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没有,我喜欢他。”瞿清雨说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
黎雪纺明显松了口气。
最上方有一张背景杂乱的照片,一座废墟塔鲜明地立在远处,顶部是十字架。
一些模糊悠远的词句从记忆中浮现。
瞿清雨凝视那张照片非常久,问:“这张是谁拍的?”
“张载。”
黎雪纺替他解惑:“那时候战争应该要结束了,一直没有消息,萧提让张载替我走一趟,张载带回来了这张照片。”
——“我第一次见你,在斯诺曼的战地医院,我当时就想将你拖上床。”
瞿清雨压住了频繁跳动的眼尾,好笑地想,能让人见色起意也是他的本事。
谁能说见色起意不是一见钟情的变种,到手了谁也别说谁。
“没有。”
他再次说:“是我撞了他的车,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黎雪纺像是真正放下心,也松了长长一口气:“不早了,去睡吧。”-
黎雪纺是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长辈。
瞿清雨在那儿待了三天,获得充分完全的自由。直到他去军校报道那天下午,他吃撑了,体重秤上的数字轻微地上动一格。
黎雪纺笑眯眯地夸奖“真棒”,把千斤重的行李箱推过来。
他将所有东西分门别类,什么都往里塞,最后两盒小饼干实在塞不下,瞿清雨艰难地抱在怀里。除此之外,他在春天穿长袖的季节穿了外套,黎雪纺对他说“会降温”,坚持给他多拿了一件薄毛衣。
瞿清雨右手抱着小饼干,左手拿一瓶泡好的玫瑰茶,像小朋友春游那样呆呆被送出家门。眼看着Omega要将黎雪纺的轮椅推上私人舰体,他一下清醒了,刚要说话黎雪纺开口:“赫琮山去军校的时候我生病一直在床上,今天太阳很好,我想去他上学的地方看看。”
瞿清雨闭了嘴。
私人舰体上喷了漆,“执政”二字明目张胆。黎雪纺裹着羊绒围巾,咳嗽一声,精神却大好:“我不下来,送你到宿舍门口。”
他信守诺言,送到宿舍门口就走了。瞿清雨拉开自己满满当当的箱子:烟被换成花花绿绿清爽喉含片,一半注射止痛药剂换了更温和的口服溶液,玩具熊抱枕半边脸被压瘪,委屈地蜷缩在一角。
像有一大块棉花糖蓬在胸口,胀满整个胸腔。
有一封茉莉花味的信放在行李箱夹层。
“小饼干记得分给室友。”
“有什么问题找校务处,小朋友,你好乖,赫琮山就不会乖乖带这么多衣服。”
“抱枕垫着腰哦。”
“……学校生活愉快!”
瞿清雨碰了碰那张纸的折角,将它原样放了回去。
双人间,他扫视了一眼阳台,有个戴茶色墨镜的Alpha已经在拖地了,裤腿卷得高高的——机器仆人在一边吱哇乱叫:“西塔少爷,西塔少爷!快停下!快停下!这种活儿怎么能你来呢!”
“菲斯,你太吵了。”
Alpha掏了掏耳朵,很酷地说:“你想断电吗?”
机器人菲斯急得团团转,拧转了自己的脑袋,一眼看到站在门边的瞿清雨,仿佛找到救星:“塔里西少爷!你的室友来了!”
Alpha放下拖把,扭头看过来。
瞿清雨扬了扬眉梢,自我介绍:“瞿清雨。”
Alpha取下墨镜,伸手:“谢西塔。”
瞿清雨对他的名字有印象,也仅限于有印象。
马杜克训练营不过是南部军事基地千千万万个训练营其中之一,这一届的军校生共八千七百人,其中一千两百名军医,分别来自不同的训练营。谢西塔来自非中心城区的医院,目前总排行暂居第十四。
“我一会儿要去食堂,太兴奋起早了,早饭还没吃。你要和我一起吗?”
不等瞿清雨说话,谢西塔上前去将阳台的窗户推开。烂漫春光一泻而下,高大橡树种满整条红砖铺就的校道,Alpha、Omega和Beta走在同一条美丽的长路上。
微风将那条贴在走廊上的校规第一条吹得簌簌作响——“请不要在公共场合泄露你的信息素”。
谢西塔再次做了邀请的手势,笑容灿烂:“要和我一起去食堂吗?我未来的战友。”-
食堂来过,三百六十度大玻璃景观。谢西塔戳穿碗里的蛋包饭,对训练营营养剂和压缩饼干的味道耿耿于怀:“太难吃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参加开学典礼?”
瞿清雨找到自己的课表确认:“明天上午九点,体育场。”
谢西塔纠正:“改了地方,你还没看消息吧。临时换到了小礼堂,体育场明天被军事演习征用,今天用来塞那六千多名军校生。我有个朋友在那儿,我还以为我们同一天报道,结果居然错开。他昨天就来了……据说是那些军部长官临时有事,明早的军事演习结束就要走。
“我东西放他那儿了……而且我本来打算去见佘歇少校的,我在双择意向书上填了他的名字……”
“……想混进去吗?”
混进去。
混混混混进去。
谢西塔咬着半截筷子尖震惊抬头。
瞿清雨抬了抬右手手腕,朝他露出捉摸不透的笑:“一起?我刚好也有人要见。”
谢西塔立刻端起盘子,一拍即合:“走!”
“我朋友的飞行器大,我就把行李都扔他那儿了。约好今天等他们开学典礼结束去拿,但我等不及了。”
谢西塔倒豆子一样:“我今天到这里才想到他为什么昨天不帮我搬,非要等我来去他的宿舍找他,我行李那么轻……”
他话不少,却不惹人讨厌,快快乐乐,活泼开朗。说起话来也不需要别人回答,自顾自圆上逻辑:“可能昨天忙吧。”
春天,到了柳树发芽的季节,云层上有机甲划过天空的痕迹。瞿清雨真跟他一块溜进了体育场,这时候开学典礼还没开始,谢西塔东张西望没两分钟,靠他最近的Alpha站起来,他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一看就是随时准备开溜,这种难得一遇的机会,大概有什么比听讲座更重要。
谢西塔:“靠!这也太多人了,谁踩我的脚,这让我怎么找!”
瞿清雨一把拎住他卫衣帽子。
“西塔。”
年轻的Alpha无可奈何地说:“我在你面前。”
谢西塔赶紧退回来,抬起头认真地辨认,Alpha站那儿没动,任由他的唇快凑上来。
“温别,你怎么没看到我。”谢西塔恶声恶气,恶人先告状,“害我多走了一步!”
“是我的错。”
谢西塔炸了的毛立刻顺下去:“也不全是你的错……对了,这是我的室友,你们认识认识!”
Alpha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空气中过了,他和瞿清雨对视,礼貌地点头,主动打招呼:“温别。”
Alpha的视线带某种隐秘的打量和审视,瞿清雨察觉到了,目光在Alpha和谢西塔之间来回——他知道自己有时会被错认为Alpha,有时也会被错认为Omega。在北部军事基地能和一个Alpha成为室友的大概率不是Omega。
谢西塔一无所知:“我就来跟你说一声,到时候我在门口等你。我裤子还在你行李箱里,还有那盒飞行棋,记得一起给我。我跟他走了你好好留这儿听开学典礼。我跟你说往里面坐点,没拍到佘少校之前别出来……”
“我走了!记得我的飞行棋,今晚我要玩的!”
Alpha狠狠按了把他的头:“你不是要在这儿陪我?”
谢西塔挣扎:“谁跟你在这儿?我要跟我室友一起去逛学校。”
Alpha:“你答应我了。”
谢西塔犹豫了半秒。
瞿清雨觉得他俩有意思,压着眉尾笑了声,轻轻咬字:“西塔?”
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骨头都一寸寸软了。谢西塔眼里顿时没有什么邻居朋友哥哥了,挣出来就要跑。
Alpha拉住了他的胳膊,唇隐忍一抿。
“你的信息素!”
谢西塔脸色一变,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严肃:“你身体不舒服?”
信息素。
瞿清雨的脸色同样一变,当机立断把谢西塔按在座位上,离开两米远。谢西塔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表情懵圈地看他,十分茫然:“怎么了?”
主持人正在试话筒,巨大的两声“喂喂”。
瞿清雨:“……我要去找人,你先呆在这儿,晚上我不一定回去,帮我向宿管请假。”
他迅速离开,谢西塔甚至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人太多了,所有人都往体育场中央涌——所有能露面的校级Alpha军官不管退役与否都会在开学典礼这天整齐露面,这将是唯一的一次。据上一任军校生说,当时散场恨不得剁了自己的脚,让它乱走,一踩一个二等功。
上面主持人已经叫他们所有人“坐下来”,瞿清雨走了,谢西塔还是有点感兴趣,伸长了脖子到处看:“我们要不坐到前面去?这地方也靠后,什么都看不见。”
“出去。”
Alpha的声音清冽:“绕到前面看。”
他的信息素就外泄了那么一秒,是不高兴的情绪,现在好像好了。
谢西塔不疑有他,速度站起来,催促:“快点,一会儿太安静了显得我俩特别显眼。你知道上面的Alpha教官跟鹰眼一样,被喊住就完了。”
温别把帽子压他脑袋顶上,说:“走。”
他俩猫着腰从座位之间出去,赶在第一位发言的学校负责人许锡说话前离开了体育场。体育场四面宽阔,传来回声。
谢西塔不忘抽走一张发言单,一边走一边看:“秦霍佘夏……”他倒抽一口冷气,“这四大阎王都来齐了!”
“你看到白昼了吗?秦荔中校说你们并列第一。”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字,路走得磕磕绊绊,温别分心注意他脚下:“暂时没有。”
谢西塔:“你加油吧,你肯定是第一。”
温别低低“嗯”了声。
上午十点,光线最好的时候,体育场内传来秦荔简短的说话声,有媒体摄像在拍摄,场馆内几千人,静得没有一丝多余声音。
眼看第二个Alpha军官发完言他俩还在外围兜兜转转,谢西塔一把抓住温别的手,温别一顿,听见他风风火火地说:“我太兴奋睡不着,五点起床六点到这儿上了个厕所,我知道有条近路,你跟我来。”
温别叹了口气,说:“别走小路了,你这么想见佘歇,我带你去。”
谢西塔一怔。
“体育场后台通往会议室。”
谢西塔“噢”了声,那种别扭的感觉又来了,明明能见到佘歇,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有一段较长的路,Alpha肩背宽阔,谢西塔无意识地盯着看了会儿,总觉得他不高兴,又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高兴吗?”他小声。
温别:“嗯。”
到了,他没打算留机会让谢西塔追问,手放在门把上。在拧转的那一刻不得不停下,谢西塔抓住他的手,整个挡在门和他之间,执着道:“为什么?”
门外隐隐传来说话声。
温别表情突然变了变,示意他噤声。
“温中校。”
“温中校。”
“吵得很热闹。”
温静思将那枚银鹰肩章别好,四两拨千斤:“出具证明的是七家联合医院,你们的意思是想把七位联合医院的院长都请来,一一对峙?”
“中校,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温静思嘲讽地:“哦?”
“谁告诉你们上校的信息素不稳定?我记得私传军部长官信息违反第6142条军规,你们最好祈祷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没问题。”
会议室全是Alpha,政客要员居多,和军队中的Alpha不一样,他们的信息素等级参差不齐。温静思的信息素味道是伏特加,在Alpha等级分类中攻击力排行前列,他被激怒了。
辛辣的酒味席卷空气,氧气稀薄,等级低的Alpha渐渐呼吸不畅,为首Alpha监察长也感到吃力,仍然犹豫不决——温静思的态度再明显不过,这是他们内部的事,何况五次高频检测抽取的Alpha腺□□送检得到的接结果相同,分析无问题。检测结果是医院信息素与腺体研究科最顶尖的医生,为了避免对Alpha产生直接伤害用了最先进的仪器,不该有任何问题。
监察长仍不死心,顶着巨大信息素压制咬牙:“必须重检。”
他身边跟着的Alpha面熟,一身灰色休闲装,指间夹着一只金色钢笔:“中校,无风不起浪,胡监察长的意思是如果真有问题也好尽早解决,毕竟指挥官的信息素状态和战争的成败息息相关……不对,是和你们的安全息息相关,一个Alpha士兵在上战场前会因为微小的感冒失去参战资格,何况总指挥官?”
温静思一字一句;“华之闵!”
华之闵懒洋洋直起身:“怎么,你们对军官和士兵不是一视同仁?”
所有政客窃窃私语起来。
忍无可忍,温静思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圆桌,拔枪:“竖子怎敢!”
华之闵握住漆黑枪口,口吻平平:“高等级Alpha有枪击权,那是在犯罪事实成立的前提下,我没有犯罪,长官。”
温静思食指压在了扳机上。
他肩膀上搭了一只手。
华之闵:“见你一面真不容易,上校。”
赫琮山从拳击台上下来,他将拳套拆了,扔在地下,平静地扫过华之闵:“打一架?”-
体育场太吵了。
瞿清雨低头扫了眼通讯,十分钟前唐陪圆联系他,太嘈杂,他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点开弹窗瞬间,唐陪圆的脸蹦了出来。
唐陪圆表情凝重:“你人在北部军校还是南部军基地,出了点事。”
“北部军校体育场。”
瞿清雨脚步停下,眼睛轻微地眯起来:“什么事?”
“我发定位给你。”
唐陪圆那边传来一阵混乱脚步声,他飞快地说:“我借口抽烟出来透气,人在天台上,长话短说。”
他发的定位不远,在最近的一间空置的会议室,体育馆内部太大,找到需要时间,瞿清雨加快了速度。
“赫琮山每个月都需要做信息素波动检测,我在今天之前都以为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会非常糟糕。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五个月的检测报告没有任何问题。”
瞿清雨听见他喘气的声音,知道现在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还有什么?”
“你可能不知道军部长官的信息素抽检流程,腺□□会随机送至七家联合医院检测。涉及军事长官,腺□□出动武装部队护送。换句话说,这五份检测报告不存在被掉包可能。医院更不可能,他们比任何人都害怕倒霉事落在自己头上。”
“这是一直以来的铁律。”
唐陪圆一边跑一边喘,对着背后的人大吼:“他妈的别追了我就抽根烟——再追老子抽你信不信!他妈的!”
后面人没跟上,他有了喘气的时间,一口气说完:“政治部的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一口咬定赫琮山的信息素检测报告存在问题,要求重新抽检。最后一份正好是第二医院抽检,当时他们院长脸都白了,一副心脏病病发的样子,吸了不少氧。”
瞿清雨:“上一次取腺□□在什么时候?”
“七天前。”
瞿清雨眼底冰冷。
七天。
Alpha的腺体是浑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遍布成千上万根血管,轻微碰撞就会导致呕吐等生理反应,更不用说用针头抽取腺□□。一个月也仅仅是在战争一触即发的状态下堪堪保持Alpha最基本的恢复水平。
赫琮山没跟他提起过这件事。
“谁干的?”
“军政两部的关系你知道,这么多年都那样。谁都有可能,也可能是执政官的意思,谁知道。”
唐陪圆阴郁:“七天,这跟直接在腺体上打一拳有什么区别。现在人去北部军校了,我他妈的,要我说政治部那帮人一个个都疯了,这种时候……地塌到他们家门口咱俩到时候去踹一脚。”
“我到了。”
唐陪圆太久没被追得这么狼狈了,摆摆手说:“你别管我,二次取腺□□的伤害程度你比我清楚,至少也要等二十天。”
瞿清雨看了眼前面:“我知道。”
他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第52章
温别叫了声“父亲”,看向拳击台上另一个Alpha。他更沉稳些,拦住跃跃欲试想凑近看热闹的谢西塔,问自己的父亲:“他是谁?”
温静思沉沉:“华西崇的儿子,华之闵。”
华西崇。
谢西塔精神一振。
“我学医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不收徒了。”他凑近对温别说,“再世华佗。”
温静思压住抽搐的额角,将话题拉回到华之闵身上:“华之闵是当年训练营唯一能和赫琮山平分秋色的Alpha,我是他的教官。”
温别:“我没听父亲提起过。”
“出了意外。”
温静思毫不隐瞒:“出事的前一天华西崇收到一通视讯,他请了一天的假,回去之前非常高兴,说到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又过了两个月,华西崇把他的儿子告上了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
谢西塔忍不住插嘴:“这么严重?”
温静思淡淡:“爱之深责之切。”
温别出声:“判了十年?”
温静思:“三年,他出狱后没有联系任何人。”
“华西崇找我喝过一次酒。”
温静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那之后没多久他在战场上恍惚,因伤退役。”
说得太多了,温静思对这件陈年往事耿耿于怀的原因只有一个——华西崇是他曾经的军医,华西崇老得太快了,曾经和他一起承诺‘直到生命终结那一天’的战友失约中途离开,他对此久久不能释怀。
他不再观战,离开了原地。
谢西塔在一边看了半天,冷不丁冒出一句:“温别,咱们打个赌,你猜谁能赢?”
温别:“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拳台上信息素席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这场硝烟弥漫的打斗已至终点,温别静静地仰视,良久,说:“赫琮山……战无不胜。”
拳台上华之闵喘了口气。
他毕竟离开部队生活十年之久,逐渐体力不支。赫琮山手下留了情,华之闵低低笑起来:“上校,还没恭喜你新婚,你的婚戒呢?”
赫琮山将拳套朝下面扔,张载精准无误抱住,递到一边。
“赫琮山。”
赫琮山停下脚步。
华之闵说:“这事他不知道?”
