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钩月剑。”

    钟隐月回答, “昨日清晨的时候,魔尊是先到干曜山上去的。那时干曜长老率先与魔尊一战,钩月剑就死在了魔尊手上。灵泽长老当时也在,她说,那把剑是被魔尊生生捏断的。”

    沉怅雪活跟见了鬼一样,两只眼睛瞪得跟要跳出眼眶来似的。

    钟隐月十分理解他的反应。

    毕竟钩月剑是跟了干曜长老上百年的佩剑,更是仙修界中无人不知的上古神剑,在这书里是与干曜长老齐名的传说。

    “师尊,没在说笑吧?”沉怅雪声音怔怔,“那钩月剑可是万年的古仙剑,怎么会被捏断?”

    “确实是被捏断了。”钟隐月说,“我原本也不太信,毕竟钩月剑身为万年古剑,自身所蕴含着的神力便是一等一的,万万不会被捏断……可是魔尊乌苍已经是千年的尊者,本身就法力高强,又也是个天赋异禀的。虽说只过了百年,可这百年里指不定修为又长进了多少。虽说难以想象,但说他能够徒手捏碎钩月剑,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沉怅雪轻蹙起眉,眸色向下沉了沉,沉默不语了。

    “这些都是灵泽长老说的。”钟隐月说, “不过我也持相同意见。我虽只告诉了你一些,但在我看的这话本后面,魔尊的确强大,在这与仙修界和和气气没什么动作的百年里,修为突飞猛进了很多,仙修界都没几个能与他对打的了。”

    沉怅雪从被子里缓缓坐起来:“这我倒是猜测得到……原本掌门能与他一战,不过在百年前,为了能够战胜妖后,掌门几乎废掉了全身修为,近几年法术也不怎用了。可……照理来说,干曜长老应该是能与他一战的,为何钩月剑会如此轻易地就被毁了?”

    钟隐月昨晚上也觉得奇怪。

    虽说一开始这事儿听了很爽,看到耿明机吃瘪又无能狂怒的脸更爽,但回过头来,他又觉得不对劲了。

    这把钩月剑,在剧情后期可是跟着耿明机迎战了无数魔修鬼修,怎么会断在这儿?

    “你问我,我也没法知道……钩月剑确实不该这么脆,可它就是真的断了。”钟隐月说,“没准是因为他近几年做的这些烂事吧。又是虐生,又是没安好心地折磨你的。”

    “他心中无道,只有仇恨。虽说没生心魔,但这般离经叛道倒反天罡,就算天决门当没看见,也骗不过道心和天道的。”

    “你是剑修,你也知道,剑那东西都是与剑修本身的道心挂钩的,修为更是。若是离了道心,就算本身实力不变,不生心魔,修为也会掉的。”

    钟隐月绑好手臂上的白布,站了起来,“说点大白话呢,就是骗得过自己也骗不过老天——他修为往下掉,剑就脆了,魔尊却是越来越强,捏钩月跟捏脆脆鲨一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沉怅雪迷茫:“什么是脆脆鲨?”

    “啊?哦,一种点心,我那边的。”钟隐月答着,回身离开道,“不说了。你收拾收拾,我去玉鸾宫那边挑法宝。今天又要送人又要给弟子备上的,得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你收拾好了,去玉鸾宫直接寻我就好。”

    沉怅雪乖乖点点头,应声说好。

    钟隐月推开别宫的门,离开了。

    回到玉鸾山宫,又推开锁着法宝的木门,钟隐月来到了装满法宝的玉鸾宫宫库里。

    翻翻找找半天,他把需要的法宝都拿了出来,放到宫内的一张桌案上,都齐齐整整地摆放好了。

    待东西都拿出来,他又整理了一番,把法宝各自分拣后,又各自撞到了自己的三个紫虚瓶里。

    紫虚瓶是专门用来装东西的法宝。只要不是活物,什么都能装,容量抵得上现代四五个小车库,乃是顶级的置物空间法宝。

    钟隐月前脚刚收拾好,后脚沉怅雪就敲响了他的宫门。

    钟隐月一回头,沉怅雪一身白衣站在宫门口,已经穿戴整齐。

    “来得正好,我刚收拾好,”钟隐月说,“走吧,我想先去趟干曜山。”

    沉怅雪呆呆的:“这就去给长老送法宝么?”

    “不,法宝的事不着急,我是还有点在意钩月剑的事。”钟隐月走出来,道,“我先去昨日魔尊来的地方确认一下。”

    两人去了干曜山。

    依着昨天向灵泽长老打听来的地点,钟隐月到了干曜山的后山处。

    地面上还残留着魔尊法术的魔气,一靠近就令人浑身发毛,隐隐不适。

    钟隐月往前走几步,很快就在山崖边的地上看到了一把剑柄——大约是昨日的事让耿明机心神不宁,他还没来这处回收残骸及收拾残局,东西还都在原来的地方放着。

    钟隐月低下身,将剑柄从地上捡起来。

    沉怅雪还在打量着四周。瞧见钟隐月这边有动静,便走了上来。

    钟隐月打量了两下捡起来的剑柄,也回过身,把它拿给沉怅雪看。

    沉怅雪只看了一眼剑柄上的纹路,便认出来了:“正是钩月剑。”

    这种纹路,正是钩月剑剑身上的。

    “果然。”

    钟隐月细细打量了一番它。钩月剑的剑身都已经全碎了,剑柄上只剩下了一小截破碎的碎铁。

    它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神力,只留下了一截破铜烂铁。

    钟隐月又低头看向四周地面。地面上,也还留着细碎的铁的碎片,想来都曾经是钩月剑的一部分。

    真是破坏得很彻底。

    钟隐月深蹙起眉。

    他刚陷入思考中,耳边突然吹来一口凉气。

    仿佛有哪个鬼悄无声息地贴到他的耳边来,张嘴往他耳朵里吹来一口冰凉的鬼气。

    钟隐月这会儿正深思着,这一下吓得他差点没跳飞起来,张嘴就嗷一嗓子,猛地蹦开。

    沉怅雪正在望着地上的剑片思忖。

    钟隐月突然在旁边喊了一嗓子,他吓得一抖,一转过头,立即猛地瞳孔骤缩。

    魔尊乌苍懒洋洋地笑眯着一双眼睛,正站在钟隐月刚刚所站之地。

    魔尊!

    沉怅雪立即将手伸向挂在腰上的剑。

    他向来拔剑极快,瞬间便能即刻出剑,直取对方命门。

    可这一次,手都没碰到剑柄,他便手腕一僵,连带着下半身和另一只握住剑鞘的手都动不了了。

    沉怅雪一低头,就见不知何时,身下有一股玄光如影子一般攀上双腿和听悲剑,两手也被牢牢地控住了。

    “好了啊,都冷静点。你们干曜门的真是的,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见着人就要拔剑。”

    魔尊今日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一身干练玄衣,还披着件同样玄色的外袍。虽说一头乌发仍然披在肩上,却也是好生梳洗过了的。

    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烟枪。说完这话,他就把烟嘴儿塞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烟,又慢吞吞地吐出来。

    他一说干曜门,沉怅雪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他不是干曜门的。”钟隐月说了句,又立刻嚷嚷起来,“不对,你在这儿干什么!?”

    “蹲你啊。”魔尊坦然。

    钟隐月大怒:“还蹲!?昨天不是都打完了吗!你都说你玩爽了回家去了不会再来了!”

    “白痴,对上玄当然要那么说了,不然他唠叨个没完。”魔尊说,“而且我也没全说谎,昨天跟你的确玩得很爽。我今天在这儿呢,也不是来跟你打架的——我的确名声不太好,我也确实是个疯子,那你也不要看见我就觉得我要打行不行,我也不是个满脑子都是打架的莽夫。”

    说到此处,魔尊一笑,“玉鸾长老,你仔细想一想,要是我只知道打架,我是怎么在人吃人的魔修界爬到魔尊这个位置的?”

    钟隐月抽了抽嘴角,心说谁在乎你的破事:“那你今天是……”

    “哦,我觉得你人还挺好的,我喜欢。”乌苍勾勾唇角,“我本来以为天决门烂透了,没想到还有人没被拉下泥潭,所以来提醒你两句,也算……愿意跟你结个同盟?”

    “?跟我结什么盟?”钟隐月莫名其妙,又立刻明白过来了点,“你难不成想让我给你在天决门里当卧底,以后给你这个魔尊办事啊?你当我疯了?”

    魔尊笑出了声:“那当然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问得好,我什么意思呢——你用不着现在就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也没必要告诉你。”魔尊说,“不过我也不喜欢当上玄那种说话不说全天天打哑谜的死清高,可以给你透点底。”

    “你们天决门,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马上就要变天了。”

    钟隐月眨巴眨巴眼,没立刻明白过来。

    魔尊一看就知道他没明白,再次哈哈笑了两声:“明白不过来也没关系,以后你就明白了。但现在我也有能立刻告诉你的事——为了表达我对你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干曜的秘密。”

    钟隐月哈哈干笑:“他什么秘密?”

    耿明机的秘密他都已经知道个底儿朝天了。

    钟隐月想。

    “我知道,你知道他很多事。”魔尊说,“但如果我要告诉你,钩月剑那把剑里,有前代干曜留给他的底牌呢?”

    钟隐月:“?”

    第52章

    这话一出,不止钟隐月,连一旁被魔尊强制定在原地的沉怅雪都怔了。

    他声音犹豫:“前代干曜?……何成荫师祖吗?”

    “正是。”魔尊看向他,“你看起来知道啊。”

    “知道一些。”沉怅雪说。

    钟隐月回头,见他还在保持着一手握着剑鞘,一手被迫悬停在剑柄上,两腿也定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的一副样子,便对魔尊道:“你能把他先撒开再说话吗?”

    “?”魔尊瞅了一眼沉怅雪, “这姿势也不会难受啊。”

    “被定着哪儿有不难受的。”钟隐月说,“你既然无意伤我,他也不会动手的。他不是干曜山的,跟那些看见你必须拔剑动手的不一样,他怕你动我而已。你放了他吧,他不拔剑。”

    魔尊往沉怅雪那边瞧了两眼。或许是他也看出沉怅雪确实没有敌意,就很听话地挥了挥手,那些禁锢沉怅雪的玄光立刻消散了。

    沉怅雪的确没有拔剑。

    被松开后,他直起身。虽是没有拔剑,可还是眼神警觉地盯着魔尊。

    他神色半信半疑的,一瞧就是对魔尊朝钟隐月表达出的同盟之意持怀疑态度。

    钟隐月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沉怅雪把两手负在身后,乖乖地应着召唤走过去,站到了钟隐月身后。

    钟隐月问他:“你知道何长老?”

    “知道一点。”

    沉怅雪应声低头望他, 眼睛里立时只剩下一片乖顺。

    他还微微弓下身去, 低眉顺眼地乖乖答道:“何师祖是干曜长老的师尊,也是前代的干曜宫主。三百多年前, 他羽化登仙了,据说临闭关前还在挂心长老的事, 闭关前晚还把长老叫去宫中,彻夜长谈了一天一夜。次日出宫后,他便在干曜宫中与现在的长老行了继位礼,而后闭关而去,出关后便登仙去了。”

    “再多的……就无人得知了。”

    钟隐月沉思片刻,看向魔尊:“你又知道什么?”

    “知道很多。”魔尊笑道,“我看你跟他很不对付,也听说前月你们山门出的事了。你不是个傻子,一定想过——为什么,他耿明机不会生心魔?”

    这倒确实。

    被魔尊说中心思,钟隐月也不急,坦然点点头:“的确。不过,心魔此物极为主观,唯有在自己入了歪门邪道,产生自己认为万万不可的邪念,矛盾挣扎间方会出现——换句话说,便是在正邪两道交界间犹疑之时,才会生心魔。他若是觉得自己所行之事天经地义,不生心魔也未必不可能。”

    “不错。心魔里头毕竟带了个魔字,所以都是把人往黑的那条道上推。虽说生心魔要看自己是否犹疑,不过就算是心中认定此事不恶,不会犹疑,一次两次倒是不会生魔。可若是邪事做得过多,同样会在日后生出心魔来。”

    “毕竟可是做了坏事呢,怎么可能就算作恶无数,却还依然能做两袖清风的正派君子?”

    魔尊吸了口烟,仰头朝天,将口中的烟轻呼了出来。

    “你知道吗?”魔尊低头看他,笑问道,“他为什么背地里做着那般畜生不如的事,却还能在这山上做长老。”

    钟隐月立刻想到魔尊方才的话:“跟那把钩月剑有关系不成?”

    “正是。”魔尊说,“前代干曜宫主,也就是何成荫。他当年非常看好耿明机,也知道他有多恨当年那只狐狸。所以自打耿明机入道修行以来,怕他因着仇恨走火入魔,何成荫就一直为他做净心之法。”

    “可师父能护弟子一时,又不能护一世。后来,何成荫帮他镇了许多年心魔,开导了他许多年,也到了自己该登仙的日子。”

    “飞升大劫要来,他不能再耽误,可又放不下耿明机。毕竟是做师尊的,他知道,没有自己为他净心,耿明机很快就会……堕魔。”

    魔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太善良就是蠢了,何成荫便是蠢到家了。临行之前,他竟把自己的一缕魂灵剥出来,传进了钩月剑里。”

    钟隐月瞪大了眼:“什么!?”

