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区域狱长满头冷汗地上茶,红茶,茶杯在精巧的茶托中,热气氤氲而上。
他看一眼左边沙发,又看一眼右边沙发,自己找了个四脚凳坐。两条腿乖乖并拢了,大气不敢喘。
左侧是章绪。
章议员在监狱七年,表面说是坐牢,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清楚,他要是松口,谅解书就呆在他一伸手能摸到的地方,全看他想不想出去。他大概是有心结,摸着自己的腺体,成日成夜看准了机会,想在上面划一刀,也体会体会受害者的伤口。有两次让他得逞了,那血哗啦啦地流,怎么也止不住。
他在政界只手遮天十几年,最后折在蓄意杀人的丑闻里,令人唏嘘。
右侧是Alpha军官。
狱长默默把腿放得离远了点。
接到张载通知时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天可怜见,他一个午觉刚睡到一半,梦里全是金银珠宝和银行现金,梦里接了电话说上校十五分钟到,急得他一样穿了只鞋跑出来,左脚穿进右脚。
好歹赶上了,没出岔子,狱长“吁”了口气。
“你的鞋穿反了。”上校身边的Beta青年指着他的脚,没话找话。
狱长一边擦汗一边抽到个空挡把鞋换回来,差点感动得流泪:“我这就换,这就换,刚刚没来得及。”
——这Beta,可是有大来头的!
狱长双眼发直地盯着他左手无名指上对戒,咽了咽口水。
章绪用湿巾擦了擦手,终于恢复过来,他甚少有大动肝火的时候,微微叹了气:“是我的问题。”
“我向你道歉。”
瞿清雨点头表示接受,替唐陪圆问他,直击痛点:“保外就医的单子签了,什么时候出去?”
章绪沉默一秒。
瞿清雨心平气和地转向唐陪圆,提出建议:“要不你找个地方端茶倒水洗碗?”
唐陪圆:“我找找看。”
他明明和章绪坐在同一张双人沙发上,却背对着章续,后颈的蕾丝取下了,露出纹身后微微泛红的后颈。那里长出一朵小小的花。
章绪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堪堪有落泪的冲动。
“疼不疼?”
这么多人呢,唐陪圆别扭地转了转身体,说:“根本不疼了!我要说多少次,根本就!不疼!”
说完又觉得自己态度不好,冷笑道:“你要是再待在监狱里,我就找个地方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积劳成疾,我看它不疼也得疼。”
章绪无奈:“圆圆。”
他低声下气地问:“有没有找医生看,有什么……影响?”
唐陪圆:“没有。”
章绪可能想碰一碰那朵小小的花,手几度举起又放下。瞿清雨和他离的近,突然一把抓住赫琮山的手。
赫琮山低头看了他一眼,把手借给他了。
章绪的手一把压在了唐陪圆后颈靠肩的位置,上校八风不动地收回手。
凸起的伤疤在指腹下。
章绪缓慢地碰了碰,手指尖和皮肤连接的地方升起奇异的瘙痒。唐陪圆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他自己平时也不怎么碰,碰到会想到章绪是真的狠心,说不见他就不见他,说想要他和一个Omega在一起就给他找。
他冷漠地想,我根本不想要。
章绪的手在颤抖。
他上一次直视这道伤疤是从易感期的混乱中清醒,手里水果刀“咣当”砸落在地,他满手血,血迹从胸口滴到脚面。
一山不容二虎,Alpha在易感期会抗拒其他Alpha进入自己的领地,他信息素等级高于他的爱人,他一直小心谨慎,算无遗策。
两刀,十字架。
他跪在唐陪圆身边,一边打急救一边简述受害者情况。唐陪圆浑身是血,用手死死拉住他衣角,执意冲他摇头,再摇头。
不能去医院。
他正值执政官候选的关键时期,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但那其实不重要,什么都没有他的爱人重要。
……
唐陪圆忍了忍,手指蜷缩,实在忍不了这种看似温柔实则磨人的抚摸:“你……你……”
“你”了半天,泄气地说:“算了,你继续摸吧。”
他频频看向墙壁上挂钟,探监的三十分钟近在咫尺。他有心想说什么,打过腹稿的话沉甸甸压在胸口。他是被养得太好了,向来只有别人绞尽脑汁巴结他没有他跟人搭话的先例。他什么都不会,就会吃泡面给别人看病,离了章绪觉也不会睡了似的。
所以章绪不见他的时候他呆呆坐在监狱外长椅上,拿着自己写了好几遍的谅解书,心想为什么呢。我变成一个废物Alpha了吗。还是我的后颈变得难看,不讨人喜欢了呢。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打起精神又去探监,还是被拒绝。
他一直去一直去,一直被拒绝。原本很不明白的人情世故都明白了,他一开始还不相信是章绪不肯见他,就去求外面的人,还担心章绪在里面吃不好睡不好,卖了好多古董给监狱的人塞钱。
然后某一天,他突然长大了。
他坐在那间小医务室里,给人看感冒发烧。因为医务室离监狱近,都在南部军事基地,而他腺体受伤判定残疾,除了那间医务室外不再有进来的机会。
监狱好近,里面的人就是不肯见他。
他看着章绪,突然很想哭。他心里有什么要从开了闸的情绪里奔涌而出,他听见自己胸腔的尖叫,和奔流不息的眼泪。
而事实上,他坐在这里,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一句话。
狱长得计时器要命地响起来,惊雷般炸开。他手忙脚乱地按掉,拐着弯地提醒:“那个……那个探监时间到了,您式走流程保外就医还是继续回去,时间拖长了我们也不好办。”
“你想继续待在监狱就继续呆着。”
所有人都听到唐陪圆后一句话,他突兀接上了狱长的话,说:“我要回去吃泡面了。”
他幽魂似地站起身,静得出奇地对瞿清雨说:“谢了。”
瞿清雨立刻追了出去。
红茶冷了,茶杯杯壁是西式宫廷风。贵妇人裙撑华丽。
章绪盯着那杯红茶,说:“他是Beta”
指的是瞿清雨。
赫琮山:“你看得到。”
“是,我看得到。”
章绪笑容难以为继,双手捂住脸。血淋淋一幕挥之不去,他害怕会有第二次。
双双沉默。
“进来前我找过华西崇,也找过你。”
章绪喃喃:“我以为他会过得很好。”
赫琮山从不这么想,上校冷眼旁观他痛苦的模样,将此归功于还好自己从来没在这件事上产生任何动摇。
“他就算死也该死在我身边。”
赫琮山平平:“……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无意浪费更多时间,对章绪道:“没有第二选项。”
“我想我错了。”
在他踏出门那一刻,章绪喊住他,是从肺腑里吐出的一口气,陈年积压:“我出狱。”-
瞿清雨上车,没问赫琮山去哪儿。他胡说八道太多,有理也心虚。眼看路越来越熟悉,转头看了赫琮山一眼。
他清咳一声:“去哪儿?”
赫琮山:“看你的苹果树。”
没有苹果树,但那所福利院曾经靠着一片苹果果园。
“种苹果干什么?”
瞿清雨:“都说苹果好种。”
他耿耿于怀:“除虫,拔草,冬天还要保暖,天天去看,一天浇三次水。两米多的树,长四个苹果。两个冻坏了,一个鸟啄了,还剩一个不到拳头大,酸得我掉牙。第二年没忍住,一铁锹铲了。”
改造后的教堂烟囱里冒出炊烟,瞿清雨看了几眼:“不去了。”
赫琮山不问为什么,左打方向盘。
“唐陪圆对你说过什么?”
车辙印在林间轧出长长印迹,后视镜中Alpha军官侧脸冷漠、不近人情。
瞿清雨后背有一瞬发凉。
车窗紧锁,他闭了闭眼,头脑受一阵眩晕的冲击。
车道由狭窄变开阔,晴日白天,气温下降,枯枝裹冰凌。去哪儿瞿清雨一时没意识到,直到门口岗哨Alpha士兵弯腰,他瞳仁剧烈一缩。
南部军事基地岗哨。
瞿清雨心往下沉,手心攥出一点冷汗。
温静思并不在南部军事基地指挥室内,他私心那里属于另一个人。二十多盏孤灯鬼影幢幢,投至脚下。
Alpha军官平稳而讥诮地路过每一盏灯,走过无数把插进胸口的刀,他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在不安,极度混乱的真实和梦压在他脑神经上,喷涌出岩浆,烧毁一切。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过去还是现在,现在还是未来。
“我们不太合适,Alpha和Beta不太合适,我们也不太合适。”
“你第一天知道我是Alpha,你是Beta?”
“……”
瞿清雨艰难地喘息。
是某个夜晚他私自进入指挥官室,归还那枚银色对戒的那一刻。
“我对伴侣的唯一要求是忠诚,你做到了吗?”
进门前赫琮山贴着他耳边嫩肉,从他颈项间扯出那根细长银链,难忍地,混乱地说:“……你对我说过什么,真,还是假。”
第72章
不对。
Alpha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头痛欲裂,重重睁眼又闭眼。
不少片段疯一般挤进脑子,拉扯得他几欲作呕,他看着眼前的Beta,分不清自己站在哪一条时间的长线上,无数条平行之线从记忆的触角中伸出,横冲直撞。
瞿清雨手臂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鸡皮疙瘩,他被迫仰起头,受质问时无声地睁眼,望向Alpha压抑的眼睛。
狂躁阶段的Alpha像传说中拥有獠牙的怪物,人类繁衍至今,兽性依然残存,只不过被信息素合理化掩饰。
体型和力量差距常常让瞿清雨感到生理性恐惧,恐惧不来源于赫琮山,来源于Alpha本身。
“唐陪圆的后颈腺体被捅穿,深度在3~4cm之间,两刀,第一刀轻第二刀重。这辈子他都无法正常释放信息素,Alpha的腺体状态和精力以及体力密切相关,他彻底和手术台无缘。”
“得不到信息素安抚的Alpha被关进禁闭室,有一天你会上不了战场,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赫琮山。”
“……我也会害怕。”
赫琮山眼球漫上赤红,深深喘息。
Beta青年更用力抱紧他,将头靠在他肩头,指腹向上缠绕,虚虚笼在他发烫的腺体上。
“爱你是真的,不爱你都是假的。”
那双手从后颈往上移动,触碰腺体的动作几近引诱。冰凉温度顺着指尖往下,一滴水无法解救万丈岩浆,反而点燃无穷烈火。
……
“记忆又不是一秒全部恢复的,一个正常的过程而已。”
唐陪圆接到那通来电时正在医院值班室吃简餐,他的味觉随着腺体退化最先出现问题,够油够辣的东西才能让他意识到食物有味道。
泡面最省事,且价格低。
就是吃久了多少嘴里发涩。
“这要看他对什么印象深刻了,我猜第一段是少年,第二段是刚上任指挥官那段,第三段和你有关。全看他想起了什么。”
唐陪圆食之无味地咬了口蛋黄:“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他下一次会想起什么,只能等混乱期过去,一个月?两个月?等他完全想起来。实在不行你把他扔到医院来,我怕你招架不住。”
临近深夜,外面刮狂风,枯枝卷得到处是。撞上玻璃时跟鬼爪一样,瞿清雨一只手压在上边,思索片刻:“我来医院一趟。”
“来了也没用。”
唐陪圆吞下去蛋黄,说:“找谁跟我说的话都一样,要么在医院病房静养,要么带回去静养。你要实在觉得棘手……我建议你还是把他送到医院来。”
对面没说话,唐陪圆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送来也行,我记得你手里有八支镇定剂,是八支吧?”
瞿清雨抵了抵上齿间:“是。”
“受不了打一针,建议不要拖到第四针,Alpha体内有抗药性,作用一次比一次低。”
唐陪圆多嘴提醒:“你知道这东西有剂量限制的吧?再从医院拿要一套完整的审批流程和病例报告,第四针之前把赫琮山送过来,务必。”
瞿清雨半天没说话,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就是蠢?”
唐陪圆清咳一声,坦然道:“不想点办法把他从监狱逼出来,我怕我忍不住也住进去,多难看。”
窗外刮狂风,唐陪圆眯眼看了会儿,有人穿过医院明亮大堂,朝他走来。他轻微地笑了声,前倾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章续一直这么对我,把我当个小孩。其实我早就不是五岁抱着他小腿哭需要他哄的孩子了,只有他这么觉得。还总想着要给我安排好一切,不然死也不敢闭眼……也幸亏他这么想。”
那人走进,将双人伞收起,有值班护士问他有什么事,他开口说话。离得远,唐陪圆却看清了他在问什么。
“谢了。”
瞿清雨听见他说,“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个不好的天气,清晨有乌云,日与月交接,天边朦朦一片。
瞿清雨悄无声息将手放到门把手上,下压,确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只脚迈出了门。
二十多盏白骨灯在黑暗中幽幽注视踏入这片领土的唯一一个Beta。
他走在岑寂的长廊上,脚步轻而慢。落在每一盏灯上的表情都深刻而清晰,他的影子被灯影渐渐拉长,消失在走廊尽头。
南部军事基地的清晨,又进了一波新兵。
教官先所有学员一步集合,总教官是个面生的Alpha,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站姿挺拔。一众教官听他训话,总结不足,然后例行负重长跑。半小时后新兵匆匆忙忙集合,气氛紧张严肃。
每届的教官不尽相同,训练人的口吻却差不多。阿尔维不在这里,千千万万个阿尔维站在这里,对这帮站得歪歪扭扭像条虫的新兵们高声大喊:“一分钟,把你们帽子上的徽章转正了!领子给我翻出来!双脚并拢,什么叫双脚并拢知道吗,立正——向后——转!”
“他妈的,我最烦训练新兵了,趴在指挥官办公室外面写检讨都比训练新兵强!”
“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五个,对,第五个,说的就是你,把你的头昂起来看我,背停直,站好了,好的,甜心宝贝,把你的肚子缩进去,再露出来我让军医给你切了!”
“……”
太阳渐渐出来,微弱日光穿透云层。不少新兵站得双脚酸软下肢充血,想方设法地调整姿势,企图令自己舒服一点。很快,他们的目光被吸引。
总教官是名少校,正是桀骜不驯的时候,刚来就给了他们下马威。行事跟历来他们打听的训练流程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毫无关系,刚来雪山就爬了三千米,训练强度能累倒几头牛。还是上面开口说别把他们整死才松了口气,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表情有显而易见的停顿。
顿时,新兵们好奇的视线齐刷刷投过去了。
他们同一时间看到了草坪上的Beta青年,所有人都穿标准训练服,他并不一样,长袖黑裤颜色冷冽,乍乍然出现在一片灰白的冬季,仿佛镶嵌在草地上的一朵人造绢花,黑与白对比浓烈。
树底下躺了三个累晕的新兵,有两个面色发白,还一个扭伤了腿。他看了一眼,分别扒开两个新兵的眼皮,又蹲下来查看剩下那个扭伤的腿,查看完站起来说了句什么,大概率是没伤到骨头之类的话。几个执勤的Alpha下士来把人抬走,距离最近的新兵听见他们喊了声“上尉”。
Beta能有这么高的军衔极少见。
对方笑了笑,点头,说:“我找温静思。”
照理来说他不该对现任指挥官直呼其名,但在场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他表情很淡,羊绒毛衣的领子很高,遮住白玉般颜色的脖颈。
两名Alpha军官耳语,不多时场上走了一半军官,剩下那一半整顿方阵。看着看着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长了,白昼把汗湿的军帽摘下来,巡视一圈:“报完数原地休息。”
“长官。”
班长戳了戳他,没忍住问:“真有军衔是上尉的Beta吗?”
白昼拨弄着军裤上一粒扣子,久久凝望对方消失的方向:“有。”
班长忍不住打听更多:“他为什么从正中心的回廊出来,我记得那里是南部军事基地最核心的……”
“指挥官室。”
白昼收回视线,平平道:“他是一名军医,也是现任最高军衔长官的伴侣。”
班长睁大了眼,差点咬到舌头:“他他他是上校——”
白昼沉默,说:“是。”
班长倒抽一口凉气。
上校因伤退役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事实很清楚,所有人心知肚明,精神高压加之战场血腥,没有一任指挥官能自然走到生命的尽头。与此对应的他们的伴侣,没有人敢直视他们流泪的眼睛,仿佛不直视就能躲避愧疚和不安。
其实不能。
没人探听上校私事,但军部内网上有他的婚姻状态,那一栏赫然是“已婚”。
班长结巴了片刻,还想说什么,白昼瞥了他一眼,拧转手腕:“打一场?让我看看你的下肢力量。”
开玩笑,打一场还能不能站起来都难说。
班长一骨碌爬起来,立正敬礼:“教官,我知道错了,我立刻做五十个俯卧撑!”-
温静思为战略资源调配和部署的问题焦头烂额,会议室烟气熏天。加莎遮住口鼻,靠在阿尔维身上,十分同情:“中校,你昨晚不会没睡吧?”
旁边沙发上堆满了文件,堆得冒尖。温静思没理他,加莎无趣地盯着文件顶,一开始还正常,后来雪白的文件朝一边倾斜。
加莎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盯着又看了两眼。
——不是幻觉,那堆文件倾斜再倾斜,露出一只诡异的白色眼球。
一秒,两秒,会议室爆发一声尖叫。
“他妈的秦荔你有病吧,躲在这里吓我干什么!”
