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瞿清雨眼睫毛重重一颤。

    自下而上角度,赫琮山俯身弯腰,屈就他的高度。他平时带给人的压迫感就足够强,指挥官惯于发号施令,对人说话以命令句式居多。

    但从来,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瞿清雨半跪床沿,缓缓直起上半身。他眼睛深蓝,沾了水,蓝光璀璨的一片。

    最怕做好人不能,做坏人不够。

    头顶吊灯灯光涟涟,瞿清雨伸手拽住了赫琮山领口,呼吸交错间他再轻不过咬字:“长官,我求你。”

    赫琮山无动于衷,他压低的身体随之而来重重阴影。高等级Alpha在他身上的外显性特征强烈,他五官冷峻而不容侵犯——白天他站在台上讲话,简直高高在上到一种地步。

    他人生接触的一切人,一切环境都和我不同。以至于他现在用这种表情看我。

    瞿清雨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说了,长官,有的人就这么随便……你知道我出生在什么地方,那条街全是什么人。给点钱你就能带走任何一个Beta,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你以为我和他们不同?”

    他们距离不过尺寸,却像离得再远不过。

    “你想听实话?”

    “治病救人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职业是我向上爬的手段之一。你在战场上碰见我是骗局的开始,你太谨慎戒备心太强,我无从下手。我撞了你的车,蓄意靠近你,引诱你,而你——”

    瞿清雨忍不住笑了:“长官,你自愿上钩啊。”

    灯影中Alpha面部陷入一片晦暗,喜怒难辨。

    “你想让我怎么求你?”

    瞿清雨得寸进尺伸手挑开他栗色军装衬衣的第一颗扣子,第二颗扣子……他手指温度很低,当他有意撩拨时几乎没有人能抵抗。

    “不提要求吗长官。不是你,也会有下一位。”

    暴雨之下落地窗狂响,水迹蜿蜒,门口走廊传来动静。

    赫琮山一把钳住他下巴,刹那剧痛传来,瞿清雨眉心忍耐地抽动,手脚一寸寸冰凉。

    他知道他彻底惹怒赫琮山了。

    赫琮山握着他的手松开了最后一粒扣子,金属扣边缘冰冷、锋利。他呼吸沉而隐怒。

    “下一位?”赫琮山淡淡笑了,“你指白天那个年轻冲动的Alpha?”

    他五指放在自己肩侧,掌心有茧,五指青筋隆起,粗糙触感折磨般揉过平滑光裸皮肤。

    头顶落下的视线沉郁,瞿清雨不在意道:“……也许。”

    “你似乎很确定我不会答应……”

    赫琮山用词粗俗:“肉体交易。”

    他身侧是一幅巨大的宫廷古堡油画,色彩妍丽。瞿清雨一僵,眼皮一下接一下跳动。

    赫琮山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适应我的易感期。”

    “如果你能做到,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赫琮山将他从床上拎起来,平静地说:“在此之前,第一件事。别叫出声。”

    ……

    不管南部还是北部军事基地,指挥官室都位于最高一层。这一整层楼静谧无声,墙壁上绘满帝国军部标志,一把通体沉黑缠绕水草的枪,一柄见血封喉雪亮长刀,两者交叉。

    二十几盏壁灯随着曲折长廊通往尽头唯一的门。

    这些壁灯形状奇异,釉彩纯白,中间镂空,供着不灭灯油。四角镶嵌着小粒异色石子,石子下垂着细宝石流苏。不是宝石,是某种珍稀矿产资源,盈盈发光。

    脚下软毯铺往楼道尽头。

    白昼的心沉下去。

    帝国最初军政共治,后来虫战爆发,前者走上战场,权柄向执政官手中倾斜。而帝国对军政的界定并不分明,换句话说,军部长官想插手政治部决策,无人敢有异议。

    只要赫琮山想,上校这一军衔和执政官平起平坐。

    张载在前带路,这位秘书长永远带着笑容:“二位想见上校,请稍等。”

    从踏上这条长廊那一刻佘歇就将帽沿折下,放在身侧。白昼顺着他的视线朝两侧长廊上望去,二十七盏精美壁灯中燃着火焰,剩下一盏黯淡无光,没有灯芯。

    “每一盏壁灯后是一位指挥官的骨灰塔。”

    白昼脱口而出:“什么?”

    佘歇看了他一眼,伸手做了“嘘”的手势,声音几不可闻:“小混蛋,别打扰他们睡觉。”

    灯火辉辉,他面部覆盖上一层浓重阴霾。他仰望那些壁灯,幽幽低语:“灯油是他们的Omega。”

    那一瞬间走廊上的风都阴冷下来。

    白昼动了动唇。

    佘歇站定,面朝其中一盏森白骨灯,给他介绍:“这盏,你在军校读书时应该听说过。第十八任指挥官,柏青酉。这里的所有Alpha都是天之骄子,我给你一个概念,成为指挥官的难度高于我在大海里倒一杯水,让你原样把同一杯水取出来。”

    “赫琮山年轻是因为当年前指挥官战死,当年我也曾坐上总指挥的位置,士兵和军官的区别在于前者仅仅需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后者需要为所有的兵负责。高压之下我力有不逮,失败了。”

    “虫族也有信息素,知道当年的Omega信息素抵抗测试恐怖到什么程度吗?十个发情期的Omega和□□,暗无天日三个月……指挥官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心性、耐力和意志力、抗压能力,智商手段,凭你如今的本事远远不够。”

    “赫琮山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让你知难而退,他没有做只是因为从未将你放在眼里,你太年轻了,他无意重创你。”

    “他放在眼里的人在里面。”

    佘歇转过脸,眼角的红色胎记散发出妖异气质。他笑了,说:“你想和他抢人,等他死后可能性更大。毕竟每一任指挥官都短寿,平均寿命低于五十,拉高平均值的那个刚好死在虫战开始的那年,他寿终正寝,正好活了两百岁。”

    “带你来……是想提醒你。”

    佘歇伸手碰了碰墙壁上被水草缠绕的枪,笑意零星:“也提醒我自己。”

    白昼沉默良久,年轻Alpha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嘴角垮下去:“那又怎么样?爱不会因为他是谁例外。”

    佘歇看他一眼:“有没有人告诉你,是你的医生……闯进了指挥室紧闭的大门,强盗行径一样撬了锁、砸了门,带走不少东西。”

    白昼瞳仁一缩。

    “二位请。”张载幽灵一般出现在走廊尽头,说。

    指挥官室分工作区和休息区,往往前来述职作报告的军官们会停在工作区最外围的接待室。

    而张载一路带着他们往前,离得越近白昼的心脏跳动得越厉害,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挤压,直到再也透不过气。室内越来越昏暗,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强势暴虐标记了私人领地的每一处,不管是物还是人。

    显然,他心情一般。

    “怦怦!”

    “怦怦!”

    白昼仿佛预见到自己会看见什么,在一片鼓噪中他猛然停下脚步,压抑着喘息。

    “我要回去。”

    Alpha等级太高无可避免会带来一些弊端,譬如他们往往拥有相当敏锐的五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百倍放大在耳中。

    佘歇没有说话。

    张载上前一步拦住他:“长官的意思是既然进来了不妨更近,您不是一直好奇吗?没准儿您进去了,他会答应您喝一杯的请求。”

    白昼深呼吸:“我要回去。”

    张载摇了摇头,抬起手:“长官的意思是让您进。”

    两名Alpha亲卫从门口进来,他们相当高大,面无表情站在白昼一左一右:“请进。”

    对面是巨大落地窗,从高空俯瞰沉沉乌云触手可及。

    “进去吧。”

    佘歇终于开口:“他让你进你就必须进,不管是走着、爬着、还是躺着进。”

    “这是历代指挥官室,他们在这里度过自己的易感期。”

    “Alpha最了解Alpha。”

    “你想易感期出现的一切东西这里都有,毕竟每一个Alpha都这么想过,这些变态们也一样。正常人和变态的区别就在于后者会将念头付诸实践。”

    佘歇踏进了一步,黑夜中他竟然笑了,意味不明地说:“不是想找人吗?那就应该好好找找。”-

    浴室实在大得过了。

    不管是南部还是北部军事基地,浴室都有极大的一览无余的镜面,和极大的,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的浴缸。

    溺毙。

    瞿清雨变成不能呼吸的鱼,仅靠另一只鲨鱼渡过来的气才能恢复心跳和呼吸。他发出难以忍受的泣音,有时是哭,有时哭也不能。他脚趾那样蜷缩了,泛出花枝蕊心的粉。

    Alpha松开手,讲出来的话很绝情:“抱紧。”

    ……

    白昼迟迟不敢靠近唯一有动静的门。

    张载给他们倒了茶。

    各种型号枪械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它们的主人并不在意来这儿的任何人取下它们,将黑洞洞枪口对准自己。

    时间在分秒中流逝,门被推开。

    白昼骤然抬眼。

    Alpha脱掉军装,穿了睡袍,手臂上有数道凌乱抓痕。湿发后梳,英俊眉眼暴露在灯光下。结业大典不敢直视,此刻他端着咖啡来,空气中有咖啡豆醇香浓郁的味道。

    张载认为是自己失职,他歉意地说:“长官,抱歉,是我的失职,我记得您并不食用咖啡。”

    以Alpha的精力,不会有困倦的时候。

    赫琮山没有接话,视线在佘歇身上一扫而过。他手臂肌肉隆起有力,占据双人沙发正中央的位置。整个人慵懒松散,阖眼又睁开。他等那杯咖啡凉到适温,站起身,离开。

    白昼自始自终没有开口。

    对方没有弱势。

    佘歇知道他会放弃,至少暂时。

    “带他走。”赫琮山站定,对佘歇说。

    佘歇顺从:“是,长官。”

    透着光的门依旧半掩,里面是恶龙的盘踞地。它张开鳞甲,甩着沉重尾巴拍打地面,露出长尾下宝物发出的金色光芒。

    ……

    咖啡。

    咖啡因,清醒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白天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困极累极大脑依然兴奋,Alpha口中的咖啡几乎是变相毒品。

    每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张床床头竟然有手铐,冰冷镣铐连着床头柱,无法伸缩,无法挣脱。

    谈不上温柔了,是近乎暴虐的性事。

    瞿清雨瞳仁有一瞬间扩散,赫琮山握住他脚踝时他浑身有一点儿发抖,他面颊湿漉漉,往前往后都是相同怀抱,他小口吸着气。

    赫琮山将他手臂折在身后,面无表情说:“在我这儿,有且仅有伴侣,除此之外,都是工具。”

    “说你爱我。”

    瞿清雨脸靠着枕头,他很累了,身上也痛,他依然笑起来:“……不。”

    他说:“我不爱你。”

    第42章

    刮风,声响巨大。四面冰凉,冷风从颈项四肢豁入。

    瞿清雨从昏睡中醒来,稍一动□□,抽了口气。

    他伸手碰了碰,睫毛剧烈一抖。

    流了血。

    哪怕是第一次的时候,赫琮山都没有弄伤过他。

    一片漆黑,瞿清雨牙齿发颤地摸索着开了灯。吊灯光芒落进他眼中,他一只手仍然拷在床头,挣开对他来说不算难事。他一时没动,仰躺在床上,大脑放空,忽然想要一颗糖。

    指挥官室显然没有这种东西,赫琮山跟糖也搭不上边。

    于是瞿清雨起身下床,去浴室。

    他处理伤口,把自己清理干净。水浇在身上,他头抵着墙壁咳嗽,能感觉到自己在低烧,喉咙干涩肿痛,头重脚轻。

    昨晚的衣服显然不能穿,瞿清雨手指在衣柜停留,又收回。他咬了下后槽牙,挑了件衬衣,将过长的袖子卷起来。

    他伸手去拧卧室门,“咔嗒”。

    从外面反锁了。

    这里没有任何临时急救药物,退烧药、消炎药、止痛药……连一杯水都没有。

    瞿清雨环视一圈,竟然有点想笑。

    他走回床上,床也冷。精疲力竭,他浑身痛了一会儿,腰实在是痛,没办法睡。

    模模糊糊捱了会儿,不知道过去多久,门开了。

    唐陪圆将医药箱放下。

    历代指挥官室全部以深色调为主,黑白灰,整体感官压抑。床上用品换过,依然是浓墨的黑。从那墨砚构成的海水里赫然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手铐甩在一边,手腕勒出红痕,青紫触目惊心。

    “他把你弄伤了?”

    瞿清雨:“给我一根烟。”

    唐陪圆为他着想,一边从口袋夹缝掏出根烟一边说:“你在这儿抽烟?晚上不会被弄死?”

    瞿清雨支着上半身靠着床头,咬着烟头:“到时候再说。”

    话是这么说他走下床,唐陪圆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你这……”

    瞿清雨夹着烟冲他笑了笑:“撕裂……轻微应该,给我退烧药。”

    唐陪圆把药递给他。

    瞿清雨干咽下那颗退烧药,他也懒得喝水了,那枚药丸卡下去的位置不凑巧,横拦在嗓子眼。他咳嗽了一声,眼尾拖出水光。

    唐陪圆想说什么都写在脸上,卧室有两张有靠背的椅子,瞿清雨目光在上面扫过,坐也不想坐了,沙哑又很轻:“等他发泄完。”

    这间卧室的摄像头估摸比宿舍多得多,他们彼此无言,房间内残留的Alpha信息素浓度太高,即使唐陪圆腺体残缺也感到压力,不得不留下药离开。

    等待止痛药起效需要时间,瞿清雨到底没点那根烟,他爬上床睡了会儿,腰疼得他满头大汗,后背泅湿了一层。

    他尽力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很深地吐息。

    ……

    时针转了四五格,开门声再次响起时一阵凉风涌进来。瞿清雨猛然惊醒,刚醒,他思维混沌,高大Alpha身影靠在门口,重重阴霾压下来。

    他可能是想好好说话,温和地问:“怎么不跑?”

    瞿清雨懒怠地说:“不是做交易?我还要等拿到东西……不能白睡,上校。”

    赫琮山面无表情:“工具需要穿衣服?”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抬起手开始拆扣子。他很快将自己脱光了,浑身赤裸。

    白如一朵沾了露水的无暇栀子花,陷落在沉黑的床面。

    赫琮山上前一步。

    瞿清雨五指收紧。

    他浑身发烫,刚涂过药,确实也没有办法做什么。

    但他自找的。

    他们最终仍然做了。

    Alpha将他从床上抱起来,倒没有多说什么,呼吸透着深秋的料峭:“明年四月,你要去军校报道,你不必去,既然要做婊子与嫖客,你也不用做什么,待在我这儿,被我抱在怀中——”

    瞿清雨深蓝眼珠动了动,他抓住自己领口的手用了力,捏出褶皱。赫琮山扫了一眼,将剩下的话毫无起伏补充完:

    “一只金丝雀需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

    他嘲讽问:“这是你想要的?”

    空气沉寂了一秒。

    瞿清雨眼睫毛垂落下去,又抬起,静静地看着他,说:“是。”

    ——总不会到明年四月他依然和赫琮山纠缠,他漫无边际地想。

    赫琮山手指从他脸侧滑过了,他五指有茧,常年拿枪械所致。他身上军装配饰冰冷,硌到自己,瞿清雨挣了一秒,被狠狠压进怀中。

    赫琮山头也不抬:“我让你动了?”

    体温非常高。

    赫琮山心无波澜,出于Beta和Alpha先天的生理不匹配度,他从一开始就十分克制,他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清醒而冷淡,瞿清雨确实将他惹怒。

    他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中途瞿清雨睁了睁眼皮,他眼睛酸得厉害,有两秒无法视物。

    到底过去多少小时,或者多少天,多少白天黑夜,在混乱情事中一切变得毫无概念。他被迫攀附在Alpha身上,像抓浮木那样牢牢抓紧对方。有很多次他异常恐惧,恐惧令他失声。他是不怕痛的,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痛,站在手术台边太久腰酸,被子弹擦过手臂,被辱骂或者排挤,那没什么。但在这种事上,没有爱,没有怜惜,受到的疼痛千百倍的放大了。他没有办法控制,也没有办法通过加大止痛剂量的方式来令自己舒服一点儿。瞿清雨抽气,紧咬牙关——以前不是这样的,因为从前不一样,所以显得现在格外痛。

    他忍耐了。

    ……

    他们开始像陌生人那样零交流。

    赫琮山从不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入睡,他非常冷漠,性爱如同发泄。

    某个清晨,瞿清雨简直受不了了,他在赫琮山起身那一秒下意识抓住了他。

    “你不能……”这么走。

    瞿清雨用手臂遮住眼睛,一点点松开了手。他手腕滑了下去,沙哑又疲惫:“你走。”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离开得很果决,没给他留灯,也没有给他水,也没有替他清理,理会他是否会发烧。

    门关上。

    瞿清雨很有点想干呕了。

    他眼前发晕,刚要强撑着起来离开的人去而复返,Alpha心肠冷硬,唇线冰冷。

    赫琮山俯身,伸手将他右手用手铐锁在了床头。

    活动受限,瞿清雨缓缓睁了睁眼,他反应了一会儿,看着赫琮山,说:“什么时候结束。”

    赫琮山:“你想走?”