    “我说,他把这缕仙的魂灵藏在剑中,还在剑身上刻下隐咒文,就这么让这一缕残魂一直暗中帮着耿明机净心。”

    魔尊难得地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何成荫可能想的是,过上几十年,耿明机的仇恨就会随着年岁渐渐泯灭吧——谁知道他那个厚脸皮的,仗着自己有个蠢出生天去的师尊会不带脑子地宠他,日日年年变本加厉,心中歹念越发多了,如今连钩月剑都撑不住了。”

    钟隐月猛然想起:“那你那日说他仙不仙魔不魔的……”

    “他保持着的那一身仙气,全靠的是何成荫的咒法。他这些年行恶太多,魂灵和咒法就算能为他净心,也是有极限的。两边都已经被他磋磨得要不行了,我昨日只是给它们来了个痛快罢了。我不下手,它们也最多只能再撑三五年。”

    所以原书里,它还是能和干曜迎战的吗。

    原剧情的时间线还没过三五年。

    也就是说……如果那书里的剧情继续下去,在沈怅雪死后不久,钩月剑就也会自毁?

    钩月剑自毁,那时的主角才会发觉干曜长老就是个畜生,沉怅雪是为他白白送死的……后面的剧情,就是当时评论区里猜测的那些,主角终于清醒了?

    思及至此,钟隐月问:“若是魂灵与咒文到了极限,钩月剑和里面的魂灵会如何?自毁吗?”

    “剑会自毁,魂灵会散于天地间。”魔尊说,“人有七魂六魄,何成荫是生生将自己一魂活剥出来给了他的,那一魂已经回不到他体内了。”

    “不过经昨日一战,他这一魂已经折在我手中了。虽说回不去了,但被毁了还是能感觉到的。更别说是毁在我手上的魔气里——你们这些仙人,什么东西伤在魔气手里,都要比平常的伤痛上好些,他肯定难受极了,这会儿估计在天上吐血呢吧。”

    魔尊笑意吟吟,“你也不用担心,他下不来的,天上的神仙不能干预凡间的事。再说傅应微也在上面,他更找不到你头上了。”

    钟隐月哈哈干笑:“谢谢你啊。”

    “不客气。”魔尊说。

    沉怅雪问道:“那既然,钩月剑已在尊主手中毁坏,干曜长老日后会如何?”

    魔尊瞥了他一眼。

    沉怅雪站在钟隐月身后,问这话时神色平静,好似心中丝毫没有什么感想,跟问门外人的事一般。

    魔尊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好几眼,笑了声:“你是沉怅雪?”

    沉怅雪讶异他怎么突然这般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低了低头:“正是。”

    “我昨日听过你。”魔尊两手抱臂,右手将烟枪在手里打圈转着玩,笑意不善道,“听说,你昨日还是干曜宫首席大弟子呢。天决门的首席弟子,更别提还是干曜山的首席弟子,这种情况下没了护佑的咒法会如何,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沉怅雪不吭声了,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也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罢了,莫要凶他。”钟隐月说,“你为何特地来告诉我这些?”

    “嗯……”

    他这话一出,魔尊还真就思索起来,手上转着的烟枪也停下来了。

    他歪歪脑袋,看看天上,片刻后说,“好玩?”

    “……”

    钟隐月一脸无语。

    他这个表情,魔尊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我又不是上玄,做事非得讲些道理干什么。我要是那么一板一眼顺着规矩来,才不会是魔尊。”

    “……还挺有道理。”

    “对吧。”魔尊笑笑,“我告诉你这些,有一方面也是想表现一下我的诚心。你跟我有联系,不会是坏事。好好考量一下我吧,日后你们天决门就要出大事了。”

    “比如干曜长老堕魔?”

    “他堕魔?”魔尊冷笑一声,笑中满是嘲讽之意,“才不是这种芝麻大点的屁事儿。”

    这话颇有深意。

    钟隐月心中惊异,魔尊所指的竟然不是这件事。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那按照他的意思来说……跟他所暗示的事情比起来,耿明机有可能将要堕魔这么个不可小觑的事情,竟然十分渺小,不值一提。

    钟隐月张嘴正欲再问,魔尊腰上挂着的一枚玄玉镜突然发出光芒,又一旋,直接从他腰上自说自话地解开,飘向空中,浮到了魔尊脸前。

    “糟了。”

    魔尊脸上的风流笑意立即消失了。

    他叹着气,将悬浮起来的玉镜抓起来,塞回到腰上:“好了,今日我就同你说这么多。我方才说的同盟之事,你此后好生想一想。日后再相见,你若有意,便同我说。”

    说罢,魔尊原地化作一阵黑气,消散了。

    钟隐月撇撇嘴,丢掉手中钩月剑的剑柄。 -

    一刻钟后,钟隐月从剑上跳了下来。

    他将自己的剑收回腰间,身后,沉怅雪也跟着他跳了下来。

    他们面前,是灵泽山的山门。

    钟隐月来接他寄留在这儿的弟子们。

    他带着沉怅雪往灵泽山宫里面走。

    沉怅雪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后面,问:“师尊,师尊怎么想的?”

    “想什么?”

    “自然是方才魔尊所说之事。”

    “没想什么。”钟隐月说,“那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跟他扯上关系没什么好事。再说那可是魔修,还是魔修里面的头头,嘴里跑出来的有大半都不是实话,另一大半说出来的更是没安好心……我暂时不会跟他多搭搁。”

    沉怅雪松了口气:“那便好。”

    钟隐月失笑,回头笑问着:“怕我上当受骗?”

    “自然的……师尊不是此世之人,弟子怕遇上魔尊,师尊会敬仰害怕,唯命是从……”

    “不会,你放心。”钟隐月说,“我还没胆小到那个份上。”

    “没有说师尊胆小,只是魔尊气场可怖……弟子担心师尊。”

    “我又不是小孩,不用太过忧心我。比起我……你怎么样?”

    “师尊是说何事?”

    “干曜。”钟隐月侧过头望他,“如果他刚刚所说的是真的,那此后就没有东西为干曜长老压制了。”

    “他恐怕很快就要出事了。”

    “你……”钟隐月哽了哽,“你,没事吗?”

    沉怅雪默然。

    他没有回答,但脚步明显慢下来了许多。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一步步被踏过的、长了许多青苔的石阶。

    钟隐月明白他。

    沉怅雪是个过于温和的人,他知道沉怅雪大约恨谁都没法恨完全恨真切的,他总是会想起别人的好。

    钟隐月在前面停下了脚步,于是沉怅雪跟着停了下来。

    沉怅雪仰起头。

    “记得别人好,那没关系,那说明你是个温良的好人。”钟隐月意味深长道,“但如果原谅了,就等于认同他伤害你是对的了,就等同于自己承认,过去的一切都是活该的。”

    沉怅雪呆了呆,忽的笑了出来。

    他笑着垂眸,点点头:“师尊说得对。”

    他看起来不像想原谅耿明机,钟隐月心中放心了许多——在原作里,不论别人给他捅了多少篓子,给他填了多少麻烦,让他背了多少黑锅,害他被袭击受重伤等等……不论出了多大的事,沉怅雪总是会原谅。

    从原书里看,沉怅雪也想过不再原谅,可每每夜深人静,他就容易想起别人的好来。

    只记得别人的好,那真是件很受罪的事情。

    “我知道师尊担忧何事。”沉怅雪说,“师尊放心。干曜长老的确是在我刚入门时待我好过,但我也知道,他用心不纯。这些年,待我的刻薄比起好来多的是。我虽总爱心软,但也没到蠢到事事都原谅的地步。”

    “而且,若是此时还挂心干曜长老,那便太对不住师尊了。我是知道谁是真心待我的,师尊既然已经带我离开,我便不会再回头。干曜山那处已经与我没有关系,请师尊不必担忧。”

    “那就好。我多与你啰嗦一句……那魔尊人虽疯,但方才的话,有一句很对。”钟隐月想着,悠悠叹道,“太过善良,便是蠢了。”

    “师尊说得是。”

    “我倒不是不准你善良,我也喜欢你这良善的地方。但是,凡事要有个度,别太善良而委屈自己。”

    沉怅雪点着头。

    “那就好。”钟隐月放下心,拉着他往上走,“我们不管他,他怎么着都是他活该。”

    沉怅雪苦笑着:“是。”

    入了灵泽山宫,钟隐月就见灵泽长老正在宫院里的一处土地前站着。

    走近一看,那处土地竟是灵泽长老的花圃。刚刚早春,花圃里还只有三三两两零零碎碎的新芽冒出来,瞧着还有些凄凉。

    他一走近,灵泽长老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才见到他二人入了宫来。

    “你来了。”灵泽长老收起手上的花釉浇壶,“伤如何了?”

    看到她手上那个放到现代至少也是个国宝级一般的浇壶,钟隐月的两眼微微刺痛。

    这仙修界真是到处都是宝贝!

    他抽抽嘴角干笑两声:“用了灵药,已无什么大碍了,劳烦师姐忧心。师姐……浇花呢?”

    “毕竟开了春,前院这些灵花灵草都可种一些了。总有人笑话我,都已是宗门长老,却还和山下凡人一样,爱捣鼓这些东西。”

    这书里的仙修界的确有的都太过接地气了。

    钟隐月早知她喜欢捣鼓这些,并不在意:“修道之人只是远离烦嚣尘世,与花草无关。灵花灵草亦是修行之物,用途诸多,师姐种些也无妨。”

    灵泽长老笑了笑:“你倒会说。”

    钟隐月赔了两声笑,道:“我闭关这些日,劳烦师姐替我关照门中弟子了。我昨日出关,今日便来接他们。这些孩子道行尚浅,又要到入秘境之日了,师姐门中尚有弟子等着指点,这些个愣头青,不宜再给师姐添麻烦了。”

    “一些孩子而已,哪座山头上没有孩子。”

    灵泽说着,看了跟在钟隐月后面的沉怅雪一眼,朝他笑了笑。

    沉怅雪忙向她作揖低头。

    灵泽长老也向他点点头,而后便对钟隐月说:“那你在此处等候一会儿,我差人将他们带来。这个时候,应该是被我门中弟子带着,在后山练功呢。”

    “劳烦师姐了。”

    灵泽长老将手中浇壶放到院中一旁的石台桌上,回身叫住一个弟子,要他去将玉鸾山门的弟子带来。

    那弟子得命,转身离开去叫人了。

    差遣完人,钟隐月便道:“辛苦师姐这些时日多加照顾,虽说师姐房中不缺,但玉鸾还是为师姐挑了些法宝来。都是些不算太糟的物件,请师姐笑纳吧。”

    他拿出紫虚瓶来。

    灵泽长老推手婉拒:“不过是帮你看了几日孩子而已……”

    “怎会是只帮了我这件事呢?昨日我出关,遇上魔尊来袭,多亏师姐在旁助我;以及这沉怅雪的事,也是多亏师姐在战后帮我与干曜师兄周旋了几句。”

    钟隐月说,“我将几个孩子放在山上扰了师姐,还让师姐多为我操劳了这许多事。再者说,师姐也知道,把他从干曜宫里拉出来有多不易。就看在他终于脱身苦海的份上,师姐收下吧,就当是我这做新师尊的,替他孝敬师姐。”

    灵泽无话可说,垂下眼帘点点头,应了他的话,接过了他的紫虚瓶。

    “师弟如今是大乘了,又能与魔尊战上半个时辰而全身得退。此等修为,我受之有愧。”她说,“此后,怕是师弟要成为天决门的门面了,万万不用再与我这般拘礼。只怕日后,我还要向师弟行礼。”

    “玉鸾不敢,长幼有序,师姐仍是师姐,万万不必与我行礼。”

    灵泽轻笑了笑,道:“对了,说起师弟门中弟子,那白忍冬可真真是不得了。”

    一直在后面陪笑的沉怅雪嘴角猛地一抽。

    第53章

    “白忍冬?”

    钟隐月甫一听到,竟感觉这名字真是如隔三秋了。

    他闭关一月多,又与魔尊打了一架,再是和干曜周旋抢了沉怅雪来。

    经历的事情如此之多,这会儿连主角的名字听着都感觉遥不可及了。

    “啊,白忍冬。”钟隐月笑着,“师姐何出此言?”

    “他修为长进飞快极了。”灵泽说, “师弟是符修,我是阵修,怕误人子弟,我只能教与他些浅显的。多的东西,他们都是从玉鸾山处拿来了经法自学。”

    “虽是自学,白忍冬却能自悟道法,修为什是突飞猛进。这一月里,不仅能自如控制灵气, 还已突破炼气,进了筑基期了。”

    哦。

    很正常, 主角嘛, 还是个半爽文的主角。

    他在书里觉醒灵根之后,自己瞎修炼都能修炼出条门道来。记得他在干曜宫呆了三月就突破炼气期,进了筑基——这次是因着自己没瞎倒腾,前头有钟隐月和灵泽领路,才比书里进度更快了?

    应该是了。

    主角嘛。

    钟隐月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装得震惊:“竟有此事?”

    “是啊。”灵泽点点头, “这孩子的天赋不输师弟。师弟日后,可要好好教导他。我或许是多话了,但他既然能与师弟同是这般稀有的灵根,也是一种缘分,师弟不如将他立为首席弟子。”

    “师弟如今已是大乘,照你的修为,或许飞升也是不远了。可师弟门下还没有能接长老之位的弟子,倒不如趁这些年好生教养他,也省着日后飞升时,无人能接长老之位。”

    钟隐月笑笑:“师姐说笑了,我修道不过百年,怎么会数年后就要飞升了呢?日子且还长着呢。”

    “你天赋异禀,虽是前人从未有过百年飞升的例子,可你未必绝无可能。”灵泽长老说,“对了,你请青隐师姑托我去的那兔妖之事,有了结果。”

    钟隐月听此,忙问:“那如何?”

