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福利院的路不近,来回一趟要一整天。瞿清雨回到法门街的诊所时天色已经暗淡,一只猫从低矮灌木丛中窜了过去。

    周末,诊所休息,小克没来。

    一盆绿箩养在窗边,在夜色中舒展身体。

    瞿医生又觉得有点寂寞,走过去开收音机。叽里呱啦的人声出现,他挂起大衣,走到浴室准备洗澡。

    脱掉大衣他里面就穿了件宽松的棉质长袖。他根本没有舒适休闲风格的衣服,早上出门找了半天。

    围巾也是临时加的。

    浴室不大,瓷砖是纯白。瞿清雨给自己做了半秒心理建设,双手压在长袖下摆,往上掀。

    他不易察觉地抽气。

    脱完瞿清雨低头看了眼自己,足足一分钟没说出话。

    不忍直视。

    到处惨不忍睹,大片玫红色吻痕,指印密密麻麻。腰侧和胸口是重灾区,大腿内侧柔嫩,掐得最厉害。不少啃咬破皮的地方,一穿衣服走路摩擦就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压力。

    瞿清雨咬了咬牙,下巴脱臼般一抽。

    “……”三天了。

    瞿医生面无表情消化,再消化,冷不丁拍了张上半身的照片,点开通讯器对话框,发送-

    赫琮山-

    你属狗?

    显然上校并不那么能及时回复他的消息,对面一片安静。

    瞿清雨突然觉得没意思,撤回了那两条消息。不过最顶上的图片撤不回了,浴室水雾迷漫,灯光打得适宜——不像质问,像调情,或者……也可能有一点隐晦而不自觉的想念。

    又过了一天,小克来上班,诊所窗口拉开,不少Alpha和Omega来购买抑制剂,换季,也有Beta来买感冒药。

    Beta探头探脑:“医生不在?”

    小克一边打着哈欠算账一边问:“医生在,你要干什么?”

    Beta扒着窗口“嘿嘿”一笑:“也不干什么啦,我替我哥问医生有没有男朋友。我哥也是个Beta,是一名数学老师,叫周时温,今年二十八,也还没有谈恋爱。我喜欢瞿医生,想他做我嫂子。”

    “那你要问他。”小克想了想,热心肠让开身体,“我也觉得Beta和Beta在一起比较好,你哥什么意思,他怎么说。”

    瞿清雨把挡在脸上的报纸拿下来,他穿了件敞口衬衣,后腰垫了枕头,一截收窄的腰若隐若现,报纸从他脸上移开,他抬起手臂遮过于刺眼的灯光,宽大袖口和布料折角压出褶皱。

    Beta:“他害羞得不得了,每天上午都要多绕一百米专门从这儿路过,就是为了看瞿医生一眼。之前他在路边上被Alpha猥亵,就是瞿医生报的警!他说了好几次!他就是不敢来跟瞿医生说话!”

    “阿絮。”一道无奈的嗓音,“你回家吧,别打扰医生看诊。”

    Beta吐吐舌头,把小克拉出去玩,小克犹犹豫豫征求意见,瞿清雨朝他挥手:“收拾收拾回家,后半夜我来守。”

    他俩都走了。

    瞿清雨一抬眼皮,门外Beta冲他局促地笑了笑,他穿一件洗得发白衬衣,半旧的球鞋很干净:“医生……我找你有件事想问。”

    “我好像怀孕了。”男性Beta轻而平静地说,“有堕胎药吗?”

    瞿清雨和他对视,镜片后的蓝眼睛微微眯起来:“多久了?”

    “一个半月左右。”周时温说,“阿絮还在上学,没办法要。”

    瞿清雨起身从柜子上拿药:“一天两次,一次一粒,吃三天。”

    “请假,减少活动量,多睡。”他交代完又说,“忌口和注意事项给你写张单子。”

    周时温握着小小的白色药瓶,走了会神。他身上有种老师特有的气质,书卷气浓郁。

    “谢谢。”

    周时温开玩笑说:“不用去医院,也不用受盘问,轻松一大截。”

    “阿絮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又说,“我路过就是想问你这个,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Beta怀孕的概率低,但不是没有。

    瞿清雨转了转笔——来他这儿的Omega也好Beta也好,出于患者隐私他并不怎么过问对方缘由。但周时温,他在白纸上写了两行字,抬头问:“怎么回事?”

    周时温很轻松:“避孕药的问题吧,炮友。”

    “压力大。”

    周时温又说:“没想到会有意外。”

    瞿清雨双手抱胸看了他一眼,陈述:“生殖腔没那么容易被打开。”

    除非他主动配合。

    周时温顿了顿,失笑:“到那时候——人会不理智,当有人贴着你的耳根对你说爱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智。”

    他也不是什么蠢人,相反,很聪明,挺果断。来这儿拿药的人很多,不止他一个。瞿清雨舌尖抵着润喉片,多说了一句:“别有下次,这药有副作用,对身体损害大。”

    诊所是纵深往内探的长方形,光线一般。Beta医生坐在里面,像佛窟里坐了尊袖手世事的白玉观音。周时温笑了,温和:“我知道,我会注意,不会有下一次。”

    他拿了药起身,忽问:“医生也会有意乱情迷、无法抵抗的时候吗?”

    瞿清雨笑了,他眉眼开阔,眼尾那么一挑,蕴着难以言说的风情。

    “你觉得呢?”

    “想也不会吧。”周时温静了静,说,“路过你诊所的每一个Alpha、Omega和……Beta,都这么想,只有他们无法抵抗你。”

    瞿清雨:“你不是知道我不会?”

    他通讯器在响,进了一条新消息。周时温意外地回头,正好目睹他低头回消息的样子,夕阳余晖落在他肩上,他眼珠颜色是少见的宝石蓝,以至于睫毛垂下时阴影都带上一片静美的蓝。

    Beta生活总是相当困窘,诊所小小的门面,窗台上却放了花,也放了绿植。Beta医生少有狼狈的时候,周时温听过他的传闻,街头巷尾,夸张过分。再一抬头,不远处马路边停了一辆军用车,车门拉开,身高腿长的Alpha从里面下来。他过马路速度急迫,三两步跨过了白色斑马线,一阵夹杂凉意的风路过了自己身边。

    诊所内Beta医生笑起来,拉开门,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不是十天?”瞿清雨嘶了口气。

    赫琮山言简意赅:“路过,半小时。”

    瞿清雨叹气:“半小时能干什么?”

    赫琮山似笑非笑将他按向自己的方向:“想什么?医生。”

    “他们这么叫你?嗯?医生。”

    他从外面进来,双手温度低,长袖下摆被往上卷,冷空气流入,瞿清雨打了个寒噤。上校一坐上来这沙发就变小了,平时躺一个人明明绰绰有余。

    瞿清雨不得不叠在他腿上。

    “还没好?”赫琮山指腹压过他肋骨下,在他身上闻到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这味道令他躁动的精神平息。

    “照片看着吓人而已。”瞿清雨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小时——我想想,帮我涂个药?背后我够不到。”

    这间诊所空间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医疗用具应有尽有,后面是简易手术室,等人高的人体骨头骷髅架摆在角落,每一根骨头都被人盘得闪闪发光。

    赫琮山目光转向桌面,上面堆着白花花纸张。他正要再看,脸被掰过来,“看什么?看我。”

    “别惹我不高兴。”瞿医生在他面前磨人地脱衣服,光脚从堆在地面的衣服上踩出来,“不高兴了把你片成一片片冲进下水管道。”

    赫琮山压着他肩胛骨,用棉签涂药,低低笑了。他动作放得轻,气流卷过光裸肩背,瞿清雨突然伸手擦了擦镜子上的灰尘。

    他一动镜中的赫琮山也动,二人在镜面中对视,忽然接了吻。

    分针转过八小格。

    还剩下二十二分钟。

    “抱会儿,”Alpha军官呼出的气息滚烫,一手拦着他腰不轻不重揉。

    赫琮山“啧”了声:“瘦了点。”

    ——他闭眼,睡姿端正,呼吸很快均匀。

    瞿清雨简直要笑了,他低头看张载给他发什么。

    张载:事情忙一直没睡,好不容易有三个小时,一来一回两个半小时,您让他喝口水

    张载:冒昧问一句,您给他发了什么?

    瞿清雨再度把视线转向抱着自己的Alpha军官,对方眼底有青色,唇干燥,冷漠地紧闭。

    他就叹了口气。

    ……

    赫琮山这一觉睡得昏沉,强大生物钟令他从沉眠中苏醒。正对面是一盆绿箩,在他想起这是在哪儿之前一具柔软身体靠了上来,他神经末梢伸出欢愉的触角,先一步抬起唇。

    有什么撬开他唇缝,赫琮山顿了下,温水渡进口中,缓解干渴躁意。

    他咽下水,一手强势托着对方后颈,反客为主夺取对方呼吸。

    “不疼。”

    身上人笑:“想你而已,长官。”

    第22章

    赫琮山不说话,扣住他后脑勺亲他。他低喘的嗓音莫名性感,刚醒,被什么戳中了似地,带着奇怪的兴奋:“真乖。”

    瞿清雨五指抵在他胸膛上:“要走了吗?”

    赫琮山点头,顺手帮他把衬衣扣子掩了。进门脱下的大衣就在沙发另一侧,上校长臂一展捞过来。瞿清雨刚挣扎一秒,整个人就被严严实实裹紧在一片热度中。

    “穿这么少?”

    赫琮山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走了。”

    人走后瞿清雨躺在沙发上,后背涂了药的地方一片清凉,浑身热度又如一捧火燃烧。广播突然开始循环播放马杜克训练营,鼓励每一个成年公民都去征兵。

    瞿清雨突然很轻地笑了起来,他赤脚下地,伸手关了广播,在诊所门口挂了个“有事外出”的牌子-

    赫琮山的事情非常多。

    他是目前整个帝国军衔最高的长官,Alpha强大的精神和身体素质让他能同时处理无数公事。一个指挥官的培养需要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他必须随时醒来,精准判断,立即备战。

    张载透过后视镜去看他,Alpha军官形容冷峻,短暂休息后肉眼可见心情愉悦。

    道路两旁树木不断后退,没有炮火和枪击声,这样的平静是少见的,在战场上你无法预料你的生活会被什么冲击得支零破碎。

    张载:“您的结婚申请需要审批,时间大概三个月。需要提交的内容包括瞿医生一切社会关系,目前工作性质,身体状况和体检单,有无犯罪前科。”

    这是小事,赫琮山说:“你来办。”

    Beta——这件事会比较棘手。张载于是再次确认:“您当真吗?Alpha和Beta在一起会有些麻烦。”

    赫琮山眼中不起波澜:“我不在意性别,不论他是Beta、Omega,甚至Alpha。”

    张载轻吁了一口气:“好的,长官。”-

    白昼去马杜克训练营前一天,他爸白廉监察长在庭院门口的躺椅上枯坐了一晚上。上午九点,白昼在门口见到了自己的表兄,薄云亭。

    对方肩章上有一枚银鹰标志,是第一军团长官的徽章,空军。

    这对表兄弟交谈了十五分钟,白廉满心以为白昼会被吓退,结果他仍固执己见。

    薄云亭在葡萄架下待了会儿,看着白昼回房收拾东西的背影:“他想去就去,坚持不了再说。”

    他在军队待了十年,举手投足无形给人压迫。白廉不好说什么,一心还想阻拦:“他还小,刚十八,从小受宠惯了,不知道去军队意味着什么。”

    “征兵宣传上的东西很清楚。”薄云亭并不赞同他的话,“他成年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白廉倒是笑了,他吃过的盐比这些后辈吃过的饭还多,他问:“去了不一定知道,不去也不一定知道,何必吃这个苦。”

    谈话不了了之。

    薄云亭和他的关系不好也不差,纯粹是因为白昼的信息素等级——他隐约记得,这个表弟的信息素等级比自己高。

    当年他征兵中途也出现一些阻挠,这么多年他不再回家。父子之间的事他不好插手,尽到做表哥的义务就想离开。秋葡萄架渐渐光秃,叶片染黄。他走了两步,忽然稍顿。

    有人在不远处苹果树下穿梭,他刚刚还情绪低落的表弟突然振奋,小尾巴似地跟在人身后跑。

    没有信息素,是Beta。

    “你不是做好决定了?还问你父亲干什么?”

    他的表弟抱怨般说:“没有人支持我,我一个人抵抗一大堆人,压力也太大了。我刚看见我爸在我卧室门上钉螺丝,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现在有了。”Beta青年咬着笑意说,“征兵是一件好事,军队多好,磨砺心志,培养品德。人总要有什么目标,我支持你。”

    有风,葡萄藤上枯叶摩擦,窸窣作响。

    薄云亭垂眼,从另一侧离开。他路过深红垂绦的木柱,Beta青年伸手勾了勾脖颈上素链,露出的皮肤很白。

    一个陌生Alpha,他肩侧银鹰徽章吸引瞿清雨注意。他顿了顿,和对方对视,又错开视线。

    对方很快离开。

    白昼以为自己听错,拔高声音:“你也去?”

    瞿清雨回神,慢悠悠笑了:“怎么,很意外?”

    白昼:“去年征兵的Alpha和Beta人数是一百比一,最后通过考核的Beta就两个,你……”他想说你去凑什么热闹,想到什么皱起眉,“你不会是去……”

    “那里都是Alpha。”瞿清雨一本正经逗他玩,“去钓鱼。”

    白昼:“……”

    “说说看。”

    瞿清雨将平光眼镜折下来放在胸口,侧头:“都要干什么?”

    白昼更不可思议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报名了?”

    “唔,知道一点。”瞿清雨说,“魔鬼训练营。”

    白昼:“知道你还去?”

