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能轻易感受到爱。
暮色涌入,桌面体检报告单被吹得哗啦作响。
佘歇走出军官室一段距离,没忍住回头,正好听见Beta青年问医务室的医生什么问题,他瘦削得过了,腰窄细的一截,半侧过身体听人讲话,同样的作战服穿在他身上腰是腰腿是腿。走廊上风大,零星字眼灌进耳中。
佘歇收回视线。
他们并不相熟,佘歇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少有Beta能跟上训练营的进度,往往在第一波就会有不少人退出,Alpha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原因是他们天然拥有更强横的体魄、更高的智商以及更快的反应速度。人无法通过努力克服先天差距,却能够缩小——这是他们最初进训练营时当时的教官告诉过他们的话,少有人能做到,而对方实在太不同。
佘歇清楚赫琮山会被什么吸引,他明白大部分的Alpha会被什么吸引。走廊上狂风在某一刻停止,他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令他在刹那间转身。
“佘歇。”
佘歇条件反射:“长官。”
赫琮山关上窗,将欲来风雨遮挡在外。高等级Alpha的显性特征令他要比一般Alpha高大,他也有桀骜不驯的时候,从上战场那一刻起,他就收敛了一切锋芒。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和信息素紊乱令他在面对其他人时往往没有沟通欲望。
“还有事?”
他颈侧有明晃晃抓痕,是情欲的痕迹。
佘歇将枪支别在身后,静了静,说:“没有,长官。”-
是非常简短的沟通,隔行如隔山,内外科的领域完全不一样,除了唐陪圆这种鬼才什么都沾一点。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月牙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唐陪圆目光一直从高处朝某处建筑物看,那里什么都没有,仅仅铁丝网围成的藩墙牢牢挡住视线。
监狱。
瞿清雨:“有你认识的人?”
“一般认识。”
“今天是个探监的好日子。”
唐陪圆忽然说:“我们做个交易,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去监狱见个人,我会给你一条建议。”
关在南部军事监狱的大多是重犯,无期徒刑起。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他五官从任何角度都显得浓淡相宜,唇色过渡得淡红。唐陪圆猜测他大概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赫琮山的审批,而他依然答应了:“我陪你去一趟。”-
尖锐铁丝网将头顶深夜切割成一块块,监狱氛围冷肃。
“118,有人探视。”
唐陪圆走进探视间等待,他进去前脱下了皱巴的外衣。露出着装整齐的衬衣黑裤,宛如一道白刃劈进监狱窄小的方格房间。
他没有让瞿清雨等太久,出来时换了副照旧不精神的表情。手铐碰撞声响起,瞿清雨坐在室外长椅上,编号“118”的罪犯被押解着送往自己的牢房。
Alpha,不年轻了,额发微长地遮住眼睛。他看上去比唐陪圆要大,身后狱长举着电棒催促他,他温和地笑了笑,眼尾皱纹舒展开。
他太高,进入监牢门时弯了弯腰,后脑上突兀冒出几根扎眼的白发。
瞿清雨猜测他的年纪在四十上下。
这名Alpha拒绝了探视,他从始至终没有朝唐陪圆的方向看一眼。
唐陪圆脸上没有表情,他将勒得自己无法喘气的衬衣扣子解开,又一瞬间回到二十四小时医务室半死不活的邋遢样子,对华西崇直呼其名:“老头一直觉得精神问题是信息素紊乱带来的,也未必。Alpha的自我调节能力比想象中强,死不了就能活。”
“我也没有Omega。”
“你对Alpha的了解太有限了。”
唐陪圆说:“不管在不在易感期,他们都无时无刻想和伴侣呆在一起。你身上有至少上百个Alpha的味道。你是Beta,他既然选择一个Beta做伴侣,不管信息素还是Alpha的独占欲,这是他应该承受和克服的。但你——”
瞿清雨问他:“但我什么?”
“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和Alpha在一起。”
唐陪圆抬抬下巴,说:“里面那个Alpha,是我的病人。因为没有Omega信息素安抚,在一次信息素紊乱带来的精神暴动中失手捅穿了自己爱人的腺体,军事法庭判决他死缓,因为谅解书改为无期徒刑,这是他服刑的第八年。”
“Alpha和Omega才有腺体。”
瞿清雨偏了偏头:“他的爱人是一位Alpha,军事法庭大动干戈,大概是一名Alpha军官,也可能是军医。”
“你说得对。”
唐陪圆伸手压住后颈,神态平静:“他站在军事法庭上,指控自己对对方做出无法挽回的伤害性行为,由此失去一切。”
“他是当年执政官候选人之一,这桩丑闻令他在竞选中落败,一生仕途毁于一旦。”
“Alpha和Alpha之间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而他们依然失败了。信息素带来的连接无法被取代,等级越高的Alpha承受的精神压力更大,需要的安全感更多。这是我在很久后才明白的事,他对你说没关系或许不是没关系,而是他知道你已经给得够多了。”
瞿清雨一顿。
“而他更年长,年长者……”唐陪圆寡淡道,“年长者知道自己做什么是对的,他们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就如他拒绝任何探视,希望自己有心理阴影的爱人能寻找一个Omega,继续他此后的生活。”
他站起来要离开,转过身,后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惨白灯光下。原本应该是Alpha腺体的地方突兀横着一条狰狞的口子,腺体从此干瘪、无法产生信息素。
唐陪圆大步朝外走了两步,又停下:“赫琮山不会告诉你他的易感期和他要承受的压力,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他在同意和你交往的那一刻,就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但你——”
你做好准备了吗?
瞿清雨突然感到好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唐陪圆竖起后领,遮住伤疤,他沉默了片刻,温和了语气:“想见Alpha的易感期吗?完整的,没有Omega信息素安抚的易感期。”
“我知道你有勇气和胆量,有些东西不是单凭勇气和胆量就能克服。我来这儿是因为他的易感期要到了,我明知无济于事,还是想待在他身边。”
全封闭式监牢,顶上开了口。
待在里面的Alpha犹如困兽,后背是硕大118编号。他四肢被捆绑,整个人仰躺在电击椅上。单向玻璃令他变成被人观察的困兽,他一开始还能维持风度,等到后来神志不清地叫“圆圆”,悔恨万分说“对不起”,眼角淌下泪。他狼狈地蜷缩,浑身遍布电击伤疤和自残出来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不成人形。
“监狱没有锐器,他很有耐心,小时候教我写字就很有耐心,用在把筷子磨尖上也一样。我读书时专门选修了精神科的内容,对一切充满希望。很快,我开始无法入睡,他的症状应该比我更早出现。”
瞿清雨压在单向玻璃上的手在痉挛,胃里一阵阵绞痛。
里面Alpha的状态令他想到赫琮山在绿湖疗养院受折磨的样子,被围观、被研究,没有尊严,没有自主性。
他站在那里,他退了一步。
“老头让我劝赫琮山放下手头所有事去疗养院,这件事闹这么大,两年之内赫琮山要还这么个精神状况,他大概此生和战场无缘。”
瞿清雨浑身一震。
天气冷,唐陪圆说话时薄薄一层雾气哈在玻璃上,他咬牙切齿:“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我找个Omega他就能把筷子扎进自己脑子里,去他妈的极乐世界。我有时候在想,干脆让他死了算了,又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世间样样事都要顺他的意,我就要这么跟他这么熬着,熬到白发苍苍,和他一起进棺材,下地狱。”
“你们还没有走到现在的地步。”他胸膛起伏又平静,说,“你有更好的选择,不管是什么,只要不是爱人,不会受伤,不会面目全非。”
天边泛起鱼肚白,监狱罪犯起床晨跑,他们穿着统一的囚衣,背后贴着取代姓名的编号。
瞿清雨始终坐在座椅上,一整夜没有挪动过地方。
他四肢僵冷,幽灵般回到队列,结束了一整天的训练。野外训练需要在荒原搭帐篷,浑浑噩噩过了一周。他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他记不起来,他没有想要生活回到原本的轨道,是他招惹赫琮山,他是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但承担后果的人不是他,这让他真正绝望了。
他拿枪的手在发抖,子弹射进一堆枯草中,火星燃起灰烬,迅速在眼前燃烧。
在绿湖疗养院他见过赫琮山易感期的末期,Alpha的易感期在3~4次每年,随着信息素紊乱症状的严重,会逐渐变得混乱和不确定。他对什么都不确定,他很少有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他认为自己错得离谱,他不该在对Alpha没有任何了解的时候冲动踏出那一步。
瞿清雨一脚踏进冬日刺骨湖水中,行尸走肉地抬起枪,扫射掉了最近的敌人。
——要是赫琮山没有Omega,他们会走向绝境。他有Omega,他们依然会走向绝境。
他要是没有感受到爱,还能更轻易地说出“分开”的字眼,他确实是说不出口。人在感受到爱又不得不远离时,总是会患上拖延症,希望那一刻来得更慢-
空气中有湿润的沐浴露气味。
因为害怕,所以做了。
床头开了盏灯,瞿清雨忽然静了下来,他用手臂遮住眼睛,纯净地笑了:“长官,我以前见过你。”
他本来以为赫琮山没什么印象,也不会当回事,结果赫琮山应了一声。
瞿清雨又继续说:“我知道你害怕死人。”
赫琮山顿住。
灯光柔和摇曳,如同一只金鱼梦幻的长尾,游过水面,带起涟漪。
“做医生很好。”瞿清雨浑身轻松地对他说,“等我站在你身边那一刻,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一个人死在你面前。”
瞿清雨很快在被揉散的快感中被砸懵了,Alpha的声音温和、沙哑,他睁眼去看对方,蓝眼睛里清晰倒映出一片白茫茫的雾。
他可能点了头,可能没有。他突然听不懂赫琮山的话,上校说话一贯简洁,没有前因后果,没有铺垫,单刀直入。
也可能是他并不希望在此刻听到那句话。
灰色天幕遥远在世界之外,套上无名指的素圈冰冷精致。
是一枚婚戒。
第32章
那一刹那瞿清雨浑身的血液冻结了。
他没看第二眼,快速将那枚素圈取下来,刻意忽略了它背后代表的意义,想将它用玩笑的方式拉过去:“还是算了……上校,你知道我在淌河流攀岩爬树……容易掉。”
赫琮山从他脖颈上勾出了那条项链,他指腹温度高,瞿清雨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咣当。”
素圈和项链清脆地碰撞在一起。
那枚素圈缠在银链上,压回他领口。
赫琮山平稳地说:“掉了再说。”
瞿清雨张了张嘴。
他心存侥幸,无法开口,又有忽然而生的勇气,鸵鸟一样将头埋进了赫琮山颈窝。
“下一次易感期在什么时候,长官。”
再等等,他心想,再多一段时间-
深冬,天气变得恶劣。
今天之前他们的野外训练没有特别内容,上午加莎念了《士兵守则》,请他们牢记。就在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时候,佘歇将文件夹在桌面斯文地拍了拍:“醒醒,瞌睡虫们,我看你们对自己的教官都很不满意。”
所有的新兵精神一振,颤抖着嗓音:“没有,怎么会,长官,我们对你们钦除了尊敬就是钦佩——”
“你们的复仇时刻到了。”
佘歇打断他们,将枪放在讲台上,似笑非笑:“今晚你们会和自己的教官打对抗赛。我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你有本事,把你的教官压在地上摩擦也不是不可能。”
底下静了半秒,爆发出一声震天欢呼。
“有什么问题趁现在问。”
有人大胆问:“怎么算赢?”
佘歇:“你们的教官一共五十三名,你们所有人是一整个团体,二十四小时后你们剩下人头大于等于五十三,你们赢。弹药供给站有五处,分散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请注意,你们手中是真枪,枪支威力是军用机械的十分之一,中枪即为彻底死亡。虚拟战场的伤口会带到现实中。”
新兵一千两百人,身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瞿清雨拆掉了弹匣,重装回去。
“藏在夜色深处的不是你的师长,是你的敌人。”
佘歇站直,最后说:“野外训练的半年中,每周你们都会和教官交手,降落地点可能是遍布大雾的城市,也可能是陡峭的悬崖……没有人能预料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作战。你们的量化表现交由其中十七名教官统一打分,淘汰比例二比一。见到今天在奥兰长广场集合的新兵了吗?我们并不缺士兵,我们缺并肩作战的伙伴。”-
次日所有新生被随机投放在一片原野上,狂风呼啸,风声夹杂猛兽咆哮。
林渝狼狈地呛了一口风。他耳朵冻得发紫,说话时嘴里哈出白气。
“早知道今天要这个强度的对战我就在口袋里藏两块压缩饼干了,带块番薯饼都好啊。”
入夜,周边黑漆漆。
刚下过雨,地面湿润泥泞,寒冷、饥饿和未知恐惧涌上心头,林渝的话突然变得非常多。他害怕极了,一直往瞿清雨身边缩:“我怎么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瞿清雨用小刀削了一根手腕粗的树干,撑在地面。他在前面走,细微风声从远方传来。
手腕上计数器一直在跳,从“一千二跳到一千一,一千一跳到九百”,不到一小时,新兵剩下七百人。
“我看了眼地图和教官分配。”
林渝听见他说:“这一块是夏狸的地盘。”
林渝大为震撼:“五十三个地形,这你都记得清楚?”
瞿清雨笑了,手里木棍不好用,他换了只手拿:“他是唯一不擅长水战的教官,狸猫这种动物天生应该在山野丛林,动作灵活敏锐。水下搏击课他说漏了嘴,说什么劳子破分组,把他分到一片沼泽地。”
林渝呆呆:“他们也是随机降落?”
瞿清雨伸手将领口项链勾出来,手一顿,又掩饰性地放回去,随意揣测长官:“我们野外训练他们也要野外训练,估计有人觉得他水性太差了,踢过来加练。”
他说这话时表情是林渝形容不出的感觉,林渝暂且将心头奇怪放至一边,绝望道:“这计数表也跳得太快了,一小时少三百人,这么下去四个小时我们就全军覆没。”
“不用四个小时。”
瞿清雨看他一眼,给他重击:“最多两个半小时。”
真正的战场不是这样的,而这些Alpha军官,必须将每一次实战演习当作硝烟弥漫的战场。
林渝“啊”了声,郁闷:“那我们也太弱了,什么时候才会比他们强?”
瞿清雨也叹了口气:“不知道。”
可能永远不会。
不出意料,两个小时多一刻钟,所有新生全部耷眉臊眼站在奥兰长广场上,一边站军姿一边听自己的排长训话。
“树丛里有危险不知道往水里跳?你们的水下搏击课学了个什么!啊?学了一脑袋水吗?”
“水里有危险不知道往树上爬?迷路了?你手里的刀用来干什么?不做记号用来自杀?自杀你还要朝你的队友喊一声?生怕敌人发现不了?他***!”
阿尔维黑沉着脸:“你们的枪打活靶子也就及格,一帮**,打人怎么一个个跟#*****?等我站在你面前再开枪?”
“……”
全员挨训,静如鹌鹑。
“人齐了吗?”佘歇皱眉过来问,“我们排里少一个,他的班长说没看见他,一个叫周旋的Alpha。你们见过他吗?”