    “杀仙阁去查了,确是那云渡长老虐待了安苏。”灵泽长老说,“他门中弟子对安苏拳打脚踢不说,似乎还动了私刑。那路清自己研制出了新药,不知药效,便强硬灌给安苏。”

    “路清是首席大弟子。他这样做,后头便有许多人效仿,都拿安苏做了试药台。”

    “她向云渡长老求助,云渡长老却觉得路清点子不错,竟用禁术在她体中炼制灵药,想以此制出上好的丹药。”

    钟隐月听得皱眉:“真是畜生不如。”

    “是啊,此等禁术,可是在用炉鼎的寿命与修为作为炼制消耗。”灵泽说,“动用禁术,又害灵致死,云渡长老已被杀仙阁领上了断头台,再有半月就要问斩。他门下弟子也被散尽修为,驱赶下山,皆被下了法术,此后再也无法靠近仙山,再无缘修道。”

    “如此便好,”钟隐月点点头,“劳烦师姐来回奔走了。”

    “都是该做的。”灵泽说,“这世道,灵修极其不易……”

    她扼腕长叹。

    说话间,山宫门前,已有几人被方才灵泽派出去寻人的弟子领上来了。

    瞧见那几人的人影,灵泽说:“他们来了,师弟。”

    钟隐月回过头。

    那灵泽山的弟子身后跟了几个人,还有一只慢腾腾的狐狸。

    那几个人一上来,瞧见钟隐月,立刻个个喜笑颜开,跑了上来,喊着师尊就冲过来抱他。

    “师尊!你终于出关了!”

    苏玉萤边喊着边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钟隐月腰上还有伤,这一下子险些把他抱得吐血。

    余下两个也纷纷抓住他两边的胳膊。不过好在他露出的手背上已经裹了白布,脸上也还贴着一块,这两人知道他身上有伤,没用多少力气。

    白忍冬是跑在最后面的。瞧见钟隐月两只胳膊已被其他两个搂住,他便跑来抱住了他另一边的腰。

    “师尊!”他也喊,“师尊,弟子可想您了!您怎么受了这么多的伤?头上是怎么了?”

    沉怅雪脑门上当即气得蹦出来几道青筋。

    他站在后面,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

    “行了行了,都撒开,像什么话!”

    钟隐月训斥他们,几个人纷纷松开,脸上还是笑着,挨了骂都开心得不行。

    钟隐月见他们这样,真是越发头痛。

    他本还想训,但瞧他们几个这幅样子,再训也是不管用的。

    他叹了口气,转头道:“让师姐见笑了。”

    “不碍事。这是你第一次闭关,他们也是第一次离开你这么久。”灵泽说,“这几个孩子都很听话,没与我添麻烦,你不必如此过意不去。”

    “叨扰了师姐这般久,已经是一大麻烦了。”

    钟隐月向她赔了几声笑,道,“昨日事情繁多,沉怅雪的离门礼与拜师礼都没来得及在干曜宫举行。待会儿,我就准备去干曜宫与师兄打声招呼。若是顺利,午后或许是要请掌门来一同见礼。”

    “他毕竟是干曜宫的首席大弟子,这等转门大事,或许需要诸位师兄师姐一同见证。还要麻烦师姐,再跑一趟了。”

    钟隐月这话一出,跟前玉鸾宫的几个弟子纷纷瞪大了眼,往沉怅雪这边看了过来。

    沉怅雪依然保持微笑。

    灵泽点点头:“不妨事,这等事的确需要长老们一同见证。”

    “那便不打扰师姐了。”

    钟隐月向她作揖行过一礼,带上玉鸾山几个弟子和沈怅雪以及青隐,一同离开了灵泽山。

    从山宫门前下来,走在往山崖边去的长阶上,他几个弟子立即围着他叽叽喳喳起来。

    “师尊,你是真将沉师兄抢过来了!?”

    “那些原来不是流言吗师尊,你昨日真与魔尊打了一架!?”

    “所以师尊,您这些伤便是魔尊留下的!?”

    “师尊师尊师尊——”

    “……吵死了!!”

    四个人一句接着一句,钟隐月受不了了,一甩袖子,把他们全都甩开了。

    四人纷纷退后几步。

    钟隐月瞪着他们。

    他们不敢再动,都神情讪讪。

    “师尊,师尊……别生气嘛。”温寒讪讪干笑,“弟子们就是……稀奇。”

    “是呀,师尊,灵泽山的师兄师姐们昨日回来,说我们玉鸾山以后可不用看人脸色了,说您可真是厉害了……听着奇奇怪怪的,弟子还以为是在阴阳怪气呢。”

    钟隐月:“……”

    别说,听着是挺阴阳怪气的。

    “师尊别生气,弟子是太高兴了。”白忍冬也说,“师尊,是为何将沉师兄带回来了?”

    他边说边回头去看。

    沉怅雪一直负着手走在最后面,满脸的微笑。

    他那双眼睛从白忍冬跑到跟前开始就没睁开过,都眯成了一条缝。

    沉怅雪在外人面前一直体面,这几个玉鸾山的弟子虽说察觉到了些许,也听过风言风语,可到底是不知道事情真相的。

    他们不知道他在干曜山过的是什么鬼日子。

    钟隐月想了想,灵修在这个世道里毕竟不受待见,沉怅雪自己是个灵修的事连钟隐月都不敢告诉,想必也是不想告诉他人的。

    钟隐月便没说实话,只说:“干曜宫那边有两个首席弟子,我便与干曜长老打了赌。若是我赢了魔尊,他便让给我一个。”

    “干曜长老便将沉师兄让出来了?”温寒咋舌。

    “差不多就是这回事。”钟隐月说,“行了,别多嘴了。你们都先回山去,我去见干曜长老。若是顺利,下午你们也得去干曜宫,参加他的转门之礼。”

    “是。”

    弟子们应下,乖乖跟着他来到了灵泽山山门前,御剑回山去。

    钟隐月连沉怅雪都不带,说要自己前往。

    沉怅雪倒明白他为何如此。

    沉怅雪昨日刚被他靠着与魔尊一战强抢过来,干曜长老不情不愿的,瞧着还大动肝火,又没法发作出来。今日钟隐月要是还带着沉怅雪去见,那就是故意跟干曜长老找茬。

    钟隐月也想少点事,他至少是不想让沉怅雪再闹心了。

    跟着其他弟子回到玉鸾山,温寒便问他在别宫是否安定了下来,是否需要他去安排个住处。

    沉怅雪告诉他,昨日一回来钟隐月便给他安排了。

    “果然还是师尊想得周到。”温寒说,“沉师兄,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沉怅雪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伤口。这是干曜长老前些日子把酒壶摔在他脑袋上留下的,昨晚钟隐月刚给它包好。

    “没什么。”沉怅雪摸着伤口说,“昨日魔尊来山,我被卷进去了,伤到了一些。不碍事,没伤到要紧的地方。”

    温寒听得都哆嗦:“这可真是……沉师兄可好生养着些。我那处还有灵药,沉师兄若是需要,我便送师兄一些。”

    沉怅雪笑了笑:“多谢,我也还有些药,暂时不劳师弟费心。”

    “那也好,祝师兄早日痊愈。”温寒说,“那……许久没回来了,我们就去收拾一下宫舍了,沉师兄你自便。”

    沉怅雪含笑朝他点点头。

    几人便纷纷四散离开,只有白忍冬站在原地未动。

    青隐也没离开。她跟着这几个弟子来到了别宫,然后就跳上宫院里的一张石桌,趴了下去。

    白忍冬没走,还在众人散开后,独自一人朝着沉怅雪走了过来。

    沉怅雪面上笑意越发浓了。

    浓得近乎已经毫无笑意,这张笑脸好似只是长出来的一张皮肉。

    白忍冬走到他跟前,微仰起头,小心翼翼道:“沉师兄……真的是干曜长老让过来的?”

    沉怅雪不答反问:“师弟为何如此问?”

    他语气有些不善,白忍冬忙解释:“师兄别误会,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是……我瞧着,干曜长老不像是会将师兄让出来的长老。虽说,我也看得出师兄在干曜宫中……大约地位微妙,但我瞧着干曜长老不像是会将沉师兄随意让人的。”

    “怎么说呢……感觉师兄对长老来说,还是重要的。”白忍冬歪歪脑袋,神色忧愁起来,“我怕干曜长老不会这样善罢甘休,师兄还是小心些。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们师尊极为可靠,又一向在乎师兄,定会好好护着师兄的。”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关心师兄啊。”白忍冬说,“虽说如今辈分还不明,但我与师兄日后可真是同门了。不瞒师兄,师兄在天决门中可是一等一的剑修,我早已仰慕师兄已久了。”

    白忍冬说着说着,朝他一笑,“沉师兄,还请师兄以后多关照了。”

    沉怅雪藏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攥紧拳头。

    他脸上的微笑依然,暗地里却猛地咬紧了牙根,咬得脸都发痛了。

    白忍冬丝毫没察觉,朝着沉怅雪一笑后,便说自己也要回去收拾,转身走了。

    沉怅雪突然听到一阵咔吧咔吧声。

    片刻后,他感到双手被自己攥得发痛。

    他这才意识到,那阵咔吧声是他将双拳握得太紧,指骨关节发出的响声。

    干曜山宫中,桌案上一堆法宝被噼里啪啦地摔到地上。

    万年秘境里才有的珍稀东西,全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东西就狠狠摔碎在脚边,碎片都溅到了衣裙上,窦娴吓了一跳。

    邱戈也在一旁。

    两人叫都不敢叫出来,赶忙各自后退一步,跪了下去。

    耿明机背对着他们。刚亲手摔了一桌子法宝,他这会儿气喘吁吁起来。

    “师尊……”邱戈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抖,“请师尊……息怒。”

    “闭嘴!”

    邱戈吓得两肩一抖,不吭声了。

    耿明机面容恐怖,两只眼睛怒目而睁,好似要从眼窝里蹦出来了。

    他喘着气,满眼通红,血丝遍布。

    他喃喃:“息怒……息什么怒,息什么怒!?”

    “他怎么能打得过魔尊的……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道他才修了百年!?活的还没我一半长,我吃过的盐铺成路都够他走上三年了!他怎能赢了魔尊!?”

    “退一万步……他赢便赢了,还非开条件,要把那畜生带走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养出来的!是我留着自己用的!!”耿明机怒骂,“掌门又不是不知,凭什么这山门里所有人都要我把人给他!?”

    他正歇斯底里,山宫门外突然弱弱传来一声:“师尊……”

    “干什么!?”

    耿明机转头又吼。

    刚来到门口准备禀报的干曜宫弟子浑身一抖。

    耿明机发怒,他吓得要死,立刻扑通一声跪伏到地上,头贴着地面,声音发抖:“玉鸾长老来了,说……要见您。”

    耿明机心中的怒火一顿。

    他两只眼睛低眸一转,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弟子。

    没人敢抬头看他。

    第54章

    钟隐月走进来的时候,就见到邱戈在扫东西。

    干曜宫内的地上有一堆金光闪闪的碎片,邱戈就是在扫这些。

    钟隐月一瞧就瞧了出来,那应是万年法宝的碎片。

    碎片不少,瞧着耿明机定然是摔了许多法宝。

    瞧给他气的。

    钟隐月有些想笑。转头一看,他又见干曜长老坐在上位案后,正捧着杯茶喝着。

    耿明机坐得端正, 面上仍然一派威严,举手投足间又十分悠然, 好似昨日之事对他毫无影响,干曜长老仍然是天下第一剑的位高权重的仙君。

    放下茶杯,耿明机才懒懒抬起眼皮来瞥他:“寻我何事?”

    “想问师兄何时得闲。”钟隐月笑着道,“沉怅雪的离门礼还未行办,这可得师兄亲自操持才行。”

    一提沉怅雪,钟隐月就瞧见耿明机脸上一黑,眼皮也一跳。

    耿明机冷笑:“何须什么离门礼,我都已经将人给你了,这还不够吗?”

    “这如何够,门内还有弟子不知呢。”钟隐月说,“天决门是天下第一门,礼数之事上可得办足。办了他的离门礼和拜师礼,再请掌门将仙谱拿出,把沉怅雪的名字正式归到玉鸾山,将此事告知全山门,才算是足了礼数。”

    “师兄可是天下第一剑,缺了这般规矩的礼数,也不好吧?”钟隐月说,“再说了,沉怅雪这般惊才风逸之人,若是不正式做全礼数,我是真怕师兄哪日将人要回去啊。”

    耿明机盯着他,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但脸上的不悦已经极其明显了。

    *

    午后申时,干曜山宫。

    玉鸾宫的弟子们得命前来了。

    山宫外,诸山的主宫弟子们都已极其规矩地列队站好。

    温寒领着其余三个站到最边的地方。

    沉怅雪掠过他们,走入了山宫之中。

    青隐跟在他身侧。

    两人入宫,就见宫门后已如上玄山宫中一般,有两排摆得规整的椅座排列着。

    座上都已有长老落座,掌门就坐在最前方。

    而直直面对着他的,是摆在两排椅座最前方的两把椅子。那两椅之间有一紫禅木桌,椅后是一金丝竹影屏风。

    屏风前,钟隐月和耿明机正各自坐在那两把椅子上。

    耿明机看起来不是很好,他脸色难看极了,还面无血色的。大约一半是被今日前来请他行这场离门礼的钟隐月气的,另一半是钩月剑被毁而导致的。

    青隐往前跑了几步,跑到钟隐月身边,跃到他身上,又在他肩膀上趴了下去。

    沉怅雪迈过门槛后,便朝着座上所有长老作揖,深深行了一礼。

    “既来了,那便开始吧。”

    上玄掌门说着,挥了挥手。

    沉怅雪要离开干曜宫的门,那离门礼自然是在干曜宫中办。

    而在这个地方,自然主礼者也是干曜宫的弟子。

    就算掌门挥了手,邱戈也没敢立刻动,他忐忑地向干曜长老投去眼神。

    直到耿明机也抬了抬手,邱戈才忙向他一躬身,一转身出了宫门,站到宫前,清了清嗓子。

    “干曜山首席大弟子沉怅雪,今离本门,断缘此山!”