    瞿清雨微眯眼:“人总要有梦想……对了,刚刚路过的Alpha,我看到他肩章上的银鹰,他是你什么人?”

    “表哥。”白昼不用想都知道他在说谁,踢着脚下石头,想快一点儿绕过别的Alpha的话题,“很久没见了,被我爸请来做说客。”

    “那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训练营宿舍楼没有直梯,十楼,我帮你搬东西?”

    瞿清雨:“再说。”-

    从白家出来没有多远,下起雨。

    瞿清雨在侧边站了会儿,他出门没有带伞的习惯。大多数情况下,他也不需要带伞。

    一把双人黑伞撑在他头顶。

    “多带了一把。”Alpha说。

    换个时间瞿清雨会有兴致和他吃顿饭,不知道为什么,银鹰在余光闪过的瞬间他想起另一个人。他笑了笑,接过薄云亭手中伞,说:“谢谢。”

    雨下得淅沥。

    Beta青年堂而皇之撑着那把黑伞走下台阶,路边有乱跑将书包顶在头顶的小朋友,也有抱着婴儿不知所措的大人。薄云亭亲眼见他将黑伞撑给了抱小孩的女士,雨水很快顺着他微敞的领口下滴,柔软的衬衣面料贴在他后腰。他很快消失走在雨幕中。

    薄云亭收回视线,没打并不存在的第二把伞,赤条条踩进雨水中-

    南部军事基地相比北部管理更加严格,进出需要电子证件和虹膜识别。身边动辄路过各级军官。

    当天刮风,5级,小树摇摆。

    张载对着名单确认未报道人数,一路顺着大写字母“A”看到“Q”,眼皮突然一跳。

    他的长官半靠在椅背上,面前十几个Alpha教官双脚并拢,正襟危坐,一个个背课文一样口述第一个周期的训练流程。

    “三天熟悉地方和作息……”

    指挥官没有心,铁面无私,冷血无情。每一项训练指标要求都极高,八十斤Omega来了都能练成金刚猿猴。

    张载不好打扰,将那张报名单从赫琮山左侧手肘递过去。

    赫琮山并未领会其中深意,张载不得不又往里推进一寸,并将通讯器一同伸到赫琮山眼皮底下。

    窗明几净,阳光大好。上校视线往下一扫,一整面五十个白纸黑字宋体人名,他目光骤然聚焦。

    “……”-

    整个长官大楼办公处静谧无声,走廊侧边银鹰口衔橄榄枝,帝国军队标志悍然其上。

    夜间。

    瞿清雨刚落地正门口,还没来得及找找宿舍楼——他书念得赤贫,为了省钱在校门口租了单间,冬天刮风夏天暴雨。不涉及有人对他心怀恶念,他对自己的集体生活还是有一些隐蔽期待。

    这一层安静得过头,收音的墙壁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细小风声也消失不见。张载领他进了某一间办公间的休息室,请他稍等。

    温度有隐约提升,光线适宜。

    赫琮山进来时人没乱跑,睡着了。

    床头书翻了两页,是一本军事策论,后面压着一本《士兵守则》。

    赫琮山有话要问,最终抽掉了他手肘下压得那本书。动作再轻也将人吵醒了,瞿清雨睁眼看他,又闭上。

    墙壁上毫无花哨装饰的钟走过午夜十二点。

    瞿清雨又睁眼。

    他眼睛在暗夜中更像一块蓝宝石,周边溢彩流光。

    赫琮山单膝跪上来,Alpha的体重本该将床压得下陷,不过显然这里的床太硬了。

    瞿清雨一翻身压在他身上,问:“长官,你要两年里都和我见半个小时的面吗,半个小时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

    “你想见到我吗?”他又问。

    赫琮山手一顿,神情有轻微变化。

    “这样不好吗?你每天都可以见到我。”伏在他身上的人慢悠悠说,“长官。”

    一秒,两秒。赫琮山瞳仁闪过一线冷沉的光,他手上力道变重,问:“仅仅因为这个,所以你提交报名表?”

    瞿清雨笑起来,轻柔:“当然不是,长官。守着一间诊所过下半辈子很无聊,我想做什么跟你无关,我有自己的目标和决心。”

    赫琮山扯唇:“哦?”

    瞿清雨发觉他情绪瞬间下落,甚至极低。在他看来赫琮山不该是这样的反应,至少不该不高兴。

    “你不高兴吗?”他问。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报名表什么时候交的?”

    瞿清雨:“……休假前。”

    赫琮山淡淡:“我问过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你留在诊所。

    他抬起眼睛那一刹那目光异常锋利,直指问题核心:“你对我说谎。”

    瞿清雨:“……长官。”

    赫琮山面无表情,他半垂着眼皮,这么看人压迫感很重:“打算等我发现?”

    瞿清雨下意识摇头。

    他似乎犯了错。

    他有限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和别人保持过这么亲密的关系,他惹了赫琮山生气,要怎么办呢,他不知道。

    赫琮山一把抓住他朝自己身下摸的手。

    手腕被钳制,瞿清雨半仰起头看他,他趴在自己身上,宽大领口遮挡作用几等于无。锁骨瘦削,腰也纤细。睫毛颤动的频率短而快,赫琮山心尖上落了一片羽毛,又轻又痒。

    抱起来就那么一点重量,皮肉连着单薄的骨。看起来胆子大,其实很害怕。

    瞿清雨手挣动,赫琮山将他两手都控制住,他又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他冰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上床吗?长官。”

    赫琮山:“……下来。”

    瞿清雨和他对峙,天真直白又引诱:“真的不吗?”

    “……”

    赫琮山抽了口气,他心脏跳得很快,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撞击在鼓膜上。

    赫琮山口吻跟着陷落在柔软深夜中,上校不那么擅长表达情感,但逻辑很清晰,直来直去:“以一名长官的身份,我乐于见到你提交报名表。以其他身份,我想阻止你。”

    “营地生活枯燥,训练艰苦危险,不管你能不能通过考核,我都心惊胆战。”

    瞿清雨微微一怔,蓝眼睛睁大了。

    赫琮山声音温和下来:“我没有干涉你选择的权利,想做什么去做。如果在那之前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上校并不习惯事情脱离掌控,但偶尔的时候,他愿意在爱里放弃一些刻在Alpha骨子里的东西。正如他没有让那间诊所意外倒塌。

    瞿清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向他保证:“没有下次。”然后手又往下滑。

    ——他似乎认为这样能解决问题。

    赫琮山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头顶灯光明亮,瞿清雨听见Alpha很轻的一声叹息。

    上校问他:“要干什么?”

    瞿清雨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丽,赫琮山见过,深刻脑海中。

    瞿清雨顿住,停下一切动作。

    Alpha抚摸他柔软的额发,嗓音沉稳而有力:“有一件事。”

    “我是爱你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发泄欲望。”

    第23章

    床头开了盏小夜灯,上校没有睡觉开灯的习惯,面庞被柔和的暖色光照得清晰,眼睛颜色是过于冷漠的黑,落什么都见不着影。

    瞿清雨蜷了蜷手指,直立上半身跪坐。

    他心脏忽然很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你还在生气吗?”

    赫琮山仰躺着看他,说:“没有。”

    “宿舍几楼?”

    赫琮山几不可闻笑了,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又说:“明天帮你搬东西。”

    瞿清雨又怔了一下。

    Alpha的骨架天然比Beta大得多,赫琮山又是Alpha中的佼佼者,他不可避免碰到对方强悍的大腿肌肉,只一点点,掌心下的温热血液在奔流。

    那温度透过皮肉要融进发冷的骨头。

    是的,大家上学都有人送。

    只有他总是一个人,要像寄居蟹背着大大的壳一样,把很多很多的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

    虽然他一个人可以,但有人帮他,那也很好。

    “可以吗?”

    赫琮山轻描淡写:“有什么不可以。”

    “你忙吗?”

    赫琮山思索片刻,大概是在回忆那张日程表上的东西,瞿清雨垂下眼,状似体贴:“我一个人也可以,长官。”

    过了会儿赫琮山说:“还好,没有你重要。”

    他说话语气淡,陈述句,很令人信服。

    床头灯微弱地亮,瞿清雨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他躺在床上,放在身侧的手指尖碰到另一只宽厚大掌,对方握住他的手。他就挠了挠那只手手心,用小朋友上学那样期待的口吻说:“1403,说好了啊。”

    赫琮山早过了因为上学而躁动的年纪,此刻也感同身受到一点紧张来,他稍微回想了一秒自己当年在训练营的住宿生活,皱了下眉。

    马杜克训练营对他来说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上校难得一晚上没睡着,他抱着人辗转来辗转去,大半夜给张载发了条消息-

    薄云亭站在长官室门口。

    路过他身边的Alpha和他打招呼:“长官,您的军部述职报告转在上校手下。”

    薄云亭点头。

    他对南部军事基地没有那么熟悉,是被借调来参与训练营机甲操控的长官之一,隶属不同军种。

    他在未来一段时间的上级是赫琮山,久闻赫琮山大名,大权在握,距总指挥官一步之遥。

    “军部例会。”对方的秘书长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边,“两个小时。”

    薄云亭礼貌道:“我等等。”

    张载面面俱到:“不用,这是您转职的文件,上校盖过章。去人事处录入虹膜和指纹后能获得大部分授课处的通行权。除机甲停泊坪需要上校签字外没有其他特别要求,预祝您一切顺利。”

    薄云亭颔首。

    张载和他握手:“这是上校送给您的见面礼。”

    薄云亭目光下移。

    一把纯黑的双人伞。

    张载将伞柄递给他,说:“您的伞。”

    薄云亭一顿。

    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开军部例会的长官围坐在长形桌边,正中央Alpha军官坐姿笔挺,形容庄重严肃,隐没阴影中的面部折角锋利。

    他没有抬过头,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压制从半空中劈头而下。薄云亭心中一跳。

    张载温和提醒:“请您收好,不要遗失在别处。”-

    南北部军事基地职能不同,前者更趋向真正的实地战场模拟。场所更自然,原始和逼真。

    报道点有Alpha士兵介绍整体布局,看得出来非常紧张。人手不够军官出来帮忙,他们站成一排领路,一律摘下所有象征身份的徽章,迷彩服下面蹬着一双长靴。

    给瞿清雨带路的是位初级士兵,叫萨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介绍布局:“这里整体构造是回字形,越靠近中央越接近军事重地。你们的宿舍楼在回字形边角的地方,宿舍楼没有升降梯,主要是为了保持活动量。”

    瞿清雨:“……十四楼?”

    萨洛理所当然:“十四楼而已,十分钟。最高楼是二十一呢,我那时候就住二十一。”

    瞿清雨转头看了身边的Alpha一眼,后者笑了,压低声音:“现在后悔来得及。”

    萨洛一老早就注意到了这个Beta青年身边的Alpha,有一点眼熟,但他刚进来没多久,按道理说认识的人不多。他暂时放下心中疑惑,问:“你笑什么?”

    上校顿了下:“你背得很好。”

    瞿清雨没忍住也笑了。

    萨洛“噢”了声,骄傲:“那当然。”

    “……所有划双红线的地方是不可靠近区,划黄线的地方是军官居住区,非特殊情况不得误闯。”萨洛又说,“今天晚上八点要在奥兰长广场集合,跑五公里。明早也在那儿,会有军官讲注意事项。都别迟到,迟到不能坐,要罚站。”

    但他想不起来是哪位军官,“佳”了半天。

    一直没说话的Alpha冷不丁提示:“加莎。”

    “你怎么知道!”萨洛锤了一拳,“就是加莎教官!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过日程表?”

    “……”

    日程表瞿清雨在赫琮山桌面看到过,应该是他填的。

    Alpha不说话了,显然意识到他知道的事儿太多了点。可惜萨洛是个活泼过头的士兵,对一切长官带有滤镜:“我今天没有看见加莎教官,他没有给我们上那节格斗课,他一定是去为下午的演讲做准备了。”

    瞿清雨心想,不,你的加莎教官在他的长官那儿写一千八百字检讨,把“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手写一百遍,中途试图用两支笔架在一起偷懒,被罚多一百遍,现在还没写完。

    他和赫琮山同时沉默了。

    好在这时候走到了宿舍楼底下,拎着大包小包东西的新兵气喘吁吁走楼道。门口站着一名值班的Alpha少尉,正在那儿填登记表,找到“1403”四个数字后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眼睛瞪大了一瞬间。

    瞿清雨:“长官?”

    对方颤抖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他和他身后的Alpha军官对视,结结巴巴:“上上上……”

    赫琮山朝他一点头。

    他控制着面部表情,僵硬地说:“填完了,四人间。二、二位上去找到自己的宿舍门牌号,入住就行了。”

    萨洛驾轻就熟:“每层的左右尽头是淋浴间,热水全天二十四小时提供。有什么问题找每层01号宿舍的值班士兵,不管生活上还是身体精神上的,都能找他们。”

    他赶着去接下一波人,问瞿清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爬完十四楼,Beta青年将领口最上那颗扣子解了,露出一截漂亮伶仃的锁骨。他看了眼身边的Alpha,神态有种和别人说话说不上来的柔软,那柔软很不一样,有一种萨洛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不懂的能问你吗?”他问身边的Alpha。

    萨洛目光不自觉移到身材高大的Alpha身上,对方拧开水递给Beta青年,说可以。

    瞿清雨接过水喝了一口,笑起来:“噢……谢谢长官。”

    萨洛别开了眼。

    “没有问题了。”瞿清雨也递给他一瓶水,说,“辛苦,这是水。”

    萨洛接过水。

    来得太早1403没人,所有东西整理完毕刚过十点,床榻整齐。上校动手能力太强,他抚平了床单上最后一丝褶皱。瞿清雨送他到消防通道入口,从打开的窗望去,外面是个晴朗的天气。

    人影压下来,瞿清雨歪了歪头,轻轻:“长官?”