不少人都摇头,说没见过。
“报告长官……”
瞿清雨转过头,他身边的Alpha支支吾吾说:“他好像……去了禁区,那里有非常多电子巡逻狗,他想抓一只……抓一只抽了芯片带回来卖。”
阿尔维和佘歇的脸色齐齐一变,前者骂了句脏话,后者厉声:“怎么不早说!”
“我立刻通知上校。”
佘歇忍了忍说:“你跟我来,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他在什么地方,具体是什么时候。”
阿尔维拔腿就走。
“方诺文。”
佘歇急匆匆跟上,又想起什么停下:“瞿清雨,你们跟着,去医务室拿急救箱。”-
禁区是南部军事基地所有划双黄线的地方,具有警告意义的红色“X”符号血淋淋挂满每一处。铁丝网上挂着一片作战服的衣角。
所有Alpha军官全部等在黄线外,佘歇表情格外凝重,他站在最前方,背脊挺直僵硬。
“他的兵,失误在他。”
加莎烦躁地说:“所有长官应该都警告过你们,不要擅自靠近未知区域,特别是标禁止符号的地方。”
瞿清雨顿了顿。
“里面有什么?”
加莎焦头烂额:“还能有什么,虫族。”
“南部军事基地是最靠近帝国边缘的地方,一旦虫族入侵首当其冲。当初就是为了能让军队挡在最前方才这么选址。”佘歇冷冷道,“出了这道线,死亡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百分之一的几率是半残。”
阿尔维深吸一口气,一拳垂在铁丝网上。
瞿清雨:“你们在等什么?”
“非战时状态我们没有擅闯权,里面非常危险——”佘歇梭然转头。
“轰隆!”
远处传来巨响,硝烟味道一瞬间爆裂开来,地面出现一个巨坑。
“找是找到了。”佘歇说,“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等上校回来再说……”
透过重重方格铁丝网,天暗下一瞬。形似白鱼的军舰从头顶掠过,劈开云浪停在他们身前。
Alpha被扛下军舰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他昏迷不醒,被从某种恐怖生物手中抢下来时估计正好被钩住了肚子。整个肚腹被某种尖锐利器掏开,肠子掉出来部分,肉粉血红、模糊的一团。
开膛破肚。
所有Alpha军官肃然站立:“长官。”
方诺文干呕了一声,扶住铁丝网:“不行,得带回去……”
赫琮山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到瞿清雨身上。
瞿清雨没有一句废话,立刻蹲下来戴口罩、手套。对方胸膛还在轻微起伏,血腥味恶劣地冲击嗅觉。他简单扫视了伤口,覆盖渗盐水,包裹无菌纱布,伸手拨弄了看上去严重的部分,微吸了口气,从医药箱里拿出消毒水。
“掉出来得太多,已经休克,搬不了。”
瞿清雨额头上全是冷汗:“我先处理。”
他给露在外面的肠子尽可能快地消毒,覆盖二次检查是否有破损,万幸,救得快,没有想象中最糟糕的状况出现。检查完他的动作变得谨慎,观察内腹位置暂将肠子纳进腹腔,缓慢复位。
方诺文吐了两次,第三次终于强迫自己蹲下来。肠道混合失禁物的气味熏得他差点吐在口罩里,他胃里酸水直倒,脸一阵青一阵白。
瞿清雨抽空看了一眼他,隐约笑了:“我第一次见到跟你一样,你先看,不用勉强。”
“……”
方诺文深呼吸,憋了口气。他是那种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的Alpha,在克服不适后迅速进入了状态。
瞿清雨心并不如手那么稳,他上一次见这么大面积的创口也是一年前,几乎刹那,对战场的恐惧和望不到尽头的伤员沉重压上胸口。他闭了闭眼,项链因角度原因垂下,那枚素圈从领口落出来。
他竭力集中了注意力。
……
一片阴霾的天。Beta医生蹲在地面,口罩之上是一双深蓝的眼睛,他手套上全部是血,裤腿上也是血。说话口吻镇定,动作熟练。
赫琮山左肩深了一片,在血腥气味中想起最初见到对方的模样。
军舰有限,大规模投入战争。战地医生跟着一辆大巴坑坑洼洼地来,那天他正好站在不远处,一张张担架从他身边抬过去,上面躺着他朝夕相处的战友。
明显,那些医生被一下车就拖到跟前的患者惊呆了,他们需要点时间适应。军医主任暴跳如雷,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他根本来不及做具体的止血,只能简单粗暴地将破掉的肠子打结,剩下的就看天意。
赫琮山注意到对方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吐完站起来的,他用水漱口,戴上手套和口罩,从医药箱拿出手术刀,给距离自己最近的士兵割掉了来不及处理已经腐烂的肉。
他弯下腰问对方怎么样,需不需要水,对他说辛苦,乌黑额发在半空一遮,露出一双清丽的深蓝眼睛。
姓名牌夹在他左胸。
炮火在耳边炸响,赫琮山看得出来他在发抖,手却稳。
一面之缘,后来赫琮山想起来会往里面看一眼。对方可能揉着后腰靠在简易手术台边,也可能在做伤口缝合。
他只是看,却从未踏足过后方医院。
上校天然对医生有好感,从那时候开始对医生有好感。
赫琮山看了眼自己的无名指。
这太近了。
近得确实令他心满意足。
……
瞿清雨背后冷汗尽湿了一层,又被冷风吹干,他咳嗽了一声。蹲和坐都令他的腰不舒服,他撑着膝盖缓了会儿,对方诺文说:“我腿蹲麻了,剩下的就你来,你跟着过去,万一有感染什么……咳……再跟我说。”
方诺文表情复杂地点头,之前每一次他都臭着张脸,瞿清雨其实对他没什么恶意,毕竟他旁观过方诺文的手术,Alpha的身体素质和反应速度确实比他快,这一点无可否认。他仅仅是必须赢。
人都走了,瞿清雨半弯着腰用消毒水洗手,反复洗了三遍后终于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赫琮山,他笑了,说:“长官,我看看你的肩。”
赫琮山说:“Alpha的自愈速度很快。”
“那也会疼。”
瞿清雨定定看他一会儿,蓝眼睛里笑意浮现:“不过来吗?你以前站在一边看我给别人处理伤口的时候,感觉很想走过来问我有没有时间。”
第33章
因为突发状况野外训练中止,霍持在下午的新兵例会上再次强调不要靠近禁区。瞿清雨一整夜待在抢救室,清晨六点半终于得以喘息。
对方尚未脱离二十四小时危险期,心跳、血液和呼吸十分不稳定,面色因失血过多惨白如纸。
“主要在右腹部。”
“再迟五秒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纠葛,方诺文疲惫地揉了揉脸,下巴冒出一圈青色胡茬:“等明天过去再说,看看感染情况。”
他俩身上衣服都临时借的,南部军事基地有自己的医生,不过都上了年纪。昨晚一个九十高龄的老军医听说这件事专门起夜,大冬天差点犯心脏病。来了医院好说歹说劝回去了。
一夜没睡,瞿清雨也强撑着精神,他伸手摸口袋,摸出白大褂上一个主人一包半瘪的烟。对方摆摆手表示不介意,笑呵呵说:“抽一根,提提神。”
瞿清雨本来想拿一根,临到将滤嘴含进嘴里忽然想起什么,夹在手指间没动。
周旋的伤口和他做战地医生时见过的很不一样,一般情况下,军虫的外骨骼呈现某种机械质地,颜色沉闷,外壳上遍布密密麻麻复眼。攻击性武器藏在身侧的骨刺下,沉重锐利,形似两把巨型镰刀。它们的活动速度不快,大片聚集性活动时像一片深黑色的潮水涌动在旱地上,无数根脊梁骨上突起棱刺。
一年前它们在士兵身上弄出的伤口比周旋肚子上的要浅和短,没有这么狰狞狂躁。赫琮山右后肩的伤口显然是那只不知名虫类暴怒后的结果,堪堪擦过其中一边肩胛骨。
“你……”
方诺文踢了他一脚,不是很拉得下面子:“有没有之前在战场上的手术记录器,给我看看。”
瞿清雨咬了下烟嘴,一心二用:“回去发给你。”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里头那个自食恶果的蠢货还在昏迷中。方诺文拉着老长一张脸,清了清嗓子:“我承认,你的急救措施做得很到位。”
Alpha的精力果真非同寻常。
瞿清雨似笑非笑地按住后腰,有来有往:“你的缝合手法也不错。”
方诺文视线飞快从他眼睛上掠过,说:“你清楚不是你我的能力问题,所有高等级军官都会有自己唯一的军医,你和我争夺的位置从始至今没有Beta坐上去过。你是Beta,这就注定你的起点为负。即使你在训练营的最终结果中超过我,即使你的积分遥遥领先,十位审判长也不会让结果产生任何变化。”
空气静了静。
瞿清雨将衬衣袖子挽起来,慢悠悠:“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你确定?”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我主动放弃?”
他含着烟,没点火,说话含糊,嗓音戏谑地飘忽过耳边。垂头时一截颈项修长,银色素链在灰色毛衣领口时隐时现,那里压出一抹暧昧红痕。
方诺文别开眼,一股火忽然冒上心头,他出言讥讽:“人要洁身自好。”
利用家世背景疏通关系,获得投票,本质上这二者没什么不同。
瞿清雨无意辩解,笑容不减反增:“你太天真了,少爷。”
他不想在这儿多呆,拉了门一条腿跨出值班室门,然而身后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语气讨人厌:“你靠近赫琮山,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一年前你原本不会被分到最危险的战线——是你申请调岗,怎么,整整一年你都没有成功,一年后,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你和赫琮山在一起了?”
瞿清雨眉眼覆盖上一层阴霾。
见他停下脚步方诺文眼底暗沉:“你猜,赫琮山知道了会怎么样?知道你是为什么接近他。”
“他眼里从不揉沙子,他能为了不淌这趟浑水退出训练营的教官之列,你就该知道他难以忍受一分一毫脏水泼到头顶。你猜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勃然大怒?”
瞿清雨懒得听他继续,拉开门往外,他一顿。
走廊上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护士推车上摆满瓶瓶罐罐,他们要去给门口尽头的病人插导尿管。赫琮山在送他来时在医院短暂露过面,他从军舰上下来,院长打了招呼。
稍年轻的护士忧心忡忡道:“上校在楼下拿药处那儿开了吗啡,这事儿要和医务室唐医生说吗?我看他伤口没有到要用这么大副作用的镇痛剂的程度。”
护士长皱了下眉:“吗啡?开了多少剂量?”
“半个月的量。”
年轻的护士刚上班,小声:“那药用了不好,有成瘾性。”
“瞿医生,你也在啊。”护士长吓了一跳,关心道,“急救室的病人怎么样了?”
瞿清雨偏头:“今天还得再观察,你刚刚说赫琮……上校从医院拿了什么?”
护士长踌躇了一下,实话实说:“吗啡,是小君说的,一般Alpha比较少用这种药,所以她才大惊小怪。但上校没有Omega,他的信息素不是很稳定,刚刚在走廊上外泄出来一点,可能情况不太好。”
到需要一个高等级Alpha使用吗啡的程度,恐怕不止是情况不太好。
瞿清雨落了落眼皮,鞋尖上灰尘从眼底抹去了。
“霍持名义上是训练营总教官,所有人都清楚谁才是军部最高级别的长官,你猜你从这儿获得士兵证后,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到时候他会不会因此影响,引咎辞职?”
方诺文抱胸道:“军部和政部的人都在为他找Omega,没有Alpha能抵抗Omega信息素的诱惑,即使他是赫琮山。”
瞿清雨心态和平地关上门,转过身,后脊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他出来换了身灰色毛衣,他这时候忽然认为他和赫琮山并不是非在一起不可,他非常不喜欢麻烦。
他很希望自己的生活回到原本的轨道,没有任何偏差。
如果他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思考自己的伴侣会不会在任何一刻出轨其他Omega,如果他需要对此花心思,因此坐立难安,辗转悱恻,患得患失。因为一个Alpha阻挡延缓自己的既定步调,这没有任何必要。
监控器闪烁红光。
“他知道又怎么样。”
方诺文清晰地看见他笑了,瞿清雨当着他的面将灰白的烟蒂点燃,一捧火星在他手指中燃烧。他一低头,看到了自己颈项间的痕迹。他太了解Alpha了,了然地勾唇。朦胧白雾中他和方诺文对视,张开唇,轻笑说:“你这么大反应……这么愤怒干什么,我只是和赫琮山上床而已,你喜欢我?”
一道闪电劈过大脑,方诺文狠狠怔住。
“你也想和我上床。”
Beta青年欺身凑近他,和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他身上有草木的清香,方诺文僵在原地,他喉结重重一滚,对方又兴味索然地抽身,身上的香气也迅速离开了。
瞿清雨推开门,大步朝外走,笑出声:“送你一句话——婊子无情。”-
“出什么事了?”
加莎带着笔记本往召开军部例会的集中会议室走,他身边那个Alpha军官刚出外勤回来,不明所以:“上百名校尉级别军官,上校刚和海军和空军的长官开完会,周边塔防也加强了。”
加莎是赫琮山正儿八经的副官,他脸色难看:“新的虫类,上校的军舰传送了实时影像。”
对方倒抽一口凉气。
张载操控大屏投放,左下角监控显示在10/23的下午15时24分,周旋在铁栅栏网附近徘徊,一群凶恶的电子巡逻狗在另一侧沿着规定好的轨迹绕圈。
四下无人,周旋离开,又在十分钟后折返,往掌心“呸呸”两口唾沫,搓了搓手爬铁丝网。
最上方是电网,电流的作用在平时仅仅是用作警告。周旋事先毁坏附近报警器,他没有找到监控器。
16时31分,作战服一片衣角挂在铁丝网上方。
17时15分,赫琮山将他带回。
……
Alpha军官走上授课台时所有人屏住呼吸,他军靴稳稳踩在地面。背后放映结束,变成两张图片,一张是周旋血淋淋腹部的正面特写,用钢尺直观对比出伤口直径和深度。
另一张是……
佘歇及阿尔维霍持等人坐在第一排,表情不约而同一凝。
一张后脊背有巨大花纹的虫类。
它整个外壳呈现一种翠青光泽,整个后脊背遍布细小触角,尖锐锋利的口器探出。它不像从前的军虫一样是瓢虫类的变体,眼睛不长在后背,反而长在前方,泛出猩红的可怖的光。
它拥有螳螂一般的瘦长体态,两侧进攻型武器犹如月光下死神的镰刀。能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岩石劈得粉碎,利器长宽和周旋腹部状态吻合。
Alpha军官们开始窃窃私语。
赫琮山一开口所有人安静下来。
“进化出了部分神智。”赫琮山冷沉,“有自主攻击意识。”
此前的大部分虫类是为了扩张地盘,给地下深藏的虫母创造出更为广大的生育空间。它在四周看到人类并不会主动进攻,除非对方干扰自己扩张的行为。
赫琮山言简意赅:“反应快、口器锋利,身体各部分坚硬,头颈部相对四肢易于受伤。”
张载播放了一小段视频。
赫琮山的行为步骤堪称教科书典范,他将军舰开至无人区正上方,以纵观的方式找出异动点。军舰测距,红外线定位人质,调整高度,投放炮弹。
坚硬外壳能为变异虫类抵挡致命攻击,一次炮弹非伤害性武器,作用是释放无色无味气体将它迷晕,松开人质。军舰在半空中时赫琮山下拉操纵杆,迫降,二次投放小威力炮弹。
传过来的影像中,他只在见到“大绿螳螂”时眉头轻微皱了下。从那只暴怒的螳螂手中抢回人迅速关上舱门,用左手操纵军舰返回。
……
上校的作战影像并不常见,他本人不喜出镜。不少Alpha军官埋头“唰唰”记笔记,大家交头接耳讨论,一位准二级中尉站起身询问是否能提问,赫琮山点头。
“长官,你认为它能构成威胁吗?”