    邱戈对着天决山门诸山主宫弟子,在宫门前朗声诵道,“宫主师恩,万言难谢;今日离门,拜离生师!”

    沉怅雪在他的朗朗诵声里走进山宫。

    他走到耿明机跟前,跪了下去,又将双手作揖于身前,深深弯身拜下,跪伏于地,脑袋低低贴到地面上。

    跪伏之礼,如此行了三次。

    最后抬起头时,他听见了邱戈的最后一句话——

    “师生情谊此断,沉怅雪与干曜山宫再无干系!”

    “此后,无论遇何灾,即使堕魔入妖难清明,皆与干曜山无关!”

    沉怅雪还跪在地上。

    他抬起眼皮,在这降下天命审判一般的告声中,看向耿明机。

    耿明机同样在盯着他,只是眼神晦暗。

    两人一跪一坐,沉默地对视了很久。

    谁都看不清谁眼里的东西。

    山宫广大,山外有天外之天。

    邱戈的声音传到宫内,空旷无比,似有回音。

    邱戈说完了话,宫外陷入了一片安静。离门这般大的事,此刻却激不起一点儿涟漪,如同扔出去的一颗石子就那样毫无声息地缓缓沉入水底。

    正在此时,钟隐月坐在椅子上语气随意地提了一嘴:“行拜师礼。”

    沉怅雪瞧向他。

    钟隐月靠在椅背上,翘着一条腿,正闭目养神地听着。他一手扣在另一手的手腕上,左手食指在右手手腕上一下下点着。

    他声音很轻,但山宫里安静得跟死了一样,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到。

    他这一句话,自然也到了邱戈耳朵里。

    邱戈身形一僵,抽了抽嘴角,回头瞥了钟隐月一眼,又不情不愿地回过头,继续朗声道:“行拜师礼——”

    “天决门干曜山前首席弟子沉怅雪,即刻起,拜玉鸾山宫宫主长老钟隐月为师!”

    沉怅雪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笑,站了起来。

    最后向耿明机作揖行了一礼后,他往旁两步,来到钟隐月跟前。

    这一次,他笑吟吟地跪了下去。就好似拜神拜真仙一般,他虔诚又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向钟隐月跪伏下去,脑袋沉沉贴到地面上。

    动作与方才没什么不同,可就是瞧着心甘情愿得多。就是会让旁人一瞧便能知,他是打心底里乐意跪玉鸾的。

    耿明机脸色又黑了,不知为何。

    拜师礼行完,窦娴在一旁拿来了茶。

    沉怅雪端起茶来,规规矩矩地按照礼数流程为他奉上。钟隐月喝下后,又按着流程例行公事地随口训了些规矩。

    最终,掌门将仙谱拿了上来,叫人拿给了钟隐月看。

    确认过这天决门的仙谱上,沉怅雪的确被移到了玉鸾山名下,还如他所愿地排在了首位后,钟隐月便将它还给了掌门。

    至此,离门礼与拜师礼皆成。

    外头是诸山主宫弟子,宫内是天决门诸长老。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知道,沉怅雪不再是干曜宫的弟子。

    所有人都知道,他归了玉鸾山了。

    干曜山中再也没有他的地方,也终于没有他的地方了。

    礼已成,诸位长老便各自起身,朝钟隐月道过恭喜后,便带着主宫弟子们离开了。

    钟隐月一个个笑着回应过来。刚应到第二个,正和灵泽长老说着话,他转头一看,就见到一个脑袋包得跟木乃伊一般的长老正灰溜溜地要出门去。

    钟隐月叫住他:“云序师兄,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木乃伊浑身一顿。

    他没回头。僵了片刻后,他又匆匆出了门去,气得两只袖子甩得飞飞。

    钟隐月笑出了两声。

    “行了,别挖苦他了。”灵泽长老说,“云序师兄那日被魔尊打飞,受了重伤,疼都疼得不行了。师弟如今是大乘了,那也别太得意忘形,莫为自己树敌。”

    钟隐月点着头,应声说好。

    诸长老在打过招呼之后都纷纷离开。钟隐月和耿明机随口打了声招呼后,也走了。

    他拉着沉怅雪走的,沉怅雪由着他拉着自己,没有回头。

    耿明机死死盯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身影,可沉怅雪一次头都没有回。

    待他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耿明机目光一暗,啧了声。

    “就是个不知感恩的畜生。”

    他低声骂。

    邱戈窦娴在一旁低头听着,又一同往门外看了看,始终不敢出声回应。

    钟隐月没听见这句话。

    他出了宫门,又带上自己几个弟子,回了自己的山头。

    第55章

    沉怅雪终于正式离开了干曜山, 全天决山都见证并承认了的那种。

    钟隐月拉着他下山的路上高兴得不行,内心都在嚎叫。

    可因为身边还有弟子,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太多。

    他拉着沉怅雪,眼睛放光地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下午我要把他们的法宝分一分,明日就给你换身衣服去。”钟隐月跟他说,“现在离门了,你若不喜欢,这身干曜宫给你的衣服,也不要了,我给你再找几身。那些法宝也是,你若嫌脏,我一同给你换了。”

    沉怅雪笑着点头:“都听师尊的。”

    他这话就是钟隐月说对了,他的确不想再要干曜宫的东西。

    钟隐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好明日就给他换衣服和法宝,带他回了山——天晓得他第一次回山回得这么高高兴兴,感觉自己真是风光无限,开心得想高歌一曲。

    不过他唱歌难听, 所以忍住了。

    回山的路上,钟隐月又掐指算了算日子。

    没几天就要进秘境了。

    日子迫在眉睫,该办的事情都得办了——毕竟秘境里的剧情不容易。书里,这时因为主角还在玉鸾门下,他在秘境里吸引过来的万年妖兽都是冲着原主来的。

    原主都在这篇章里伤得不轻,连带着温寒这几个孩子也跟着受了难。

    系统又说这次还会有节外生枝之事, 只怕是更不好应付。

    刚因为沈怅雪转门而高兴起来的心绪立刻降了。

    回到玉鸾山,钟隐月便将他们带到了山宫这边来。

    对着众位玉鸾弟子,钟隐月面色凝重。

    “你们师兄的礼成了,我知道你们肯定还都很兴奋, 但是为师不得不泼你们一桶凉水。”

    钟隐月说,“离进秘境的日子没几天了,我也得看看你们在我闭关这些日子里,都有了多少长进。天决门要进的可是万年秘境,危险重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待会儿我也分给你们每人一些法宝剑器,带着进去。你们现在两手空空的,进去跟送死没区别。”

    几个弟子听了大喜,忙说:“谢谢师尊!”

    钟隐月看向沉怅雪:“你……我倒不担心你,你本身在天决门就名列前茅了,跟他们不一样。”

    沉怅雪朝他笑笑:“师尊谬赞。”

    “我先顾一顾这些修为不高的孩子,还得试炼他们一番。事情颇多,恐怕会拖到很晚。你今日先回宫舍歇着去吧,头上还有伤呢。”钟隐月看了眼他额头上包了两圈的白布,“今日先躺着养伤去吧,我明日再单独给你置办。”

    沉怅雪顿了顿。

    不知是不是钟隐月的错觉,沉怅雪似乎笑容和身形都一并僵了两秒,才向他作揖行礼,乖乖地道了句“一切听师尊的”,回身离开了。

    他回身离开,可又在侧过身子时再次顿了顿,一双笑得眯起来的眼微睁开了些,瞥了眼白忍冬。

    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沉怅雪没有过多停留,很快就转回过身去了。

    沉怅雪离开了。

    他刚走出去几步,钟隐月猛地想起什么,叫住了他:“等等。”

    沉怅雪立即停下脚步,回过头。

    钟隐月往他这边跑来几步,道:“没记错的话,你是否已经有了枚玉镜?”

    沉怅雪“啊”了声,点着头,从怀里掏出了枚金玉镜:“师尊说的若是传讯所用的金玉镜的话,干曜长老的确是已经给过我了。”

    “我果真没记错。”钟隐月也从自己腰上取下金玉镜来,道,“既如此,你把这一枚给我,我去给你换一枚。你我再结成信法,日后你若是有事,随时传讯与我便是。”

    金玉镜这法器虽然能用来传讯,但前提是双方的玉镜必须有法术结连。若是未曾结连,那便无法传讯。

    毕竟若是随随便便就能给这世上随便一个人物传讯,那可就太吓人了。

    魔尊和上玄掌门的玉镜会爆炸的。

    沉怅雪笑着应声说好,将玉镜递了出来。

    钟隐月将他的这一枚拿过来,回身进了山宫,去宫内仓库里拿了枚玉鸾宫的出来,交给了他。

    沉怅雪接了过来,又用双手将它恭敬地递出。

    钟隐月将自己的玉镜置于这一枚上方,念了一通咒文。

    随着咒文念出,又慢慢接近完整,两个玉镜上慢慢涌出金光来。

    待最后一个咒字落下,金光已经将两面玉镜完全覆盖。须臾后,又四散在空气之中,化作光尘。

    玉镜上以细细的金字显现着双方的名字——钟隐月毕竟是个长老,他的玉镜上的文字并非是名字,而是仙号玉鸾二字。

    沉怅雪将玉镜收回,上面显现着单独一个“雪”字。

    这便是结连完成了。

    沉怅雪双手捧着玉镜,向他躬身:“麻烦师尊了。”

    “无事,本就是该做的。”

    钟隐月将玉镜收回怀里,对他道,“好了,你快回去歇息着吧,好好养伤。”

    沉怅雪应声说是,收好玉镜,再次回身离开了。

    钟隐月领着其他的人走进山宫里。

    “不过可真没想到,沉师兄居然真的入了我们玉鸾山。”

    沉怅雪一走,一群弟子又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干曜长老可真舍得放手……”

    “是呀,无论怎么说,也都是首席弟子呢。”

    苏玉萤说:“我倒没那么吃惊。我之前就有点感觉了。感觉沉师兄和干曜宫那些师兄师弟格格不入的,瞧着就很合不来。”

    “这倒是,师兄与他们……”

    “行了,别议论了。”钟隐月打断他们,“拜师礼已礼成,此后便是同门了,别在背后议论同门师兄。”

    弟子们忙应声说是。

    “说起这个,师尊。”温寒说,“沉师兄的辈分要如何算?”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对哦。”

    几人正跟着钟隐月走入山宫。

    白忍冬走在最后面,跳着跃过宫门门槛,也说:“若论起进门年数,沉师兄可远在我们之上……可若论起拜入师尊门下的先后,沉师兄又是最后一个……”

    “这个我知道。”钟隐月说,“从前,他在干曜宫中便是大师兄。所谓长幼有序,不能乱了套,所以这次他就算是转门过来了,我也打算将他的辈分名分都提到最前来,做你们的大师兄。”

    弟子们神色如常,都点了点头,有几人的表情还多了不少赞同之意。

    温寒说:“这样也好,若让我现在管沉师兄叫师弟,我也很不习惯啊。”

    苏玉萤也说:“是啊,而且沉师兄在门内一直是被许多弟子叫着师兄的。”

    钟隐月点头:“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不论关系如何,玉鸾山和干曜山始终都是天决门的山门。虽说宫主长老不同,但归根结底也都是天决门的一家子。”

    “打个比方,沉怅雪也不过是从这处院子去了那处院子,怎能因为这个就改了辈分呢。”

    钟隐月说着,又抬起脚步往里走,“好了,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以后你们将他看作自家同门的大师兄便是。都来,我先给你们分些法宝,再看看你们这些日子长进如何。”

    弟子们纷纷应声称是。

    钟隐月将最后一个紫虚瓶拿出来,将里面的法宝一股脑扔到了桌案上。

    宫外天上,春风习习。

    天上的日头渐渐落下山间。

    一轮寒钩般的月悬于当空。

    入了夜,沉怅雪点起了宫舍里的灯烛。

    烛火亮起,他甩灭指尖的离火。虽然他是水灵根,但这种基本的离火之术还是会一些的。

    外面的天已彻底黑了,沉怅雪披散着头发,衣服也单薄了些。他披上外袍,掌着灯烛,推开舍门,出去看了圈。

    钟隐月给他安排的位置就在其他弟子的宫舍旁。

    然而,天色都这般黑了,除了他的宫舍,其余几间皆是一片漆黑。

    都还没回来。

    沉怅雪皱了皱眉。

    都还在钟隐月那里。

    宫舍的长廊里,迎面吹来一阵柔和的夜风,将他手中的烛火吹得摇曳,他两鬓的发也一同摇动着。

    沉怅雪脑海中浮现起白忍冬的模样。

    他对他日渐爱答不理,不屑一顾的模样。

    他被干曜长老拉在身边柔和教导,原本应该给他的法宝都被耿明机亲手让给他时,白忍冬回过头,对他报以一笑的模样。

    沉怅雪朝他苦笑。

    出了山宫,他又硬咽下满心酸涩,对白忍冬道着恭喜。

    白忍冬却不吃他这一套。

    他说:【你不必还这般对我笑,师尊已经同我说了,这原本是该给你的。 】

    【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没办法,师兄,师尊已经把它给了我了。 】

    【你若是想要,就只能超过我。 】

    【师兄,你得认命。你这种灵修,就是得比寻常弟子强上千万倍,才能得到该得的东西。 】

    【我其实也能理解你,师兄,我们都没投个好胎,我从前和你一样。 】

    【我们是一丘之貉……所以,别怨我抢了你的东西。 】

    【我倒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畜生。 】

    咔嚓一声脆响。

    沉怅雪回过神来。他抬起灯烛,才发现灯烛的底座刚刚已经被他活活攥碎了一块。

    碎片扎在手掌里,掌心中已经全都是血。

    沉怅雪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将碎片甩干净后,他摸了摸头上包好的伤口。

    沉思片刻,他又侧头看向院里。

    宫舍院中,有一口水井。

    白天不知是谁为了方便同门取用,已经打了三四桶,搁在了井边。

    沉怅雪站在廊中观望片刻后,低下头,吹灭了手中的灯烛。

    灯烛熄灭,沉怅雪将它放在廊外的栏杆上,出了宫廊,走入院中。

    他解开了头上的白布,露出依然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乌发在夜风中飘飘,他抬起手,拉着伤口的边缘,将它硬生生拉得裂开。

    血顺着好了一些的伤口边缘淌下,又从脸颊边缘往下滴答下去。

    瞧着很痛,沉怅雪却好似全然无感。他走到水井边,拎起一桶水。

    他把水桶举到头顶,翻了过来。

    一大桶凉水倾盆而下,全浇在了身上。

    玉鸾山宫中,钟隐月打了个哈欠。

    他有些发愁。

    几个弟子在他跟前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不敢作声。

    “你们这水平还是不太能看……”钟隐月唉声叹气道,“这个水平,进万年秘境有些悬啊……”

    几个弟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抬头。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这一个月里钟隐月在闭关,他们被寄养在灵泽名下。灵泽又不能教正经的符修东西,他们就只能学最基本的……

    最基本的,翻来覆去也就那点。

    所以原地踏步那可是太正常了。

    “也没关系吧,你都是大乘了,还有我在,去秘境也没什么大问题。”青隐说,“足够了。”

    “话虽如此……”

    钟隐月话刚说到一半,金玉镜突然在怀里散出灵气。

    钟隐月感受到了灵气,这是有人传讯的信号。

    他的话戛然而止。

    钟隐月抬抬手说了句抱歉,从怀里拿出金玉镜一看,见传讯来的竟然是沉怅雪。

    钟隐月愣了愣,皱皱眉,站起身来走远了些,接起了传讯。

    他张嘴就问:“怎么了?”