    瞿清雨语气正常:“至少我应该有假。”

    赫琮山照旧是冷漠的:“随时。”

    赫琮山撤手,轻易同意了他回诊所的要求。张载带他离开了第十七层,对他说:“上校最近很忙,希望您能在三天内回来。”

    莱特恩咬得很死,张秘书无比希望对方出个什么意外,譬如在滑雪场上摔断腿。

    瞿清雨急着离开,没有停留。

    赫琮山后靠,抽屉里躺着那支10ml的K-II。

    两个月的适应期显然不够,前一天受信息素影响濒临失控,做太狠,他不是很舒服,抹了药。

    “砰”赫琮山关上抽屉。

    ——算了。

    再等等。

    天刚亮没多久,赫琮山指抵着头,张载询问他是否需要派人跟着,出乎意料,得到了不必的答案。

    赫琮山扯开衬衣扣子,吐字:“莱特恩。”-

    法门街,下小雨。

    瞿清雨撑一把伞,十分冷静。

    执政官有十几名义子,他条分缕析其中各人长处,大致猜出最容易成为下一任执政官的人选。其人叫莱特恩,爱好政斗,喜滑雪。这附近有滑雪场,制造交集的办法很简单,让他摔断只腿。

    军部是赫琮山的地盘,军医是块好撬动的墙角,也好插人。瞿清雨留了个印象,一心二用推开诊所门。

    两天后,执政官的义子之一,热门候选人,在滑雪场摔断了他的腿。

    此事蹊跷,但莱特恩本人仿佛中了蛊,声称是他自己不小心,不需要警察追捕。

    他拒绝了市中心的良好医疗条件和医资队伍,以腿摔断不宜挪动为借口,执意要秘密住在滑雪场附近法门街上一家偏僻诊所中。

    “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好,我确认,不会有任何问题。有什么危险,怎么可能有危险——”

    金发的Alpha一上午都在和他的助手秘书嚷嚷:“这里的医生非常厉害,我的腿根本没有问题!他来看了,他的医术非常高明,恢复得好,我半个月就能下地……”

    小洲嘴角抽了抽。

    “习惯就好。”小克耸耸肩,“他付出的诊金高昂,就当是交扰民费了。”

    “医生,我的胸口,对,这儿,这儿跳得厉害……你快帮我看看。”莱特恩作西子捧心状。

    Beta医生噙着笑,依言弯腰将听诊器靠了靠。

    “没有任何问题,莱特恩先生。”

    消毒水混合绿植的味道从他身上传来,诊所不大,空间小,光线一段段浮沉,托着他一双蓝宝石般的眼仁。莱特恩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情绪不明。

    比照片更美丽啊。

    “医生,这间诊所太小了。”

    莱特恩握住他手腕,露出Alpha骨子里的侵略性来:“以你的能力,待在这里实在屈才,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市中心,做我的家庭医生。”

    略感不适,瞿清雨将他的手放回去,漫不经心:“让我想想,先生,你愿意为你的家庭医生付一个月多少的酬劳?”

    “这是镇痛剂。”不等莱特恩回答,他抬起手中针管,不耐心道,“你好好思考。”

    “那里面是什么?”小洲问。

    小克拨弄算盘:“一点会让他伤口瘙痒的东西,他太吵了,瞿清雨不喜欢太吵的人。”

    “而且你不是说他也在那场宴会中。”

    小克打了个哈欠:“瞿清雨最讨厌别人意淫他的脸,我猜这Alpha的腿没半年好不了。他下手很重的哦,人很坏,劝你不要得罪他。”

    晚九点了,他做完账单下班回家,他租的房子在附近,网购的另一张床垫到了。小洲跟着他一起,小小声冲Beta医生说再见:“再见,医生,明天见。”

    金发Alpha呼呼大睡,瞿清雨一手插在口袋,转了转脖子。

    一个人,四周安静。这个点法门街所有的商铺全部关了门,他骤然又感到寂寞。

    他想到赫琮山,又想到里面那个没说两句话就把手摸向他屁股的Alpha,唇扯了扯。

    隔壁的Alpha下班很迟,他的Omega在门口等他,长长围巾裹着后颈。很快他们家里飘过来煮土豆浓郁的香气,外面飘了点雪花,瞿清雨想了些有的没的,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能确保赫琮山不和Omega接触,这是问题根源所在。

    他没办法从任何口头保证和他人承诺上获得安全感,他很早以前就清楚。

    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雪,湿滑的一片。先开始是水一样,后来越来越厚重。

    一个人实在冷。

    瞿清雨盯着雪看了半天,他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实在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深夜,他回到南部军事基地。

    灯亮着。

    赫琮山在和人视讯。

    视频会议开到一半,Alpha军官卷了衬衣袖子,脸和肩膀出现在取景框中。他态度松弛,稍侧了侧头,颈项间痕迹暧昧。

    上校沉稳自持地说他新养了一只猫,喜欢待在膝盖上。

    有人问他是什么品种,他说不知道。那人又附和说养猫好,猫温顺粘人。赫琮山低低笑了,说不巧,他这一只不亲人,脾气很大,也很闹,优点是不掉毛。

    瞿清雨并没有找到那只猫,猜测他养在别的住处。

    赫琮山在跟另一个Alpha对话,离太远看不清脸。双方来回打了半天太极,从莫须有的猫聊到狗,对方失去兴趣,“啧”了声:“上校,你的信息素波动还没有回到正常水平,这么着急插手政务会出大事。执政官还活着呢,你这么迫不及待接替他?”

    插手政务。

    瞿清雨顿了顿。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Alpha一截宽阔肩膀,胳膊肘边放着一摞书——《政治与经济》三部曲。

    第一部 的名字是“教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政客”,第二部的名字是“经济的宏观调控与市场规律”,第三部是“做一个有修养的人”。

    瞿清雨不能明白第三部 和整体书名有任何联系,也不明白“政治和经济”跟一个军部长官有什么关系。

    赫琮山果然修习了如何做一个好修养的人,说话的艺术很足,他沉沉:“过奖。”

    “……”

    视讯挂断。

    赫琮山平平地移开视线,每当这时候他们彼此就没什么话说。身上沾了雪粒,瞿清雨态度懒散,伸手一拂。他五指细长,歪了头做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有惊心动魄的味道。

    他身上有莱特恩的信息素味道,他故意的。

    赫琮山一言不发将他抱起来,扔进了浴缸中。

    第43章

    浴缸的水很快蓄满,湿衣紧贴在身上。光照太明亮,肩头被抵向墙壁时瞿清雨无法遏制闷哼出声。他右手甚至不知该先伸向后腰还是先伸向脖子,他蜷缩在浴缸一角。

    赫琮山重重闭眼又睁开,他耳侧连着黑色通讯器,军装整齐。

    ——瞿清雨捏准了他不会留下。

    高塔哨台警报。

    他今夜必须和所有Alpha军官一起去禁区深处,地下勘探组出了事,虫母,或者其他动静。一去动辄三个月,他实在没有时间处理私人感情。

    “上校,301塔台异状。”

    “313异状!”

    “地下蓝区异状,生物活动!”

    “上校,副指挥使——”

    赫琮山额头青筋跳动,他一句话都没空说了,转身“砰”关上门。

    寂静。

    水珠“滴答滴”、“滴答滴”。

    瞿清雨弯着腰,一手扶墙一手扶浴缸边缘,缓慢站起来。地面都是从浴缸满溢出来的水,他赤脚踩在上面,脚底湿滑。

    “哐当!”

    瞿清雨回过头。

    撞翻的沐浴液玻璃罐四分五裂。

    他顿了顿,走出浴室。

    这次很顺利,指挥官室沉没在一片黑暗中。脚背重量落在柔软地毯上,有一些奇怪的痒。瞿清雨在衣架前站了很久,Alpha厚重的大衣挂在上面,落下一抹阴影。

    门外悄寂无声,二十多盏骨灯幽幽燃烧,照亮一整条长廊。

    太漂亮的人给人的第一眼冲击力总是巨大,张载低下了头,说:“瞿医生,执政官有请。”

    瞿清雨要笑不笑:“请我干什么?”

    张载打开手中的密码箱,里面躺着三块稀有金属矿:“三座矿山,这是您该得的。”

    瞿清雨偏了偏头。

    灯光从他面部晃过。

    他手指挨个掠过外壁冰凉的矿石,低低笑了:“执政官大手笔。”

    三座矿山,能解决他一切燃眉之急。

    张载十分清楚。

    Beta青年伸手拿起其中一块矿石,它躺在丝绒盒底垫中,发出蓝紫色荧光。

    “哐当!”

    张载瞳仁一缩。

    那块矿石砸在墙面,“砰”又狠狠反弹,在他面前粉身碎骨。

    “我这个人小心眼,又记仇。”

    Beta青年取走另两块矿石,不退反凑近,张载不由得后退一步,听见他含笑道:“你说,等赫琮山回来,我要是告诉他,我会成为他的小妈——”

    “他会不会对你们执政官举枪。”

    一股凉意爬上后脊柱骨,张载再后退,而Beta医生步步逼近,他那双青蓝的眼睛太浓墨重彩,张载有两秒难以思考和呼吸。

    “让他等着。”

    瞿清雨将湿淋淋的衬衣从衣摆抽出来,用手拧出水,叹了口气:“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不高兴就这么说了。”

    “毕竟我是Beta,劣质、低等Beta,从烂泥里长成,做出什么烂事也不奇怪。”

    说完他把张载甩到身后,再也没管,一路扬长而去。

    出了南军事基地大门,瞿清雨走了两步,坐上了傻白甜。

    他的智能车实在傻白甜,车载音响放一首情歌。空旷土地往前是密林,密林后是柏油马路,头顶苍穹蔚蓝深沉,天空星子闪烁。天色暗又渐白,黎明遥遥将至。

    瞿清雨靠坐副驾驶,有两秒想笑。

    他身上湿了又干,前后视镜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的生活还将继续。

    跨江大桥近在眼前,车流汇入主路,又走去一条偏僻小道,指示路牌上“福利院”三个儿童字体歪歪扭扭。

    正好是清晨,起床时间。

    所有小朋友坐在床上打哈欠,眼里冒出泪花。瞿清雨看最近那Beta小丫头费老大劲给自己梳头,两根黄毛稀稀疏疏,皱眉梳了半天剩一缕,又梳半天剩两缕,没忍住扯了扯她辫子:“我给你梳。”

    “不可以!”

    小丫头护着辫子回头严词拒绝,一双小脚丫翘啊翘,脆生生说:“瞿医生,你梳得头太难看啦,一边高一边低,没有我梳得好看。”

    瞿清雨屈指弹了她额头一下:“……小丫头。”

    “我叫星拉,不叫小丫头。”星拉一本正经地说,“瞿医生,你不要看到每一个小丫头都叫别人小丫头,你怎么能有这么多小丫头呢,我不是你最爱的小丫头吗?你怎么记不住我的名字呢?我叫星——拉!”

    她甚至用双手捂在唇边做了扩音器的手势:“星星的——星,拉面的——拉!”

    “星拉,不可以这样。”

    老院长走过来,严厉地说:“不礼貌。”

    瞿清雨说“没事”,星拉躲在他身后抓着他衣角,吐了吐舌头。

    老院长哭笑不得,她推了推自己的老花眼镜,说:“来得这么早,一起吃个早饭。”

    瞿清雨点点头,她又欣慰又高兴,赶紧去准备。

    “你一个人来的吗?上次跟你来的Alpha哥哥呢?”

    星拉问:“你的衣服怎么湿了,医生?”

    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毛巾拿出来,是一条粉红印卡通小熊的毛巾:“给你擦。”

    瞿清雨在她面前弯腰半蹲,摸了摸她的头,变得柔和:“谢谢星——拉。”

    星拉扭捏地转了转身体。

    小朋友眼睛太亮了,黑白分明:“你不高兴吗医生,我把糖果给你吃。”

    瞿清雨接过糖果笑了,他笑起来实在好看,星拉想了想,说:“是真的好看呢。”

    “……还有假的好看?”

    星拉:“因为是另一个Alpha哥……叔……”她皱着小眉头,在称呼上纠结一会儿:“他说好看的。”

    白昼大概来过,瞿清雨没放在心上:“哦,我知道。”

    “去吃早饭。”他说,“星拉小朋友。”-

    这里是一座旧教堂的遗址,吊顶形似中世纪城堡。空气清新,早饭完几十名Beta小朋友早读,读书声稚嫩。周围树木郁郁葱葱,云朵悠闲。

    矿山一时半会儿也难变现,黑市出手容易折价。

    瞿清雨走两步算计了一下这地儿能扩几亩,走到半道老院长看着他叹气,关切道:“不顺利?”

    瞿清雨顿了顿,说:“还行。”

    “还行就是有困难。”老院长将老花眼镜取下来,用围裙擦了擦,“说给我听听,孩子。”

    她也是Beta,非常美丽的Beta。后来有了孩子,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又流产,来教堂祷告,成了一名修女。

    周围种了果树,有晚熟苹果的清香。

    瞿清雨咳嗽了一声,说:“撞到了腰。”

    老院长一眼看穿他,叹了口气说:“你有时候要休息休息,人活在世上不要这么逞强拼命,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压在心底。”

    她又说:“你不用担心钱不够,有人以私人名义捐了一大笔……”

    前头是坟,瞿清雨唇角拉平,打断:“钱就没有够的时候,越多越好。”

    老院长坚持把话说完:“是,一个小朋友生病就没办法,但你也只能做能力范围的事,超出承受极限的都是天意。”

    瞿清雨沉默,然后说:“好。”

    老院长:“我刚说了什么?”

    “什么天意?”

    “……”

    老院长又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知道劝什么,就说:“少站多坐,你那腰没事热敷揉揉,等你老了就知道厉害。”

    瞿清雨漫不经心:“老了再……”说。

    老院长:“咳咳!”

    “好。”

    又避不开谈的话题:“你年纪也大了,要是能有一个Beta女孩一起相互照顾,那我就放心了。”

    瞿清雨眼皮跳动。

    老院长絮絮叨叨:“差不多年纪的Beta女孩,Omega也行。找个温柔一点的,安静一点的,不要做和你一样忙的工作……”

    “附近那个教书的哲学老师就很好。”老院长说个不停,“人也大方,我见了很满意,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瞿清雨静了片刻,说:“我喜欢的人是Alpha。”

    “好啊,Alpha也……”老院长卡顿。

    她真是愣住了。

    瞿清雨:“也什么?”

    老院长笑了,皱纹堆起来:“也带回来我看看。”

    她手掌因干活而变得粗糙,落在人肩膀上的抚摸却依旧温暖干燥:“什么样的Alpha?”

    瞿清雨眼睫毛往下一落:“开玩笑。”

    “你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老院长没有相信,温和地问:“是什么样的Alpha?”

    “Alpha军官。”

    瞿清雨想了很久,他声音有一点轻,散在晨曦中:“是个很好的人。”

    老院长:“你从不这么评价Alpha。”

    “是吗。”瞿清雨想到什么,“我对他们的不喜欢表现得这么明显?”

    他停顿,唇角落下去,憋了很久终于能喘口气一样说:“我不知道,我惹他生气了,很严重。我们不太合适,他要是有Omega会好很多。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其实……”

    我也不是会把自己的东西让出的人。我抓到手里是我的本事,凭什么让出来。

    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长久。

    荒地树林间有雾气,他低着头,神情在雾气中茫然。

    安静了一会儿,老院长也叹了口气:“孩子,不要总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没有人一个人能解决世界上每件事情。”

    瞿清雨用手背遮住眼睛,露出脆弱的眼睑:“我不知道。”

    老院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瞿清雨用平淡,又无奈的语气说:“我没有向别人开过口,我一直一个人,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人会无条件帮助另一个人,院长,请人帮忙要付出代价。”

    他从前想要书、想要钱、想要上学。

    所有事都需要付出等额代价。

    老院长和蔼地说:“他也一样?我的孩子?他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

    瞿清雨突然不明显地顿了一下。

    雾气潮湿地扑了他一身。

    “我不知道。”瞿清雨安静了一会儿,说,“等我能问出口的那一天,我才会知道。”-

    莱特恩离开了诊所。

    诊所有个打针的Alpha睡着了,张嘴,头歪向一边,发出巨大的大呼声。小克用两坨棉花塞住了耳朵,表情麻木地接待买药的病人。

    小洲正在给绿箩浇水,瞿清雨接连咳嗽了两声,他担忧地递来退烧药和温水:“你发烧了。”

    “我要出门一趟。”

    这药吃了要睡觉,瞿清雨没接,往外走的脚步一顿,问:“你胸口怎么样?”

    小洲看了一边不耐烦的小克,小声:“一边愈合了,还有一边也在恢复,一两个星期就能好。多亏了小克帮我呢,他总是一边涂药一边骂人……”

    说着说着笑起来:“也没有那么疼了。”

    “小克的腿怎么跛了。”小洲小心翼翼问,“可以问吗?”