“蒋全。”
赫琮山准确无误叫出他的姓名,淡漠:“把你的巡查策划和路线,以及机甲操纵的最新训练视频传送给张载。”
新虫子,没有人会不蠢蠢欲动,蒋全咧开嘴笑了:“好嘞长官,后天我先去探探路。”
“……”
这群Alpha军官疯子开会一阵儿,各个都不想回去带新兵。赫琮山微微倾身,他们又都把意见憋回肚子里。这时候有人注意到赫琮山的左手,很正常,Alpha的眼睛雪亮,何况世界上没有不八卦的族群。他们都兴奋了,粗着嗓子问:“长官,结婚戒指?”
不需回应,赫琮山伸出左手,又收回。
无名指婚戒在集中会议室的灯光下,浮现泡沫般晶莹剔透的光泽。
打听长官和私下议论是重罪,一千八百字检讨,比当年军校毕业的论文还长,没人敢挑战。结束一切信息传达后赫琮山走出会议室,张载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赫琮山犬齿上下磨动一秒-
深冬,天亮得晚。接近七点,天色依然阴沉,湿度高,将有一场暴雨,大肚云层压低。
一般这时候赫琮山结束晨跑,会出现在奥兰长广场上。帝国对高等级军官的保护所有人对他并不眼熟,上次在射击场护目镜为他遮挡了一部分好奇的目光。
瞿清雨用虹膜开了赫琮山休息室的门。
——赫琮山的信息素确实应该是某种高热、高温的物体。
瞿清雨猜了半天,认为没什么意思,毕竟Beta确实闻不到Alpha信息素,反之,Alpha也无法标记Beta。他低下头将脖颈的项链活扣解开,温度低,一脱离人的体温后项链迅速失去热度,变成一团没有意义的废金属。
项链是小时候攒得第一笔钱买的,没什么纪念意义,纯粹是他发现自己不靠任何人也能买,借此提醒自己一些事。
柜台上有不同种类的、更奢华更贵重的首饰,不过他的钱只够买一条克重不高的素链,挑来挑去就那么几样,没有选择余地。
当时在他附近买吊坠项链的是一对Alpha父子,或者兄弟,年纪较小的挑了最大最贵的,水钻在灯光下闪光。挑完他才发现价格最高,又想放回去。年长者伸手弹了下他额头,说:“有我呢。”
……
这条项链现在有吊坠了,银白光晕从素圈上一层层往外扩散。瞿清雨将它挂在食指上,一松手,素圈在半空晃荡。他看了一会儿,将它取下来,握在掌心,紧紧攥了一下。
床头柜这种地方不安全,它太小了,抖抖床单被套就会“啷当”掉在地上,滚进不知道哪个角落。
赫琮山不会用同一枚戒指给第二个人求婚,带走也没什么。
瞿清雨犹豫了一会儿。
他食指和拇指分别掐住指环两边,将它立在桌面,仔细观察。
灯光是暖黄,暖黄之外又多出一道银质物清白的光。材质似乎是银,简单、低调,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站在那里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将那枚素圈对着右手无名指虚空比划了一下。
上一次戴时上面有另一个人手指的温度。
瞿清雨将它放进了中指,尺寸不那么合适,斜卡在指节处,消沉而空荡。
他笑了笑,将它取下来,放在了床头那盏灯的灯罩上。
正常来说,这个点他不会和赫琮山碰上,然而他刚出卧室门,背后的窗帘扬起又落下。
瞿清雨刚揉了揉鼻子,ALpha军官一边拆扣子一边冷沉:“你身上有别的Alpha的味道。”
他身上属于另一个Alpha的味道太重了,
这种程度的信息素浓度,除非离得非常近,或者对方向他释放了求爱类的信息素。
“是吗?”瞿清雨看着他,慢慢说,“我闻不到。”
“Beta闻不到信息素,我很抱歉,长官。”
“项链物归原主。”瞿清雨将手插进口袋,说,“我们不太合适,Alpha和Beta不太合适,我们也不太合适。”
赫琮山面无表情俯视他,重复:“你是Beta。”
赫琮山觉得有意思,他太阳穴鼓胀,配偶的不确定性带来的精神压力令他长时间无法真正入睡,一台搅拌机在他脑子里搅动。他抵了抵犬齿,冷如冰霜:“你第一天知道我是Alpha,你是Beta?”
瞿清雨平铺直叙:“我无法感知你的痛苦,无法对你进行信息素安抚,我以为这是能克服的……”或者我可以坐视不理。
但是我不能。
“世界上很多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瞿清雨淡淡笑了,没有笑意,“你身上有Omega的味道我也不会知道。”
赫琮山沉默,居高临下地看他,然后说:“我身上不会有Omega的味道。”
瞿清雨:“但我不会知道。”
“我们还是分开吧。”他最终说。
桌面放着镇定剂和抑制剂,玻璃试管在苍白光线下渗出寒意。Alpha高大影子投射在地面,沉沉光线从他宽阔肩膀上掠过。瞿清雨这才发现他应该去了某种更正式的场合,栗色军装整齐,一丝不苟,形容英俊。
和第一次见面一样难以接近。
“你的胆子太大。”
赫琮山一粒粒解开了胸膛的扣子,站在原地看了眼头顶走动的钟表,一般耐心地说:“怎么,觉得我会同意?”
“你有招惹一个Alpha的本事,就该预想到今天。”
他倒是平静,手臂青筋藏在衬衣布料下,口吻冷静得漠然:“你的野外训练要开始了,去找阿尔维报道。”
Beta对信息素的感知实在太不敏感了,如果瞿清雨能闻到此刻空气中从Alpha身上传来的扭曲残暴的信息素味道,他转动门把手的动作可能会迟疑。但此刻,他疑心自己再留下会说出更极端的话伤害对方。想要分开的人会有无数种办法,他来此的目的是尽可能和平处理这段关系,因此他顿了顿,还是转身,拉开门。
冷空气裹挟暴风雨从走廊上涌入。
“我提醒你。”
瞿清雨并未回头,Alpha拆开吗啡,锡箔药片发出撕裂的声响。他始终低着头,神情晦而难辨:
“我对伴侣的唯一要求是忠诚。”
第34章
走廊的灯冷清,后背血腥味挥之不去。瞿清雨垂下眼睛,他套了外衣,插在口袋中的右手蜷缩又展开。
任何一段关系,走到山穷水尽或者持刀相向,他都不在乎。他给赫琮山处理伤口时那句话是玩笑,跟他一起去前线的医生有三十七名,赫琮山未必会记得他。
他在见到赫琮山之前的目标非常明确,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我是什么样的人……”
瞿清雨终究站住,正对面是落地窗外乌云的天,他噙着抹笑多情地、一字一句地说:“长官,你没有事先调查过?我的名声想必不好,不是吗。”
“我和很多人在一起过,我老师的儿子,我养父的二叔,我的资助人……我生性就是这样,喜新厌旧,没有定性,朝三暮四。”
“在你身上我坚持很久了,我昨天爱你,今天就不爱了。”
赫琮山神情冰冷,眼里酝酿一场骇人风暴。
瞿清雨轻佻地摊开手:“在我这里没有忠诚和伴侣,只有下一个。”
他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突发意外,所有人暂时待在宿舍。瞿清雨进去时林渝缩在床上争分夺秒睡觉,眼罩挂在脖子上。
一夜没睡瞿清雨简单清洗了自己,他双手撑在洗面台台面,和镜子中脸色极差的自己的对视,足有两三秒,堪堪回过神。
瞿清雨用力闭了闭眼。
他盯着水龙头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将双手放在冰冷刺骨的水下反复冲洗。寒意透过皮肉涌入四肢百骸,他打了寒颤,又粗暴地抹了把脸,终于获得短暂清净。
外面刮风,天色昏暗,狂风哭嚎,参天树木弯腰。
林渝睡得迷迷糊糊,坐起来操心:“周旋还好吗?”
瞿清雨掀开被子,他从外面进来,又强制自己清醒,四肢难以遏制地变冷。
“命暂时保住了。”
他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进被子里,后背不慎贴到墙壁,齿关节冻得抖了抖,突然又手痒想给自己注射一阵止痛剂。
或者烟,或者什么别的,只要能转移注意力。
林渝“啊”了声,又说:“他们都说禁区里面有虫子,阿尔维中士说今晚给我们上虫类图鉴,我们的训练要加强度了。”
瞿清雨没有说任何话。
接下来的训练日程表确实也不够他再分出任何精力了,Beta的体力和智力先天弱于Alpha,在残酷的淘汰制下,一着不慎就会滑出安全区。
他必须集中精力应对。
……
以他们现在的训练程度显然还不能和任何一只虫战争,突发事件给所有教官敲响了警钟,阿尔维的要求逐渐严苛。
没有战争,所有手头空闲的Alpha军官全部加入了操练新兵的队列。而训练营每年招两到三次人,军队不愁没有新兵报名。
毕竟军队待遇太高了,一名士兵——成为一名士兵,意味着大众的尊敬,帝国政策的绝对偏向。
竞争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与之相反,随着人数减少,阿尔维对他们逐渐温和起来,这个大块头的Alpha军官在擒拿课耐心了许多。各排收拢,人数缩减到六百,他是留下来带他们继续实战演练的教官之一,剩下的教官又去处理新报名的新兵。
瞿清雨依然早起晨跑,不同的是,林渝跟他一起,没几天林渝突然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瞿清雨微微笑了,说:“在想有些路总要一个人走。”
清晨阳光还未出来,起大雾,周边白茫茫。林渝一时跟不上他,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
再远处,早集结铃响起,枯燥重复的实战演练再次开始。所有人站在奥兰长广场上,被投放任何一处虚拟战场,被教官重复血虐。
周而复始。
周旋醒了,这群Alpha军官第一次朝新兵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他们毫不留情将对方驱逐,交给军事法庭。军部高官处理了这件事——将周旋以干扰军纪的罪名驱逐,终身不得再服兵役。他的任何一张简历上都将存在污点。
“这很正常。”
路过食堂时瞿清雨听见有人低声议论:“蛇蝎、狸猫和鲨鱼他们也就带新兵手段才这么温和,我听军校的师兄们说当年他们都是同一时间从训练营出来的兵,军校才上了半年就去战场了。战争期间的晋升机制和平时不一样,他们的军衔是照人头算的,现在军衔越高的军官能力越强。”
“之前阿尔维教官给我们上那节‘无条件服从上级军官’的课,说不用浪费口水,直接拎到战场上待一个月,什么‘相信你的同伴、不要擅离职守、三分钟内集合’都知道了。”
也就吃饭的时候能说两句,瞿清雨刚放下勺子,集合铃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士兵进行曲》响彻整个南部军事基地。
“集合速度三分十一秒。”
阿尔维捏秒表:“先跑十公里,明天开始负重。”
日子过得混乱颠倒,战时训练、野外训练、实战演习、分组对战……所有教官无所不用其极,想尽一切办法令他们的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来应对一切风吹草动。
没有人会再提示你跟不跟得上,需不需要再加练。留下的办法只有一个:往死里练。
总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那声音微乎其微,翻不起大浪。所有教官的动作非常快,即刻将人驱逐。
“军队有一条至理名言。”
佘歇撂倒一个上来挑战近身搏斗的,微笑说:“服从纪律。”
仅仅这样瞿清雨的戒断期不会过得这么艰难,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赫琮山不参与训练营任何新兵的去留,但当训练走向中后段,他一定会出现。
毕竟这条路的尽头是成为他手下的军团的一员。
一对一的训练变得常见,阿尔维也开始应付一些愚蠢的问题,罗斯是站在瞿清雨前排的Alpha,对方在擒拿课上终于撬动阿尔维一只脚,大汗淋漓。
阿尔维大笑,拍了把他的肩膀:“好小子!加油干!”
瞿清雨和他近身博斗过,他的下盘力量极稳,能随意使用身上任何一处进行攻击。
训练之间的间隙偶尔有人会问阿尔维战场上的事,这名Alpha中士站在他们面前,胡子刮得干净整齐,永远精神饱满、不知疲惫。
整个南部军事基地的所有士兵和军官,都像同一台战斗机器上的螺丝钉,孜孜不倦永不停息地运作。不管什么时候拉响战争号角,他们都能第一时间赶到集合点,整装待发,装备齐全。
阿尔维一只手反拧住一名新兵的手臂:“看好了,对准这儿攻击。”
“这是刀,你们要学会像使用自己的手一样使用它。”
“不管什么武器,到了你手里,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照理说他是瞧不起这些细胳膊细腿的新兵的,最开始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林渝想不通地跟瞿清雨八卦:“听说他是自己申请来带新兵的,他不是说我们弱小又可怜吗,我真不明白。”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
次日,三个排混战,他们险胜。Alpha中士像只打鸣的公鸡,活灵活现地从这头晃悠到另一头,加莎和佘歇都阴阳怪气:“你是赢了个什么,这么激动,你的排站队站成那个蛇样,你还高兴得起来。”
阿尔维立刻不干了:“什么蛇样?我看你的排站成个熊样。”
佘歇和加莎:“……”
他们忍气吞声:“行了,你赢了,你的排最优秀,行了吧。”
阿尔维满意离开。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臭小子答疑解惑。”
阿尔维说:“马杜克训练营存在几百年了,马杜克是谁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等你们成为军官要做什么?”阿尔维脸上痛苦一闪而逝,“开军部例会,写会议总结,他妈——的,我这周的会议总结还没写!”