    青隐瞥了他一眼。

    弟子们也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玉镜那头是说了什么,没一会儿的功夫,钟隐月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什么!?”,随后急急忙忙地应了几声,对着那边叽里呱啦地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后,收起玉镜,抬腿就往外跑。

    跑出去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宫里还有人,又立刻折返了回来。

    “今天就到这儿!”钟隐月朝他们喊,“有事明天再说!我先走了!”

    钟隐月跑了。

    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雷响,是他御剑后又以雷术加速的动静。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好半天,最后一同把迷茫的神情投向青隐。

    “莫看我。”青隐趴了下来,淡淡道,“我也没懂。”

    “……”

    钟隐月急急忙忙地落到弟子们的宫舍长廊中,收了剑,连滚带爬地跑到沉怅雪的宫舍前,推开了门。

    沉怅雪屋子里寥寥地点着一盏寂寞的灯烛。门一开,烛火立即狠狠一晃。

    屋子里响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钟隐月定睛一看,沉怅雪真和玉镜里说的一样,正虚弱地躺在床榻上。

    门开了,沉怅雪才竭力抬了抬身子,边惊天动地地咳嗽着,边从被子里晃晃悠悠地探出单薄病弱的上半身来。

    那脸上潮红一片。

    他声音气若游丝,沙哑极了:“师尊……”

    第56章

    “师尊……”

    沉怅雪声音沙哑, 委屈巴巴

    钟隐月听得心一颤悠,整颗心脏都要碎了。

    他急得手足无措,赶紧跳过门槛进了屋子,回身把门关严后,跑到沉怅雪床前,好声好气地哄着,把他扶着躺了回去。

    “这怎么搞的?”钟隐月问,“今日下午回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烧了?”

    “弟子也不知……”

    沉怅雪刚说几个字, 又咳嗽了起来。

    钟隐月心疼得滴血,赶紧把被子给他掖好,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或许是……解了命锁,才会如此。”沉怅雪哑声说,“那命锁在我身上……近百年, 一解开……身子不适应,才会如此突发高烧……”

    “师尊……可是正忙着,师弟师妹的事?”沉怅雪内疚道, “我可是,又给师尊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突发高烧这般大的事,又不是你想的。”

    钟隐月皱紧眉,跪在床边,一下一下捋着沉怅雪的头发。

    刚摸几下,沉怅雪突然在他手底下“唔”了声,听着像是痛到了。

    钟隐月一怔,手上突然也有些异样感。他翻过手掌一看,见指尖上多了一片血。

    他忙去翻开沉怅雪的头发, 就见昨日他包扎好的地方此刻伤口开裂,化脓的地方更甚,伤得更加严重了。

    “这又是怎么搞的?!”

    钟隐月急得像要疯了,怒道,“怕不是姓耿的在那边下咒!?个杀千刀的,我真——”

    钟隐月放下他的头发,气势汹汹地起身来,作势就要去干曜宫讨说法。

    走出去没几步,沉怅雪沙哑地喊了他一声师尊,一着急就从床上扑了半个身子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烧着的人手脚意外地冰凉。

    钟隐月腕上一凉。

    沉怅雪又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钟隐月就受不了。他立刻撤回要跑出去的念头,回过头把沉怅雪扶回榻上。

    “师尊……别去……”沉怅雪抓着他,抬起眼眸,可怜兮兮地哀求,“也不一定是……长老所为。命锁……一旦解开,就是会这般……有所反应……”

    “毕竟是身上,挂了数十年的锁链了……就算是镣铐,戴得久了,也会溶于骨血些的……突然断开,自然会这般……”

    这种设定钟隐月听都没听过。

    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但是原主又没收过灵修弟子,加之他怕触到干曜逆鳞,这类事也不怎么了解。

    估计是这原文的隐藏设定。

    钟隐月的毒唯脑子让他无视了所有不合理,全身心地第一时间相信沉怅雪。

    沉怅雪病得说话有气无力的,脸上红了大片,说话都说不全,咳嗽不停。

    钟隐月心疼得紧,只好应下说不会去找干曜。

    沉怅雪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笑了笑。他笑得如同一片薄冰,随时都会碎去。

    “师尊……别担心。”沉怅雪又哑着说,“烧了一场而已……几日便能好,不会耽误秘境之行的。”

    “谁怕你耽误那个了,我是心疼你难受。”钟隐月再次把被子给他掖好,“别动了,我去给你找药……我宫里的药更好些,你等我回来。”

    沉怅雪点点头,乖乖地在被子里缩起来,闭上眼睛。

    多乖啊。

    钟隐月心中又忍不住骂了几句耿明机,起身找药去了。

    他推开沉怅雪宫舍的门,离开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从山宫里拿了个药箱回来了。

    他拉了个矮凳来,坐到沉怅雪床榻边。

    沉怅雪半睁开眼睛看他。

    钟隐月拉开药箱,从里面取出药来,道:“我去做了些小纸人,叫它们去煮药了。等煮好了,你喝下去再睡。”

    沉怅雪声音低低:“劳烦师尊了……”

    “不劳烦。”钟隐月说,“好了啊,忍一忍,我再给你上药。”

    沉怅雪点了点头。

    钟隐月扒开他的头发,露出那一片伤口来。他取了一些灵药,均匀涂抹在沈怅雪这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药膏刚碰到伤时,沉怅雪抖了一下,之后便闭上了眼睛,不再动弹,乖乖由着钟隐月来上药了。

    看着这处伤,钟隐月都痛得龇牙咧嘴。

    可沉怅雪老实得如同毫无感觉,钟隐月便问:“不疼吗?”

    “疼。”沉怅雪闭着眼低声说,“可是是师尊在上药……师尊是心疼我的,我放心。”

    钟隐月更心疼他了。

    “师尊。”

    沉怅雪低声叫他。

    “嗯?”

    “师尊今日……”沉怅雪顿了顿,说,“为何,只让我一人回宫舍呢?”

    他突然问这句,钟隐月愣了愣,才答:“啊,那些孩子都是些修为不高的愣头青。我从前没好好教,今日也是测验他们修为,再发些法器罢了,没什么好看的。你头上又还有伤,我想着让你回来躺着歇息,好过在那处无所事事,只能无聊地在一旁枯坐一下午。”

    “师尊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乐不乐意。”

    沉怅雪声音闷闷的。

    钟隐月才反应过来,他不高兴了。

    “你不高兴了?”钟隐月问。

    沉怅雪在他手里闷闷地点点头。那双被上药都不皱一下的眉头此刻轻蹙起来,一双眼睛也微睁开来。

    不知是委屈得要掉眼泪了,还是发了烧的原因,那双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师尊……明明昨日还同我说,此后师尊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可今日,师尊就赶我走了。”

    沉怅雪瞧着都快掉眼泪了,钟隐月心中猛咯噔几下。

    “师尊也说过……兔子太寂寞,会死的。”沉怅雪缩缩身子,往被子里躲,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还盯着他,“师尊,想让我死吗?”

    “怎么可能!”钟隐月连忙急道,“我……我,我没想那么多!我,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我真的是想着让你回来养养伤,我没想着赶你走!我以为那么无聊,没人会愿意在旁边看……我就,我就是这种的嘛,太无聊的场面的话,我连坐都不想在旁边坐着的!我下次一定问问你乐不乐意,好不好?”

    沉怅雪看着他眨巴眨巴眼,又低下了眼睛去。

    他脸上多了几分绯红,似乎并不是因为发烧。

    “弟子也不喜欢无聊。”他闷声说,“可是……弟子喜欢师尊。”

    钟隐月一怔。

    “师弟师妹们都能和师尊在一起……唯有我一人被赶了回来。”沉怅雪说,“我还以为……师尊也和长老一样,其实不喜欢灵修……”

    “怎么会!你不要乱想,今日是我做错了!”钟隐月忙道,“是我错了……这眼下听着我白天只让你一人回来,的确做得不妥……这还是刚礼成之后的事,是我不妥!以后不会了,以后我定日日夜夜将你带在身边!”

    “我怎么会赶你走,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我,我有时候就是脑子转不过来的,你别跟我这个破脑子计较。你要心中郁结,骂我几句也行的!”

    “那也太大不敬了。”沉怅雪嘟囔。

    “我有什么可敬的,你是没见过我天天嚷嚷着要给你当狗的时候……”

    “?”

    沉怅雪突然从被子里抬起脑袋,两只眼睛蓦然瞪大,蒙着的那层水汽都清亮了。

    钟隐月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捂了捂嘴,眼神飘离开:“没事。”

    他模样心虚,沉怅雪笑了两声出来。

    沉怅雪笑了,瞧着没多在意他的失言。

    钟隐月松了口气,放下手:“秘境的日子快到了,我心里紧张,今日竟然忽视了你……是我不好。你刚转门过来,这会儿心里正没底,我竟将你赶了回来……是我失职了。”

    “我并不是怪师尊……”沉怅雪说,“我只是……想一直和师尊在一起。”

    钟隐月又一愣,脸上红了些。

    “师尊,这世上……师尊大约是唯一一个见过我真身,还愿意靠近我的师尊了。”沉怅雪轻声说,“弟子向来不受人待见……外人愿意敬我,给我体面,那也必须有一个前提,便是认为我是人……师尊,弟子当真害怕失去师尊。”

    “师尊一走,弟子便做了噩梦。梦中……那位白师弟天赋异禀,越发得师尊喜爱……连原本要给我的法器,师尊都给了他。弟子心中难过,师尊却教育我要识大体……”

    “师尊,我……我知道,白师弟是这书中主役,理所应当被众人喜爱,可我……”

    沉怅雪欲言又止。

    他偏偏头,叹了一声,又把半张脸缩进了被子里。

    钟隐月无可奈何,在被子外面拍了他两下。

    “好啦,别难过了。”钟隐月说,“他是主角又怎么样,我又不会高看他一眼。”

    沉怅雪怔了怔,从被子里抬出一双眼睛来。

    “世界上的主角多了去了,千千万万个呢。”钟隐月笑了笑,“我也没喜欢任何一个啊。再说那个白忍冬,你让我教他我才教的,傻瓜。”

    “你若有朝一日不乐意了,不愿让我教了,跟我说一声,我马上就不理他。”

    “对我来说,这儿的主角就是你,这宫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是你的,谁都别想抢了你的东西去。”

    沉怅雪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些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里慢慢涌出光亮来,随后两眼一酸,眼泪又无声地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他又哭了。钟隐月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擦掉了眼泪。

    “好了好了,不哭了。”钟隐月说,“我们这可怜的小兔子哟……不哭了啊,好好躺着,我以后肯定不丢下你一个人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沉怅雪努力止住眼泪,两眼通红地问他:“师尊……真的不会觉得我,麻烦吗?”

    “我巴不得你给我添麻烦呢。”钟隐月说,“你多可怜呐,在这里左摇右晃的,日日被人依赖陷害又受伤,没一个人能让你靠一靠。我从前做梦都是跑到这里来,被你靠一会儿。”

    沉怅雪眼神愣愣地望着他,又呆呆地哭了。

    他没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钟隐月又低手去给他擦眼泪。刚伸手过去,沉怅雪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拉着钟隐月的手掌,贴住自己的脸颊。泪痕还残留着,他的脸上一片湿润,又因着发烧一片滚烫。

    他在钟隐月手里闭上眼,长睫划过钟隐月的手掌。

    钟隐月手都僵住了,不敢动弹。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跟要活蹦出胸腔来一般。

    “师尊,”沉怅雪叫他,“师尊……别走。”

    钟隐月回答了他什么?