秦荔翻身坐起来,推开身上的杂物,无言:“……我一直在这里。”
他昨晚和温静思商量市中心兵力部署,加之巡查方式,半夜三点才闭眼眯了会儿,满眼血丝,形容颓废。
温静思不比他好多少,一手撑着头,后脑隐隐作痛。他现在神经脆弱得有人叫一声脑子里都像有刀片在刮蹭,胃里一阵重压痉挛:“什么事?”
“中校,瞿清雨找你。”
阿尔维一手控制住上蹿下跳的加莎,一边抱臂远望的佘歇终于舍得回过头,问:“什么事?”
他先温静思一步问出口,温静思没说什么,加莎一直动想要去踢地上的温静思,阿尔维不耐烦地一把把他扯回来,两人拉拉扯扯半天,差点亲上嘴。
“……”
“不知道。”
加莎重重抹了下唇,终于安分了:“人来了,你自己问。”
夏狸身姿轻盈地从黑暗处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上校的伴侣,那个Beta军医?”
没人回答他了。
门被推开。
这么一间三十多平的会议室,挤满至少十名Alpha军官,沙发文件上坐了一个,军靴在白纸上踩出折痕;窗边玻璃那儿站着两个,逆光原因看不清正脸;温静思用来写字的桌子也坐了一个,双手撑在背后,两腿舒适地落在地面;门口的Alpha军官玩命中游戏,泡沫墙面板扎满五颜六色飞镖,看起来命中率太高,三个靶心被压得凹陷,露出可怜墙皮。
他手里还拿着最后一支红色飞镖,握在手里把玩片刻,在门开瞬间向外投掷。利刃飞镖薄如离弦之箭,射向来人。
“少尉。”
Beta青年一手掐住飞镖尾部,幽幽:“射偏了。”
夏狸耸了耸肩,摊开手,瞳仁不易察觉一缩。
“嗖!”
那支飞镖原路返回,堪堪擦过他右手掌,钉在他身后某个靶心。字面意义上的入木三分。
“……”
夏狸缓缓转过身。
Alpha军官们接连抬起眼。
门口那个夹角开得不大不小,六十度,让Beta青年整张脸暴露在视线中。
他身量瘦削,五官是偏向Omega的清丽,眉与眼交接的地方过渡自然,初看明艳,再看线条趋向柔美,在Alpha族群中格格不入。
“各位长官,我代上校问候你们。”
瞿清雨站直了身体,说:“想以私人名义请各位帮个忙。”
温静思最先开口:“什么忙?”
“赫琮山的体检报告和信息素检测报告,三个月内他的信息素没有异常波动,最近那份报告在市中心联合医院腺体报告室,结果不会改变,指标只会是正常。”
温静思沉沉:“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瞿清雨看向秦荔:“你们缺人吗?”
他明知顾问。
秦荔眯了眯眼睛:“你能说服他重任指挥官之位?”
“不能。”
瞿清雨失笑:“你太高估我了。”
温静思重重叹了口气,他这口气叹出三分心累三分失望四分心如死灰,引得秦荔侧目,从地上抓了份文件甩过去:“干什么?”
“啪。”
温静思稳稳接住,神色如常问瞿清雨:“你能劝他回来?”
瞿清雨:“我有一个条件。”
他说出那句话时整个会议室陷入微妙寂静,窗关得严,昨晚的大风还残留空气中,枯枝摆动。
这间会议室跟着赫琮山的Alpha士兵不少,上校鲜少用信息素压制对待其中任何一个人,他们臣服和俯首,出于对上校本人的敬重和景仰。
夏狸玩着那支红色飞镖,手指从尖端到尾端。他瞳孔中映出Beta青年的影子,斜长的一段。
“没有人知道你想做什么,他的命在你手中,假使你重蹈覆辙,复又离开他,我们没有任何办法。”
“这把枪六个弹槽,一颗子弹。”
瞿清雨微微调转了目光。
“额头,左手,右手,左脚,右脚,最后一发是……”
夏狸用漆黑枪口点了点左胸:“心脏。”
十几名Alpha军官或站或坐,他们即使出生一般,也一步又一步走进南部军事基地“回”字形建筑的正中央。军官等级徽章压在他们平直的肩头,荣誉和伤痕遮掩在Alpha强大躯干之下。
“五枪。”
夏狸将枪上膛,“喀哒”声清晰可闻:“瞿医生,你可以走出这个门,今天的话我们当作没听到。或者你执意要做你想做的事,从我手中拿走这把枪。”
那是一把通体乌黑的左轮手枪,非军队配置,没有编号。从型号上来讲是市面上早已淘汰的某支军械,枪械口径在7~8cm之间。
雨后沉闷,滞涩空气一寸一寸从地板上升起来,气流缓慢流向唯一能够流通的门口。半开门的原因,很难看清Beta医生的神情,他裤脚在动,动幅微小,仿佛下一刻就会回头。
回头很容易,两个动作,转身,然后从来时路回去。
一场非死即残的赌局。
温静思没有制止夏狸。
他心中仍然有顾虑和考量,赫琮山如何他很清楚,而站在自己对面不过遥遥两三米的Beta,很难有人真正看穿他在想什么。
风雨晦晦。
夏狸垂了眼睛,手搭在扳机上一转:“既然……”
他手中一空。
那把枪的重量从手心移开。
离近了看夏狸明白军队所有人对他讳莫如深的原因,他有一张令人记忆犹新的脸,往往人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很难记起其他。
夏狸不动声色地后仰了身体:“外科医生的手……瞿医生。”
是右手。
枪管微微发烫,可能是手太冷带来的错觉,瞿清雨倒没什么表情变化,他说话语气一向柔和,搭在枪身的手瘦而有力。
“对我来说……右手比心脏更重要。”他甚至含笑接上夏狸的话。
响声沉闷,压在枪管中。
第二枪瞿清雨换了只手,用右手持枪,枪口从上衣面料轧过,来到左胸腔。
“怎么交代我死了之后的事?”
他贴心地说:“记得编完整,别被看出什么破绽。”
佘歇隔着人头注视他。
温静思表情复杂地点头。
瞿清雨还是闭了下眼,他听见风和鸟的声音,窗外有枯枝折断的碎裂声,死亡的阴影有一刻降临在他头顶。他乍然想起一个不怎么值得想起的场景,是他第一次从电子屏幕上见到Alpha军官的时候,扛大炮的记者将镜头对准他,上校风尘仆仆路过,军靴上是尘土和凝固血液。
他开了第二枪。
紧接着面无表情开第三枪,第四枪,第四枪,空枪震动接二连三响起。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Beta青年放下手,从容地笑了起来,“还剩最后一枪。”
夏狸眼底晦涩:“手不错,听说你开枪的速度不慢。”
这名Alpha军官以速度闻名军队,据说他动态状况下的闪避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七,是唯一一门赫琮山屈居第二的课程。
瞿清雨轻柔道:“不及你快,少校,Beta和Alpha没有可比性。”
他抬起手,缓缓将枪对准了额心。
第73章
气流停止。
在他压动扳机瞬间,夏狸低骂了声。
“够了。”
“你想做什么。”夏狸劈手从他手中夺过那把枪,沉着脸,“我们照做。”
瞿清雨微微笑起来:“多谢。”
他折身往外走,仿佛这场生与死的赌局不值一提。加莎从大气不敢喘的状态回神,一想觉得这事儿不对,回神问脸色发青的夏狸:“枪里有子弹吗?”
夏狸一言不发把枪扔给他,他翻来覆去研究半天,手上重量虚虚实实,一时也无法确定。
“砰!”
一米之外墙面,一颗子弹嵌入,刺鼻硝烟味充斥会议室内。巨大后坐力让猝不及防的加莎后仰,他真是愣住了,和阿尔维两两相视,彼此沉默。
加莎抖着手放下那把枪。
夏狸吐出一口浊气,心跳仍然急促:“有子弹。”
温静思:“监狱探视,华之闵,批还是不批?”
佘歇转了转发紧的脖子:“为什么不批?理由不正当还是流程不正当还是他有关闭监控的不合理请求?”
“我提醒一件事,他有合理进入监狱的正当理由,监狱例行体检,或者义务就诊,他给你打审批条……”
佘歇扯了扯唇角:“提前说而已。”
中校衔了口烟,烟灰从他栗色衬衣上往下落,他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
瞿清雨对监狱轻车熟路。
他想见的人早被划归不可探视,只能借探视华之闵的名义来一趟再做打算。
第九监狱有前区和后区,章续不算穷凶极恶,在前区。后区守备更森严,鸽子笼一层层朝上垒叠。
监狱大楼被分出无数个红黑白三色的格子,红格子里塞满Alpha,黑格子塞满Omega和Beta,密密麻麻。进入红区时所有坐着、躺着的Alpha全部站了起来,汇聚至最靠近走廊的地方。瞿清雨很快发现他们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露出垂涎而忌惮的表情。
“这一块都是□□犯。”
狱长耷拉着眼皮打哈欠:“医生,离远点,别靠太近了。上次来了一个善良的Beta清洁工,靠近了递给里面的Alpha囚犯食物和水……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他嗤笑一声:“你知道,这里的Alpha很久没有发泄过性欲。”
“在这地方呆久了人也没什么精气神。”狱长自顾自道,“还是得来些新人啊。”
“哐当!”
笼子里发生巨响。
“不要担心医生。”
狱长拿着巨大电棒恐吓里面躁动的Alpha,电棒时不时碰到铁门,发出“嗞啦”的声响。这根电棒和阿尔维手中那根不同,重击在皮肉伤会有动物脂肪烧焦的味道。
“打架斗殴,很正常,太多Alpha处在一个空间容易这样,你身上……”
他动了动鼻子,从对方身上传来的Alpha信息素有且仅有一种,辛辣而独特:“上校的信息素味道,几年前我见过一次他,他当时的军医我记得是一名姓明的军官。”
身后Beta仿佛终于被挑起兴致:“军医?”
“别吵!各位,别吓到我们医生。”
终于搭上话了,狱长粗犷地“砰砰”地敲打过于兴奋的监狱铁门,敲完迅速夹起嗓子,喋喋不休:“是的,上校曾经有过一名军医,继承制,从前任指挥官那儿继承来的。医生,你要知道,我们这种人是很崇拜医生的。谁能没有个头痛脑热,这里面最受欢迎的就是医生,逢年过节还能抽上两根烟,喝上一口酒……但那名军医犯了了不得的大罪,在很早以前……”
瞿清雨跟着狱卒穿过九曲的回廊,最靠里的一间不见光牢狱出现在面前,牢房被刷成惨白颜色。配枪的士兵严阵以待守在门口,从透气孔望进去是第二扇透气孔,第二扇后是第三扇……直到绿锈缠绕的铁门出现,门上挂着字母“M”。
——那实在是不太标准的手写字母,字体歪歪扭扭。长长缓冲带走到尽头归作鲜红的一点,仿佛Alpha从喉咙里呕出的猩血。
牢房以姓名首字母区别。
瞿清雨停在牢房门口。
这里的囚犯危险等级越高居住的地方越深,长长阻隔带蜿蜒至更地下。
狱长察觉到他的停顿,问:“怎么了?医生,害怕?”
瞿清雨抬抬下巴:“我能进去吗?”
他猜测这种程度的囚犯很难直接探视,应该有自己对应的独立军官。
“当然——不能。”
瞿清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进去?”
狱长“嘿嘿”一笑,换了对讲,对讲那头不是任何一个Alpha军官,执政官幽凉的声音响起:“狱长。”
狱长丝毫不在意对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乐颠颠地禀告:“人来了,就在监狱里,果然问了……执政官真是料事如神。”
“……”
瞿清雨嘴角没忍住一抽。
“诶好,我都知道,您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咳……咳!”
狱长回头,故作正经地吧对讲递过来,示意他接。
“你想见明思夷?”
瞿清雨:“我想不到一个军医会以什么罪名进这座监狱。”
“说说真话。”
瞿清雨:“华西崇让我见他。”
“没别的?”
呼吸声。
瞿清雨轻轻笑了,学着狱长的语气奉承:“指挥官料事如神,我想知道赫琮山为什么数十年如一日没有军医。”
他这么问华西崇,对方欲言又止,给了他一张监狱编号,在内网能查到标号的身份信息,是一名因重罪无期的军医,明思夷。
长久沉默,监狱中灰尘经由阳光一照沉重地坠落。
“让他进去。”
狱长背着手往前走:“我守在这儿这么多年,好少有人来探视,太寂寞了,你不知道,医生,我听到你要来的消息多吃了两碗饭。”
“你想知道这里面的军医为什么永远无法被探视?”
狱长:“因为他害死了不少人,包括前任指挥官,萧庸。”
瞿清雨扶住铁门的手顿住。
“你要知道,萧庸有机会活下来。战争这东西……”狱长摇了摇头,“一念之差就会死不少人,可能是和你朝夕相处的战友,也可能是你素未谋面的某个上级。”
他腰间挂着一连串轮盘钥匙,每一把都在走动中摇晃、碰撞。
四周岑寂。
狱长哼着歌走了,走前用一把铁链把门缠住,他似乎清楚这间牢房里的犯人不会四处乱跑,根本没上锁。也可能是他业务粗心大意。瞿清雨倾向于前一种。
这间牢狱仅有一个Alpha。
瞿清雨站在最边缘,没有冒然入侵他人领地。
对方靠坐在一把固定在地面的铁凳子上,弯着腰,进行监狱饭后唯一娱乐——读报。黑白的军事报摊开在桌面上,粗体的标题写着:罗维奇战争——前所未有的胜利。
“新朋友?”
听见动静Alpha抬起头,将手中放大镜搁置,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坐一坐吧。”
那把没有人坐的凳子头顶正对一盏刺眼的白灯,瞿清雨走上前,读报的Alpha顿了顿,仔细看他,脸上流露出意外和迟疑。
“你的信息素……”
Alpha又看了看那张报纸,再抬头时笑了笑:“抱歉,请坐。”
“你为什么进来?”他说,“你看起来不大。”
瞿清雨没坐凳子,语调冷静:“我杀了人。”
静止。
“为什么要杀人?”
瞿清雨漫不经心:“想杀就杀了。”
Alpha看了他一眼,没有对事情的真实性表达质疑,只道:“你可以叫我明思夷,我猜想你和我从事同一个职业,医生?或者药剂师?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
瞿清雨也不回答他:“你在看几年前的报纸。”
“哦,你说这个?”明思夷提起报纸向他展示,“你很快会知道在监狱弄到一张报纸有多难。”
“你知道这场战争?”
明思夷手指爱惜地抚摸过那行大字:“在这种地方,我以为没有人会知道。”
那场决定赫琮山成为指挥官的战役,前任指挥官身死后第一场战争。
瞿清雨眯起了眼睛。
“我没有其他意思。”明思夷又说,“我在这儿待了四年了,很想知道外面是不是跟进来时一样。”
瞿清雨没接他的话。
那张摊开的军事报就在眼皮底下,是几年前那场战争的报道,附着一张灰白图片。明思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伸手指着其中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影:“这就是赫琮山,可能是现任指挥官……也可能是前任了,要看战争的进度。”
监狱多年,他显然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
一队士兵出现在炮火纷飞的不远处,拍摄时不太安全,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
“我想你们认识。”
瞿清雨:“哦?”
明思夷将那两张叠在一起的报纸折叠,收起来:“你身上有他的信息素味道,世界上没有两个Alpha的信息素味道如此相似。何况你是一个Beta。”
“你来这里干什么?”
瞿清雨双手交握枕在脑后,两手指尖牵连:“我说了,我杀了人。”
明思夷好笑地摇头:“你没有杀过人,杀过人的……你的目的是我。”
“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
明思夷依然望着那张摊开的旧报纸,慢慢地说:“好了,我是个又老手又抖的残疾人,没什么威胁。你想做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想问什么……也直接问。”
他将报纸拿起来抖了抖,碎屑从上边落下来:“但是,你无名指上的东西……拿近些我看看。”
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瞿清雨朝他张开手。
明思夷目光落在那枚银色指环上,眼底有了轻微波动。
他缓缓抬起头。
在某一瞬间瞿清雨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种冷冽的审视。
很快,明思夷展颜一笑,仿佛刚刚的打量是错觉。他指了指瞿清雨手中的指环:“愿意给我看看吗,你手里的东西。”
“你从什么地方得到它?”
没等瞿清雨回答明思夷自言自语:“没有人能从他手中抢东西,他给你的?”
“这是什么?”
瞿清雨终于有空询问。
“你不知道?”
“一百年前,有一个显赫的家族,他们的每一个Alpha后代信息素等级都高,于是他们世代为军部效力。虫战爆发后,整个家族中上至能拿得动枪的老元帅,下至能扛起炮的年轻人,全部走上战场。又几十年,活着的没剩几个,当时的帝国为了安抚,或者给予聊胜于无的安慰,将十多座金山银矿宝藏变作两把钥匙以各种名义送给他们。后来人丁稀薄,到某一代出了一对双生子,这两名双生子有一个年幼的Alpha男孩,他们将两把钥匙都给了Alpha男孩。”
明思夷给更实际的概念:“你手里那一份,能开启足以建造最大医院,源源不断引进最先进仪器,维持医院永久运转的巨大财富。”
明思夷顿了顿,说:“你不知道?”