瞿清雨稍微转过脸,有一秒想到某人桌面乱七八糟的会议总结,有人把“服从长官命令”写一百遍,下面加了个“长官饶命”。
他实在想笑,忍住了,表情变得淡。
军队是隔离于外界的一片净土。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只需要吃饭、睡觉、训练,脑海里不用装任何事。劳累令大脑停摆,瞿清雨刻意忽略了在所有人口中消失的人名。
——对方大概率去绿湖疗养院了。
Alpha真正解决易感期的方式有且仅有一种,其他方式都是隔靴搔痒。
生活少了部分东西,但也走上正轨。
瞿清雨过了快三个月躺睡袋的日子,他们的野外训练结束那天刚好是晴天,新兵们拖着半死不活的步伐回去睡觉,瞿清雨去兑现医务室值班的诺言,连去两天。
唐陪圆在那打哈欠儿,对面坐着另一名Alpha。
“倒是不疼,唐医生。”
Alpha上衣卷起来,露出精瘦腹部,瞿清雨扫了一眼,判断出是不严重的烧伤。
唐陪圆摆着张死人脸给对方处理伤口,下一声就要没气儿似地:“知道了……这儿。”
医务室提供较为简单的伤口处理,小州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倒垃圾清理地面什么的,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分了?”唐陪圆眼皮也不抬,“比我想象中顺利。”
瞿清雨顺手将最近的病人输液管的速度调低,弯下腰给对方拔针:“能有什么不顺利。”
“我当年年少无知也提过分手。”
唐陪圆:“我就没你那么好运,被拖回来大半个月没上学。”
他说了这话半天没得到回应,不由得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Beta青年缩在旧沙发上睡着了,医务室窄小,配套沙发也不大,颜色灰扑扑,他太白了,露出来的手腕脚踝是非常不健康的颜色——唐医生从医学的角度分析,他大概有一个非常混乱的作息,而且最近休息不好,肝气郁结于心。
唐医生又继续观察。
为了透气他头顶的窗是半开的,他太累,缩在沙发一角。姿势不舒服,腰折起来。宽大领口下滑,头发长出一些,搭在白皙后颈上。
唐陪圆听见来这里的Alpha议论他,说他好看,比自己见过的Omega都要好看。正对面是一面镜子,他浑身体重落在沙发上,也不过是将沙发压下去一点弧度,累得极了,呼吸也是安静的。
骨骼在清瘦皮肉下能看出少部分轮廓。
他实在……唐陪圆形容不出来,移开视线。
半小时后对方醒了,唐陪圆一边写开药记录一边尚存良心地说:“你还是回去睡吧,到时候有空再说。”
瞿清雨掌腹抵着额头揉了揉,他刚醒时有些发怔,反映了一会儿深蓝眼睛才聚焦。
挂钟上分针走了半小时,他站起来,走出门的那一刻突发奇想,问:“我身上有Alpha的味道吗?”
唐陪圆食之无味地嗦自己的泡面桶,吸完最后一口汤汁。他坐在自己堆成一座小山的患者记录文件中,又变成那个“很丧的、能治头痛发热的值班室医生”,仿佛监狱那场对话是梦。
“你想听到什么回答,有还是没有,你知道有,训练营那么多Alpha,在进行大体力训练时他们的汗腺会自动散发信息素。Alpha之间的信息素遵循同性相斥的原则,越高等级的Alpha对信息素越敏感,像他……”
“他这种等级的Alpha,难以忍受自己私人领域被这么多Alpha的气味冲击。但你不可能真的不出门见人,这毫无办法。”
瞿清雨轻轻笑了一声。
“确认一遍。”他走出医务室的门,被窗外骤然明亮的光线晃了下眼睛,“没什么别的意思。”-
瞿清雨擦干了头发。
吃了晚饭睡觉,林渝请了一天假回家,宿舍空荡,剩他一个人。他拉开了阳台的窗,窗外仍然是风雪,白皑皑雪粒盖上常青松树。
这里的季节永远是冬季,战场上春夏秋都没有大的困难。而冬天,冬天会令所有战士双手溃烂,长出冻疮。他们会面临比平时严峻一百倍的问题,寸步难行。
刚睡了一会儿,瞿清雨不困,他站在风口吹了会儿冷风,吹得浑身冰冷后又走进来。宿舍并不温暖,他仰面躺在单人床上,望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过度运动后一停下来,四肢酸痛,双腿软绵。
唐陪圆说的话他听见了。
右眼皮忽然跳起来,跳得太厉害,瞿清雨不得不抬起手压住,微微吐出口气。
22:00整,楼层教官准时查房。
“笃笃。”
瞿清雨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他肢体动作先于大脑行动,先一步下床,站在了门口。
月光如丝绸流泻。
他站在那里,门缝和阳台对流的冷空气卷过他赤裸苍白脚踝。他想要开门,又不想面对开门的后果。
直到门外的人低沉而冷漠:“开门。”
——这扇门势必是拦不住对方的。
瞿清雨静了静,他黑暗中的足尖冻得发红。他知道什么话最伤人,最有效,最无法挽回:“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或者……怎么,赫琮山,你要来和我做炮友?”
第35章
那句话说完门被暴力捶开,几乎是同时,瞿清雨被压着后颈半拖半抱进宿舍,门“砰”一声在眼前关上。
Alpha军官顶着一身风雪踏进来,瞿清雨被掐住脖颈,有一秒不得不窒息地咳嗽。
耳边呼吸沉沉:“别激怒我。”
他身上有雪粒,融化后的雪水入侵感官。薄薄一层睡衣被水汽浸湿,胸口湿了大片,瞿清雨不受控地打了个哆嗦。他被勒得骨头痛,挣扎了一秒,很快赫琮山将他放开,一把抱起他,单膝跪上床沿,双臂一使劲将他撂上了单人床。
0.9*2m的单人床。
灯开关就在一伸手的地方,瞿清雨翻身半跪,伸手去开。
赫琮山踢掉鞋,一把压住他的手拉回来,折在身后。
太黑了。
瞿清雨不得不侧了下头。
Alpha的夜视能力极好。
天气冷,他脸色苍白得透明,其上镶嵌着两颗琉璃球似的深蓝眼珠,直勾勾和自己对视。
赫琮山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脊梁骨,靠近腰部,朝下一点儿的位置,他立刻在怀里软了下来。
手被桎梏,瞿清雨提脚往上踹,被握住脚踝。这姿势太不对劲了,他另一只腿勾住赫琮山腰,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招式都是徒劳,赫琮山半跪,把他整个端了起来。
瞿清雨胳膊获得自由,勒住他脖子朝后扭。
赫琮山比他更快,迅速转身,甚至还伸手挡了下他头顶避免撞到上铺。一刹那,位置调转,他平躺,瞿清雨坐在了他腰上。
赫琮山甚至低笑了一声,压着他脖子迫使他靠近自己,细听声音是纵容而愉悦的:“你用从阿尔维那儿学来的近身搏斗术和我打架?”
……他妈的。
瞿清雨抵了抵后槽牙:“有什么不行?”
赫琮山说:“他的擒拿术师从于我。”
瞿清雨:“……”
他穿了白色的棉质长袖,身上有似有似无薄荷的味道。领口在大幅度动作中掉下去一截,穿湿衣睡觉容易着凉。赫琮山双手从他长袖下摆往上卷,手掌握住他腰侧,手下触感如暖玉细腻。
瞿清雨刚挣动了一秒,脊椎骨靠近后腰的地方被不轻不重按了按,赫琮山在他耳边淡淡说:“别动。”
瞿清雨一僵,垂着眼皮:“你来干什么。”
单人床实在狭窄,Alpha不论纵向和横向面积都太大,几乎占据整个床面。平时躺他绰绰有余的地方留不下一丝空隙。赫琮山把他的床挤得乱七八糟,他双脚不得不贴在在对方腰侧,脚掌半立起。
赫琮山左手从他后腰往上,闭眼:“睡觉。”
瞿清雨微怔了怔。
他唇角落下去。
而赫琮山确实是来睡觉,他什么也没做。四周安静,他胸膛在密闭空间中一起一伏。瞿清雨正要将他踹下床,倏忽间嗅到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他表情刹时变得不对。
三个月的伤口,以高等级Alpha的恢复能力,照理说现在至少不会还在崩裂。
瞿清雨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往他受伤的右肩放,悬在半空良久,又收回。
借着一点零星月光,Alpha眉宇间郁色挥之不去,即使他知道不该再拖下去,依然无法遏制地心软。
他耿耿于怀对方的易感期,并不想在一年中询问三次。他想要的东西赫琮山无法给他,赫琮山需要的东西他也无法给对方。
他想说“我们给彼此留点体面”,又无声缄默了。
“赫琮山,这很没意思。”
瞿清雨兴味索然地说:“我靠近你是为了军医首席的位置。”
赫琮山闭目养神:“现在不想要了?”
他话并不多,通常直指核心。再怎么掩饰骨子里依然是傲慢的,待人接物温和有余亲近不足,出身显赫的Alpha的通病。
“是我从前太温和了,以至于让你忘了我是Alpha。”
“你对Alpha的认知太有限。”
他和所有Alpha没有任何不同,希望伴侣待在家中,不要外出,有极强掌控欲和独占欲,有过多的生理需求,无法忍受一丝一毫背叛可能,心里有恶魔洒下的火种。他愿意压抑自我来让爱情维持正常之态,这并不意味他没有逆鳞。
瞿清雨缓缓抬起头。
“我至今仍让你待在训练营的原因有且仅有一个,我尚且能忍得住不插手你的决定,干涉你的自由。”
“忍耐和包容没有意义,会让你误以为我愚蠢、无知、毫无底线。”
一股寒意窜上后脊梁骨,瞿清雨心中警铃大作。有一瞬间他喉咙是干涩的。
赫琮山仍闭着眼,寡淡地笑了:
“我总觉得此事应该两情相悦,后来想想,其实未必。结果殊途同归,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无非是得到的手段激烈程度。
到手的人还飞了,那不是他赫琮山的行事风格。
他面无表情,手指却顺着自己臀尖朝下,没有任何含义地说:“你明早有课,我今夜并不想做什么,如果这场对话还继续,我无法保证你明天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队列中。或者……你想要就此退出。”
瞿清雨心一沉。
“你太不了解我了,医生。我见你第一面,在斯诺曼的战地医院,那时候我就想将你拖上床。宝贝,你不知道……”
赫琮山喟叹了一声:“你穿衬衣很漂亮,当然,什么都不穿也好看。”
瞿清雨的眼睛睁大了,他似乎受到什么冲击。
赫琮山不无遗憾地说:“我的下一个易感期在月末,届时我会让阿尔维调整训练时间,不需要抑制剂,你会习惯。”
“我并不想听到任何拒绝的话。”
他慢条斯理睁眼,一瞬间深不见底黑暗将瞿清雨吞没:“也不希望你在床上发抖。”
Alpha的信息素在空中翻涌,瞿清雨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在自己后颈上,尖锐犬齿蠢蠢欲动。
他并不敢动弹,十根指头冰凉-
奥兰长广场东侧矗立着第二座胜利女神雕像,对方的橄榄环上落了一层白雪,所有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阿尔维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检视,不少人双腿发抖。这位中士大着嗓门咆哮:“把你们的背挺直,不过是下了点雪,当你们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不仅仅是酷暑暴雪,你们的裤子会结冰——那怎么办,把那只冻伤的腿砍下来!”
所有人夹紧屁股,挺起肚子,不敢说话。
瞿清雨睫毛上飘了一片雪花。
他们很快需要戴上监听设备,红外线测温仪,还有定位器。这能帮助所有教官随时掌握他们的安全,也确认自己的安全。在未来他们会接触到手榴弹和模拟核弹,没有教官能确保其中的新生不会对自己开枪。
总有人对这些“折磨”他们的教官心怀怨恨,打算付诸实践。
……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阿尔维忽然找到他,这些Alpha军官总是成群结队,他坐在瞿清雨对面,于是加莎也跟着坐下,佘歇顿了顿,拉开了他斜对面的餐桌凳子。
瞿清雨一顿。
阿尔维指出:“你的注意力不集中。”
“下午去领罚。”阿尔维说,“在此之前,作为你的长官,我有必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宁。”
他说话口吻并没有斥责的意思,剩下的新兵不多,这些Alpha军官记下了每一个新兵的名字,甚至会狼狈地给某个宿舍修爆炸的水管。
一整排橡树叶领花在他们栗色军装折角上闪烁,瞿清雨忽问:“长官,你们去开了军部例会?”
佘歇目光不动声色地滑过了他脖颈,那条银色项链孤零零地垂在外面。
阿尔维和加莎对视一眼,这没什么不能说:“上校昨晚从北部军事基地回来,他外出近三个月,今早的例会蒋全他们汇报了禁区新发现的虫类。”
瞿清雨微微吸了口气,空气薄凉,他脸上笑容再也难以为继:“长官,我会去勤务室领罚。”
他提起军部例会加莎和阿尔维顿时想起自己的例会总结,他们各自内心崩溃,坐也坐不住了,身上跟有一千只虱子爬。
他俩用餐完毕先行离开,剩下那个Alpha军官留下了。瞿清雨记得他叫佘歇,眼尾有一块淡红的胎记。他目睹了自己和赫琮山接吻。
“你项链上原本有一枚指环。”
对方优雅地往三明治上抹巧克力酱:“不见了?”
瞿清雨脸上流露出意外。
佘歇头也不抬,慢慢地说:“你知道,军人看起来是人,其实不太像。这是侦察课程中最基本的东西,是任何一个士兵上战场前的必修课。我想你并不了解赫琮山,不然你会对此习以为常。我的观察力和他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毕竟我们所属的兵种不一样,课程要求也不一致。”
“你想说什么?”
“你有什么想问?”佘歇不答反问,“关于我的长官,我从他十八岁那年开始,和他同时期进入训练营,再进入军校,上战场,直到今天。”
他身后是来来往往的军官,人流构筑成一场庞大的图景。这些Alpha军官们太强大了,他们没有弱点,个人性格在军队高压管理之下规训成统一而面目模糊的一团。
瞿清雨双手抱住了胳膊,很难说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问:“以前赫琮山是什么样的?”