    他记不得,隆隆的心跳声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总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脱下外袍,只穿着里衣,躺到了床榻上,还进了沉怅雪的被窝。

    病兔子抱着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上。

    他烧得很烫,牢牢挂在钟隐月身上,将他死死抱着,闭着眼睛呼吸沉稳地睡着。

    钟隐月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他突然发现,他的脑子里面已经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了。

    沉怅雪已经把他的语言中枢系统干暴毙了。

    第57章

    沉怅雪脑袋埋在他胸口上,整个人都紧紧贴着他。

    他发着烧,睡得很熟,一呼一吸都带起着胸口起伏。

    他抱钟隐月抱得太紧了,皮肤贴着皮肤,骨头挨着骨头,钟隐月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起伏。

    发着烧的人真烫,钟隐月都跟着烫起来了。

    他僵着身子,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躺着好。他生怕扰了沉怅雪的清梦,又完全不敢动弹。

    他就那么很难受地一动不动地和自己僵持在了那里,空有心跳又轰鸣起来。

    他感到沉怅雪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呼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真烫啊, 他心口都要烧起来了。

    钟隐月脸上急速升温,呼吸跟着变得有些不畅,脑子也更白了。

    迷迷糊糊的,他想起自己从前在评论区为了沉怅雪拼荆斩棘的时候, 有许多人在他的评论下面或对他开嘲讽或纯好奇地问他同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你梦男吗? 】

    毕竟那小说网站实名认证,性别和IP地址都造不了假,都在ID后面明晃晃地挂着,倒不会有人把他误认成女孩。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钟隐月莫名其妙——毕竟他们问他是不是“梦男”的意思就是“你是幻想自己能和这角色互动还有真实恋爱关系了吗”。

    钟隐月当时觉得他们这个结论莫名其妙。

    他虽然是个毒唯单推,但没到那么痴狂的地步。虽说如果要论起为了沉怅雪癫狂的程度,钟隐月是绝对不会输给隔壁梦男梦女的,但他有很强的自知之明。

    虽然他毒唯, 他沉迷修真文, 但他还是个很现实的人。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见不着沉怅雪,知道中间有一层比万里长城都厚的次元壁。

    所以他没想过什么“梦男”。

    但是现在不太对了。

    穿书数月,钟隐月终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事情好像不太对了。

    他现在碰得着沉怅雪了。

    而且人家粘他粘得跟块牛皮糖似的。

    钟隐月早已被毒唯思想荼毒且侵占的脑子在此刻终于恢复了一些运转能力。

    说起来……沉怅雪刚刚还醒着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是不是说喜欢他?

    哎?喜欢?

    哪种喜欢?

    不会的吧怎么会是他想的那种……他是个什么东西啊,沉怅雪会喜欢他?

    不可能不可能。

    钟隐月刻意忽视掉已经要了老命的心跳声,转头暗暗在心中哈哈干笑两声,顶着比搂着他的这发烧之人更红的脸强硬地说服了自己。

    沉怅雪怎么可能是那种喜欢他。

    他只是缺爱惯了,怕被人再丢掉,怕再被看不上眼怕再被虐待,太想要别人关爱才会如此。

    说是喜欢他,但对他的喜欢也只是渴求师长的关爱那种喜欢……几乎没人像钟隐月这般对他偏爱有加还明争暗抢的,他对钟隐月也只是占有欲比较强的亲情之爱!

    别想太多了,怎么可能!

    耿明机那个样子,又不会教沉怅雪如何分辨这些感情。都没有人好好教过他的,他是只分不太清感情的兔子,还是只过去非常非常缺爱的兔子——他分不清敬爱和喜欢,他钟隐月还分不清吗!

    他怎么能用沉怅雪分不清的喜欢来误人子弟,就为了一己私欲就把人家领上错误的路! ?

    沉怅雪好不容易这次有了条光明大道,不能这样误入歧途!

    他就这样坐在莲花台上修他的仙……对,沉怅雪干干净净的,把该报的仇报了,再得封仙位,干干净净地羽化而去就好!

    他怎么会想和师长者谈那种恋爱?

    他那么守规矩的一个人,缺爱缺疯了也不会这样的!

    钟隐月也不能让他这样。

    正想着,沉怅雪突然在他怀中哼唧了声,似乎是烧得难受了,又往他身上拱了拱。

    他早已和钟隐月贴得毫无缝隙了,这么一拱,便是往他身上一压。

    钟隐月被压得一阵窒息,骨头生疼——他这才想起来,这兔子瞧着柔弱,长相也人畜无害,可他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剑修。

    这可是除主角外,全仙修界再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年轻一代的剑仙。

    门突然响了起来。

    钟隐月怔了怔,正想着这么晚了能是谁来敲门,就感受到门外有一股属于他自己的灵气。

    钟隐月明白了过来。

    他拍了拍整个人都骑到了他身上来的沉怅雪,道:“醒醒。”

    被他摇了几下,沉怅雪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咳嗽了几声:“师尊?”

    他睡眼朦胧,头发也散乱着,瞧着更漂亮了。

    钟隐月看得脸色红了红,眼神飘离开,胡乱应着声说:“是我。他们把药煮好了,你先松开,我去给你拿来。”

    沉怅雪点点头,松开了搂着他的腰的手。

    钟隐月拉好刚刚被他压得都已经袒露春色的胸前衣襟,翻身下床,走去门口开了门。

    小纸人把药碗举过头顶,站在门槛后面,呆呆地一动不动。

    碗里的药还在散着热气。

    “多谢。”

    虽然它没生命,也听不懂,钟隐月还是很有礼数地道了谢。

    他把药碗从小纸人脑袋上拿了起来。

    小纸人跃过门槛跑进屋子里。钟隐月关上了门,拿上药走了回来。

    沉怅雪还困着。取了个药的空,他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钟隐月叫了他几声,将他叫醒。

    沉怅雪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强忍着困意看向他。

    钟隐月看得心生怜爱,柔声问:“起得来吗?起不来的话,我喂你?”

    一听到可以喂,沉怅雪的眼睛亮了一下。

    亮的那一下立刻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还没被人这样亲自喂过。”

    “可以呀。”钟隐月说,“那我去找勺子,你等一等。”

    沉怅雪点点头。

    小纸人是个贴心的,它好像早猜到会有这种事。钟隐月刚准备在这间宫舍里找找,一回头,这小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一旁的桌柜上,两只手高高举着一只木头勺子。

    钟隐月:“……多谢。”

    他再次讪讪道过谢,拿起它拿来的勺子。

    钟隐月坐了回来。他舀起一点药汤,吹了几口,将勺子送过去。

    沉怅雪乖乖张开嘴,抿下勺子里的一口药汤。

    很苦,他皱起眉来,没有多说什么。

    “苦吗?”钟隐月问他。

    沉怅雪摇了摇头:“不苦。”

    钟隐月笑了:“骗我。”

    沉怅雪跟着苦笑。

    他没有反驳,钟隐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继续舀起一口药汤,喂到沉怅雪嘴里。

    一碗汤药被慢慢悠悠地喂完。汤碗放到一边后,钟隐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球来,再次塞进了沉怅雪嘴里。

    “山宫里的。”他笑着说,“我抓了一把藏进袖子里,都是你的。”

    沉怅雪怔怔地。片刻,一股甜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

    他从没尝过这种味道。

    耿明机从不给他吃这种东西。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曾经以为是干曜门门中森严,弟子们不被允许吃这种甜得“软弱”的东西,可后来却看到耿明机将一些糖球分给了邱戈和窦娴。

    还未来得及细想下去,钟隐月又从手边拿起了药箱来。

    “你头上的伤,我还没给你包好。”钟隐月说,“别动,我给你包好你再睡。包好以后,我就也不走了,今晚也在这儿陪你。”

    “……好,谢谢师尊。”

    钟隐月笑了笑。

    宫舍里的灯烛烧着烛丝。

    钟隐月带来的小纸人似乎并不明白他们两个在做什么,站在桌上歪了歪脑袋,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在那处旁观了起来。

    灵药抹到伤口上又冰又凉又痛。这种伤口上药,理应是很痛的,可沉怅雪早已经习惯了疼。

    他在这种带着凉意的痛里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钟隐月在他身边叹气,听着似乎很难过。

    沉怅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难过,睡着睡着又迷迷糊糊想起来,钟隐月说过他不该习惯。

    那是否是因着他竟能在痛时睡着而难过呢?

    沉怅雪不知道。

    他重病着,浑身难受又阵阵闷闷地头痛,一睡便无梦到了天亮。

    他睡得昏昏沉沉,是被外头的一阵不大的喧闹声吵醒的。

    “……少问用不着的!”

    他听到了钟隐月的声音。有些凶,但不是对着他。

    沉怅雪倦倦睁开眼。

    “为师要在哪里训你们,那是为师的自由。”

    “少好奇这些没用的了,昨日事发突然我才临时放过你们,今天可不会了!”

    沉怅雪浑身酸痛地翻过身,听出这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玉鸾宫的弟子们怯怯出了些声音,都在询问他今日要做什么。

    钟隐月又教起他们符修的法术来。沉怅雪往外看了眼,虽然白日时门上看不到门外的人影,但他仍是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钟隐月说到做到,说在他身边就是在他身边,说不会扔下他就是不会扔下他。

    他来到了弟子别宫的院子里,给玉鸾宫这些弟子们继续授道。

    沉怅雪虽是大病不起,只能在宫舍里躺着,可也算是被他带在身边。

    沉怅雪微微扬起头,看向舍内的木桌。那昨日坐在桌子上的小纸人已经变成了一片薄薄的纸,旁边还放了五六套白衣,一看便都是钟隐月为他寻来的玉鸾宫的衣物。

    而那些衣物旁,是一个紫虚瓶。

    那是钟隐月给他找来的法宝。

    第58章

    钟隐月在外面声音很大地训着弟子们。

    沉怅雪还是没什么力气,又拉起被子,睡了过去。

    发烧的时日总是头痛,睡起觉来又昏昏沉沉的, 一睡过去便是一整天。

    钟隐月每到中午晚上都会亲自煮粥来,还会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把粥喂进了他嘴里。

    不知是因为发了烧,还是的确太缺师长者的关爱,病着的沉怅雪越发爱撒娇了。他总是要钟隐月喂他,吃完了又要钟隐月坐过来,抱着他的腰闭着眼睛,靠在人家身上小憩。

    发烧也不是重病,躺了两三日沉怅雪便好了。可即使是要好全了的这会儿,他依然没骨头一样软趴趴地歪在床上,说着没力气,要钟隐月亲自喂他。

    钟隐月无可奈何。

    他就这么喂粥喂到沉怅雪大病痊愈,能自如地下床走路为止。

    瞧着自己的病好了,沉怅雪这才因为不能再跟人家装虚弱收了手。

    大病初愈,钟隐月觉得他还是虚弱,病好后的这几天还是给他煮粥,且不让他出门吹风。

    怕沉怅雪吃得腻,钟隐月做粥做得花样极多。

    今日是瘦肉粥,明日便是蔬菜粥, 后日又往粥里放了一把香菇来煮。

    今日一早,沉怅雪一起来,钟隐月便端着一碗肉沫滑蛋粥进来了。

    见他又下地走来走去的,钟隐月边把粥放到桌子上边问:“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沉怅雪摇摇头。

    “师尊不必忧心,病已好了数日了。”他说, “我早已没有任何不适……师尊也该放我出去吹吹风了。”

    “也是,你病好已有好些时日了,是可以出去转转了。”钟隐月说,“这些衣物放这儿好些天了,你待会儿都试试吧,先把粥喝了。”

    钟隐月说的正是放在宫舍木桌上的这些衣物。

    前些日子,沉怅雪发烧那日后的次日一早,钟隐月便去玉鸾宫里寻来了好几身白衣,一直在这儿放着。

    沉怅雪一直躺在床上,没能换上这些衣物。

    后来他虽好了,可钟隐月又不许他出门受风,他便一直穿着里衣在宫舍里呆着,也没机会穿上这些衣物。

    看看经书擦擦剑,躺在床上发发呆,他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地混着日子。

    不过他偷偷趁钟隐月不在的时候换过几次,换好之后就自己在屋子里美滋滋地转圈,有种终于脱离了干曜的快感与实感。

    但怕钟隐月发现他这般不听话,继而生气失望,沉怅雪每次穿着衣服转完圈后都会赶紧脱下来,按照原样叠好,放回去。

    钟隐月没发现过他的小动作。

    这会儿,沉怅雪依着钟隐月的话,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坐到桌边,两手捧着碗,老老实实地喝完了粥。

    喝完粥,他起身来,终于当着钟隐月的面,光明正大地换上了这几身白衣。

    五六身白衣都很适合他。沉怅雪人高肩宽腰细,这等身腰就是穿个破布片子都好看。

    钟隐月看得两眼发直,傻笑着连连点头,夸了他几句好看。

    寥寥几句,沉怅雪就红了脸。

    他又低下头,手绞着衣角,犹犹豫豫地低声说:“师尊不嫌就好。”

    “我嫌你什么,你这般好看。”钟隐月说,“快坐过来,我给你拿法宝。”

    沉怅雪点点头,听话地坐了过去。

    沉怅雪身上的法宝其实没多少,耿明机也不爱在他身上大出血。

    除了那一把听悲剑,便是一些用于日常的法宝。除了放东西用的紫虚瓶以外,就是能更快聚气,能让灵气在需要时更快流转的辅助法器曜仙石;一个用来传讯的玉镜,除妖卫道时要用的锁妖袋;干曜山弟子用于巡山的游月灯,还有一把铜钱串成的流苏。

    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沉怅雪从紫虚瓶里放出来一个灵木箱子,把箱子打开以后,里面就是这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钟隐月站起来,俯视下去打眼一看——说好听的是杂七杂八,说不好听就是一堆纯垃圾。

    全是原文主角在路边打怪时会掉的东西,以及这年头路边小贩会卖的物件。

    这些物件加点灵气,过了仙人之手,也算是“法宝”,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法宝。

    原书设定里,会有下山的仙人把物件这般加一加灵气,然后就给凡世小贩去贩卖,也能捞一笔钱。正经仙家人都不会挣这种黑心钱,故而这种太低级的法宝,在天决门,一般被叫做“下三滥的玩意儿”。

    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却装满了沉怅雪的箱子。

    钟隐月望着这一箱子的垃圾,一时无话。

    半晌,他从里面捞出来一串血珠子:“这什么?”