他面前的Beta青年没说知道,监狱光线不好,日光也不算明亮,一线一线地从外面照射进来,落在他淡红唇角。
“现在知道了。”
瞿清雨仰起头,去看监狱的天花板。他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一下变得柔软,柔软从眼角眉梢漫出来:“以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很幸运,是个穿得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乞丐。他在我住的房子外面乞讨,用一个破瓷碗,他看了我很久,说我以后运气会很好。”
是什么运气很好。
他一边修门框一边想,还是勉强相信一下。以后要有一间房子,要有一份工作,要有钱用,这就运气太好了。
“比我想象中更好。”
明思夷望着他的眼睛,心微微一动。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氛围,奇妙到让他想要落泪,尽管他并不认识眼前的Beta,只大概猜得出某段关系中的冰山一角。
他嗓子骤然变哑,紧接着颤抖起来:“你是……”
瞿清雨:“我在你曾经待过的位置上,上尉。”
“到你了。”
他问:“为什么进监狱。”
刹那间,明思夷动了动唇,他费了太大的力气,最终说出一句:“你想知道什么?”
瞿清雨伸手遮住眼睛:“我想知道赫琮山为什么十年来没有军医。”
他知道原因绝不是高等级的Alpha不需要军医,正相反,最高等级的军官理论上更应该有自己的军医。这是让他困惑已久的事情,在他第一眼看到对方自己处理伤口开始,从他即使站在赫琮山身边都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结束,他一直为此困惑。
明思夷猛然一怔。
他艰涩地说:“一直……没有?”
瞿医生漫无目的地想跟他的专业能力大概是没有关系,那就只能说明有什么别的,他还不知道的事情:“没有。”
明思夷苦笑:“你为什么想知道?”
瞿清雨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他说话不快不慢,一边思考一边组织措辞:“我学医,中间有不少坚持不下来的时候。当个普通人很容易,当个另类很难。我偶尔也奇怪自己为什么坚持,最近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你看。”
明思夷抬起头。
瞿清雨给他展示自己变形的右手,从骨骼上讲那双手是优美凌厉的,从健康上讲它们都不在自己该呆的地方,屈伸时带来不太便捷的阻力。乍一眼,触目惊心。
一个Beta。
明思夷几乎能想想他付出多少精力站在和Alpha相同的高度,他目光久久落在那只右手上,精与血浇筑那只握紧手术刀的右手。它以想象不到的姿态落在主人纤细骨架上,从此日日夜夜,昂扬挺立。
“我时常在想,我为什么坚持,我应该干份别的工作,修马路,铺沥青,做园丁,我的生活会好过很多。你不知道,真是……”
瞿清雨轻柔道:“难以忘怀。”
“我有个很多个想要放弃的瞬间,我在无数个深夜蹲在医院门口,蹲在太平间,蹲在抢救室门口。我学了非常多东西,遇到很多人,得益于我的职业,但我并不确定我为什么选择它。我常常想放弃,站在手术台面前又觉得还能再过一段时间。支撑我的其实是同一个念头,早在我在电子大屏上看到赫琮山的第一眼,我就疑惑他身边为什么没有军医。我想我得问他这个问题,那么我先要走到他面前。斯诺曼战役时我想问没有问出口,我私自调换到最前线的前线,也是想问同一个问题。但我还不足以对他说出那句话,我想问——上校,你是不是缺一名军医。如果缺,你看我怎么样,虽然我是Beta,但我也许不比你见到的任何一个Alpha差。”
“我要花多久能说出那句话?我不知道,我想给他最好的。”
仿佛一计巨锤,锤向明思夷胸口,他久久不能回神。
“只不过再后来我走得太累了,那条路太长,走得我精疲力竭,让我忘记一开始到底为什么靠近他。”
Beta青年垂了下眼睛,他有一双相当澄明的眼睛,颜色干净得一眼见得到底。明思夷无可控制地望向他的眼睛,怀疑自己落进一场蓝色幻梦中。
“兜兜转转这么久,支撑我站到这里的其实还是我一开始的念头……”
“我想在他身边。”
第74章
“不止你一个人来过这儿。”
明思夷朝天深深吐出一口气,监狱的吊顶千百年不变,让他以为自己要风干成一具尸体。
“有什么可意外的,很多人想坐上军医首席的位置,他们都问我同一个问题,上校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军医。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来见我,有的被拦在门外,有的进来。我清楚他们想干什么,赫琮山在军中地位一日不倒,他们一旦成功,将永远待在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你以一种别的形式达成了目标,即使如此,依然要知道为什么?”
瞿清雨:“为什么。”
“我想活,临阵脱逃了。”
明思夷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太多年过去,他依然难以言说自己决定的正确和错误:“军医和军官之间有绝对绑定关系,但我有了Omega。当时战况紧急,军医的稀缺程度你知道,我三次递交强制休假都未能得到批复,于是私自离队。侥幸心理,我失败了,那场战火空前旺盛。萧庸死前已经没有全尸。”
“他间接死在我手上。”
“我很抱歉,但我归心似箭,我的Omega正在临产期,是一对双胞胎。长期缺乏Alpha父亲信息素的安抚令他们不健康,各项指标都小于正常婴儿,如果我迟一步回去,他们和母体都会死于Alpha的信息素缺失。”
明思夷抬手遮住光线:“你应该见过萧庸,前指挥官棺椁挂白花绕城一圈,灵车最前方放着他的遗照。”
“很多人来到监狱找我,想找到让赫琮山松口的方式,我告诉所有人前因后果,但如你所说,迄今为止,他身边仍然没有军医。”
“这就是原因。”
对话接近尾声,Beta青年走向铁索盘踞的牢门,他和从前踏入这里的人不一样,明思夷接近全盘托出,毫无隐瞒。
他望着对方离开的身影,监狱深重的铁栏杆将对方离去的背影分割,他忽然想到很早以前自己站在飘扬旗帜下启誓,想起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
“祝你成功。”
瞿清雨脚步一顿,听见身后Alpha说,“有朝一日他来见我,我会告诉他你对我说过什么。”-
回到指挥官住所接近上午九点。
厚重窗帘遮蔽,不透一丝光线。瞿清雨推门声音轻之又轻,他弯腰脱鞋,脚跟从鞋里褪出瞬间,目光凝滞。
冬季草木冷而萧条的气息。
Alpha军官冲他伸出手,语调很淡:“去什么地方了?”
“宿舍。”
瞿清雨以一种轻巧的口吻试探着说:“上校,你知道,我应该住在宿舍。”
Alpha的表情看不清晰,沉没在一片乌云似的黑暗中。
瞿清雨赤脚踩在地面,地面冰凉,他没忍住蜷缩了下,踝骨至小腿连接的每一寸线条都清晰,只手可握。
他以相当主动的姿态说:“你想起了什么?上校。”
Alpha的夜视能力足以让赫琮山看清他脚趾用力时落在地面的力道,轻盈,掌侧压出偏红色泽,抬起时绷紧,落下时压出一圈软肉。
“炮友?”
瞿清雨高速运转大脑。
“做炮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他绞尽脑汁一会儿,没能第一时间想到解决办法,乖觉地先伸手拉住了赫琮山递过来的手。过了会儿,又将头靠上去,接近半跪。
“你知道的,上校,这种提议很……荒谬。”
赫琮山很沉地笑了一声。
“上衣脱了。”
瞿清雨无声回望了赫琮山一会儿,双手压住长袖下摆,往上掀。光洁皮肉一寸寸暴露在灯光下。他非常白,靠近颈项的地方透着淡淡的粉。因为难为情半弓着腰,身体曲线柔软韧劲。
赫琮山伸手,欲要碰他后颈。
“躲什么?”
他说话并不见得是质问,却沉沉压在人耳边。瞿清雨强迫自己屈膝半跪床边,睫毛一直颤。他反应很快,柔声:“没躲。”
又改口:“不躲了。”
赫琮山压住他左肩,稍侧了侧方向令他后颈暴露在视线下。Alpha的手带着粗糙厚茧,触感怪异得令瞿清雨脊背激灵灵抽过一条电流。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手掌心温度奇高,烫得他一直忍不住想后退。
他极低地喘息。
……
瞿清雨从没有觉得睁眼是一件有心理压力的事情。
他根本无法在睡前得知自己第二天一早会见到一个什么样的赫琮山,大概率是不太友善。他简直有点煎熬,老实说,他从没有这么煎熬过。
“上校,你真的很善变。”
他躺在床上很乖,最乖,没什么事要做,在一眼能看到的地方。出门时在回来也在。赫琮山常常有分不清记忆和现实的时空错乱感,他压住频频跳动的额头青筋。
瞿清雨并不知道他记忆进度到某一条或者某一段,他适当能观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譬如早晨Alpha军官出门,那代表他处在相对安全的状态,不出门代表他要惨了,站门口是处于不那么有安全感但又打算看看他想干什么的状态。他对赫琮山说过非常多不太让人接受的话。反正他就安静,闭上自己的嘴,扮演一个有回应的充气娃娃。
赫琮山很多次要发作,看到他正常待在能接触到的地方,扬起头一笑,就很难想起自己要兴师问罪什么。
日子维持一种微妙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加莎率先察觉到这种站在悬崖峭壁边的平衡,他训了新兵,照赫琮山的指示找温度湿度和阳光都在严苛范围内的废弃大楼,或者废弃研究室、医院、学校实验室,找来找去不是这项数值出问题就是那项对不上。阿尔维一脑门官司去守南部军事基地禁区,高强度巡逻。两人打打闹闹惯了,晚上住教官宿舍都一个人。
加莎不太适应,下巴搁在桌面长长叹了口气。
他们干这行的一般没有准确的上下班点,昼夜颠倒一个通讯被叫起来是常事,在这种前提下,正常上下班的工作对他们来说有极大诱惑力。
有一个人,做到了。
上校到点打卡上班,到点打卡下班,成为整个南部军事基地作息最正常的人。
他和温静思一起坐在会议室,去了第一眼看到墙上弹孔,所有Alpha军官缩着脖子不搭腔,听见他低沉道:“怎么回事?”
霍持、加莎、秦荔、佘歇、夏狸:“……”
这五人齐齐一抖,霍持伸手捅夏狸,夏狸捅佘歇,佘歇一言不发踢了加莎一脚,加莎硬着头皮用胳膊捅了捅秦荔,中校面颊一抽,道:“加莎……加莎的枪走火了。”
又是黄昏,Alpha军官目光从他们身上不轻不重晃了一圈。加莎一闭眼,豁出去:“是!是的!上校,我马上去写检讨,一千八百字!”
温静思笑了声,给空茶杯加水:“这次放过你,下不为例。”
他是很想抓着赫琮山讨论一晚上手头的事的,不过五点已到,上校看了眼时钟,朝他一点头,“走了。”
天色暗得快,半个月之后,又一场虫潮从东南面席卷而来。
温静思纤弱的神经终于有了支撑。
他欠缺作战经验,虫潮洞穴在错综复杂的地下,一片种植物的荒地。地道兵花了小半年找到,并绘制不完全地图。
白昼:“这边不能种地了——不能种地了!大家先坐军舰回去,暂时不要走!”
他一边高喊着帮士兵们驱散人群一边朝瞿清雨跑过来,瞿医生百无聊赖地用脚勾住一根枯萎的玉米棒,盯着头顶两艘形状奇异的军舰。
白昼四处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靠近:“你看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特殊兵种。”
“特殊兵种?”
“有些人天生在某一方面有强能力,譬如听觉和嗅觉。有的人听觉发达到能听见底下的动静,当然也就有的人能隔着层层土地看到底下的东西。”
白昼:“……你骗人吧?”
瞿清雨顺手捡了根玉米棒坐下来,撑着膝盖笑了:“找我干什么?”
白昼一怔。
他一开始总是路过那家黑诊所,小小一家店面,卖得药剂比外面不知道贵了多少。就算这样还是有数不清的Alpha拿着钱眼巴巴扒在窗口想跟里面人说一句话,他放学回家总路过那条路,听多了看多了打心底里认为对方是个无良医生,有一身的手段和力气。
大部分时候对方浑身都竖满刺,根根分明,扎得人流血。
现在的Beta青年让他想起那个在下雨天捡到Beta弃婴的医生,浑身上下被水淋湿,让他帮忙倒一盆热水,递剪子的时候语气却人想象不到的柔软。
“想说什么?”
瞿清雨难得耐心,如果白昼长点记性就会想起来这不是一个好预兆,可惜他在军队里跟Alpha泡久了,神经变得粗糙。
白昼别扭地动了动,昨天还挥舞着棍子跟在一群新兵屁股后面赶,今天又变成那个破败酒吧,在吉他手拉棉花一样刺耳的鼓乐下问“我拿到士兵证之后你能不能吻我”的青涩Alpha。
“我上次回家,看到我爸拿着我的军队徽章还有士兵证展示给他的朋友看……”
白昼不停转动着枪柄:“我想他……为我骄傲。”
瞿清雨可有可无点了点头:“你有一个好父亲。”
“这是什么?”
白昼没话找话说:“地里种的,长那么长。”
瞿清雨:“玉米秆。”
眼看白昼要坐这儿跟他聊起来,瞿清雨想了想,说:“玛格丽怎么样?”
“玛格丽老师?”
白昼:“伤心得太哭一场,被接回去休息了。”
他注意力明显不在这件事上,田野上有风,风将Beta身上的气息带过来。白昼坐在原地,心里有什么跟着风膨胀起来,蒲公英一样挤满胸腔。他再不说点什么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因此他盯着泥土里一只长得像蜗牛的石头,说:“医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瞿清雨:“嗯?”
白昼轻轻:“有一天你要是觉得不开心,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我的……”一切。
这种情境下再这么说话,不远处Alpha军官背对他们,对测绘地图提建议。白昼总有背叛组织和军队的微妙愧疚,把最后两个词字吞了回去。
“我对你说过的话永远算数。”
他说完不等瞿清雨回答,站起来大步往前走。少年Alpha的身躯从他身上脱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完全成熟的Alpha身体,小腿肌肉劲瘦有力,每一步都稳稳踩在地面。
“走那么快。”
瞿清雨伸手拂开肩头草梗:“真是……”
小孩。
天空云雨聚集,沉沉压低。他在田间地头坐了会儿,等待下一场暴风雨。
秦荔过来找他,Alpha在他身边坐下,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实在想说什么,道:“你确定要做?”
“你有更好的办法?”
瞿清雨慢悠悠吹风,他纯是跟来玩,这种勘测不需要他来,他猜测那场暴风雨下下来要等到半夜。
半夜,地面发出清晰的蠕动声。
临时营帐中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远处群星黯淡,土地给人一种长在鲨鱼背脊上的错觉,海浪一般涌起又低下去。
“赫琮山,你想到了什么?”
瞿清雨问他最常问的那句话。
他头顶Alpha军官平稳:“白昼怎么回事?”