    “你问问他,如果他愿意会告诉你。”

    瞿清雨卷起衬衣袖子,他衬衣领口有兰花银纹,脖颈修长白皙:“可以问。”

    门外停着一辆骚粉的奇形怪状智能车,莱特恩戴了墨镜,一手搭在车窗外。

    他确实是下一任执政官的热门人选,不过也可能永远是热门人选。

    小洲:“你去哪儿?”

    瞿清雨弯腰拿伞,墨蓝衬衣收进细窄腰身。伞纯黑,衬得他手腕白得能看见明晰的蓝紫色血管,他随意地说:“玩玩。”

    军医入学时间在四月,两年,或者三年积分累积后,会有职位评定与考核,最后是投票。

    瞿清雨需要频繁待在医院。

    一两个月,他不常和莱特恩出行,仅有的几次始终保留若有若无疏离感。他清楚如何利用优势,也清楚如何让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是优秀的猎人,围猎场之下没有漏网之鱼。

    他根本也不在乎莱特恩如何。

    没有爱,不会方寸大乱-

    烟、酒、性、宝石、稀有矿场、行星,堆起浮华名利场。

    “布昂先生近况如何”、“萨索洛市长这是您的千金吧真是美丽大方”、“久仰久仰安德鲁监察长”……

    瞿清雨偶尔待在高处,冷眼俯瞰形形色色监察长、大法官,出生显赫的贵族。

    所有Alpha在他眼中过了,一张张面容模糊的脸,有用与无用,可利用与不可利用。

    医生,没有人会不生病,他治了一些长久得不到解决的小病小痛,做了四五台手术。履历太强悍,背景又不容挑战和质疑,很快获得表面尊重。有人找他敬酒,他不在这种场合入口任何酒水,莱特恩比其他人更觉可惜,晃着不明液体问:“执政官的Omega患有严重抑郁,你能治吗?”

    别说内外科了,这头蠢猪分不清心理医生和外科医生的区别。亮片和香氛落在Beta青年薄薄眼皮上,有两秒莱特恩错觉他笑了,心痒痒地靠近。

    “不能。”

    Beta医生掸走了肩膀上的亮片,漫不经心:“治不了。”

    莱特恩凑得更近了:“这要是治好了大功一件,我让你当执政官夫人,你想想办法。”

    瞿清雨伸手抵住他额头,压远:“我是医生,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莱特恩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

    “不治那你喝一杯?”他摸了摸下巴,“今天的酒度数不高。”

    “你要是喝醉了……”

    Alpha充满暗示意味地说:“我送你回家。”

    那这酒十成十的可能有问题了。

    瞿清雨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谁敬你酒你都不喝?”

    莱特恩双肘抵在栏杆上,他这人一三五政客脑袋二四六脑袋装美人,标准花花公子。这两个月倒是真收了心,成天围着一个Beta转。

    礼物照单全收,手还没牵到,说不上来,莱特恩嫉妒道:“我敬你也不喝?怎么,我还不够身份?你非要等执政官敬你?”

    瞿清雨冲他举杯:“来了再说。”

    太带劲了。

    “你要是个Omega……”莱特恩神情莫名。

    这地方在二楼,正对辉煌大厅门,两侧镶嵌的粉水晶晶莹剔透。瞿清雨一心二用听他说话,偏过头,睫毛连成一条乌黑浓线:“带我来干什么?”

    “撑场子。”

    莱特恩伸了个懒腰:“军部某位长官今晚回来,执政官给他接风洗尘,听说他有个Beta情人,这我可不能被比下去,我估摸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拿的出手的Beta……准备替政治部压压军队的势头。”

    瞿清雨没有任何反应机会。

    莱特恩话音落地瞬间,正对一楼大厅的门涌进一批腰间别枪Alpha军官。整齐划一军靴踢打在地面,美轮美奂宫殿染上血腥沉色。

    嬉闹大厅落针可闻。

    正中央Alpha军官抬头,冷沉目光越过衣香鬓影与重重人头,穿透空气,准确无误落在他身上。

    第44章

    金碧辉煌,大回环蛇形楼梯缠绕而上。城堡挑高太高,层楼之间距离远,酒液染红富丽堂皇大厅。

    遥遥一眼。

    Beta医生表情有微妙变化。

    白廉取酒寒暄:“上校,祝贺凯旋。”

    军队有严格管制,所有Alpha军官在外一律军服加身,沉黑长靴反光。银鹰利爪栩栩如生,皮质手套包裹修长指骨。赫琮山侧过头,副官秦荔低喊了声“长官”。

    白廉谨慎:“中校。”

    秦荔微笑接过他手中琥珀色酒液:“白监察长,好久不见。”

    “地下勘测组找到的虫巢痕迹属实,不过虫母已经转移。”他温文尔雅地说,“取了两份血液样本回来检测,还请监察长递交研究所。”

    白廉接过他手中装液体的试管,上面似乎还残留血腥气,他慎之重之:“好的,中校。”

    “二位上楼小酌一杯?”

    秦荔刚要婉拒,余光瞥见他的长官褪下了冰冷的黑色皮手套。动作很慢,有种剥皮剔骨的从容。

    “有劳。”

    秦荔一愣-

    “中校秦荔,上尉西扎,一级准尉克劳伦斯。”

    莱特恩张开双臂,大步走下楼梯:“我亲爱的上校,你们这么大架势,是要炸了我的城堡?”

    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隐隐在空中交锋。

    “咔哒。”枪支上膛。

    莱特恩急停。

    黑洞洞枪口直抵头顶。

    赫琮山毫无废话:“带走。”

    秦荔上前一步,沉重手铐从他袖中滑出,他客气道:“莱特恩先生,您涉嫌妨碍军务,请跟我们走一趟。”

    莱特恩无辜地举起双手:“我什么时候妨碍过军务?长官,我老老实实待在我的住所,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他卡住。

    秦荔在他面前展开一张纸,白纸黑字。鲜红军部联合拓印、执政官及政治部部长钢戳出现在同一张书面委任书上,证书左上角军团标识银鹰振翅欲飞,百合花缠绕红十字架。

    ——第一军团军队医生的图案。

    军部挑选医生有严格苛刻要求,积分前一百进入背调,背调过程漫长。高等级Alpha军官的军医受政治部和执政官约束,十名高官联合投票,无自主权。

    除一种情况。

    有一种情况,以上规定不成立。

    这一条按理说针对Omega医生,Omega对Alpha先天具有强镇定作用,一旦他在订婚或已婚状态下通过背调,且能力与Alpha处同一水平,他无理由和自己的Alpha配对。

    赫琮山竟然为一个Beta递交结婚申请。

    一个Beta!

    秦荔卷起任命通知书,文质彬彬:“破坏军婚十年起,莱特恩先生。”

    莱特恩猛然转身回头,二楼阳台欧式大门敞开,深夜巨大苍穹倒扣,Beta青年低头,唇畔笑意轻而散。

    莱特恩和他待了这么多天,根本没从他那儿得到个笑脸。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说:“我们打个赌,”

    秦荔正要开口,赫琮山伸手阻拦他,淡淡:“说。”

    “一杯酒。”

    莱特恩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浓重兴味:“他手里那杯酒。”

    “没有人能让他敬酒,赫琮山,你要是能做到,我去牢子里蹲两天,这事儿算翻页。”-

    瞿清雨下楼梯,他没有任何异状,但他忘了放下手中深色酒液。

    至近前这氛围太吊诡,他还算冷静:“长官。”

    赫琮山:“你要的东西。”

    文书扔至怀中时瞿清雨动作几近凝滞,白花花纸张散落一地,他反应迟缓低头,四次驳回和七行“已审核”映入眼帘。

    他神情空白了一瞬间。

    赫琮山收枪,栗色衬衣扣子扣至最高。Alpha身上有杀伐和血腥的味道。地面反光太强烈,有一秒瞿清雨大脑嗡鸣,深觉眩晕。

    巨大失控感涌上心头,他用力闭眼,笑扯出一半。

    他手中一空。

    莱特恩看好戏的表情消失:“……咳……赫琮山……你!咳咳!”

    赫琮山懒得动,单手掰开他下颔另一只手将酒液往他大张的口中灌,辛辣酒水呛得莱特恩脸色涨红如猪肝:“执政——”

    赫琮山面无表情将剩下半杯酒抽进他喉管。

    瞿清雨和他对上视线。

    “不到三个月。”

    赫琮山眉眼没有丝毫温情,居高临下,堪称玩味吐字:“欠操?”

    密密麻麻尖刺从皮肉中生长出来,穿透心脏,瞿清雨手脚有片刻发麻,很短几息,他无声笑了:“是啊……长官。”-

    南部军事基地指挥室闭客。

    浴室,水流极大,赫琮山做了外出前没做完的事。花洒冷水兜头而下。

    “他碰了你什么地方。”

    瞿清雨眼睫毛剧烈一抖,他缓缓仰起头,笑容几乎艳丽了:“长官,你真的想知道?”

    “至今为止我没有对你做你承受范围之外的事。”

    Alpha弯下腰,掐住他脖子,平静:“我再问一遍,他碰了你什么地方?”

    寂静。

    在寂静中Beta医生蓝眼睛蓝得如同一片海域。他这样美丽,无法真正令人放心。

    瞿清雨定定看他,不说一句话。很快他浑身一僵,Alpha手掀开他上衣从他尾椎骨往上移,冰冷针管抵在某根血管处:“10ml的K-II会令Beta进入假性发情期。”

    他耳后有一片细小绒毛。

    赫琮山说话没什么情绪,瞿清雨蓦然一抬眼,Alpha另一只手抚摸了他的头发,用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道:“直到你开口。”

    瞿清雨瞳仁惊缩。

    寒意渗透四肢百骸,他嗓子一瞬沙哑:“赫琮山。”

    针尖刺透皮肤。

    “安特纳镇一条著名的黄昏街。”

    水汽蒸腾,赫琮山平铺直叙。

    Beta医生出生在一条黄昏贫瘠的街道,高楼拦住夕阳。Alpha不常见,他走在那条小道上,路过的Beta问他要不要住一晚,房屋逼仄,有上了年纪的瞎子妇人自觉退出去,Beta身体单薄,伸手要解伶仃胸骨上第一颗扣子。

    “你的母亲。”

    瞿清雨神经末梢颤抖起来,药物令他口干舌燥。头顶太亮,他想要蜷缩。

    赫琮山面无表情扔掉了空置针管。

    瞿清雨头顶出了层虚汗,他笑起来:“你想说什么?我和她一样,婊子生婊子?”

    ——赫琮山是想体谅他,人和人的生长环境不相同,对一段关系的定义也不近相似。他深知不能过分苛责,他绝大部分时候都在忍耐天性、克制本能、体谅伴侣。

    他给他尽可能的自由,给他尽可能多宽容。他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但他没有获得申诉的机会,就被判处死刑。

    爱和性对眼前的Beta来说太轻易,他太善变,能将真心交给任何一个路人。

    赫琮山弯腰,虹膜无光,不起波澜:“你们有区别?”

    利刃搅进了胸口。

    瞿清雨脸色苍白到透明,他跪坐在浴缸中,直起上半身,10mlK-II在他血管中流淌,他开始寒战,他浑身软得厉害,他断断续续喘息,又咳嗽,他一会儿冷得厉害,一会儿又热得干渴。假性发情的状态仅仅是开始,他知道过量药剂的后果在于性瘾,他会随时随地发青。药物令他心跳速率变得异常快,他明白他要为任何事付出代价,他五指用力到泛白:“赫琮山……你最好、让我……再,再也离不开,咳咳,离不开你。”

    他会受不了,他被折磨得全无体面。他是要拒绝,而他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哪怕推拒的动作。

    ……

    太难熬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拉长。

    他们彼此紧密相连,再亲密不过,却犹如站在地球最远距离的南北极。

    床单布料深黑。

    每过七小时体内情潮退去,五到六小时后又卷土重来,往往还在睡梦中无法控制的渴望再度涌起,身边Alpha的体温越来越凉,瞿清雨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他在尚且清醒时意识到不是对方体温在下降,是他的体温在持续上升。他无法离开对方一分一秒,有几次睁眼Alpha不在卧室,难以忍受的焦躁和不安立刻潮水一样淹没他。

    灯亮了也不行,暗了也不行。

    他立刻下床,坐起来时倒抽冷气,仍跌跌撞撞要去找人。Alpha赤裸上半身,腰腹精壮有力。他和人通话的口吻平静,对方在和他争执,他薄唇里咬着烟,听一两句说他畜生的话,不反驳。

    他非常英俊。

    瞿清雨坐上桌面夺走他手中的烟,还没抿上一口被夺走。Alpha五指扣住他后脑勺弯腰和他接吻,烟味浓烈呛人。

    通讯器砸落地面,陷入柔软地毯。

    太久了。

    瞿清雨又很后悔来找他。

    他抱着对方脖子,掌心下有一块凸起不平的地方,温度稍高,每碰一下Alpha都会变凶狠,他懵懂问那是什么,对方将他抱离落地窗边,告诉他是腺体。

    他说我没有,对方沉默片刻,说你想有吗。他突然感到冷了,Alpha神情不像问问而已。他打了个寒噤,斩钉截铁说不想。

    Alpha没有说话,用晦涩难懂的目光凝望他。

    半晌他道:“不想要就不要。”

    Alpha这么说,身上气压却极低。瞿清雨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哄好他,以此获得短暂休息。他脑子里蒙着一层纱,又像一层雾,除了性以外不剩什么。他变得有一点儿笨,不是很能明白大部分词句的意思。他很配合,睡觉要挤在怀中,要被抱,要被亲,过分黏人。

    Alpha笑了。

    瞿清雨能感觉到异状,他变得形容不出来的脆弱。他受不了一点冷落,受不了张口说话不被回应,受不了一个人。他坐上Alpha大腿,投影前三维定位坐标红点闪烁,Alpha后靠在椅背上,给他腾出地方,捏着他耳垂说战争要来了,让他待在这儿,别出门,反正他多年没有军医,也这么过来了。

    瞿清雨并不能听懂。

    ……

    瞿清雨清醒。

    清醒后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他闭眼睡觉,他又困又累,漫长情事消耗他所有精力。他想要从赫琮山滚烫胸膛中挣脱出去。他没有力气,双腿失去知觉,双脚变得多余,像美人鱼的双腿,落地就会行走刀尖,从跟腱扯痛到大腿内侧。

    往往这时候他会被抱去简单清洗,镜面中的Beta光裸,身体痕迹青紫斑驳,眼皮粉如桃花沾水。

    赫琮山用干毛巾不紧不慢给他擦拭身体,他动作堪称温柔了,指挥室整层楼仅仅两个人,形影不离带给他极大安全感。瞿清雨趴在他肩头,被触碰的每一寸皮肤都忍不住战栗,他退无可退仅能往Alpha怀中退,不得不被Alpha用绒毯紧裹,双脚抱离地面。

    他们换了地方。

    外面十分暗,路过了落地窗。指挥官室正对机甲停泊处,成千上百的机甲悬浮半空。黑夜中生长出无数荧光蘑菇孢子,高塔哨台密集矗立,电子眼无处不在。

    瞿清雨眼睛在水光模糊中眨动,酸痛至极。

    “他没有碰我。”

    他失去了一切力气,崩溃:“赫琮山,他没有碰我,你知道……你明明知道。”

    赫琮山伸手勾勒他汗淋淋眉眼,仍没有被取悦:“我问了?”

    口干舌燥。

    瞿清雨根本无法经受一点儿刺激,徒劳地想要挣扎,过了特别久,他对时间的感知太模糊混乱了,他总觉得过了特别久,其实钟表才走过十分钟,他带着哭腔想逃:“你放过我,赫琮山,我很……”

    痛。

    我真的很痛了。

    说痛没有用,他牙关紧咬,眼前一阵阵黑。

    赫琮山没有说话,过了阵子,他似乎觉得有趣,问:“我放过你?”

    瞿清雨艰难地组织语言,他很少有受不了的时候,他一向能忍,而他在这种事上忍不了哪怕一分一毫,他总觉得痛,每一根骨头都发出不堪忍受的哭喊,他明知不该心存被善待的期望,仍企图表达感受:“我很累了,我承认我一开始不该找你……就当是我要付出的代价……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也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了,你放我走,我们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暗夜无边,清白雾潮涌动。

    瞿清雨迟缓低头。他在刹那间明白了剧痛来源之一。

    抽屉摊开。

    第二支K-II。

    在很早前,他闯入对方家中,同样带着K-II。他被阻拦,因为药物成分对身体无可避免造成影响。

    时空错乱之荒谬。

    瞿清雨无声地闭了闭眼,又睁开。

    赫琮山五指瘦长,因常年握枪械青筋隆起。他身后是同样黄昏,落日沉在一片灰海中。

    他说:“别挑战我的耐心。”

    第45章

    瞿清雨伏在Alpha肩头,他们之间距离又近了。纸张摊开在桌面,在全是公事报告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

    ——婚前协议。

    白纸黑字交易,性行为。

    “一个要求。”

    赫琮山桎梏住他的腰,冷沉:“随叫随到。”

    瞿清雨无法遏制战栗,他头脑再度混乱,直到Alpha强制握住他的手,笔尖在乙方处落下第一笔。

    需要签名的地方有五处。

    瞿清雨签了。

    他字迹签得潦草,近三十页的文件,开头结尾无非那么两句。

    最后一处他执意停下笔,问:“你以为这是我想要的东西?”