“你猜”
华之闵抹掉了唇边的血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他会不会生气。”-
瞿清雨推开门。
会议室乌烟瘴气。
加莎翘着二郎腿擦枪,阴阳怪气:“几位监察长远道而来,我们军部的人按理说要好好招待,不过我们都是些野蛮人,除了请你们吃枪子也想不出什么,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待着,别——动。”
妈的,他烦死这些政治部的人了,不知道他最近被虫子恶心得天天要杀人吗,他手上到处是虫母的黏液。
秦荔扯了扯领口,他刚从发言台上下来,西服三件套穿得他透不过气。他解开了扣子,将领带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实在也没什么好脸色对着这帮政客。
不能杀,又不能吓。
秦中校深深地郁卒。
门开了。
加莎:“这么快?”
Beta青年出现在门口。
“这么大架势?”他双手环胸,说话时笑着,唇却下拉。
监察长本来抱头在一边蹲着,秦荔亲自用枪指着他,听见动静秦荔回头,枪也拿远了,监察长顿时猛然站起来:“事关指挥官——”
瞿清雨冷静吐字:“关你妈。”
秦荔和加莎齐齐一顿。
“谁告诉你他信息素有问题的?”
秦荔厉声:“说!”
监察长闭紧嘴,又抱头蹲下去。蹲了没两秒,眼前映出一张笑意寡淡的脸,他一时没能确认对方是不是Omega,那张脸凑近的冲击力太强,周遭一切都失去颜色。
瞿清雨来的路上拎了瓶酒,说话和气:“泄露军部长官私人信息是死罪,你说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万一有问题——”
“跟你是有,还是没有关系。”
监察长瞳仁急剧收缩。
——问题不在于他怎么知道赫琮山的信息素检测报告有问题,在于那五次被联合医院盖章的报告被咬定无问题后,从最后一次检测到现在还有七天,出了问题谁的嫌疑最大。
瞿清雨将那瓶酒放在他的脚下,直起身。他眉眼在灯光中冷淡,犹如一把缠绕尖刺的玫瑰剑柄。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他生得一双天生搅动风云的手,能吸引无数人亲吻他手背。
监察长唇疯狂地颤抖起来,想说什么,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显示屏。
对方在自己面前点开了视讯联系人。
屏幕在眼前发光,无数在电视报纸上看过的医生姓名从眼前滑过,第二副院的院长、中心医院心外科主任、烧伤科主任,永远挂不到号的腺体与信息素研究机构,无数青年才俊……单方面消息占满整个通讯屏。庞大关系网密密麻麻如同触角,令他头皮一紧——人固然能尽可能避免受伤,却不可能不进医院。
秦荔离得近,长串姓名令他眼花,他表情复杂地调整了枪的角度。
瞿清雨懒得多说一句话,直白地同时连通了七家医院,六家院长连同一位副院长全部衣冠整齐地出现在屏幕中。
“哥哥。”那位副院长是个小正太,撑着桌面笑眯眯地说,“我等你打给我好久了,找我干什么呀?”
“呀,你不高兴?谁让你不高兴了?”
小正太懒洋洋说:“你说的那份信息素检测报告,我亲自做的,没问题就是没问题,让那个说有问题的来找我,问问他眼睛长在哪里?需不需要摘下来放进我的福尔马林桶里。”
第二位院长是一位做过整形手术的女Alpha,她一边对着视讯涂口红一边娇媚地说:“你说那张信息素检测报告啊宝贝,你来陪我睡一觉,什么麻烦都没有了,说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不要到处乱跑……”
她旋上了口红盖子,满意地用手指抹开没匀的脂膏:“这只口红颜色好看,你不是结婚了吗?地址告诉我,送你一百只。”
“好吧说正事,有问题我下个月再也不见任何一个Omega,把所有的情趣内衣打包送给你——没有问题,从我医院出去的检测报告能有什么问题,说有问题的晚上睡觉给老子睁着一只眼,哎呀宝贝,你身边那个Alpha好正,能介绍给我吗?”
瞿清雨翻转镜面,对着秦荔,幽幽道:“当然。”
女性Alpha抬起手,红唇烈焰:“嗨,宝贝,我明天有空,盛品酒店顶层套房。”
秦荔的眼角狠狠一抽,狼狈地用手挡住了摄像头。
……
最后一位是腺体检测科的青年才俊,对方勉强算是秦荔眼里的正常人,他端着红橙黄绿的试管哼小调,单片眼睛从肩头垂落下来。
“说起来是有一些奇怪。”
监察长露出有救了的表情。
“赫琮山的腺体……”对方沉吟片刻。
他在监察长期盼的眼神中话锋一转,说:“信息素检测报告我签的字,没问题。”
那杯酒开了盖,酒气浓郁。
监察长背上出了层冷汗,双腿隐隐发软。
再检不管赫琮山的信息素检测报告出不出问题,他面临的麻烦都非常大——有问题,在确认前五次的信息素检测报告没问题的前提下他是最大嫌疑犯,军部的人各个不是善茬,赫琮山背后是一整个军部,他进了牢子就是完蛋;信息素检测报告没问题,构陷罪够他喝上一壶。
瞿清雨半弯下腰,将酒淋到他面前地面。他声音幽幽凉如水,冰泉般流过了所有人后脊背:“敬……你。”
监察长脑筋急转弯:“等等——”
“等什么?”瞿清雨直起身问。
“你想怎么样?”
“二十天以后。”
“二十天太长了。”
“二十天。”
监察长咬咬牙:“十天。”
瞿清雨一言不发。
“十二天。”
“战争在即……”监察长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滴到眼角,脱口而出:“十四天。”
瞿清雨:“十五天。”
监察长:“十五天!十五天!不管二检的结果是什么……”
瞿清雨:“到时候再说。”
秦荔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瞿清雨抬脚就走。
加莎正好在门口,条件反射拦住他:“你……这就走了?”
瞿清雨反问:“不走干什么?”
“我明天还有课。”
这间会议室多年不用,加之有人抽烟,漫天都是灰尘,瞿清雨遮了下鼻子,说:“满课。”
他人走了,剩下加莎和秦荔面面相觑,加莎咳嗽了一声,说:“那没空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必须走。”
他在池子里重新洗手,用力地搓了两下:“太恶心了,我真受不了那血,蓝绿色的,又臭又黏。”
秦荔冷不丁被他洗手的水溅了一身,不得不用一张手帕擦拭。他没那么心大,目光沉沉:“十五天后得回来,还不知道到时候情况怎么样。”
加莎以为他说的是信息素检测报告:“你觉得报告有问题?”
“不。”
秦荔说:“你太小看赫琮山了。”
“记得我们被送去做Omega信息素抵抗的三天三夜吗?”
加莎打了个寒颤:“你没事提那个干什么?”
为了确保Alpha军官不受信息素干扰,他们会和发情的Omega关在一起三天。
“我后来才知道,赫琮山那时候是七天。”秦荔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我在想……”
他没说完,声音隐没在灰尘中。
因为加莎接了个视讯,短短十秒脸色巨变:“你说什么?阿尔维在哪儿?”-
瞿清雨改道去了绿湖疗养院。
正式开学的日子在明天,疗养院的专家和研究院没来,一层二层药剂室空无一人。瞿清雨刷了虹膜验证,第三层紧闭玻璃门在他面前敞开。
华西崇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你来了?”
瞿清雨拉开窗户透气:“您一夜没睡?”
“睡了会儿。”
华西崇戴上远视眼镜,他这些年视力下降得严重,又有远视又有近视。做手术也渐渐力不从心,按照整个帝国的平均年龄看,他本不该老得这么快。
“做了梦。”
他怅然若失地说:“梦到了之闵。”
Beta青年背对着他,脱了外套清理一片狼藉的实验室,薄薄一层长袖贴在他后背上,两侧肩胛骨透过阳光冒出月牙般浅色轮廓。他挨个将使用过的试管冲洗干净,放在置物架上。
华西崇心脏隐隐作痛。
他仍然觉得对不起对方,他一生没有什么过错,对得起任何人。事情发生前月余他回过一次家,听到地下室的响动,华之闵喊了他一声,他问对方那是什么,华之闵轻巧地掩饰:“是一只兔子。”
兔子的动静绝不可能那么大。
当天月亮好,华之闵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酒,藏在云层后的月亮是芽黄色。石桌上的布是一匹淡红碎花的,桌上放了一盆垂着吊坠花骨朵儿的蓝色小花,花苞特别大,大得夸张。
“父亲。”华之闵说,“我有喜欢的人,等下一次您回来我带给您看。”
他非常高兴,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华之闵跟他的关系不算亲近,他回家的时间太少了,他珍惜父子之间的每一次对话和交流。
……
水冰凉地冲过手腕。
瞿清雨沉默了片刻,一言带过:“我已经忘了,我很感谢您,老师。”
华西崇摇头:“这不一样……我说的是……”
瞿清雨截断了话题,说:“赫琮山的五次信息素检测报告常理来说不可能毫无问题。”
没有Omega的Alpha信息素波动不受自控,要是真这么容易控制信息素他就不会因此退缩。
很久,实验室再次响起华西崇苍老的声音:“你来之前我看过了,这几张信息素报告的数值和赫琮山之前的信息素波动状态基本吻合,上下偏差维持在正常范围。”
“没有先例,我不能直接给你结论。”
华西崇说:“赫琮山的信息素等级高出常人水平,特殊样本不具备经验。目前唯一的结论是他的信息素确实没有问题。”
“你不用担心,再检多少次都一样。”
华西崇摘掉眼镜,说:“赫琮山……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不主动卸任就代表目前他的信息素和精神状态同步处于稳定期。”
“至于为什么……”
华西崇慢慢地抬起眼睛,目光锐利:“我问你,他上次易感期在什么时候。”
瞿清雨要花点力气才能回忆起来:“去年……”他一顿。
去年什么时候。
正午,窗外鸟语花香,春五月。
华西崇口吻严厉:“Alpha的易感期一般多久一次?”
一年三到四次,距离赫琮山上次易感期有五个月以上,接近半年。
瞿清雨手指惊跳,露出茫然的神情:“我……”
两种可能,一,赫琮山独自度过了他的易感期;二,他的易感期确确实实推迟了。
华西崇:“你不知道?”
瞿清雨张了张嘴。
“你很害怕这件事?”
华西崇一阵见血:“你从不逃避任何事。”
瞿清雨一时说不出话。
他形容不出来他的感受,易感期的Alpha和平时太不一样,易感期的赫琮山和平时也不一样,上校情绪相当稳定,但易感期时攻击性太强了,没有人会因为一只丛林猛兽在盘踞休息就将脑袋放心伸进他的嘴里。Alpha的易感期令他头皮发麻。他嘴上是那么说,心里确实很害怕,害怕到希望这件事从他生命中消失。
——赫琮山可能比他更早意识到。
“我……老师。”瞿清雨低低地说,“对不起。”
华西崇没好气:“别跟我说对不起。”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又缓和了音量:“我没有立场教导你什么,但你叫我一句老师,我仍然想说,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就不应该找赫琮山。你要知道,伴侣的选择是你自己做出的。你没有选一个Beta,没有选一个Omega,你选了Alpha,那带来的一切后果都应该你承担。这是你该做的,不管你是否害怕——赫琮山和你一样,他必须忍受你的正常交往距离带来的其他Alpha信息素的味道,这是他该做的,他没有理由因此禁锢你……除非你确确实实做了什么……你能明白吗。”
“……这是我对华之闵愤怒的原因。”
华西崇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跌坐在椅子上:“你走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次日。
谢西塔挥了挥手:“喂,你在想什么?”
开学典礼,老院长在台上激情发表讲话,说到动情处婉转泪下。瞿清雨似乎一直在走神,从昨晚开始。
昨晚谢西塔醒过一次,他突然口干,阳台有灯,窗外不知道有什么吸引对方注意。深夜,路灯也熄了,他往下看没看到什么。他问瞿清雨在看什么,瞿清雨没说话,有一秒谢西塔怀疑他在判断什么地方能顺利落脚到一楼——这可是十一楼,他立刻打消了念头。
瞿清雨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在想明天的课。”
太满了。
“课?什么课?别说课了,反正一天那么多节。你先别想了,我跟你说……”
谢西塔:“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昨天我看到特别多Alpha军官,他们都在……”
瞿清雨一心二用:“在干什么?”
谢西塔猛然想起来这事不能外传,艰难控制住张开的嘴,生硬:“明天上《思想与哲学道义》,这门课的挂科率高居整个军官学校第一,总之千万别逃课,夹着尾巴做人。”
“下午有节生理课。”
“我都毕业这么久了,居然还要上生理课。”
“……”
他转移话题的方式太心虚,瞿清雨看他一眼,给他留了点秘密。
谢西塔在椅子上磨蹭来磨蹭去,忍得十分辛苦。好在他忍住了,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心酸泪流。
瞿清雨有点想笑。
……
前十四天的课一节压着一节,军医系统内部和军校生的培养计划截然不同,他们的实践课挤压性分布在第一年及第二年——高强度手术让瞿清雨模糊中回到几年前,他握着泛寒芒的手术刀站在手术台边,面前的病人一直在变,从少时至今,算上白天和不闭眼的黑夜,占据他生命的二分之一,或者更多。
有人有呼吸,有人失去呼吸;有人活下来,有人在他面前死去。
他累得直不起腰,他又直起腰。
镜中Beta医生的鬓角乌黑,他拆线缝合的动作堪称教科书式完美,长期的重复让流程变成肌肉记忆。他今年二十八,也不过是正年轻的时候。谢西塔听见周遭议论的私语,有种被学霸带飞的安心感。
当天最后一节课。
“你明天请假?”谢西塔郁闷地说,“去哪儿怎么不带我?”
“你明天不是约好和温别一起去参观机甲坪?”
“机甲坪临时有事不对外开放,最近好像特别多地方不对外开放。他们军校生连着进虚拟机舱三次了,带机甲的教官也换成了学校老师。”谢西塔更郁闷了,“去年走路上一碰一个校尉,今年怎么了。”
结果应该出来了。
瞿清雨低头浏览消息,张载给他拍了四张图,信息素检测报告和前五次的结果一样,没有差别。
他拿了请假条离开北部军校-
张载守在指挥室外。
Alpha军官湿着发尾从浴室出来。
他先急至东南一处地方救了深陷大型虫巢的阿尔维,刚从军舰上下来就被带走。十五天内他的人身自由遭到严格监控,没收了一切和外界沟通的通讯工具。
二检结果同样没问题,为首监察长当场脸色煞白,秦荔将他暂压在军部监狱。
结果出来后赫琮山第一时间开走了自己的军舰银鱼,整整二十四小时后他再次出现在指挥室,冲澡,换衣服。
张载隐约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很淡,消失在空气中。
“中校让我告诉您他们剿灭了第十二个虫母窝。”张载凝神。
赫琮山第一时间清楚了东南西北四面的进度,他简短地说了两个地名,骤然按住抽痛的额角。
二次提取腺□□还是令他后颈胀痛,腺体高热带来全身高烧,他烧得厉害,眩晕呕吐,脑袋里生长出无数根尖针戳刺神经。难捱疼痛令他始终无法真正进入深度睡眠,他的精神始终处于亢奋和疲劳之间。
这种状态也没办法去找人。
赫琮山忍耐地吐息,肺腑间有岩浆在搅动:“你先出去。”-
40度。
瞿清雨后槽牙一咬,他半跪在床面,面无表情伸手解Alpha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太烫了,他手指在不同频地发抖。
——这种高热是腺体受伤导致的必然,药物降温和物理降温没有意义,必须等待腺体从高热恢复正常。
尽管高等级的Alpha恢复能力远高于普通人,也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热度如果居高不下,为了避免脑组织受损,必须做腺体摘除手术。
这种时候Alpha的警惕心和戒备感还无比强烈,在瞿清雨碰到他后颈的瞬间,赫琮山霎时睁眼,用力钳住他手腕。
手腕剧痛,瞿清雨“嘶”了声。
赫琮山立刻松手,他明显在混沌期,昏沉闭眼又睁开。闭眼时的眼睛形状狭窄锋利。少顷,他再次睁眼,乍然出手。瞿清雨被一把扯进他怀中,牢牢扣住后脑勺接吻。
第53章
一只手顺着腰伸进光裸后背。
瞿清雨挣扎的动作一顿。
Alpha针扎过的腺体止了血,剩下一团变乌的青紫。
赫琮山鬓角湿透。一只手穿过他后腰,另一只手五指插入他指缝,牢牢紧扣。
声音喑哑疲惫:“抱一会儿。”
瞿清雨不动了。
Alpha意识濒临混乱,翻来覆去好几次,最后终于找到让自己安心的姿势,不太安稳地闭眼。
瞿清雨在过于滚烫的怀抱中艰难地腾出只手查看他的情况,针孔实在刺眼,他手指在半空停了停,又顿住,顺着Alpha鼓胀后颈靠上位置轻捋了把。
一手冷汗。
瞿清雨堵在心中的那口气忽然散了。
他变得非常、非常柔软,胸腔里填着一片柔软的海,棉花糖一样酸软下陷。
算了。
他也不是每件事都对赫琮山说,也没有理由因此计较。但他又实在不爽,于是面无表情把所有事都算在政治部的人身上,半天过去,终于吐出口恶气。
等赫琮山的体温降到38℃下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瞿清雨确认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离开,在阳台上吹风。
“上校上次易感期?”
张载明显愣了下,说:“在二月底,您不知道?”
瞿清雨冷冷:“我不知道。”
两头同时沉默。
张载解释:“我以为您知道,上校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瞿清雨真是忍不住要抽烟了,他摸了摸口袋,上颚顶着颗橙子味的糖:“说说看。”
张载也不是二十四小时跟着赫琮山,委婉地提醒:“您当时正在和上校……冷战。”
瞿清雨站在阳台上,地平线外是黑暗。凌晨风凉,他五指蜷进袖子,哑了下嗓音:“我知道。”
“他怎么度过的?”
张载再次回忆事情始末,过了一会儿严谨地说:“上校的易感期频率一般是一年三到四次,每次持续四天左右,大部分时候……在您出现前,他会独自离开,用抑制剂,去什么地方……”
盯着赫琮山易感期的人不少,张载实话实说:“我不太清楚。”
“Alpha会找令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度过易感期。”
对面有风,张载听见对方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他会去什么地方?”