目前尚且能正常沟通,瞿清雨贴在他耳边,有一点清晰地说:“我遇到你之前遇到他,这么翻旧账你要问的Alpha太多了,上校。”
“想到了什么?”瞿清雨懒惰地往里缩,又问了一遍。
他小动物一样乱钻,透明帐膜外是涌动的虫潮,掩盖在无边大地之下。
腥气从土壤中一层又一层弥漫。
赫琮山忽然具有无穷尽的耐心,他在头脑尚且清明时想到许许多多刺耳的话。而此刻对方在身边,那种躁动平息又起头,仿佛幽静之夜生长出的鬼影,最开始低矮一茬,因每一句话见风生长,高如围城。低而复高,高而复低。
他头部难言剧痛,甚至不能分清是战场带给他的压力还是怀中的人,头皮每一寸都扯紧了,将他撕扯回某个混乱天气。
乌云。
赫琮山立刻起身。
秦荔和温静思都在外面,冷风吹过所有人冰凉面颊。Alpha军官环视荒野,备用军舰启动的灯光掠过他侧脸,鼻梁拓下的面部阴影无端有无情嗜血的意味。
“交给你。”
温静思:“五公里内。”
意思是五公里不留后患。
赫琮山压住额角,话语越发冷漠:“还有他。”
瞿清雨充耳不闻,跟着他前后脚上军舰直升梯。他站那儿,没有任何一个Alpha军官踏出阻拦的一步。
赫琮山从半空俯视他,从眼到唇。
豆大雨点往下滴。
“我和很多人在一起,我老师的儿子,我养父的二叔,我的资助人……我生性就是这样,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没有定性。”
“在你身上我坚持很久了,我昨天爱你,今天就不爱你。”
“在我眼里没有忠诚和伴侣,只有下一个。”
“……我不爱你。”
赫琮山重重闭眼,把人从地面提起来,粗暴塞进了舱门。
他勉力保持冷静,镇定剂对准注射那一刻被阻止。注射器尖端从血管中拔出来,血珠被蹭掉。
“别问我爱不爱你了。”
“如果你不放心……”
Beta青年张开双臂,叹了很长、很长一口气:“把我关起来,赫琮山。”
第75章
从指挥官室偌大布景窗往外看,群星闪烁。
夜晚幽静,风如麦浪。
瞿清雨感到些许无聊。
他所有和外界通讯的媒介都被收走,一开始相当无聊。他还从没有这么闲过,医院递交了辞呈,温静思那儿也有假,诊所都交给小克小州。手术不用做哪哪儿不用管,没有不分白天黑夜响起来的急诊铃,什么都没有。
太不习惯了。
人长期处在紧绷的环境中,乍然松懈,有种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干什么的茫然。
他幽灵一样作息,从早上睡到半夜,从半夜睡到凌晨。时间的流逝变得不明显,过去一天,或者过去五天,又或者过去十天……再这么下去不行,瞿医生开始练字。
他抓了笔重新写字,企图强行让自己的五指从二十多年的错误中恢复正确,不过收效甚微。往常这么需要时间的东西他是不屑一顾的,因为练着练着他就开始烦躁,老天,这世上最磨人的事儿除了练字不作他想。他下笔写一个字歪歪扭扭,往往写第二遍一半的字儿认真,另一个偏旁就不知道歪到哪儿去了。再写两遍他就开始火气旺盛浑身发燥,幽幽盯着临帖上的字想扣下来变成自己的。
“我根本不会写字,换种方式写字像让我重新学走路。自己从前的走路方式忘了不说,新的也没学会。”
瞿医生如是想。
他用一种十分之诡异的姿势靠在床头,看着自己横不平竖不直的笔画愁得直想抽烟。他坐那儿思考半天,又从床上爬下来,换了另一只满墨的笔。
瞿医生笃定地想,是笔的问题。
到点儿饿了,他拉开冰箱储藏柜,里面满满当当的食物差点掉出来砸到他脚。他捡了两个西红柿做面,没事可做把西红柿的皮一圈圈连起来。
然后他再吃药,为了心理安慰选一个对腰好的姿势喝药。
练字。
喝药。
睡觉。
……
然后门开,Alpha从外面进来。
瞿清雨用脚踩着他写的大字,相当烦躁:“练字没有用。”
赫琮山把扔到身上的纸拿下来,八风不动:“七天。”
七天指望练出个什么。
哦,七天,瞿清雨就知道,他在这里七天。
短期内看不到成效的东西瞿清雨就想立刻放弃,他不想练了,把地上的纸团成一团甩到垃圾篓里,踢了一脚。
赫琮山清理战场,他就跟在赫琮山身后。上校真把他扔在指挥官室,每天什么不干纯陪他睡觉。睡觉的步骤很长,首先,洗澡,然后,睡觉。
他睡着了人显得安静,一开始半蜷缩身体,后来会展开一点,腰胯紧窄,手掌下是触目惊心的骨骼。有时候一整夜会猝然惊醒多次,将醒未醒时刻,眼皮颤动又睁开,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自上而下看清蓝眼睛里有一条流淌的长河。
赫琮山注视他的眉眼,伸手把他变长的头发往上撩。
上校仍觉混沌,在理智和疯狂的边缘游走-
会议室的技术工程师进行汇报,滔滔不绝:“长官,我们对作战服新型了改良,主要性能体现在更轻便,跃进借力方式更轻巧,最远距离更大。结合一些特定恶劣环境,这次的作战服还有防风隔热扛高温的作用,最高记录能在水下提供15到30分钟的氧气……”
作战服重量高达五公斤,穿着这玩意儿行走安全是安全,还能借力打力把力气发挥到最大,没准儿能一拳锤断异形的钢筋骨架。别的都好,就是密度太大重,不好伸展身体。这是负重训练的根本原因。
技术兵汇报总这么无聊,接下来还有地下测绘师,就是那种戴小黄鸭安全头盔,鸭子嘴巴里叼着探照灯的伙计。两个锄头别在腰间,跟遁地鼠一样会挖洞。
地下测绘师完了是腺体和信息素研究室的博士,对方嘴里念的一大串化学名词和分子式令人想死……
啊。
加莎听的一个头两个大,他在会议室翘二郎腿,被阿尔维打下去又翘起来,换了个方向走神,改为盯着温静思身边的Alpha军官。
对方和平时别无二致,下达命令的语句短促,即使有些混乱的地方也很快反应。他对士兵的要求严苛到变态程度,光影一照,加莎很难想象他处于一个记忆混乱的时期。
“我放心了。”加莎凑到秦荔耳边说,“上校没什么异状。”
几天前魏迎和和张载全部出现在南部军事基地,将上校基本病情简述,并建议他们在开口之前先自我介绍,避免出现尴尬情形。
秦荔面露深思。
他突然察觉到不对的地方,眉头紧皱:“你最近一次见瞿清雨是什么时候?”
加莎心大:“我们一起见的你忘了,那片种玉米杆的田地。”
那都十天以前了。
秦荔心事重重地放下笔。
他产生的动静微小,还是被上首Alpha军官发现。日常会议,他穿了件深黑的衬衣,黑衣黑裤,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将他冷质的虹膜衬托得漆黑、无情。
早在多年前秦荔随父亲去拜访前任指挥官时,就知道他会是他未来的上级。
Alpha十四岁,拿一本俄文书从楼梯上下来。秦荔抬头,望向他居高临下的眼睛,他当时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信息素,高等级Alpha天然的信息素压制让秦荔有禁不住要下跪的冲动。
虽然他鲜少用信息素压制,但那一幕秦荔至今回想,仍感战栗。
赫琮山平静问他:“什么事?”
秦荔犹豫,斟酌,道:“瞿医生……”
赫琮山反问:“你想见他?”
秦荔想也不想摇头,正值黄昏时分,一缕暗色金线从Alpha军官瞳仁正中央穿透,又冷沉地掠过所有人:“我不太喜欢别人过问我的Beta,中校。”
秦荔一怔。
上校以往不常使用这类字眼,从头到尾主动权在另一个人手中。他想告诉任何一个人他是上校伴侣,那他就是,他不想说出口,赫琮山从不主动提及。
“是,长官。”
秦荔谦逊而顺从:“我知道了。”-
第十一天的时候,瞿清雨又把笔跟纸捡回来了。
他心平气和地坐在那张宽大桌子前,坐端正,右手腕骨压严实桌面,开始写“一”和“丨”。
写成两条波浪线。
他捏着张纸心里不明白地想,凭什么别人横是横竖是竖的他是波浪线。
瞿清雨叹了口气。
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也没必要非写得比别人好。毕竟有的人在这里会的多,有的人在那里会的多;有的人在这里付出努力,有的人在那里付出努力。
他躺倒在床上,望着头顶吊灯,有某一刻突然被自己这样的想法震惊。
他意识到一点微妙的的不同,但那不同只在心底冒出树芽般小的枝叶,被他强压了下去。
练字这事儿,瞿清雨也渐渐无所谓了。他身体里静得没有什么东西,变得慢悠悠又懒洋洋。
天气好,太阳照,阳光一泻千里。瞿医生盘腿坐在靠窗的地方,弄不明白地想,他是为什么非要把字儿写得跟临帖上一样甚至更好看。想了半天想不到,索性抓着笔坐到凳子上,又写了两页“一”和“丨”。
赫琮山不怎么管他。
指挥官室的门把手锃亮,Beta青年一天从那儿路过八百回,看上去不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开门,能不能走出去。
赫琮山在监视器后久久注视他。
几个小时前他们做了一次。
Beta身上有他留下的痕迹。
哨台瞭望塔起红光,Alpha军官起身,捞过椅背上外套,登上那辆银白机甲。
踏上升降梯前他停下,秦荔无声低头,望见他军靴上一点残忍而傲慢的光-
军政服务大楼。
无数Alpha和Omega在办公大楼,窗明几净,地板上倒映出所有人严肃的神情。
军事和政治新闻从这里流出,实时转播同样,虚拟大屏上流弹肆虐。
地面光洁如新,江科抱着一堆入职文件跟在带他进来的老师身后,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和紧张。
领着他的老师是名相当干练的女Alpha,盘发,一边引着他认各处的指示牌一边介绍:“这是市政他们的办公厅,穿过连廊后面那座是军政大楼。军政大楼有两座,一座用来给文员办公,电脑后面的录入员负责给Alpha军官们办理请假手续和退役证明。这一座是你要工作的地方,鉴于你已经在军部医院有完整的实习经历需要做什么我就不说了。你的老师姓方,他会告诉你怎么做,通过试用期后你会正式留下来,成为这里的一员……”
露天连廊用特殊的材质裹成半包围形,形似一个倒扣的的蛋壳。前面矗立两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其中一座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另一座则相反,入口清净。
江科抱紧了手里的文件,听见自己心跳急促的声音:“李老师……另外那一座是……”
李夕云看了他一眼,用电子卡刷开进口处的门:“军官办公处。”
出于好心她提醒,“非必要不要乱跑,军官们大多是Alpha,Omega有意出入并释放信息素属四级骚扰罪,会送交军事法庭裁决。”
她后面说什么江科已经听不见了,高楼最顶部的银白色几乎闪到他的眼睛。看不清楚,江科能猜到那里停着一艘形似银鱼的军舰,阳光照射舰身每一寸,仿若漆金镀银。
踏入大楼的每一步江科都像踩在棉花上,直到李夕云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
“方主任,这是您的助手,叫江科,今天来报到。”
方诺文“啧”了声,从两台显示屏后面探出半个身体,拿走了自己最近的座椅上的衣服,腾出个空地。
“小江?坐这儿。”
他戴一副边框眼镜,显然不常用,摘下来捏了捏鼻梁:“数据统计会吧,这表格录了,下午一点前给我。”
江科赶紧把手里东西放下来,把脸凑近了去看显示屏上的数据,看了没两眼,结结巴巴:“这……这是……”
方诺文一边处理线上就诊一边说:“在役军官的身体数值和信息素水平波动,体检报告,住址联系方式。三个文件夹ABC,体检报告分身体数值、精神脑电波和信息素曲线图,有问题的扔C,问题不大的扔B,没问题扔A。标C的到时候发我回访。”
江科:“哦哦,这个我知道。”
方诺文看他知道了低头在通讯器上回消息,Alpha身上的信息素处理得很好,江科没有闻到他身上一丝一毫信息素的味道。他听说这个带他的Alpha是一名军医,一般情况下军医在非重大战役时实行流动轮岗制,有时在医院,有时在军政大楼,后者完全是给他们休息时间。当然,也可以选择不休息。
“什么Omega?”
Alpha身高腿长,一手搭在他座位椅背上一手去拿他后座椅上的藏蓝工作服。距离近了,江科后耳朵起了一层小绒毛。就一秒,Alpha拿走了外套,放在臂弯,有些心烦的口吻:“我讨厌葡萄。”
江科掌心都是汗渍,他放在鼠标上的手不听使唤一样湿滑,滑得快要握不住。大厅其他窗口都是翻阅文件的声音,交谈的声音,他后颈即使戴了抑制剂环也微微发热起来。
上千名黑色宋体五号的军官姓名,他一目十行,越往上心跳越快,到最后简直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方诺文仍在和通讯器那一面的人说话,传到耳边有些失真:“我没在医院看到他,他休假审批在院长那儿,长假,上次我问他为什么休假,没告诉我。”
方诺文换了只手,余光发现新来的Omega实习生吓了一跳。他心想这么不经吓,压着人旋转椅椅背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说话:“太累了吧,谁没个累的时候。”
他怕这新来的Omega出错,分神盯着,过两秒察觉到不对,通讯那头的管家又催他:“三个Omega,身段样貌学识都是顶尖的,您还是回来看一眼。”
方诺文接了他的话,饶有兴致:“什么样是顶尖?”
管家谦逊:“自然比不上您看中的。”
从方诺文嘴里形容的Omega,到了令他怀疑是否有这个人的程度。
方诺文笑了声,坐下来压着圆珠笔在桌面转圈:“行了,我心里有数。”
管家带话:“您的时间不多了。”
挂了通讯方诺文仰靠在座椅上,沉沉吐出口气。
市政大楼人流来来往往,他无端想起自己家里那沓手术记录片,跪地的医生身上都是血,做按压时腕骨和小臂用力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非常……迷人。
方诺文抵了抵犬齿,犬齿一寸寸磨过了舌尖。
身边Alpha沉郁的心情不加掩饰地影响到江科,他快速将军官信息照ABC分类,喉咙冒出极大渴意。
“你在找什么?”
江科一震。
身边Alpha抬手松了衬衣领口最上一颗扣子,呼出口气:“我想你应该知道保密协议上写了什么,或者你的入职培训有没有告诉你,私自记录泄露这些信息属于刑事犯罪。”
他脸上挂着笑,江科后背却出了一身汗,支吾着说:“……我没有。”
方诺文看了他一会儿,收起那支圆珠笔:“害怕什么,来,我们聊聊天,你今年多大了?”
江科勉强镇定下来,声如蚊蝇:“二十一。”
“真是个好年纪。”方诺文感慨一声,“有自己的Alpha吗?”
他像只披着羊皮的狼,江科额头渗出一点汗,在他的注视下艰难摇头:“没……有。”
“哦?”
方诺文意味深长地说:“真没有?”
江科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Alpha神色隐藏在阴影搭建出的视野盲区内,他不安地攥了攥手心:“……没有,方老师别拿我开玩笑。”
“没有就没有吧。”方诺文压了压酸痛的肩膀,重新靠回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江科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Omega学东西速度也快,他平时就帮着着处理一些录入和输出上的问题。军政大楼偶尔会有战争的通报,他常在办公大厅看到Alpha军官们结伴而行,见到最高的军衔是某条直通路被封,为首Alpha军官有一只义眼,大步行走在去往另一座办公大楼的路上。
有一次他神差鬼使跟着队伍走,不留神被发现,立刻有执勤的Alpha士兵将他驱赶。开合的旋转门距离他咫尺之遥,还是关闭了。
江科不免垂头丧气。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发觉今天略有不同,四周气氛异乎寻常。他不明所以抬头,面板上播报着某场战争的胜利;Alpha军官脱下帽子,英俊眉眼被汗湿。他朝镜头看了一眼,侧脸冷硬,肩上银鹰喙部锋利。
江科呆立原地,无法让自己的视线挪开分毫。隔着屏幕冲击的某种凝成实质的掌控感让他情不自禁腿软,心跳加速。
即使对方褪去指挥官光环,也无疑是一个能令人疯狂的Alpha。
方诺文同样抬起头,目光落在大屏上。对方能上战场势必尽可能将精神状态调整到最好,而基础表格上信息素和荷尔蒙的异常状态显示,这是一个即将进入易感期的Alpha。
在他多次使用抑制剂和违规方式强行控制后的,第一次易感期。
方诺文靠坐椅背上,毫无缘由地笑了起来-
人生是一场由无数赌局构成的赌场,金壁辉煌,灿烂闪耀。所有人都站在赌桌边观望。赌局不是非A即B的选项,每一根命运的触角藏在更深处,延伸出多如牛毛的曲折长路。很难说走向哪一条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也很难说此时艰难未来光明,此时光明未来就坎坷。
瞿清雨想了些百无聊赖的事,将手指轻轻搭在门把手上。
他一生都在做赌徒。
——人总不会一直输。
第76章
住院部的病人受到一定精神刺激,一开始来时还有Alpha士兵看守,后来她的父母不放心,强行换了自己雇佣来的保镖。
护士量完血压和心率后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偷偷观察那个一直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Omega女士。
她在病房也打扮得十分得体,仔细地描摹了唇和眼,口脂是淡橘色,衬得一张瓜子脸白皙小巧。
“来帮我拉一拉这件裙子的拉链,来啊。”
护士一怔,Omega女士又冲她招招手,她不自觉地走过去,手放在对方后背镂空的拉链处。
Omega巧笑嫣然地说:“我叫玛格丽,在一所大学担任心理辅导课的老师,我的爱人同样是一名老师。他的公开课很受欢迎,主要内容是关于社会心理的,当然也有一些Alpha和Omega的生理联结。”
她脸上的笑容不似作假,护士由衷羡慕,说:“您真是幸福。”
Omega理了理蓬蓬裙下摆,套上外套,礼貌地说:“谢谢。”
“我想出去见他,你愿意帮我个忙吗?”
Omega露出恳求的神情:“我想出去。”
护士不忍心拒绝,为难地想了半天,Omega又哀求道:“见不到他我会死掉的,你就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
“好,我帮你。”护士下定决心,“你从消防通道那儿走,说你去上厕所,我帮你掩护。”
……
消防通道的白炽灯是冷漠的色调,Omega裹着长风衣外套下楼,夜色悄寂,最近温度上升,楼下高大树木旧叶间隙种夹杂几片新绿。月光一照,融融生色。假山盆栽,景观石上几年如一日流淌清水,石面生长出青苔。
冬末气息萧索冷淡。
Omega脚步轻快。
她想起自己的Alpha爱人,心中像有一团甜蜜的蜂蜜酱,越搅越黏稠。她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在医院,Alpha替她赶走了插队的野蛮人,替她解决一些体检报告上的生僻信息。
“你是医生吗?”她好奇地问。
“我的父亲是医生。”
Alpha递给她面包和食物:“看你有一项空腹检查,还没吃东西?”
她不年轻了,也谈过几段恋爱,因为不满意不合适总是无疾而终。本应该不那么容易被撩动心弦,但接过水和食物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Alpha和Omega之间天生的吸引力,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
“……还有我的爱人,也是医生。”Alpha陪她在走廊上等待医生叫号,靠在墙壁上,忽地笑了笑。
爱人。
她强装掩饰内心的失落,主动问:“一定是很优秀的Omega吧?”
“Omega?”