    地毯拆过,换了黑色,颜色太沉,赫琮山抬起他下巴,漠然:“还有什么。”

    从军医变成军医首席太困难,而倒着来,从军部最高级别长官身边走上首席之位就太简单了。

    五年之内,如果战争,仅需要三年。

    瞿清雨不再说任何话,他抬起眼睫无声地看了赫琮山一会儿。

    Alpha始终平静。

    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太用力手指被握断一样疼痛。

    纸张“哗啦啦”翻页。

    有一秒钟瞿清雨快要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冰冷针尖落在后颈时他闭上了眼,寒气穿透皮肤,他五指猝然收紧了。

    赫琮山原本要抽身离开。

    K-II某种程度上能让对方感同身受到他易感期千分之一的痛苦,但要在爱里计较谁多伤谁一分并一丝不苟回敬,那太愚蠢了。

    因此当Beta青年在呓语中流露痛苦的第一秒,他仍然动了。

    来日方长。

    上校漠然想-

    调任通知由军事总部下发,辗转递至华西崇手中已是十天后。秦荔来找他要Beta医生的身份证明及职业资历原始件,他当天脱了军装,出现在医院大楼时仍然引起不小轰动。

    军部一切公开露面的活动由他代劳。

    秦荔不是很能理解他的长官做出的选择,医院人头攒动,他等了三个小时,耳朵进了不少风言风语。

    Beta。

    一个Beta。

    Beta大多愚钝、平庸,工蚁一般密密麻麻遍布社会各个角落,日复一日重复相同的机械性劳作。秦荔并不认为一个Beta能不靠外力出现在赫琮山面前,即使没有背景,也一定有不俗手段。

    秦荔清楚这是偏见,偏见之上的一切观感都带个人主观色彩,然而他无法克服这种偏见。

    他出身情报侦查科,比赫琮山更早拿到对方的资料。

    医院大屏上滚动红色字幕,Beta医生的姓名高居榜首。他的证件照摆在一边。

    非常令人心动的一张脸,眼瞳深如海,不笑似三分笑模样。

    “长官。”

    直到身后Alpha士兵提醒他,秦荔才抬脚离开。

    ……

    薄薄几张纸,华西崇从抽屉摸出了老花镜,戴好,从头到尾细致地浏览。那份受任证明白纸黑字,让他反复阅读的地方不在其他,在背后的意义。

    他对军医选拔的流程很清晰,门槛对他的学生不算什么,对方很优秀。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是Beta,指挥官的军衔又太高,地位敏感。

    他的军官可能是某个尉级军官,最高是某个少校,绝不会是赫琮山。

    末了华西崇佝偻着身体去拿所有的资料——那些证明材料被他用藏蓝色文件夹锁在保险柜的纸箱中,连着一张大额支票。

    秦荔顿了顿。

    老军医直起腰杆,不容置疑说:“我要确认他出于自愿,完成这份婚证。”-

    二十多盏骨灯幽幽,灯光薄纱披盖。

    指挥室那条长廊过暗了,犹如一条伸长的幽冥地府桥。残阳如血,血花颜色映在森白骨灯上,美丽诡谲。Beta青年推开门那一刻秦荔缓缓抬头。

    他比照片上清瘦得多,后靠在墙壁上,单手撑住了腰。Alpha大衣压着纤细骨架,垂至脚踝。袖子也长了,他没卷,任由它落下来,挡住手腕。灯光晦影偏爱他五官,叫老师时垂了深蓝的眼:“老师,这种事……”

    他笑了笑,道:“我是自愿的,您放心。”

    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被强迫做什么。

    华西崇勉强被说服,仍心存疑虑,于是说:“今晚先回医院把转职的文件弄了,你手上还有两个病人,也收收尾,该交接的交接。”

    Alpha夜视能力极佳,秦荔隐约感觉到Beta医生难耐地、低低地喘了口气。他看向对方身后。

    巨大影像半浮空中,红点坐标闪光。秦荔目光一凝——缩放模型图出来了,红点连成无数条线,密密麻麻。

    高等级Alpha的记忆力和感知力太强悍,甚至不需要塔台经纬度就能一人绘制空间图。

    七个中央点。

    Alpha军官含着烟卷,随手搭了衬衣:“秦荔。”

    秦荔:“长官。”

    有一瞬间Alpha的目光和自己身后Beta交汇,变得晦沉。

    “你去。”

    秦荔谦卑:“是,长官。”-

    从机甲上下来又至深夜。

    瞿清雨在医院淋浴间简单清洗了身体,他一直喘息,不得已给自己打了一针抑制剂。

    十分钟后情潮退去,他用冷水洗了脸,冰得清醒。

    外面有酒香,华西崇年纪大了,看了几分钟军事新闻后闭着眼睛打瞌睡。面前放着白酒,没酒杯,他一前一后放了两个碗。

    瞿清雨拿过白酒倒满了两个碗。

    “我陪您喝点?”

    华西崇醒了过来,耷拉着眼皮说:“是赫琮山。”

    说的是后颈被咬的那次。

    瞿清雨手指在碗口摩挲,说:“是。”

    “不是为了别的?”

    是或者不是都会变成是,没做过的,做过的,都是做过的。

    瞿清雨最终说:“不是。”

    华西崇语重心长:“你要清楚你在做什么,这么多人等着戳你脊梁骨。你和他在一起,不好受。”

    瞿清雨笑了:“这有什么。”

    他弓着身体,背后脊梁骨拓印出来,深而重的一部分:“要是这世界上的人每说一句话我都掉块肉,我也就剩一副骨头了。”

    华西崇一拍桌子,白酒荡出来:“谁敢说你?”

    酒水辛辣,瞿清雨笑意很淡:“没有。”

    华西崇感叹地说:“换个Alpha……我不会轻易同意……赫琮山……”

    瞿清雨忽然问:“为什么?”

    “军队有信息素抵抗测试。”华西崇意外他不知道,“绝大部分时候,他们的意志力能超越生理本能。”

    “至今赫琮山没有和任何Omega度过易感期,出于对他身体状态的实时检测,他每一次易感期的录像都在绿湖疗养院。”

    瞿清雨:“每一次?”

    华西崇听见他怀疑的语气,顿时瞪眼:“这是能乱说的?涉及军部高官私事。”

    瞿清雨沉默不语。

    华西崇喝了酒,絮絮叨叨说:“总归和Alpha在一起……不管是谁……受了委屈要说……我记得你刚来医院被人倒酒精的事……之闵……也对不起你……”

    人老了,就记得华之闵把自己关起来的事,翻来覆去说对不起。说着说着他睡去了。

    瞿清雨给他披了条绒毯。

    唯一的儿子进了监狱,小老头瘦成干巴巴的一条,身上都是骨头。

    瞿清雨在窗边坐了很久,冷水冲了第四次澡。他的呼吸频率非常不稳定,伴随Omega发青的前期症状。他坐在黑暗中点打火机,背脊嶙峋单薄。

    他当初警惕心不强,又很缺爱,他并不喜欢华之闵,Alpha追他的时候他刚成年,或许没成年,他对爱和性的定义还非常混乱。

    他记得自己没有对华之闵释放过喜欢的信号。

    发烧了。

    消炎针剂和退烧药就在手边,瞿清雨浑不在意地卷起袖子,他眼皮绯红发烫,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他似乎能理解一点赫琮山。

    易感期本质是情绪极其容易失控的时候,不应该离开。

    值班室狭窄不透气,却令他感到安全,距离第二次注射K-II过去整整十二个小时,他很快就会陷入下一轮结合热。

    瞿清雨知道他必须尽快回到十七楼指挥室。

    他手脚冰凉,没什么力气,也不想动弹。腿根被捏得发青,肩膀在浴缸摩擦得破皮,动一动浑身都不适。他双手抱住膝盖,在不坚定中动摇。

    爱这东西很奇怪,矿山里藏着重重宝藏,也可能是尖刀利刃。一整盒流光宝石焚成碎碳,再怎么避免,到头来还是互相伤害。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瞿清雨在冷风中磨碎了那块苦而涩的退烧药,褐色药片压在舌根下。他拢了拢上衣,走出值班室,对站在外面的Alpha副官说:“走。”-

    天是黑的。

    路过最热闹那片商业区,开车的Alpha勤务兵不明所以停下。

    后视镜能看到Alpha军官伸展的长腿,他刚从执政官府邸出来,为他用枪指着执政官脑袋做毫无诚意的道歉。

    Alpha勤务兵擦了擦额头的汗:“上校,外面是商圈,您要看看吗?”

    说完又后悔,赶紧:“怕不安全,我们还是……”

    后座Alpha军官开门下车。

    风铃“叮叮当当”响。

    糖果店装修五彩斑斓,空气中有蛋糕香甜绵软的味道。

    Alpha伫立在和他冷硬风格截然不同的漂亮橱窗前,星星灯在他眸光中闪烁,他站了很久,直到售货员来询问:“先生,您需要什么吗?”

    赫琮山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售货员热情地说:“您是为您的Omega挑选蛋糕吧,不知道选什么口味我可以为您介绍。这款是草莓奶油味的,很多Omega喜欢,不会出错;这是我们店的新款,白茶味道,清甜爽口不腻,这月销量最高……都不喜欢?那您的Omega有什么口味偏好呢……”

    Alpha打断她:“一个Beta。”

    第46章

    人在军队很难感受到四季的变化,南部军事基地更多是冬季,天空永远灰白沉寂。

    而这是春天了。

    天暗成漆黑,勤务兵在车内搓了搓手。前车窗开阔,一身黑色的Alpha军官驻足路口。糖果店左侧是一家将要关门的鲜花坊。Omega店员正要下班,从装满水的塑料桶中拿出粉蔷薇,黄玫瑰,白百合……路灯下夜露珍珠一样滑过花瓣柔软表层。

    “先生,你需要什么?”Omega摸了摸后颈的抑制剂环,小心地问。

    他身后高高架台上放着一盆蓝铃兰花,花苞圆润,花枝被圆润花苞压得低垂。大部分售卖的花束是水培,而它种在方形的花盆里,根茎牢牢扎进土中,从高台铝架上一边缠绕一边垂下,茂盛美丽。

    “您想要那盆花吗?”

    Omega试探着说:“价格不贵。”

    花店背面是医院,Alpha尚未开口,附近小路上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月光隐约晃过,照见他侧腰,Omega乍然一惊,牢牢捂住嘴。

    枪。

    这条路连接医院后门,不少医生下班从这儿走。

    墙头蹲着只黑猫,一双绿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

    窃窃私语声:“上午送到你们科室的那个病人,听说是家里突发塌陷,整个埋了进去。”

    “刚会诊过,压太久,救出来两条腿都要不了,都得截。一侧心肺戳进去一根钢筋,动也不敢动。”

    “她主治医生是谁?”

    “院里能做这台手术的一个手能数出来。”

    “能做也要敢做。”

    “你说他也是不走运,好端端坐在家里,地下说塌就塌了……这叫什么事。”

    “这个月第三例了,前两个更倒霉,一个救护车上就没了,另一个当场死亡。”

    “……”

    二人估计是抽根烟的功夫出来聊两句,很快衣料摩擦,外面安静下来。黑暗浓重,Alpha立在一丛丛花束间,Omega屏住呼吸,连花也忘往里搬。

    塌陷。

    Alpha压了压耳侧通讯器:“秦荔。”

    秦荔:“长官,瞿医生在手术室。”

    有杂音,第二通横插进来。赫琮山冷峻眉眼软化了一秒。

    顿了顿。

    风声。

    “赫琮山。”

    对面声音有点喘,一边套上医用塑胶手套一边迅速:“我现在走不开……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今天送到我手上这个肋骨胸骨大面积骨折的病人,在他之前还有七个,全部是在地面塌陷受重伤。这太不对了,有点不对,我在你的桌面见到过地下空间图——”

    “瞿医生,要开始了!”

    赫琮山:“挖空。”

    瞿清雨一愣。

    他肩膀松下来。

    “做你该做的事。”

    赫琮山立刻转身,说:“秦荔。”

    秦荔:“上校……我在院长办公室……这个月中央医院一共八例塌陷事故,具体地点我马上发给您。”

    挂了通讯秦荔表情凝重。

    院长一边擦汗一边说:“中校,出什么事了,我们可都是按正规渠道救人,不过这种天灾……我看要找做地基的工人问问……”

    这些Alpha军官黑压压一片堵在走廊上,人高马大,肌肉鼓囊,硬生生将头顶灯都压暗几分。尤其是他们有配枪权,高等级军官甚至有射杀权。这么大架势出现,院长头顶冷汗直滴。

    秦荔亲切地微笑:“院长,我知道这和您没关系,毕竟天灾我们也控制不了,生死有命……好了,您在这张转职书上签字,顺便把八例塌陷事故的受害人资料传给我,我们加个通讯,好的。”

    院长颤巍巍:“好,好,我这就发。”

    出了院长室秦荔身边Alpha士兵问:“长官,出什么事了?”

    秦荔骂了句“该死”,厉声:“所有塌陷事故导致伤亡的,马上去市区范围内十一所中心医院找就诊记录!除了医院还有当地警局,口供和备案记录给我弄清楚了!”

    “立刻去!”-

    手术灯在眼前剧烈地晃。

    Omega女孩下半身压得血肉模糊,麻药打进去有一会儿了,她家里人还没告诉她这双腿不能要,她一直很充满希望,短暂清醒时问:“医生,我做了手术腿就能有感觉了吗?”

    “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神经彻底坏死,按压到大腿上才有轻微感觉。不过是在保腿和命之间二选一。

    氧气罩呼出白气。

    十八岁。

    肺部刚做了手术,也要看后续观察。

    医助别开了眼。

    这台手术本身危险,成功率不高。人昏迷着抬进来,不要说腿,十有八九出去没了命。

    手术室内大灯明亮。

    医助没忍住将视线投向身边的Beta医生,对方闭了闭眼睛,额头上冷汗从眼角滴落。她赶紧给对方擦汗,汗水依然不停往外冒。

    ……

    “人没了,手术台上伤口急速恶化。”

    秦荔低声:“没救回来。”

    赫琮山一顿。

    他仰首望向医院大屏,不停滚动中Beta医生的姓名从“1”掉到“13”,他姓名后的成功率百分值下降,代表“第一”的金色皇冠随之下掉。

    医院积分考核苛刻至极,一场失败的手术对总排行的影响远超一千场成功。他在中央医院的排行往下掉一名,总排名下滑12位。

    这场手术没必要他做。

    秦荔神情变得有一点儿复杂:“他可以不做。”

    大厅挤挤攘攘:“我们可怜的可儿——可儿啊!你遇上这么一个医生,真是倒了大霉。赔钱,陪我们钱……”

    赫琮山平平一抬眼,闹事的家属在中央聚集。

    秦荔眼中闪过厌恶。

    “死者是孤儿,辍学打工两年了,闹事的是她的养母。”

    “我来处理。”

    赫琮山不置可否-

    医院从手术室出来有一条笔直的走道,头顶白光冷漠,一尘不变。

    瞿清雨手一直在抖。

    他在水龙头下不断冲洗双手,眼里遍布血丝。没多久吐了,胃里酸水一阵阵上涌。

    失败是常见的。

    他人生中一度失败。

    背景墙雪白,他靠坐在地面,双肘屈起抱着头。单薄长袖和后脊柱骨抵着冰凉墙面。

    监测仪上所有数值拉成直线,尖锐的警报声一度在他脑海中炸开,他不断情绪性干呕。

    人总是很难适应生命在眼前的流逝,不管多少次。

    从这扇门走出去,再往外走,他要面对的是失败的后果。不管成功和失败率多少,守在外面的所有人都怀揣希望,人在希望的高空落地的不好受,需要发泄的途径。

    瞿清雨吐出口浊气,弯腰站起来。

    医助一边消毒一边担心地问:“瞿医生,您没事吧?站久了腰痛吗?要不然……”

    她朝外看了一眼,小声:“还是先避开,那Omega女孩是个孤儿,一直跟着养母生活,两年前就辍学了,我刚还听到她在外面说话……我怕一会儿出事。”

    瞿清雨躬着身体,又站直,久站后的双脚酸胀,他隐隐笑了:“早面对晚面对都是要面对。”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后背两侧嶙峋骨头清瘦。过了几分钟,他推开门,走廊寂静,空无一人。

    人的影子在洁白地砖上变成一道淡淡灰影,消毒水味无处不在。

    出乎意料,空无一人。

    瞿清雨将发抖的双手放回口袋。他抬头,炽热光线从头顶天花板落下,眼皮一片温和的疼痛。

    “不是K-II。”

    他说:“是什么?”