佘歇沉默了一会儿,说:“非常耀眼,你无法想象赫琮山在训练营有多大的影响力。他当时孤身来这儿,一个人将所有东西搬运上宿舍,没有和任何人开口说话。他太酷了,没有任何人能打赢他。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他不可战胜,他天生应该做指挥官。你知道,Alpha骨子里都不服管教,他镇得住我们。”
“他并不是生性沉稳,相反,在少年时代,他想要什么都一定会得到。高等级Alpha信息素赋予他至高无上的能力和天赋,显赫家世令他身边簇拥者无数。他年少轻狂,桀骜不驯。这种情况持续到他的舅父战死,他被紧急推上总指挥官之位,临阵挂帅。”
“聊聊天,我没有其他意思。战场需要医生,不管是你还是方诺文。”
佘歇端着吃完的餐盘离开:“记得去勤务室领罚,晚上的训练别迟到。”-
瞿清雨去勤务室领罚了。
勤务兵全部做些打杂的事,端茶倒水擦玻璃,扫地洗衣做饭。去勤务室的路上瞿清雨刚好碰到一个侦察课不及格的新兵,对方长叹了口气,和他交流受罚经验:“我去了秘书室,都是些整理档案的工作,字儿太多了,我头晕。最近秘书室好像很忙,你多半也得去那儿。”
半刻钟后,瞿清雨站在张载面前,这位秘书长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他忙得嘴上起泡,镜片背后的一双细长眼睛闪烁精光:“左转十七楼,您去那儿,结束后记得让长官签字。”
端茶倒水什么的不必做了,当个吉祥物降降火。
瞿清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依言往军官大楼走-
指挥官的心情一般。
他三个月没有出现,积压的军务海海。一整个上午,Alpha军官都面无表情审视他们的作战计划,那些一看就虎头蛇尾的计划令他太阳穴跳动。
虫类新增图鉴上画了最易于攻击处,他挨个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浑身气压非常之低。
加莎艰难地将自己的脚尖缩进了影子底下。
外面有人敲门:“报告,长官,我来领三小时的勤务惩罚。”
一秒,两秒,赫琮山抬起头。
人进来了,低眉垂眼地站在一边,问:“长官,我要干什么。”
气氛仍然凝滞。
加莎快觉得自己透不过气。
赫琮山相当温柔地让他们滚回去重写,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说:“坐下,别动,别说话。”
瞿清雨没干什么,坐那儿打了半天瞌睡。赫琮山讲得东西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军事策论课他的分不高,这门课对逻辑的要求太高,他一看就是情绪化的人,看到小明在左侧机翼受伤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想窒息,他刻意忽略了赫琮山的存在。
他们大概在冷战。
三小时结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赫琮山忙得脚不沾地,他事情太多了,密密麻麻各种报告和请示堆在桌面。瞿清雨没和他产生任何交流,也没给他倒水,中途上校自己倒了杯水,递给他一杯,被拒绝了。
最后他将那张惩罚结束的纸单递给赫琮山签字,赫琮山从积压的图纸后挪出一支笔,在表现情况那一栏写了“良好”。
签字那几秒他抽空问:“为什么受罚?因为我。”
瞿清雨从他手中扯那张纸,被压住,他用力扯,那么多军官盯着,赫琮山了了一笑,松开了。
瞿清雨收了表离开,没跟他说话。
张载在门口等他,替他带路。
十七楼静悄悄,这一整层的隔音效果非同一般,高等级Alpha天生听觉敏锐,有条件的情况下,他们需要更安静的休息环境。
“上校去了一趟您长大的地方。”
瞿清雨昏沉的大脑骤然一清明。
“您从福利院出来后第一个收养您的Alpha,他今年快六十,上校将他送进了监狱,猥亵罪。再接着是他的上级,但凡活在世界上的人没有不贪心或者不犯错的。从前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有人迁怒,想连本带利讨回来,一个都逃不掉。人不少,收集证据困难,过去这么多年要处理实在费了番功夫。”
张载按楼层带他下楼,说:“三个月里,上校只做了这一件事。”
第36章
张载回到指挥官室,Alpha军官将桌面那一沓公文收起来,他右肩伤口因长途跋涉始终没有真正愈合,这种程度的伤口对Alpha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他单手拿了卷绷带,重缠了一遍。
张载问他是否需要叫医生,他笑了一声,说:“不用。”
张载明显有话要说,踌躇半晌欲言又止。赫琮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事还很多,没有更多时间替他解答疑惑。
赫琮山漫不经心:“他未必想我知道。”
张载瞳仁微微一震。
“事情过去这么久,他要是还放在心上,早已经有能力去替自己讨回什么……他没有,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不值一提。”
赫琮山陆续将栗色军装上那对橡树叶领花摘下来,连同他的领章,肩膀上衔着橄榄环的银鹰。这些荣誉和身份权柄的象征堆在大理石台面,搭成一座摇摇欲坠的矮塔。
墙壁上挂着一排多出的模拟海绵靶心,赫琮山从桌面抽了一柄小刀,随手一掷。
风声破开,张载闻声抬头。
不远处冰冷刀刃正中红心,没入其中,刀尾发出铮鸣声响。
赫琮山收手,冷沉道:“他不在意,我在意。”
张载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将过去摊开在太阳底下供人观赏同情、窃窃议论。他心神一凛,惭愧低头道:“抱歉长官……我……”
赫琮山抬手制止他。
“没什么抱歉。”
赫琮山平平一抬眼,漠然:“当他从心底厌烦一段关系时,做什么无济于事。”
张载认为情况没有那么严重,而他忘了一件事,绝大部分时候,赫琮山都是对的-
瞿清雨从勤务室领完罚回来,天上正飘雪,松树上扑了一层银絮。他将脖子缩进领口,冷风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钻进来。
啧,有点烦。
他没让赫琮山做这些事,这令他感到压力,说不上来的压力。张载想他做什么,张载代表赫琮山的意思。既然告诉他,就是赫琮山想要他做什么。
瞿清雨漫无边际地走。
松树上的白雪太多,厚重压低。不少Alpha在那儿围了一圈,搓着手哈气。他们竟然在堆雪人,把两支枪柄塞到大肚子雪人两侧当作手。脚下踩着松软的雪,瞿清雨朝前走,没几秒,身后传来脚步声。
白昼追上来,在身后起哄声中倒退着问:“你去了哪儿?”
“没去哪儿。”
瞿清雨将手插进口袋,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两句。
那些Alpha在踹树干,随着震动树干上雪洒下来,看起来挺漂亮。白昼支支吾吾半天,忽然说:“明天我们要和真正的虫子对战,你要小心。”
他又很快安慰:“也不要太担心,那些教官会在实时影像前盯着,任何人有危险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上校也在。”白昼说,“要是有什么事你给我发消息,我第一时间去帮你。”
上校,上校。
瞿清雨的头突然痛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开始烦躁。他想到张载,又想到赫琮山,想到赫琮山昨晚对他说的话,他一整天都在走神,这严重影响了他的状态。他想和赫琮山分开,显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非常多的麻烦朝他滚雪球一样滚来。
最大的麻烦就是赫琮山。
他伸手捂住了抽痛的额角-
次日的训练赫琮山去了现场。
此前没有学员向教官开枪,或者扔手榴弹,但总会有意外发生。赫琮山面前切了几十个大屏,他的视觉捕捉能力太出众,对危机的预判也敏锐。这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任何危急情况下力挽狂澜。
这是一次中期考核。
霍持同样站在摄像大屏前,注意力集中。
……
瞿清雨将护目镜摘了下来,他这次被扔到了一片原始森林,风吹树浪涌起,由远及近。一只长相奇怪的大型飞蛾——姑且称之为飞蛾,正趴在一片巨大的绿叶上。
它的触角十分长,在空气中隐隐颤动,是某种和同伴沟通的讯号。
辐射和污染令所有的昆虫类动物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它们又和深埋地下的虫母交合,生下后代。虫类的产卵期和发情期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比混乱,这令它们不断扩大地盘,引起恐慌。
武器开始不断进化,地爆在各地产生,各种蘑菇云升上天空。很快,人们意识到杀伤性武器和投毒的使用虽然能驱赶这些变异的庞然大物,也会将他们挤压自己的生存空间,地面的每一处伤疤需要千万年来恢复如初。
于是帝国培养了一批训练有素的军人,让他们代替这些蘑菇云,用最小的代价战胜敌人。
他们的目的是驱逐这些虫类,保卫家园。战争不是目的,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这是一只最普通的虫类飞蛾,无毒,扇动翅膀时会抖下一阵粉末状固体。
瞿清雨微微吸了口气。
所有人都被分散开,他猜测每个人见到的昆虫不一样。手中拿着手榴弹和□□,这种大型杀伤性武器仅能对准真正的敌人。
他枪里还剩七颗子弹,投射弹仅适用于近距离攻击。而那只大飞蛾到底靠什么捕捉食物,眼睛,触角,还是别的,他并不清楚。
也不清楚这里有几只飞蛾。
瞿清雨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下。
他在战场上见到的第一只虫类是有无数条腿的毒蜘蛛,腿上长满刚毛,会喷出毒液。
那场战争令军队损失惨重,不少军官士兵在他手下截肢。他十天内的截肢手术比他人生前二十几年做得更多。
他去那儿的目的是赫琮山,到那儿呆了一个月突然改变了主意。
瞿清雨趴低身体隐匿自己。
——他突然有奇怪的感受,仿佛真正认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进入马杜克训练营的第一天,他们的宣誓致词上写着“为帝国公民献出一切,直至生命终结那一天”。当时所有人都在笑,跟读声稀稀拉拉。仅有领着他们宣读誓言的军官,无声立正敬礼,对着那座胜利女神像,面容端庄肃穆。
他快要搞不清了,他爱得到底是一个虚拟光环中的人,是上校,是站在炮火纷飞中朝摄像头鞠躬的Alpha军官,还是赫琮山。
说到底他并不了解赫琮山。
这段关系开始得太仓促了,他根本没有弄清楚赫琮山是什么人,以至于毫无准备,因此骇然。
他想象中的赫琮山现在的赫琮山产生了微妙的差异,这太糟糕了。他原本想要甜夹心巧克力,好不容易拿到手,发现是芥末味。
他最初是非常、非常确信自己喜欢对方的。他成功了,赫琮山想必爱他了。他又觉得没意思了,太多问题了,他从根本上不相信自己能在处理麻烦的过程中不受伤害。
他不喜欢麻烦,不想和Alpha度过他棘手的易感期。这太疯狂了,和不打抑制剂的Alpha度过易感期,他还没想死在床上。
主动权不在他这儿,再这么下去他会有大麻烦。
他必须尽快摆脱这个麻烦。
……
瞿清雨匍匐在那株大叶片底下,终于入夜,他窸窸窣窣地点燃了白天自己堆在那儿的枯枝。火光在黑暗中亮起那一刻,那只大飞蛾缓缓转了面。两只折起来的翅膀颤动。
借着周边各类遮挡,瞿清雨绕到了它的后侧。那只飞蛾笨重地朝光源飞去,它两侧的翅膀张开,又合拢。
那捧枯枝燃到一半,瞿清雨站在飞蛾身后,扔了投射弹。炮弹炸开刹那,飞蛾疯狂在火焰中煽动翅膀,它身上大量的粉尘落地,几乎将翅膀上燃烧的火种扑灭。
它的咀嚼口器能咬断成年人的胳膊,它摇摇晃晃地朝自己的方向飞来,所过之处枝桠断裂。
“砰!”
“砰砰!”
瞿清雨朝它开枪,连开三枪。
这些低级虫类没有自我意识,找到合适的方式能减少受伤概率。他结束了自己和虫类的第一战,没遇上什么麻烦。
离开时瞿清雨回头确认不会引起山火,密林掩映在一片流动的诡谲寂静中,那只飞蛾葬身火海。他特意选了溪流的中央,天气寒冷,飞蛾掉进去的瞬间,火舌朝上蹿了一截,发出难闻的燃烧气味。
那捧火烧尽了,灰烬落进了冰面,迅速冷却,不再有热度。
瞿清雨在那儿站了会儿,天色太暗了,他的表情难以捉摸。过去许久,他重新走上既定的路,走了几百米,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捂住了烧伤的手臂。
回来的路上碰到一群Alpha,交流了两句。有人借着夜色靠近他,瞿清雨凉凉笑了,对方迅速抬头又低头,对他说:“抱歉。”
“没什么。”瞿清雨朝他伸出左手,“太黑了,借你扶一把。”-
“还好,十几个人遇上问题,都救出来了。”
霍持提起来的心终于松下去,他盯着电子屏半天不敢眨眼,这会儿终于敢揉揉干涩的眼睛:“他妈的,这群臭小子,吓死老——”
“老……我了。”他紧急道。
赫琮山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霍持连忙将这一茬接过去,又说:“不少受伤的,送去医院吧。医务室收不了。”
赫琮山淡淡应了声:“你安排。”
霍持抓了抓脑袋,说:“好,我马上安排。”
他刚要走,骤然顿了顿。
余光中赫琮山也跟他一样,紧绷唇角微松。
他紧张正常,这投放地点和虫类是他选的,他生怕出什么岔子,赫琮山紧张……
霍持不太明白了,又看了他的长官一眼。
这次的野战无关个人能力,没有技术含量,重点在心理测验。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战友会在巨型虫类前两股战战,这仅仅是上战场前的第一轮测验。
赫琮山很少露出这种严峻的脸色,他向来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霍持倒抽了口冷气,立正敬礼:“上校,我有什么……”
赫琮山摇头,沉沉:“你做得很好。”
霍持又一愣,而Alpha军官已经折身离开。他刚救了两个不知死活正面迎上又打不赢的,这会儿心情一般。霍持也不敢跟上去,眼睁睁目送他离开-
瞿清雨简单在小臂外侧涂了烧伤膏,送他回来的Alpha相当腼腆,叫徐平敛,始终没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台阶上瞿清雨俯视他,他头顶有一个旋。对方走了,瞿清雨依然站在外面,在楼道间吹风,黑暗中一双青蓝眼睛轻微眯起来。
十分钟后,他等到了人。月亮森冷地爬上夜空。
Alpha身高太高,压迫感如巍巍高山投下残影,将他彻底笼罩在身下。
瞿清雨看他一眼,突兀说:“你在我身上装了摄像头。”
“拿走。”
赫琮山意味不明地笑了,像拂走一片落叶那样,拿走了他右侧衣领上的橡树叶领花。
树叶末端上粘着一枚针孔状的发亮物体。
他伸手时瞿清雨反应很大地躲了下,赫琮山没怔,他倒先怔住了。
赫琮山取下那枚针孔摄像头,替他将领花别回去,不紧不慢拨正,在他耳边说:“——有另外六处,找找看。”
瞿清雨一言不发和他对视。
赫琮山伸手捏住他下巴,平缓道:“衣服扔了,去洗澡。”
第37章
“你在我身上装摄像头。”
瞿清雨和他对峙,不懂地问:“为什么?”
“白昼、薄云亭、索弗和徐平敛。”
赫琮山温和地说:“我说过,你身上有其他Alpha的信息素味道。”
瞿清雨沉默。
他们彼此双双沉默。
瞿清雨太阳穴跳动:“赫琮山,我们必须分开。”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活在针孔摄像头下。
赫琮山这样想,将他衬衣领口的领花拨正,漫不经心说:“我答应了?”
“世上有这么好的好事?”
瞿清雨听见他沉沉道,“你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分开就分开?”-
林渝拖着疲惫身躯从淋浴间回到宿舍,没看到自己的舍友。他碰见了一只大青虫,跑的时候一不留神扭到了脚,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路。门口站着一名陌生的Alpha,他俩四目相对一会儿。对方腼腆地把手中的烧伤膏放下,问:“瞿医生……”
“长官。”
“长官。”
林渝和Alpha不约而同一顿。
走廊上有大概十名查房点到的Alpha教官,统计他们的受伤情况。教官的压迫是刻在骨子里的,所有人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回答自己的伤情。
“报告长官,小腿骨折。”
“报告长官,擦伤。”
“报告长官……”
一名Alpha下士走到林渝面前,林渝老老实实说:“报告长官,扭了脚。”
“能下地吗?”