“目前不是。”
年轻Alpha又笑了,提起对方时目光和语气同步柔软下来:“如你所说,他很……出色。”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公共课现场,她去旁听,无意中一抬头。Alpha立在讲台前,风度翩翩,绅士幽默。强大学识和专业知识令她折服不已,心服口服。
她坐在讲台下,有种莫名的冲动。窗外是夏天的蝉鸣,她暗自想,这要是一个没有爱人的Alpha——该多好啊。
她坐在最前方,看着无数年轻朝气的学生们上去询问问题,目光无意中和Alpha相交又匆忙离开。Alpha却微笑着朝她的方向看,开玩笑:“玛格丽老师在那里,也许能为我分担一些这甜蜜的烦恼?”
她仓惶抬头,Alpha文质彬彬地征求她意见:“一会儿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玛格丽老师,为了感谢你的帮助。”
阳光太好了。
那样好的阳光,一生只此一次,让她再不能忘。
咖啡厅她敏锐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低落,再三斟酌,问:“您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吗?或许有我能帮到的地方。”
Alpha将冰激凌推至她面前,失笑:“让女士烦恼是我的不对,没有什么麻烦,您要一块苹果派吗?”
她紧张得舔了舔唇瓣,慌忙说:“不用。”
“那就是不太喜欢了。”Alpha若有所思,“奶酪怎么样,或者曲奇小饼干。都拿一份。”
……
后来他们常在学校遇见,有两节课正好排在一起,教室在正对面,课间她出来透气,隔着“口”字形的中空草坪和Alpha不经意对视,面上强装镇定,实则在和对方打招呼时满手心都是汗。
聚会有同事起哄他们俩,她不想打断那一刻幻想,Alpha笑着抬起酒杯,说:“玛格丽老师美丽高贵,是我配不上。”
美丽高贵。
他这么想我吗,她坐在角落,即使知道是托辞依然心跳加快,故作不在意地坐直了背。
Alpha又饮酒致歉,拉开距离道:“我有爱人。”
于是她心又猛然跌落谷底。
聚会结束Alpha驱车送两名Alpha和另一名Omega同事回家,临上车前想了想,对其中一名Alpha同事说:“你换辆车坐?”
Alpha摸了摸脑袋,想起来三个Alpha和一个Omega,讪讪道:“还是你周到。”
于是那名Omega也通红了脸,小声说:“我没事的,华老师。”
最后送她。
车内是水洗过的青苔味,摆件品位高雅。Alpha开车时左手那只青蓝色表盘在昏暗种闪烁暧昧迷离的光。她在副驾驶上,等红灯时还是问:“你心情不好?”
Alpha低笑,说:“能感受到?”
她不自然地说:“能闻出来……”
“抱歉。”
陷入沉默。
音箱是一首缠绵情歌,一路夜色在身后追赶。她大着胆子,尽可能不触犯隐私道:“是……你的伴侣?”
“是有些苦恼呢。”
Alpha将车停在她家楼下,没有更进一步交谈的打算:“晚安,玛格丽老师。”
她不得不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拉开车门,在最后一刻冲动地说:“要不要上来坐坐,喝杯茶?”
夜色无边。
Alpha隐没在黑暗中的眉眼微微展开,穿透她,看透她。
“太晚了,玛格丽老师。下次有空。”
她在原地望着车远去,巨大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有一瞬间,她胸腔里突然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嫉妒之情,那嫉妒之情来得如此猛烈,让她险些掉下泪来。
他们疏远了。
直到一次无意中学校抽血体检,发现他们的信息素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腺体和信息素室的专家和婚姻介绍所的老师来拜访他们,喜气洋洋地说:“您二位未婚未嫁,信息素匹配度还如此高,简直是——”
对方用无比夸张的口吻说:“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坐在沙发上,仍然保持着骄傲,眼底笑意却忍不住跑出来。
送走了三位专家,Alpha正要离开,她没忍住抓住了他的袖子,问:“你没有……没有结婚?”
“没有。”
她眼中顿时冒出希望之火:“那、我……”
Alpha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不无怜惜地道:“我有很爱的人,只不过是一个Beta,你知道Alpha和Beta之间无法建立稳固关系,我们一直为此烦恼。”
眼泪从她眼眶中大滴大滴滑落,她哽咽着说:“那你……为什么……”
“你爱我吗?”
她急于剖白:“我当然爱你,你知道Omega天然爱她命中注定的……”
“你愿意付出什么?”
Alpha手指碰到她的腺体,轻声:“我们谈场恋爱,怎么样。但我想要你的腺体,我很需要它。”
……
医院卵石路曲折,路灯清明。
“玛格丽不见了。”
秦荔冷着脸站在监控室:“三个小时前。”
佘歇:“不在医院?”
“不在。”
秦荔深吸一口气:“住院部三层楼都找了,凌晨一点她出了病房门,对两名Alpha士兵说去厕所,精神疏导师跟着她一起去,被她敲晕了。”
“哦?”
佘歇似笑非笑:“不是很明显?”
“很明显什么?”
佘歇用相当轻松的口吻说:“她出院了。”
“……”
“我记得医生昨天下午给她签了出院证明,她只不过提前出院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秦荔:“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佘歇靠在监牢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个人要是不想待在一个地方会有无数种办法成功逃脱,多少人看着都没用。”
秦荔警告:“佘歇。”
佘歇挂了通讯,抱臂等在审讯室外。
“长官。”
赫琮山点头,他声音很沉:“秦荔?”
佘歇:“玛格丽不见了。”
赫琮山扶住脖子转了一圈。
即使有高等级Alpha天生的高精力和体力在,其实也很难做到他这样。
监牢代表警示的红格子油漆涂得太过,鲜红艳丽。Alpha军官临进来前才脱下防爆头盔,额间都是汗。佘歇莫名想起温静思对着战略资源调配和武器库抓狂的模样,神经质得把推门声听成枪响和爆破,一有风吹草动彻夜辗转难眠。此外刚上任半个月平均睡眠每天入睡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头顶白发银丝一根接一根长。更严重的是前期没有丝毫胃口,晨会开始前必呕吐。进来汇报的Alpha士兵能被他狂暴的信息素掀出两米远,极端高压和焦虑之下虽然能坚持,但□□和精神的折磨简直在透支生命。
早年间赫琮山倒还和他们一起,后来指挥官和士兵之间隔着重重沟壑,渐行渐远。
非必要你和你拥有绝对权威的上级没什么话可讲。
佘歇的目光渐渐移向审讯室,那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六面体水箱,成全透明色,棱角上拴着根根铁索固定,长管正在往里注水。水位逐渐升高,慢慢淹过里面Alpha膝盖。
“上校。”
华之闵轻笑道:“我怀念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上一次你用这种手段审讯犯人还是在处理战俘的时候,我很荣幸。”
冰冷池壁映出Alpha军官冷沉侧脸,他一言不发。
“我们叙叙旧吧,上校。”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华之闵微微笑了:“前提是停下来。”
六面体停止注水。
“你想知道什么?上校。”
华之闵故作遗憾地说:“听平老医生说您的记性最近不太好,冒昧问一问,是失忆还是……精神错乱?”
佘歇蓦然看向赫琮山。
赫琮山语气平稳:“差不多。”
二者对他没有太大差别。
华之闵:“上校,你失约了。我们的约定是你死在第二次战争中,怎么,你要换一个选项?”
赫琮山顿了顿,道:“我失忆了。”
ALpha军官四平八稳坐在唯一一张审讯椅上,看不出在想什么,也看不出来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你的实验室在那所福利院周边一公里的地方。”
佘歇出声打断:“流动信息素的来源和养料被斩断,虫母下一次大规模繁殖潮在三年后。”
巨大软管藤蔓般围住正中央蓝色宝石,宝石像心脏连接无数血管触角,正中央挖空,放着液体。宝石底部有加热器,加热器受人为控制速度和频率。液体不断汽化,源源不断产生令异形陷入疯狂□□的甜美信息素。
华之闵似乎是好笑:“哦?你认为只有那一处?”
“温度湿度光照和场地。”
佘歇反唇相讥:“十三处。”
“总有漏网之鱼啊……”
华之闵缓缓转过头,戏弄般问:“你说不是吗?上校。”
佘歇猛然一惊,脸色沉下来。
“没有。”
赫琮山慢条斯理玩弄手枪,取下一直没来得及脱下的黑色皮质手套,压下扳机又松开的动作有种惊心的残忍。Alpha生性中对冷兵器的崇拜和骨血中的傲慢展露无遗:“如果有,我此刻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水声“哗啦”。
华之闵提膝朝前走了一步,似乎要透过Alpha冷漠的眼睛看到遗漏,然而他失败了。
“上校,你真是……”
他低低笑了起来:“算无遗策。”
“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华之闵手贴在池壁上,抬头望了眼奇高无比的顶部:“想淹死我?”
佘歇同样望向沉默的Alpha军官,他后靠在那把银灰色的审讯椅上,五指隆起的弧度骇人。
一阵吊诡的寂静,静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说说看。”
赫琮山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眉骨相当锋利,优越面颌折角带来强大压迫感。佘歇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直到长久寂静后,华之闵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微笑着道:“他以前……真的很吸引人。”
“我去了他的学校,那天正好下雨,天气不好,他在教室打扫卫生,穿一件尺码明显不合身的校服。赫琮山,我们那时候上学没有人穿校服,都想着怎么打扮穿什么衣服能更吸引Omega。除了款式还要在质感上下功夫,他那件校服我怀疑是不是唯一一件能穿的衣服。那么大,袖子卷下来跟唱戏的一样,也可能是太瘦了,松松垮垮,颈骨上每一根骨头能能看见……见第一面时我没有太大感觉,只觉得他眼睛太漂亮,有种不同于寻常Beta的漂亮。”
华之闵:“漂亮也就算了,赫琮山,你大概能明白我的感受,我明知道他手里那把卷笔刀已经要割断那名Alpha学生的咽喉,或者捅穿Alpha的腹部……你知道他有那样的能力,即使让对方受伤仍然令对方念念不忘。”
“我帮了他。”
华之闵摊了摊手,说:“想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或者他能为一次帮助付出什么。你应该出现得更早,毕竟我当时得到了他全部的真心——作为朋友的。”
佘歇仍然企图去窥见Alpha的神情,对方一言不发,摩挲漆黑枪管的手隆起青筋。
“他一个人要做很多事,一个Beta,没有上Beta学校反而出现在Alpha和Omega扎堆的地方,受点排挤很正常,尤其是……他那么好看。”
水面粼粼。
华之闵点了点太阳穴,表示自己在回忆:“都是一些琐事,譬如书桌里出现老鼠,他坐下那一刻同桌尖叫,他提起老鼠尾巴装到盒子里,说带回去吃了。没人跟他坐同桌,我猜他是认真的。又或者有人往他课本上倒污水,他去厕所把人绊一跤,小时候……还很睚眦必报。上学存在感不低,上课读书学东西很努力,但是先天差距在那儿,无非辛苦一些。学校根本不想收Beta学生,把Beta和Alpha的长跑要求规定得差不多,为的是让Beta学生知难而退。可惜,他每天跑每天跑,还是过了。”
“他住的那间出租房就够摆一张床,勉强塞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木桌,凳子不知道放哪儿,要坐在床沿,高低不匹配腰痛的毛病那时候就有。洗澡要带个桶去公共淋浴区,挂着的帘子破两个洞,四面八方是催促声,热水时有时没有……你大概很难想象那种生活,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也很难想象。这世界上有和你我生长环境截然不同的人,他生长在你我想象不到的贫穷之地,拼命扎根拼命长,开出的花竟然还是白的,白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涂了层颜料。”
“我只是好奇他能装到什么时候,后来他提着蛋糕来找我,竟然是真的。”
华之闵:“天真得可爱。”
赫琮山:“还有什么?”
“我和你有一样的疑惑。”
华之闵笑了声,说:“几年前我找到他的数个买家,其中总算有有脑子的人,告诉我并非他不想据为己有,而是怀璧其罪。”
“说了这么多,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赫琮山言简意赅:“问。”
“你为什么找我。”
华之闵缓缓站起来:“或者……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让你不得不屈尊来到这里。”
“Alpha根本无法从Beta那儿获取安全感,无论何种途径,□□、或者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我猜的对吗?赫琮山。”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放水。”
六股水流自上而下急速冲刷水池池壁,水位淹没华西崇腰部。正对面刑具高挂,Alpha军官背后是那把审判之椅,铁质,浇筑在地下。华之闵遥遥注视他,忽地笑了。
“人各有命。”
“我很信奉这句话,人终其一生无法逃脱他的命运。如你注定是指挥官,如我注定无法超过你,如瞿清雨……多年前,如果我没有带走他,带走他的会是另外的Alpha。你知道,从后往前看,从前往后看,人能够选择和改变的东西太少了。看似那么多条生命之路,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局。”
赫琮山将枪口对准他面部,简短有力:“十秒。”
“一个美貌的Beta,本应该是精美展柜上待价而沽的商品。人人经过他,看中他,挑选他,以财力和物力权力拥有他,压迫他,甚至禁锢他。只不过故事的轨道稍稍偏移,他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获得了不该有的成就。那些东西是镜子里的花,水中的月亮,手一碰消失,风一吹散了。这不会让他改变命运,仅会让命运的脚步延缓。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走向一条截然对立的道路。于是你感到痛苦——我和你一样痛苦,解决痛苦的方式仅有一个,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道。”
水位渐渐上升,直到颈部。华之闵仰起头,竭力获得呼吸和氧气,牢牢盯着赫琮山,仍然冷静。
“把他交给我,Alpha对Omega的吸引力多大你不是不知道,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成功……他将会一生困在你我掌心,永世不能逃脱。”
水淹没他唇部,他呛了一口水,说最后一句话:“上校,我们的立场一致,我们有可能共享他。”
水位淹没他头顶,窒息感传来。
“他走出了那扇门……咳咳咳……我猜得对……咳……赫琮山——”
“咚!”
佘歇瞳仁蓦地一缩。
赫琮山开枪,洞穿了那面水池。
第77章
“哗啦!”
无数碎玻璃飞溅,四分五裂。巨大压强挤压心肺,后背水流推力致使华之闵踉跄前倾。他狼狈跌坐在一堆玻璃碎片上,手掌顷刻见血。
“咳咳咳……咳咳!”
长期窒息令他半跪在地,捂住喉管疯狂咳嗽。
“喀擦。”
“喀嚓。”
Alpha军官漆黑军靴踩上碎片,统一军制长靴,皮革质地,工艺精良,泛冷光。那只长靴不紧不慢迈过碎片,将Alpha原本的性格撕裂出一道口子。
“你错了。”
Alpha军官残忍地勾唇:“所谓命运之路……多年前你没有带走他,他会是一名普通的医生,有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命运的既定之路是你界定的,你认为他无力逃脱,你认为他适合做笼中雀,你认为他无法自保,认为他终将走向权利和欲望的深渊。你替他选了一条你认为的命运之路……兜兜转转十年,亲手将他送到我身边。”
华之闵后脊背窜上一阵寒意,半抬起头。他猛然感受到尖锐的痛意,一枚锥状玻璃扎进他右手手腕。片刻后,Alpha在他紧缩的瞳孔中抬脚,重重下压。
“……”
“不,不管是不是我,只要你们见过面,最终他依然会走到你身边。”
华之闵仰头,强忍剧痛喘息:“我说的不对?上校,你从来没有想过我提出的建议?他生来不该是医生——”
尖锐玻璃在他腕部血管上来回割,顷刻间鲜血淋漓。他说不出一句话,面色苍白,手臂颤抖。
“我想过。”
Alpha打断他。
华之闵满头冷汗,却愉悦大笑:“没有Alpha能自控,多年前我告诉过你,你将和我走上同一条绝境之路。”
“没有我还有你,千千万万个我和你。区别只在于他最终会停留在哪一个Alpha身边,在强权和金字塔构造的社会中,任何东西,都是争夺的一部分。不过你的手段更高明,态度更高高在上。你想要绝对臣服和控制,想要他像一朵真正的菟丝花一样心甘情愿斩断所有可供依靠的树干和养分依附在你一人身上。赫琮山——我甘拜下风。”
华之闵脸色越来越苍白,禁不住笑出眼泪来:“老头不是求过你?求你手下留情,太迟了不是吗?从他第一次看向你时,就已经太迟了。你家世显赫,从出生起就要什么有什么,不管人还是物,没有一件东西能逃脱。你和那对双生子一样,无所不用其极。高等级Alpha之恶劣藏在隐性基因中,流淌在暴虐的骨血里。从他目光咬死你的那一刻起,这场他以为的单方面狩猎就已经是……彻头彻尾败局。”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此后他以为的自由就仅仅只是他以为而已。”
是好一手以退为进。
赫琮山低头俯视他,道:“我给过他后悔的机会。”
剧痛。
手部因失血过多麻木,一片模糊中华之闵吃力地抬头去捕捉Alpha的表情,仿佛多年前他仰视对方每把十环的记录。
一座不可攀越之高山永永远远横亘他面前,千年万年。
华之闵低低笑起来。
从他手腕流出的血液绵延一地,最开始是一簇簇血花,后来点滴汇聚,由洼地变小溪。
“你会不会手下留情?”他挣扎着问。
赫琮山给他模棱两可的回答:“也许。”
华之闵:“什么……意思?”