    赫琮山从他左侧长裤口袋里拿走了三根烟。

    瞿清雨无声抬头:“……长官,我以为你要亲我。”

    防火门外来来往往脚步声。

    赫琮山低头,在他唇侧亲了一口。

    “注意安全。”

    Alpha声音沉稳:“一切顺利。”-

    1403实到三人。

    日程表和昨晚见过的《士兵守则》摆放在床头,瞿清雨回来时见到自己邻铺的Beta,本来在上铺费力地抖被子,一边抖一边打喷嚏,听见动静赶紧下来,握手前在裤缝擦了下:“你好,我叫林渝。”

    瞿清雨和他握手:“你好,瞿清雨。”

    林渝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红着脸说:“你真好看,你吃苹果吗,我买多了,很甜……阿嚏!”

    瞿清雨递给他口罩,帮他掖了被子一角,林渝惊呆地目睹他不到半分钟拉平了自己的被子,然后在柜子里找了会儿,找出一颗蓝色的药丸,友好地递给他:“治灰尘过敏。”

    他眼睛是蓝色,大海一样的深蓝,笑起来明亮。林渝正要去拿他又收回手,说:“苹果。”

    林渝失了智地把苹果拿给他,屁颠颠跟着他:“晚上我们要去奥兰长广场,你去过那儿吗?我们一起!”

    “今晚先体能测验,我们要跑五公里!你以前跑过五公里吗?我问了我哥,他说跑完都算及格,坚持不下来就要收拾收拾回家了!都见不到加莎教官!”

    交到一个朋友,瞿清雨在心中想,这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伸手勾出了领口项链-

    八点整他们在奥兰长广场集合。

    跑道四百米,红外线计圈。树木萧索,内圈站满穿迷彩服的教官,手里拿着计时器,或者脖子上挂了口哨。以宿舍楼层每层为单位长跑。

    跑之前林渝吞了吞口水问:“你跑过吗?我……光站在跑道上小腿肚子就要打颤了。”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冲他伸出手。他五指修长,指甲盖修剪得整齐圆润。

    跑到一半就有人吐,周边是医生和担架床。

    林渝双脚如灌铅,他倒不是体力不支,就是受不了,他一想到自己从今天起每晚都要跑五公里胃里就一阵阵痉挛,但他又很想坚持。Beta在体力上有明显缺陷,瞿清雨放慢脚步,递给他一只手。

    两个人就有点慢了。

    林渝喘了口气,说:“你认识后面那个Alpha吗?071编号,他一直想绊你。”

    几乎是同时,某个Alpha教官皱眉,呵斥:“071,郑斌!你不跑干什么,出来!”

    微风过耳边。

    实在是比从前好太多的日子。

    瞿清雨在终点停下,撑着膝盖回头。林渝强迫自己走了两步,一片乌黑人头挤挤攘攘,他们倒行回宿舍楼。

    “我以前……以前有人这么绊我的时候,”林渝听见身边的Beta青年笑了,“特别想有人这么做。”

    怎么做,林渝愣愣看着他-

    晚查房,林渝双腿失去知觉,被疲惫击倒,倒头就睡。

    四人间住了两人,五公里,楼道空了一半。

    一点微弱月光从云层外出来。

    查房的Alpha教官叩门,问他们实到几人。半夜零点,瞿清雨穿好鞋袜悄无声息下床,推开门去楼道尽头淋浴间。

    明天六点起床啊……天还没亮。

    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偷偷给自己打一针止痛药,针尖冒出一点水痕刹那,淋浴间门被推开。

    瞿清雨手一抖。

    “什么?”Alpha喉结一滚,视线从他手上滑过。

    “……”瞿清雨面不改色将针头甩进垃圾篓,他还记得别撒谎,踌躇一秒,实话实说,“止痛针剂。”

    “……轻微安眠作用。”

    赫琮山面无表情将他从地面抱起,放在洗漱台上。

    淋浴间有一块矮矮的木凳子,Alpha坐下,凳子对他来说太小了,他后背靠在墙边,大腿肌肉紧绷。

    这角度太好,外面是晃动的人影,来往巡查的士兵低声交谈。楼高,月色充盈。

    左脚被握住,瞿清雨没忍住后缩。赫琮山将他一只腿抬起,放在了膝盖靠上的位置,脱掉了他袜子。

    赫琮山舌尖一寸寸抵过了后槽牙。

    充血肿胀,血液凝滞压出青色,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瞿清雨脚踩上他肩头,轻轻:“没关系,长官。人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强,而且大家都这样,明天起来就好了。”

    握住他脚踝的手用力,捏得他“嘶”了声。

    赫琮山一言不发站起身。

    秋天的夜风卷着一点凉意,鞋脱了,袜子也脱了,瞿清雨坐在唯一的一块干处,手撑着湿漉漉的台面,双脚悬空半截。

    赫琮山要是把他扔在这里,他就要光脚走回去了。

    他在心里倒数:十、九、八、七……一。

    零。

    又望一望淋浴间外,再次开始:十、九、八……

    一道强烈的冷风卷进来,“砰”一声水桶放在地面。

    热气模糊双眼,瞿清雨视线很轻地下移。

    Alpha卷起袖子,将他双脚放进了热水中。他半蹲在淋浴间地面,裤腿上有水渍,小臂上冒出青筋。

    声音沉而冷,带一点无可奈何的叹息:“别动。”

    第24章

    张载在楼道口等待:“上校。”

    所有军官站在楼底下,身姿笔挺,齐声:“上校!”

    Alpha军官冷淡地应了声。

    树影婆娑,他朝十四楼某扇窗口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赫琮山不打算干扰训练营的任何环节,从今天起整个南部军事基地一切决定全权交给中校霍持,及一众士兵、中士和尉官-

    早六点半,号角铃从四面八方剧烈地拉响。站在奥兰长广场那一秒深秋的太阳还未升起,瞿清雨几乎要以为自己耳聋。

    他对军队没有概念,对上校的职位也没有概念,他有概念的东西非常有限。林渝站在一边低声跟他科普:“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没有正常的入睡时间了,对一名士兵来说,他要在听见起床号角的任何时候起床穿衣、整装待发。”

    “你看见上面那排教官了吗?五点他们就在循环跑操了,跑完他们有半小时的早餐时间。”

    瞿清雨蹲下来挽裤脚,周边爆发出一阵尖叫。

    “是加莎!”

    加莎笑眯眯地站在最前方,他做了下压的手势,整个广场上近两千人瞬间安静下来。

    加莎伸手叩了叩话筒,确认音量:“各位——我希望你们已经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

    “我叫加莎,是你们中未来某个连的连长,每连一百人,这不需要我多做介绍。我是二十个连长挑选出来的代表人,现在,我说第一件事……”

    “无条件服从你们的长官一切命令,当他们说话时只需要你回应一句话——是!长官!这是第一条军规。”

    排山倒海的声音:“是——长官!”

    “你们的两千三百多个人的声音没有我一个人大?”

    所有新兵嘶吼:“是!长官!”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热血中沸腾。瞿清雨站在无数Alpha、Beta之间,音量躁动得天地万马齐奔。

    “第二条!”

    加莎环顾四周,说:“把你们的衬衣扎进下摆,检查你们的着装,戴好你们的帽子,上面有一道橄榄环的标志,给我别正了,别让它歪!”

    所有人立刻伸手摸自己帽檐上冰凉的徽标,手忙脚乱将衬衣扎进军裤中。

    “……”

    当秋日太阳升起、高挂天空的那瞬间,加莎结束了他的讲话。太阳再次西沉,坠进一片酣沉梦乡,刺耳集合铃响彻云霄。

    恐怖的军队进行曲再次响起。

    林渝挣扎着下床,余光中瞥见瞿清雨双手撑在洗漱台台面,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脸。水迹顺着他脸往下落,他抽了张纸巾擦手,虽快速但穿戴整齐,十秒之内出门。

    “全连注意,立——正!我是你们的连长阿尔维中士!抬起你们的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慢的集合速度!是谁在打喷嚏!现在的室外温度有十度,你们在潜伏敌军的时候也想打喷嚏吗弱鸡们。夹紧你们的屁股双手紧贴你们的裤缝,啪!”

    “三排从左往右第七个!出列,是你在发抖?”

    “是的……”

    “你要说——是,长官!大点声,把你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是!长官!是我在发抖!”

    “为什么发抖!”

    “因为……”

    “你要说——报告!长官!”

    “……”

    瞿清雨没有见到过肺活量比阿尔维更大的人,这个Alpha军官在凌晨三点、半夜十一点、困乏的下午两点,任何时候都会拉响他们的集合铃。当他们的集合时间超过十分钟,他们就要在奥兰长广场上被抽打着跑五公里——阿尔维有一根巨大的电棒,抽在任何人身上都令人头皮发麻。

    有Alpha私下嘀咕他是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被当事人听到,后者嗤笑,把他拎起来离地三寸,在对方惊恐目光中松开手,扯出狰狞面孔:“我不仅没妈没教养,还是个能一拳把你锤进地心的怪物!没听说过吗?我们这些军官都是疯子神经病,军衔越高越他妈疯癫!”

    这是有根据的,瞿清雨刚好路过,心想,虫战后患有心理疾病的Alpha士兵高达百分之七十,剩下百分之三十躺在地下。

    ……这百分之七十里包括信息素紊乱的赫琮山,上校未能幸免,属轻症。

    “……好了,小子,把你的裤子换了,尿完尿再来集合。要么,你就夹着尾巴退出!”

    深秋,昼夜温差拉大。往往人要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从床上坐起来,用最快速度整理好自己。林渝再一次张大嘴:“你为什么一点儿不困?你的被子为什么没有缠住你?”

    瞿清雨将帽子上的徽章拨正,递给他其中一顶:“医院没有完整的时间。”

    更令林渝瑟瑟发抖的事情出现了,他们的长官阿尔维中士,不管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同样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他的衬衣牢牢扎进裤子里,不知疲倦地在集合点走来走去。

    他投在地下的影子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要把所有人吞进饕餮一样的身体里。讲话像在念经:“没有人想要训练新兵,没有人想要干这个!他妈——不,中校,我没有讲脏话,好的,今天结束我就去领一千八百字检讨,他妈的!”

    他停在瞿清雨面前,后者顿了顿,见他摘了实时通讯耳麦,暴躁:“靠!”

    整个连遭受了无差别的人身攻击,从头被挑剔到脚。中士长用平生最丰富的文明词汇问候他们细瘦的胳膊,臃肿的肚子,系成蝴蝶结的鞋带,歪到北太平洋的帽徽。

    一滴汗顺着下巴落在鞋尖,瞿清雨忽然想笑。

    他漫无边际地想十八岁的赫琮山是不是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一想到这儿,军姿这件事就变了味。他又想起月光清明的淋浴间,对方双手撑在他两侧,在他耳边面无表情说,你的长官是阿尔维,不是我。

    “那怎么办?”瞿清雨亲他。

    Alpha军官对他说:“你会走到我身边。”

    瞿清雨看他:“你对我很好,但我是个坏人。”

    “我也不是好人。”上校藏住难耐的犬齿,微笑说,“这没什么。”

    ……

    “你听过阿尔维长官吗?”

    休息时间林渝一边喘气一边说,“他是军校生擒拿课的长官,他的擒拿课和上校是同一个老师——非常出色,当年和上校一起进训练营的长官牺牲了七七八八,没剩多少了。”

    这真是个噩耗,这意味着他们的擒拿课要比其他连更难。林渝苦着张脸喝水,瞿清雨伸手压住发烫的眼皮,他浑身血液有一瞬间变得烫。

    他想到一件事。

    他们打了半天军体拳,大汗淋漓,灵魂出窍。阿尔维是他们的连长,他们之中每三十人还有各自的排长,排长多是最初级的士兵,也是真正训练他们的人。

    阿尔维领着所有人打完一遍后站在一边的樟树下和加莎说话,没多久他脱了外衣,仅仅穿一件深色的背心。上半身肌肉鼓鼓囊囊,肱二头肌强壮有力。

    排长立刻让他们噤声:“看好了,这是我们明天课程的内容,阿尔维长官和加莎长官会在明天的早操示范一遍,是擒拿术。”

    四周Alpha开始躁动,惊呼。

    瞿清雨眯起眼睛。

    他对擒拿术没有任何了解,一个医生,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强身健体的东西。但华西崇会在两台手术的间隙打军体拳,勒令所有学生和他一样松松筋骨。所有人都愁眉苦脸,老头子于是长叹口气,说:“想当年我们在训练营……”

    加莎和阿尔维先彼此鞠了一躬,接着他们弓着身体,一人占据一边,彼此虎视眈眈,找到恰当时机。阿尔维由前贯耳,击打对方胸部和腹部,加莎反应很快,屈肘格挡。眨眼间,阿尔维反拧住了对方的手腕。

    连队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加莎拦住阿尔维,不正经地问:“有没有人想上来试试?任何方式,胡搅蛮缠,下三路,只要你们的阿尔维长官任何一只脚离开地面就算赢。”

    有Alpha跃跃欲试:“长官!有什么奖励吗?我听说去年的奖励是去指挥官室参观!”

    “是啊,”其他人起哄,“我们也想要!”

    加莎笑了:“你们直说想去哪儿?想见谁不就行了,昨晚我刚从那儿出来。不就是再交一千八百字的检讨吗?”他铿锵,“真要有人赢了让你们的阿尔维中士长陪我一起写!来!”