张载:“瞿医生,我不知道,抱歉。”
他手上还有事,盯着那份婚前协议上的最后一行字,半晌后说:“您去问上校,会比问我更快。”
瞿清雨没说话,将手搭在栏杆上:“有谁知道他的信息素状态不稳定?”
张载停顿了半秒:“上校会处理这件事。”
“他知道是谁干的?”
牙根甜得发酸,瞿清雨磨过了牙尖:“告诉我。”
张载微微笑了,他办公室正对面是一面巨型的镜子,映出Alpha温和而精英的模样:“瞿医生,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有许许多多的事上校心里清楚,他没有动静是因为他要指挥全军,历练下级军官,要控制情绪,抵抗易感期。上校留给私事的时间已经很少了,他有限的情绪和精力要用在刀刃上。”
还有仗要打。
“他的父亲是指挥官,叔父是执政官,他学到的东西远比正常人多得多……比如……您觉不觉得……”
“政治部没有存在的必要。”张载说。
他似乎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这么轻易地抖落了。
瞿清雨倒是笑了:“毫无保留?”
张载:“毫无保留。”
语毕张载几乎能想象Beta青年出现在阳台上的侧影,他有一双令人终生难忘的眼睛,比航行舰滑过银河带来的实时影像更璀璨明亮。
瞿清雨心情好,侧了侧头:“想说什么。”
指挥室外二十八盏壁灯幽幽,张载的面容出现在长长走道上,他抬头望了墙壁许久,说:“二十八任指挥官。”
“战争、伤病、死亡、创伤后遗症、信息素紊乱,每一任指挥官都不得善终。”
张载用特制的布料擦拭离自己最近的骨灯,四角小碎珠在黑暗中撞动,死人白骨,白骨孤灯。他神情一寸寸淹没阴影中,想起那份婚前协议上的最后一段话,叹息着说:“如果您爱他,给得更多一点吧。”
萧索风声从那一面传来。
瞿清雨转过身。
天初亮,玻璃窗灰沉,刚睡了三个小时的Alpha隔着一整扇玻璃窗和他对视,掌心向上张开手,说:“来。”
瞿清雨:“取腺□□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偏偏要隔着一张透明玻璃说话,又离得玻璃近,唇淡红,眼清明。敞开领口挂着弯曲的银链,绕进深处。
赫琮山平稳:“做你该做的事。”
“什么是我该做的事?”
赫琮山:“想做什么做什么。”
瞿清雨半抬起头看他,目光从他锋利冷沉的眉眼掠过了。
“做什么都可以?”
赫琮山:“做什么都有我。”
瞿清雨久久凝视他,过了足以让他深深记住这一刻的时间,他推开门,赫琮山一伸手接住了他。
“记住你说的话。”
Alpha身上有极淡血腥味,瞿清雨手指摸到他领口:“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手被反扣,赫琮山阻止他继续往下,二人僵持。
他后背有绷带痕迹,没有血渗透,瞿清雨看他一眼,隔了几秒,松开手。他开始拆领口第一颗扣子,窗没关,风涌进来,贴着他温热细腻皮肤。他无疑是美丽的,美丽而成熟。很快,他整个裸露肩颈冒出鸡皮疙瘩。
赫琮山再次阻止了他。
瞿清雨终于看了他一眼。
空气无言沉默。
瞿清雨笑了一声,擦过他肩膀走进去。
曙色熹微,赫琮山的体温堪堪恢复正常。秦荔第一时间出现在指挥室外:“市内Alpha信息素登记室失窃过,在七年前。”
“腺体研究室给出的结果是要想让虫母陷入不正常发情的信息素等级要在A及以上,登记在案的高等级Alpha共五百七十八名,做过捐献志愿者的有一百三十一名。”
Alpha捐献信息素的目的是为了给暂时没有Alpha又需要Alpha的Omega进行信息素安抚。
七年前。
瞿清雨表情微妙地停顿,他的停顿太过明显,秦荔那只义眼缓慢地转动,他们两两相对。
这些东西瞿清雨不感兴趣,张载在门口,他八点有课,越过秦荔,出了指挥室门。
出门前他定住脚步,问了赫琮山一句话:“没什么对我说?”
Alpha语气很淡:“没有。”
瞿清雨将手插回口袋,离开了第十七层。
赫琮山:“说。”
秦荔:“目前无法确认让虫母产生发青期混乱的到底是什么。”
“无法确定。”
赫琮山重复。
秦荔:“是,长官。”
承认无知和能力不够远比强撑明智,在赫琮山面前。
赫琮山久久没有开口。
朝阳初升,他肩膀上栖着一道暖红光照。
信息素登记室失窃,少了记录高等级Alpha的名册。目前没有大规模Alpha信息素交易和失窃的记录,秦荔带人去了十一所医院,去了地下黑市,没有头绪。
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信息素引起了虫母的发情期混乱,让它们不断产卵,在短短几年内完成了十倍的繁殖指标。
或者……是信息素吗?秦荔不由得怀疑。
一百三十一名参与过信息素捐献的Alpha信息表铺开在赫琮山面前,他一目十行,短暂沉寂后,秦荔一顿。
赫琮山:“华之闵。”
秦荔猛然抬眼。
他想起那张最先递到自己手中的信息表,从头至尾罗列了所有Beta医生靠近过的Alpha,有意或者无意,有一个Alpha很特别。
华之闵。
姓名重叠。
秦荔后背无端一阵森冷,他张了张嘴,又听Alpha军官平平道:“华西崇。”
秦荔再说不出一句话,在巨大的、难以控制的战栗中重重闭眼,又睁开,颤抖道:“是,长官。”
赫琮山始终一言未发。
他上任匆忙,对军部人事调动不清晰。和华西崇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信息素紊乱综合征,对方是他的主治医生。他对华西崇的了解来源于华之闵,当时华西崇并未因伤退役。
有些不明朗的事从记忆深处浮现。
赫琮山仰面,捏了捏后颈。他能感觉到易感期的逼近,他的情绪波动变得难以控制,空气中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不断进入他口鼻,有一秒他是想让瞿清雨留下。
也仅仅是一秒-
《历史回顾》。
谢西塔头大道:“这课也太基础了,这不是中学内容吗?”
“全是要背的。”他把下巴搁在厚厚的书页上,生无可恋,“多到窒息。”
他的朋友翻了两页:“讲什么?”
“历史。”
谢西塔有气无力:“几百年前陨石降落,人类进化出三种性别,又一百年,Alpha从三种性别中脱颖而出,社会重构。”
“这本书什么都讲,除了人话。”
谢西塔皱着脸:“听得我要睡了。”
他“哗啦”一声从凳子上坐起来:“帮我点个到,我回去睡觉。”
趁老师没来他火速从后门溜了,路上碰到刚到校门口的瞿清雨,后者扫了眼军事新闻:“早八你不上?”
“你不是也没上?昨晚还夜不归宿。”谢西塔理直气壮,“我就逃今天上午一节,下午再去上。”
“我太困了,又困又饿。”
谢西塔一条胳膊搭在他脖颈上:“你身上怎么有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瞿清雨:“不正常?”
“不太对。”
谢西塔又闻了闻,凑近后的巨大压力令他无法保持一开始的距离,他的信息素等级不低,照理来说不会出现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状况。他不敢相信,又凑近了点,Beta医生眼皮掀了起来。
谢西塔呼吸艰难:“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么……身上有这么浓的Alpha信息素味道……不像是正常接触范围的味道……”
瞿清雨收了通讯器,刚要说话,谢西塔已经流畅地过了这段话题,他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从不刨根问底,说不上来是优点还是缺点。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两句,果然没忍住将事情扯回到一个月前的开学典礼上。
上午天气好,道路两侧是高大橡树,眼皮被太阳照得发烫,瞿清雨有一搭没一搭听他说话,在某个人名从耳边滑过时突然停顿。
“你说谁?”
谢西塔不明所以:“华西崇华老军医?再世华佗。”
瞿清雨神情冷下去:“上一句。”
谢西塔:“他的儿子,竟然进过监狱,那天还一起出现了。叫……华之闵,你见过吗?”
Beta医生的表情……他形容不出来。那一刹那起了风,风从衣摆钻进去,后背一阵阴凉。
“回去睡觉。”
大概是错觉,因为对方的表情很快恢复正常,说:“下午那节心理课别睡了。”-
下午那节心理课老师十分出名,是一位年轻的Alpha教授。
北部军校的Alpha要远多于Omega,但心理课算公共课,大教室不在军校校区内,在普通校区的主教。外面的Omega和Alpha数量至少持平,瞿清雨脚踏上明亮阶梯教室的那一刻,某种潮湿的气味贴着墙角生长。
谢西塔由衷羡慕:“我们老师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少尉,所有人上课大气不敢喘,他们的教学氛围也太好了。”
他脸有点红:“好多Omega。”
人太多了,阶梯教室从前往后黑压压一片人头。不少带着抑制环的Omega嬉笑打闹,你推我搡,最近的Omega穿了花苞短裙,露出一双又白又直的长腿,她下阶梯教室一直忍不住回头,轻言细语:“你是Alpha吗?我还没有在学校见过你。”
谢西塔扯了扯自己身边的Beta医生,肉眼可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瞿清雨扫了他一眼,教室人多闷,Omega看到他的眼睛,心跳落了半拍。
“我是Beta。”
瞿清雨说。
明显周边一静。
Omega扯了扯裙边,又小声:“你有Omega吗?”
四周嘈杂,她没往下走,被朝下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不少人看热闹,Omega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瞿清雨往下走,没说话。走至前面有空座的地方,他轻轻地笑了:“没有。”
Omega坐在座位上,她有及腰的长发,眼睛亮晶晶:“那……”
瞿清雨:“有Alpha。”
他说话特别轻,也没什么人听到,说完转身朝上走,消失在拥挤的人头中。
谢西塔长叹一口气:“为什么没有Omega找我。”
座位靠墙,他发表完自己的郁闷之情后又迅速恢复心情。隔壁正好坐了个Omega,瞿清雨坐在中央,湿凉触感从脚踝攀上。
“青苔。”Omega和自己的同伴兴奋地议论,“教授的信息素味道是青苔。”
“青苔。”谢西塔凑过来。
瞿清雨一心二用:“青苔怎么了?”
谢西塔:“大类的信息素就那么几样,信息素等级越高味道越少见,我还没听过谁的信息素味道是青苔,我猜这节课的老师信息素等级不低。”
“你不是上过这节课?”
瞿清雨记得自己上周没来是被叫去做一台开颅手术。
谢西塔:“你不上我一个人来,也太没意思了。再说这种心理课程,我确定自己心理健康我还来干什么?”
“看!教授!”谢西塔指着门口,巧妙转移话题。
瞿清雨:“……”
他甩了甩钢笔,抬头。
阶梯教室采光过好,瞿清雨抬头时眯起了眼睛。灰色休闲装的Alpha抱着一整捧向日葵走进教室,他胸口夹着一支淡金色的钢笔,袖子卷至手肘上方。不正式的着装令他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谢西塔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华之闵!”
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群学生中。
Alpha将怀中金色向日葵放在桌面,整理了英文的牛皮纸,又将方向调整。
初夏,窗外蝉鸣渐起。
“我也有这么年轻的时候。”
Alpha双手撑在桌面,音色优雅如同大提琴琴腔共鸣。他开了玩笑,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目露怀念:“真是……记忆犹新。”
课间休息,谢西塔脑子里揣了一万个问号,他一整节课都在反复思考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学校。在Alpha出现那一刻周围Omega都躁动起来,在第四面镜子晃到自己眼睛的时小少爷终于愤怒了,他把脑袋伸到瞿清雨眼睛底下,不能理解:“你认识华之闵吗?他是华老医生的儿子,按道理说他在军种里面选的是陆地兵,不是军医,他怎么会有心理医师的学科经验?”
瞿清雨毫无异状:“身份信息造假不难。”
“华教授是今年年初受聘的。”
坐得最近的Omega加入他们的讨论,强调:“特聘。”
瞿清雨不在意这件事,他心情一般,打算找个机会离开,刚一抬脚袖子被拉了拉:“先别走,一会儿下课要点名的。”
瞿清雨依然离开。
日光灿烂,通透大教室外是人工湖,波光粼粼。
——他曾经是把华之闵当作朋友。
那已经是太久,太久前的事了。
湖边杨柳微风,瞿清雨坐在石凳上,想起一些急需要对什么人说的事,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他还是给华西崇打了视讯,接通时老人刚从噩梦中醒来,二人相对无言。
瞿清雨:“你知道赫琮山在什么地方度过易感期,告诉我。”
为了确保高等级Alpha的生命安全,他们的安全屋必须告知医生,以避免意外后无人前往的状况。
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尊师重道。
华西崇慢慢地磨刀,说:“你看到他了。”
“给我讲一讲吧,孩子。”
瞿清雨眯起眼睛:“没什么好讲。”
华西崇看见镜子里自己花白的头发:“我告诉你赫琮山会去什么地方度过易感期。”
“讲什么?”
瞿清雨说:“从什么地方开始。”
华西崇:“我在战场上的时间太长了,你上中学的事,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有个表弟。”
瞿清雨没什么兴致地说:“他来接他表弟上学。”
他十七·八岁还是有一点儿天真的愚蠢,对Alpha抱着不切实际的美丽幻想。世界上有Alpha和Omega,有好人和坏人,不是所有坏人都是Alpha,也不是所有Alpha都是坏人。
他在一所公立学校读书,学杂费全免,用攒来的钱彻底离开了上一个Alpha,走出独立的第一步。
本来应该有第二步、第三步。
“没什么特别的。”
磨刀石上淋了水,Beta青年在听筒另一头静了会儿,说:“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他大部分时候一个人上下学,住在破烂的出租屋里,学校里太多Alpha了,对他不好不坏,他记得的东西不多,总也记得一些:书总是湿,课桌里总是摸到死老鼠。做清洁值日上面写了五个人,总是他一个人把所有笨重的课桌移到一起,把凳子放上去,扫地,倒垃圾,清理比平时更糟的地面,用抹布擦干净每一个人的课桌。
要很晚很晚才能回家。
虽然回家没人,锁三天两头坏,住得心惊胆战,但还是要回家。
他希望不要下雨,这样回家能顺利一点。但没有人想在下雨天值日,所以下雨天总是他值日。
他是想要有人帮他的。
华之闵帮了他,帮他拎了水桶,绞干了拖把。第二天放学他站在教室外,另外四个人抢着做完了所有值日,那一天他回家很早,天没黑,能拿出书来再读两页。从此之后书没有湿过,没有人下楼梯推他。
瞿清雨说话的语气平静:“一两个月,我很高兴,觉得自己有个朋友。我当时十七,我还是有警惕心,又过了半年,我决定过一个生日,邀请他来。我买了蛋糕,上面有黄桃,夹心是草莓酱。”
华西崇的呼吸停止了,肺部一扯一扯。
“后面的事你知道了,华之闵把我带回去,打算等找到合适的Omega腺体后再动手。”
瞿清雨喊他:“老师。”
仿佛千斤坠当胸砸落,华西崇勉强拿住了刀,站立不稳:“我……”
“再提没什么意思。”
瞿清雨柔和地说:“你至少救了我,老师。我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你。”
“赫琮山上一次在什么地方度过易感期?”他又问-
智能车傻白甜行走在市区。
天色变得暗淡,远处是遥远朦胧的星子。
瞿清雨照着华西崇给的地址去往某处独栋房产,两侧路灯照亮前路。他在前院停车,脚踩在湿润泥土上,空气中有茉莉花幽静的芬芳。
卵石路铺向大门。
撬锁开门对他来说不难,夜晚有风,四周没有第二户人家,远处依稀传来狗吠。
瞿清雨将手放在紧闭门扉。
他没有惊动声控灯,伫立良久,最终推开门。
没上锁。
楼梯蜿蜒上二楼。
月光如薄纱。
瞿清雨来确认一件事。
空气中有隐隐传来的血腥味,来自地下室。黑白灰装修,Alpha式冷淡。瞿清雨没忍住笑了下,缓缓踏上第一级台阶。
脚步落地。
他想起自己为什么没在做战地医生时下手。
因为赫琮山没给他机会,上校太忙了,没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战场也不是合适的场合。他在他这儿借过火,火星亮了又灭,Alpha枪击了自己感染的副官,问他今年多大。
瞿清雨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可能太紧张,不知道有没有说出话。
他走出第二步。
还是不太甘心,战争结束后他想了很久,还是想得到,想方设法进了北部军校。
太安静,他记得一些细枝末节的事,能承受的和不能承受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或者从赫琮山口中说出。
他脚步落在第三级台阶。
仿佛很多很多过去,在遇到赫琮山前,和在遇到赫琮山之后。他没有那么喜欢这个世界,因为怎么看也算不上好,他知道很多人都比自己过得容易,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他性格实在不好,但他以前不是这样,他偶尔也忘记以前自己是什么样。
有萤火虫的光亮,绕在手边。
瞿清雨抬了抬手,手指尖停了一道米粒大小的光。
他一路往下走。
那道台阶不长不短,他对地下室有很深的恐惧,如同他对黑暗,他在里面待过难以忘记的一段时间。
他依然一步一步朝下走,直到站在血腥气最浓郁的地方。
凉气从外面卷进来。
瞿清雨抬起手,缓缓推开那扇门。
黑暗中灯光乍亮。
成排抑制剂、电击椅和数不清刑具,寒光鲜血淋满眼底。
除了和伴侣度过易感期外,有另一种方式能让信息素短期内处于稳定状态。
信息素是生理反应不准确,腺体是身体一部分,过量疼痛会让它和Alpha同步产生应激反应,能最快速收缩渴望,压抑本性。当外部疼痛超过肉体承受范围,它会记住自己应该保持的信息素阈值。
易感期的部分精神满足来自原始的性快感,赫琮山大可以靠伤害他来获得。
他流露出害怕的每一秒,深切怀疑的、Alpha和Omega之间的信息素契合度。
赫琮山消失的二十四小时,他身上的血腥味,以及几年中相安无事的易感期。
第54章
瞿清雨在地下室台阶处蹲了会儿,他将头抵在双膝上,后脊顶着纯棉长袖,映出分明的骨骼影子。
天昏黑,唯一一扇窗紧闭,空气中有血腥气和漂浮的尘埃-
张载从执政官府邸匆匆至机甲室时几十个Alpha军官正围坐一团,商讨怎么解决西南部最大的地下虫巢。
阿尔维右臂骨折,吊着胳膊狼狈地说:“右侧方不行,大量兵虫堵在那儿,潜进去就是大乱斗。”
加莎拨弄了一下他的手臂,看笑话:“你也有今天。”
阿尔维冷冷:“把你的手从我的伤口上放下来。”
加莎夹着嗓子:“哥哥,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凶。”
阿尔维表情空白地把手从他怀里拿出来。
加莎懒洋洋:“一个虫巢你都搞不定,下次帮你报仇。”
“别说了。”阿尔维硬邦邦,“上校在看。”
加莎惊道:“怎么不早说!”