    走廊尽头的Alpha军官说:“生理盐水。”

    瞿清雨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用手遮住眼睛,问:“为什么?”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很平直:“没忍心。”

    是舍不得。

    瞿清雨往前走了一步,又看向他身侧:“这是什么?”

    胖胖矮矮的玻璃罐。

    一整罐的糖果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灯光一照流出五颜六色的光。

    赫琮山说:“你想要。”

    第47章

    穿堂风当胸而过。

    瞿清雨视线移向那罐糖果。

    一墙之隔是大声的哭嚎,医院墙壁冰冷。他有手术失败的经历,知道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病人通道外起凉风,Alpha军官立在生门和鬼门之间,身躯巍巍然如高山。

    “长官。”

    秦荔敲了敲窗玻璃,打破寂静:“共二十六处塌陷。”

    “正中央在卡兰镇,和遥感图一致,加莎带着人去了,今晚前会解决。”

    瞿清雨表情有细微变化。

    军队的事他不清楚,隐约知道赫琮山他们在找虫巢,找虫巢的目的是虫母,一年前虫巢还集中在郊外和荒地,现在已经出现在市中心。

    卡兰镇,以贫穷和混乱出名的十三镇之一,和安特纳黄昏镇接壤。

    瞿清雨站在一整面白墙前,看起来直着身体,其实微微弓下了腰。

    地板上有他的影子,被汗水和冷水打湿的头发。赫琮山知道他大概腰痛,或者脚麻。

    很难形容爱和恨的界限。

    赫琮山心中一阵排山倒海。

    他一生连挫折都少,从没有这种极端浓烈的情感。

    仿佛人是真的能一劈为二,一半爱得发疯,一半恨得要死。

    他依然沉沉:“腰不舒服?”

    瞿清雨再度抬起头,和几步外赫琮山对视。他凝视赫琮山良久,记时电子钟面板上鲜红秒数增加一个又一个来回。他最终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得很慢,但没有迟疑。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赫琮山手腕。从赫琮山的角度,那条没有吊坠的素链蜿蜒过锁骨。

    没有吊坠,没有钻石珠宝。

    有的人天生不需要珠玉宝石修饰。

    赫琮山想起什么,冷脸抽了抽手。瞿清雨紧紧抓牢他,想说“没有”,两个字在舌面压了半刻,又竭力轻松地:“还好。”

    他顿了顿,又很快纠正说:“有点。”

    压在脉搏的力量很轻。

    隔着一扇门,秦荔说:“长官。”

    “五分钟。”

    瞿清雨半仰头看了会儿赫琮山。

    赫琮山没动。

    瞿清雨扯了扯他袖子,手指顺着他手腕往上摸:“长官。”

    赫琮山眼皮朝上一抬,人依然没动。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喊他的名字,没有轻佻的意味,是柔软缠绵的腔调:“赫琮山。”

    赫琮山反手扣住他手腕,Alpha唇在脸侧游移,吐字沉着:“说说看。”

    走廊外有便服的Alpha军官坐镇,整座中央医院草木皆兵。瞿清雨抬手松开了领口一粒扣子。

    开口说话变得艰难。

    于是他说:“给我一颗糖吧。”

    窗外有光,漏过玻璃。

    橘子味。

    赫琮山表情淡去。

    微酸,瞿清雨舌尖在口腔里抵过了一圈,示意他听。

    医护通道外有人经过,压低了声音议论:“死了?”

    “真死了,输了那么多血。我看她姨父那样子,听见人死了没留下什么话,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还在外面闹?”

    “做了亏心事,收了钱还不走?也没说把人从太平间领回去。她还想闹,被劝回去了。”

    “她也敢收那些Alpha军官的钱,军部的人……你不觉得奇怪?这台手术按理说还是有成功率,只要有成功的可能……”

    “谁知道。”

    “……”

    瞿清雨转回头,Alpha眼睛沉潭般深。他动了动嘴,用气音慢慢说:“她肚子里有个没成型的孩子。”

    侄女。

    未成年。

    “你们Alpha……”

    Alpha在社会地位和身体素质上拥有绝对优势,权力,财富和政治体系缠结在他们身上,人在处于绝对弱势时无法不趋利避害。

    瞿清雨说:“赫琮山,你随时会让我失去一切。”

    赫琮山:“你这么想?”

    “抛硬币的概率吧,我知道你在忍耐。”

    “我的路走得不是很顺利。”

    瞿清雨咬着一颗糖,低柔地叙述:“我走到这里花了些时间和气力,一个Beta学医……没有想象中容易。我从十五岁起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住在十平方的出租屋……一二三,六年。我没钱买书,我去废品站找被乞丐打。夏天地上都是虫那么多虫……蜘蛛蟑螂飞蛾密密麻麻虫卵,真多啊……我吃老鼠也煮过蛇肉,冬天更糟了,连蛇都冬眠。”

    面部阴影让赫琮山神情变得晦暗。

    “我那时候想,松松口生活会变得好过很多,自尊和廉耻跟生活比起来算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多容易,什么都不用做。我说服过自己很多次,天黑下决心,天亮太阳出来又后悔,这件事我知道不能开始……一旦开始……”

    瞿清雨:“我忍受不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做过什么。”

    赫琮山轻而玩味:“解释干什么?”

    瞿清雨:“你不是想听?”

    赫琮山:“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让我出指挥室门的时候。”

    “我要真做了什么,恐怕出不了指挥室门。”

    瞿清雨:“张载被抓了?”

    赫琮山低低笑了。

    他实在太张狂,有种自负的自信,确认世界上没有第二个Alpha能和他一比,也确认能碾压和解决任何出现的Alpha。

    本质上,他是对自己自信。

    他递交那份结婚申请,又多次打回,军部长官私事,不会轻易外泄。早在结婚申请卡在某位高官手中时,执政官先一步知道了。

    脖颈微痒。

    Alpha虎口有常年握枪造成的老茧,喉结在面前滑了滑。

    赫琮山口吻中有夸奖意味:“很聪明,张载对你说了什么。”

    “你觉得他会真正影响我?”

    赫琮山意味不明:“最好是。”

    最好是,给你一个泼污水的机会。

    瞿清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幽幽:“下次要不试试?一整支的K-II,挑个有空的日子。”

    他根本也不在意所谓催情剂和性瘾,毕竟世界上的Alpha有很多。

    赫琮山眉尾轻微地动了,温和地敲定:“试试。”

    他身上有橘子糖的味道,瞿清雨裹着那颗越来越小的糖片,糖味从舌尖到胃部。

    “我对Alpha本身不信任,你的信息素状态并不乐观,地下挖空到现在的程度,三个月内战争会爆发,你需要一个Omega。即使你不想要一个Omega,你也需要一个Omega。所有人都希望你有一个Omega,我会有很多的麻烦。来自执政官,来自军部高层,来自你手下的军队中的任何一个Alpha士兵,来自许多高官和他们的适龄Omega后代。这些东西会占据我大量精力。我如果需要一个人面对,当我渐渐需要一个人面对,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我想到了办法。”

    瞿清雨手指往上抚摸到他喉结,说:“针孔摄像头。”

    赫琮山纹丝不动:“你想在我身上装摄像头?”

    瞿清雨笑了:“你可以我不可以吗?长官。”

    消毒水味道从他身上传来。

    “我让你选吧,赫琮山。”

    瞿清雨:“如果你依然想要我在那份结婚协议上签字。”

    赫琮山:“为什么不。”

    瞿清雨忧郁道:“我猜你对我也有一些职业滤镜。”

    “你要允许一些人为生活挑选职业,我知道我职业的尽头是在军医大选中落败,我在遇到你的时候几乎要放弃了,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我有信心做任何事都会成功。我当初选择这项职业的唯一原因是它是我能触摸到的唯一一份向上社交的职业,换个别的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Alpha平稳声音自头顶响起:“做什么你都会被人看到。”

    “……也许。”

    瞿清雨抬头望了望头顶刺眼的白光,这条医护走廊他走过无数次,走进去,走出来,在重复中恍惚。刺耳的监测仪在梦里响,在每时每刻响。

    医院薪资不高,论资历他还太轻。他付出了一些,也没有真正得到什么。

    瞿清雨将手撑在后腰:“我有时候会后悔学医,它让我觉得是不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会和有先天优势的Alpha站在同一个地方。它给了我希望,又给了我更大的失望,让我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煎熬。我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维持这看得见的部分,看不见的部分,赫琮山,你觉得Alpha为什么能始终占据社会主导权?有些鸿沟不是一朝一夕能跨越,我需要三倍乃至更多的时间。差距在那儿,我总受到打击,我爬得越高受到的打击越大。但我不肯承认,总觉得再试试,再做一台手术,说不定呢。”

    赫琮山说:“你做得够了。”

    “我也觉得。”

    瞿清雨咬碎了那颗糖,看着他说:“有时候又没那么后悔。”-

    楚静坐在凳子上不停抹眼泪,哭哭啼啼:“我们可儿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爸妈,家里穷,她又懂事,主动说不读书了,要出来打工挣钱。送来医院时还有气……”

    走廊上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Alpha士兵,说到这儿楚静偷看了他们一眼,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长官,你们可得替我们可儿做主啊!”

    Alpha士兵都不说话,有个护士坐在她身边,眼圈也红了:“逝者已逝,您不要太悲伤了。”

    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护士挣了挣没挣出来:“你们医院……那个给可儿做手术的医生,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护士立刻警惕起来:“您找他干什么?您事先在手术同意书和风险知情书上签过字的。”

    楚静哀哀凄凄地哭:“我们可儿就这么死了,我们可儿……我小孩才一个月……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啊……”

    她的Alpha丈夫在一边,刻薄:“那么点钱就想打发我们,我们可儿……”

    安慰了半天,护士突然明白了这两人根本不是悲伤过度,她没好气地说:“也没见你们对那小姑娘多好,我看她手臂上都是做饭烫出来的泡,刚人从这儿推出去你们也没看一眼……”

    楚静的Alpha眼一横,上手就要掐她胳膊:“说什么呢!你这小丫头,太不讲礼貌了。”

    不少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等候室的人交头接耳,护士不得不忍气吞声。

    “我们就是想和医生见一面……”

    楚静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这些站岗的Alpha士兵,黑压压站在手术室外,各个肌肉发达,看她的眼神像看死人。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也不敢太放肆,又不甘心这么轻易离开。

    医院小投影正在播报当天的军事新闻频道,直播。一名胸口挂满奖章的Alpha军官受邀讲话,新闻主持人称呼他“中校”。

    对方所在的背景很眼熟,一堵白墙,边上挂着一盆生机盎然绿箩。

    播音员口齿清晰,字正腔圆:“下面我们有请秦荔秦中校为我们说明战时四级戒备。”

    Alpha军官:“四级戒备状态的具体概念是停止一切空中交通,实行全城交通管制和部分重点地区的封控。”

    主持人有忧心地问:“这是否意味着城内安全等级下降?”

    “是,还请大家配合军队工作。”

    异形。

    楚静目不转睛盯着影像。

    “最近政治部和军部修订了一些新的法案。”主持人又道,“最引人注意的是虐待儿童罪。”

    Alpha军官右眼装着义眼,眼珠黑白的部分不似常人。他站得笔直,没有多余动作:“是,军部和政治部联合发文,针对虐待儿童罪对法条进行了重新探讨。”

    一阵冷风吹过,楚静裹紧了大衣。

    “……儿童的范围放宽到了成年前,对罪行的衡量更科学客观,加大了刑罚力度。”影像上Alpha军官说,“具体条文会在半个月后的军政大会上公布并实施。”

    他晃动了镜头,于是一角图案出现在身侧,楚静骤然失声,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十米开外的地方,Alpha军官放下领口收音器,胸口奖章累累。

    楚静瞳仁张了张。

    对方朝她的方向走来,那张脸逐渐显现在灯光下。

    一模一样。

    军靴叩击地面,“哒哒”声响压迫心跳。楚静掌心发汗,唇嗫嚅了下,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中校。”在身边的Alpha士兵低声,“长官。”

    被称作“中校”的Alpha双手环抱,和风细雨:“二位还有什么事?”

    楚静吞了口口水:“没有,没有,长官,我们这就……”

    她的Alpha丈夫还想在这儿待下去,有理有据:“我们的房子也塌了,侄女也没了,你们总要给赔偿吧。那一点钱够干什么?”

    楚静讷讷附和:“是啊,长官,买棺材,买墓地,办丧事都要钱的……”

    秦荔:“我听你们说了半天,你们和林可儿的关系很好?”

    Alpha抢着说:“那当然,毕竟是我侄女。”

    秦荔皮笑肉不笑:“哦?那你们不先去太平间领尸?”

    领尸。

    Alpha表情变得不自然:“这不是……没有钱吗……长官。”

    秦荔抬抬下巴:“那个方向,去吧。”

    他话说得轻飘飘又客气有礼,无形中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却压得Alpha背后冷汗直滴。

    Alpha和楚静对视一眼,前者不耐的神情刚流露出来,后者像一下惊醒,拧了他一把,陪笑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秦荔冷眼看他们推推搡搡进了电梯,女性Omega一直躲避他的视线,Alpha神情也很闪烁。

    一边的Alpha士兵低声:“长官,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秦荔:“法条修了送进去关几年。”

    跟这些Alpha军官站在一起还是很有心理压力,护士悄悄离开,刚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医助没忍住,告诉她:“那小姑娘肚子里还有个没成型的胎儿,大出血,没办法。”

    护士也才刚出来工作没多久,眼圈一下又红了,“噔噔噔”跑出去。秦荔正低头看通讯,冷不丁被抽走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中校毫无防备,原地愣了两秒。

    Alpha士兵拔枪。

    “稍等。”秦荔制止。

    “你想说什么?”中校耐心问。

    护士红通通着眼睛:“你就不能把他抓进监狱里吗?你是军官。”

    秦荔说话口吻柔和:“我是军官,不是警官。这些事要当地警署出面。”

    护士转身就走:“那我去报警。”

    “警长会问你能不能证实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秦荔冷静得没有感情,“何况她死于胎儿流产导致的大出血,和孩子父亲没有直接关系。”

    护士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那就看着他离开?”

    秦荔通讯响了,低头看了一眼,忽地笑了:“风大,你们瞿医生说太平间的门坏了。”

    护士:“太平间的门没……”

    “坏了。”秦荔说。

    “长官。”某个Alpha士兵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秦荔:“确定?”

    Alpha士兵再次:“在十三镇。”

    十三镇以贫穷堕落出名,各类有隐疾的人藏匿其中,任何一条窄巷可能有穷凶极恶的逃犯,也可能有罪大恶极的杀手。

    秦荔眯了眯眼,说:“知道了。”

    “这儿交给你。”护士一顿,秦荔从她手中抽走了通讯,没说什么,带着人很快离开了。

    另一名值班护士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看傻了?你再抬头看看刚刚重播的军事新闻。”

    “近日军部长官将全城划归四级警戒,这一事件引起广泛关注,我台请到秦荔秦中校……”

    “我看了他的肩章,第一军团。”值班护士心有余悸,“我刚下了一跳,再晚一秒你那双手就没了,你胆子太大了。”

    “太平间门真坏了?我上午才去过啊?”

    过了一会儿,护士小声:“是坏了。”

    值班护士又说:“他们是跟着瞿医生来的?”

    护士:“应该是,是跟着瞿医生来的。”

    她看上去很心不在焉,值班护士长见多了,好心提醒她:“看这样子怕是要和异形打仗……这节骨眼……有去无回。”

    护士飞快地抿了下唇:“杜姐,我知道的。”

    Alpha的听觉实在太出众。

    秦荔戴上了通讯器,调试频率,对身边的Alpha士兵交代:“问院长有多少医生愿意去战场,以备不时之需。”

    Alpha士兵:“上校那边……”

    “你的《士兵守则》背了吗?”

    秦荔大步朝外走,毫不留情:“三级以上的警戒交由最高一级军事长官解决,三级及三级以下由校级军官担任临时指挥官。什么事都找指挥官,你想累死他?等到了真正要开战的时候,你打算从哪儿再找一个指挥官?”-

    十天内医院陆陆续续收了七名塌陷事故的病人,两人死亡两人重伤,三人轻伤。

    瞿清雨照例查房。

    他手中拿着文件夹,口罩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这瞳色太特别,很引人注意。有患者盯着他眼睛看,他有时笑一笑,有时没什么空。

    最严重那个刚从重症监护室回来,氧气面罩没卸。他胸腔骨头有断裂,华西崇堪堪把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不过伴随终生咳喘。

    “等你上了战场你就知道了,我只考虑一件事,命。不管腿还是胳膊,该砍就砍了,比不上命。”

    开完专家会诊华西崇将文件夹拍在自己的得意门生胸口:“记住了吗?”

    瞿清雨:“记住了,老师。”

    “怎么,出问题了?”华西崇一边用泡沫洗手一边说,“赫琮山人呢?”

    瞿清雨摘了口罩透气:“最早来的那个受轻伤的,说要明天出院。”

    华西崇不计较他转移话题:“腿没事儿了?”

    瞿清雨眼皮一垂,睫毛无痕地掠过了下眼睑:“他家在安特纳镇。”

    安特纳。

    华西崇稍顿,说:“跟你一个地方?”