    阿尔维眼角抽搐,抬脚踹加莎:“他奶奶的,谁跟你一起写检讨?你想写一个人写。”

    “哦豁”,“长官,那我们可说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不能反悔”……气氛热烈,隔壁连的教官跑过来凑热闹:“也算我们一个,有没有人想和你阿尔维长官一决高下?赢了那一千八百字检讨我帮你们分三分之一。”

    陆陆续续有Alpha站出来,撸起自己的袖子。

    加莎和人群中有一双深蓝眼睛的Beta视线交错,眼底闪过意外。

    单从外表上很难察觉他是一个Beta。

    探听长官私事是重罪,加莎脑海中仅仅晃过当天赫琮山出现在视讯会议中的场景,夕阳如薄纱梦幻,那只柔软的手臂从他的长官腹部往上攀。

    营地中的Beta一共有一百名,每一个都和其他Alpha一样对待。加莎刚问出这句话,整个连都摩拳擦掌,毕竟这些军官看起来也就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擒拿招式也就那么一两样。胜利果实足够诱人,阿尔维的动作也不算快,看起来好打败极了。

    但第一个走上去的人总是需要勇气。

    林渝差点没把脑袋埋进地下,这时,他十二点钟的某个Alpha忽然动了。

    他站了起来:“报告长官,我想试试!”

    阿尔维抚掌大笑:“好!你值得我记住姓名,你叫什么!”

    “白昼。”

    瞿清雨拧矿泉水的手一顿。

    这里没有监察长的儿子,阿尔维的眼中仅仅有能打败他的人和他的手下败将。一个刚入营的Alpha,十八岁,年轻气盛,想也知道他会失败。

    阿尔维的动作看起来慢,事实上快得捉摸不透。

    “给你十年。”阿尔维大力拍了拍他的胸口,“十年后你会打败我。”

    这不是白昼想得到的答案,他问:“十年我能打败你,上校呢?”

    所有在场军官有刹那的沉寂。

    “你可以一试。”阿尔维说,“当你战胜我之后。”

    白昼是整个训练营中等级最高的Alpha,当他输给阿尔维后,所有人都意识到最终的胜利并不那么容易得到。上去的人谨慎了许多。

    大片的人在阿尔维身上跌倒,阿尔维点到即止,顶多让他们记个失误,并不对他们下死手。

    直到出现了一个异类。

    “他在干什么?”林渝悄声问瞿清雨,“怎么有人像他一样不依不饶,阿尔维长官的拳头收得够快了,那一拳要是挥上去他的牙齿都要打掉半边。”

    瞿清雨摇摇头:“不知道。”

    “喀嚓。”

    阿尔维不得不拧断了那个Alpha的手臂,对方的手软绵绵垂下。

    加莎:“骨折,拖走。”

    不少Alpha军官都围过来,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商量出方案,将人带走。

    Beta的力量不如Alpha,瞿清雨没有上去的打算,他需要选择更灵巧的攻击类课程。

    接连失败让所有新兵垂头丧气,加莎懒洋洋地说:“今天没有人能打败你们的长官,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总有一天你们之中会有人打败他,而我做出的承诺,永远有效。当出现第一个打败他的人,我立刻就将带你们去参观指挥官室。”

    他三言两语鼓舞了士气,又说:“下午别迟到!有一个算一个,去食堂吃饱,下午要使劲的地方还多。”

    应答声震耳欲聋:“是!长官!”

    解散后所有尚能坚持的人去往食堂用餐,瞿清雨站定,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排军官站在樟树下,护送所有人去往食堂,如一道无法跨越的壁垒。他们身后是“回”字形矗立的南部军事基地主建筑——军官大楼。银白外观和高耸地界,侧目望去铁丝网尖锐缠绕,拱卫着又一座胜利女神雕像。

    人流和军官大楼缓缓展开的大门交错,不同兵种的新兵及迷彩服军官从四处汇集成一点,连日高强度体力活动令瞿清雨生出一点无所适从的彷徨和无语。

    冬天。

    瞿清雨立在拥挤人群中,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做没有必要的、浪费时间的事。

    周遭人流猛然兴奋起来,不知道什么人喊了第一声,接二连三的尖叫让他不得不从泥潭中先把自己拔出来。再下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次暴露在日光下。

    Alpha的视力过人,何况他们离得不远。

    他们在躁动中交换了隐蔽而不为人知的对视。

    瞿清雨在刹那间想通他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战场不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事实上,他仅仅是想和对方更近,在对方处理肩背血肉模糊伤口的每一刻。

    那是不难形容的情感,和对方在淋浴间看到自己双脚相同。

    ……

    赫琮山顿住。

    隔着一群Alpha人流,对方冲他摆摆手,眉眼在阳光下飞扬,口型是——

    “等我去到你身边。”

    第25章

    赫琮山身边跟着若干军部高官,容修手里提着冷冻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促狭地笑了。

    他摸了摸下巴,对赫琮山说:“很出众,上校,你的Beta,我在医院见过他,他很受Alpha欢迎,不是吗。”

    赫琮山发出一个单音节。

    容修:“这么多Alpha和Beta混在一起,你猜他收到的搭讪和情书会不会比你当年收到的多?”

    “你把他放在Alpha堆里?”容修不能想象,“他身上是各种各样Alpha的味道,伏特加,霜冰,小苍兰,海盐……你和他接吻的时难道不会暴怒?换我肯定想。”

    “这时思想和哲学课没有用。”

    容修伸了个懒腰:“我早说了,那些课都没有用。”

    赫琮山终于看了他一眼。

    ……

    “长官?”

    空气中隐约有信息素寡淡的味道,跟在身边的Alpha双腿发抖,张载稳住心神,问:“您怎么了?”

    天气不好,一半阴一半艳阳天。Alpha军官伸手压了压帽檐,折角掩下阴翳。他转身得异常快,仿佛不转身就会做出什么一样,张载一愣。

    “上校的精神检测报告正常吗?”有人关切地问。

    张载客气:“暂时没有问题。”

    军部高官们互相交换了眼神。

    最先开口的人虚情假意:“那真是太好了,还剩下两次检测,如果没有问题,上校就能重返战场。”

    张载的表情有一秒的凝滞,很快,他又微笑起来,说:“各位说得对。”-

    从没有一个冬天来得这么快。

    挂在室外的毛巾从湿润状态到结冰,没日没夜的夜晚拉练和训练占据了瞿清雨的脑子——他上一次这么高强度不合眼是在一年前做战地医生时,因此他明白这只是开始,这些Alpha军官没有用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在任何一个地方,脚下都能踩出一个深坑。

    瞿清雨非常低调且平稳地度过了三个星期的适应期,戒掉了一些不良嗜好,譬如烟和镇痛剂。天知道这对医生来说多么重要,然而当他筋疲力尽躺在单人床上时,他没有一点儿功夫想到其他事,比如寒冷和疲劳,比如赫琮山。

    七个星期后,整个训练营剩下一千两百人,迅速缩减为六个连。

    这很正常,大部分人不是为了征兵,是想要挺起胸膛炫耀自己会有一份士兵津贴。没有人想要真正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模拟炮火室是真的会将站在身边的同伴炸成一块一块。没日没夜的体能训练让瞿清雨半夜洗澡错觉自己有了腹肌,他捏了捏,感到些许的惆怅。

    这地方是奥兰长广场的西北角,两边树木多,将人密不透风遮住,林渝跟他一块灰头土脸地吹冷风:“明天我们不用跑步了。”他的军事策论课太强,成功治疗体力上的偏科,目前安稳地呆在安全区内。

    瞿清雨掸走了裤子上的一片落叶,姿态放松:“什么?”

    “心理辅导课。”林渝在寒风中打哆嗦,“明天下午我们就要重新分排了,这才是训练营的开始。分排名单出来之前玛格丽老师会来给我们授课,做简单的心理疏导,她是个漂亮的Omega,是许多Alpha军官的……”

    他突然看了一眼瞿清雨,纠正:“也还好,没有很漂亮。”

    隔天,所有人都在玛格丽老师的课上睡觉,没办法,两个小时,不睡觉什么时候睡觉。玛格丽见怪不怪折了粉笔,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主题。她是一位身材娇小的Omega女士,据说信息素是蓝莓味。

    大教室,加莎作为维持秩序的军官出现。他和玛格丽握手,心情十分紧张,离开时失态地踩到了玛格丽老师飘扬的裙摆,后者温柔地说“没关系”,并询问他的长官为什么没有出现。

    加莎毫无抵抗之力:“上校身体不舒服,在休假中。”

    玛格丽对他浅淡一笑,温声细语地关心上校的身体状况。加莎神志不清,又飘然地说:“上校刚刚度过了他的易感期,他找到了自己的伴侣。”

    玛格丽在黑板上写字的手拉出一道曲线,讶然问:“我好像没有听说过。”

    加莎:“噢,他递交了自己的结婚申请,马上你就知道了。”

    玛格丽面部表情僵硬。

    他们看起来交谈甚欢,底下的Alpha新兵们开始起哄:“玛格丽老师这么美丽,是吧加莎教官?”

    “加莎教官的理想型是可爱的Omega,像玛格丽老师这么可爱的吗?”

    加莎重重咳嗽了一声,走下讲台的神情和平日十分不同。

    ……

    林渝嘀咕:“这里果然没有Omega。”

    军队没有Omega。

    瞿清雨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林渝不由得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正好坐在靠窗的位置,阶梯教室坐满人,不少Alpha的目光流连在对方身上。他的头发长了些,零碎地遮挡住光滑的后颈,低头时眼尾扫下一片静美的蓝。

    Omega在上面讲课,她音量不高不低,凉风吹拂过耳边。瞿清雨一心二用地划掉了《狩猎指南》上前三页的人名。他需要获得七名以上Alpha贵族的通过票,以此更靠近军医首席的位置。

    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为对方提供一些情绪价值,或者情爱价值,总有人想和他上床,或者干些风花雪月的事,他对身体没什么大的感受。任何捷径都需要付出代价,人活在世界上,能利用的一切都是达成目的手段中的一种。

    “你在想什么?”林渝悄声问他。

    瞿清雨轻叹了口气:“在想下一个目标。”

    一个半月。

    ——他并不那么想被人讨厌,默认一切不联系的关系是斩断的先兆。他心中有自尊和高墙,不做被抛弃的人。

    林渝总觉得他的语言体系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什么?”

    瞿清雨忧郁地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靠得太近果然容易受伤。”

    他身上有种林渝描述不出来的感觉,训练营的生活这么疯狂,依然有不同的Alpha见缝插针守在同楼层的消防通道送他墙头的花,或者一整罐宝石和项链,他们的信息素等级都不低。林渝撞见过一次,Beta青年站在台阶上,统一的训练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一分不差一分不少。他微微低下头,给对方把故意弄脱臼的胳膊接回去,再伸手问对方要诊疗报酬。

    他这么一问林渝,林渝立刻结巴起来了,结巴:“我喜欢、喜欢Beta。Beta就该和Beta在一起,我不想……”

    瞿清雨一顿,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林渝对着那双深蓝的眼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是,我不是……”喜欢你。

    “我就是觉得……Beta还是跟Beta在一起好。”

    瞿清雨:“Alpha应该和Omega在一起?”

    “这是当然的,没有Alpha能抵抗得了Omega甜美的信息素。”

    林渝试图打消他和训练营中任何一个Alpha的在一起的念头,这太可怕了。他郑重其事地说:“就算Alpha和Beta在一起,他们也会有Omega。”

    台上玛格丽讲到这七个星期的训练仅仅是开始,很快他们会转战野外,睡很长一段时间的帐篷,带着自己的睡袋。到那时候,恶劣的天气会磨练他们的心智。她又开玩笑地说,请大家放心,所有Alpha军官做过心理检测,没有任何一个是故意折磨人,等他们真正到了战场上,就会明白这一切有多么重要。

    七个星期。

    一个半月。

    赫琮山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瞿清雨收起书本,他抱着书歪了歪头,声音一瞬间变得冷淡。阿尔维坐在他的身前,他伸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非常好”。

    林渝睁大了眼睛。

    “我要退出,长官。”

    阿尔维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动作太突兀,玛格丽因此而停顿,她目光越过阿尔维落在他身后的青年身上,对方太扎眼了,军队没有Omega,这意味着一切Alpha或者Beta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情敌。她环视了一圈,这是她注意到对方的第七次。

    阿尔维转身:“你跟我出来。”

    这个严厉的Alpha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没有理会通讯器中长官的咆哮,他递给瞿清雨一根,含糊地问要不要来。

    “我见过你的申请表,军队很缺医生。”

    “现在退出?”他尽可能让自己的面部表情不那么可怕,“你知道现在退出意味着什么?”

    瞿清雨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烟,坦然:“前功尽弃,长官,我知道。太累了,我坚持不了。”

    阿尔维怀疑他在讲笑话,瞪着眼睛:“你坚持不了?”

    他不认为对方坚持不了。

    瞿清雨冲他摊开手:“我对这件事的认真程度不够,长官,我承认。我没有什么为帝国奋斗直到最后一刻的心,我做宣誓的时候不诚恳,我很爱惜自己的生命。Beta自身能力不够,我应该安安分分的去当一名医生。”

    阿尔维狠狠吸了口烟,说:“你真的决定了?”