霍持咳嗽两声:“上校,左后的洞被填上了,我们得想办法。”
中控台有地下全景图,虫母占据了一大片空间,周围是站岗的兵虫护卫队。不管从什么地方突击都会进入包围圈,阿尔维十五天前直接陷进了大批的兵虫中,差点没出来。
Alpha军官扫过去一眼:“看清是什么了吗?”
阿尔维脸绿了又白:“蝉蛹裹着,看不清。”
Alpha军官:“王虫多少条腿?”
刚毛擦过手臂的诡异触感犹在,阿尔维脸绿得更厉害了:“十二。”
周围吵吵嚷嚷的Alpha军官们集体安静。
腿的数量直接决定巢穴等级和虫母珍贵程度,繁殖能力越强的虫母身边守着越难对付的王虫。
十二,已经不少了。
密密麻麻堆叠的虫卵如在眼前。
霍持:“我们计划从兵虫护卫队最薄弱的地方进攻,尽量避免和王虫起正面冲突。这一块得炸开,附近场子要清。”
另一个Alpha少尉皱眉:“闹市区,炸的地方太大了,动静会不小。”
佘歇一直盯地图:“炸不了。”
“炸不了。”他再次重申,“这条城区中轴线连着地下电缆,稍有不慎全城停电。”
霍持:“不炸得挖,挖要十天半个月,太长了。”
张载正好听见这句话。
中控台呈现某种无机质的冰冷银白,Alpha军官听了两句,青筋指骨压在模拟虫巢的正上方,虫母背脊的位置:“换个地方。”
所有人一顿,佘歇抱着胳膊沉沉看向他。
赫琮山平稳:“让它瘫在原地。”
他说话并不如何重,却仿佛一根定海神针插在地上,所有军官暗松了口气。
赫琮山又问:“没人接到地下电缆断的警报?”
张载心中一凛。
按道理讲这么多虫类爬进地下,很难绕过所有水管和地下电缆,但三年中没有大规模地下电缆挖断的事故爆出——他就算再门外汉也察觉到不对。
加莎他们面面相觑:“没有。”
“当然没有,坏几根电缆而已,修不就行了,上报干什么。”
数名军官额头上的青筋一跳。
“好久不见了各位军官。”
莱特恩出现在门口,找了半天,满意地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腿搭在桌面。这四下都是乱七八糟的营养剂,军部的条件实在太差了。他捏着鼻子变调:“我受执政官之托来考察进度、慰问各位,顺便……”
莱特恩朝后侧头,眼里浮现兴味:“来给上校送Omega。”
“听说上校的信息素非常稳定,那实在是太好了。”
赫琮山发出意味不明的单音节:“哦?”
莱特恩拍了拍手,一群带着抑制剂颈环的Omega出现在身后,有男有女。
“顺便替我向瞿医生问好,多亏了他的悉心照料,我的腿才能好得这么快。”
莱特恩长叹一声,发自内心:“瞿医生——真是美貌啊。”
张载退后一步,站在赫琮山身后,戴上塑胶手套,准备处理血溅三尺的现场。
所有执政官的义子,都对自己的未来有盲目的乐观与自信。
——某个午后,Alpha执政官将一本地理杂志盖在脸上。阳光从他遍布五彩锦鲤的池塘中升起,他仰躺在靠椅上,左手捻了一袋鱼食喂锦鲤,笑意幽微:“你问我为什么养那么多义子?”
“兄长死了,嫂子不理我,儿子不理我,我是孤家寡人。太无聊,多养几个儿子,看他们斗来斗去,热闹。”
……
张载怜悯的目光落在莱特恩身上。
莱特恩不怀好意:“上校?”
他身后的Omega禁不住暗自抬头,夜幕降临,落地窗外是悬浮的银白舰体。星体光芒洒向大地,群星做配,Alpha军官侧脸英俊立体,喉结线条冷漠、不为所动。他手中有枪,那把枪是著名的“死神轮盘”,左轮手枪,六发子弹。不是那把枪的名字叫“死神轮盘”,是握在那双手中的每一把枪,都被称之为“死神轮盘”。
察觉到他的视线,Alpha军官擦拭枪支的动作稍顿,他转动枪口,深不见底瞳仁随之移动。
他只对异族虫类开过枪。
Omega并不害怕,仍贪婪逾矩注视。
早年有人在军校私人论坛上放过Alpha军官的照片,Alpha中天上有地上无伟大的一张脸,形容英俊。用那样不近人情一张脸抱着只雪白垂耳小兔,给兔子腿系红棉毛线绳。
Omega出身名门,学艺术,偷画过那张照片,深记心中。
十年军旅,造物主偏爱仍在,且愈演愈烈。
Omega抑制颈环效果对一般Alpha有用,能规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麻烦。
微末的Omega信息素味道顺着飘进来。
其中有一个即将发情的Omega。
赫琮山面无表情抬手,漆黑枪口对准莱特恩。莱特恩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上校,我是好心,没有Omega的易感期……”
“扑通!”
莱特恩朝前一跪:“妈的什么人——”
Omega骤然回头。
“看你姿势正适合五体投地。”
来人凉凉:“帮你一把。”
Beta。
Omega眼睁睁看着他一脚踢了执政官义子,踢完看了自己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赫琮山。”他对上校直呼其名,眉梢挑起来,“你想变成烤鸭片?”
室内气氛产生微妙变化,张载褪下手套。Alpha军官低笑了声:“回来干什么?”
瞿清雨摊开掌心,一片白色药片躺在正中央:“退烧药,忘了。”
腺体受伤七十二小时会反复发烧,后期症状能用药物缓解。他临时想起来有件事没做,给张载和赫琮山分别发了消息,没人回。
赫琮山明显停顿。
瞿清雨:“有麻烦?”
赫琮山收了枪,放至一边,伸展双臂,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空气中Alpha暴虐的信息素平缓回收,攻击性和排斥感无影无踪,亲昵地缠绕。
Omega心往下沉。
有耳闻上校已婚,传闻太离谱,他心存幻想。
众目睽睽之下Beta青年举步,他停下,赫琮山喉结上下一滚。
瞿清雨在赫琮山要亲他之前拦住他,开口:“不能白抱,上校。”
赫琮山顺着他话:“想要什么?”
“婚戒。”
佘歇浑身一震。
瞿清雨:“我的东西……”他转过身,一一扫视在场所有人,说话口吻慢,而清晰,“就该是我的。”
Omega心高高提起,因为赫琮山笑了。
那枚素圈在Alpha手中,银白,折射出高贵清冷的光。他动作柔和犹如当年给那只通体雪白垂耳兔系上红线棉绳,靠近Beta青年的姿态几近俯首臣服。
诡谲氛围弥漫开——Omega能感觉到所有Alpha的视线投向Beta青年,他们仿佛各怀心思,又仿佛那一秒的暗潮涌动仅仅是错觉。莱特恩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一个Beta而已,无法被标记、没有信息素,但莱特恩面部带着奇怪的、Omega所不能理解的嫉妒,他似乎要开口,又忌惮Alpha军官,最终悻悻闭嘴。
几十名Alpha军官或站或坐,Omega知道自己的任务,他悄无声息地释放了信息素。发情期的Omega信息素从抑制颈环中流泻出来,海盐气息在咸湿中四溢。
他对自己的信息素等级有自知之明,不够直接令对方失控,但造成影响绰绰有余,没有Alpha能完全不受发情期的Omega信息素影响。
信息素干扰军官属刑事犯罪,但他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会议室内坐了几十名Alpha军官,制服统一,或站或坐。Omega心跳在寂静中狂跳——有Alpha支腿坐在桌面,一条腿自然垂下;有Alpha一手撑在膝盖上,军帽帽檐阴影重重,看不清神色;有Alpha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屈起腿把玩自己的小刀。他们脊背挺直,标准军人姿态,右臂肩章银鹰眼珠深绿。在某一瞬间,他们齐齐将视线投过来,眼里没有情欲,只有嗜血意味。
光线灰薄暗沉,Omega掌心全是汗,他错觉自己看见一尊尊地狱杀神,脚下踩踏的是白骨深山、蜿蜒血河。
军队Alpha在休战的三年间陆续有了自己的Omega,他们大部分已婚,受Omega信息素影响较小。但总有Alpha军官没有迎娶帝国匹配的Omega,这是明目张胆的引诱。
“把你的信息素收一收。”
玩刀的Alpha军官率先站起身,他拿下了帽子,眼尾红色胎记了了两笔勾出残忍古怪的意味:“你的味道太浓了。”
Omega强忍战栗,抖着耳朵羞耻:“长官……”
他闭了闭眼。
因为被簇拥的、军衔最高的Alpha军官看了他一眼,瞳深如千丈潭水。仅仅一眼,Omega遍体生寒。
赫琮山收回视线,将手压在后颈。
他状态不对,瞿清雨刚要说什么,Alpha将他从原地扛起来带走,腾空刹那他明显愣了下,放在对方肩头的手收紧,微微眯起深蓝的眼睛。
赫琮山离开得异常快。
莱特恩低骂了一句。
他的目标是赫琮山——赫琮山身边要是有个医生,事情会棘手到难以想象。军部声望太高,对政权造成的压力不是一天两天。他寄希望于执政官萧提施压,赫琮山卸任。但显然,萧提不这么想。
几十名Alpha军官虎视眈眈,再待下去无益。莱特恩披着狐狸皮笑了,他将金发染回来,颇有几分正经人的模样:“买卖不成仁义在,各位长官什么时候想起来……需要Omega了,尽管来找我……或者……”
“需要Beta。”
莱特恩拂了拂衣领上的碧绿宝石,夸张做作:“各位……晚安。”
Omega跟着莱特恩离开,来到空无一人的南部军事基地外。他面前的执政官义子风度全无,暴起一脚踹向大树,满树枯黄沙沙落地。
“妈的!”莱特恩扯开领口,终于流露出几分气急败坏,“不是让你找准机会释放信息素?”
Omega深深垂下头:“先生,没有用……我……”
“啪!”
“要你有什么用?”
莱特恩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莱特恩,我说过你的办法没用。”
地面上出现一双皮鞋尖,有人制止莱特恩二次高高扬起的手,Omega捂住火辣辣的面颊呆呆抬头,年轻Alpha在他面前弯腰,递给他一方手帕。Omega听见关节不灵便的响动,入目是一捧热烈绽放的金黄向日葵,香气幽幽。
莱特恩冷哼:“照你的办法我的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年轻Alpha叹了口气,莱特恩也冷静下来,和他一起望向十七层指挥室,长廊灯光亮,落地窗紧闭。
“赫琮山不会动手,他就说不定了,以我对他的了解……”
年轻Alpha折了折牛皮纸外围,四周昏沉,那束向日葵边缘月光镀银。他微微地叹了口气,单手摸向右肩,旧伤拉扯筋骨,发出“嘎吱”不灵活的声响:“别惹他不高兴,莱特恩,你的下场会是我。”
让赫琮山失控太有难度,莱特恩不得不寻求合作,心不甘情不愿:“你想怎么做?”
那方手帕是蚕丝,Omega用它遮住脸,脚下是年轻Alpha的影子,长长一道,幽灵一样生长。
年轻Alpha语调犹如情浓时拉丝的黏糖,糖里裹着砒霜。他端详着怀中向日葵,似乎万分可惜没有送出的机会,末了他说:“你要知道,很多年前,我以为我战无不胜的时候,我发现他会变成任何一个人的七寸。”-
阳台上的花开了,夜景里蛰伏着怪物庞大身躯。
瞿医生礼貌地询问了战争进度,他客气得过了头,推开窗让空气流通,这才转过头用问患者有什么病的口吻问:“最近忙不忙?”
镜面平滑、反光。
他眼睛深蓝,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干什么,五指在通讯屏上滑得快,银色素圈亮色一闪又一闪。赫琮山没怎么关注他上学后的事,军校里大多是Alpha,对方对Alpha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或许还有Omega。上校对此不太满意,不过最近他对此有种奇怪的惫懒,选择性忽视了自己不太想知道的事。
瞿清雨又问:“忙不忙,长官。”
赫琮山:“差不多。”
他应该不太舒服,手背上有青筋,凸起的指骨标准到变态,是骷髅架模型的那种完美。
瞿清雨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冷不丁问:“有空做、爱吗?”
第55章
赫琮山目光沉沉。
头顶灯光是冷色调,瞿清雨抵着牙,重复一遍:“有空□□吗?”
赫琮山态度不明:“明天有空?”
“没什么课。”
瞿清雨专心致志给手边得花盆浇水,浇多了,渗出来一点,他平心静气地说:“现在去超市,我想要花。”
赫琮山:“带上张载。”
“你陪我去。”
赫琮山顿了顿。
Beta青年用手拨弄那盆绿植圆大叶片,他垂着颈项,银链从颈骨处没入宽大领口。
去了超市。
商品琳琅满目,食品区摆着各种口味营养剂。
瞿清雨自顾自逛,他买了台灯,可以放在床头插电的台灯。上校显然不怎么在意款式,准备来做一件事——付款。
Alpha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推车。
上校一般不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大半夜来超市没什么,大半夜要花也没什么,突然要婚戒也没什么,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无理由包容接受。Alpha天性强势,瞿清雨见到过赫琮山对其他人令行禁止的模样,对他的兵,他的下属。但他很少对自己做出什么具体的要求,更多的时候在克服本能,尽可能让步和纵容。
——其实是我在伤害他。
赫琮山用一只手推车。
瞿清雨扣住了他另一只手,将五指嵌入他掌心。
那枚素圈的触感烙在手指间,Alpha指腹干燥,让人想到向日葵、阳光和一切有温度的东西。
所以买向日葵。
出花店门时瞿清雨踢到个易拉罐,那罐子骨碌碌滚到一边。后边一个小小身影跟着易拉罐跑,没留神路,“咚”撞上他小腿。
是个Beta小孩,七八岁,灰头土脸。明显摔得痛了,坐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道歉瞿清雨就心软,四下看了眼:“……等着。”
最近的药店卖药酒,瞿清雨拆开棉签,半蹲在小孩面前。涂完药小Beta膝盖上一片棕色,他小眉头拧起来,捏紧拳头小口抽气,眼巴巴地问:“可以给我那个易拉罐吗?”
“要易拉罐干什么?”
小Beta小声:“卖钱。”
他们一大一小蹲在那儿,赫琮山正好驱车过来,心化了化,觉得很可爱。他下车,靠在路灯边听。
瞿清雨:“要钱干什么?”
“我妈妈生病了。”
Beta小孩用脏兮兮的手擦眼睛,哽咽:“要好多钱。”
“什么病?我是医生。”
瞿清雨蹲得腿麻,索性一只腿跪在地上,和他平视:“说给我听听。”
“什么病……”
小Beta忘了哭,呆呆地说:“咳嗽,她一直咳嗽,晚上睡不着,还咳出血。”
一边说一边又想哭:“她不肯去看医生,我想带她去法门街的小诊所,但我没有钱,我……”
他口袋里有一张纸钞,瞿清雨扫了一眼,知道是假的。
“钱从哪儿来的?”他问。
“我妈妈的项链,有一颗小小的钻石,我偷偷让隔壁阿姨替我卖了它,这是阿姨给我的钱。”
小Beta不好意思地说:“给你,哥哥,你是医生的话能不能跟我去家里,我,我给钱你。”
“你家在哪儿?”
“在那个拐角,不远。”小Beta用力地抽了抽鼻子,期盼地说,“你真的是医生吗?哥哥。”
瞿清雨牵他的手,小朋友的手绵软,仰头看自己的时候眼里流露出毫无保留的信任。
“是医生。”
赫琮山听见他说,“我去药店拿点东西,看见那边……”
蹲久了腰不舒服,瞿清雨慢慢直起腰,Alpha在一边路灯下站着,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掌心缓慢回温:“去那儿,让警察叔叔带你去找隔壁阿姨,让她给你吃点东西。”
肚子确实饿了,小Beta吞了吞口水,小大人似地说:“我不饿。”
“带着他,你邻居阿姨会把项链还给你的。”瞿清雨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以后卖项链前问问大人。”
小Beta眼睁睁看着他走进药店门,那里的店员仍然爱搭不理,他进去后没说要什么药,自己在货架上挑了一堆药剂,付钱的时候数额特别大。
风大,小Beta光脚跑出来,这会儿冷得牙齿打颤。他想起对方让他找路灯下看起来很不容易接近的Alpha,又对陌生人很害怕,飞快地看了一眼对方,被一把抱了起来。
赫琮山单手就将他抱起来,顺手把他一双脚兜进怀里,小Beta趴在他肩头,鼻子红红的:“哥哥真的是医生吗?可以救我妈妈吗?”