林渝点点头。
对方在记录仪上打了个“√”,刚要再问什么,神色忽然一变。林渝不明所以地抬头,所有查房的Alpha教官统一放下文件夹,齐声:“长官。”
黄昏时分,侧边堆了一层未来得及清扫的薄雪。一名Alpha军官从楼梯口拐上来,军裤拔出优越腿长。他通身没有任何军衔的标志,路过其中一个宿舍时问了两句情况,说话简短有力。
他很快走到了自己面前。
林渝傻站在原地,讷讷:“长……官。”
Alpha军官稍点头,目的明确地从他侧边进入宿舍。林渝呆呆地跟着他往里走,目睹他带走了一整套室友的衣服-
天旋地转。
水缸里的温水满到外溢。
瞿清雨狼狈地呛了口水,他浑身湿透,表情却是冷静的:“赫琮山,我们谈谈。”
他身上湿透了,布料贴在平滑腹部,腰肢柔韧瘦窄的一截。水汽在浴室内弥漫开,他像象牙、珍珠和白色绒毛堆成,柔软、白腻,掐尖的嫩芽一般触感。
半仰头看人时沾了水的唇瓣很诱人。
赫琮山一边卷起衬衣袖子一边不带情绪“哦”了声,他半弯腰,单手撑在浴缸边缘:“说说看。”
他的意思是说了再决定谈不谈,有没有谈的必要。
……七处针孔摄像头。
七处。
瞿清雨头脑清醒:“我做战地医生的时候你救过我,我对你一见钟情。长官,绝无半点谎言。”
赫琮山笑了一声:“继续。”
“我对你有一些……”
瞿清雨说:“职业滤镜。”
赫琮山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但不管什么样,我还是很喜欢。赫琮山,我是真有很喜欢你的时候的……在用K-II的时候,我不会否认。”
我是爱你,到此刻还爱。直到今天,我仍企图通过种种方式说服自己,譬如你和我认识中的上校不一样,譬如你很过分的地方。这能让我好受一点儿,是你不够好,你太差劲了。
或者……我也没那么爱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你。
首先,针对第一点,你对我很好,我想了又想,没什么过分的地方。
其次,没什么好不能承认,我就是丢了心。
以至于我只觉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我知道正常相互信任的伴侣不会在对方身上装针孔摄像头。我可能伤害到了你,在自己并没有发现的时候。我没有想伤害任何人。
而你对我越好,我越认为,Alpha还是该和Omega在一起。
我并不想事情走到我不得不将你送给另一个Omega的地步,太难堪了。
停在这里非常好,我对爱的一切幻想。
爱不是人生的全部。很少有人能幸运到什么都拥有,就算有,也不会是我。
我决定走回原本的轨道,我确实爱你,伴侣身份太脆弱了,我必须退一步。
瞿清雨手指朝浴缸边缘攀了一点,烫伤的地方又痒又痛。他很轻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轻佻、也不很庄重:“我现在不爱你,也是真的。爱这种东西,就是一种感觉,感觉在那里,我愿意处理一些麻烦。到现在,我不想面对那些麻烦。比如Alpha的易感期,比如一些闲言碎语。我们在一起会给彼此带来数不清的麻烦。我不清楚是变心在前还是畏惧麻烦在前,但我确确实实不愿意,也没那么爱你了,再消磨下去,很难说会变成什么样。”
这些话说出口太流畅,瞿清雨先一愣,他眼睫毛上都是水,在一片自己也看不清的模糊中下意识去看赫琮山。
温水渐冷,赫琮山长久未开口说话。
他表情说不上冷或者热,仅仅没有多余反应。头顶白光让他变得冷漠,俊美五官蒙上阴翳。
瞿清雨又私心地说:“或者我们真的做炮友,没有任何其他情感纠纷,事情会容易很多。”
“等你找到自己的Omega为止。”
气氛凝结。
瞿清雨从肺腑间吸了口冰冷的气,而话已经说出口,再收不回来。
一把无形利刃横亘在他们之间,将空气搅得四分五裂。
赫琮山慢慢复述:“你找上门,撞了我的车,告诉我你爱我,对我一见钟情。事到如今,又告诉我,你不爱我了,不愿意陪我度过易感期,让我去找个Omega。”
他语调太慢了,每一个字落到舌面都令人汗毛倒竖。
瞿清雨稳了稳心神,张嘴:“……是。”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倒还是耐心的,耐心地伸手,一把钳住了他手臂!
瞿清雨心脏狂跳,那一瞬间他浑身毛孔炸开。第一反应是逃,然而力道差距悬殊,他被生生握住脚踝横拦住腰拖了回来。
和Alpha相比Beta的力气实在犹如蚍蜉撼树,恐怖的信息素扭曲了空间,将氧气绞杀。
这间浴室相当大,有高高的洗漱台面、足以容纳两人的大型浴缸、镜面是一整块,从顶到地板。
地面湿漉漉。
……
瞿清雨急促喘息,太深,他雪白肩背上冷汗淋漓。剧痛令他失声,伴随无法言说无法承受的恐怖快感。他躬身将自己蜷缩起来,无法忍受的胀痛和压力挤压胃部:“滚……赫琮山……滚……啊!”
他可能是愧疚,没有过多拒绝,进入变得容易。
赫琮山没有退开,也没有继续,神情依旧冰冷,不得餍足,他呼吸丝毫没有乱。
被碰到了什么地方。
陌生刺激感令瞿清雨头皮发麻,剧烈挣扎。赫琮山一时不察,被他挣脱出一截。
生殖腔。
赫琮山将手放在他后颈上,喉结用力朝下一滚。
瞿清雨立刻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恐慌袭上心头,他抓住赫琮山头发朝后扯,在唇齿分开的间隙艰难吞入氧气:“别……不!”
Alpha在和Omega度过易感期或性生活时会在对方后颈注入信息素,在其生殖腔内成结,以此达成完全标记。
Beta也有生殖腔,仅仅没有腺体,永远无法被标记。信息素的味道会被雨水淋走,会被风吹走,任何其他味道都有可能覆盖。
“砰!”
赫琮山一脚踹开了浴室门。
瞿清雨被扔回了床上,他趴在床面剧烈地咳嗽。赫琮山虎口卡住他下巴,他语调沉而冷寂:“世界上没有这么轻易的事,你口中的爱和不爱太轻易了。我无法分辨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还是其他人对你造成了干扰,我知道你往往不说真话。既然这样,我们来做一个实验。我的易感期在今天、明天、或者后天,从那一刻起,你从你身后这扇门走出去,从此我不再寄希望于你爱我。”
瞿清雨瞳仁针尖般一缩。
“离开,或者留下。”
赫琮山唇角冷漠抬起:“我给你证明你不爱我的机会。”-
在第二日的凌晨,赫琮山的易感期毫无征兆地来临。
瞿清雨异常近距离地目睹了他的易感期,他是真正的丛林狮王。他的地盘上不允许任何人出现,除了认定的配偶。
高等级Alpha的一切,不管外貌、智商、反应速度还是其他都得天独厚。他五官俊美而优越,鼻梁骨高深,浴袍下赤身裸体,极具力量美感的肌肉几乎蓬勃而出,是真正来自和虫类搏杀的生死痕迹。
他找遍全屋,目光锁定了站在门边的自己。
深冬寒风凛冽,瞿清雨心脏猛然一跳。
“过来。”Alpha抬起手,沙哑道。
瞿清雨站定不动。
“过来,老婆。”
Alpha朝自己伸手的动作压抑着什么似的,带一点儿不明显的催促,他仿佛不解,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他偏偏动不了,一条扣在地面的沉重铁索将他活动范围固定在卧室。他踩在自己给自己画出的“三八线”上,焦躁地来回走动。铁链抻长又缠绕,他手臂上青筋暴起。
太远了。
太远了。
老婆的肚子猫儿肚皮那么柔软,老婆腰细的两只手能握住,胯骨漂亮,腿又长又细又白又直。
想抱,想吸,想操。
太远了,老婆也不走过来。
老婆不爱我了。
他才说了不爱我。
不爱我……那爱谁?他明明说易感期二十四小时会和我呆在一起。
Alpha折返,将自己埋进了床里,那里有老婆的味道,和衣服。
他头痛欲裂,发出喘息和痛苦的呻吟。他想要将头往墙壁上撞,他一直分心关注着身后。
而身后始终没有动静。
……
瞿清雨没有再往卧室走一步,那里的门半掩着,这里没有Omega,没有抑制剂,有一个有了不如没有的他。
他双腿站得发麻,僵硬,脚后跟酸痛。
远处天空灰白,一艘艘军舰悬停在停机坪。身后Alpha有权势、地位、十年伤战之军衔。任何污点都不该有。
瞿清雨站在原地,身后是卧室门和易感期Alpha伤痕累累的身体,身前是未知深渊。他站在那里,无法离开,也无法回头。
他脚下快被踩出一块深坑。
赫琮山的精神报告太糟糕了,比信息素紊乱症更严重。
——在不久后的将来,没有Omega的Alpha会精神错乱,会自残,会终日在神经衰弱中煎熬,那痛苦同样不是他能抚慰得了的。
不如就此结束。
瞿清雨给张载发消息,抬起了脚。
他决绝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指挥官室。
然后站在监控死角,蹲下来。无声地将额头抵在墙壁,抬起胳膊遮住了发红的眼睛。
第38章
两个月后。
娇小美丽的Omega穿着小羊皮外套,脚踩一双高跟鞋。她特意打扮过,乌黑头发盘成丸子状,碎发用一枚金黄的银杏叶发夹固定。整间公共大教室弥漫着一股独属于Omega的轻快气息。
“玛格丽老师最近好像心情不错。”
林渝嘀嘀咕咕地在课本上写军事策论的题,拉了拉身边Beta青年的手臂。
瞿清雨从黑甜的梦境中艰难挣扎出来,累得没听清他说什么:“什么?”
干什么都会手生,一星期前他和所有军队中的医生开始见缝插针手术,借此维持手感。
昨晚去了基地医院,他一整夜断断续续睡了两个小时,轮班的时候和方诺文彼此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对视。
方诺文大概是尴尬,咳嗽两声说:“我没看值班表。”
言外之意不是故意和他撞上。
瞿清雨交流欲望低下,拿着513号床的病例本和他做交接。他手腕细瘦,白得血管分明,这样的血管好打针。这么细,难以想象拿手术刀剖人肚皮会那么果决。方诺文没忍住盯着看了会儿,没话找话说:“……血压还行吗?”
“还行。”
瞿清雨:“下午CT出来你再看看。”
“暂时不能手术……”他说了一通,发现方诺文没听,顿时有点无语。
方诺文回过神,懒洋洋说:“我听见了,瞿医生。”
“回去睡?”他说,“剩下交给我了。”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眼里都是血丝。他也没跟方诺文客气,收了东西要走。方诺文站直了身体,忽然说:“有没有兴趣换个Alpha。”
瞿清雨笑了。
他穿得不多,衬衣外套了毛衣,长裤笔直。通身颜色饱和度低,偏偏唇色和瞳色都明艳,在医院冰冷瓷砖墙下给人视觉的强烈冲击。眼尾收窄,前勾后翘,挑起的弧度冷淡又戏谑。
抱着几本书,方诺文猜测是医学,或者人体解剖相关。
在此之前他对Beta有极大偏见,他出身医药世家,接受最好的教育,师从最好的教授,又是Alpha,没有敌手。他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在进北部军事基地前,被一个Beta压了一头。天之骄之一朝落败,他所有狐朋狗友找来赢过他的Beta资料,大约在背后使过不少绊子。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老师让他不要太骄傲。一个靠身体上位的Beta,他对此不以为然。
他看完了对方在战场上的手术记录,有几宿没闭眼。战场血肉模糊,他长了眼睛,抱着垃圾桶吐了两天才能勉强忍住放下录像落荒而逃的冲动。
血腥、现实,设施简陋局促,不同于医院洁净手术台。对方由蹲变跪,膝盖上在石子上压出数道伤口。
他的手在发抖,施救过程却是正确冷静的。
远处炮火和枪声混杂尖叫,方诺文大量扫过了对方的手术记录,扪心自问他是否在那种情况和强度下保持头脑清晰。
“方家在制药一行上没有对手,我看过你的诊所记录,你辅修过生物医药。”
方诺文神情不自然:“有没有兴趣干别的。”
对Beta来说,制药这类工作更适合他们。
瞿清雨没有对他的提议产生兴趣:“现在没有,以后再说。”
“整个军区基地在传赫琮山的Omega,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另一只在你手里?”
方诺文胜券在握:“想必不在。”
瞿清雨停下。
两个月没有听到对方的消息,以至于传到耳边的字眼像做梦。
他稍侧了侧头,索然无味:“你向我伸出橄榄枝,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信息素也会因没有Omega而紊乱?”
方诺文家中有人豢养年轻貌美的Beta,他的长辈会和Omega度过易感期,这没什么冲突,他从心底不觉得这有什么。
方诺文无所谓地说:“找个Omega度过易感期,你情我愿,结束后一拍两散。”
瞿清雨了了一笑:“是吗?”
他脚尖微微上前一步,姿态若即若离。在织网一般落下的细长眸光中,方诺文无法拔出自己的脚,他听见对方笑出声来,说:“那么,你默认我可以和其他任何一个Alpha发展肉体关系……你对一段关系的认知是这样?”
……
“心理问题嘛,在战场上是无法避免的,大家把它当作正常的情绪处理就好了。”
玛格丽仍像只花蝴蝶一样在讲台上转来转去,天气寒冷,她短裙裙摆花苞一样绽开。
林渝窃窃私语:“我猜玛格丽老师的信息素一定是花香。”
瞿清雨身边的Alpha没忍住反驳:“我记得当年论坛的评选投票,说玛格丽老师的信息素是梨子味。她的信息素等级也很高,位居Omega中的前十。”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林渝呆呆“啊”了声。
私下议论Omega的信息素味道不礼貌,Alpha闭上嘴,很快转移话题:“最近玛格丽老师这么高兴好像有原因。”
冬雪盖一层松枝。
下课时所有大教室里的人刹那安静,霍持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他是训练营的总教官,所有人起立:“长官!”
遮风帘掀开。
第一排,瞿清雨表情微微停顿。
徐平敛正给他递笔,动作到一半疑惑地停下。
霍持侧过身,门外寒风凛然,另一名Alpha军官出现在他身后,所有人先一步看见了右侧肩膀上的桀骜银鹰,紧接着霍持让开整个身体,他们看到了那名Alpha军官胸口的领章,是从未亲眼见过的图案。
悄寂无声。
瞿清雨压在书页上的手颤抖了一秒,他不确定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距离他上一次见对方过去两个月,他扔下了一堆烂摊子,此后也没有联系过。
他浑身有一千只蚂蚁爬,在对方视线正常扫过来前手脚战栗地避开了。
霍持开口打破寂静:“下午会有一场挑选兵种的课程,这决定你们想在天上飞、地上跑还是海里游。我的涉猎不多,请来一位军官给你们解释,你们有什么问题开口,或者有想要大胆问问第一军团缺不缺人的——万一呢。”
瞿清雨没有再抬过头。
冷风从门外吹进来,Alpha军官降低了语速,他说话一向不拖泥带水,非常简略地介绍了不同兵种的行军差异和适用的战争方式。声音渐远渐近,渐近渐远。
第一排。
瞿清雨顿时有那么一点儿后悔。
林渝和他咬耳朵,上课总有那么两个不知死活的同桌要在老师眼皮底下和你说小话。瞿清雨不想引起注意,头一次煎熬到无法坐在凳子上。他坐立难安,不受控地将目光投向那只悬在台面的左手——Alpha的手要比他长出一个指关节,无名指上空无一物。
状态再正常不过。
瞿清雨低低咳嗽,尽可能放轻了声音。上首的人断句,衔接了上一个话题。
霍持问:“有什么不清楚?”