    瞿清雨从他燃着的烟头上借走了火,他侧脸太动人心魄,阿尔维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哑声:“你……”

    “是的,长官。”瞿清雨微微笑了,“我领一份强制劝退书,什么理由都可以。最快的理由是什么?调戏教官。头顶监控在那儿,你可以取证。”

    阿尔维被烟头烫到手,他后脊背涌上一股寒意,那种寒意在他上一次在战场上和死神手中巨大镰刀擦肩时才感受到,他被自己当时的长官从地雷边生生拎走。

    “你知道医生太少了,我不能做决定。”阿尔维叹了口气,说,“我会帮你填写最快的理由,你的申退表会一层层往上递交,直到上校签字。”

    Beta青年竟然笑了,他一条胳膊伸出去花坛外,笑容淡去:“好。”

    第26章

    张载得到那份申退表时没能第一时间找到赫琮山。

    赫琮山不在南部军事基地,在大法官偌大的府邸中。

    这位新上任的大法官打败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柏·李,朝军部长官敬酒的态度也轻慢起来。他认为赫琮山出手是因为自己,他们是一条战舰上心照不宣的合作伙伴。

    李徇靠在镶嵌奢华红宝石的软椅上,呼出的酒气熏然。

    “上校,你要见我最新的玩物吗?是个非常美丽的Beta。”

    张载背后冷汗一茬茬冒。

    他听见赫琮山情绪不明地问:“哦?”

    李徇笑容扩大,“啪啪”拍了拍手,他投其所好的本事浸润多年,从来没有失误过。

    张载头皮发麻。戴着精美沉重脚铐锁链的Beta出现在道路尽头,他双足雪白赤裸,身上薄纱遮挡作用几等于无,双腿行走缓慢,滑腻无力,没有骨架支撑作用一般,赏玩性极强。

    他有一双异瞳,是同样少见的青色,青得近蓝。瞳仁冷寂无光。足有十分钟,他走过了常人一分钟能走过的路,跪伏在李徇面前,身体曲线一览无遗。

    李徇用鞋尖挑起了他的脸,“啧”了声:“怎么不笑?”

    Beta麻木地笑了。

    贵族惯于豢养美丽的Beta做情人,他们身体不如Omega柔软,但别有一番滋味,尤其难以怀孕。

    赫琮山常年待在军部,军部是最后一片净土。张载不得不倾身,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长官,这很常见,您不能因此和他起冲突,会影响自己。”

    对话间Beta坐在李徇身上,他身上幽香扑鼻,是提取后的Omega信息素,某种开得烂透的花香。

    张载余光瞥见他穿孔后的耳垂,他身上遍布宝石。

    李徇单手搂着他,颇有些心痒难耐。他是见过赫琮山身边的Beta的,比眼前这个要美得多。

    听说是名医生,医生,可有意思多了。

    他洋洋笑了:“上校,听说最近你身边也有一个Beta,要是你看得上,我们可以交换。”

    “砰!”张载汗毛倒竖。

    赫琮山一脚踹翻了他面前的瓜果桌,他脑海中那根弦崩裂,他拽住李徇的衣领活生生将惊魂未定的Alpha从地上提起来,“嘭”撞上了后墙。

    李徇后脑勺重击,高等级Alpha恐怖的信息素令他毫无还手之力,他大脑立时有一辆搅拌机搅动,他双唇颤抖,面露痛苦:“……赫琮山,你的信息……信息素,收……”

    赫琮山下齿磨动:“——带走。”

    张载一时没明白:“什么?”

    李徇立刻反应过来,暴怒:“赫琮山!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从老子这儿带人,我告诉你,就算你带他走他也不会走,他好不容易攀上老子这根高枝儿,能这么轻易放手吗?我告诉你——”

    赫琮山一拳挥在他右脸,张载眼睁睁看着三颗血淋淋的牙喷落在地上。

    寂静。

    李徇被打得偏过头,他阴冷地笑了:“赫琮山,你的精神鉴定报告,是假的吧。”

    “三颗牙,一个上校,也算值了。”

    “下一次精神鉴定在十天后,你确定你的信息素波动会仍然平稳?你幻听了,上校。”

    他直起身:“你应该找一个Omega,信息素安抚能最快令你坐上帝国元帅的高位。Beta,不管什么样的Beta,都是婊子。他们最适合待的地方,都只有床,各种各样的床。”

    很快,剧烈疼痛令他面孔扭曲,他不可思议地、断断续续地发音:“赫……琮……”

    “喀嚓。”

    赫琮山一言不发卸了他的下巴,张载在心中叹气,等他的长官带着一身难以掩饰的信息素离开,他这才蹲下来处理一片狼藉的现场。

    “你错了,大法官。”张载一边戴上手套和口罩一边说,“您知道最近治安不太好,柏·李对您当上大法官一事怀恨在心,深夜潜入,意图行凶,两败俱伤。”

    李徇无声呐喊:“不可……嘶……唔……能,这么多……目击证人……执政官……”

    张载:“告诉您一个秘密。”

    “执政官一丁点儿不想要上校重回战场,这件事是真的……他不是上校的叔叔,是他的父亲。”

    李徇瞳仁剧震。

    “……一个父亲,您知道的,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待在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跑到生死不明的战场。他的立场是上校,一个大法官而已,一千个一百个大法官,比不了上校一根手指头。”

    “死了就死了,想当大法官的人多得是,您说不是吗。”

    张载微笑着盖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所以上校松口后不会做元帅,他会变成下一任执政官。”-

    执政官今年刚满五十,他的亲哥哥死于一年前的虫战,他继承了对方的遗孀,自己的嫂子,黎雪纺。

    黎雪纺前后被两名Alpha标记过,不如说从二十岁起他一直同时被两名高等级Alpha标记,这对孪生兄弟有恶劣的性格,如出一辙一拍即合的变态心理。他先后流产过两次,一次是惊吓过度,另一次是过度房事,生下赫琮山时身体过分虚弱,再无生育可能。

    他在张载印象中和李徇家中的Beta并无二致,永远衣不蔽体,永远无声无息躺在床上,没有下地的需要,更不可能有抱起孩童的力气。

    张载时常不清楚赫琮山在想什么,他现今压抑和退缩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否受过规训。他最初应该以为自己有个身体不太好的Omega父亲,还有个功勋卓著受人景仰的军官Alpha父亲,并以此为豪。以这三人相见的频率,他在非常小的时候应该就目睹过现场,张载无从得知赫琮山对此作何感想,但对方在成年那一刻迅速离开了象牙塔、温室床。

    多米诺骨牌构筑出来的梦幻城堡不堪一击,坍塌于每个夜晚,再重铸,再坍塌,循环往复。

    战场上的血腥和死亡无法令他真正忘记这些不可理喻的画面,反而加重了他的精神负担。但他极少失控,远离失控源当然不会失控。

    他毫无疑问在李徇这里受到了一些刺激。

    他竟然开始幻听。

    ……

    然而那份申退表的事依旧要说,张载处理完一切,站在夜幕深深的军官大楼二十八层。

    他的长官头痛难忍,看过录像后一度沉默。

    被带回来的Beta匍匐在地面,瑟瑟发抖,身上披了件自己的衣服——张载深刻忧心了如何向自己的Omega解释,面前的Alpha军官砸翻了所有能砸的东西,他确实失去了耐心,光脚鲜血淋漓踩过一片玻璃碎片。

    容修在他脑袋里喋喋不休,询问他在对方想离开他的前提下他是否还坚持最初想法,又问他是否希望将宝石装点在自己不听话的Beta身上。

    那些宝石很漂亮,散发出难以抵抗的光泽。他这么想,他知道赫琮山也这么想。

    赫琮山请他闭嘴。

    他现在必须要见到自己的伴侣,他无法忍受一秒的镇定剂。

    “张载——”Alpha冷沉道,“他人呢?”

    张载寄希望于那针镇定还有作用,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向瞿清雨解释一切,他是对的,他没有。

    门开瞬间瞿清雨被扯了进去。

    他被抱在了怀中,岔开腿坐在对方身上。

    暴风骤雨般的吻落在他全身,上衣被掀起那瞬间,未关的窗卷进来冷风,瞿清雨终于伸手,压住了那只钢筋铁泥般箍住自己腰的大掌。

    力道悬殊,但当他表露拒绝的那一秒,Alpha停止了一切动作。

    他轻轻喘息,只盯着赫琮山问了赫琮山一句话,一副特别难以哄好的模样:“上校,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

    赫琮山很快告诉了他正确答案,精确到小时和分钟。

    于是他任由那只手伸进了后腰,又捏了捏赫琮山耳朵,问他脚上扎进去的碎玻璃要不要先处理。

    “……”

    耳边声音有些湿润的遥远,赫琮山听见他说,“在流血,不处理我要生气了,赫琮山。”

    “为什么不想见我呢。”他说,“我很想见你,长官。你如果不想要我就告诉我,不要让我难过。”

    我很容易觉得你不喜欢我了,我有一点儿害怕。

    Alpha并不把Beta当回事,他们甚至会共享同一个Beta。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不确定这种不同是永恒还是暂时。

    这没什么,换任何其他Alpha,我都并不会受伤害。只有你,我一感受到不安就要退缩,一有人说话我就要动摇,因为我知道我会受伤。我摊开了浑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在你面前,太容易受伤了。

    害怕受伤,就要离得远远的。

    回到本来的生活上去。

    但赫琮山并不能听到他心中的话,上校抱紧他,将舌尖咬出血保持清明,控制住疯狂的念头和心中野兽,尽可能地安抚:“没有下次。”

    又说:“我很想见你,没有不要你。”

    距离结婚申请批下来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也可能被驳回。

    他不做没有白纸黑字的承诺,求婚准备没有,精神状态还需观察,他的幻听持续了一段时间,伴随暴力行为,并有加重倾向,需要在清醒时再次权衡利弊这场关系的必要性。他无法给出承诺,又违背承诺。

    他知道对方为站在今天的高度做出的努力,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对Beta来说那条路全是荆棘,他走了很久,他可能不爱他,他想找一把庇护的伞。

    上校无可奈何,愿意做最后的跳板,底线是,必须是唯一一块。

    现在,此刻,这就够了。瞿清雨不想听到别的话了,下一句是利刃或者蜜糖都是未知。他闭眼去亲赫琮山,很用力。

    他笑起来:“最好这样。”

    第27章

    “你身上体温太高了。”

    瞿清雨伸手试了试Alpha的额头:“怎么回事?”

    赫琮山身上的体温高得吓人,呼吸滚烫。他强悍肩背绷得异常紧,瞿清雨再次加重语气:“怎么回事?”

    有桂花零星的香气,手指冰凉地拂过额头。

    正值桂花尾巴的季节,训练营必经之处有一棵盛大的桂树,金果累累。他从那儿来,从满树繁花下来。

    赫琮山抱紧他,浑身血液都驯服了似的,平静地流淌过心海。

    “申退表?”

    瞿清雨说:“想见你而已。”

    赫琮山不轻不重揉捏他的后颈,他身上温度虽然高,但说话逻辑清晰,还记得找自己算账,那应该就没有问题。

    瞿清雨放下心,又听他淡淡:“烟从什么地方弄来?”

    “藏的。”瞿清雨眨了眨眼。

    “让阿尔维把他的裤兜掏干净。”赫琮山并不拆穿他,平稳,“军队禁烟,归队时告诉他,明天之前检讨送上来。”

    上校一抬眼皮:“你也是。”

    瞿清雨:“……”

    瞿清雨咬了咬牙。

    他手撑在赫琮山腹肌靠下的地方,使坏地压了压:“你开除我算了,调戏长官。”

    赫琮山四平八稳坐着。

    他姿态非常冷淡,一副高坐云间的模样。瞿清雨见不得他不染烟尘的样子,俯下身用手去勾他的裤腰。

    “刚刚张载把我带走的时候正好中场休息,现在回去来不及了。”

    “随意离队也要写检讨,一千八百字。”瞿清雨心情复杂,竖起两根手指,“两份。”

    赫琮山任他到处摸,坐怀不乱。

    瞿清雨:“……有什么好笑的,是你的错,长官。这份检讨应该你写,你清楚我的离队理由。”

    “可以。”

    瞿清雨直起上半身,怀疑道:“真的?”

    赫琮山轻微地笑了,上校不常笑。他一只手顺着瞿清雨腰背抚摸到脖颈,贴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瞿清雨看他一眼,他在除第一次外的其他时候都很大胆,他抱着胳膊凉凉:“只在这种时候叫?”

    反正都离队了,不做点什么实在可惜。

    他想了想,又说:“不要太过分。”

    ……

    光线昏暗,不分白天黑夜。厚重收拢的窗帘掩着月光,他的小腿是柔韧莹润的美,弧度紧绷而健康。

    赫琮山非常兴奋,瞿清雨能感受到,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不存在反抗的可能,他尽可能放松了身体。

    他本来是很大胆的性格,对什么都很大胆,也很喜欢尝试新的东西。

    他并没有上Alpha和Omega的生理课,Beta被排除在这类课程之外,他对Alpha的所有了解来源于教科书,他知道Alpha应该受Omega信息素安抚,高等级的Alpha容易精神力暴动。他能感受到赫琮山处于不适的状态,Alpha浑身温度极高,动作并不温柔。

    被劈开的感觉并不好受,瞿清雨忍耐地抽气,无声地环住了对方脖颈。

    他有预感,他可能要去一趟信息素与血液科、腺体科,再或者……精神科-

    凌晨四点,瞿清雨从睡梦中惊醒。

    布料摩擦,他无声无息套了衣服下床。套房外的接待室开着灯,Alpha放在桌面的左手夹着雪茄,胸膛敞开,事后神情柔和。瞿清雨坐上桌面,俯下身从对方手里拿走那根卷起的烟,端详片刻问:“什么成分?”

    赫琮山冲他张开双臂,意思是上面凉。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双脚也踩上桌面。他对准烟头濡湿的地方含上去,说是含更像咬,唇色红而潋滟,赫琮山抓住他脚踝朝自己的方向扯,衬衣滑至掌心,伴随一截纤细的腰。

    “镇定。”赫琮山低沉而沙哑,“不再睡一觉?”