    “血珠,干曜长老给我的。”沉怅雪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腿上,正坐在桌前小声说,“这些……都是长老给我的。长老给我的东西,是……干曜门里,最多的了。”

    不费事的垃圾当然不嫌多了。

    这血珠子一看便是从山下小贩处买来的红珠子手链,在他手里过了一把灵气,就给沉怅雪了。

    钟隐月叹了口气,在这箱子里翻了翻,没一个好东西。

    他合上箱子,不再去看,转头看向他寥寥无几能上台面的几个法宝——无非是仙石和锁妖袋,一把游月灯和铜钱流苏。

    前几个还算看得过眼。

    钟隐月拿起最后那把铜钱,询问:“这是什么?”

    “五帝钱。”沉怅雪说,“干曜宫的主宫弟子人手一个的。”

    主宫弟子便是能去长老山宫里侍奉的弟子们,都是长老们的贴身弟子,最得长老之心。

    “这哪儿是五帝钱,就一串铜钱而已。干曜宫主宫弟子人手一个,你手上没有说不过去,他便随意给你串了一把罢了。你们剑修对这东西需求不高,有个什么东西挂在腰上就好,平日无人细看。你若是没有,会遭人议论,他才拿这个顶替的吧。”

    钟隐月把它放回到桌子上,脸色难看道,“我早知道他对你不好,可没想到能到这份上。干曜宫这般厉害的山门,一个首席弟子的箱子里竟然全是这种东西……”

    沉怅雪缩缩肩膀,低了低头,没回答。

    他似乎很尴尬。

    被人看透了家底,完全不体面的真实被这般血淋淋地扒开,看了个干净,尴尬是自然的。

    他这个样子,钟隐月也不忍再说。

    “你不傻,也下过山,这些东西好不好,想来也用不着我特地向你解释。”钟隐月说,“这些东西,我就帮你收了吧。这个紫虚瓶里,是我给你挑的东西。”

    钟隐月把自己手上的紫虚瓶交给了他。

    沉怅雪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了过来。

    “东西不少,你看着挑着用就好。”钟隐月说,“你这些东西我就都收走了……还是扔了比较好?你若是想留,我替你留着。”

    沉怅雪摩挲着他给的紫虚瓶,闻听此言,抬起眼皮瞥了眼手边的灵木箱子。

    “请师尊扔了吧。”他神色淡淡,“师尊说得没错,长老对我究竟好不好……我是该明白的。”

    他都知道。

    他或许早已经知道了,只是若想不生邪念地修道下去,便只能哄骗自己,干曜长老待他是好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体面。

    可若是真的将他视作弟子,将他看得重要,又怎么会如此凉薄?

    人若想要偏爱,有的是偏爱的法子。

    耿明机只是真的将他视作畜生罢了。

    钟隐月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应声说好。

    “那我帮你丢掉。”钟隐月说,“我先回山宫了。再过四日就要入秘境了,很多事都还要准备。晚上我会再过来……一说这个,我还有事想与你商量。”

    “师尊想问何事?”

    “你离不开我,不如,我在山宫里为你铺个床位?”

    沉怅雪狠狠一怔:“?”

    他两眼蓦然睁大,茫然极了,还眨巴了两下。

    “你毕竟身世不好,干曜又那般对你……有人告诉过我,若是猫狗兔子这类动物感到不安,且不安得太过分的话,为了引起人的注意,什么都干得出来。”

    沉怅雪后脖颈淌下冷汗来。

    他眯起眼来笑了:“师尊,这是听谁说的?都是莫须有的事……”

    “我也忘了是谁同我说的了,似乎是过去一旧友。”钟隐月说,“他曾在家中养过一只幼犬。那小东西还小时,他便一直陪在身边,后来那狗大了,越发离不开他了。每次他一出门便大声吠叫,一瞧不见他更是急得满屋子叫,还发抖不停,实在难缠得紧。”

    钟隐月突然讲起他人的事来。

    沉怅雪还是头一次听他这样说起旁人,觉得新鲜极了,便随口道:“想必那只狗是将师尊友人当成生母或生父了。”

    “他也是这么想的。可他毕竟平日里还有事情要忙,实在无法将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可若不戴着,那只狗就会撕咬自己,或一个劲儿地以头撞墙,总之是一个劲儿地想弄伤自己,让他注意。”

    “我那友人实在无法,便领着它去看了……郎中吧。”钟隐月说。

    沉怅雪诧异:“师尊所在之地,有郎中能为猫狗看病么?”

    “自然是有的。”钟隐月说,“看过郎中后,郎中就与我友人说,那狗是有了分离焦虑症。”

    “何为……分离焦虑症?”

    “一旦与某人分离,便分外难受。”钟隐月笑了笑,“心中难过,害怕,担忧……为了让那人多看几眼,某些动物就会拼命残害自己。虽说我觉得你不会如此,但你这几天瞧着的确是分外不安。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宫舍之中,倒不如同我去山宫住吧。”

    沉怅雪犹豫道:“这不可的……长老山宫是仙山高位,弟子从不能住入其中,与长老同吃同住的。”

    “不可的事就让它可呗。”钟隐月满不在乎道,“规矩就是要破例,才能有新的规矩。规矩这东西,存在就是为了让人打破的。”

    钟隐月一脸大义凛然。

    沉怅雪望着他怔了片刻,笑出了声。

    “师尊,”他笑着说,“师尊从前,定是离经叛道的学生吧?”

    钟隐月表情很不自然地一僵。

    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高二时故意跟学校对着干去染的一头红毛——还真让沉怅雪说中了。

    第59章

    钟隐月表情的这一僵,沉怅雪就已经明白了。

    他捂着嘴吃吃笑出了声:“师尊果然是。”

    钟隐月耳尖红了红,愠怒道:“别笑师长!”

    沉怅雪含笑点着头,放下了手,还是笑吟吟的:“弟子知错。”

    “你哪儿知错了……”

    沉怅雪憋着笑,两肩都因为笑意阵阵发抖。

    片刻,他把笑意压了下去, 说:“不过,弟子倒是觉得很好。克己复礼, 也未必就定比离经叛道更为高尚。”

    钟隐月怔了怔。

    沉怅雪依然在含笑看着他,钟隐月却有些愣神——原文里的沉怅雪,可不会说这些话。

    看出了钟隐月眼神不对,沉怅雪问:“师尊怎么这样看我?”

    “没。”钟隐月收回眼神,道,“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罢了。我印象里,你一向都很规矩的。”

    沉怅雪不仅仅是规矩而已。原文中,他克己复礼又严于律己, 修道之事上从来不做出格的事, 平日行事又谨小慎微,一点儿出格的事都不会做。

    沉怅雪笑笑:“规矩久了,也想疯一疯。”

    “也是,被四四方方的规矩圈得太久,也会厌倦的。”钟隐月说, “没关系,你在我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先走了,你这些法宝我都放回山宫的仓库里去。你这个紫虚瓶我也拿走了,你就用我拿给你的这个就好。干曜宫的东西,能不要就不要了吧。”

    沉怅雪点头:“劳烦师尊了。师尊, 今晚还来吗?”

    说到这儿时,沉怅雪不知不觉收起了笑。他表情不自觉地绷紧了,满脸的小心翼翼,眼睛闪烁又亮晶晶地盯着钟隐月,还紧张兮兮地耸起肩膀,双手绞着衣角,脸上通红了一片。

    钟隐月被逗笑了,点着头道:“我来。白天我有事要忙,你闲着就四处转转,我晚上还来你这里。”

    沉怅雪眼睛里一下子更亮了,捣蒜似的狂点头。

    他红着脸,瞧着当真好捏。钟隐月看得心花怒放,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将他的法器都拿走了。

    干曜宫的东西皆被钟隐月扔进了角落里。他看都没再多看一眼,转身便带上了门,挂好锁,离开了。

    转眼日落西山,夜幕渐沉。

    “离秘境没多少天了。”

    温寒说着,叹着气,往院子里的篝火里添了一把干柴。

    天气暖了,但晚上还是有些冷。院子里早已没了落雪,一群人吹着晚春风,团团围着一团篝火,围坐在院子里。

    “没关系的,这几天师尊给我们……特训?如今我们都长进了不少,还有师姑一起去,能撑过去的。”苏玉萤说。

    “但是我还是紧张啊。”温寒说,眼神又飘向沉怅雪的宫舍,“说起来,沉师兄自打过来就没怎么露过面呢,师尊的特训课业他也没上过。”

    “没办法啊,来的第二天就生了大病。”苏玉萤说,“我还想进去看看的,但是师尊不许,怕师兄把病过给我们……”

    “师尊担心得挺对的。”温寒支起胳膊托腮,道,“沉师兄也是倒霉,来第二天居然就发了烧,怕不是干曜宫的那些前同门在给他扎小人。”

    苏玉萤压低声音:“说起这个啊,虽然每次我们一说起来,师尊都要让我们闭嘴……沉师兄真是干曜长老让过来的?”

    “我也觉得奇怪呢。”温寒拧起眉,放下托腮的手,纳闷地低声嘟囔,“就算是魔尊在前,师尊又为什么非拿干曜宫的首席弟子打赌?我倒是知道师尊有些在意沉师兄的事,但至于到会把干曜长老得罪到老死不相往来都要抢过来的份上吗?”

    陆峻听到这儿,也纳闷起来:“你说得对啊,这可是当着明面挖墙角了,挖的还是堂堂正正的首席弟子。魔尊这事,师尊还是当着全山门长老的面挖的人……这和把干曜长老的面皮从脸上硬撕下来,扔地上狂踩没区别了。”

    “对吧?”温寒说,“师尊这也太拼了……”

    “这么一说,温师兄。”苏玉萤说,“你不是说那日兔妖狩猎的时候,沉师兄就怪怪的吗?我记得那日还是师尊和沈师兄留到最后,坐了同一马车回来的。”

    “那日一回来,师尊又很立刻地突然就去闭关了,连第二天去向掌门报告都等不了,那报告的事也是让青隐师姑去拜托了灵泽师姐帮忙……虽说师尊也早就说了会去闭关,但不至于这么急急忙忙地,大半夜一回来就立刻去了吧?”

    “师妹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想说,师尊是为了沉师兄去闭关的吧?”陆峻说。

    “毕竟这也太巧了嘛。”

    “怎么可能!”陆峻哈哈笑起来,“自古以来,谁人闭关不是为了自己的道?师妹莫要想多了。”

    苏玉萤“唔”了声。

    “不过师尊宠沉师兄倒是真的。”温寒叹气,“沉师兄发烧这几日,他每到中午晚上就要借用别宫的厨房,亲自下厨。我入门已经九年了,压根就没吃过师尊亲手做的粥饭。”

    陆峻说:“也不怪师尊的,沉师兄瞧着在干曜宫受了许多委屈。师兄忘了?前月除妖卫道下山时,他同门师弟师妹都敢在我们外人面前那般对他不敬,私底下更不知会如何对他了。”

    “对呀对呀,冬天时干曜长老还原因不明地责打了他……那会儿咱们山宫被干曜山为难,来的干曜弟子都是吃白饭的,就只有沉师兄一个帮了师尊许多。师尊人好,自然记挂着他。”

    “或许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师尊知道了许多事吧?所以才会这般看不过去,硬来也要让沉师兄离门。”

    温寒话音一落,围在篝火边上的几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

    ——众所周知,如果不是被逼急了,钟隐月是万万不会做这种刀尖舔血的事情的。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耿明机,得罪他只有坏事。

    宁可冒着耿明机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原谅玉鸾山的风险……

    一时间,关于干曜长老的数种糟糕猜测纷纷涌上他们各人心头。

    诡异的沉默之中,温寒赶忙打了两声哈哈:“好啦好啦,怎么都这般严肃?不说了不说了,师尊偏爱沉师兄也正常!他又并非是冷落了我们,这些天师尊都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我们身上了!”

    “师兄说的是啊!”陆峻也笑,“师尊给我们的法宝也都是顶好的,沉师兄如今也是我们的同门大师兄,师尊偏心一些又有何妨?不碍事不碍事。”

    苏玉萤跟着笑了笑。

    她是向来不在意的,她打从前就觉得沉怅雪人好,也隐隐约约察觉出他日子过得不好不易。

    谁都会偏爱可怜人,苏玉萤光听着就也很可怜他。

    她转头,忽然发现白忍冬摸着下巴望着篝火沉思。

    苏玉萤突然发觉,白忍冬都没怎么说话。

    于是她问:“师弟,怎么一直不说话?”

    她一叫,白忍冬才回过神来。

    “啊,没有。”白忍冬说,“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

    “沉师兄礼成的那天晚上,我明明在那处打了四桶水,都放在井边了。可那晚回来一看……竟然一桶都没有了,全都只剩下了空桶。”

    “是山里的野兔子什么的偷偷喝了吧?”温寒说。

    “那也不能全给喝了吧?”

    “大概是谁给用了吧。”苏玉萤说,“沉师兄那天刚来,也不可能一天就用了你四桶水啊。他那般循规蹈矩的,那些水又一看就是别人打上来的,没问过人,他不会用的。沉师兄,有问过你们吗?”