赫琮山松开枪,枪带着剩下子弹沉重坠地,发出剧烈碰撞声:“我给出的自由限度取决于他。”
取决于他靠近我的决心和勇气。
那把枪近在咫尺,而华之闵已经没有抬起手的力气,生命的急剧流失中他想起大雨后湛蓝的教学楼。Beta少年眼中世界如一幅装裱名画,在他记忆中留下最不可磨灭一笔。
血和水混在一起,渐渐融合。缺氧和失血中地上的人突然弹动了一下,赫琮山收回脚,踏过了血与刃流淌出的遍地狼藉。
“留条命。”
迈出监牢前佘歇听见Alpha留下一句,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追出去:“——长官!”
赫琮山停下脚步。
牢狱灰尘浮在半空中,漂浮在他宽阔肩背上。佘歇不受控制地问:“华之闵说的……”
“我已经不在意他口中每一句话的真假,也不在意权力和地位和我相比之分量。在更早之前,我还是需要答案的。”
佘歇骤然止步。
赫琮山再次触碰腺体,脆弱一层皮肤下涌动着岩浆温度,流淌过他冰封的心:“我仍在考虑。”
他要离开,佘歇再来不及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Alpha军官用那双沾满硝烟和血腥气的手戴上军帽,侧面折角,橄榄环标识流过冷沉的暗色光芒。
“他第一天来到战地医院手忙脚乱,过了没多久能独当一面;后来临时医院被炸毁,他坐在凳子上给锅炉烧水,身上到处是弹壳残骸;又过一段时间他跪在地上做急救,唇瓣干裂……我比任何人清楚。
“少校,不必担心。”
“我比任何人清楚,我爱一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璀璨夺目,引群狼环伺。如非必要,我很想保留。”
佘歇心头巨震。
“……所以不必担心,我是记忆错乱不太能自控,不是丧失人性。”
“前提是他待在他该待的地方。”
Alpha军官笑容不达眼底,他抬起脚步的动作很慢,军靴一步步踩踏在幽深狱道长不见尽头的铁制台阶上,渐渐消失-
玛格丽在南部军事基地漫无目的地行走,她想找到监狱,后颈微弱痛感提示她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需要尽快找到对方。然而军事重地戒备森严,监狱看守是重中之重,所在之地非轻易能进。她观望良久,自称是某个Alpha军官的Omega,这才得以短暂停留周边。
她焦急地四处乱逛,腺体痛感越发加剧,甚至有某一瞬间和她有过标记的Alpha联结变得微弱,时而能感受到时而不能。她坐在最近的长椅上,用力挤压腺体,企图通过痛感加深感知。
没有。
还是没有。
有人坐到了她身边。
“你一个人在这儿,玛格丽老师?”
玛格丽立刻抬头,重重雾霾和灰尘搅了她眼睛。她只分辨出眼前的青年是个Beta:后颈一片光滑。
但她又不无疑惑地想,对方身上有强烈到不容忽视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玛格丽挪动了身体,企图远离危险之源。
“你认识我?”
“唔……我选修过您的课程,您可能不记得我。”
“我记得你,你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你是这里的军官。”
玛格丽突然想起来,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急急哀求道:“你帮帮我,帮帮我,我的Alpha在里面。”
瞿清雨注视着她。
她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她将要跳入的是一片深渊。
Beta青年忧郁地问:“你爱他什么呢?老师。从前你在课堂上比现在要耀眼得多。”
玛格丽又哭又笑:“你不懂的,Alpha和Omega之间的感情,你不明白。”
Beta舒展了一双长腿,思索片刻:“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他离我很近,情绪低落,精神状态不好,需要人照顾。身体也很虚弱……可能失血过多,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空气中都是他信息素的味道,青苔暴晒后变得干涩,干在岩石上,皱巴成一团。”
玛格丽揪住心脏,一阵阵疼痛:“我很担心他。”
教科书上白纸黑字毕竟是公式化的东西,瞿清雨多少不能理解其中奥妙,委婉道:“你们之间经过了完全标记?”
“没有!”
玛格丽迅速摆头:“他只是在我后颈做了浅层标记,但时间过去不久,对我的情绪波动影响很大,我也能感受到他处在非常不舒服的状态。”
“什么感觉?标记。”
这其实是隐私话题,不过玛格丽一时精神恍惚,问什么答什么。即使恍惚她也本能红了脸,嗫嚅:“……舒服,腿脚发软,会有发情期征兆。”
Omega的发情期一般伴随的生理表现是,各处流水,各处发软,各种意义上的各处。
瞿清雨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即使Alpha用尖锐犬齿咬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快感,更谈不上舒服。注入信息素时带来的生硬疼痛比他撞到脚上小指头还疼,原谅他用这样的比喻。烧灼感会在接下来五分钟挤爆他的血管,让他忍不住挣扎和逃脱。
他猜测他和赫琮山的感受类比狮王咬断羚羊喉管,一个兴奋,另一个垂死。
恐惧感会在半小时内充斥他全身,被掌控绝不是太好的体验,仿佛精神和灵魂同步蜷缩在一起颤栗。
“你感受到的Alpha是什么感觉?”
玛格丽心不在焉:“舒服吧,Alpha能感受到的心理满足和安全感能非常明显的传递给Omega……他会得到空前满足。”
相比性爱,其实信息素的联结才是更能让彼此产生快感的东西。
瞿清雨从学术的角度总结,伸手枕在脑后,松了松几天没怎么活动的手腕,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放松。
他莫名其妙说:“今天天气很好。”
玛格丽呆呆抬头,隔了两秒怀疑自己和Beta青年看到的不是同一片天。
沙尘和雾霾,离伸手不见五指没差多少,勉强能从一个豁口中看到天,灰蒙蒙颜色。
“我带你进去找你的Alpha?”
瞿清雨站起来,朝她伸手欲要拉她,最后一刻又收回:“走不走?”-
Alpha果然受伤严重。
玛格丽哭着扑过去,不慎碰到他的右手。刹那鲜血从中涌流,沾湿了包扎好的白色绷带。
Alpha仍在昏迷中。
瞿清雨插兜站在一边,狱医冲进来急救,满头大汗地重新处理伤口,挤压止血,再缠绷带。
过程繁琐,创面太大,患者因失血过多脑供血不足产生休克。
暂时的,瞿清雨站那儿半天,手指动了又动,没忍住上手帮忙。狱医大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遍地是水,某一刻后背视线前所未有强烈。瞿清雨如有所感,缓缓转身。
几级台阶之上Alpha军官低头,在阴影中俯视他:“为什么出来?”
瞿清雨看向他的眼睛,深如海平面,不起波澜。
——我有时候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证明,基于Beta和Alpha的前提,我总是很难理解你想要的安全感是什么,也许永远无法理解。如果能有一把刀剖开心脏我想里面弄写满你的名字,上校。我知道一切风平浪静之下势必有暗涛礁石,人总不能永远生活在平静假象之下,欺骗自己道路平坦通途。
我无计可施,但有最后的方法愿意一试。
爱是克制、珍视和忍耐,同样涵盖接受、放纵和发泄。
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他微微抬起头,含笑道:“我总是骗人,上校,从我口中说的话未必是真的,我以为你知道。”
第78章
Alpha军官立台阶上,未发一言。
虚幻光影弱化他五官,坟墓般死寂中,所有人脚底爬上一股寒气。
落针可闻。
玛格丽是在场唯一的Omega,她牙齿发颤,后背不由自主匍匐下去,难以遏制畏惧。
这种形式的对话会让大部分Alpha暴怒,毕竟他们惯常受追捧和簇拥,更有甚者受仰视和跪拜,不可能受人愚弄也无法容忍言语挑衅。
玛格丽不知道眼前这个Beta曾许诺过什么,或者做出过什么承诺。不管是什么他都应该在能力范围内完成,欺骗的后果他不能承受。
她身体在小幅度颤栗,握着受伤Alpha的手也冰凉得可怕。对方帮过她,她闭了闭眼睛,尽可能克服恐惧,想要释放出聊胜于无的Omega安抚性信息素,以此来稳定Alpha的状态。然而极端压力之下空气中的梨子气味不再清甜,反而释出浓重的苦意,每一丝Omega信息素都要从腺体里艰难挤压。
——即使这样,身边的Beta依然无所察觉。他身处风暴最中心,姿态却如永恒高坐白玉莲台的观音。
不受信息素影响,不受Alpha情绪影响,游离世界规则之外。
呼吸带着将人凌迟的可怖,刀片落在细嫩皮肤表面,刀锋,整个刀尖,紧接着是刀刃,血液和疼痛在时间的分秒流逝中沉默地发酵。
瞿清雨缓慢抬起头,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声音有一点儿轻,又含轻微的笑:“赫琮山……你控制不了自己的信息素,因为我?”
不过几米距离,玛格丽见过他和许许多多Alpha说话,他说话语态有种明显区别于他人的特别,真真假假,砒霜裹着蜜糖,让人明知道外表晶莹剔透还是忍不住一口吞下去。
监牢中光线太暗,落在他眼底,沉浮出一道微光。世上有千千万万的Beta,没有Beta如他,有精准踩中每一个Alpha痛点的本事,他口中每一个字都透出无知的残忍。
“你的易感期要来了,是吗,上校,你打算怎么度过你的易感期。”
他甚至不知死活地走近,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刹那,停在最下一级台阶上。
“和我吗?”
有的人像善变的水,抓住了,握在掌心,依然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一张开手,什么都没了,了无痕迹。
赫琮山始终面无表情。
他身量极高,压迫感如影随形,高等级Alpha的显性特征在他身上一览无余。但事实上,更隐性的部分,家庭教育和自我约束让那部分自我仅仅展露冰山一角。
自上而下能看见Beta青年眼皮上的血管,细而淡红,纠缠出花瓣纹理。光如水痕落在他泛青的睫毛尾部,让人错觉是眼泪。但他确实不是会哭的人,他生命中没有“哭”这个字,因此那只会是光。他又上一节台阶,靠得更近,脆弱脖颈无所察觉地暴露在光线下。
“上校。很久以前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你想起来了吗?没想起来也没关系,我告诉你。你不再是指挥官了,对我的用处也下降。我身边有许许多多Alpha,你知道我对他们的吸引力,我会从他们那儿得到更多、无数的东西,更甚这枚婚戒。没有人和你一样,认为世界上的所有关系都必须是一对一。财富、权力和地位,没有人能抵抗,你知道的,生命中除了爱情有更多的东西。你不能拿我怎么样,毕竟你爱我而——”
瞿清雨骤然呛咳起来:“咳咳……”
赫琮山毫无征兆地伸手,一把掐住了他脖子。常年拿枪和训练的手力道奇大无比,虎口一层厚茧。Alpha恢复能力远超常人,晒伤和爆炸产生的伤口遗迹依然带着粗粝触感毫无阻隔地压制在正喉口的地方,热度惊人。瞿清雨感受到颈动脉疯狂跳动时扯到耳骨的剧烈跳动声,氧气急速流失,有一瞬间他疑心自己会窒息而死。
但他仍然执着地望着赫琮山眼睛,微笑着做口型,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恶毒之谷生长出的藤蔓,拖着人往地狱坠:“Beta、永远、无法被、标记、啊。”
永永远远。
“除你之外被打上Alpha烙印的Beta,怀孕、残废、失去自由,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
Alpha贴在他耳边,呼吸沉沉:“我对你太好了。”
监牢尽头那扇窄门离远了看更窄,窄成一道四方的口子。霍持猛然惊醒,提脚要追,刚迈出一步被牢牢堵死在原地。
Alpha军官身影连带Beta青年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别追了,霍持。”
佘歇拦住他,望着Alpha离去的方向。布满雾气与霾的南部军事基地缩小版容纳在小小的窄门中,形似一片灰色废墟。最开始它确实是一座堆满废弃物的废墟,没多久军部的钱全部收回来,真金白银堆出完整的选拔体系,令所有人艳羡的待遇摆在眼前,源源不断的Alpha士兵来到战场,战争局势由颓转盛。
没有什么变化。
要真说有什么变化,可能只是一个Alpha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佘歇快要不记得赫琮山最初的模样,最早他们在训练营,后来在军校,在Omega信息素抵抗训练的封闭房间,在战场……猛然有一天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赫琮山,是面容模糊的指挥官。
“你拦我干什么?这么下去会出人命。”
佘歇一动不动,霍持满头冷汗,甩开他的手迈腿立刻要往外走,突然顿了顿。
“我快要记不清了。”
他听见佘歇沉沉吐出一口气,道:“上校、指挥官、长官……很多人这么喊他。上校无所不能,指挥官强大冷静,长官下达命令无条件服从……霍持,你上一次喊赫琮山在什么时候。”
霍持的脚步骤然沉重,他抬起的脚缓缓放下,军靴后跟在地面磕碰出清晰的声响。
“那也不能……”
佘歇懒得再阻拦:“你真觉得瞿清雨是手无寸铁之力的Beta?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冲上去被赫琮山打残?你知道暴怒之下Alpha的攻击力和领地意识成几何倍增长,没缺胳膊少腿回来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想过去找死,然后格斗课再判不及格?”
霍持:“……你没事怼我干什么?”
“我建议你去相亲,在军部相亲网上提交个人信息,尽早解决私人问题。”
佘歇看了眼华之闵身边的Omega,顺手关上监牢门,上锁,霍持隔着一扇上锁的门和他面面相觑,“咔哒”落锁声。
霍持视线从他手上转回他脸上,有两秒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你看着,我走了,温静思那儿还有点事。”佘歇抬抬下巴,“赫琮山问你就说我已经为我的错误反省了十篇检讨,你看不下去主动为我承担了看守的惩罚……”
霍持的鸡皮疙瘩突然冒了出来。
佘歇摸了摸自己眼边的胎记,真摸上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开始他征兵的时候遇到过困难。他的出生一般,无法为他提供什么便利。当年填写征兵信息时已经被拒绝过一次,是他不死心,在时间截止前又去了一次。
当时快结束,到处是不符合要求垂头丧气的Alpha。报名征兵能有很多钱,解决温饱问题,出来工作包分配,对他这种不是出身贵族的Alpha是相当好的去处。但这块胎记给他造成了影响。
“胎记的位置太显眼了。”填写录入信息表的Alpha对一名中士长说。
那名中士长看了看他,看上去在犹豫。眼看时间快到了,一只手拿着信息填报表从他身体侧面伸过去,“我的表,谢谢。”
中士长的眼睛立刻亮了,胡乱把他的个人信息表塞进那沓厚厚的报名表中,如获至宝接过那名Alpha少年手中的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说三个“好”:“你的父亲会高兴的,他会以你为荣。”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再次想起想起那一幕。Alpha少年将卫衣帽子拉下去,不那么沉稳,反而锋芒毕露:“我知道,长官。”
“这理所应当。”
佘歇一步又一步走上台阶,临近出口窄门微微眯起了眼睛,不远处雾霾消散了一点,露出微白的天际。
“你叫什么名字?”
“赫琮山。”
“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
“上周我在拳击馆把他掀翻了,他说虎父无犬子,这话很不中听,听起来像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就该和他一样。我是我,不是谁的儿子。”
Alpha少年拎着瓶矿泉水,双腿垂下,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他会记住我的名字。”
佘歇站在原地,并不灼热的太阳光照射在他面部,微微刺痛。
他也走了相当远,从遥远贫瘠的西部地区来到这里,经历过训练营残忍厮杀,经历过躺在硬板床上想要放弃的日日夜夜。他是Alpha,也用十二分的力气走到这里,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要将军人作为一生的职业。
走得艰难之后,再看到赫琮山,未免失衡。
千千万万个他,上校从未真正在意过。上校,指挥官,长官,关注和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事,他自己。他有没有把一切指挥官该做的事做好,能否承担军部最高长官的军衔,站在所有军官面前是不是表率。有人超越他,比他更适合,指挥官和上校之位就该退位让贤。如果没有,就继续,承担到极限也继续。
即使他根本不想做指挥官,他就想做一名□□,天上飞,地上落。
……赫琮山。
佘歇突然想起牺牲的前指挥官,篝火晚会,对方坐在人群中,和所有初出茅庐的Alpha士兵一起唱军歌。他们座位挨着,指挥官看了会儿不远处和人摔跤满头大汗的年轻Alpha,突然说:“他比我合适,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合适什么,第二天他就战死,再没有人知道了。
但佘歇想,那句话应该是——他比我适合做指挥官,他是天生的指挥官。好事是战争可能会结束,我能看到百年后结束战争的胜利号角。
坏事是每一任指挥官都短寿,坏事是人在某种责任下很难呼吸,呼吸是奢侈。
然而所有人看他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佘歇停下来。
只有瞿清雨不一样。
“我是很担心他,各位长官。”
那枚子弹深嵌入墙壁,Beta青年摊开了手,他五指纤弱,却蕴含无穷力量,“所以帮我一个忙,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视而不见。”
会议室镜面反射所有人表情,十几名Alpha军官或站或坐,各自沉默。佘歇看着他直起的腰背,仿佛看到他和自己相同艰难的来路。
人走得太难了,得到的每一步都难,就会格外珍惜紧紧握在手里的一切。再也不想回到从前,回到肮脏小巷,回到狭窄地下室,或者回到很多双手抚摸的黏稠记忆里。
“你大可以在他某一次失忆的时候不再回到他身边,做你的医生。”
“是吗?一时没想到。”
佘歇并不拆穿他,晚上有风,Beta青年双肘后靠在栏杆上,风吹起他额发。他叹了口气,说:“聊聊天吧,少校。我其实有点害怕。”
“害怕这种词竟然会从你口中说出来。”
瞿清雨微微笑起来:“原来你们这样看我,没有人会真正完全没有害怕的东西吧。我还害怕虫,也怕黑。”
佘歇:“你看起来胆子很大。”
“我胆子是很大,赫琮山要是再爱我一点,我胆子就更大了。”
“开玩笑,对别的Alpha我一般不这么放肆。”
瞿清雨脸上笑容淡了些:“赫琮山不会真对我做什么,因为他爱我。虽然他把我关起来,但他也不会真对我做什么。我天天练字,给你看我的茧。再这么下去……少校,我不是很想做书法大师。”
“有点烦。”
他又说:“感觉不太对。”
不远处有星星,颜色是朦胧的浅黄,沉没在深蓝的天地间。气氛很好,他侧脸沉静,又很柔和。
佘歇:“不想要军医首席的位置了?”