赫琮山没有回答他,药店玻璃门明亮,里面的Beta青年把一塑料袋药剂装好,依次清点。
上校想起一件久远的事。
战场上的医生不多,那波战地医生到时引起不少人围观,大巴将长途跋涉后的医生们放下车,接引的军官清点人头,点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赫琮山路过,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字眼:“蓝色的”、“你确定”、“特别好看”……
跟在他身边的少尉寡言少语,那天破天荒主动对他说:“是新来的战地医生,Beta。”
Beta的智力脑力和体力都跟不上,医院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不适合他们,更不用说出现在战场。赫琮山闻言转过头,多问了一句:“Beta?”
少尉不知道为什么停顿了,露出腼腆的、不太熟练的笑:“是Beta,长官,瞿医生人很好,给了我一剂止痛药。”
刚炸了堡垒,他灰头土脸,手心有淤泥,汗淋淋的手掌中躺着一颗淡绿色包装的糖:“还给了我一颗糖。”
他们刚聊了两句,对话被中断,一只巨型蜘蛛喷出毒液。半个小时后,那名少尉僵冷地躺在担架上,左腿被咬出的伤口深可见骨,白森森一片。
赫琮山堪堪将他从异形口中救下,送往临时医疗点。
说是医疗点其实是几个搭在一起的简陋棚子,几个医生在里面忙忙碌碌,上校不好打扰,坐在一边地面换弹匣,盆里染血纱布大团大团,血多过了水。
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人很难不有心理阴影。
赫琮山模糊地猜测,他可能有轻微晕血症。
太多死人了,脚踩下去不是土地,是血肉模糊的温热尸体,一具叠着一具,最下层的早已凉透了,贴着地,挤压着地。
铁架床上少尉全身是血,连绵鲜血从皮肉翻卷的伤口流往地面,呼吸渐弱。
赫琮山估量了对方的伤势和失血量,不抱希望。
他对死亡的感受变得钝而……木。
果然,没救。所有医生无能为力站在铁架床边,半弯下腰默哀。
赫琮山抬脚离开。
在走出去的刹那,他突然想起那名少尉紧握的右拳。远处炮火轰鸣,他去而复返,正好目睹那一幕。
惨白床架,Beta医生剥开糖纸,将那颗糖放进少尉口中,合上他双唇。
这么多年,没有变过。
……
瞿清雨其实不太确定赫琮山愿不愿意管闲事,尤其是现在他心有愧疚。他从台阶上下来,那小孩红肿着眼睛,他不太有把握地问赫琮山:“你有别的事吗?要不然……”你先回去。
赫琮山注视他一会儿,说:“去看看。”
瞿清雨松了口气,他走在前面,路灯一盏接着一盏。脚下是安静交错的影子。
这种路不太安全,往往有赌徒和醉汉。但显然,Alpha身上的信息素足够震慑,一路相安无事。
瞿清雨突然想逗逗那小孩,就说:“你不怕我们是坏人?”
小Beta趴在赫琮山肩头,揉了揉眼睛:“不怕。”
他天真地说:“漂亮的Omega才会被带走。”
瞿清雨三分真三分假:“漂亮的Beta也会被带走。”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
微风将塑料袋吹得哗哗作响。
小Beta明显被吓住,不过小孩对善恶很敏锐,他总觉得他们不是坏人,他呆了呆,盯着瞿清雨目不转睛,小小声说:“哥哥,你在说你自己吗?”
瞿清雨不笑了。
他不仅不笑还生气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几步走到Beta小孩家门口,猛然停下来等赫琮山。
小Beta忐忑地问赫琮山:“哥哥生气了吗?”
赫琮山:“没有。”
上校说:“他不喜欢别人说他漂亮。”
小Beta笨拙地解释:“可是哥哥真的好看。”
瞿清雨当作没听见。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瞿清雨推门,里面的女性Omega虚弱地问:“蓬蓬回来了吗?”
小Beta立刻拉了拉赫琮山领子,赫琮山将他放下来,他一路小跑进去:“妈妈,蓬蓬带医生回来了!”
女性Omega。
瞿清雨看向赫琮山:“在外面等我。”
他走出两步,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亲了赫琮山一口。
“很快。”他保证。
赫琮山目送他进门。
是个有月亮的夜晚,门内断断续续传来交谈声。浑身燥热,赫琮山右手扶着脖子转了转,他知道瞿清雨能处理,华西崇在他面前多次称赞过自己的关门弟子,除开别的不谈,他确实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惜为了对方答应在中心医院坐诊。
华西崇偶尔会念叨,说一个Beta不需要那么累,希望他做个清闲安稳的工作,一边说一边恨不得把军医会的东西都告诉对方,带着对方没日没夜手术,积累经验。
“急性支气管炎。”
瞿清雨出来,说:“要住院。”
给了对方一笔钱,还有科室主任联系方式。
也就做得了这些了。
路灯是暖黄色,赫琮山没问别的,问他:“腰怎么样?”
瞿清雨咳嗽了一声:“易感期在什么时候。”
赫琮山收回视线:“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赫琮山:“易感期。”
赫琮山说:“如果你害怕,没有必要。”
瞿清雨顿了顿:“我没那么害怕。”
赫琮山再次:“不需要。”
瞿清雨:“为什么?”
赫琮山看着他,眼里有不太明显的倦意,瞿清雨被他流露出来的疲惫刺痛,手指无意识一蜷。
“你在我身边,易感期我会注射抑制剂。”
赫琮山捏了捏鼻梁,说:“我需要大量抑制剂来保持清醒。”
他爱他,这令易感期的每一分每一秒更难熬,Beta没有信息素无法被彻底标记,这会令他暴虐、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分开反而轻松,不必在理智和冲动之间来回拉扯。
目前暂且平衡,没有必要让易感期变成雷区。
瞿清雨只是看他:“不用抑制剂。”
“生殖腔和体内成结。”
赫琮山口吻温和例举,眼底暗藏隐晦风暴:“更过分。”
瞿清雨张了张嘴。
赫琮山突然问:“你很排斥Alpha的易感期,认为它是原始欲望支配下的兽化行为,是两头野□□媾。”
瞿清雨急促:“没有。”
赫琮山隐约笑了下,阴翳散开:“我知道了。”
“看来我还没那么不堪。”
赫琮山揉了揉他的脑袋,指腹温暖,又说:“这是小事,你害怕的东西没必要面对。”
瞿清雨骤然明白了什么:“易感期是生理本能,我不觉得——”
赫琮山第一次打断他,语气很淡:“够了。”
瞿清雨:“电击不长久,一旦信息素紊乱反扑,造成后果不可逆。”
赫琮山不太在意:“历任指挥官都短寿。”
“你想让我守寡?”
静了两秒。
赫琮山竟然笑了:“尽量不。”
瞿清雨手肘撑在身后土墙边,沙砾在关节处摩擦,他浑然不知疼痛,慢慢把话题绕回来:“生殖腔……更过分……还能怎么过分。”
赫琮山没说话。
瞿清雨向他确认:“做我想做的事?”
下一秒赫琮山眼神变了。
四下无人,Beta青年用牙齿不紧不慢咬开了他领口的第一粒纽扣。他光滑白皙后颈完整暴露在眼皮下——如果是Omega,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接受标记的顺从姿态。
赫琮山犬齿不受控制动了动。
第二颗。
第三颗。
瞿清雨半抬起头,蓝色暴雨在他眼里暗河般流淌,他轻轻笑了:“最近的旅馆137米,去喝口水?”
他猜测赫琮山濒临易感期,但没到。腺体受伤加之低烧,Alpha的伤需要尽快处理。
137米太近了。
老旧窗棂咯吱作响。
Alpha军官完整衔完了一根烟,他背后是鲜血淋漓的鞭伤,红肉混着白痕,处理后仍然显得狰狞可怖,腰部因电击后遗症还在筋挛。
腹肌和人鱼线隐没长裤中。
染血白纱布扔在地上。
深夜寂寥,广播收音的频道是某个夜间栏目,一桩多年前的杀妻案,罪犯在逃中。一对新婚夫妇,Alpha丈夫信息素等级高,大学任教,工作体面;Omega开了家烘焙店,温婉善良,常施舍给流浪汉卖不完的甜品。
截取的部分画面没打码,Omega双手被缚,衣物勉强蔽体。被生生玩死。
瞿医生盯着看了两秒,移开视线。他喉咙干渴,突然没话找话问身边的Alpha:“赫琮山,你调的台?”
狭小空间摆了一张双人床,烂木腐朽的味道。灯太暗,聊胜于无,彼此对视间灯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
呼吸判断位置。
瞿清雨刚一动就被钳住了下巴,他望向一片黑暗中。
“两个选项。”
Alpha拎猫儿一样拎着他后颈提开,口吻沙哑警告:“回去上你的课。”
瞿清雨:“……另一个。”
“今晚跟我走。”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Alpha捏着他颈项,逼迫他仰头,平静地提出他绝不可能做到的要求:“什么都别要了。”
第56章
“嗞啦——嗞啦——”
广播发出刺耳刮擦的响声,最终消音。
老旅店,隔音差,另一墙是“嘎吱”作响的摇床声,泥灰墙皮“簌簌”往下掉。Alpha身上血腥味一丝一缕散在空气中,窗墙树影斑驳,阴影从他高挺鼻梁流连而下,挑起乌黑额发。
一双凤尾幽深的眼。
赫琮山叹息道:“别动。”
瞿清雨霎时定在原地。
他半跪床侧,跪在赫琮山腿间。床板硬挺,膝盖不好受,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身体。一米开外的地方是窗,窗外是月,月与光,齐涌他周身。
堆叠衬衣上那对橡树叶领花被主人取下,肩章、领章静静躺在一起,折角上弹孔痕迹遥远凶险。
上一任主人死去,它辗转零落血污灰烬中,睁开眼看炮火枪林。直到被寻回,擦拭干净,封存,下一任主人带走它。
——赫琮山。
Alpha无声地吐出口气。
瞿清雨心脏奇怪地跳动,那一刻他鼓膜中有什么重重敲击,指尖沾满冰凉的灰尘。
赫琮山沉沉:“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似乎是问他要一个答案,又像是答案是什么他早已明白。他问:“你一路走到今天,有没有什么超过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让你觉得,用什么来换,都心甘情愿。”
“——我有。”
“你害怕什么?”
赫琮山:“我不需要Omega,医生。”
他不需要一个Omega来维持信息素的正常,不需要一个Omega来缓解Alpha的易感期,一旦流言产生,他不再具有领导全军的信任度。人生中有舍有得,他对此心知肚明。指挥官之位能者胜之,佘歇,阿尔维、霍持、温静思,乃至加莎,任何人都可以坐上指挥官之位。
瞿清雨眼睑剧烈颤抖。
“而你——”
赫琮山低低地笑了起来。
当我卸任那一刻,我走下光芒与神性缠绕的宝座,离开权势与争斗中央,变成人群中千千万万Alpha之一,不再对你有任何利用价值。
你是否还会告诉我,你爱我。
瞿清雨干涩:“你要干什么。”
赫琮山松开手,淡淡:“回去上课。”-
第二日,赫琮山卸任总指挥官一职。
军事版面炸裂开,上校卸任消息如惊世炸弹,席卷街头巷尾。所有论坛和社交软件上是同一热词,南北部军事基地全部戒严,所有军校生封闭管理。
前指挥官身死后赫琮山占据指挥官之位长达十年之久,他和每一任指挥官不同,横空出世临危上任,力挽狂澜。军衔按虫头数量升,Alpha军官无止尽释放信息素,腺体干瘪,跪在地裂缝隙边堵死那条虫类唯一向上的路。
一把左轮手枪,一堆弹匣,十几吨巨石,撑过十八个小时。
——是那场必败的战役。
指挥官之位,佘歇输在那一场战役中。
所有Alpha军官对此一无所知,消息传来时他们正在食堂吃饭。霍持一抬头,正对全息影像上新闻主持人强装镇定的一张脸,声音颤抖:“近日,军部长官赫琮山卸任指挥官一职……”
太吵霍持没听清,筷子伸向苦瓜:“卸任什么?”
加莎下意识接话:“指挥官——”
秦荔梭然起身。
餐盘“咣当”落地,西瓜汁仓惶打翻,一地深红-
秘书室通讯被打爆。
“喂,您好,秘书长不在。”
“稍等,为您转接指挥官室。”
“嘟嘟嘟——”
“上校不在南指挥官室。”
助理齐诉焦头烂额,他的顶头上司从一早就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座位上,“秘书长张载”的名片倒扣桌面,数不清的信息雪花一般飞进来。
临近中午十二点,张载终于在翘首以盼中走进秘书长室。
他今天戴了金丝眼镜,公文包卡在胳膊下。
齐诉接了一上午通讯,嘴皮快要说干,这会儿终于抽出时间喝口水。透过那扇玻璃张载一如往常开始处理公事,翻开桌上第一份文件刹那,他表情骤变。
“齐诉!”他一把抓了桌面的门禁卡,厉声,“立刻跟我去一趟执政官府邸!”-
执政官府邸假山群鱼。
阳光五彩斑斓,锦鲤在人小型人工喷泉池中跳跃。Alpha执政官颇有闲情雅致,手持一柄汤勺,圆形汤勺里装着鱼饵。他围着波光粼粼湖水喂鱼,行走所过之处鱼群跟随,很快一条长尾摇摆在他手工剪裁的长衫后。
长衫素白,他有一双幽深凤眼,妖而瑰艳。青天白日,仿佛厉鬼归来。
“卸任书我看了,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现在正常,不代表以后正常。等到下一次战争开始,有人再次提出异议,难道从战场召回他一直药检?”
“噢,事情是这样……他找到我,要和我打个赌。我是很希望他卸任的,你知道,秘书长,我就这一个儿子,是我嫂子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
“赌局的内容是药检,赌有没有人让他做二次药检。”
Alpha执政官沉吟片刻,对静等良久、满头冷汗的张载实事求是地说:“他卸任,最高兴的人是我,秘书长,你找我有什么用。你们都知道二次药检不管结果如何,都会让他受重创,他的信息素正不正常有什么意义,这不是重点。”
“从二次药检提出的那一刻,你们就该知道,离他卸任的那一天不远。我昨天收到卸任书,你此时此刻来找我……”
萧提摊开双手,鱼饵从他掌心漏下:“是祝我终于成功?”
池塘中锦鲤五彩,其中一条长尾鳍金鳞。张载低头凝视良久,不自觉艰难道:“上校……为战争胜利……为和平……殚精竭虑。”
“是啊。”
萧提遮了遮头顶阳光,赞同说:“殚精竭虑、九死一生。”
“不止他。”
“还有萧庸。”
“指挥官谁都能做,为什么是他们?”
萧提微笑着转过头,对张载和颜悦色地说:“我不逼他卸任,难道等他也死在我面前?整个萧家甚至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替他捧牌位,让我那早死的兄长从棺材里爬出来?”
府邸阴了,黄纸贴在曲径卵石上。正门敞开,穿堂风啷当而过。
张载听见对方毫无情绪地说,“你从这儿走进去,灵堂排位一十九座,磕完头再走。”
张载身边齐诉骤然睁大眼。
执政官府邸少有人来,现任执政官占寡嫂为妻,藏兄长骨灰于正门大堂。此言惊世骇俗,齐诉终于忍不住抬头,进口处挂白幡,乌木漆黑沉棺摆放,“奠”字当空。
而张载一言不发于十米开外卵石路上叩首,一步一叩首。齐诉跟在他身后,额头抵地,终至牌位前。
齐诉深深弯腰,香火余灰,他仰面,摸到面颊一片冰凉。
萧姓校级军官一十九位,长眠烛火中。
而萧提倚靠门边,双手揣进薄衫中。阴影中齐诉错觉他恨得吐血,又不得不强吞。他从侧面取了三根香,于烛火中点燃,面沉如水:“指挥官虚名,一座死人牌位,有什么好争的。”
那座死人府邸被甩在身后,齐诉坐上车,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张载靠坐,问他:“看见了?”
齐诉忙不迭:“看见了。”
“当作没看见。”
张载忽而有倾诉欲望,说:“我第一次来……”
“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择手段阻拦赫琮山上战场。”
车窗外飞鸟掠过天际,张载怔怔然片刻,想起他第一次踏入这座人间孤坟的日子。
阴雨绵绵。
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给所有人收敛尸骨,每日上香,祖父、叔伯、孪生兄长,最后可能是儿子。
活人如死-
消息被证实,指挥官印章和一切身份相关的东西被留下。
瞿清雨再没有见过赫琮山,赫琮山不在任何地方。南部指挥官室被清空,他卸任指挥官之位仅造成一时震荡,军队纪律严明,在最初二十四小时的手忙脚乱后迅速恢复正常。
下一任指挥官需要选拔。
消息突然,但解决比想象中轻易。温静思在一个半个月后当选下一任指挥官,这一个半个月里没有人见过赫琮山。新任指挥官就职演讲时停顿良久,十分钟,温静思站在高台上十分钟之久,话筒在他嘴边,他军姿立于众人前,衣襟上是相同的橡树叶领花。
盛夏,军队标识在烈日下飘扬。
漫长寂静。
十分钟,没有人开口催促。场景肃穆,两侧军部长官神情冷峻,指挥官肩章和领章在同一片天空下熠熠生辉。
赫琮山没有出现。
Alpha军官像一滴水消失在海中。
圣礼德广场上胜利女神像几百年不变,橡树叶编织成桂冠。
太阳晒得人眼花,谢西塔问温别:“你知道上校……为什么卸任吗?”
温别摇头:“我父亲接到临时委任书在一个月前,他对此并不知情。”
谢西塔不确定:“那我们真的换了指挥官?那上校还是上校吗?”