    瞿清雨往桌面看了眼,说“有点冷”,一只赤脚踩上赫琮山大腿,说:“出来看我的检讨,监工。”

    赫琮山笑了,摩挲着他的脚踝,意味不明说:“晨跑?体力不够。”

    瞿清雨转头,往他脸上喷了口烟,心平气和:“……你是人吗?赫琮山。”

    赫琮山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写检讨,低低笑了:“七点集合,六点够一场长跑。”

    瞿清雨被他压在怀里,总想去看上校写检讨的狼狈情景,他动啊动,领口衬衣宽大滑下。

    “你要给我开小灶啊,上校。”

    赫琮山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简短有力:“上个月去绿湖找华西崇查血。”

    瞿清雨一顿,烟卷上抖落一截灰烬。

    “别乱想。”

    他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沉稳、清晰,Alpha喉结清晰地上下一滚:“以后走前告诉你。”

    瞿清雨移开了视线,很轻地说:“好。”

    他好像立刻就高兴起来,也不乱动了,安静一会儿,又去摸桌面的纸张:“你写检讨很熟练啊,上校。”

    “阿尔维说你当年上课的时候是整个训练营最让长官头疼的学生。”瞿清雨困倦地蹭他,“什么都干。”

    因为信息素等级太高精力旺盛,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熬倒一批看住他的军官。零点从七楼跳到六楼平台,从六楼楼梯间翻到五楼,五楼有条水管,踩个着力点从三楼直下一楼草坪。

    ……然后被换到了最高层。

    阿尔维说他们要有那个接连撂倒七个教官的本事,他就不管了。有人起哄问现在呢,现在怎么没见上校翻墙,也没听说过。阿尔维单手托着军帽笑,难得开玩笑说:“等你们变成他手底下的兵,多的是要翻墙挖洞的地方。”

    赫琮山哼笑了一声。

    他捏着瞿清雨后颈骨,倒是没有反驳,只说:“他和我比起来不遑多让。”

    上校这个人天生带神秘色彩,他的各项纪录保持了十年,不止风云,简直惊艳。瞿清雨问他:“你十八岁为什么来这里?”

    烟卷燃到尽头,深夜中Alpha的脸侧平和。他低下头和自己接吻,瞿清雨被动承受,抓住对方上衣领口,在思绪被冲散前得到回答:“年少轻狂,不知收敛。”

    以为世界上没有不可战胜之物、不可胜利之战争-

    早饭时间,阿尔维正在和加莎他们吃饭,四周是战战兢兢端餐盘走过的新生。加莎从盘里挑出两根胡萝卜丝,懒洋洋对阿尔维说:“下午别打招呼了,跟四连蛇蝎他们说一声,直接送去荒野求生?”

    阿尔维没有意见,加莎把隔壁餐桌的四连连长佘歇叫过来,商量:“一起?”

    佘歇笑了声,他是枪击课程的老师:“下周,等我上完最后一节课,到现在还有人扣不下扳机。”

    加莎:“那个叫林渝的Beta?”

    “Beta的反应太慢了。”佘歇眼尾有红色胎记,他的五官在Alpha中算明艳,和任何一个Alpha坐在一起都很有美人与野兽的味道。

    “军事策论倒是还行。”

    加莎不置可否。

    “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一连教官说,“该怎么练怎么练。”

    佘歇双手抱胸,扯唇:“等我上完,日程表这么安排的,到时候走火当心你的脑袋。”他军衔在对方之上,仅次于霍持。

    对方不说话,佘歇又说:“枪击课结课请上校做个示范,怎么样?”

    “总有几个我教不了的,白昼他们那一圈的Alpha,这周学完了所有的课程。”

    Alpha天生对枪械感兴趣。

    佘歇顿了顿,客观地说:“还有那个Beta,前五。”

    他们静了一静。

    加莎赞同但推脱:“你去。”

    他们互相推诿,过了会儿霍持过来,屁股刚贴着凳子,就被委派了去头顶长官那儿申请枪械课示范的重任,他一想到要去赫琮山那儿汇报进度和各连表现就食不下咽,无语地说:“我去问问,别先把消息抖搂出去,到时候一起站在奥兰长广场上念检讨。”-

    瞿清雨开始在凌晨五点半起床,初冬,天色冰冷而漆黑。

    站在樟树下的Alpha军官看了眼表,问他是否能在十分钟内跑完两公里。

    瞿清雨:“试试。”

    赫琮山顿了顿。

    天深深地压在半空,Beta青年冲他笑,说:“试——试。”

    “一天不行,一个星期不行,一个月不行,半年不行……”瞿清雨活动脚腕,稀松平常,“总有能行的那一天。”

    早起的Alpha教官们在另一侧做负重长跑,他们训练新兵,自己的日常训练需要见缝插针完成。早起一小时,负重跑、俯卧撑、引体向上、一对一擒拿术。齐步跑,脚步踩踏在大地上,引起兵马般震动。

    瞿清雨会在六点十五前结束加练,六点四十五站在队伍中。他的进步非常慢,但他很有耐心,并不求快。日复一日进步十秒,或倒退十五秒。以折线波动的形式上升,上校放慢速度陪他,最初他在跑完全程后会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这很正常,没有Beta会用Alpha中最出色的成绩要求自己。

    跑完天地会在眼前旋转。

    六点二十,正值冬天一线曙光穿透深夜那一刻。瞿清雨摊平了四肢躺在草坪上,他太累了,头顶太阳非常远,藏在层层阴影后,远得像永远触摸不到。

    他离自己的目标还太远了,也不定就能达到。

    大部分时候他总是乐观,偶尔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赫琮山带着水,和他接吻。

    “起不来。”

    瞿清雨躺在地上看他,蓝眼睛里映出Alpha军官高大的影子,说:“——抱我。”

    他气息不稳地问赫琮山“我可以吗”,上校笑了,说:“可以。”

    晨露与白霜,枯叶落长路。瞿清雨被他抱一小段,又觉得自己确实可以,他把头埋在对方颈侧,说他脚痛,腿也痛。

    然后又跳下来,去参加一整天的训练。

    赫琮山站在原地等,早晨不强烈的阳光从东边洒下,Beta青年果然回头,见他没有走冲他挥了挥手,笑意浓郁地说:“明天见,长官,不会让你等很久。”

    ——不会让你等很久,长官。

    赫琮山目送他归队,等他下最后一节晚课,送他回宿舍。

    帝国对军部长官的信息保密性极强,没有人会认出他,而夜色深暗,一千多名新兵穿梭在同一条长路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枪击课很趁手。

    瞿清雨面无表情从后膛装上子弹,军用护目镜压住一截鼻梁。林渝跟他一间宿舍这么久,还是会被太近的注视弄得吞口水,人不该也不能长得这么惊心动魄。他拎着自己笨重的枪械勉勉强强打出九环,如释重负:“今天终于要结课了!”

    他吵得很,一直说:“今天我们给我们上最后一节课的教官是谁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是……”

    瞿清雨没办法在集中精神的时候再回答他的话,他眯眼瞄准,那一枪破风而去时周遭空气忽然停止流动了一秒。

    9.9。

    佘歇站在靶侧,满意地说:“不错。”他对着自己身后喊了句什么,瞿清雨放下举太久而酸痛的手臂,迟半拍意识到那个熟悉的字眼。

    他缓慢地转身,极轻地咬了下牙。

    早晨离开的时候对方一句话没说。

    赫琮山扶着他右侧肩膀让他转过身,身边的气息熟悉,身后是嘈杂激动的惊呼。瞿清雨被抬起了右边胳膊,对方稳稳持住了他的手,扣动扳机的十指相叠。他虎口有粗茧,战栗地从皮肤透进血肉。

    Alpha军官显得英俊非常,遮住眼睛让他变得陌生,不那么容易接近。他迁就自己的高度微弯腰,在开枪前一刻,瞿清雨听见他低笑了一声,私语道——“专心,宝贝。”

    瞿清雨下意识抬眼。

    靶心在遥远的地方,无数声音在心跳中远去。

    那一枪势不可挡。

    10.0,正中靶心。

    第28章

    看起来正常的示范。

    佘歇仍站在靶心附近,他笑了:“上校。”

    那一枪打出后赫琮山很快放下手,瞿清雨站在原地将枪递给下一个人,走向自己的连队。

    林渝一把把他拉下来坐在身边,兴奋:“怎么样!什么感觉?”

    六个连长连同若干排长立正敬礼:“长官!”

    所有Alpha新兵们终于反应过来,但他们不敢大呼小叫,压抑着兴奋在各自队列里毛毛虫状扭来扭去。

    后一个排队上去的Alpha站在原地,发汗的手使劲儿在裤腿上擦了擦。赫琮山让他抬起右臂,叙述简略。

    林渝一只手还搭在自己肩膀上使劲摇,瞿清雨手搭着耳朵笑了,轻笑说:“这是他的领域。”

    这是赫琮山的领域。

    高等级Alpha有相当恐怖的视觉敏锐力,射击课程分活靶和静靶,不管禁止状态迅速走动状态,他开枪的速度都绝无一丝犹豫。他从不看向晃过去的目标,在一分二十秒的红点计算中,他一共开了十八枪,枪枪命中正中央。

    全场寂静,继而惊呼狂欢。

    佘歇将展示面板放大在所有人面前,Alpha军官挑重点说了两样,又说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做到,这是每一个士兵应该做到的最基本的东西,又告诉他们不要在意射出过的弹药,最危险的东西永远在前方。请他们在接下来的训练中集中注意力,无时无刻。

    他没出现多久,那么昙花一现地从队伍中央离开。彻底消失那一刻人群中终于爆发出尖叫,佘歇也不控制纪律了,抱着胳膊说:“见到了是吧,都回回神,我有件事要宣布。”

    “枪击课是最后一门基础课,两个月了,接下来的四个月你们要进行野外战斗课程的训练,淘汰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在此之前你们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明天的同一时刻,带着你们的行军包,食物和水,睡袋……出现在这里。”

    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放假,身边不少Alpha说要回去睡觉,林渝长吁了口气,浑身上下痛得厉害。他锤锤腰打打小腿,问瞿清雨:“我们也回去睡觉?”

    瞿清雨:“我去趟医务室。”

    “你这两天走医务室也太勤快了。”林渝纳闷地说,“你受伤了?”

    瞿清雨停下脚步:“没有。”

    林渝打了个哈欠,还要问,瞿清雨把水递给他,长睫掩下冷色:“一个朋友。”-

    “伤的地方都做了消毒处理,胸口有一边穿孔时间太久,烂了。还好现在天气冷,不那么容易发炎,只能等到时候慢慢长好。”

    值班医生打了个哈欠,军队的医生太少了,他一个人全天二十四小时值班,黑眼圈掉下来老长,这会儿身上怨气重得很,配上皱巴巴的白大褂,跟掘墓人一样。

    “他的腿暂时没办法恢复力气,药的剂量太大,一时半会儿停下来也看不出作用。至于别的地方,要看恢复情况。”

    “昨晚跑到天台上去了。”

    值班医生又抹了把头顶的汗,心有余悸:“大半夜差点把我吓得灵魂出窍,我觉得吧……”

    “身上的伤口你我倒是能治,我看他心理问题比精神上严重多了,你别让他死我这儿了。”

    瞿清雨:“明天帮你值一天班。”

    掘墓人眼睛立刻亮了:“说好了啊!”

    小州抱着被子缩在病床上,一张蓝色的病帘隔挡在中央。帘子被掀开时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刚从李徇那儿回来,还有点应激反应,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醒。

    前几天一直来的Beta青年出现在面前。

    对方照旧不说一句话,给他调整了背后床的高度,弯腰时小州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双色泽青蓝的眼睛。

    冬天,天黑得早。他背后是黢黑的冷夜,手里拎着食盒,热气腾腾。

    小州进食的速度非常慢,他的食道和喉咙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咽什么都吃力。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现在忽然伸手小心地拉住了对方衣角。

    “你……叫什么?”

    “瞿清雨。”

    小州看了他一会儿,又说:“你带我回来,干什么?”

    Beta青年给他掰开筷子,垂下眼睛:“不干什么,你先住这儿。”

    小州不说话。

    “我是个医生,开了一家诊所,诊所里还有另一个Omega,你们年纪差不多,我缺一个帮手。”

    瞿清雨把食盒推到他面前,笑了笑:“能来帮我吗?”

    小州从他手里接过筷子,他周边也躺着其他人,很容易知道这里是传闻中的南部军事基地。

    这里温暖得像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小州摇了摇头,说:“我不懂医。”

    瞿清雨摸了摸他的头,仍然在低烧。他今晚打算在这儿陪床,说:“不懂没关系,帮我算算账,给窗台上绿萝浇水,不用做别的。”

    小州沉默着抓紧了筷子-

    深夜瞿清雨离开了一会儿。

    热水提供处在楼道最左侧,水流细细地冒出来,热气扎在他眼底。他实在没忍住,咬了下后牙。

    “友情提示。”

    掘墓人端着泡面桶从他身边飘过去,幽灵一般吸溜了一口:“你的病人去了顶楼,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左侧的窗大敞,狂风卷进来。

    瞿清雨表情一变-

    顶楼真大。

    小州穿着单薄病号服坐在边缘,他手掌被粗糙石子磨得出血。他走上来花了很久,摔了一跤。

    瞿清雨急停在天台门前,身后抱着泡面的值班医生仍然在吃面,见惯生死的人对此无动于衷。他一路被拉上来,差点把面条喂进鼻子里,用力地伸手揩了下,无言:“我的面都冷了,他要真想死,你救也白救。”

    小州张开双臂,胸腔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呛咳起来,苍白脸颊也变得红晕:“是的,医生,不要白费功夫。我就是不想活了。”

    值班医生吃完了最后一口面,不乐意:“你喊谁医生?”