“也就那样吧。”
瞿清雨想了想,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对他说:“不都做一样的事。”
过了半秒。
“怎么不想。”
“不急于一时半会儿,三年还是五年一换,忘了。”
“你说得对。”佘歇说,“就是赌这么大,万一没机会了。”
风大起来,瞿清雨可能没听到,过了会儿静下来,说:“那也没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自省地说:“跟我聊天一定很费神,我说话不好听。”
佘歇没忍住抬了下唇角,为了避免太明显,清咳一声:“为什么?”
他本意是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但瞿清雨可能理解错了。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是这样,传达者接收者毫厘偏差,语境意思就南辕北辙。
“因为以前很多人这么对我说话,久了之后我分不清什么程度会伤人。”他声音很轻,像小孩犯错一样的轻,“但我已经知道不对了,打算改。”
风吹走霾和雾,南部军事基地的全貌展现出来。来来往往的新Alpha士兵和佘歇敬礼打招呼,一声声“长官”此起彼伏,方阵中的年轻Alpha们朝气蓬勃,口号震天响。
佘歇心脏毫无缘由地塌陷下去一块,他戴上了自己的军帽,调整帽徽,走进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栋三层小楼所有的窗户都被钉死,上次瞿清雨来就发现了,所有窗户十分牢固,都从外被铁板加固,毫无逃脱可能。
罐中蝉,笼中鸟。
地下室。
大部分的房屋都有地下室,瞿清雨从不主动靠近,尤其在黑夜。地下室。或者地窖,好的地窖里堆着食物,有马铃薯或者谷物,干燥储物;有的地下室里装满刑具,各种性爱玩具,大面镜子让人无处可逃;有的地下室装满厨余垃圾,灰毛老鼠踩着不明灰黄液体溜走,“唧唧喳喳”的鬼祟声就在头皮边炸响。生活在下水沟的小动物爬到你腿上,爬满你全身,啃食声无处不在,最开始是脚,最后是头颅。
路过地下室紧闭的门时瞿清雨无意识紧绷了身体,他抱住赫琮山的手非常紧,紧到一种程度,五指指甲牢牢嵌入Alpha皮肉。
赫琮山很快发现他的变化。
他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站了太久,瞿清雨一改常态,几乎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抱紧了他,相贴的左胸心跳是不可控的状态,剧烈到和某种心动引起的美妙节奏重合。
一旦离开地下室入口,他抱人的力道立刻松了,人也松懈又懒惰:“上校,你要带我去哪儿?”
赫琮山再次回到地下室入口,又被抱紧了。他觉得有趣,来来回回,去而反复。
“你离我太远了。”
已至深夜,一盏灯没开,瞿清雨并不能准确分辨他的语气。某种恐惧突然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骨缝,越钻越深,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隔着纱雾一般浓黑试图捕捉Alpha神情,赫琮山看着他苍白秀丽的眼,语气很温和。
“你还没有学会怎么靠近你的Alpha。”
瞿清雨一怔。
赫琮山将他放在地下室门口,从门缝漏出的寒气卷过双脚。
“等你学会的时候,我来带走你。”
瞿清雨牙齿轻微打颤,站在地面那一刻无数双昆虫触角就从地板缝爬出来,顷刻间爬满他全身。他站在那里,不会走路一样,根本无法挪动。
赫琮山只轻轻一推,他就陷入了彻底的,浓墨一般的黑色中。在关门的前一刻,他僵硬地伸出了右手。
赫琮山收手非常快,然而门还是砸在了那只手手腕,红痕印子顷刻间就出现了。他视线落在自己被牢牢抓紧的衬衣下摆,那只手抓住他的力道从来没有这么紧过,喘息的声音沙哑:“别把我……丢在……地下室。”
瞿清雨分了三次才完整地说出来,他手腕剧痛,对方是真的要关上门。唯一的光源是楼梯间冷清的月光,一段比一段暗淡,来到眼前时已经失去绝大部分照明的作用。
Alpha居高临下俯视他,眼睛颜色是相当残忍的黑,掰开他手指的动作慢得出奇。
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
“砰!”
没有光。
有且仅有脚步离开的声响。
……
21:42.
地下室还算宽敞,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床。但Beta青年并不动,他环抱双膝待在靠门最近的地方,寄希望于Alpha会去而复返,从门关闭后没有挪动过哪怕一寸地方。
低头时后颈骨凸起,是苍白得清透颜色。
00:00.
赫琮山得到南部军事基地哨塔的红色警示,带走了自己的大衣。
2:51,凌晨。
太黑了。
八足虫如潮水淹没口鼻,瞿清雨紧贴墙壁企图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但实在太黑了,他尝试动脚,长时间的蹲姿令血液不流通,他又不动了。
他伸手摸索,通过手指来丈量每一寸地方的安全度,进度慢,但是是唯一能令他安心的方式。
3:11.
会议室军官开会,温静思做总结陈词,指出下一步工作是寻找异形最大虫巢,并对接下来的任务做分派。
在场军官并无异议。
3:27,凌晨。
会议结束,各交一千八百字会议总结。
唉声叹气的军官们你看我我看你,认命地当场开始。
5:00.
干渴。
瞿清雨换了个夹角蜷缩,左边是墙右边是墙,白天黑夜的感知又一次模糊起来,他微微闭上眼睛,想把自己更深地缩起来,减少和黑暗接触的面积。
5:33.
Beta青年终于再次从墙根处站了起来,他整个后背贴着冰凉墙面,从行动轨迹上看是想找到灯。但蹲太久,起身的瞬间朝前踉跄,跪坐在坚硬地板上,膝盖砸出很重的一声响。
赫琮山没有动。
6:01.
太黑了,瞿清雨揉了揉右手手腕,某处有一点儿刺痛,木屑扎进了血管,流了一点血。睁眼和闭眼都是黑暗让他再睁眼时显得有些空茫,他摸了摸手腕又去摸膝盖,感到一点轻微的吞咽困难。
7:30.
赫琮山去了趟医院,取走了自己的又一次除腺体健康外的体检报告。精神科医生询问他是否找回全部记忆,得到他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仍然并不知道正常的记忆线停留在哪儿,片段式碎片太分散,无法成功关联成线。
腺体信息素主任一手扶着眼镜框,仔细观察他的腺体报告单,询问他的伴侣是否是成年且是已有过和Alpha共度易感期经验的Omega。
赫琮山在他办公室抽了根烟,笑了,说,不是。
8:11.
半跪坐的Beta青年花了十分钟站稳,十分钟摸索到矿泉水,拧开瓶盖的时候一直颤抖,吞咽的动作也不顺畅,形如吞刀片。
灰白烟雾从赫琮山手指间升腾,薄情、也料峭。
时间的流逝很不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拉长,放大。黑暗中无数影子压过来,覆盖在四处,瞿清雨睫毛上冒出冷汗,他终于受不了地回到一开始的地方,试图去扳动门把手,开不了。
8:15
他可能尝试睡觉,失败。太黑了,睡不着。他开始小声而固执地叫Alpha的名字,有一点精疲力竭。
过去五分钟。
耳机里的声音变得沙哑,只是单纯的念,念着念着实在害怕——如果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在颤抖,能听得出。模糊中听去颤抖中几乎是哭腔了,那其实已经濒临极限了。
赫琮山仍然没有动。
8:41.
这间地下室是空的,空且大,除了自动净水机外什么都没有,到目前为止,不知道过去多久,总之很久很久,恐慌和寂静像十几层厚重的吸了水的棉被,一层层盖在身上,透不过气。四周全是晃动的鬼影,什么都从记忆里跑出来,黑暗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精神触角变得异常纤弱。你会在这里一辈子,你知道的,从很早以前你就在这样一间狭窄的地下室,被所有人遗忘,有一天你的尸体会被发现,你死后皮肉会腐烂,发出恶臭。无数寄生虫和微生物会爬满你生蛆的身体,钻进你的四肢,吃空你的脑髓,盘踞在你苍老的骨架上。
没有会发现你,没有人和你说话。
饥饿和恐惧化作庞然大物,挤压心脏。
巨大的拍门声。
9:05.
智能机器人:“欢迎回家,上校。”
拍门声刹那停了。
门缝间气流有微小停滞。
门内的人屏住了呼吸,下一秒,他又开始滞涩地小声:“你开门好不好,赫琮山,我有点害怕。”
他是很少,很少,用这种近乎于祈求和撒娇的口吻的。赫琮山暂时没有动,气流时有时没有,而黑暗靠得太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都变得遥远,耳朵,眼睛,鼻子,到处都被棉花堵塞,绝望之下他又尝试商量:“你开门,开门,赫琮山。”
实在很乖顺了。
赫琮山从那儿离开。
三个小时后,赫琮山重新站在门外。
拍门声变得微弱。
赫琮山推开门。
Beta青年几乎是撞进他怀中,双手双脚紧紧缠在他身上。乍见光亮令他根本睁不开眼,睫毛受刺激后湿润地落在下眼睑上,抖得非常快。
四肢冰凉。
赫琮山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不够近。”
他抖了一下,把脸也埋进来,更用力地把自己嵌进去。
“抱我一下。”他抖得厉害,“你先……抱我一下。”
“求你,求你。”
“生殖腔。”
赫琮山单手压着他柔软小腹,用无比冷静而暗含疯狂的口吻说:“Beta怀孕的概率小,不是没有。”
第79章
晨光,白里带金,柔里带刀,根根细长。
见到光的瞬间瞿清雨就不再颤抖,但仍彻底背对着地下室,双腿垂在Alpha腰侧。
他后领口都是汗,一层层湿透了。整个人呈现出某种精力透支的虚弱,却还是在笑。
“你真的想我怀孕?”瞿清雨伸手碰到自己的肚子,和Alpha那只手相互交叠,力气不大,往下压。
他仿佛是在认真的思考,带一点不明显的戏谑。组词成句虽然缓慢,但是尽力流畅:“那会有一个生命从这里钻出来,不可避免的,我的注意力会被他夺走。你确定,赫琮山?”
“你为什么确定他一定会出生?”
赫琮山看向他的眼睛,手指不紧不慢亵玩他后颈骨。日光有一瞬间变得不再明亮,刮起凉风,正对的通气口金属帘“砰”砸在墙面。
“地下黑市有一种交易,貌美而无力抵抗的Beta,受到调教,怀孕,在肚腹微隆时送往权贵府邸。围墙、盛宴、流水席面、人体餐盘。流产、怀孕,周而复始。”
以他的出身不可能没有见过类似场合。
瞿清雨眼睫毛飞快一颤。
“违禁药品类有多少种,催情、激素、泌乳、软骨……应有尽有。左手第三家店面售卖皮肉宝石,红玛瑙、绿松石、黑珍珠……成套定制,售价不菲。耳坠、腰链、乳钉、贞操锁……Omega娇弱且多出生贵族,猜猜看它们最大的用途。”
“你无法离开一步。”
呼吸像荆棘扎进耳廓。
瞿清雨攥紧Alpha衣领的手松开了。
他静静地看着赫琮山:“你会这么对我?”
“我说过,我对你有很多欲望。”赫琮山单手拉开地下室门,阳光从通气口淹进来。
刺眼阳光扎得瞿清雨想避开,但他有点脱力,转身也做不到,被迫困在地下室和Alpha胸膛之间。
有一秒他睁大了眼睛。
“玩场游戏。”
……
市政大楼。
上午八点半,江科准时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他胸前挂了个“见习生”的蓝色牌子,证件照拍得唇红齿白,性别分明。忙忙碌碌擦完桌子又给花浇完水,坐在电脑面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九点整,方诺文提着杯咖啡进来,身上有淡香水的味道。
江科偷偷用余光打量自己的上司,对方坐下,给电脑开机,输入七位数密码。
方诺文在市政大楼的时间太规律,他面前的两面显示屏直接连接所有窗口的军官信息和请假审批,正常状态下即走即关。江科尝试过在对方输入密码时倒水过去,也用镜子对准过键盘。多番努力之下确认了其中四个字母和两个数字,最后一个是字母“3”还是“2”他一直不确定,输入密码错误超过一次智能警报会立刻响彻整个军政大楼,他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江科捏了捏发汗的手心,紧张地舔下唇。他坐立不安,满头虚汗回忆那根手指按下去的键盘位置。
到底是2还是3。
侧边玻璃上能清晰映出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看起来像是Omega为了整理头发买来的小物件。方诺文在转椅上掉了个身,将眼镜拿下来顺手放在桌上。
“方老师,这张表好像不太对。”
Omega抱着两本文件书过来,小心翼翼地弯腰:“少了第79页。”
方诺文从笔筒里抽了根钢笔,那支笔出水流畅,他随意看了眼78和80之间缺失的表格:“那张不用管。”
江科一怔。
“在我这儿。”
大部分军官的个人信息表都在这儿,剩下那张……
江科没走,鼓起勇气:“是哪位……长官的?”
方诺文:“他信息素波动不太正常,要询问本人近期身体状况,到时候我会和他联系。”
他没说,江科不太甘心,刚走出一步被叫住。他回头,Alpha表情隐没在反射蓝光的显示屏后:“我正好有事,你来联系?”
“知道问什么吧?”方诺文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朝后一靠,“最近是否有易感期征兆之类的。”
仿佛有预感,江科的心砰砰直跳,他要再三压制才能让发出的声音不那么抖:“好……知道,我知道要问什么,方老师。”
方诺文眼底有幽光闪过。
等待接通的十秒钟,几个世纪那么久。接通那一刻,江科大脑一片空白。
他反复演练了上百种开头,最后都挤在嗓子眼,变成干巴巴的一句:“您、您好,我是市政服务中心的江科。”
“您的易感期是不是……您的信息素检测报告上显示平均波动值不在正常范围内。”
江科脱口而出:“您最近身体有什么异样吗……长官。”
他太急切了,几乎是说出口的瞬间他就懊恼了,又笨拙地解释:“例行询问,长官,请问您什么时候来市政大楼办理休假手续……”
对面相对安静,过了一会儿,Alpha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休假手续?”
江科勉强定了定神:“是的,在职军官易感期休假手续要到市政大楼办理,为了确认人身安全需要本人亲至或者伴侣,您一直没有来……”
“明天上午。”
再说点什么。
再说点什么啊江科。
江科头脑缺氧一样不能思考,脱口而出:“您不在家里?”
可惜,通讯已经挂断。
不到一分钟。
江科失魂落魄地盯着桌面摆件钟,秒针缓慢地走。
他不断回忆刚刚那段对话中的每一个字,自我介绍清不清楚,有没有在对方心里留下哪怕任何印象。明天上午对方真的会来吗?他要穿什么,如何打扮,带什么颜色的抑制剂颈环……
第二天,直到所有人都下班离开,没有任何人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
江科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
实时转播大屏上偶尔会有战地记者播报,他一有时间就抬头看,一天中总有那么幸运的几秒,会有大量Alpha军官在画面中晃过。江科没有见过对方,只能在模糊镜头中不断寻找。
市政大楼是相对安全的地方,第七天上午,方诺文因轮岗制离77zl开市政大楼,前往战场。他离开时表情微妙,把桌子整理的一尘不染,甚至还在上面放了束花,转转悠悠半天,在上边喷了冷泉味的香水。
江科身边的Omega同事是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一边整理文件一边特别期待地说:“瞿医生明天要来。”
她另一个小姐妹美美地在头发上别蝴蝶发卡,说:“看方主任那个样子,孔雀尾巴都要开了。”
一开始说话的Omega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公孔雀是这样的,我可怎么办呢,我坐的这么近,都没有心思上班啦。”
周边的Alpha和Omega陷入微妙的,江科所不能理解的躁动:右12点钟方向的Alpha对着镜子一直撩自己的刘海,左手第三排的Alpha裤子上的每一根褶皱都熨烫平整了,侧后方Alpha一直不停给方诺文原本的位置擦桌子,买了没拆封的靠枕放上去,还不停调整位置。江科上厕所的功夫,桌上出现第二束娇艳欲滴的鲜花。
大厅气象焕然一新。
江科茫然拉住那个扎麻花辫的Omega:“大家怎么……”
Omega环顾一圈,忍俊不禁:“因为瞿医生明天要来坐班,大家都很高兴。”
江科:“瞿医生?”
