有一个Alpha伴侣,在军部医院任职。他居政界高位,放下身段亲自拜访,想拜托赫琮山的正是那名姓唐的军医。
十分钟后,一直开一侧的监狱大门从两侧打开。分区狱长从办公室马不停蹄赶下来,擦着额头的汗,险些站不稳。
“他找谁来了?”
刚一片混乱,鸡飞狗跳,鸡飞蛋打,什么都没听见,瞿清雨有不太妙的预感。
唐陪圆用手摩挲着保外就医和谅解书,生怕一个眨眼就不见了,一心二用:“不知道,他以前认识不少人,军政两界的都有。”
瞿清雨眼皮一跳,坐正了身体:“探监室有监控吗?”
“你在想什么?当然有。”
“……”
又十分钟。
被拷出来的探监室监控视频被投放大屏,音效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上校静立画面前,一言不发。
唐陪圆:“……”
瞿清雨:“……”
章绪压住太阳穴,跳动的神经勉强平息。他正要开口,高大俊美的Alpha军官捏了捏跳动的眉心,看样子也很是吸了口气。
章绪一顿。
赫琮山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一边故作无事发生四处乱看的Beta青年,让他待在自己身后。
“是个误会。”
手心被碰了下,瞿清雨反手握紧,听见挡在自己身前的Alpha温和地对章续说:“家妻顽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