温别表情变得有一点儿奇怪,低声:“是。”
“指挥官和军衔有本质区别,除非……”
温别停顿,说:“退役。”
“退役的硬性要求是身体残疾或者重大疾病。”
谢西塔忽然说:“信息素紊乱症算在残疾里面,如果上校因信息素卸任……从他卸任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上战场。”
他说了这句话,身边所有的Alpha齐刷刷将视线投过来,有几个眼含热泪,有几个一副下一秒要扑上来杀人的模样。
谢西塔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温别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你听说了吗?上校卸任的事。”
谢西塔问自己的室友,那个深蓝眼睛的Beta。
他就是一肚子话没地方说,这几天军校生被严令禁止议论指挥官迭代的事,避免谣言引起恐慌,对外一律宣称前指挥官因伤退役,事实上赫琮山的卸任理由也是那四个字,四个字背后血影刀光,上校字迹沉稳,仍写——因伤退役。
谢西塔表达可惜:“因伤退役,我听温叔……中校说,历任指挥官因伤退役的数不胜数,一般都是完全坚持不了,寿命将近……”
他的室友脸色明显僵硬了一秒。
“应该不会吧……”
谢西塔打了个寒噤,他刚议论了两句,看台上数名Alpha军官浩浩汤汤往他的方向走来,一个比一个表情严肃,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把半边天都遮得看不见光。
谢小少爷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揪住室友的衣摆哆哆嗦嗦:“为什么那群军官都朝我的方向走!我刚说了一句——”
“瞿医生。”
温静思拦住身后的Alpha军官,情绪压抑:“借一步说话。”
谢西塔一怔,将目光移向自己身边的Beta医生,后者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上校已婚,对象是一名Beta,医生。
谢西塔浑身一震,僵硬地扭转脖子,对方左手无名指上多出的婚戒猝不及防闯入眼底:“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长官。”
瞿清雨深深地吐出口气,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确实不知道赫琮山在哪儿。
——从那天晚上过后,他没有见过赫琮山。
温静思静默了。
中校身后跟着一群Alpha军官,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那么,你的老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你愿意,你会成为我的军医。”
Beta医生眼睫缓慢地抬起了。
他有一双颜色正好的眼睛,天幕下,睫深如蝶翅。前几个世纪中掌权的执政酷爱宫廷画师,宫廷画师用水彩和油墨绘制巨幅画作,颜料上的深蓝翩然落入他眼中。
温静思:“我的上一任军医是你的老师,华西崇。而你现在依然在榜首,瞿医生。”
专业第一对瞿清雨来说不算难事。
他站在大太阳下,有一瞬间头晕目眩,温静思朝他伸出手,Alpha掌心脉络清晰。
“你是他的学生。”
温静思善意地说:“我无理由相信。”
——一切不会有变化。
天空碧蓝如洗,Beta医生垂着颈项,他非常年轻,有战地医生经验,他们没有时间重新培养一名医生,温静思也没有耐心和其他医生磨合,华西崇的学生于他而言是最佳选择。
谢西塔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指挥官之位匹配的军医代表什么,知道温静思邀请背后代表的意味,他不是在给自己挑军医,是在给部门挑首席。庞大广场人头挤人头,瞿清雨迟迟未动,他睫毛过长,掩下一切神色。
“我会尽力。”
他咬着音说:“……中校。”
瞿清雨最终抬起手臂,和温静思握手,越过重重人头,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Alpha抱着向日葵,朦胧中是少年时模样。
瞿清雨冷下脸。
华之闵。
一晃眼,对方消失在重重人海中。
温静思说:“你没有时间上学了,陪我去一趟中部虫巢。”-
华西崇在试验室开了一瓶蓝绿色的试剂。
温静思来找了他一趟,他那条金属假肢抵在光洁瓷砖地面,他专心致志调配,发鬓确实斑白。
“中校,恭喜。”
温静思脱下军帽,活动紧绷到僵硬的肩膀,对他说:“何喜?”
华西崇:“有他是一样。”
“算不得喜。”
Alpha中校静静地站在门口:“你的学生很出色。”
华西崇:“他很出色,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学生,都会一样出色。”
“我老了,温静思。”
华西崇佝偻着身体说:“战场是年轻人的地方。”
温静思陪他站到黄昏西斜,没有等到他说第二句多余的话,最终离开了绿湖疗养院。
华西崇戴上了老花眼镜。
“父亲,你错了。”
他手中试管被拿走,年轻Alpha将那捧向日葵放在他身边,带着笑说:“不是你老了,是你野心不够大。”
华西崇疲倦地说:“你的野心大,你想要什么?”
“有很多人问我想要什么。”
华之闵直起腰,一手插在口袋中:“父亲,你可能不相信,最开始,最开始,我想要的,只是他而已。”
“我遇见他比赫琮山早,比赫琮山时间好。”
华之闵说:“我只是想让他变成Omega,变成Omega不好吗,Beta毕竟是下等人。”
他像每一个和父亲示弱的幼童那样说:“如果你视而不见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我也不会被关进监狱。”
华西崇不再就这个问题做过多讨论,他平静地、颤抖地将试管摆放到一开始的位置,说:“我后悔生了你。”
华之闵一顿。
“来不及了。”他遗憾地说,“我们一日是父子,终生是父子。”-
黎雪纺剪断了茉莉花的枝丫。
“赫琮山没来过。”他说。
Beta医生在恒温室内待了会儿。
他显得有些茫然。
黎雪纺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柔和:“你找不到他?”
瞿清雨揉了揉脸,手指冰凉:“……是。”
黎雪纺:“做你的事情,他想出现会出现。”
“我从前很担心他死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和遍地尸骨一起,躺在冰冷的地下。因为他不觉得我和萧提是他的亲人,不觉得执政官府邸或者我这儿是他的家,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
“现在不一样。”
黎雪纺坐在轮椅上,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没有和传闻一样抑郁,没有极端行为。曙色晨光中,他柔弱得吹不了风,站不起来,眼却清明如薄刃。他看着瞿清雨笑了:“Alpha受点伤怎么了。”
“他这么大了,总会自己回家。”-
瞿清雨被迫中止了所有课程。
大部分军医和他一样中止了课程,密密麻麻虫巢蜂巢一般遍布地下。一面泥土上雕刻出千千万万贮藏虫卵的房室,有的如鸽子蛋大小,有的如鸵鸟蛋,没有腿的虫母失去自主能力,日复一日生产。它忘记了时间,它不断发情,孕育后代。工虫和兵虫忙忙碌碌,搬运虫卵,攻击敌人。
一天,七天,十天,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地下泥土根本撑不起二次作业,再这么下去地面建什么都会下沉,所有人都将会在塌陷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谢西塔大口喘气:“谢了。”
他一脚差点踩空,完全没有任何力气破口大骂,蹲在一块湿地上缓神。瞿清雨那只拉他的手脱臼他也没发现,那只手臂根本没接回来瞿清雨瞳仁一缩——
太暗了,谢西塔正蹲在某个活物的背脊上。那条肉虫蠕动,再次蠕动,周边土层松动,露出一块粘腻恶心的皮肤。
瞿清雨将右臂暴力接回去,眯眼无声:“别动。”
谢西塔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他察觉到什么,冷汗顺着鬓边狂滴。
这里有两个相邻的虫巢,这是第二只虫母。
开枪。
右手开枪太费力了,所有人都以为巢穴中仅有一只虫母,这里暂时安全。他们都太远了,黑暗中守在虫母身侧的兵虫睁开眼,谢西塔背后无数双猩红的复眼睁开。
瞿清雨满身冷汗,浸湿后背。
谢西塔屏住呼吸。
“一。”
“二。”
“三。”
谢西塔就地一滚,捂住耳朵怒吼:“快扔!”
耳膜震颤。
瞿清雨手指压在手榴弹的拉环上,他闭了闭眼,整只右臂发麻般虚软。黑暗中五感无限放大,异形八只触角窸窸窣窣爬过人后脊背,背部花纹在暗处游走。
虫巢中有什么地方在滴水,“滴滴答答”,“嗒嗒滴滴”。
非常、非常熟悉的气息,熟悉到令瞿清雨僵立原地。
Alpha在他耳边轻轻叹息。
“砰!”
第57章
“砰!”
第二声枪响。
谢西塔刚要爬起来,左腿一阵钻心疼痛,他“嘶”了声,被赶来的秦荔一把按住左肩,秦荔冲他摇了摇头,做了噤声的手势。
谢西塔挣扎起身:“瞿……”
“我知道。”
秦荔紧盯前方,五指如鹰爪一把把他摁回来,冷静:“别动。”
另一队Alpha士兵们迅速赶来,寻找掩体,趴匍地面,牢牢围住黑暗。
石块堆叠,内壁湿润,密密麻麻虫卵在黑暗中散发出诡异的荧光。身下是粘腻的触感,谢西塔硬生生忍住胸腔内的咳嗽,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
情况紧急,他头脑一清醒才来得及想这地方不能炸,虫巢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撞击,但开枪太疯狂了,在场所有Alpha军官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击致命。
能一击致命的人不在现场。
而瞿清雨开了枪。
暗处猩红复眼在某一刻紧闭,洞中有翅膀扇动带起的细小气流。
秦荔渐渐松开了手,示意安全。所有Alpha悄无声息围上去。谢西塔眼睛干涩,从掩体后一瘸一拐站起来去查看情况。
“咳咳咳……咳咳!”
谢西塔一把抓住Beta医生的胳膊,急促喘息:“你没事——”
他不可思议地顿住,扭头沙哑:“你开的……枪?”
瞿清雨左手垂在身侧,一缕热硝烟从漆黑枪孔中冒出。他虎口被震得发麻,拇指连着手部跟腱一片用力过度的抽痛。
“运气好。”
瞿清雨没否认也没承认,慢吞吞地笑了声,将发抖的手腕收进去,左手拍了拍谢西塔的肩,往他身下指:“让开点,别踩着人。”
谢西塔下意识低头,一下弹开了:“你怎么不早说兄弟对不起我不起故意的这地儿太暗了!对不起!”
这是清扫过的虫巢,地面有探路的Alpha士兵的残肢,受伤的士兵躺在地上,发出粗重混杂血腥气的喘息。
“还活着。”
瞿清雨蹲下来,用绷带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胸膛起伏的Alpha士兵固定腿:“你五点钟方向那个,内脏估计震碎了,先别动,等担架。”
谢西塔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不害怕?”
“怕。”瞿医生一心二用,敷衍,“我怕得要死,劳烦你帮一把,我右手脱臼了。”
谢西塔赶紧帮忙,他小腿肌肉拉伤,半天给人止完血,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瞿清雨扫了他一眼,不远处温静思的人也赶过来了。
“我先走。”
瞿清雨视线和秦荔交错,秦荔错觉他唇边笑意一闪而过:“中……校。”
秦荔没有第一时间点头。
Beta医生微垂头看自己,颈部白皙,一点雪白颈项锁在衬衣纽扣内。他过白了,又因劫后余生而面部愈发苍白,苍白到透明。脱臼的右手自然垂在身侧,衬衣袖子高高挽起,手臂上有不少碎石擦过的血痕,正缓慢往下渗血。
黑暗中遥遥对视时仿佛一座冰雕雪人,面无表情。
擦肩时秦荔一顿。
瞿清雨脚步停下。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秦荔从容给出相同的答案:“我不知道,瞿医生。”
“那份婚前协议缺少公证,合同原件在原指挥室保险箱内,一式三份。”
秦荔客观公正道:“你可以销毁。”
医疗队的人抬着担架往回,疑惑他们的长官为什么还没有跟上,频频回头。
瞿清雨长长“哦”了一声,他用一张手帕擦拭手臂上的血,那些伤口不大,但数量多,疼痛按压时水蛭吸血般尖锐。他心平气和:“还有呢?”
秦荔和他一起往外走,说:“我有一件事,还请瞿医生解惑。”
瞿清雨:“哦?中校还有要问我的事。”
“华主任的上一个学生炸死在研究所,自那以后他不再收徒。方诺文的父亲三次拜访,他避而不见。”
秦荔淡淡:“一年后,他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又收了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是你。”
一小段路,虫巢外暗无天日,外面倒是阳光正好。秋天,天高气爽,枫叶变红。
“你想问他为什么收我做学生?”
瞿清雨轻飘飘地问:“你很好奇?”
“你手里应该有我从小到大的资料。”瞿清雨抬头看向太阳,带着笑,“说说看,你的猜测。”
秦荔作书面陈词:“你的母亲是一名妓女,后来死于燃气爆炸。在那之后你被当地福利院带走,又被一名Alpha富商收养。”
瞿清雨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然后?”
“Alpha富商中途将你托付给自己的一名远房表亲,后来你又被托付给他的某位上级。”
“这位上级死于帮派火拼引起的爆炸,引起火拼的理由……”
秦荔说:“我找到他当时的一位手下,试图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瞿清雨似笑非笑。
秦荔:“他告诉我事情起因于一名十六岁的Beta少年。”
对靠近军部长官的人例行信息安全检查,他带人找到那名Alpha,对方年过五十,孙女刚四岁,在院子里骑脚踏车。
老人放下喂饭的碗,陷入某种甜美而危险的回忆中,怅然道:“长官,天底下没有人和他一样,轻易能让一对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持刀相向。”
“他不需要做什么,事实是,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秦荔:“从那以后,你搬出来一个人住,在当地医学院读书,后通过华之闵认识华西崇。”
瞿清雨没有对他的陈述做任何反驳,点头:“基本都对。”
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华之闵入狱的罪名是什么?”
秦荔:“违反军部条例,私自离开部队。”
到此为止,瞿清雨突然笑了一声。
秦荔不受影响:“我见了和华之闵同时期的军校生,包括后来,斯诺曼战役时他作为参谋辅助接触的所有士兵。华西崇对你例外的原因——他拿你当另一个儿子。”
他猜测华之闵将瞿清雨带回家见过父母。
瞿清雨叹了口气,兴味索然:“你算算我当时多大?”
秦荔刚要开口,又顿了顿:“十七。”
“你想说什么?”
瞿清雨幽幽替他说:“我不择手段,不知廉耻。我为权为势,不惜出卖肉体?”
秦荔没有说话。
“如果你觉得这是真相。”
瞿清雨一手扶着车门,他额发汗湿了,垂下来遮住神情:“那它就是真相。”
秦荔目光从他受伤的右臂移开:“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烧了那份婚前协议。”
“送到这儿就行了,中校。”
秦荔笔直地站立。
瞿清雨抬手做了“制止”的动作,扯唇:“我会烧了它。”
“如你所说,我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赫琮山对我不再有利用价值。”
瞿清雨弯腰进车门,在最后一刻,秦荔抬了抬通讯器,说:“华之闵真正的罪名是什么。”
违反军队管理条例不至于让华西崇对他彻底失望。
Beta医生终于顿住。
他一只脚踩上车门,裤脚提高,踝骨上有伤者留下的血渍。
“你想知道?”
瞿清雨说:“帮我一个忙。”
Beta医生跟着医疗队的车离开,车壁上喷漆绘着军部和医部联合标志。天空有白云,秦荔仰头看了眼,一只义眼跟着灿金阳光缓缓转动。
“中校。”他身后的Alpha士兵将弹孔的照片拍给他,踌躇道,“瞿医生开的那枪不符合——”
秦荔从他手中接过照片,问他要打火机,Alpha士兵愣了愣,还是递给他。
“长官,督查那边……”
“不是他开的枪。”
秦荔接过打火机,幽暗火焰燃烧。他将那几张照片放置在火焰尖端,顷刻间照片一角卷曲,火舌缠上他手指。
Alpha士兵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
秦荔沉沉:“去问温静思出事的时候他在哪儿?影像看没看过?东边人手那么多西边他挂空挡?他一个总指挥,连地下有两只虫母都不知道?放任那三十三名军医清理现场,让军医开枪扔手榴弹?他嫌军医院的人手太多嫌这些医生命太长?!”
Alpha士兵不敢再有异议,双脚并拢,敬礼:“是!中校!马上去!”
嘴上应得干脆真到温静思跟前他心里还是直打鼓,温静思低声跟身侧的一名上尉交代什么,等二人说完话温静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荔:“他说什么?”
Alpha士兵战战兢兢地重复:“中校说……”
他忐忑地复述一遍,一边复述一边嘴皮子直打哆嗦,说完半天没动静,温静思也没一枪给他来个痛快,他更紧张了,用一只眼偷看温静思。
温静思揉了揉太阳穴——这小半年中校的紧绷程度肉眼可见,他没搬进南指挥官室,高强度盯着整个城市的地下管道和各种电缆,烟灰缸里的滤嘴一层又一层。
短短半年,他鬓侧长出几缕银丝。
“长官……”
温静思没有动怒,他目光越过Alpha士兵落到秦荔身上,简短地点头,算是打招呼,二人视线隐蔽地交汇,又分开。
Alpha士兵生怕他们打起来,但什么都没发生,一片风平浪静。良久,温静思抬起手拂走肩章上的灰尘,右手握拳在左胸心脏处碰了碰。
Alpha士兵猛然站直。
——“替我谢谢上校。”
他听见温静思用沙哑的声音说。
秦荔转身离开。
郊外空地多,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亲自开车。车胎行驶过秋天枯草丛生的大地,后车窗摇下,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
大型挖掘机和填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
秦荔:“市中心的电缆有几处避不开,请了工人画图,花的时间比预计多一个半月。剩下的都正常。”
“□□那边没有异常,地下勘探局那边我上周去了,这是西部最大的虫巢,剩下的规模不大,阿尔维他们能解决。”
“信息素失窃的结果出来了。”秦荔继续说,“研究室火灾是个幌子,据工作人员说里面的信息素仅仅能缓解Omega发情期,或者辅助Alpha不在身边的Omega度过发情期和孕期,不具备主动诱导发情的作用。但他向我推荐了一个人——中心医院华西崇。”
“他当年在药剂学校的师哥,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做到仅靠信息素浓缩液令Alpha或Omega发情,除了腺体研究室的那个科学疯子,他能想到的只有华西崇一个人。”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远处是地平线,夕阳一泻千里,入目一片橙红。
后座上Alpha军官迟迟没有开口。
秦荔斟酌:“华西崇这两年的体检报告到处都是毛病,肝问题最大,保守估计还剩三个月。他这个状况……一个人可能研制不出大剂量的浓缩液。他所有的学生……都有嫌疑,目前都在严密监控下。”
“……也包括瞿医生。”
是通往北部军校区的路,红枫叶一路生长,树似火烧。
赫琮山将手扶上后颈。
公事谈完轮到私事,秦荔从后视镜窥见Alpha军官冷漠的瞳孔,不见一丝光。
半年就能把温静思折磨成那个不人不鬼精神纤弱一有风吹草动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秦荔其实不太能想象对方任职那年二十出头的年纪,手底下随便拎出一个军官都比自己大的艰难处境。
指挥官强大,无所不能,不露疲态。
微风平缓吹过车窗外夜景。
秦荔知道他听到了完整的对话,他从上车那刻起心脏跳动的频率就没有降下来过,到现在,他头顶像是高悬一把尖利长刀,只等刀落人头掉。
Alpha和Omega之间能靠信息素反复确定爱的存在,而Alpha和Beta之间的信息素矛盾天然致命,信任的堡垒从地基开始摇摇欲坠。
对赫琮山而言,一场致命爱情。
两侧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车停在路边。小路缠绕进林海,秦荔晃了下神,而Alpha军官拉开车门,下车那一秒他扭转了脖子,关节发出“咯吱”的松弛声。
秦荔以为他会问什么,他没有,身影消失在浓墨般凝固的夜色中。
第58章
“伤亡四十一名,还在重症监护室的十三,轻伤能立刻回去的差不多二十,剩下还要留院观察。”
方诺文:“有什么事我联系你,回去歇歇?”