    “他们发起了一轮投票。”

    “我见过你的照片,你是公认最美丽的Beta。”小州定定盯着他身边的人轻声说,“你是医生?是吗。”

    瞿清雨在寻找最快能抓住他的方式,他不易察觉地挪动身体,拖延时间:“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要再往上爬了,再往上什么地都是脏的。”

    瞿清雨一顿。

    狂风将小州身上的睡衣空荡荡地吹起来,他看起来太瘦弱了,肩膀不到一掌宽。

    “我在非常恶心的地方见过你的照片。”

    他在那场极其混乱的宴会上见到过对方的照片,与Alpha结合的Omega大多出身高贵,无法满足那些人下流的欲望。和其他Omega在一起太容易弄出人命,那会让他们的老丈人勃然大怒,他们会失去联姻带来的的一切好处。

    Beta则完全不同,他们没有信息素,不会引导Alpha进入易感期,进而失控。他们怀孕的概率非常低,除非没日没夜和Alpha呆在一起。

    大量美丽的Beta流入了市场,用编号代替。

    “你的编号高居前列,医生。”小州慢慢地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是赝品。”

    瞿清雨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小州真是觉得厌恶了,他站在最高层的地方,这地方给他一种伸出手就能摸到洁白月光的错觉。可惜冬天的深夜,天气不好,本该出现的明月隐藏在重重乌云之后。

    他缓缓闭上眼,往后倒退了一步。细碎的石子从高空中落下,听不见声音。

    心脏急坠。

    ……

    小州骤然睁眼。

    “你——”

    电光石火间瞿清雨一把扯住了他手臂,值班医生迅速弯腰把人提上来,Alpha的力量非同小可,何况他身上没几两肉。

    值班医生摊在地上大口喘气:“再加一天啊,别忘了,值班。”

    赫琮山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下次你自己来。

    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抖着手拿出一根烟,刚点燃被瞿清雨捞走了,手指上温热一闪而过,他刚要骂人,往旁边一转脸又闭上了嘴。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支,恨恨咬住了烟嘴。

    瞿清雨深吸了口气,浑身血液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手指在微微颤抖,半天过去将烟递给小州,扶着墙面站了起来。

    “唐医生。”他抹了把脸,沙哑地对值班医生说,“你先下去。”

    小州抱紧了自己,微不可闻地说:“谢……谢。”

    瞿清雨扶着栏杆,他手臂因过于用力而痛胀。他卷起衣袖,甩了甩手,脚下是深不见底万丈深渊。

    他额发遮住了神情:“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我吗?”

    南部军事基地是小州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银白建筑明亮地耸立在中央,四周是荒凉未开发的场地,杂草丛生。冬日刺骨寒风吹过旷野,天空之上是更远的苍穹,毫无遮挡。

    小州讷讷:“不知道。”

    青年Beta冲他笑了一下,他单手撑在栏杆上,穿了件贴身的长袖。长袖轮廓经过冷风吹上后脊梁骨,在背后拓印出纤细柔美的弧度。

    比摄影中表现出来的构图人物更加美丽。

    “第一个Alpha是领养我的人,他从福利院带走我时四十岁。他对院长说他没有儿子,想要一个Beta培养成人。”

    瞿清雨漫不经心地回忆:“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

    “他撒了谎,他很喜欢Beta男孩,长得漂亮的,腿要长。”

    小州一愣。

    “我当时太小了,用灯砸了他的脑袋。”他的声音低而轻,“是个冬天,出门应该穿鞋。”

    “我在桥洞躲了一个月,觉得不太行。Alpha在当地很出名,他对所有人说他从福利院领来的Beta小孩跟他闹脾气走丢了,请大家帮他找,大家都很热心。那时候生日愿望是想换双眼睛,或者换张脸。”

    “总有人冻死,桥洞底下的人很多,我又回去了。”

    瞿清雨笑笑:“跟他说对不起,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给他认错。说我太小了,给我点时间。”

    小州光是听听就无法想象了:“你怎么离开……他的?”

    “我在那儿呆了三年,实在拖不了了,发现他家里偶尔会来另一个Alpha,他的领导,或者上级,记不清了。”瞿清雨叙述道,“他喜欢我,我被送走了,换得一个升职的机会。”

    “第二个Alpha对我很好,他没什么癖好,想等我长大一点,再怎么也要十四五岁。我想读书,我认得字不多,他不允许我出门。”

    “我就爬上了另一个Alpha的膝头,没过三个月我就从那儿离开了。再之后我学会自己挑选Alpha,不需要好相处,一定要比上一个等级更高。”

    “找到四周地位最高的那个很容易,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我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站了会儿。我那时候被允许去念书,正好上高一,需要他给钱。”

    “他告诉我我站在玉兰花下穿校服的样子很漂亮,像所有人的初恋。”

    小州:“那你后来……”

    “没什么后来。”Beta青年回头看他一眼,语气始终很平淡,“后来一步步往上走,实在甩不掉换一个,现在还算体面。中间碰到过一个疯子,差点被真的打断腿。”

    “有风险。”他一言带过,“但我一直很幸运,从来没有真的失去过什么。我很感谢。”

    “有时候会觉得要不然算了,张开腿闭上眼都一样,未来的路还长,我不会一直那么幸运。”

    夜里风大,瞿清雨没什么特别的心理感受,顿了会儿说:“我知道越往上走危险越大,但和你一样的处境受的罪和在我现在站到的地方受到的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不是医生,那我就彻底是共享玩物。”

    他有点冷地跺了跺脚,小州直愣愣地望着他伶仃的锁骨,苍白的手腕,难以想象在刚刚一瞬间对方身体里爆发出的巨大力量。

    他再次朝自己伸出手,淡淡:“这没什么,脱掉的衣服终有一日我会一件件穿回来。”

    从顶楼往下走的路是水泥,两侧没有灯光,凄凄月光晃过眼。神差鬼使,小州问:“上校也是一样?”

    他的问题实在有趣。

    Beta医生的影子长长拉在地面,他神态柔和而恶人,语调漫不经心:“这不冲突。”

    “我喜欢他,这和我想做什么没有冲突。你提到的所有Alpha,当有一日我们相见,他对我表露欲望,我都会靠近他、利用他。”

    人就该为自己的贪念付出财富、权力、清白声名,甚至生命的相应代价-

    人睡着了。

    凌晨,瞿清雨无声地走在那条清寂长路上,枯叶落遍脚下,沙沙作响。

    周遭黑暗,路灯撑起一片柔和的暖光。

    他一边的胳膊垂在身侧,明天大概率会疼得厉害。他想起小州问他的话,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他蹲下来,开始想象自己是一株生长在天地间的蘑菇,湿润厚重的泥土掩着根,头顶有伞盖遮挡一切风雨。

    军官大楼挺立夜色中。

    瞿清雨突然看见了来人,先一步站起来,将一只手遮在背后。

    “我刚救了人。”他等人走过来,把手挤进赫琮山掌心,在赫琮山耳边说,“这里的Alpha医生对我很客气,你和他说了什么?”

    “让他少说话,多做事。”

    赫琮山问他:“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瞿清雨向他解释,柔和:“不严重,救人,顾不上那么多,长官。”

    赫琮山分辨出他话中真假,这件事从最开始他就交给了张载,不得不再次:“交给张载。”

    上校摸到他胳膊,隐忍地动了下犬齿:“别做这种危险的事。”

    瞿清雨看他,说:“好。”

    对小州说得是真的,能切实握在掌心的仅有能力、权势和地位。

    而爱,爱如朝露瞬息。

    我对此悲观,没有要求,没有希望,只求刹那流光。

    第29章

    半夜瞿清雨无法遏制地觉得冷,他在寒颤中醒来,抱他的人很快察觉到异样,他手脚一阵阵抽筋,眼睑泛着脆弱的粉,不停往对方怀里挤,小声说冷。

    没有灯,太黑了。

    他不想光着,想穿衣服。赫琮山一抱他他却惊弓之鸟一般说“对不起”,把自己抱紧不肯穿衣服,下一秒仿佛知道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平复一会儿,又开始发抖。

    赫琮山心沉下去。

    他完全不能离开一秒,刚有离开的意图怀中人就会开始发抖,他浑身抖得厉害。赫琮山不得不将他整个身体伸展开,手臂穿过他腋下的瞬间他就紧紧缠上来,呢喃着说冷。

    他混乱地说“你抱我”,又说“亲一亲我”,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赫琮山不断抱他,亲他,他仍然觉得不够。他清醒了片刻,浑身湿淋淋像从水里捞出来,怔怔地,尽量轻松地说:“我做了噩梦,长官。你要是嫌我烦……帮我拿更多的被子,谢谢。长官,打扰你睡觉了。”

    他深蓝眼睛里淋过水,嘴里这么说,看起来却想要被抱。

    赫琮山展开双臂将他整个裹进怀抱中,亲他濡湿的睫毛,耐心:“做什么噩梦了?”

    瞿清雨在他怀里往下滑,把头放在他胸口:“还好,以为他跳下去了。”

    军部有自己独立于上流阶级的管理体系,令行禁止。所有Alpha军官受军事法庭管制。赫琮山多年远离政权中心,对现在的执政现状并不了解。他要面对的是一波波的虫巢,还有深居地下、不断扩大地盘的虫母。

    军部的人只用做一件事——听从命令,指哪儿打哪儿。

    执政官已经是记忆中非常遥远的事,赫琮山压着他的后背,眼底晦暗难明-

    “你说谁要来?”加莎瞪着眼睛,“哪个高官?”

    “执政官的义子,索弗。”霍持揉了揉太阳穴,“野战训练要推迟,他要在这里视察,向执政官报告训练进度。”

    佘歇往压缩饼干上抹果酱,优雅发言:“……他懂什么,肚子里装大便的小宝贝,懂什么是射程什么是命中率吗?”

    霍持咳嗽了一声:“也不能这么说。”

    加莎冷冷:“执政官的义子没有十个八个也有七个,对基地更是放任不管多年,他怎么有脸顶着执政官的名头出来视察。”

    “没办法。”霍持无奈地说,“下一任军医首席在这儿,他带了他的弟弟索西亚,想培养感情,为自己登上执政官的位置添一把火。”

    “你说那个叫方诺文的小子?”佘歇皱了皱眉,“内定了?”

    “十有八九。”

    霍持相对沉稳:“他舅父在医疗机构深耕多年,方家为这件事准备充分,要不是十名投票人姓名尚未确定,黄金和星币早送上了门。政权和军权这么多年都不融合,你们多少也要为自己退伍后的生活考虑。”

    佘歇擦拭着枪管,冷笑:“考虑什么,一枪崩了那群待在我们身后吃喝玩乐的监察长?”

    “佘歇。”霍持警告了一句。

    一连连长这时候突然想到什么,问:“这么多年我都还好奇那个传闻。”

    他四下看了眼,压低声音:“军部四大谣言之一还记得吗,上校是某个军部长官的儿子……”

    霍持制止他:“你的《士兵守则》第3382条抄写一百遍,送到上校那儿。”

    一连连长:“……好的,长官。”

    “你在想什么?”霍持问一言不发的佘歇。

    “怎么接待那小子。”

    佘歇一条腿站在食堂座椅上,用枪抵住桌面,他眯了眯眼:“这些躲在我们身后贪生怕死的享乐之人,上校马上要离开,我真想先开枪,再受罚。”-

    野外训练在晚上八点开始,他们接到消息暂时后推。瞿清雨提前回到宿舍,阿尔维正好检查完内务,一群不合格的Alpha抱着不合格的被子扎马步,双腿发抖。

    “你的信。”

    按道理讲没有人会给他寄信,瞿清雨疑问:“长官?”

    阿尔维:“华西崇是你的老师?”

    “是的,长官。”

    “他的腿怎么样?”

    瞿清雨:“机械支架几乎和原装的一样,偶尔需要维修。”

    阿尔维脸色缓和,又说:“他在门口等你,你有半个小时。”

    “替我向他问好。”

    瞿清雨顿了顿-

    休息区。

    华西崇在和门口站岗的士兵交谈,一条金属支架的腿稳稳立在地面:“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来训练营的,你们我记得是轮岗制……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以前这里没有那么多樟树……”

    瞿清雨安静地等他说完话,华西崇转头看见他,重重咳嗽一声:“出来了?”

    瞿清雨扶着他:“没找个人陪您来?”