    “付不起钱了?”他猜到原因,叹了口气。

    十三镇那地方实在是穷,穷得买身的人有合法营业执照,赌场也多,三流九教的人混在里面,不是赌就是嫖。

    “他那腿没大事,回去卧床休息半个月。”

    华西崇想了想,又说:“给他买个轮椅。”

    瞿清雨最终没给他买轮椅。

    那Alpha掉了两滴鳄鱼眼泪,出了医院大门坐二十个小时车回家,跛着腿进了一家隐蔽的赌场。

    摇骰子声震耳欲聋。

    正值黄昏时分,一侧的高楼建筑遮挡夕阳。银白建筑反射出的光毫无人情,四处堆满生活垃圾,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

    瞿清雨扔掉了烟蒂。

    他找一个男性Omega问路,十几年了,所有低矮楼房都变得陌生,更加的矮小,像老人弯腰。路牌斑驳,上面糊着不明褐色液体,无法辨认。太多年了,他并不能认出每一条街巷。

    Omega头也不回,不耐烦:“谁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儿,”

    这时候正值日落,他说完还是扭头看了眼,呆了呆。

    这地儿都堆着各种生活和工业垃圾,破铜烂铁到处跑,薄薄铁片满地都是,木板钉子随处可见。颜色太淡了,灰扑扑一片。大铁桶边上站了人,没带抑制剂,身上没有信息素,是个Beta,手里拿了一束白菊花,整洁干净,衬衣黑裤。

    看起来不缺钱。

    Omega眼珠骨碌碌一转,热情地说:“先生,您想去哪儿?我带您去。”

    瞿清雨说了个门牌号。

    “这地方我听说过。”Omega扭着身体在前面带路,“我妈说里面住了个贱女人,东家勾搭西家也勾搭,一直说自己的Alpha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总有一天会来接她。我妈说她痴心妄想,她是个Beta,一天天的也不想着挣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人,说要坐车去找她的Alpha……最后恶有恶报,忘了关火,被烧死了。”

    “你是她什么人?”

    Omega看了眼他手里的白菊花:“没听说她有亲戚。”

    瞿清雨了了一笑:“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Omega小声嘀咕,“都塌成那样了。”

    暮色四合,路过了一家点灯的旅馆,里面传来娇柔的轻喘。

    Omega一直忍不住回头看踩自己影子的Beta,过了两秒说:“我以为你是个正经人,竟然不奇怪。”

    那道影子寂寥地行过了那条混杂腥气的平房:“哦?这有什么奇怪。”

    Omega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前我给一个Alpha带路,长得还挺好,半路给薛子周截胡了。怪事,一个Alpha,不要Omega带路。”

    他没人说话,不由得多说了两句:“那天我刚送走一个客人,准备去买两斤猪肉剁馅……”

    Omega说话有种天然的绵软娇媚,他说什么瞿清雨没听进去,在某个岔路口,他忽然停下,抬头看距离自己最近的店铺的招牌。那招牌摇摇欲坠,掉了一半,被尘土遮得灰头土脸。

    天色暗了,装饰灯几百年没修,斜向下一照,一闪一闪。

    Omega走了不少次这路,搭了搭厚衣服说:“这是一家老式碟片店,卖色情片和杂志,你感兴趣?”

    瞿清雨偏了偏头,三分光影七分暧昧中,他眼尾勾出模糊的笑:“进去看看。”

    Omega愣神了半秒,人就消失在眼前。他不知怎么也跟进去了,天这么暗,店里灯也暗,空气中有木头潮湿腐朽的味道。

    不到九平米的地方,塞了满满当当的木头书柜和各种烂了扉页的书。脚一踢踢到一张嘎吱作响的旧躺椅,惊飞一只好吃懒做胖猫。

    瞿清雨拎起一本色彩冲击很大的杂志,不知道多少年前了,隐约看得出个形状,碎屑往下掉。

    Omega强装镇定,脸颊发红:“你拿这个干什么?”

    瞿清雨将书放回原位,他一抬头视线平齐的地方,乱七八糟躺倒着一群放映卡带。

    看店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灯暗,他戴了老花眼镜,眼镜架从鼻梁上滑下来,卡在鼻头处。他收了钱自顾自打盹儿,没一会儿响起均匀的鼾声。

    出来后Omega表情变得奇怪:“你这么好看,买那个干什么?”

    瞿清雨提着一塑料袋东西,影子爬过乱堆的钢铁架。他想了想,认真说:“我惹了人生气,打算道歉,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Omega下意识问:“为什么?”

    天上冒出点月亮朦胧的光。

    “噢。”

    瞿清雨勾了勾手中塑料袋,轻柔:“说了不该说的话,正在想办法。”

    Omega打量他半天,显然不确定:“Alpha还是Omega?”

    “Alpha。”

    “那你问对人了,谈恋爱我还是谈过几次。”Omega自信地说,“不就说错话了吗,这又不是什么问题。”

    以前从没有人找他请教问题,他一时变得有点亢奋,一边带路一边挽起袖子,作势要打架:“说不赢堵他嘴,打不赢坐他身上,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他忘了不就行了,他要是忘不了你就换一个,世界上Alpha这么多,还愁找不到一个宽宏大量的?”

    瞿清雨眉梢抬起来。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很对。”

    Omega踢走地上一块石头,闷闷:“好了,别往前走了,你要找的地方在这条路左转第三家,是废墟。我本来想把你带去鱼头那儿卖个好价钱,我改主意了,你看完赶紧走吧,这地方不安全。”

    Omega僵了僵。

    一张卡递到他眼皮底下。

    “酬劳。”

    Beta青年将那张硬卡片塞进他颈侧,他手指上有花朵碾成香泥的芬芳,混了句叹息:“谢谢。”

    天彻底黑了,人影看得不是很分明,白菊花却很醒目,路过了一座又一座低矮平房。

    Omega站在原地,将脖子上多出的灰色围巾放在鼻尖嗅了嗅。

    他跑了两步,在路口大声:“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吗?”

    地上白色塑料被风吹走了,夜深深,没有人回答他-

    瞿清雨将那支白菊花放在了废墟前,也不是想干什么,夜雾压上他双肩。他站了会儿,冷风一阵阵卷过。

    当时他去捡破烂了,没一起炸死。

    更小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总之人死了,不剩什么。还是带给他一些好处,死了人,房租便宜,有段时间他在隔壁租了房子,价格很低。

    瞿清雨打算离开。

    “轰隆”一声巨响。

    灰尘骤起。

    有什么在他背后塌了。

    瞿清雨慢半拍转过身,焦黑废墟顷刻间消失在原地,剩下一个巨坑。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时没动。

    天边黑了又泛白,太阳冬升西落。他心中乍然平静,不再有任何波澜。

    孤儿院推倒建了一座工厂,这儿也塌了,烂成这鬼模样。瞿清雨有点想笑,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朝东边走了两步,去最近的烧纸店买了两捆黄纸,蹲在地上烧。

    他身边站了人,气息很熟悉。

    火舌吞卷黄纸,越烧越烈。

    “没受伤。”

    瞿清雨没抬头,突兀地说:“我那时候特别想要一副等身骷髅骨架,颅骨股骨颈椎胸椎人体骨头206块,我记不住,也搞不明白,Beta就是这样……我记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去医院太平间火葬场摸骨头,门卫赶我走,实在没办法,我摸去了一处坟地,坐在荒坟边等秃鹫乌鸦吃完肉,到处都是蚂蚁蜈蚣。”

    他不那么在意地说:“……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有一副骷髅模型,后来我有了,你见过的,在那间小诊所。”

    “灯,我也想要一盏灯。我站在商场看了很久选了很久,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钱怎么算都不够,算了七八遍还是不够。我就想要一盏灯最普通最廉价人人家里都有的灯,也不用很亮够看清字就好。天黑照不见人影,谁知道床边站着哪个Alpha。白天的房东?隔壁的醉鬼?卖破烂的老人。有一盏灯至少能看清刀在什么地方。”

    “后来灯我也有了,刀我也有了。”

    瞿清雨面庞被火光映得橙黄:“虽然我都能做到,但如果有人帮我,我的路应该会走得不那么困难。某些时候,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很不热闹,要面对的事实在也太多了。”

    他颈骨凸起在白皙皮肉下,是柔软,又很坚硬的弧度。

    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真到那时候再说。

    黄纸焚成灰烬,瞿清雨提起自己的透明塑料袋,趔趄了一下。

    赫琮山扫了眼他的腿:“能走吗?”

    瞿清雨:“不能。”

    “本来能。”他唇边带起笑,又说,“不过你这么问,好像是想抱我。”

    一整夜没睡还是累,赫琮山抱着他弯腰上机甲,舱门闭上那一刻,瞿清雨突然睁开眼,蓝眼睛里像下过一场暴雨,雨后世界清晰明了。

    舱窗外是流云和日光。

    七张卡带。

    赫琮山没动,他被拉住了上衣领子,微凉手指卡在第一粒金属扣子那儿。

    “选一张,向你道歉。”

    落在耳边嗓音轻而诱惑,“选到什么用什么姿势,上校,试试。”

    第48章

    ……

    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

    “戒烟?”赫琮山问。

    瞿清雨往他怀里缩,懒洋洋:“你先戒。”

    “已经没怎么抽了,你说得我像烟鬼。”

    赫琮山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在他发间穿梭,隐隐笑了。

    床单四件套是纯黑,瞿清雨诡异地停顿,表情复杂:“黑的……”

    不用他问完,赫琮山低而沙哑地笑了,验证他的猜测。

    瞿清雨:“……”随便吧。

    他动了动手,摸到了赫琮山后颈,腺体温度正常,单从外观上没有问题。他心里装着事,赫琮山抓住他手腕,听见他说:“下次陪你去疗养院。”

    他说话带着鼻音,没一会儿要睡了,呼吸安静。眼睛闭着,拉出婉约清秀的长弧。

    人落在深黑的床单上,视觉冲击给得够强。也就那么小小一团,睡姿规矩。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养过的一只兔子。那只兔子三瓣嘴,小门牙,有红红的眼睛。皮毛雪白,肚腹柔软。就是太独立了,不愿意呆在他身边,趁他不注意跑掉了。

    少年上校为此大发雷霆,勒令所有人帮他找兔子,黎雪纺好不容易找到哄他的机会,帮他找回来,温柔地安慰他。

    可惜那只兔子不是从前那一只,上校记得自己走失的兔子,在它走失前自己在它腿上绑了一条红毛线绳。

    介于黎雪纺纤弱的神经,他还是找笼子养起来了,不过不怎么上心,让人给它水和青草,时不时拎着金笼子放出来玩一玩。

    人和兔子毕竟不一样。

    塌陷的事儿没完,见人睡了和赫琮山起身。

    张载和霍持在指挥室会客厅等待,霍持刚灰头土脸训完新兵,浑身汗直流。

    “地下烂成这样子,这届的军校生还能去学校上课吗?”霍持由衷叹气,“上次没从军校正经毕业的军校生死了一半。”

    从各地训练营选拔上来的Alpha士兵中十分之一的人会通过各种途径进入军校学习,通过军校毕业考核的人才会有机会成为一名军官——或者有人想要一辈子做士兵,那他可以不用继续修习文化知识。

    军校最多三年毕业,所有课程最少能在两年半学完。理论课中《思想与哲学道义》、《帝国简史》和《回望军工》三门是重中之重,实践课是一次大型战争的真实演习。

    以眼下的紧张程度,没有时间培养军官。

    半天没得到回应,霍持不由得抬头看。

    巨大落地窗的背景是深海,无数神秘水母穿行其中,身体呈现透明幽暗的色泽。海贝和海螺绕着摇摆海草,大型鲸鲨体型硕大,你追我赶,捕食猎物。

    Alpha军官背后是一副巨大的地表图,从某条山脉以西,阶梯线锯齿般高低不平。绿的是现存植被,黑的是炮弹炸毁无法再生的土地。

    多年前的地表绝不坑坑洼洼至此,茂林湿地遍布,生态循环自洽,直到出现第一只变异种。一只遮天蔽日的蝙蝠,形状可怖。

    虫类形态各式各样,再让它们繁殖和进化下去,总之疏不堵漏。

    他们需要一场大战。

    赫琮山始终未开口说话,空气中有Alpha信息素平静的漩涡——大部分时候,指挥官都是冷静自持的,从不惊慌和失态。

    他桌面上放了恒定金属摆动小球,和一座倒扣沙漏,银白细沙悄无声息消失大半。

    霍持连日焦灼的情绪也缓和下来。

    “再等。”

    赫琮山拿住最外围的小球,那些小球一个接一个碰撞,状似恒定。

    “你觉得它们为什么突然有了神志?”

    这是佘歇的活儿,霍持只管打仗,他硬着头皮猜了猜。

    赫琮山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再等。”上校说。

    这段对话分外简短,赫琮山收声看向一边的张载,说:“别再有下次。”

    他不想再招人的原因仅仅是磨合需要时间,张载清楚,但心中依然颤动,他温顺而恭敬地说:“是,长官。”-

    瞿清雨猜测自己身上有Alpha信息素浓烈的味道,因此向华西崇请假。

    措辞诚恳严谨,理由充分,长篇大论,中心思想突出,标准请假条格式。

    过了半天,华主任甩过来两条「聊天记录」:

    赫琮山:请三天假。

    隔了半个月,赫琮山再次:请一天假。

    最新那条——

    赫琮山:请假。

    瞿清雨:“……”

    他拉开窗帘朝外看,天气晴朗,顺着指挥官卧室的某一角建筑围墙高高矗立。

    监狱。

    一只电子巡逻鸟拍打翅膀。

    阳光强烈,瞿清雨眯了眯眼。

    他还答应了唐陪圆一件事。

    指挥官室外依次有面部识别、指纹解锁和虹膜验证。瞿清雨下楼时忽然再次收到华西崇的简讯,说自己顺路过来一趟,在门口等他。

    春天,南部军事基地依然落叶萧条,遍地枯枝。

    早起微凉,真鸟儿在枝头叫。

    “我知道你在想他的易感期。”华西崇说,“走一段看一段,信息素的问题倒是其次,最近波动不频繁。我担心的是其他……”

    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下次你跟他一起去绿湖疗养院。”

    瞿清雨总觉得他有想说的话,喊了声“老师”。

    华西崇摆摆手:“我就来给你带一张身份信息表,上次忘了给你。你忙你的,平路还能摔跤不成。”

    瞿清雨知道这训练营里有不少他少年时的回忆,不再打扰。转身时他隐约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背上,等到回头时洒满晨曦的道路上仅有华西崇一人,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说:“去吧。”

    “见到了?”

    华西崇头也不回站直,支架抵地:“还不滚?”

    “见了一面而已。”

    高大的Alpha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Beta青年围了一条不符合季节的深灰围巾,那条围巾十足的大,大而长,在他脖颈上绕了两圈,垂在身后。他穿得暖和,后颈在渐远的微光中泛出白。

    “长大不少。”

    Alpha颇为遗憾地笑了,这才随口叫了一声:“爸。”

    “我不是你爸。”华西崇面无表情地说,“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Alpha视线仍然没有移回来,说:“你知道他跟赫琮山在一起了吗?他身上有赫琮山信息素的味道……真重……能是赫琮山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似笑非笑:“因为赫琮山军衔比我高?信息素等级比我高?”

    华西崇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你——他跟谁在一起是他的事,他喜欢谁也是他的事!华之闵,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

    华西崇气得够呛:“你找借口把他带回家关起来是想干什么?我教了你那么多年,没想到……没想到教出一个……”

    华之闵好心替他说了:“畜生。”

    “畜生就畜生了,父亲,有些事能光明正大的抢,有些事要不择手段。”

    华之闵伸出一只胳膊给华西崇搭手:“您别气坏了身体,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死了他会难过。”

    华西崇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脸色发青:“你离他远点!你这个不孝子!”

    “啧,你还把我当儿子。”

    道路尽头的人不见了,华之闵一手拉住帽沿戴上帽子,神情可惜:“没多久……他总会是我的。”

    “当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

    华西崇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有气无力:“你要干什么?”

    华之闵将手插在口袋,他依然望着Beta青年离开的长路,笑着说:“您猜猜看,猜猜看您从小没有照料过的儿子在想什么。”-

    到了监狱例行体检的日子,囚犯被喊出来,排队测量身高体重和血压,以及腺体情况。

    Beta医生坐在一张方桌上,肘边堆了个人信息登记表。监狱房间不大,再怎么朝阳的方向也显得阴森,编号118迈入门槛前抬起手臂从指缝间望向刺眼太阳,又放下。明明朝阳初升,他身上却有夕阳薄暮之态,鬓发白了小半。

    狱卒替他拉开了凳子。

    “见过好几次面了。”瞿清雨微笑后靠,说,“最近怎么样?”

    Alpha咳嗽了一声,即使在监狱他也是体面的,囚服整洁,可想而知出生显赫,教养良好。

    “医生。”

    有风。

    他瞳仁忽然凝滞了瞬间,长久不使用的声带齿轮般滞涩:“你是Beta?”