陆陆续续有人开口问问题,新兵的问题五花八门。有人太紧张,在自我介绍前贸贸然询问自己该去什么地方。没有人嘲笑他,他们都无法讲出一句完整的话,磕磕绊绊,同手同脚。
瞿清雨后牙压住了舌面。
他还算轻松,也没什么压力。他肩头一切都卸下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他心中仍有隐痛。
赫琮山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中断对话。他走下高台,伸手将厚重遮风帘严丝合缝带上。
动作微小,这只是插曲,没有人在意。
……
二十分钟后一切结束,徐平敛说了句什么瞿清雨没听见,他准备回到医院和自己的老师沟通——此后的训练说不上简单和困难,他的时间更自由灵活。他答应了唐陪圆以军区医生的身份去检查那个还在监狱的Alpha的身体状况。
唐陪圆的腺体……
不是完全没有恢复可能。
那条伤疤虽然横贯腺体最脆弱的地方,但有部分组织没有完全坏死。
瞿清雨:“复制细胞,能试试。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要么失败,全部坏死,要么全部复活。”
唐陪圆一半脸落在阴影中,他倒是笑了:“所有人都建议我保留剩下的组织,只有你敢提这么大胆的建议。”
“试不试在你。”瞿清雨说。
唐陪圆不答反问:“你想干什么?”
暮色四合,这医务室小而窄,沙发和几张病床占据所有空间。
“复制细胞需要一整年,手术是一整年后的事。”
瞿清雨将手术知情同意书放在他面前,说:“……从这里离开。”
唐陪圆没有说话。
一呼一吸尤为艰难,他一生不是赌徒,没有做过疯狂的决定。
唐陪圆沉默了太久,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缸里落满烟头。他闭上了眼睛,伸手去触摸颈后的伤疤,凹凸不平,令人心惊。他对着镜子看过第一次,便不想再看第二次,他明白这条伤疤仍在,他此生便永远在阴影中。他无法面对监狱里的人,监狱里的人无法面对他。
万分之一破局可能,瞿清雨想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他在那张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用力很大,几乎将纸张划破-
瞿清雨去见了那名儒雅的Alpha,对方坐在铁椅上,靠着椅背。他骨骼瘦削得要从一身皮囊中挣脱出来,宛如行走的骷髅。
据闻他多次举刀刺向自己的腺体。
第一次,瞿清雨为对方体检时对方并未说话。
第二次,他从手术台上下来,身上有消毒水混杂血腥气的味道。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
Alpha的身体状况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营养不良导致体重过轻,再加之贫血——大概没怎么进食。
第三次,瞿清雨站在铁门外,对方解下手铐时突然有了反应。看得出来,他年轻时相当英俊,据此推断,他的信息素等级不低。他阖了眼,沙哑地问:“你认识圆圆?”
他又叫出那个名字,难过,又仿佛平静许多:“唐陪圆。”
瞿清雨摇头。
Alpha便再没有开口-
日子在冰天雪地中流淌。
南部军事基地的季节静止,它和外界不共用一套时间法则。训练永远踩在人的极限边缘,日升日落,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压在所有人脊背。
他们新增了几门课,又减少几门课,认识了越来越多的虫类,照旧没有休息时间。有人进来,有人淘汰,有人伤残,有人死去。禁区的鲜红禁止符号高挂在铁丝网上,没有人能预料训练会在什么时候终止,他们是否能拿到士兵证。
实战训练越来越频繁,受伤和流血司空见惯。那些Alpha教官不再在影像前盯着他们,疼痛和濒死恐惧能让他们牢记自己犯下的错。
——现在很难判断他们进入的地方到底是模拟场地还是真的禁区,这件事不能深想。
瞿清雨对蜘蛛实在是有阴影。
大大小小快一百场实战中,他终于不幸碰到一次。蜘蛛喷吐出的毒液异变为绿色,它在巨大的原始林之间爬行,吐丝结网,足肢所过之处爬满小蜘蛛。
他因此受伤。
伤口失血过多引发高热,他打完止痛针拖着一条断腿独自回到单人床,昏昏沉沉中没有关阳台的窗。他太累了,筋疲力竭,以至于被换衣服和检查全身时完全没有知觉。
另六处针孔摄像头被主人回收。
——“我喜新厌旧、没有定性、朝三暮四。在我这里没有忠诚和伴侣,只有下一个。”
“这很没意思,我靠近你是为了军医首席的位置。”
“我们必须分开。”
“我现在确实没那么爱你……做炮友……直到你找到自己的Omega为止。”
背过身的、痛不欲生的易感期。
被欺骗、被留下、被抛弃。
Alpha手指重重碾过他唇瓣,他神情正常,也不算正常,平稳地说:“半个月。”
半个月后,这一届的所有士兵会拿到他们的士兵证。
……而这是他忍耐的极限了。
第39章
林渝去找瞿清雨时对方已经醒了,宿舍单人床小小一张,对方弯腰抱着膝盖,右边小腿上被蜘蛛节肢划出几道细长流血的口子。
他显得有些安静,靠在墙边走了会儿神,突兀地问:“谁来过?”
林渝呆了一呆:“谁?什么谁来过?我不知道啊。”
以Alpha的骄傲程度,以后想要共事估计都得花一番功夫。瞿清雨伸手掀开被子,思维刚发散两秒,胳膊肘碰到了一块硬物。
他顿住,视线缓缓下移。
天气不好,外面昏暗,里面也昏暗,光影在明暗中沉淀。一枚肩章遗落在他身侧,银鹰昂首,刺绣羽毛根根分明。
林渝倒抽一口冷气。
——他见过这枚肩章。
“来找我干什么?”
瞿清雨下床,拉开了窗帘。他转过头,略过了这枚肩章的来历。
他不说林渝也不多问,失望地说:“阿尔维教官找我谈话,我明天转去军事策论的文职授课老师,或者做训狗师。他和其他几名军官建议我不要做步兵,我在上一场实战演练中差点把手榴弹扔到了教官的脚底下。我没有恶意,他们都知道,我只是反应不够快。”
他沮丧极了:“文职老师和军犬部队怎么能算军队呢,他们都不需要上战场。我太没用了。”
瞿清雨心中异常平静。
从前他并不这么平静,不管做什么,他都想要用最快的时间达成最好的结果。爱情、或者事业,他的时间太有限了——他的时间到底是为什么有限。他想了想,突然觉得他的时间还很多,多到足够他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向目的地。
日光从玻璃门外透出来,天寒地冻,仿佛重回遥远的冰河世纪。禁区的标志在某一刻拆除,已经不会有新兵见到乍然出现的虫族惊慌失措。他们一手端着饭盒一手举起枪,在血腥中进食。
瞿清雨:“这世界上有人反应快,也要允许有人反应慢。反应慢不过走得更慢,征兵年年都有……这没什么,林渝。”
林渝愣了愣。
“一年、两年……或者五年。”
刚醒,瞿清雨的嗓音透着沙哑,他轻笑着、坦然地接受了从前的失败:“我第一次来这里,仅仅半年就被淘汰了,你比我厉害很多。”
他迟了几年来到这里,他依然站在了这里,有比从前好得多的心态。他接受Alpha的体力要超过自己,接受自己不快的反应速度和记忆力。接受多付出的一切,接受一段注定无法速成的旅程。
……也接受自己放弃赫琮山。
这确实没什么。
想进入军队,征兵的年纪没有限制。二三十可以做步兵、□□,四五十可以做勤务兵——这有什么。林渝又高兴了,他抓了抓脑袋。瞿清雨扫过他一眼,眼皮薄薄地掀起,唇边露出笑:“不是放假吗?出去玩。”
林渝大吃一惊。
最后一次实战演习在五天后,这决定他们能否获得士兵证。他们是有五天休息和整顿的时间没错,但在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还有心思出去玩。
“出……出出出去玩!”林渝磕磕绊绊地说,“真能出去吗?”
瞿清雨扶着后颈转了转脖子,幽幽:“没有教官说不能出这座基地的大门,一切没有明令禁止的行为全部是可以——你还没有弄清楚军队的规则吗?这里有11996条军规,没有一条说不能在训练期间走出大门。”-
瞿清雨还是太胆大了。
林渝战战兢兢跟着他往南部军事基地大门走,这座森冷而荒凉的基地有一半都是空地,路上不少出外勤的Alpha军官来来往往,步伐沉稳一致。
林渝是真害怕被抓回去写检讨,一路念念叨叨:“我们要不还是回去,这外面也就一个市镇,小城有什么好逛的……”
“出去能喝酒吗?喝什么?我们能玩什么,有Beta女孩吗?我妈催我催得急了……”
“外出。”
站岗的士兵在登记册上记录名单,停顿,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们是新兵?要在这个时候外出?”
Beta青年从他身侧的笔筒里抽出一根黑色水性笔,他将笔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平稳地转回手中,落在笔尖的字难以辨认。
“是的,长官。我们五天后有一场生死战,出去喝一杯。”
士兵接过他手中的笔,皱了会儿眉:“好吧,注意安全,在规定时间内回来。”
直到南部军事基地最大的地标瞭望高塔消失在背后,林渝才睁大眼,不敢相信:“这么容易?我们就出来了?你的名字上面还有一串Alpha的名字,他们都在这时候跑出来?”
瞿清雨招了一辆车,外面的季节终于正常,白云悠悠,天色是水洗一般的蓝。
“是啊,这么容易。”
瞿清雨含笑倾身,替他拉开了车门。他手指细长,睫毛上落了一层熹微曙光,瞋痴喜怒都收拢在眼尾:“陪我走走?”
失败是常有之事。
但还是需要消化和接受。
南部军事基地外是一座小城市,常住人口不多。
街头画家卖艺,一身褴褛,水笔和画架却高昂结实。他朝自己微笑,瞿清雨礼貌点头,转身在路边卖花的Beta女孩手中收了一束花,风信子。
Beta女孩压住了飘扬裙摆,真诚赞美:“先生,你的眼睛颜色和它一样哦,很好看。”
瞿清雨对她说谢谢。
林渝绕到一边去看街头画家的画,他们都笑了,半小时后他一定要再次路过相同的地方。瞿清雨等他,看他用一根法棍从对方手中交换了那张画。
雨后天边有霓虹。
瞿清雨浑身每一处骨头仿佛都在高压下复苏。
这座小城没什么特别,要说真有什么特别,是它比邻南部军事基地,偶尔有出外勤的军官路过。一群明显年纪较轻的Alpha吵吵闹闹停在卖花的Beta女孩身边,背脊无一例外有种做贼的心虚。
林渝兴奋:“白昼他们也出来了!”
他“咦”了声:“可我没在名单表上看见他们,他们怎么出来的?”
瞿清雨一眼识破,慢悠悠说:“没走大门,那不就翻墙。”
林渝:“……”
“他们出来干什么?”
瞿清雨:“不知道,你跟上去干什么?”
林渝偷偷摸摸:“我看看他们干什么。”
Alpha外出就那么两样东西,酒和性。这些Alpha刚成年没多久,家里管得严,还没一下进化到后者的程度。
瞿清雨拖着他衣领把他扯回来,简直好笑:“他们去喝酒你也去?”
林渝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他揉了揉眼睛:“我也去……吧,我也想试试……其实我还是有点难过,我想喝一杯。你最近好像也不高兴……要不我们一起喝一杯?不会出事的。”
军队待久了嘴里没味,所有堕落生活一下离瞿医生远了,乍一听这提议他没反应过来。
林渝看上去太落寞,一副不借酒消愁就难以排解的模样。瞿清雨虽然没多大兴致——他其实对另一样东西更有兴致,但他莫名有强烈的危机感,找个人上床的念头从心底晃过了,就那么一瞬间。
他骨子里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白昼带着一束深蓝风信子和一杯酒面红耳赤站在面前的时候,瞿清雨又想起对方的父亲白廉,现任的十位监察长之一——他要在首席大选中胜出,仅凭实力无法做到,答应没有坏处。
“我肯定能拿到士兵证……等我拿到士兵证的那天,你能……能亲我一下吗?”
怎么都觉得冒犯,白昼心跳如鼓,Beta青年一只手臂搭在五光十色的酒台台面上,他穿了件衬衣,衣摆收束进瘦窄腰中。垂眼时纤长睫毛微动,搅动一池春水。太美了,美到极致觉得靠近是亵渎。白昼想起自己厌学逃课的那一天,对方在诊所给一名刚出生的Beta弃婴剪断脐带,大雨天,他问他是否能帮忙接一盆热水。
婴儿喝了奶粉睡着,医生走到一边清洗双手,问他为什么游荡街头,不上课也不回家。
他说他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家里有钱,但他不想和他母亲一样做一名商人。他对政治不感兴趣,连现在的执政官是谁都不清楚。他勉强对军事还有点兴趣,不过他的父亲为此勃然大怒,将他不慎带回家的征兵表撕了个粉碎。
医生给他倒了杯姜茶,思索片刻说:“还没成年,就算征兵也要等明年。如果你实在不知道去哪儿,待在我这儿。我平时不在诊所,你来上夜班,顺便陪窗口的绿箩说话。”
……
“我不会爱你。”
白昼怔在原地,手中风信子抖落了一片花瓣。那花瓣飘在地上,很快被人踩了一脚,落进泥泞中。
他执着地追问:“为什么?”
还是会追问为什么的年纪。
瞿清雨将面前的酒推给他:“没有为什么。”
白昼完全没有被打倒,也没有受挫折,一往无前:“你得先和我在一起才知道你会不会爱我,你还没有认识我,了解我。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林渝张大了嘴。
——银鹰肩章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几近悚然。
身边的Alpha开始起哄,小酒馆破败,没有生意,吉他手将杀马特的头发撩起来,他弹得歌不成曲调,像在弹棉花。
白昼贴在裤缝边的手在颤抖,青涩热烈:“你就不能……给我机会吗?”
Beta青年没有拒绝他,周边都是他的朋友,他不在这种场合抚少年人的面子。他身上有葡萄酒发酵后酸苦的味道,他凑近了自己,叹息般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我都不能给你了。我会和你接吻、上床,做一切情侣之间的事,但你想要的爱,我无法给你了。我想要你父亲的权势,我愿意付出一些来换取……即使这样,你依然要和我在一起,依然问我能不能吻你?”
他语气平静,连着人也平静。白昼在某一秒骤然意识到太迟了,他并不清楚自己输在什么地方,迟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他知道太迟了。
瞿清雨将冰块扔进了玻璃杯中,他蓝眼睛清透如一泓水,眸光荡漾开来。他从前并不这么说话,他知道不说这番话白昼依然会给他同一个答案,但他说了,语调轻佻而残忍:“在不久后的将来,遇到比你更强、更有社会地位的Alpha,我会离开你。”
弹吉他的人“刺喇”“滋啦”,白昼在一片茫茫中静静地看他。
Alpha二十岁,他成年了两年,军队训练令他的身体迅速强壮。他成长得太快了,在这个有明亮月光的夜晚,城市酒馆红酒味道在一片赤诚中弥漫,那是他信息素的味道。
“只要我永远最强大,你会永远属于我,是吗?医生。”
瞿清雨对他说:“或许。”
白昼势在必得地笑了:“那我会做到,我在这条路上。”
“等我拿到士兵证的那天,你吻我吧,医生。”-
林渝一路不敢说话。
樟树郁郁葱葱,脚下柏油马路上映出张牙舞爪怪影。他浑身鸡皮疙瘩倒竖,士兵证会在最后一次实战演练结束后颁发,他不清楚瞿清雨有没有得到消息,指挥官会在那一天出现。
林渝动了动唇。
瞿清雨看他一眼:“想说什么?”