隔着一扇窗,里面的某个Alpha士兵带上呼吸机,无声无息地平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甚至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瞿清雨靠着墙面,终于疲惫地喘了口气。
他手指抬了抬:“今晚算了。”
这一块地还算清静,方诺文没什么力气强装,摘了口罩。
瞿清雨动作一顿。
玻璃窗上方诺文侧了侧脸,右边脸上有鲜红的巴掌印。他狼狈地舔了舔渗血的唇角,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瞿清雨率先移开视线:“冷冻室有冰袋。”
“知道。”
方诺文将口罩又挂回去,别扭:“赫琮山还没消息?”
瞿清雨笑了笑。
他冷汗直流,要整个后背贴在墙面才能勉强站稳——Beta身体素质完全无法和Alpha相提并论,这是几年来透支的结果。
刚刚在手术台上,他甚至失手打翻了托盘。
方诺文揉了揉脸,没留神碰到伤口,“嘶”了声。
他突然很快地说了句什么,从口型上看是“对不起”,声音不大,掷地有声。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方诺文盯了两秒地面,一只拿着冰袋的手出现在眼皮底下。
“没人看到。”
对方又将冰袋朝前递了递。
方诺文低声说了句“谢谢”。
方家在他身上花了大力气,军医主任遴选在即,他受到一些压力。冰袋压在麻木的右脸,走廊声控灯亮了又暗。
“你赢了。”
方诺文尽可能轻松地说:“我不如你。”
手指有冰块留下的凉意。
瞿清雨缓慢直起腰,很轻松的动作,他在心里默数自己花了多久,七秒。
“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后腰疼得几乎从中横断,瞿清雨将那枚军徽收入掌心,说:“我最初的目的……我离它越近,也离他越远。”
太盛的美貌会让人从心头生出胆怯,再加上对方声名在外,方诺文大部分时候避免和他对视。
而那一刻,冰水顺着手腕往下流。不知道为什么,方诺文望向对方。
不看那双眼睛,Beta医生侧脸的轮廓其实偏向柔和。他垂着眼睫,睫毛因特殊的瞳色扫下一片静美的蓝。比起Alpha,Beta的骨架要小得多,他暴露在空气下的每一寸踝骨和腕骨都显得纤细,肩背单薄,无数根血管在他苍白皮肤下蜿蜒起伏,有种生命脆弱而又强劲的相悖感。
——很奇怪,Beta的身体根本无法经受他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战地医生的一年,日日夜夜高强度的手术,还是他走到如今那条训练营漫长的路。
这人站在那里,藏在皮囊下每一根骨架都在拼尽全力不留余地朝前走。
“瞿主任,方医生,要在这里签字。”
一名Omega护士打断他们。
是重症转普通病房的文件,方诺文接过她手里的笔,在相应位置签字。
“四楼实验室编号1137培养皿里的细胞,帮我照看着点。”
瞿清雨朝他伸出手:“到时候请你吃饭。”
方诺文握住他手指,一触即分-
瞿清雨离开医院。
从医院至诊所有一条走过无数次的路,顺便路过了他撞Alpha军官的那条马路,城市内的警戒消失,咖啡厅照常营业。
瞿清雨走进去,要了一杯非常甜、非常甜的加糖热可可。
军事报纸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座城市的地面以一种区别于地下的和平氛围运营。隔壁桌有放假的Omega女孩被父母带来写作业,她头顶扎着羊角辫,两条腿由于够不到地面一直半悬在空中,时不时活泼地翘起,鞋子上用心地绑着粉红色蝴蝶结。
她手肘边放着用透明托盘盛着的冰激凌,每个球的颜色不一样。过了一会儿她的父母很快过来,又给她带了一份看起来松软的苹果派。
瞿清雨结账时重要了一份,冰激凌化得太快了,他买了几十份苹果派,提上车,驱车离开市区。
他临时去,老院长在教室教那堆Beta男孩女孩们写字。有风吹过,室外被刷成蓝色的秋千高高荡起来,空气中有苹果派香甜的味道。
“怎么突然来了?”老院长问他。
瞿清雨笑笑:“有段时间不会来了。”
老院长又说:“不和孩子们打个招呼?”
“不了。”
瞿清雨开玩笑:“让苹果派替我打招呼就行。”
这附近的树不少,旧教堂尖顶矗立云霄。最初种过苹果,后来改种梨,再后来他买了一块地。
老院长不明白,取下老花眼镜,说:“最近要忙起来了?”
“有点事。”
瞿清雨伸手碰了碰后腰,坐也不太舒服站也不太舒服。他靠在运动器械栏杆边,减轻腰部压力。
他不是会对人说什么的性格,老院长陪他待了会儿,想说点什么让他高兴,于是温声细语道:“不久前有人给我们捐了一大笔钱,你不用担心。”
瞿清雨随口:“什么人?”
大部分的社会捐献都流向了Alpha和Omega小孩,Beta流浪在桥洞和街边。这类捐献是很少的,十年间没有一次。
老院长回忆起那十几辆军用吉普,车轮碾过水洼发出的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声音。训练有素的Alpha士兵抬着纸笔和生活用具下来,为首那名Alpha替他们换下教室一根年久失修不亮的灯管。
灯管亮极,将灯下所有小孩书本上每一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一位Alpha军官。”
瞿清雨伸手遮住眼睛,他实在变得柔和了许多,有的人在什么环境中就会变成什么样,有人对他好他会对别人好。老院长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你不能指望泥泞里长出月季,月季身上刺太少,玫瑰才能在泥泞中安然无恙。
瞿清雨哑声:“他什么时候来的?”
老院长:“有段时间了,我看你一直忙,就没说。”
瞿清雨想问点别的,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他微微吐出口气,和老院长说了再见。
从福利院离开他回诊所,一路畅通无阻。
回到诊所时小洲和小克正蹲在那儿听新闻广播,小克搭手给打点滴的Beta病人换吊瓶。小洲起身去关门,走到门口突然看见一捧向日葵,颜色是油画般明丽的黄。小洲愣了愣,奇怪地四处张望,没看到人又回头问:“医生,你的花吗?”
小克撇撇嘴:“别乱收花,往垃圾桶一扔就行了,都搬进来我们这儿过半个月就能开花店了。”
小洲犹豫了一下,看向瞿清雨:“医生,这花……”
诊所不大,一眼看得到头。Beta医生刚洗完澡出来,他深蓝眼瞳中那束黄花沉下去,黄花沉在一片蓝海中。在小洲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被水浸润的腔调沙哑:“别关门了,今晚我有客。”
夜雨迷蒙,湿雾形如仙女纱裙。
诊所门口躺着那捧孤零零的向日葵。
小洲没走,帮忙给窗上那盆绿箩浇花。
晚九点,医生的客人没有来。又过了一刻钟,远处柏油马路上亮起车灯。
“医生。”
Alpha弯腰拿走地上的向日葵,捧在怀中,微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小洲隔着一道门帘偷看。
这位突然到访的Alpha客人——“客人”而不是“患者”。他不像看不起病要来诊所的那种Alpha。相反,他着装整齐体面,黑衬衣材质像是珍珠上流动的光泽,价值不菲的银表搭在腕间,针表盘上镶嵌着一圈冷蓝色的钻。靠坐一张接待椅上,双手交叉,姿态平易近人。
年轻的Beta医生正在调配药剂,注射器尖端的银针挤出一点药液,顺着他白得透明的手指往下流。
华之闵变换了坐姿,他将枪和一把□□放在桌面,贴心道:“多年不见,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Beta医生施舍给他一眼,语调平稳:“你和赫琮山什么时候认识的?”
Alpha“唔”了声,有问必答:“我认识他在认识你之前,我们是朋友。斯诺曼战役我重回战场,做战术参谋。对了,很早以前,早在训练营我们一起同生共死的时候,我给他看过你的照片,我告诉赫琮山你是我的未婚妻。”
“赫琮山看了一眼,我猜他根本没看清你的脸,毕竟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再后来斯诺曼战役,我告诉他你迟早会找上门。上校是已知信息素等级最高的Alpha,如果他想,他也会以□□未遂的罪名入狱。老头对我还算手下留情,没忍心让我的判决书上写‘□□未遂’,你说是吗?医生。可我记得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
瞿清雨抽了张纸巾擦手,他听到这些话没什么反应,随手拿起了桌面的枪。
“咔嗒。”他将枪对准了Alpha眉心。
“你要杀了我?你会杀了我?”
“我会杀了你,不是现在。”
“我迟早会死在你手里,或早或晚。我等着你来,你一天不杀了我,我会一天注视着你。”
Alpha笑容扩大,浑然不在意抵在额头漆黑的枪口,朝前贴近说完没说完的话:“还想知道什么?”
惊惧之下小洲捂住了嘴。
瞿清雨移开枪。
Alpha毫不意外:“到我问了。”
“一分钟。”小洲听见Beta医生毫无情绪的声音。
Alpha仍旧微笑着,他目光一一掠过了木架上的各类药品,又转向拥挤狭窄的内间。那道防尘帘被风吹起来,等身白骷髅架立在原地。小洲躲在那里,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而对方树影一样沉凝的视线瞬间又消失了,Alpha稍微仰靠,手扶住后颈笑了一声,不回答反而寒暄:“你和以前几乎没变。”
Beta医生终于移开了眼,仍吝啬给他表情。
冰冷的医用器械摆放在一旁,整间诊所杂乱而不失有序。他穿了白大褂,后腰靠在桌边。空气中有消毒水和血腥味混杂的味道,华之闵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样心软。”
寂静。
Beta医生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语凉如水:“华之闵。”
华之闵十指交握,姿态放松:“不想杀我?让我猜猜,因为华西崇,你怕他伤心。还是因为赫琮山?他现在自顾不暇,你不想给他惹麻烦。”
Beta医生动作骤止。
小洲抓紧布帘,很快,他的瞳仁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因恐惧而颤栗。空气仿佛不再会流动,他亲眼看见Beta医生压低了身体,他有极为瘦窄的一段腰肢,那一瞬间压出来的弧度惊人。Beta医生的眉眼垂下来,他一手扼住了Alpha的喉咙,低柔而危险地问:“你想干什么?”
Alpha仿佛感觉不到扼住脖颈的、来自死亡的召唤,他直起上半身,就着后仰姿势深深凝视面前的Beta医生。
“所有人都会死。”
“世界上只剩下我们……我,和你。总有那么一天,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华之闵又笑了一声:“我找到了那样东西……”
瞿清雨打断他:“时间到了。”
华之闵:“是赫琮山为什么不能是我。”
细长的光影。
“华之闵。”
瞿清雨突然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当初是真心把你当朋友。”
在他为一盏灯奔波的少年时代,他是真心实意以为自己有一个Alpha朋友。他带着蛋糕上门的时候,也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过一个不是一个人的生日。他放下了警惕心,放下了戒备,也放下了一切可出逃的路径。当他站在庭院里发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留下可供联络的通讯器。
他没有亲人长辈,没有相熟的朋友,去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他明明清楚危险随时在身边,任何一个Alpha都能将他带走,藏匿在地下室或者酒窖中,他会被藏一生。
华之闵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觉得赫琮山会不一样?你对任何一个对你有企图的Alpha说能不能做朋友,如果你告诉赫琮山你们只能也只会做朋友,你猜会发生什么?”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就是我自愿的。”
瞿清雨将那把枪放回原地,幽幽凉:“在我开枪之前,离开这儿。”
“看来我对你还有用。”
华之闵耸了耸肩,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再纠缠。诊所门窄小,他出门时肩膀撞到花盆,他停下,仿佛随口一说:“对了,我找到了那样东西。”
这人说话没有前言后语,小洲小声:“他找到了什么?”
“腺体。”
小洲一愣,不太明白地问:“腺体?”
瞿清雨双手插兜,神情冷漠地看着Alpha离去的背影,说:“和他信息素契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的Omega腺体。”
他语气奇怪的幽柔,小洲莫名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懵懂道:“他要腺体做什么?”
“移植手术。”
腺体移植手术。
小洲猛然打了个寒噤。
这类手术因为高难度和高血腥被严令禁止——从一个Omega后颈残忍地挖出腺体,再把鲜血淋漓的腺体装到另一个人身上,随之而来各种排异反应,动辄两条人命。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雨幕之下他深蓝眼睛里面仿佛流淌着一条岑寂暗河,阴影覆盖其上。他笑了,对小洲说:“开玩笑,你那么害怕干什么。”
“他那么想把人变成Omega,到时候把他也变成Omega。”
医生幽幽说:“不是什么难事,我留他还有用。”
天太暗了,小洲错觉一千个变态杀人狂在自己耳边说话,他抖了抖。
瞿清雨说:“我有事要出趟门。”
他在诊所的时间很少,出门也是常事,小洲点点头,刚要说“注意安全”,又听见医生柔和的声音:
“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第59章
骨科副主任马一明推了推眼镜,把片子举起来看了又看:“你这个腰啊……确实……”他欲言又止。
“你看得懂吧,这儿,这儿,都发炎,平时止痛药当饭吃没感觉吧,我看你晚上疼得睡不了都是轻的。”
“我也不把病情往严重了说,你这一站六七个小时的手术做到后面人都动不了,过两年这块全不行了,可活动范围小,扭个身都有反应……这么下去这块肌肉估计用不上,慢慢也萎缩了。”
瞿清雨腰靠着墙,凉凉:“……上次切胃手术我没吓你。”
“你看了这片子心里估计比我有数,动不了不至于,再这么下去难说。”
“不说严重点怕你不重视。”
马一明咳了咳:“听我的,慢慢来,人还年轻,恢复得过来。”
他苦口婆心:“你睡前把毛巾往那开水里一滚,拿出来揉一揉敷一敷,活血化瘀,比止痛药那治标不治本的强多了。”
医院体检也按时在做,对方好几年的片子都在他这儿存着,每年都说,每年没反应。马一明唉声叹气两句,将片子怼整齐,准备放到桌柜里积灰。
“给我开点药。”
马一明“哟”了声,意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这身体状况我不敢下猛药,医院出门左转你找彭照,让他给你开药,中药更稳妥,三个疗程起效。”
“多久?”
“一个月。”
“你看我像有空?”
瞿清雨:“有没有更快的办法。”
“更快的办法,看你着急干什么。”
马一明喝了口水,慢悠悠:“你这腰不是一个月坏的,跟我那时候超重你劝我减肥一个样。
“日积月累吃成个胖子,现在想一天瘦下来,我告诉你,梦里什么都有。”
“你没空?”
“没空也得有空。”
马主任忠言逆耳:“要不然等三十了原地退休,什么也别干了。”
“……”
瞿清雨说:“我去找彭照拿药。”
“这就对了。”马一明抱着保温杯喝水,感慨,“我们医生最怕不配合的患者。”
瞿清雨似笑非笑。
马一明迅速改口:“不是说你。”
门没关,有个Omega护士经过,大声打招呼,兴高采烈喊:“瞿医生上午好!”
“依依,上次你帮着搬氧气瓶那丫头。”马一明朝外努努嘴,主动介绍,“问我好几次你调职到哪儿了,我没说。”
医院,一忙起来大家伙都披头散发,夜里撞见的鬼全是半夜被摇来各科室会诊的邪剑仙。
大伙儿都在阴间,马一明就搞不懂了,瞿清雨怎么就能人模狗样的走阳间路,至少看起来是个人。
“跟我打听几次你了,她妈前年在你手下做的心脏搭桥,自个儿闺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马一明话锋一转,拈着小拇指:“不过我看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瞿清雨待办公室跟他闲聊:“你一个人唱戏挺有意思啊。”
“我这不是让人小丫头歇了心思好好找对象吗,别管是Alpha还是Beta,总比天天给我一秃顶送小蛋糕明里暗里打听你来得强,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不说别的了。”
马一明:“明儿上午九点,别睡过头,穿周正点,人生顶点啊这不得迷倒院里一群Omega。”
瞿清雨:“谢了。”
马一明一愣。
等人走了他摇摇头,继续整理桌面资料,半天反应过来,笑着说:“谢什么,真是。”
有人敲门。
马一明高声:“进!”
“他来找你干什么?”