    “低血糖吗?”瞿清雨自顾自说,“有点营养不良。”

    “你是Beta?”

    Alpha再次重复:“你身上有Alpha的味道,这种程度,你们是伴侣。”

    瞿清雨回答他其中一个问题,不太在意地说:“是,我是Beta。”

    Alpha不再开口。

    体检的项目不多,瞿清雨填上最后一笔,含笑:“下次见。”

    他刻意在出门时放慢了脚步,身侧反光板映出118囚犯模糊的面部轮廓,他们在空气中对视,又各自移开视线。

    狱卒送他出来,颇感唏嘘:“当年也是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谁知道他私下AO不忌,还一刀捅穿了Alpha情人的腺体,罪有应得。”

    唐陪圆正在地上挖土,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附近遍地都是杂草。他不知是什么情绪,看了眼监狱横栏,又看了眼手,用力地一刀铲进土里:“人人都能说他一嘴了,以往不知多少人上赶着送礼。”

    他后颈还包着纱布,有生命特征的细胞对疼痛同样有反应,腺体又是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千万根针扎不过如此,可想而知忍受多大痛苦。

    瞿清雨看他额头上一度冒冷汗,给他递了张纸。

    唐陪圆接过纸擦汗,顷刻间纸就汗湿了,他将纸团揉成一团,也还是那副没精神的模样,眼睛下的乌青却没那么大了。

    “要是有可能,也不能这样再相见。”他耷拉着睡不醒的眼皮说,“两副骷髅架子对着看,一看就是你没忘情我还耿耿于怀。”

    “走吧。”唐陪圆站起来,“去你的诊所。”-

    诊所不大,五脏俱全。唐陪圆掀开帘子弯腰进去,四处打量,称赞:“这东西你都能搞到?”

    粗略一扫都是最先进的机子。

    瞿清雨调整显微镜,眯着一边眼睛观察他在培养皿中的腺体细胞,不出所料,又死一批。他摘下塑胶手套,皮筋在手腕处“啪”弹出响。

    “我看看。”

    唐陪圆一只眼睁了半天,得出结论:“又死了。”

    “很正常。”

    瞿清雨单脚撑地,改变培养液比例和浓度,再次尝试。

    有十几次了,唐陪圆嘴上说不抱什么希望其实还是非常关注,只不过失败的次数多了,不免泄气。他仰躺在沙发上,扶住自己眩晕的大头。

    “你过两天要去军校报道?”唐医生虚弱地问。

    头顶天花板和灯都在转,他喃喃:“务必要把《思想与哲学道义》这门课上好了,要是挂科就完了,什么课都有救,这门挂了此生别想获得初级军官证……”

    瞿清雨替他拉暗了灯。

    窗边绿箩叶子鲜亮,长长垂下去。骷髅模型被小洲和小克擦得根根干净,不染灰尘。

    离开前小洲来交班,他见到一个Alpha睡在沙发上本来很紧张,瞿清雨冲他摇了摇头。

    小洲迟疑半秒,缓缓走近一步,鼓起勇气给精力不济的唐陪圆抱了床被子,顺便虚掩了门。

    “瞿医生,你最近不住这儿吗?是医院要值班?”

    小洲尽可能放轻声音问:“要留门吗?”

    瞿清雨笑了:“你怎么和小克一样啰嗦。”

    小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小克很好的,是好心。”

    瞿清雨扶着后颈转了转,听见自己的脖子发出“嘎吱”的脆响。

    他笑了笑:“问了吗?”

    小洲小小声:“小克的Alpha打他,有一次太严重,没有去医院,第二天还爬起来做饭,久而久之下雨天会疼,疼得受不了就想找个小诊所拿止痛药。”

    下了点雨,雨水顺着低洼处朝下流。Beta医生就站在台阶上看水,人很柔和:“他来我这儿看的时候拖太久了。”

    拖太久没法治。

    小洲:“我还知道后来的事,小克藏不住话,什么都跟我说了。他说他来治的时候害怕得不得了,超过五十他都没钱,他手上就五十一,还要留一块星币坐车。”

    “医生,你怎么让他们分开的?”

    瞿清雨开玩笑一般说:“在身上喷了Alpha信息素,找上门把人吓了一顿,谁知道他不禁吓,跪在地上磕头,一边抖一边签离婚同意书。”

    下了雨,一会儿可能裤腿会湿。瞿清雨一心二用想。

    小洲也关心地说:“瞿医生,你过两天要去军校报道吗?最近天气不好,记得多穿两件衣服。小克帮你整理了行李呢,带了好多止痛剂。”

    “对了,这是隔壁的老师送来的小饼干,特别甜。”

    瞿清雨对他说谢谢,纸盒装着的饼干味道香甜,黄油的口味。

    雨下得更大了,小洲小跑进去给他拿伞,连忙给他撑开,黑柄的长伞遮住瓢泼大雨,四面雨幕连成线。

    “你真是……”瞿清雨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不用这样。”

    他是在笑,眉眼唇都恰到好处,眼睛颜色是色重的蓝,唇淡红,笑意揶揄。小洲没忍住盯着他看走了神,更不好意思了,红着耳朵声如蚊蝇:“救命之恩……应该的……医生。”

    其实他一直不太敢接近瞿清雨,从来到诊所后对方出现的时间寥寥无几,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和小克呆在这儿,算账和卖一些药品。小克懂一些药理知识,他不识字,只能尽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摆摆药品擦擦骷髅,给绿箩浇水。

    好不容易碰上一两次,对方身后总跟着这样那样的Alpha,他总想正式地说一次谢谢,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而且医生本人看上去并不好接近,他太漂亮了,像橱柜里的精致玩偶,摆在金店的镇店之宝……总之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他不笑时显得冷淡疏离,穿白大褂坐那儿给人打针或者配药的时候戴口罩,或者护目镜。距离近,却无形中跟人隔了一层,让人不自觉地心生退缩。

    法门街也乱,附近警署的长官和他关系不一般。有一次小洲见到对方来替人收租,警棍一下下重重敲在隔壁大门上,到这儿人却变得秀气收敛,夹起了嗓子,捏着腔调问医生能不能请他进去喝一杯。

    被拒绝了。

    警署长官也不生气,在门口徘徊半天,作出一副可怜样子,说真的口渴了,于是那扇用警棍一碰就开的门在他面前敞开。他扯了扯制服下摆,整理了着装,就差揽镜自照,最后将从不离身的警棍和枪及一干利器交给下属,自己一个人弯腰进去。

    纱帐模糊,天热,医生在看书,书页翻过一折。警署长官的目的不是桌上凉水,径直走过去。

    医生穿拖鞋,小腿清瘦纤细,肌骨冰雪盈盈。那拖鞋大了,挂在白皙拱起脚面,要掉不掉,终于在他期盼中掉了。

    他看样子很想半跪下来给医生穿鞋,一边膝盖挨着了地,刚伸出手,医生腿一晃,脚落了地。

    小洲听见警署长官心疼地问“冷不冷”,夕阳落了一半,暑气未褪,医生似笑非笑和偷看的他对上视线。

    他眼底没有什么,尤其没有跪在自己面前的Alpha。

    莱特恩同样。

    他不太愿意跟人说话,看上去热情,其实对什么都冷漠。那警署长官一走他就很不高兴了,用凉水冲脚五分钟,骂了句变态。

    犹不解气,湿淋淋地淌出来,踹了脚凳子。

    ……

    瞿清雨接过他手中的伞,他手指袖间似乎盈着幽幽暗香。而小洲又知道,除非有什么特别目的,不然他不轻易用香。今天显然没有什么猎物。

    “轰隆!”

    闪电将天空撕裂一道长口,雨从口子里倾倒出来。

    瞿清雨:“雨下太大了,你先回去。”

    小洲点点头往回走,挥手:“医生,注意安全!”

    这种天气下撑伞没什么用,衬衣被雨水淋湿,贴在腰腹处。瞿清雨“啧”了声,弯下腰用雪白湿巾擦裤脚的污渍。

    “嘎吱——”

    刺耳刹车声。

    赫琮山向来不超速,急刹的情况对他来说少之又少。瞿清雨头也不抬,仍弯腰清理裤腿。直到一双漆色军靴踩过浑水,停在他面前。

    瞿清雨慢半拍地支起上半身。

    赫琮山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黑伞,强悍肌肉隐没曲折上衣褶皱内,手肘又如钢筋铁泥,无法捍动。瞿清雨保持半弯腰姿势看他,瞥见他刮得发青面颊,连同凹凸而下喉结。

    瞿清雨撑着膝盖笑了,眼底流淌过美丽的银河:“来接我?”

    触及他腰腹湿淋痕迹后赫琮山眉头几不可察一皱,他将伞还给瞿清雨,单手轻轻松松将人勒着腰往下抱。

    瞿清雨抱紧他脖子,脚下污水流淌过斜坡。

    下雨天人就容易烦躁,而且实验又失败了:他本来不那么有兴致,此刻心想算了,反正有的是时间,不着急一时半刻。

    临上车门前赫琮山顿了顿。

    不远处有两人撑伞过小路,狂风暴雨摧折树木,碎花伞盖倒掀,依稀分辨出是结伴出来的Omega。不知道为什么上校目光滑了一滑,顷刻间脖颈被掐住,那双沾了雨水的手顺着他脖颈往上到下巴处,抬起他的头强制他收回视线。

    “今天我和任何一个Alpha都很有距离,至少一米了。”

    赫琮山:“一米?”

    “不够?”

    赫琮山:“你说。”

    瞿清雨忧郁:“两米,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再多显得我不合群。”

    赫琮山胸膛震动。

    “到我了。”

    怀中人用柔软面颊去蹭自己的下巴,手上不轻不重用了力:“再看掐断你的脖子,赫琮山。”

    “离别的Omega远一点,有家室的人了,上校。”他含笑说,“当心被片成片皮烤鸭冲厕所。”

    第49章

    佘歇在十七楼指挥官室见到Beta青年时放缓了脚步,二十多盏骨灯镶金镀银,对方披了件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深黑大衣,手腕白皙,舌尖抵着一粒青色的糖。

    低头翻看通讯上群聊消息时唇边露出佘歇很少在其他人身上见到的,清纯和妩媚。

    妩媚。

    灯下观美人,佘歇形容不出其他的词,确实是妩媚。什么样的词落到他身上都裹着致命诱惑力,清纯变了味,妩媚也变了味。

    应该是在看《新生入学须知》,加了军校生的大群,议论宿舍分配和在校长官。当年他们开学前两天也这样,对学校生活充满憧憬。

    “赫琮山在里面……”

    “佘教官。”

    瞿清雨顿了顿,当这种时候他又恪守上下级之别了,站直客气地称呼:“跟一位二级少尉说话。”

    佘歇这才发现他穿了条丝绸面料的宽松长裤,暗色,上面绘了银纹,稍一动作柔软长裤风浪一般垂动。走动间越发显得四肢纤细。

    他身上有Alpha的信息素味道,严丝合缝包裹全身,从每一寸筋骨和血肉渗透出,存在感极强,强势驱逐一切觊觎者。

    佘歇目光从他敞开少许的领口掠过,说:“现在你不是我的学员,叫我名字就行。”

    瞿清雨微微一顿,而军装的Alpha已经敲响了指挥室沉重的大门,里面传来一声“进”。

    二级少尉是秦荔的一名副官,刚汇报完,悄无声息站在一边。空气清新器在永不止息地运作,但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依然挥之不去,无形中一座泰山压在背脊上,挤压心脏。

    Alpha军官面前是多份地表资料,他过目不忘,翻看文件的速度很快,勾圈的速度也很快。

    佘歇每一步都走得困难,他提起步子,深呼吸,再放下。

    上校新婚的消息长了翅膀的鸟一样飞往各地,除少数军政高官知情外没有人知道是谁。上校私事,他的配偶享有和他相同的隐私保护权。帝国法律毫无漏洞,如有诽谤,在双方无法和解的前提下,军事法庭有权越过中央法院对任何一个造谣者处以极刑。

    曾经有一任指挥官的Omega因流言而从高楼一跃而下的先例,不到半年,Alpha因失去自己的伴侣无法入睡,心衰猝死。极刑由此而来。

    “长官,这是和军校对接的军官。”

    佘歇吐出口气,缓缓:“您看看。”

    赫琮山换了墨水,摸过肘边的纯净水喝了一口,他眉梢动了动。

    那水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几片柠檬,偏黄的颜色,明显过酸。上校左边面颊抽了下。张载要给他换,他制止,又咽了一口,这回太阳穴也抽动了。

    赫琮山抵着额角,露出没办法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手放在玻璃杯杯沿,对张载说:“拿出去给他。”

    不知情的二级少尉张大了嘴。

    佘歇低下头,目之所及是换了的地毯,柔软华丽,一路铺向Alpha军官脚下。

    上面冒出一朵太阳花,晃着比杆子更长的大脑袋,明媚可爱。

    他走神得太明显,张载回来,咳嗽了一声。

    佘歇猛然回神:“上校……”他喉咙干渴,说,“长官,还有血液检验样本。”

    血液检测样本没什么可看的。

    各种资料繁复冗杂,赫琮山静坐,表情莫测。

    地下那只是虫母,周围密密麻麻围满虫蛋。他当时在最前列,所有随行Alpha军官一阵倒吸冷气:成千上万的虫蛋,个头大小不一,蛋壳厚重,铺满一地,在暗不见天日的地下整齐排列。工虫孜孜不倦运送尚未孵化的虫蛋,不断扩大巢穴,构建庞大地宫。

    在场所有人遍体生寒。

    短短三年,或者更早,它们已经将触角深入地下。

    以市中央塌陷来看,恐怕虫母不止一只。以目前已知巢穴的面积和体量来看,它们的目标是北部军校。

    不是有重甲的南部军事基地,不是能够等待营救的市中心,是往南部送士兵和军官的北部军校。

    赫琮山沉默着点燃一支雪茄。

    他在命人放火前取了一试管血液,和几年前的结果差别不大。

    问题不出在异种体内。

    那它们是如何在短短三年内完成如此大规模有计划又极具人性的入侵和繁殖?不从海岸线走,不从戒备森严的南部军事禁区走,偏偏选了深到无法探测的地下。

    赫琮山眼底发沉,吐出三个字:“信息素。”

    二级少尉听不明白,摸了摸脑袋。

    佘歇很快反应:“虫母的繁育期不正常?它受到了信息素干扰,以为自己一年四季都在发青期?所以不断交配和产卵。”

    “等不了了!”

    刚到的霍持正好听见这句话,暴躁道:“必须打。”

    佘歇冷冷:“一旦打起来谁去守北部军校?”

    霍持一手指向门外,不敢置信:“他们那些小兔崽子,不拿枪怎么算军人,你想他们一辈子待在军校里?待在象牙塔里?”

    佘歇冷静了点:“他们还没毕业。”

    霍持:“我们那时候谁毕业了?赫琮山被他爹从军校拎走大一刚上一年,打着打着还抽空回来考了结业证。”

    佘歇忍无可忍:“所以我们死了四分之三的同伴!你不是不知道军校三年意味着什么,根本不是所谓的身体素质,是心理素质,没有人会不害怕战争不害怕死亡,能一上战场就直面异形!”

    霍持吼叫:“那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耗死?等着一届又一届军校生毕业再加入战场?再打十年的战再失去一个指挥官——”他顿住。

    寂静。

    他们同时被按下暂停键,最终霍持低声:“上校……对不起。”

    瞿清雨听到这句对不起,看了霍持一眼。

    前军事指挥官萧庸死后黎雪纺再嫁其弟萧提,按道理讲,萧提既是赫琮山血缘关系上的叔叔又是他名义上的继父。但他对萧提的态度十分不恭敬,甚至是冷淡。

    这叔侄关系不好,势如水火。

    黎雪纺,瞿清雨听过,从医药学,对Omega抑制剂的改良有突出贡献。

    在很早之前,抑制剂的作用仅仅是推迟Omega的情潮,还不足以支撑他们熬过漫长发青期,因此他们必须在第一次发青期来临前找好Alpha,在终身标记后仓促结婚。

    黎雪纺遭到过激烈反对,但他最终成功了。萧父同年竞选成功,他的那对Alpha双生子智多近妖,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提出要大量投放和使用这类高质量抑制剂,收获了全帝国近半数Omega的支持。

    至此事成定局。

    次年,黎雪纺嫁给了萧庸。

    他出身书香门第,天之骄子,又年少成名,二十岁和匹配度极高的心上人订婚。听上去人生顺利得过了头,可惜结婚不到一年患上腿疾,被迫放弃学业,此后一直卧床静养,见过的人不多。

    按时间推算腿疾在生赫琮山前后。

    赫琮山并未动怒,他神情极淡,光线不好,瞿清雨有一瞬间错觉他唇边弧度是嘲讽而讥诮的:“吵够了?”