林渝吞了口口水,大脑打结,来来回回逻辑不清:“你想干什么,可以和上校说……他是现在军衔最高的军官……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向你求过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知道的。假如你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他帮你。上校那样的人……就算你想将天捅个窟窿,他也能……”
“我们分开了。”
林渝猛然一震,结巴:“对不起……”
白露如霜降,瞿清雨滴酒未沾,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说:“我不知道。”
在赫琮山面前,他开不了口。他没有和别人维持过这种亲密关系,也没有向别人寻求过帮助。他一直一个人处理所有困难和问题。
“就算我们还在一起……”
他可能有一点儿茫然,也有一点儿无措:“我不太会。”
第40章
我不太会。
路边防风沙的林木说不出名称,一棵踩着一棵树影。夜里起风,影叠着影,林渝怔愣了片刻。
Beta医生无疑是耀眼的。
他有世间少有的美貌,有一双深蓝忧郁的眼瞳。小酒馆破败,他刚刚侧身坐在高脚长凳边,俯身递酒的动作引诱而不风尘。这像是他天生会的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会的东西不少,生存技能和专业领域,样样走在Beta能达到的顶尖。林渝以为“我不会”这三个字不会从他口中说出。
他拎着一瓶酒醉倒在沥青马路上,路灯光线从他指缝间穿梭。他想了想,松开眉头:“这不重要。”
林渝忐忑地说:“你真的会和白昼……”
瞿清雨侧了侧头,伸手摸自己被酒意熏染得发烫的眼皮,他笑起来,说:“会吧。”
林渝心惊肉跳:“可是……”
一两句话,南部军事基地沉重大门矗立眼前。门墙上有弹孔和火药痕迹,再往上,黑压压瞭望塔台铺展开。
瞿清雨说:“最怕做好人不能,做恶人不够。”
所以斩草除根,长痛不如短痛。
“不是赫琮山,”
瞿清雨懒怠道:“是谁都行。”-
南部军事基地大门在整个红外线遥感地图中不过一个点。
密密麻麻塔台标注在地图上,所有Alpha军人屏吸凝神,禁区和南部军事基地的高网彻底拆除。地质勘探分队的警报不断闪烁,发出三长两短的警告红光。
一般情况下,出现这种警告需要全部戒严,所有士兵会出现在自己的机甲边,迎接恶战。
他们的长官一言不发注视着地图,将手压在了等比例缩小的中心控制台上。
他掌心拢着一捧新生的火。
良久,赫琮山伸手将闪烁红光的警告灯熄灭。
刹那间,整个南部军事基地陷入一片汹涌的黑暗。
最后一次大考在黑暗中开始。
不在死火山或者南北极,没有悬崖峭壁和吃人沼泽,在他们日常训练每一天路过的、烂熟于心的道路。
路灯边环绕蝇虫。
暗处无数只虫类睁开了眼睛,黑色潮水一般涌入了毫无防备的军事大楼。翅膀扇动声、吞吃残肢的“喀嚓”声、骨刺摩擦的刺耳声响透过粘稠黑夜钻进人脑子里。瞿清雨悄无声息翻身下床,瞬间握紧了腰侧的刀。
“这模拟实战也太真了。”有Alpha惊魂未定。
瞿清雨记得他,他的夜视能力相当好。他们走了一段,Alpha身边的窗户飞进来一只大蛾,瞿清雨侧身的动作非常快,手中利刃挥出又收回。
黏稠的液体洒了他俩一身。
Alpha骂了句脏话,一边擦脸一边说:“谢了。”
毛类触感挥之不去,瞿清雨吐出口气,胃抽动。
Alpha告诉他整个宿舍楼外全部是虫子,淹过了第一层楼。电闸毁坏,一片漆黑。他表情凝重地形容:“太多了,我们要是出去,不用三秒就会被它们撕成碎片。”
“阿尔维教官他们在什么地方?”
“显示屏后面盯着我们吧。”有人轻松地说,“没准儿结束后会给你一个A。”
“得想办法把它们引到一个地方。”
“……”
“轰!”
十分钟后没有人有空说话了。连绵不断的虫族爬上了台阶,占据了脚下每一处地方。瞿清雨落脚那一秒快被恶心死,他引燃了半截炸药,终于获得半块清净地,一边喘息一边给自己受伤的胳膊止血。
太多了。
太多了,无数虫肢在地面窸窣爬行。他的手记不清多少次按压在扳机上,枪击变成机械性行为。他倚靠一堵断墙,指甲盖里全部是灰尘和砖土。这次实战演练和从前任何一次一样,除了放进来的虫实在太多。无数复眼在黑暗中转动,虫类被绞杀,外壳厚厚一层堆叠。
瞿清雨一手撑住墙面,拿枪的酸痛右臂隐隐发抖。
多年前的冬天,四周冰冷,他蜷缩在桥洞中,他本想继续待下去,直到春来冰化。一只蜘蛛,一只瓢虫,也可能是一条色彩斑斓的蛇爬上他脚踝。
他用一根废弃的筷子将那条蛇捕杀,不太熟练,放在火上烤时饥饿和恐惧同时降临。他冷得出现幻觉,一边呕吐一边哭。
……他以为他不再恐惧世界上任何东西。
瞿清雨面无表情将自己藏进墙后,用力闭眼。
正好月圆,月太圆了。他再次抬起手臂,始终无法瞄准那只距离自己最近的、巨大的黑色蜘蛛。
——变异种。
按道理讲实战中不该出现这种东西。只有一种可能,出现了失误,或者这本身是一场真正的虫战,利用虫潮进行的虫战。所有Alpha军官的身份是清道夫,仅做一件事,清扫所有人无法应对的、超出他们目前能力的虫类。
瞿清雨打起精神,竭力将呼吸放到最轻。
这只蜘蛛成灰褐色,明显衍生出神智,耐心忙碌地织网,等待那些杀红了眼的倒霉蛋粘到自己的捕猎网上。
必须杀了它,这附近有不少人。
瞿清雨用左手压住了痉挛的右臂,他再次抬起手:“——砰!”
射偏了。
……他妈的。
蜘蛛转过了八只恐怖的眼睛,举起一边节肢重重朝下劈!
急风呼啸,瞿清雨就地一滚,捂着胳膊喘息着躲到了另一边。
墙体粉碎!碎石“哗啦啦”滚塌。
不行,这只蜘蛛明显比想象中更聪明。
瞿清雨心脏狂跳,不断喘息。他背后全是冷汗,冷汗从额头往睫毛眼角流。蜘蛛爬行时足肢刮擦过耳边,他大脑一片空白,思维跟着遍地乱爬的虫潮一起淹没。
“砰砰!”
瞿清雨刹那回头。
深夜寂寂,夜幕之下Alpha军官收手,热硝烟从黑洞洞枪口一缕缕逸出。他显然熟知蜘蛛的生理构造,一枪击中口器令它翻身,另一枪击中柔软腹部。瞿清雨迟半拍低头,脚下那只畸态蜘蛛四脚朝天,触须颤动。
“长官……谢了。”
瞿清雨一手捂住手臂,他刚从恐惧中拔身,这会儿嗓音仍然颤抖,手指指缝有血水往下流。
他静了静,唇因失血过多苍白,沾了一点鲜红的血,他将那枚肩章递还:“物归原主。”
赫琮山没动,冷漠地问:“你就这么谢我?”
他身上没有Alpha易感期的任何征兆,他或许已经和Omega度过了易感期。
瞿清雨张开五指,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洒脱,譬如他现在很想亲赫琮山,但他忍住了,他想要绝情时总是非常绝情,他说:“露水情缘,别当真,长官。”
夜色掩映,Alpha军官并未开口。倏忽间,他动了。
“咳咳……”
瞿清雨被迫昂起头,以引颈受戮之姿。
身侧断墙矮塌。黑夜中他将自己抵至墙面,一手拖住后脑勺,另一只手用力摩挲了自己的下颔骨,指腹粗糙,引起过电战栗。
Alpha眼底黑沉,他身上有血腥气。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半仰起头问:“长官……你想掐死我?”
Alpha用力,在窒息感涌上来前,他情绪晦暗地松开手。
“咳咳。”
瞿清雨眼冒泪花,无法控制地弯腰咳嗽。
这是真正的虫潮,意味着随时随地会有相同的状况发生。Alpha没有留给他一句话,离开了原地。
瞿清雨爬上那堵幸存的矮墙,给两个骨折的Alpha固定四肢,还给一个大腿扎进去树枝的Alpha做简单的手术。那几个Alpha都觉得自己要去天堂,一边哭一边留遗言。他这时候压力大得想抽烟,摸遍了整个上衣裤子什么都没找到,咬着一根树棍让Alpha安静点。太暗了,他随手扯了那俩人上衣缠成布条压紧止血。
白昼从遍地虫骸中回头时正好看见那一幕——
Beta医生抻着条腿坐在被推翻的一堵断墙上,头顶是硕大无比的一轮白色月亮。
他有够狼狈,浑身在尘土里滚过一圈,一边袖子上都是血。说话照旧要笑不笑,叫他们不要动。一刀下去没挖掉子弹挖穿大动脉有他们受。
于是那些Alpha瞳仁颤抖,安静如鸡了-
佘歇不得不承认,白昼是所有年轻Alpha中最出色的,他的反应能力和领导能力都在及格线以上。除了他总在少数时候走神——走神的原因是他老想转头确认Beta医生的位置。
他太年轻了。
脚下踩着虫类粘腻的口涎,佘歇面不改色踩断了一只飞蛾的骨翅。这波小型虫潮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预警,正好用来给训练营的这批新兵练手。
“伤亡十八人,基本都活下来了。”
佘歇将计数本合上:“累计通过三千两百三十八,进军校修习文化课还是干别的,都看他们了。”
赫琮山认可了他们对白昼的整体意见。
佘歇询问他是否会在结业典礼上露面,届时霍持会为新兵颁发士兵证。他们在马杜克训练营近两年的兵役期结束,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士兵。
帝国有需要,他们就会随时上战场。
赫琮山耐心地听取了他的建议,上校不是难说话的人。有许许多多的新兵好奇他,但就那么一件可说的事:战争,然后胜利。
张载走过来,佘歇自觉离开,等他走远,张载面对自己的长官,终于说:“白昼的父亲是在任十位监察长之一,您猜得没错,瞿医生的目的是军医大选。”
这很容易联想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从那辆撞上来的车再到如今,张载不清楚赫琮山在想什么。他似乎从始至终清楚对方的目的,仅仅是在爱情谎言中泥足深陷,忘记对方的本来面目。
早在更久前,他拿到的东西就足够多。
瞿清雨或许不滥情,但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情爱在他人生中占据微不足道一角。他没有对赫琮山之外的人说过爱,不代表他对赫琮山说的爱就是真的。也许是真的,不过真里面又掺假,假里面再掺真,剩下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即使还有,那对赫琮山来说也远远不够。
他招惹一个高等级的Alpha,又迅速变心,决定进入下一段感情。
那不算感情,他是换了个目标。赫琮山是他的目标之一——这认知令张载满头冷汗直冒。
“你这么认为?”赫琮山说。
张载一愣。
Alpha眼珠极黑,黑到了无机质的程度。扫过来的视线冷如寒冰,张载立刻噤声-
第二天清晨,起了大雾,整个南部军事基地笼罩在一片雾气中。
指挥官亲临。
隔着一片朦胧雨雾瞿清雨遥遥远望他,Alpha军装庄严,衣襟上一对橡树叶领花冰冷高贵,不近人情。
私下有人窃窃私语,压着兴奋尾调,那些话从瞿清雨耳边飘走了。
军区和此外任何一个地方不同,这里是一片纯真净土。整个军队环境具有高度强制性和服从性的特征,纪律严明。
霍持恭喜他们通过训练营的艰苦生活,这位中校行事作风并不成熟,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瞿清雨能猜到上一届军校生令赫琮山勃然的原因——如果是他,他确实更希望自己的战友被一位心狠手辣的教官操练,至少也是佘歇那个程度。
佘歇将肩章擦得崭新,作简述,顺便给他们泼冷水:“军队不缺人,有的是人想进来。所有一切你能享受的特殊待遇,至少现在,不是给你的,是给死在你之前所有浴血奋战的战士们的。”
“记住了吗?”
“长官——”
底下人大声:“报告长官——我们记住——了——”
士兵证也就是薄薄一张纸,上面用大红印章和钢戳盖了章,军官签字那一行是“霍持”。
瞿清雨忽顿了顿。
上校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一是出于安全,二出于隐私。一年到头能见到他的地方屈指可数。
Alpha说话平缓,低沉,一千多人头奥兰长广场上,静得落针可闻。
他的致词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认可他们的付出和努力,代表军队欢迎他们的到来,简述目前虫类的状况和分布,那些东西他记得清楚,对任何一处地貌信口拈来。他是天生的指挥官。
林渝也偷混进来了,他看看远得面容模糊的Alpha军官,又看看自己身边的Beta医生,很可惜地说:“没有一点儿可能吗?”
瞿清雨似笑非笑:“你一开始说Beta和Alpha没有可能,这是生理鸿沟。”
林渝心大地说:“那也看是谁。”
“我就觉得你们很配。”他抓了抓脑袋,诚恳地说,“多配啊。”
瞿清雨:“我上次和白昼站在一起你也觉得配,你在帮我挑Alpha?”
林渝:“……”
“一会儿结束我们找个地方喝酒。”
林渝转移话题,兴致勃勃:“跟白昼一起?”
Alpha低沉嗓音从背脊上滑过了,他同样念到了白昼的名字。白昼从台下翻上去,年轻Alpha身手矫健,他站在那里,好奇地和对面的Alpha军官对视。
“长官,我听说训练营的第一名能向您提一个请求。”
白昼冒犯地直视他的眼睛,战场血腥气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又勇敢地站稳,说:“您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喝酒吗?”
他在结业典礼后得到了回复,是拒绝,不过他可以在所有军官中任选两位代为执行。
拘久了要放纵,白昼是这么想的,他太年轻了。佘歇从阿尔维手中抽走了烟,懒洋洋地吐出口烟圈。
白昼跑出来,二位长官待在门口。他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于是问了:“医生呢?”
佘歇温和地说:“不知道,大概在指挥官床上。”-
赫琮山松了松手腕:“我只好奇一件事。”
“你开口向我要过什么,从我这儿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瞿清雨:“我忘了,现在想起来了。我想要那个位置,你会给我吗,长官。”
“你给我承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的人就这么卑劣。”
瞿清雨深觉无趣,他就围了片浴巾,水珠从他后颈往下落。他半跪在床沿仰头看赫琮山,眉眼轻佻湿润:“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长官,如果你不是帝国上校,信息素等级不高,我不会正眼看你。”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说:“权力、地位,你想要的一切。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