方诺文四处看了一圈,抓了桌面上一杯茶。
“上次体检拍的片子没拿。”
马一明把眼镜摘了,叹口气:“听说你家里把事儿闹得挺大,明天结果出来没?”
方诺文烦躁地顶了顶上牙:“我没管,也没问。”
他还是忍不住:“你说我会赢吗?”
马一明有两句话不得不说:“你想听什么?你会赢?那我告诉你,这场竞争从一开始不平等,你有顶级的老师和优渥的环境资源,他还压你一头,这不是耍流氓是干什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但你会不会嬴,你要这么问我,你会赢。”
方诺文:“什么意思?”
“意思是……”
窗外是中心医院花大价钱移植来的人工草坪,Beta工人在上面来来回回忙碌,戴着顶草帽,颈项上挂着条泛黄汗巾,勤勤恳恳修剪草坪。
一天十个小时,每小时能有二十的工钱都算高。他们不做这些活也有机器来做,为谋生计不得已只能干。
Beta工人都把裤腿挽起来了,面相上看很勤劳,走几步弯下腰去拔地上的杂草。
马一明想起刚和自己说完话的Beta医生,有一瞬间对方目光越过自己肩头,落到了秋日阳光明媚的草坪上。
“意思是……”
马一明又想起那三个疗程的药,唏嘘道:“他终于累了。”-
白昼知道对方会来。
秋天,风雨连廊上挂着葡萄藤,葡萄刚挂过果,藤蔓渐黄。
军医大选毕竟要投票。
Beta青年较之一两年前素淡了点,白昼偶尔会混在军队中看他,心知他美丽而强大。
往往有些不太恰当的议论声,他会觉得愤怒,真正到了此刻,他又悲哀地感受到期待——如果你开口,那我什么都会答应。
能从年轻Alpha五官中窥见日益成熟的影子,肩膀愈加宽阔,能扛枪炮,也能赤手空拳上阵搏斗。
瞿清雨陪他坐了会儿,补上士兵结业典礼上迟来的祝贺。他刚从医院出来,身上有不太明显的消毒水味,没有Alpha的气息。
“想来想去欠你一个道歉。”
瞿清雨将包装好的盒子推过去,说:“对不起。”
桌面上的礼盒两个巴掌大,盒子,没有包装。
白昼:“对不起什么?”
“你以后会有更喜欢的人。”
白昼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葡萄架长得不错,有机会再见,一级准尉。”
“等等!”
瞿清雨停下脚步。
白昼低声:“你说只要我变成最强的Alpha……还算数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问出口。
秋天天离地面远,人也渺小下来。
葡萄藤搭就的凉亭有阴,白昼仍然浑身燥热,他蓦然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承诺:“我会战胜他。”
“我要的不是最强的Alpha。”
淡金色阳光半拢成圆弧形,背景柔和到不可思议。Beta青年思忖了片刻,莞尔回答:“他恰好最强而已。”
白昼一怔。
而对方朝他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了那片阳光笼罩的藤蔓门-
晚十点。
小洲今晚守门,半梦半醒间冷不丁看见有人站在药架边,正对面是一堆止痛药和市面上少量流通的、含有催情成分的药剂。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身上的毯子,走到瞿清雨身边:“您要止痛药吗?”
“在这里。”
瞿清雨摇摇头。
小洲脸红了,顺着他视线挪,手一指结结巴巴:“那……是要……那个吗?”
“咚。”
瞿清雨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下,失笑:“想什么?”
可他明明就在看那一排的药剂,小洲捂着额头,又听见对方说:“有人问就说我要出趟远门,诊所只开药不接待病人。”
小洲是不会问对方要去什么地方的,点点头,又说:“跟小克也这么说?”
瞿清雨:“跟谁都这么说。”
小洲担忧:“万一……”
“怕你们到时候报失踪。”
瞿清雨目光从那排药上移开,深蓝眼睛里落了一段陈旧灰尘。他洗了手帕重新给那副骷髅模型擦骨头,一根又一根,非常仔细。
小洲在一旁给他端水,一直强撑着眼皮不肯睡觉。不知道凌晨几点,他猛然醒过来,诊所内空无一人。
夜里森冷月光漫过窗棂。
骷髅模型的牙齿都被刷干净了,雪白。
瞿医生在上面贴了张便利贴,字东倒西歪——“没长智齿”。
看来没事。
小洲把心吞回了肚子里,爬到沙发上很快又睡着了-
出诊所门时凌晨一点整。
大半夜的路上有开组装车,引擎“轰轰”自远而近,到跟前了顶着济公头的Alpha摇下车窗:“嗨,美人,要不要上我的车?”
瞿清雨手一招,把左手抬起来给他看,济公头眯眼看了半天,被银光闪了下眼,视线又兜回他脸上:“真不来?”
瞿医生客气:“不来,谢谢。”
济公头深觉没意思,一踩油门走了。
路灯不亮,瞿清雨潦草翻了几页婚前协议,他签字时头脑混乱,没认真看,这么一长串看下来也没什么,直到最后一行。
没写什么。
赫琮山死了这东西作废。
在发疯前还得给自己套个圈,人受的教育太好了就这点不好,发疯也不能尽兴。
刚那个济公头就疯得挺彻底。
不过。
瞿清雨不着边际地想,他也没什么道德伦理观。
夜深霾重,道路两侧种了树,树生长出嶙峋枯枝,枯枝上挂了苍白的纸扎灯笼,风一吹,晃晃荡荡。
第二日,考核竞选资格,他未至军政大楼前坪而入选。
执政官府大门敞开,专车从内驶出,萧提的司机弯腰为他开门,姿态恭敬顺从。
他出入了执政官府。
第60章
从赫琮山到萧提。
瞿清雨去了趟茶水间,听见有人议论他,无非是用上校做跳板,目标是执政官,说他有野心有手段有美貌,伴随两句床上功夫的狎昵之词。
他权当是夸他,走到二人中央倒了杯热水,往里加了两颗菊花。
“瞿医生。”
Alpha陪着笑:“这么早啊。”
早班,昨晚有个拉来的急诊,一夜没睡心脏狂跳。瞿清雨揉了揉眼皮,想着先吃早饭还是先睡觉,不免一心二用:“342床是是吧。”
Alpha赶紧点头,以为他要说什么注意事项。
“你隔壁床那个浑身缠绷带的烧伤病人,知道他为什么待那儿两年,还没死吗?”
隔壁343床那个病人说是炸伤,浑身裹得像木乃伊,就剩两个鼻孔朝天。双腿高高吊起,小便用导管,大便用盆,护工处理不及时常常有异味。
Alpha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一白:“瞿、瞿医生,我好了,先走了。”
茶水间空下来,顶着熊猫眼的唐陪圆打了个哈欠:“342为什么待两年还没死?”
瞿清雨施施然:“因为他还有呼吸。”
唐陪圆反应过来:“你吓他?”
“最近病床少,清理两个不用住院的。”瞿清雨弯腰去找糖粒,“他要是怕我记仇,下午就能出院。”
“……”
唐陪圆:“你不怕他投诉你?”
“别说让我发笑的话。”
瞿清雨一手拿着瓷杯柄凑到唇边:“你看这么大医院还有谁敢惹我。”
唐陪圆表情复杂地看他。
瞿清雨笑意微微凝滞,心灰意懒地将杯子搁下。
他一手撑在台面,说:“想问什么?”
唐陪圆:“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们聊了两句,走廊尽头一阵凌乱脚步声,唐陪圆皱了下眉:“Alpha信息素的味道,冷泉水。”
“方医生,方医生……你这是干什么……”
Omega护士着急:“你不能这么冲撞,大早上的,病人都在休息——”
瞿清雨直起腰,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来吧。”他看向方诺文,“找我什么事?”
方诺文攥着两页纸,似乎要说什么,情绪激烈起伏下信息素外泄的厉害。他原地站了两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唐陪圆推开了窗,滞闷的空气这才得以流通,他大概知道方诺文想说什么,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军政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吧,赫琮山虽然卸任指挥官之职,但他依然是军部的最高级别军官,他只是卸任总指挥,不是退役,你就算有另谋他处的企图也不用这么快,毕竟……”
他很是顿了一下。
瞿清雨猜测他的未尽之意,适时:“毕竟什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咳咳……我是说也不用这么不给自己留退路,这么……”
瞿清雨接话:“落井下石?”
唐陪圆胡言乱语起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一直有个问题。”
瞿清雨清理了热水台台面,想了想,对他说:“如果你这么想我,或者说这个念头在你看到我和任何一个Alpha接触都会出现,我该做什么?”
唐陪圆张大嘴:“我不是……我没有。”
“噢,打个比方。”
瞿清雨把胸口的医生牌取下,放进口袋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唐陪圆:“如果我是你……”他一时卡壳,“我是你……我……”
“都打一顿?”
“……”
瞿清雨:“你试试。”
唐陪圆巧妙地转移话题:“培养皿里的东西在长吗?”
瞿清雨坦然:“没长出来,失败了。”
“就知道。”唐陪圆毫不意外地说,“腺体实验室那个科学怪人这辈子就干这一件事,天天睡在实验室里,花大价钱弄来的实验器械,温度湿度模拟人体温度仓……我们这么随便搞搞,怎么可能成功。”
“东西呢?”
瞿清雨:“一份在中心医院,另一份送给你口中的……”
他觉得挺有意思:“科学怪人?”
“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做。”唐陪圆长叹口气,“能行就行,不能行就算了。”
瞿清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原本想用它来干什么?”唐陪圆又问。
“腺体损伤不可逆,本来想……”
瞿清雨笑了笑:“你说得对,不行算了。”
有很多事情不会像他想象中以全然完美的方式进行,即使不甘心,他也得接受失败。
接受不尽人意的地方。
“虽然失败,不过我还是准备把他从牢里逼出来了”
唐陪圆忽然洒脱道:“后颈做个美容手术什么的,或者在周围纹一圈小花,伤疤应该就不会那么明显了。到时候他要是敢愧疚,那就对我好一点,随叫随到,财产上交。”
他话音一转:“你去找萧提到底干什么?”
天阴下来。
时间不多了。
几乎是Alpha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瞿清雨捧着冒热气的温水,没回答他的话。他身后是医院大楼,大楼停车坪停着数辆救护车。
“我不太会爱这种字眼。”
也很难真正放下戒心。
医院灯光永远是大片冰冷的白,更远处是不可挑战的阶级、难以抹去的性别劣势。人见惯了恶意丑态,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六面体的小小个盒子里,再生出棱角尖刺,以此来避开伤害、保全自己。
医生其实有一副菩萨心肠,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六腑五脏。
“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人愿意为我放弃什么,我也会为他放弃什么。”
瞿清雨脱了白大褂,把衣服抖整齐,挂上值班室衣架,笑笑:“有空代我来医院看看。”
唐陪圆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楼下有车,唐陪圆目送他离开,像很早以前,他目送那人上囚车。
不知何时归来-
夜风凄厉,面前的宅子,勤务兵是不敢乱看一眼的。
他闷声不吭,试图数清楚地上有几只蚂蚁。可惜蚂蚁没找到,倒是找见干瘦的枝影,枯枝连着枯枝。
瞿清雨也看了那枯枝一会儿,不过他在看上面的纸扎灯笼,一盏接着一盏。
“执政官他、他说……”
勤务兵咽了老大一口口水,支支吾吾说:“池里的金鱼都养死了,说是有人回来看他,怕不认识路,偏要挂上的。”
老小老小,人上了年纪,反倒像个小孩。
这也信了那也信了,指望酆都大帝还他一个兄长,顺便把他叔伯都从地狱里拎出来,告诉他你萧家人命硬,阎罗殿收不了。
香火和死亡的气息被冷风带过来,勤务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瞿清雨靠着一棵落完叶的树,视线微微向上。
树干上有小孩生长的划痕,人一截一截地长,树也一节一节地长。直到人长不过树,闹出大笑话。
“你来得倒是早。”
勤务兵被夜里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一跳,他后背乍然发凉,僵硬地将头颅转向正门——宅邸门开了,铜雀绿的锁被Alpha执政官握在手中,他穿得不像是正常人,行走间鬼一般没有声息,缟素色的裤脚遮住了鞋子。一段墨水拗出的暗光中,眼神冷得逼人。
勤务兵的眼神不由得又移开到Beta医生脸上,树影驳杂,他的神情看不清晰,开口兵不血刃:“你要是放弃找Omega,我会来得更早。”
“你这么自信他会拒绝所有Omega?”
瞿清雨莫名:“我不该自信?”
萧提失语。
敞开的门吹得更开,秋冬之交穿堂风猛烈闯入,数十盏明烛跟着群魔乱舞。Beta医生站在冷风中,萧提不得不承认,即使用世俗意义上的所有标准来评判对方,除了性别之外,对方没有任何可供挑剔的地方。
如果他是Omega,自己可能会亲自上门为独子提亲。
萧提将锁柄挂在门上,沉重地一声闷响。人命攸关,对方来到这里的决心令他满意。执政官表达不满的方式也就到这儿了,转身带路:“高等级Alpha身体的自愈和平衡能力远超普通人,即使没有Omega也不至于混乱,信息素紊乱症是精神障碍带来的副作用,精神障碍来源于童年阴影和战场高压。”
“他脑内记忆非常混乱,都是成段式出现,伴随极强攻击性和防御本能。”
Alpha执政官绕过了满是白花的灵堂,抬手在左侧指纹锁上一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下通道在眼前展开,他将手中那盏纸折灯笼提起,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停下的脚步。
“你可能会遇到十岁、十七岁……乃至二十二岁、二十五、三十岁,任何一个时间段的赫琮山。”
瞿清雨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他不能分辨现实和过去的具体时间,两天前,他的认知水平停留在自己十岁那年。两天后他长大了七岁,逻辑清晰地告诉我他可能失忆了,前一天他正在操场上打球,一闭眼穿越回了三十三的现在,要面对乱七八糟的身体状况和混乱不堪的易感期。但显然,十七岁的他根本没有抵抗易感期汹涌信息素的经验。”
萧提冷笑了一声:“我送来的Omega都失败了。”
“他手上有一枚婚戒,除非另一枚婚戒出现,他不接受任何人靠近。”
窄门通向未知的更深更黑的地方,身后灵堂惨白灯光铺开,照在瞿清雨脚下,他站在黑暗和光照交界的地方,脚下是台阶。
太黑了,他手指颤动着,又平静。
萧提继续往前,那盏纸折灯笼带来的照明效果聊胜于无。纸扎白灯笼犹如黄泉路的引路灯,时晃时静。
瞿清雨抬起脚,浑身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找了那么多Omega,他最后问我……”
执政官幽幽的声音飘过耳边,带着些许牙痛:“他问我这十六年中他是否强迫了某个Omega,因此对方并不愿意陪他度过易感期。”
“……”
台阶越走越深,萧提将那盏纸扎灯笼挂在门边,怨气深重:“这问题不该问我,该问你。”-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从十七岁变成三十三都要大吃一惊。
对面是镜子,高中生Alpha拖着沉重脚环研究了一会儿刮胡刀的正确使用方法,组装刀片时再度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银色,光芒内敛,用手摩挲一整圈会发现它质感坚硬。
——他印象里的自己还十七岁,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但他手上又确实出现了这枚婚戒,这令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穿越或者失忆的事实。
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的信息素紊乱异常严重,时刻在极端高低值刻度边缘徘徊。
这是没有伴侣的Alpha身上才会出现的症状,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的婚姻并没有让他获得足够安全感,以至于他时刻处于焦躁中;又或者他确确实实强迫了不愿意的Omega,自食恶果。
门上了锁。
他目前的信息素外溢状态严重危害社会治安,即使门开着他也不会主动出去。他坐到床沿,不是很想自己碰自己。
他对性不热衷,甚至于厌恶。
门外有脚步声。
萧提又带着不同的Omega来了,二人在低声交谈。这次的Omega还算礼貌,没有隔老远就开始释放信息素。
门开了,对流时风吹进来。
一名身材匀称的青年跟在萧提身边,他穿衬衣,衬衣外面套着羊绒毛衣,大衣拿在手上,手指尖凝出冰白颜色。两条长腿包裹在笔直黑裤中,腰身掐得正好,两手可合握的细窄。
高中生Alpha注意到他颈项有一条银色素链,末端不知缀着什么,没入领口中。
后颈平坦,是个Beta。
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冲他笑了一笑。还很年轻的Alpha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的眉眼上,某种熟悉感涌上心头。
Beta青年反手关上门,关门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什么人。隔着一段距离,紧接着他看向自己的脚,视线从防止他伤人的铁锁链上滑过了。
那铁链勒得过紧,以至于踝骨边显出血液流通不畅的青白。
Alpha一手虚虚搭在椅背上,五指自然朝下。隆起筋骨和肩背蓄势待发,是个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
他瞳孔颜色浓黑,倒映出对面陌生Beta的身影。对方在原地站了会儿,把手臂上的大衣搭在另一张靠椅椅背上,带起一阵气流。
截至目前,他没有表达出目的性的动作。
Alpha盯着他一举一动。
他上半身的灰色毛衣布料柔软,折叠好大衣后,他两手放在毛衣下摆,将毛衣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衬衣,衬衣更薄,扎进黑裤中,抽出来时依稀能见到腰侧朦胧美丽的弧度。
Alpha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中指在椅侧叩了下。
金属扣一粒粒解开。
两分钟后。
对方绕过他,躺上了他的床,拉开他的被子,枕着他的枕头,一偏头,几百年没睡觉似地,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
这张床不大,他弓着肩背,睡姿是不利于健康的侧面,眼睛下有休息不足青黑的团影,模模糊糊,汤圆似地可爱。他把被子裹得万分地紧,四处塞严实了,睡着的模样毫不设防。
随着弓身的姿势,那条素链从雪白颈项中掉出来,尾端悬着另一枚婚戒。
当空一道巨雷。
高中生Alpha相当缓慢收回了拉人起床的手,从床边坐回靠椅,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