    佘歇和霍持老老实实低头:“长官,吵够了。”

    赫琮山的话听得不那么清晰,瞿清雨端着柠檬水,猜测他让这二人中的一人辅助秦荔去一个个毁灭已知虫巢,另一个留在市中心药检科,找市内所有明文登记过的Alpha的信息素浓缩液。

    这两人都被骂,接了任务灰头土脸蹭着墙角走了。张载送他们下楼。

    瞿清雨:“地下黑市的信息素浓缩液提取更多。”

    赫琮山扶着脖子转了转头。

    “要记录对我来说很容易。”

    瞿清雨朝他举了举柠檬水,眉梢挑起:“长官,你求我一下,我就帮你。”

    赫琮山后靠,没动,看着他,低笑了声。

    “不用你做什么。”

    赫琮山说:“替我去见个人。”

    ……

    “怎么?”霍持跟着停下脚步。

    佘歇闭眼,又睁开:“没什么。”

    他站得笔直,竹叶信息素不受控地跑出一点。距离他最近的那盏骨灯幽幽明亮,霍持替他回头,指挥室一片灯火通明。

    “这么多年了。”

    霍持感慨:“就算不是Omega,也很好。”

    升降梯到达层的蓝光闪烁,过了一会儿,在缓慢下降的失重感中,佘歇将后脑靠在壁面,突然问了他一句话。

    “佛托海之战我要是成功……”

    霍持心神一凛。

    早有传闻赫琮山是前指挥官萧庸之子,但事实上萧庸对他没有任何特殊,他和军队中的任何一个士兵一样,在枪林弹雨中立功,几次命悬一线。

    直到萧庸的遗体随着纯白花环围绕的灵柩回到故土,黎雪纺坐轮椅为他扶棺,赫琮山戴孝捧灵位牌走在最前列,他们才知道。

    黎雪纺随母姓,赫琮山少年时待在外公家中,改过姓。

    ……

    萧庸战死,指挥官候选者二十又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赫琮山并不想做指挥官,他没有参与这场军事选拔,他对军权和政权表现出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排斥,但他又确实是天生的领导者。

    Alpha信息素等级赋予他与生俱来的压制力,当他出现在战场上那一刻,他注定要走上命运既定的道路。

    压力太大了,在节节败退的时候。

    霍持是真不知道佘歇为当年的失败耿耿于怀,他直截了当:“你输了。”

    春夜凉风涌入升降梯。

    佘歇出去前将领口那对橡树叶领花别正,淡淡:“我知道我输了。”

    霍持松了口气,又听见他晦涩不明地问:“半年前赫琮山的信息素波动一路红灯,他没有Omega,却依然在最近七次的检测中保持正常水平,你认为那七张检测报告没有任何异样?”

    一个指挥官,必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和信息素的绝对正常,以应对千变万化的战局。这是对军队和士兵负责,没有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霍持缓缓转过头,咬着牙:“你、说、什、么?”

    佘歇大步往前走,扔给他一句:“我有权提出质疑。”-

    山脚勤务兵在闸口放行,过了层层关卡和身份查验,车行驶在宽阔的盘山公路上。

    张载:“这是故去的萧庸指挥官旧居,他和执政官是双生子,从成年后就住在一起,战死后埋在了后山。”

    道路两边种满茉莉花,香气淡雅。

    瞿清雨猜测那个叫做黎雪纺的Omega的信息素味道是茉莉花。

    “您愿意来我很意外。”

    瞿清雨漫不经心:“有什么意外?”

    张载说:“您看起来不像愿意替上校来的人。”

    瞿清雨:“我确实不想来。”

    张载一噎。

    “我没有长辈,对长辈的印象也非常一般。”

    三层小洋楼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露出红和白涂层的屋顶。瞿清雨收回视线,说:“赫琮山从不轻易开口。”

    “他想我来一趟。”

    第50章

    很奇妙。

    张载坐在车里想,他见对方的第一面时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一个为了靠近Alpha不择手段的Beta,出身贫民,私生活混乱。

    赫琮山手中有他接触过的所有Alpha的资料,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上校眼里不揉一粒沙子。

    张载记得当时的情形,他将完整的装订后的资料交给赫琮山。Alpha一页页看了,上面没有私人感情和批判,是侦察科例行的文字事实表述。那天是半夜,天昏黑,他以为赫琮山会暴怒,没有。赫琮山将烟蒂碾灭,对他玩味地说了一句话:“要你教我识人?”

    张载私下认为赫琮山因情失智。

    刮了风,风过树梢,新生绿叶柔软鲜亮。Beta医生提着医药箱走走进铁门,他步子走得不快,看起来心肠不好,嘴巴很坏,讲出伤人的话,又没有真心。

    走着走着他一停,抬起鞋尖,面无表情走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弯下腰,盯着地面看了半天,把什么东西抓到了草丛里。

    等他又走出一段距离后张载同样下车,在草丛里找了半天,好几只背着笨重大壳的蜗牛在那里开会,悠闲自得。

    张载突然又不确定是赫琮山因爱失智了。

    他喊了瞿清雨一声。

    瞿清雨对他也同样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依然停下来,转身等张载说要说的话。可能是错觉,或者风太大迷了眼,他身上没有第一次见面那样让张载明确感知的目的感,变得有一点儿柔软,也有一点好说话。

    其实有很多人喜欢他,而他也确实有让很多人喜欢的本事。

    张载被迷惑,不小心吐露真言,惭愧自省:“我以前……”

    瞿清雨不等他说完,朝后挥了挥手,动作幅度不大。

    张载于是没有说完,只目送他离开视线范围。

    ……

    “医生,请跟我来。”

    三层小洋楼说是小洋楼,但事实上是三面小洋楼,东西北三面各有三层,中央是花圃,花圃中种了不少纯白茉莉花,搭配以绿叶。

    不是茉莉花的季节,地下做过处理。

    卵石路铺向北面的那座楼。

    带路的Omega推开门,热气扑面而来。

    恒温室内。

    瞿清雨眯了眯眼。

    一般认为,人如果不能确定会永远待在恒温环境中,尽量还是感受四季。不然一旦从温室中走向户外,微风和天气轻微的变化都会令他身体不适。

    “先生用了晚餐,在楼上小睡。”

    Omega低声说:“您稍等十分钟。”

    这里很久没有外人进来,Omega有一点儿好奇,给瞿清雨端来红茶后小心地观察他。

    是个Beta。

    少见的Beta医生。

    Omega看得太出神,红茶在杯口溢出,流到烫金工艺的杯托上。

    对方递给他一张纸。

    Omega说了对不起,又匆匆道谢。

    瞿清雨对长辈的概念已经非常模糊了,他也根本不在意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喜欢他,毕竟追求所有人的喜爱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

    他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目之所及是偏暖色调的大灯和家具。

    这里虽然说住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却并没有什么轮椅轨道或者便于取物的低处置物架。

    桌面上有烤成兔子形状的小饼干,没烤好,有一部分糊了,一部分还是金黄色,焦香焦香。

    Omega“哎呀”一声:“是黎先生的饼干,他听说今天有客人来,特意早起烤的。他身体不舒服,精力也不够,错过了烤箱时间。就让我又去买了一份,本来要换的,我忘了,马上就换。”

    他慌慌张张正要拿着盘子走,楼上的呼叫铃突然响了。瞿清雨和他同时抬头,Omega更慌乱了:“黎先生醒了,我先去照顾他洗漱!”

    没一会儿直梯下来了,门打开,瞿清雨顿了顿,看见了轮椅上的Omega。

    Omega的骨架一般偏纤细,他坐在轮椅上,穿了浅灰色的毛衣,膝盖以上的地方盖了一条长长的绒毯。人很文秀,身上有书香气,眼瞳温柔如水。擦了提气色的唇脂,还是显得久病孱弱。

    “您好。”

    瞿清雨礼貌打招呼:“我来看看您的腿。”

    “再等一会儿。”

    黎雪纺笑了笑,说:“医生还没有吃东西吧,晚饭留了鸡汤,用红枣、枸杞、板栗还有香菇炖的,有甜味,炖了两三个钟头,要不跟我一起要先吃一碗?”

    瞿清雨一顿。

    鸡肉不老不嫩,炖得烂熟,汤味道鲜美,冒着热气。黎雪纺大概吃过,仅仅喝了汤。

    瞿清雨陪他一起喝了半碗鸡汤。

    院子外面刮风,春意簌簌,淡茉莉花味温柔充盈在每一处。

    和黎雪纺相处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他找来一把剪刀,修剪那盆茉莉盆栽多出的枝丫。这里太安静了,只剩玻璃房外面人造景观的潺潺流水声。瞿清雨没有继续说要看他的腿,他也没有再提起。

    暮色四合。

    “楼上有一间空房,今天住下吧,医生。”

    黎雪纺将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一截,挽留:“明天烤的兔子饼干就不会糊了。”

    瞿清雨说:“我还有……”

    黎雪纺细细地说:“床单都换了新的,被子也抱出去晒过太阳了,什么都准备好了。这里很久没有人来,有客人来我很高兴。”

    瞿清雨:“……好。”

    黎雪纺笑了声。

    对正常人来说室内温度还是偏高了,瞿清雨待了一会儿,注意到黎雪纺坐着轮椅给室内所有的花瓶重新装水,洗掉鲜花根茎上的灰尘。

    他帮忙搭了把手。

    时间不早了。

    半夜月凉如水,四周环境静谧温和。Omega领他上楼,墙侧应该曾经有过画框,亦或者相框,现在空荡荡,剩下一片淡色阴影。

    Omega一直用余光偷偷看跟在自己身后的Beta医生,他实在太出众了,是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长相。

    “这里只住了你们两个人?”

    Omega点点头,又摇头:“先生外出,要十天才能回来。”

    过了会儿又说:“上校有时候会来坐坐。”

    他身后Beta医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话伴着低柔的腔调:“我来之前他怎么跟你说的?”

    Omega如实说:“有医生要来,帮黎先生看看腿。”

    “对了,还有一只军犬,叫‘阿瑞斯’。之前是一直是上校养,后来送过来了。”

    瞿清雨差点忘了阿瑞斯。

    到了房间门口,Omega老老实实停下,说:“我就不进去了,医生,你进去吧,有什么事叫我,二楼是主人家的地方,我在楼下睡。”

    瞿清雨顿了顿。

    他露出一点模糊的笑,重复:“主人家?”

    Omega肯定:“是啊,主人家。”

    月光从巨大落地窗外溜进来。一半是光,一半是暗。套间,多个房间套在一起。关上门,视觉陷入漆黑。

    墙上挂钟在寂静中走过一圈。

    这是位于二楼的一间客房套间,也可能不是客房。

    瞿清雨漫无边际想了些事,想到到时候要一个人去报道——上校怕是没空,想到令唐陪圆谈之色变的《思想与哲学道义》课,想到新生群里满屏的@全体成员,突然“啧”了声。

    他怀疑自己有上学焦虑症。

    又想到战争,胃里一阵筋挛。

    脑子乱七八糟,瞿清雨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事实上他没多久就睡了,空气中有安神香馥郁的味道,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很快在一阵温暖中闭上了眼-

    黎雪纺跟视频里的人说:“我见到了,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你有没有向他求婚?我没有在他手上看到婚戒。”

    赫琮山沉默了一秒。

    黎雪纺不太信任他,咳嗽了一声,又问很关键的问题:“他是自愿跟你结婚的吗?”

    赫琮山说:“我很忙。”

    黎雪纺:“……”

    “你不高兴?”黎雪纺敏锐地察觉到,“你没有求婚,也没有婚戒,你还不高兴?”

    赫琮山调整了视讯的位置,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黎雪纺哭笑不得:“我现在才知道你结婚了,上校,你不带他一起来见我?”

    赫琮山简简单单:“他去了。”

    “你在想什么?”

    黎雪纺不能理解地说:“你让他一个人来?”

    听筒那边传来连续好几声重叠的“上校”,大概是在开什么会,字眼黎雪纺懂,又不那么懂。这场景何其相似,他心脏猛然一跳,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

    “有把握吗。”黎雪纺问。

    赫琮山离开了他原本所在的嘈杂的位置,去了一块安静的地方。落地窗外成排机甲悬浮,有军官们手把手实训。

    赫琮山说:“十之二三。”

    地下比想象中更混乱,可能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

    他会死。

    在钢戳印下前,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指挥室外有且仅有一盏灯没有灯油,那盏骨灯在周遭所有冥冥灯火中显得格外暗淡。

    赫琮山仰头看了会儿,眼底落了片雪,说:“我还在想。”

    黎雪纺轻微地抽了口气。

    “我抽不开身。”

    赫琮山说:“到时候也没什么理由让他去。”

    “先让你看看。”

    赫琮山稍纵即逝笑了:“是很乖巧。”

    黎雪纺也笑了:“他还有一座孤儿院,是吗?你上次去了回来告诉我,有一个小朋友你很喜欢,他想摸你的枪。”

    赫琮山紧绷的下颔骨松了松,又绷紧,低声:“他不太信任人,没有……”父母。

    “帮我照顾好他。”

    黎雪纺想了想,说:“过几天我会替你陪他去学校,我错过了你的开学报道,一直很抱歉。”

    黎雪纺轻声问他:“易感期能熬过去吗?如果他在你身边。”

    听筒那头Alpha有片刻的停顿。

    黎雪纺很耐心地等,最终听见Alpha平静的声音:“如果他愿意。”

    外面的天黑着,黎雪纺很少这么晚还不睡。他扶着轮椅转身,意外地看见Beta医生站在二楼旋转楼梯边。

    应该听到了。

    “吵醒你了。”

    瞿清雨靠在门边,用手遮了下眼睛,说:“没有,睡不着,起来走走,刚走两步。”

    “我有一个Alpha小朋友,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黎雪纺温柔地邀请:“既然你睡不着,愿意和我一起看看他的照片吗?”

    “在此之前。”

    瞿清雨幽幽叹了口气:“我是自愿跟他结婚的。”

    黎雪纺一愣。

    “那再好不过了。”他笑着说。

    瞿清雨跟着他来到了自己一开始住的卧室,套房之间夹着衣柜和储物室,面积很大,墙壁上摆满照片。

    “这是三个月大的时候。”

    瞿清雨停在那张模糊的产超图前,为了确认他凑近了。

    两个婴儿。

    照片右下角写着“容修&琮山”

    “双生子。”

    黎雪纺手在其中一个身上碰了碰,低低:“其中一个没保住,也不知道谁是哥哥。”

    他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这张应该是百天,抓周抓了萧庸的那把枪。”

    近百张照片。

    上校那时候还很小,用水管玩水,喷得到处都是,穿藏蓝色的小背带裤,裤腿都是湿的;带着小黄鸭游泳圈在游泳池里面玩水,到处都是水花;再后来慢慢地一横排过去,Alpha的身高开始猛烈往上窜,接触的东西也变成枪械和大量拆弹模型。

    瞿清雨心里一片柔软。

    “有段时间长得太快,上个月买的裤子下个月就不能穿。也不愿意拍照了。”

    再大一点上中学,瞿清雨猜测他那时候身高直逼一米九,校服裤腿短了一截。当时就表现出过人的领导力,被一群Alpha簇拥在正中央,不看镜头,看通讯器屏。两张集体照,后一张摄像正好照下他面无表情抬头的那一刻,深黑瞳仁漩涡一般摄取人呼吸。

    “这是中学毕业照。”

    黎雪纺回忆当时的情形:“我身体不好,照顾不了他,他去了外公家,很久才见一次。他当天毕业,前一天给我通讯,我没有接到,我再打回去他说拨错了。我知道他想我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很少开口,小时候一个人住校,长大了一个人四处跑,把自己料理得一丝不苟。等我之后再见到他,他已经可以用针线给自己缝裤子了。”

    瞿清雨突然想起到训练营的第一天,又想起结业大典那天,他问:“你去了吗?”

    黎雪纺摇头:“没有。”

    “当天是很想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不过生了病,一觉醒来错过了时间。只能拜托外公帮他照一张照片。外公说他不愿意拍单人,于是洗了毕业照给我。”

    “他当时多大了?”

    “距离十八岁还有半个月。”

    “这是那只叫‘阿瑞斯’的军犬,陪了他很久,已经到了退役的年纪。”

    黎雪纺温和地说:“你是不是害怕狗?”

    瞿清雨一顿。

    黎雪纺得到了答案。

    “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间就少了。”

    黎雪纺站在最后一张照片前,那张照片是他从某个军事头条新闻报纸上裁剪下来的,他大概同样怀着某种绝望的心情在后方等军报,得知胜利或平安的消息后才能松口气。

    这一整面墙上没有功勋、奖杯和通报战争胜利的大字报,仅仅有上百张生活照。五颜六色照片落进瞿清雨眼底,他有一种离对方很远,又很近的感觉。

    黎雪纺思考着说:“他和我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我时常担心没有教给他一些应该教给他的东西。我在通讯里问他有没有求过婚,有没有给过婚戒,其实还想问他有没有强迫你,Alpha……”

    “高等级的Alpha更容易失控,他的信息素等级太高了,小时候对自己领地内的一切都有强烈的支配感和控制欲,我尝试矫正和引导过……我总担心他不能正确处理自己的情感问题。我希望他没有伤害过你,也希望你是真的因为喜欢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