    “这么一段路我还是走得了的。”

    华西崇浑不在意地摆手,低声问:“怎么样,还习惯吗?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这里面的Alpha军官可没一个好惹的,训练人的时候各个是魔窟里出来的病菌。”

    “坚持对你有好处。”在瞿清雨开口前他表情又变得严肃,“你的目标在那儿,别放过自己。”

    “十票里面你要得到六票,这不是容易的事。方诺文那小子……”

    华西崇语重心长:“不管结果怎么样,还是要尽力。”

    冬风刀刮过脸颊。

    瞿清雨说:“我知道,老师,我会尽力。”

    “我来给上校送他的体检报告,有些事要当面说。”

    华西崇长叹了口气:“他的信息素紊乱症太严重,影响到神经中枢,必须尽快找一个Omega进行信息素安抚。”

    瞿清雨手抖了抖。

    “到什么地步了?”他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华西崇将纸袋递给他:“你看吧,到时候这种病例你也会遇到。或者再等两年,等你真的坐上军医首席的位置,你知道你会变成他一对一的军医,他所有的身体指标都会转到你这儿。”

    高等级军官会有自己一对一的军医,上校是目前军部最高的长官,能与他构成搭档关系的人,是军医中最高职位的人。

    那薄薄几张纸拿在手里重如千钧。

    身边人忽然沉默,华西崇语气也相当沉重:“重要的是信息素紊乱带来的精神问题,幻听和臆想。”

    “和一个Omega在一起,完成终身标记,这么容易的事。”

    华西崇暴躁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把上校带走,送去绿湖疗养院,不管什么办法都得先进行信息素连接。”

    这是他的职业,他也无意把负面情绪带给瞿清雨,于是又宽慰:“你也不一定会遇到这么棘手的病人。”

    瞿清雨冲他微末地笑了笑。

    华西崇又问他有没有碰到什么困难,当年他遇到过相同的事,野外训练他们没有睡整觉的机会,和医院急诊部门值班一样……说了什么其实瞿清雨并没有听进去。

    风吹得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层层立起来,他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以诊断报告上白纸黑字的内容,那一刻会比他想象中更早到来。

    Alpha会有自己的Omega。

    瞿清雨垂下眼,他面临一个选择。

    十票中他需要获得六票,而站在赫琮山身边的方式有两种,一,做暂时的爱人;二,做上下级。

    前者不长久,后者只要他永不跌落,他们会永远有联系。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仅仅不甘心。

    华西崇佝偻了身体,慢慢地走。

    “你去休息吧,探视时间是半小时。”他说,“我一个人走走。”

    “平路还能摔跤不成。”

    瞿清雨知道这训练营里有不少他少年时的回忆,不再打扰。转身时他隐约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背上,等到回头时洒满清辉的道路上仅有华西崇一人,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说:“去吧。”

    一辆黑车停在不远处。

    瞿清雨视线扫过那辆车,唇抬起又平平落下。他毫无停顿地路过。

    他穿得暖和,围了一条深灰的围巾,那条围巾十足的大,在脖颈上绕了两圈,垂在身后。走动起来太热,他取下围巾,于是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在渐远的微光中泛出一段白。

    “训练营里也有Omega?”

    Alpha在车上待了两秒,手指扣着方向盘。他身侧坐着自己后颈戴抑制剂环的Omega堂弟,双手环抱一大束玫瑰花,过了会儿坐立不安地喊他:“哥哥,按道理来说是没有的,我们不下车吗?”

    索弗沉吟片刻,问:“你见过的Omega都喜欢什么?花?宝石?香水?我见到一位美人。”

    Omega显然怕他,怯怯说:“是的,他们都喜欢这些,哥哥。”

    索弗的诗学得很好,他是一位文学博士。他想了许久,没有想到什么,倒是心情不错地哼起歌。

    “我和你的嫂子已经离婚许久了。”

    索弗再绅士不过地拉开车门:“索西亚,我见到了一位美人,他刚刚路过了我的车窗,朝我看了一眼。”

    Omega害怕地抱紧了花。

    “好了,把你要带给方家那小子的花递给我。”

    索弗伸出手,轻浮:“我得邀请他共进晚餐。”

    Omega浑身发抖,鼓起勇气:“那……他,他要是不愿意呢?”

    “不愿意?”索弗煞有介事地思考,然后笑了,“索西亚,你知道我有许多办法,现在,把你手中的花给我,听话。”-

    那捧九十九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明目张胆从军官大楼招摇到训练场地,在无数新生震惊目光中,无数Alpha教官黑沉脸色中递到了瞿清雨面前。

    瞿清雨眼尾长弧沉没在一段夕阳的影子里,摇曳出昏黄的剪影。他太美了,美到一定程度模糊了性别,他含笑说:“我是Beta,先生。”

    索弗神魂颠倒,信息素控制不住的外溢出一点儿:“Beta也好,我见你第一面连自己是Alpha还是Beta都忘了,没关系,Beta也好……”

    “还没有自我介绍。”

    见瞿清雨毫无反应,他单手将玫瑰花束抱住,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我是索弗。”

    他还没有愚蠢到将执政官拖出来的程度,不过也差不多了。

    执政官的义子啊。

    “你想干什么?”瞿清雨微微笑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向我求爱?希望我答应?”

    他身上隐约有另一个Alpha强大的信息素味道,无孔不入地入侵周遭每一寸空气。而色令智昏,索弗凑近他,暂时忽略了比自己更高等级的,来自另一个Alpha恐怖的警告。

    索弗着迷道:“是的,如果你这么认为。如果你答应,我愿意将命给你。”

    第30章

    瞿清雨面无表情站在队伍中央。

    花开到荼蘼,香气冲鼻,正对面是索弗那张长得抽象的脸。瞿清雨十分烦躁。

    他意识到一件事。

    被标记过的Omega身上会留下Alpha的味道,以此驱赶其他Alpha。Beta无法被标记,因此他身上不会长久留下Alpha信息素的味道。但这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任何无法靠时间克服的问题能够用次数来克服。除了第二次,赫琮山极少在他后颈注入信息素。

    强行注入信息素并不好受,但没有到无法承受的程度。

    以高等级Alpha的独占欲来说,赫琮山实在是其中一股清流,事实上,他更多选择体外射jing的方式,也并不会试图找到他藏在体内的生殖腔。

    瞿清雨半天没有开口,隐在帽檐下的唇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在忍。

    索弗至少名义上是执政官派来视察,霍持冲阿尔维摇了摇头,将佘歇抬起的枪管也压了下去。

    “你离我太远了。”Beta青年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他身上盈着一股幽淡的香气,刚洗过澡,或者在什么地方走过。唇水红,有情欲带来的迷人芬芳。

    索弗着迷地靠近了。

    又是这种眼神。

    只有赫琮山的眼睛是静的,平等的,尊重的。没有俯视,没有下流欲望,没有令人作呕的直白暗示。

    瞿清雨突然冷笑,他磨了下后槽牙,心想不管如何,只要他和赫琮山还保持关系一天,以上校的传统观念,那他就会将他护在羽翼下。

    同理如他,他和赫琮山在一起的每一天,会尽可能承担一切Alpha的欲望。

    “你对自己很自信?”

    瞿清雨吐字清晰:“丑八怪。”

    美人骂人也别有一番风味,索弗舔着脸凑上去:“多骂两句。”

    “……”

    瞿清雨空白了表情。

    他又觉得自己最近的脾气好了太多,他急着离开,“喀嚓”抬起枪管。索弗视线缓缓下移,带热硝烟的枪口压在他左胸口,Beta青年一百八十度拧转了黑洞洞枪口,微笑着说:“来,带你去见我的Alpha。”-

    基地有华西崇的另一名学生,医务室一身死人气的唐陪圆贴着墙面罚站,他的老师没办法将怒火撒到上校身上,于是炮火集中对准了他,勒令他用十二个小时说服赫琮山回到绿湖疗养院。

    唐陪圆口干舌燥,没能获得Alpha军官任何反应。对方靠坐办公椅上,在面板上拟定某场军官的模拟战场绘图,作战路径刚画出一半,看得出来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他如此冷静而置身事外,唐陪圆的死人脸抽动:“……”

    张载提着茶壶给他倒水,工作态度良好:“唐医生,先喝口水。”

    唐陪圆有气无力地问:“低烧持续多久了?”

    “一周。”

    张载等在一边,适时劝告:“唐医生,上校的体检单没有那么严重。”

    他将一份睡眠监测报告交给唐陪圆,表达出前所未有的乐观:“还好呢,最近没有大问题。”

    唐陪圆“哦”了声,他一直熬夜值班,脸白得吓人,黑眼圈突兀地挂在眼下。

    唐医生怀抱极大希望潦草翻过那几页检测报告,没过三秒,浑身冒出怨气:“没有问题?凡是睡觉时间跟我一样阴间的人没有几个没有问题。”

    他视线投向赫琮山,动了动“咯吱”作响的骨头:“上校,你的Beta呢,你没有告诉他让他每晚陪你睡觉?”

    和华西崇不同,他并不认为对方的精神问题来源于没有得到信息素安抚。

    赫琮山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

    唐陪圆半死不活:“……你的性生活和谐吗?上校。我在很多阳痿的Alpha身上见到过你的表情。”

    赫琮山从桌面拿了一只笔。

    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暴虐、冲动、横冲直撞,Beta不具备后颈腺体,不会有快感,只会感到痛苦。他有难以想象的自制力,会头脑冷静地做出选择。

    “铮——”

    那支笔晃动着钉在他面前,发出“嗡嗡”声。

    唐医生移了移脚,一副“或者也行死了也无所谓”的模样。他面条一样顺着墙朝下滑,坐在地上,能屈能伸:“这羊毛毯从哪儿买的,链接给我一个。”

    张载弯腰将他从地面拉起来,面上挂着职业微笑:“唐医生,我转给你。”

    “咚咚。”他和唐陪圆同时看向门口。

    “上校。”霍持硬着头皮敲门,“您有空吗?”

    “呃……我们这儿出了点状况。”

    霍持实在说不出口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站在自己的军官都是火爆脾气,他要不是当场军衔最高的军官时刻告诉自己要为一举一动负责,索弗这时候已经断两只腿躺在担架上哀嚎了。

    佘歇跟着来了,三言两语交代:“有人当众求爱。”

    门开了。

    Alpha的私人领地充满信息素的味道,灯光并不亮,高楼落地窗材质特别,这是一块变动面板,能投射沙漠、戈壁及冰雪南极,室内温度随之改变。赫琮山拿它绘制作战场地,佘歇一瞬间被拉回当年睁眼出现在西西里亚无人区徒步上百公里的恐怖经历。他后退了一步,而身边有人先他一步踩进了羊毛地毯,那块地毯十分之突兀,柔软,色泽温暖,和造景格格不入。

    佘歇微微一顿。

    这种事他拿不准需不需要惊动对方,和霍持一起在门口犹疑。

    赫琮山后靠在办公椅上,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看不出喜怒:“怎么回事?”

    瞿清雨靠在墙边,他这时候的胆子忽然很大。是的,他胆子一直很大,很难有人会想得到他出生在并不那么好的成长环境中,那些阴霾从他身上一拂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看起来依然明亮、鲜活,抱着胳膊轻飘飘道:“长官,有人给我送花。”

    佘歇再次顿住,和霍持对视了一眼。

    少有人这么跟赫琮山说话,上校毕竟是上校。他们形容不出来这句话中蕴含的想得到的处理方式,不像求人解决麻烦,像在……向人告状。

    赫琮山“哦”了声,黑沉眼眸从索弗身上移开,倒是不明晰地笑了:“你答应了?”

    瞿清雨深蓝眼睛定定望着他,客气询问他的意见:“你希望我答应?”

    佘歇后背悚然。

    赫琮山站起身。

    高等级Alpha的身高够高,手臂肌肉紧绷,起身时遮挡住背后一大片落地窗。夕阳西沉,暮色涌上,这一场景太熟悉——在某个上校告假的易感期,夕阳绚烂地从另一侧坠落。

    佘歇瞳仁微末地缩成一点。

    军队的长官天然独立于政权,索弗来之前就被再三警告不要招惹军部的Alpha,那些Alpha天然疯,会在任何时刻开枪,带走他尊贵的头颅。他干咽了咽口水,并不想将性命留下,又心存侥幸,认为只是一件小事:“上校,这都是误会,误会……”

    Alpha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信息素等级实在太高了,带来的压迫感无差别攻击了每一个人。张载极有先见之明地拉开了窗,狂风卷入,索弗仍然双腿打颤。

    他一心认为是当众求爱这件事触动了军队法规,天知道《士兵守则》有七千多条,《军官行为准则》有一万零三十二条,军队管理严苛,交由军事法庭裁决一切违纪行为。

    索弗只对他们受到的优待有感受,此刻也不由得唾弃起这些冰冷的法则,连人的情爱都要一一训诫。

    在诡异寂静中,Alpha军官摘下衣襟上那对神圣的橡树叶领花,冰凉色泽在他手中一闪而过。他对自己身边的Beta青年说:“来。”

    他说话一向不喜欢说第二遍,他有非常多需要交待的事,《士兵守则》中有一条是“无条件服从你的上级,无条件服从军衔在你之上的Alpha军官的指示”,为了避免耽误彼此时间。

    佘歇再次停顿。

    他左侧的Beta青年很轻地笑了:“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吗?赫琮山。”

    迟钝如霍持都意识到不对劲。

    赫琮山仍没有动,耐心解释:“你身上有其他Alpha的味道,我未必会控制住自己。”

    瞿清雨半抬头看了他一眼,判断了一下他话中真假。很快,他意识到赫琮山应该确实处于某种并不稳定的状态,因为除他以外的所有Alpha都两股战战,冷汗直滴。佘歇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脸上有朵花。

    赫琮山静静地等。

    唐陪圆估计是受不了,这位掘墓人并不想真的在今晚就躺进自己的坟墓,于是他推了把瞿清雨:“你……我操!”

    “……”

    瞿清雨走过去。

    他走得慢,在羊毛毯上踩下一串陷进去的痕迹。冷风吹得他胳膊上鸡皮疙瘩一阵阵往外冒,他隐约意识到什么,而这一段路太近,并不足以让他想出应对的办法。

    他在离赫琮山还有一个桌面的距离停下,和对方占据两侧,他手指撑在桌面,想了想问:“难受?”

    又小声告状:“是他的错,他离我太近了。”

    赫琮山隐隐笑了:“是他的错。”

    美丽本身没有错。

    瞿清雨绕到他身边,离他近了,又说:“我过来了,你要——”干什么。

    整块玻璃面板停在一片浮动冰川前,Alpha军官低头,用足以镶嵌进骨血的力道抱他,在一片寒凉中狠狠吻下去。

    Beta无法被标记。

    他身上有其他Alpha的味道。

    即使一遍遍注入信息素,依然会有无数觊觎者找上门。赫琮山清楚他有多美丽,那种美丽混杂着最欲望和最青涩的矛盾感,令任何见过他的人生出卑劣肮脏之幻想。

    实在是……

    令人不安和绝望。

    被完全掌控的感受并不好受,而瞿清雨闭上了眼,他眼皮在轻微颤动,无声地张了张嘴。

    赫琮山听见他说:“辛苦了,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