“哎呀三两句说不清楚,给你看吧。”
Omega从抽屉里扒拉出自己的社媒账号:“医院的视频,市中心医院有自己的官方账号,有一次不小心拍到瞿医生视频,戴口罩,巨帅,无敌帅,帅爆了。后来被点赞太多医院私密,过了两天自己没忍住,又发了好几条。给你看,我保存了。”
屏幕怼到眼前,江科猝不及防对上一张偷拍的照片,角度刁钻,Beta医生在水龙头下冲水洗手,微微弯着腰,视频十二秒,定格在他看向镜头那一刻。
“我们都以为是高P,后来他轮岗在我们这儿呆了一天,受不了了。”在头发上别蝴蝶发卡的Omega凑热闹,做西子捧心状,“根本不敢讲话,难以用语言形容。”
江科:“他是军医?”
“是啊,平时在市中心医院,挂号费不高。我上次腺体有问题也去找他,他可能是有点想笑,说他看外科,不看腺体,最后给我联系了另外的科室医生。说话很温柔,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我朋友的小孩也去过,换了好几家医院都说要截肢,本来都不抱希望了。市医院的骨科主任看了半天片子,说他找人商量商量,如果对方愿意做手术说不定腿能保住。当时瞿医生的老师好像刚过世,他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接那台手术。后来瞿医生一露面跟我朋友说尽力,我朋友差点哭出来。”
“后来腿保住啦,恢复得也很好,只要不剧烈运动后续没有大问题,慢慢做康复就行,上次我们带了锦旗去呢。”
Omega冲他眨了眨眼:“瞿医生男女老少通杀。”
她又看一遍视频回味,相当可惜:“本来这视频一共有四条,后来市政社会舆情监管部门收到军部警告,赶紧联系医院社媒的运营,让尽快删除,就一条没剩了。”
“很奇怪啊。”Omega咕哝道,“这种程度不该被点名的,医院当天就下架所有视频,传播的全部被后台私信了。”
她吐了吐舌头:“你不知道官方顶着大红v亲自下场的时候,太吓人了。我后台也收到消息,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传播军方信息的滔天大罪,要被抓起来送局子呢。”
戴发卡的Omega又偷偷插话:“所以我们猜测……咳咳……只是猜测,也是网上流传的版本,还有一些‘知情人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哎呀八卦是人类天性嘛,而且一定要在上班的时候……总之……我们猜测,他可能跟军部某位长官结婚了,所以动作才这么快。”
“估计对方军衔不低。”一开始说话的Omega压低声音,“据说一位中校亲自来的电话,社舆部部长三天没吃下饭,天天来上班。”
江科再度将视线转向排班表。
下一张排班表上赫然是——瞿清雨-
第二天,第三天……又一周。方诺文的座位空着。
Omega失落地把下巴搁在桌面:“没来啊。”
她长吁短叹:“人生已经如此艰难,还不能满足我小小的愿望,太过分了。”
江科赫然有跟她同病相怜的感受,给她一杯香蕉牛奶味的酸奶:“那下一个值班的老师是……”
“方主任呗,这位置掌握整个军官的病假体系,就他和瞿医生轮换。他们这种到一定级别是硬性轮班制,就是怕花大代价培养出来的军医过劳死。”
Omega无精打采地把吸管戳进去:“明天方主任会在工位上睡一天,他很累的,估计话都懒得说。”
她扭头看到江科一直盯着实时转播大屏,也好奇地看了两眼。什么都没有,炮火轰炸的地方离主城区相当远,战地记者灰头土脸播报。大家都信任前线士兵们,因此在最初的恐慌后生活又恢复平静。
“你一直在看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江科。
江科匆匆移开了视线,他和这里的同事关系都不错,莫名的力量驱使他开口:“你有没有见过……”
他在Omega的注视下红了红脸,小声:“……见过上校。”
Omega心大地说:“没有,上校没有请过假。”
江科心里空落落:“这样啊。”
Omega察觉到什么,闭上了嘴。
花蔫掉了,垂着干枯花瓣,香气变得微弱。第二天九点整,方诺文出现在工位上。
他明显累得不行,眼睛底下一圈青色。来了就趴在桌面睡觉,手上到处都是擦伤和处理之后的爆炸伤。所有人路过他身边都轻手轻脚,还有同事在他胳膊边上放小蛋糕。
“前线又危险又累。”已经和江科很熟的Omega悄悄对他说,“军医不多,上战场前会有身体状态评估,要求严格。瞿医生因为腰伤休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方主任压力很大的。”
下小雨。
方诺文仍在睡觉,露出的左臂有一整块最大的伤处,用绷带包扎了厚厚一圈。
显示屏亮着,江科不小心看到,是某台战地手术的记录,停在播放的最后一秒。血肉模糊,尸块分离,白布和捣烂的异形翅翼,画面血腥暴力。有医生伸手去拉伤者肚子里的肠子,白一片红一片。
江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背过身立刻吐了。
“这就吐了?”
这么大动静方诺文就算是个死人也被吵醒了,他坐起来,不带什么意味:“不过是照片。”
江科不敢说话,回到座位上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
忽然,他目光一滞。
不远处市政中心大楼前坪,绿草如茵。天空划过流线型长弧,三辆银白车舰拱卫中央军舰悬停。Alpha军官一边脱下笨重作战服一边往下,拉扯掉栗色衬衣领口的一枚扣子,眉眼冷漠。
“上校。”
“上校。”
“咚咚咚。”
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无数声“上校”争先恐后钻入耳朵,江科的手颤抖起来。
他听见对方和身后的Alpha军医交谈,语句短促。玻璃面板阻拦在中央,他却仍然闻到对方身上暴烈的信息素味道,这是一个处在易感期前夕的Alpha,即使控制得再好也让他吮吸到一丝隐约的信息素。高度差他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也不想给对方留下无礼的印象。事实是他喉咙干渴,站不稳坐不直,全身每一寸骨头都软下去,叫嚣着臣服、露出后颈,以最原始的姿态承受标记与疼痛。身下似乎有水要流出来。过高的信息素匹配度让他无可遏制地想要亲近对方,空气中溢出微弱的甜薄荷味。
水笔黑字,笔走龙蛇——赫琮山。
军部现役最高级别长官,前指挥官,拥有目前为止最高的信息素等级,也是和他信息素契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唯一一个Alpha。
没有Alpha能抵抗信息素的联结,那是命运给予爱与欲的重礼。
“地址。”
江科目光无法从那串地址上离开一秒,胸腔里心跳几乎要破喉而出。
“有伴侣又如何,毕竟是Beta,没有信息素,关系脆弱、不堪一击。”
方诺文露出了目前为止对他第一个笑容,笑容鼓励、充满亲和:“Alpha和Omega先天有信息素带来的强吸引力,你们……天生一对。”
第80章
能感觉到天气不好,空气湿度大,闷热,乌云压顶。
赫琮山在车里待了十分钟。
他没打算注射抑制剂,阖眼感受易感期来临前的高热。车体机器人感知到高温,空调越调越低,让他皮肤表面冰凉,血管里却在暴动。
一天前他的精神状态就相当不稳定,温静思坐镇前线,有佘歇和秦荔他们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为阻隔感染风险,所有异形被投入大坑焚烧,烧焦的味道恶臭。火舌在脚下升腾,叫嚣。
最后一场虫战前他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度过自己的易感期,得益于高等级信息素带来的身体调节,即使没有Omega信息素他依然能保留神智。抑制剂的不断升级也为他解决了不少问题,对他来说,一年三次的易感期难捱,但不是不能捱。
主治医生给过他一些警告,精神和信息素的微妙平衡是跷跷板的两头,一旦前者出现问题,他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信息素紊乱一旦开了口子,就如大坝溃堤。最好的方式当然是Omega信息素,上天某种程度上是公平的,Alpha无法离开Omega。
战场上的Alpha尤其。
对指挥官来说,战场高压状态下,Omega信息素能起到的作用不小。赫琮山能感觉到靠近市政大楼那个Omega后平息的信息素,薄荷味无孔不入。
信息素越躁动,他精神上就越忍无可忍。
这是一种先天基因缺陷,一心只有□□的野兽身上才会有。信息素像恬不知耻的婊子,相当容易就靠近,交融,引起双方易感期和发情期。他对对方没有欲望,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但他依然会有生理反应。
这让他再次回想起目睹Omega同时和两个Alpha上床那一幕,令人作呕。
相同的雷雨天。
飞鸟雪白的翅膀堪堪从车窗前掠过,暴雨前天空暗如末日将至。
赫琮山面无表情下车。
进门那一刻,空气中隐隐漂浮的Beta味道缓解了他精神上的压力,他紧绷的额角舒展开来。
那是一种有别于Omega的、清明的气息,不含杂质,快感比直接接受Omega信息素来得更轻易,反应也更直接,赫琮山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Alpha脚步声响起瞬间瞿清雨胳膊上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没忍住往里躲了躲。他身体和心理上出现不太正常的变化,如果他还能清醒思考,应该能推断出那是假性发情的症状,但他实在四肢无力,头脑混乱,一想什么就会被判定为走神,被惩戒性拉进欲望的漩涡中,失去自主思考能力。
Beta和Omega的生理构造存在本质差别,Beta对信息素的接收能力约等于零,但不代表完全不受Alpha信息素影响。
尤其是在过度接受□□交换的状态下,会有小概率引起假性发情。
Omega的发情期如何,Beta的假性发情期就如何。瞿清雨抱住双膝躲在桌子底下,他真是被弄怕了,能藏的不能藏的地方通通藏了一遍。桌子底下刚好塞进大半身体,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丝毫顾不上还在外面的一只脚了。
最开始几天那种症状体现在他根本无法离开Alpha一步,依赖性增强。他甚至会因此流泪,眼泪一滴滴砸在手指间时瞿医生根本没反应过来,发怔地盯着自己的手。
但Beta不会闻到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他无法从任何途径得到满足。
最关键是Alpha并不一直体谅他,很恶劣,也很过分。找一些他根本没办法完整思考的时候问他问题,是能解释的,如果给他解释的机会的话。但他说话变得有点慢,他也无法理解那种慢,脑子里除了上床之外的所有事都要花大量的逻辑思考,还需要回忆那件事发生的具体情形,前因后果,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失去了那种能力。
譬如他并没有把Alpha当一条池塘里的鱼,也并没有引诱对方,给对方承诺,再背叛对方。尤其没有背叛对方,但答案不是关键的,此前两周内的每一个时刻他都试图解释,但往往等不到解释的第一个字。
“不是这样的。”他往往断断续续地说。
Alpha沉沉:“是什么样?”
他就说不清了。
他仅仅能想起来事实不是这样,又找不到合理的支撑。
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清醒,又要解释,面对Alpha冷沉锋利的眼睛,就明白了解释不是必要的,Alpha的问句也并不是要得到答案。
他只是犯了一些错,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被深深记住,要为此付出代价。
于是他也不再辩驳,毕竟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想出一段解释的话,等对方回来想要快点说又被冲散忘记掉是一件相当耗费精力的事。那种无时无刻不依赖对方,哭求对方,想嵌入对方身体里的渴望结束后,他又开始因仅仅一秒的接触在任何地方进入发情状态,长时间的情爱令他脱水、混沌、高烧反复,最后难以理解长难句。
他还会在感受到对方哪怕一丝一毫不虞的时候赶紧从藏身之处爬出来,跨坐到对方身上安慰。他跟腱有些扯痛,膝盖也痛,浑身都痛,坐着累站着累很多姿势都累,躺着会好一点但危险程度高,不安全。
他的智商跟着极速倒退,支撑他反应的除了他确实喜欢对方没有其他。每一天都一模一样,囿于时间深海之后思维变得迟钝,情事外的很多话他要很难才能理解。
但是他都努力理解了。
到处都黑,要关在柜子里Alpha的味道才最浓,缩进去安全,有一线光会从柜门外穿进来。除了Alpha和他之外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穿衣不是必要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有时候Alpha会这么告诉他。
床头柜应该是有抑制剂,是给Alpha用的。他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长长雪白浴袍落下来,遮住他身上的痕迹。
照镜子是在照什么,他歪一歪头,镜子里的Beta青年也歪一歪头。眼清如水,唇红如枫,再望进去,是欲望之海,淫靡长路。
没有人能抵抗镜中的Beta,一眼能望到肉欲芬芳的香气。
有抑制剂,但是不能用。深夜晦晦,他被压在Alpha身下,在很受不了的时候也没有拉开过抽屉,不可以——至于为什么不可以,他不知道了。他提到抑制剂Alpha会不高兴,潜意识也告诉他不能用抑制剂,他有机会拉开抽屉但一直没有做。
胀,他弯腰把自己缩起来,床头四脚有束缚带,他又不得不摊平了身体,柔软得像一滩有温度的水,流过Alpha身上任意一处。
吊灯是奇特的颜色,他睁一睁眼睛,小小亲了一口Alpha的额头,被烫得缩回来。
发烧了。
他一惊,突然有几秒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费力地走下床,去找退烧药和冰贴-
江科拿着那串誊抄下来的地址,站在了三层小楼前。天气阴沉,小楼底部长满爬山虎,自下而上,严密缠绕。
尖尖栅栏上有报警器,凶恶电子狗眼闪红光,三两只狼狗在附近觅食。遥遥望去,Alpha领地如城堡伫立。
他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在门口绕了半个小时,但暴雨,天助人,电闸跳了,所有的电子狗和报警器报废。他太紧张,没有想到会有备用电池,把人为意外归功于自己运气好。
晚八点,江科小心翼翼绕过那三条凶恶猎犬,翻墙进了院子里。
天色暗,他打着手电筒,屏住呼吸。
小楼第一层庭院和客厅阳台连通,果子树三两棵,挡住视线。一片漆黑,没有开灯。
“啪。”
灯亮了。
冷风夹杂微雨,江科一手拿着手电筒,呆呆站在原地。
风雨连廊,果树影子斑驳,穿浴袍的Beta青年一手扶着冰箱,冰块巴掌大一块,冒出森森寒气。他缓缓转头,一双青蓝如湖泊的眼睛。
江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轰隆!”
电闪雷鸣。
餐厨灯亮了,他不适应地眨了眨眼,把冰块拿出来。距离不远,但他走路速度不快,过了半分钟才到江科近前,又过了好久,久到他身上Alpha信息素快要熏得江科站不稳,他才用沙哑但柔和的嗓音询问:“你迷路了?”
江科不敢看他领口,嗫嚅道:“是……我是迷路了。”
他一定狼狈得无以复加,翻墙挂到了胳膊,衣服破了,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乱七八糟,没有胜算。
“胳膊给我看看。”
Beta青年伸手碰他,他手上拿了冰块,凉气重。江科闭上眼,不由得轻微发抖。他知道对方在军校,能一下把他掀翻在地。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冰块隔着毛巾压在了受伤的胳膊上,凉凉的。
“先冰敷,别太用力,隔一会儿拿开缓一缓,不然会冻伤。”
江科一愣,慢慢睁开眼。
对方半弯着腰,和他靠得很近,在看他的手臂。神情专注,幽青的睫毛时不时一动,底下藏着澄明一双眼,弧度清秀。
冰块取出来的时间太长,冰水从他手腕一滴滴化开。藏进雪白浴袍的那截手腕纤细瘦弱,有暧昧的红色。
江科慢半拍从他手里接过冰块,冰块溢出丝丝寒气,缠紧心脏。
下雨,雨水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江科动了动唇,受伤的手臂火辣辣的痛。
他终于鼓起勇气看了对方一眼。
“我借给你伞。”
庭院和连廊有高度差,他在自己面前半蹲着,想了想,问:“你饿不饿?”
“冰箱里有牛肉,你会做牛排吗,可以做三份吗?太多了吃不完。”
他笑容太轻盈,精灵一样游走在不亮的灯光下。
江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红着脸,仍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有一瞬间他忘了自己来干什么,只点头,一个劲点头:“我会的,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什么口味都可以。”
Beta青年朝他一笑,撑着膝盖站起来,指了指头顶,对他说:“嘘,小声一点,三楼有怪物在睡觉。”
江科在厨房煎牛排,他用了大心思,非常希望这牛排得到Beta青年赞赏。他手臂也不痛了,兴致勃勃地雕了胡萝卜摆盘,出门时Beta青年送他,一辆车停在马路边。
“怎么回事?”一名Alpha军官从车窗探出头,手里夹着烟。
江科脸涨红。
“迷路了,少尉,不要对Omega这么凶。”
Beta青年拢紧外衣,在路灯下叹了口气:“也不要在Omega面前抽烟。”
夏狸看了江科一眼,冷哼出声。态度是这样,他还是掐了烟。
“上来。”
Beta青年被留在身后,江科扒着窗玻璃回头看,心跳急促。他迎着风挥手,大声:“再见!医生!”
他一转头,驾驶座上夏狸玩味道:“迷路?”
江科低下头:“不小心……”
夏狸看着前路,毫不客气地说:“这地方周围五公里没有第二座房子,你猜他知道不知道你是真迷路还是假迷路。”
“他放过你代表不想追究,没有下一次。”夏狸从后视镜中沉沉注视他,注视这个不知死活的Omega。
“处于易感期的Alpha领地意识极强,毫无理智,不管Alpha还是Omega靠近都有去无回。连我都把车停在二十米以外的地方,不下车不让他有任何沾染信息素的可能。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毫发无伤的离开,你真的没有惊动三楼的Alpha?在你出现在庭院外的瞬间,你就被发现了。”
江科脸“唰”地惨白。
夏狸降下车窗,远处一片茫茫的蓝色。他深重地吸了口气,道:“你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