    温寒说:“没啊。”

    陆峻也摇头。

    “那便不会是沉师兄了。”苏玉萤很肯定,“再说沉师兄那般温文尔雅,也不会一晚上就用那么多水。”

    “是啊,又不是水牛。”温寒说,“算了,几桶水而已,你别这么纠结。”

    白忍冬皱皱眉,一看就是放不下这件蹊跷事——四桶水,这儿一共才四个人。他是在同门都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之后打的,临被钟隐月叫去山宫前他还看了,四桶水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的。

    不会是同门用的。

    大约真是野兔子吧,毕竟沉怅雪看着确实循规蹈矩温文尔雅,不会一口气就用四桶,他又不是水牛。

    白忍冬说服了自己,点着头把它放下了。

    次日一大清早,上玄山宫中,响起一声什么瓷器被狠狠摔碎的声响。

    上玄山一大清早的清净就被这么生生打破了。

    山宫门前扫地的弟子正犯着瞌睡,这一声吓得他差点没跳起来。

    “你说什么玩笑话!?!”

    干曜长老的怒吼又从山宫里传出来。

    听着十分愤怒,声嘶力竭地,气得不轻。

    扫地的弟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抱着大扫帚,悄悄上了几层台阶,装作扫着阶上尘土,眼睛偷摸往里瞟。

    秘境时日已近,今日一大早,上玄山宫中便又有长老大会了。

    这会儿,诸长老刚到齐没多久,干曜长老竟然就发了这么大的火。

    扫地弟子往里一瞧,见干曜长老又猛地拍桌而起。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朝着坐在末尾的玉鸾长老怒吼:“让一个弟子住进长老山宫,你是被魔尊打坏了脑子不成!?”

    扫地弟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内容及意思,眨巴眨巴眼。

    他顺着干曜长老的目光看过去,就见玉鸾长老坐在自己的末尾之座上,淡定地喝着茶。

    被人如此拍桌叫板,玉鸾长老完全不以为然,甚至端起茶杯悠哉悠哉地喝了半杯茶。

    他不回话,座上诸长老也没人敢回话。

    有几位长老面面相觑。

    掌门坐在高位之上,也沉默着,还偏过头叹了口气。

    干曜长老被尴尬地晾在原地,手还放在桌子上。桌上还留着茶液,湿漉漉的,一时收手也不是,就那么放着也不是。

    他的手僵硬地动了一下,又不动了。

    他连手该怎么摆都不知道了,就那么气得嘴角抽搐地瞪着钟隐月。

    钟隐月还在淡定地喝茶,仿佛干曜长老不存在。

    扫地弟子心中唏嘘。若是换做几月前,谁都不会这么对待钟隐月,甚至连打扰他喝茶都不敢。

    几月前的钟隐月境界比诸长老都差了一截,在这长老大会上可是末尾中的末尾,说什么话都会被人踩一脚——可自打前几日他大战魔尊,并和魔尊打了平手后,那情形便不复存在了。

    现如今,长老大会上没人再敢踩他一脚。

    都没人敢提醒他长幼有序,莫要无礼,不要不回干曜长老的话了。

    “玉鸾!”

    被无视得太久,干曜长老终于受不住了。他一甩袖子,勃然大怒道,“不过是和魔尊打了平手,你就真想在这天决门当家做主了不成!我在和你说话,你耳朵都被打聋了吗!?”

    钟隐月放下茶杯,抬眸凉凉瞥了他一眼。

    他目光凉薄,又杀气腾腾,抬眸瞥的这一眼如一把警告的锋利眼刀,直戳耿明机眉间。

    耿明机猛一哆嗦。

    他眼底划过一丝慌张——他突然有些害怕钟隐月。

    他一慌,钟隐月又突然弯了眉眼,朝他一笑。

    “干曜师兄原是同我说话呢?”他笑着,“师兄喊得这么大声,我还以为是这杯子惹了师兄不高兴,师兄是在和碎了的茶杯嚷嚷呢。”

    耿明机:“……”

    钟隐月把手中茶盏轻放到一边的桌子上,笑说道:“师兄这么急做什么,我也不是非要今日就把他接进来。我只是说,我有这想法罢了。”

    “说什么胡话,连这想法都不应有!”耿明机厉声说,“仙门弟子,怎能与仙门长老同吃同住,成何体统!”

    “弟子与长老同吃同住,怎就不成体统了?”钟隐月反问。

    “当然不成体统,坏了规矩,像什么话!”耿明机道,“长幼之分都乱了套,玉鸾师祖就是这么教你的!?”

    “师尊教我的,是要悉心照顾每位弟子。”钟隐月说,“敢问师兄,干曜师祖又是如何教师兄对待门下弟子的?师祖可是与师兄说过,可随意责打学生,并让他大冬天的跪了一天一夜,又赶他去柴房过夜不成?”

    干曜长老脸上一青。

    沉怅雪正站在钟隐月身后,他今日是玉鸾宫的随行弟子。

    闻听此言,他敛了眼眸,轻轻咳了一声,未发一言。

    “门中规矩如何,我还是清楚的。”钟隐月又拿起手边茶盏来,“只是规矩这东西,若是一味循着去走,不作任何改变,那便是迂腐。凡世朝廷尚且还会变法改革,门中的规矩更不该一成不变。”

    “弟子住进长老山宫,也未尝就是坏了规矩,坏了辈分。让他随我同吃同住,也不是更方便他跟着我学规矩吗?”

    诸长老再次面面相觑。

    广寒长老踌躇开口:“可这毕竟……”

    “当然,我也不是想让诸位今日就立刻同意我这提案。”钟隐月笑着,“我虽有实力,但也不能靠着这个在山中横行霸道。不如这样,若是此次仙门大会,我门下弟子能夺下桂冠,诸位就同意我今日所说之事。”

    “当然,若是他住进我山宫,日后出了事,也愿意听候掌门及诸位处置。”

    长老们再次面面相觑。

    破窗效应到哪儿都是好用的,钟隐月这个后置的前提条件一出,众人都点着头欣然接受了。

    先帮钟隐月说话的是灵泽长老:“我听着可行,掌门。主宫弟子们每日要从别宫来到山门来寻我等先侍奉着吃穿,若是能住进山宫中,平日也能方便许多。”

    广寒长老也点了头:“确实不错,师弟说的也正是。若是一成不变,我等便是迂腐了……倒不如让玉鸾师弟以身先试。”

    “掌门,白榆也觉得不错。”

    座上长老接二连三地点了头,干曜长老脸上越发青了,几乎都要没血色了。

    到最后,掌门也慢慢悠悠地点了头:“好,那……”

    “慢着!”干曜长老高声打住,“掌门!您怎可被三言两语就带着走了!?就算规矩不变是为迂腐,那也不能在这般坏规矩的事上做尝试!再说……就算沉怅雪如今不是干曜门的弟子,那也是我捡回来的!能不能进山宫与长老同住,那自然也是我说了才算!”

    钟隐月被逗得笑出声了:“师兄,什么时候门中弟子变成谁捡回来的就听谁的了?”

    “你闭嘴!谁捡来的,当然听谁的!”

    “那怎么不见灵泽师姐非要做我门下白弟子的主?”

    干曜喉头一哽。

    “师弟说得没错,师兄。”灵泽悠悠开口,“弟子去了谁门下,认谁做师尊,便是听谁的话。他是谁人带回门中来的,不甚重要。虽说我等对他有恩,他若愿意,无需他言,便自会将我们看作恩人,多加孝顺。”

    “这等事,强求不来。况且,跨过弟子门中长老,非要伸手管教他门弟子……干曜师兄,或许您这才是坏了规矩。”

    耿明机被说得脸腾地红了。

    他咬咬牙,气得瞳孔颤抖,又怒而抓起一旁广寒长老放在桌子上的茶盏,啪地又给摔地上了。

    茶香碎了一地。

    广寒长老一哆嗦,心疼地望向地上的碎渣,表情跟要哭了似的——毕竟上玄宫中的茶是上好的。

    “沉怅雪!”

    干曜长老突然猛地瞪向他。

    沉怅雪一哆嗦,懵懵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耿明机抬手指向他:“你——”

    还没蹦出来两个字,钟隐月突然抓起自己手边的茶盏,砰地扔到了耿明机脚边。

    茶盏就在他脚边炸成了碎片,碎屑与茶液一并炸到了他的白衣上。

    茶叶将他的衣边染得脏污。

    耿明机吓得一激灵,往旁边撤了半步。

    他愣住了,要说的话也全给忘了。

    片刻,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钟隐月。

    钟隐月两手握到一起,翘起一条腿,仍然含笑看着他。

    “干曜师兄,”钟隐月笑着说,“这是我门中弟子,师兄可没资格教训。”

    第60章

    钟隐月一茶杯砸下去,干曜长老脸色僵了僵后,整张脸气得更扭曲了。

    钟隐月又没吼他,干曜长老也不好再发作。他瞪了眼沉怅雪,咬牙切齿地愤愤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可耿明机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阴阳怪气道:“玉鸾师弟真是威风了,竟敢这么与师兄摔东西!”

    “哪儿比得上师兄呢,您可摔了两个。”钟隐月说。

    干曜长老不吭声了,只有眼神不肯愿赌服输地死瞪着他。

    广寒长老又出来打了圆场,这件事就以同意钟隐月方才说的事儿而翻了篇。

    掌门又将几日后的秘境之行的事拿出来与所有长老商谈了番,长老大会便结束了。

    钟隐月却没能立刻离开。毫无意外的,他和耿明机都被留下来了。

    沉怅雪本想跟着留下来,但掌门又下了逐客令,把两人的随行弟子都赶了出去,要他们到山门去等着。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就和邱戈一人靠着一根山门牌楼的柱子,站在了山门两边。

    沉怅雪有些担心钟隐月。但他也知道,凭钟隐月如今的功劳和地位是吃不了什么亏的,于是就抱着听悲剑往柱子上一靠,闭上眼睛就开始养神。

    跟他比起来,邱戈显然暴躁多了。

    他一会儿靠着柱子,一会儿又直起身走远些;一会儿站在原地望望四周,一会儿又焦躁地走来走去。

    沉怅雪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在往自己身上瞟, 且还是那种怨毒的目光。

    邱戈在旁边走走停停了好半天, 目光就没从沉怅雪身上下来过。

    他一会儿走到这儿一会儿走到那儿的,沉怅雪感觉自己全身都被他那怨毒的目光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扫了一遍。

    沉怅雪都替他难受, 便开口说:“你有事可以说。”

    邱戈当即冷笑一声:“说?我哪儿敢跟你说呢,你可是玉鸾长老的心头肉了!”

    “没关系,玉鸾师尊宽宏大量,你说两句他也不会跟你计较的。”沉怅雪说,“我就算跟他说你骂了我,他也不会听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连句话都不听你狡辩,二话不说就扯着你过来给我跪下谢罪,你若不跪,那就非把你打到承认的。”

    这话意有所指,邱戈的脸色立刻和刚刚在上玄山宫中的干曜长老一样精彩。

    他气得咬牙切齿,抬手就指向沉怅雪,张嘴欲说什么。可一个“你”字儿刚出来半个音儿,他又没话了,只站在原地气得脸红到冒烟。

    沉怅雪还闭着眼睛靠在山门柱子上,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与邱戈同门数十年,不睁眼也知道他此刻是被气成了什么样。

    邱戈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

    他平复了一番心绪。

    “你如今都敢说这些话了。”邱戈冷声说,“你早就看师尊不顺眼了,看我们这些同门不顺眼了,对吧!你一个灵修,师尊将你养在门中,教你剑法助你修道,已是莫大的恩典了!真是不知羞耻……怎么什么都想要!?不过是个畜生,助你至此,你就该十分感恩戴德了!”

    “你从前不声不响,其实早就在心里恨极师尊了吧!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可恨的!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灵修本就地位卑贱!师尊又是被妖修残害过的……他能忍受这些将你养到今日,你有没有想过,师尊有多辛苦!?”

    “嫌辛苦可以不捡我。”沉怅雪说。

    “师尊若是不捡你,你早死在那村子里了!”邱戈说,“你如今说这些漂亮话,又不能真的让师尊那时不去捡了你!你这畜生,虽说我干曜门中是对你不好……可这天底下,哪个灵修过得好了?你比他们多了多少体面,你自己不知道吗!?”

    沉怅雪懒得理他,没吭声。

    他的沉默却被对方当成是被戳中心窝的心虚。

    邱戈冷笑一声:“师尊说得没错,你果真就是个白眼狼!当年救了你,助你开悟教你剑法的又不是玉鸾长老,你如今却这样胳膊肘往外拐……你真当玉鸾长老会全心全意偏爱你不成?他若有一日知道了你是个兔子,只会厌恶极了你!”

    沉怅雪听得扬了扬嘴角,笑出了声。

    “笑什么?”邱戈说,“你真当自己被真心对待了?别傻了,玉鸾长老门下可有个跟他同是异灵根的白忍冬呢。你就算天赋异禀,可终究也不是万里挑一的异灵根!”

    沉怅雪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住了。

    “你好自为之吧。”邱戈最后道,“你就算也有天分,可终究比不过他那异灵根。玉鸾长老也只是看你可怜,这些天才会对你关爱有加……等这股劲儿一过,他自然是会更偏心天分高的。再等他知道你是灵修……呵,你在玉鸾宫也好不到哪儿去。”

    沉怅雪没回答。

    他继续闭着双眼抱着双臂,装作没听见。

    上玄山宫内。

    走到宫门口,又回身向宫内的掌门行过一礼后,钟隐月转身和耿明机一同离开山宫。

    两人刚在掌门跟前挨了一通教训——一场长老大会,上玄山宫的一套金贵茶具立马没了三杯茶盏,两个人在会上不要钱似的又砸又摔,不被留下斥责才怪。

    掌门瞧着是挺生气,两人都没敢抬头,乖乖低着头挨了一顿批。

    小半个时辰后,掌门才将他二人放出山宫。在宫门口再次给掌门行了一礼后,钟隐月就和耿明机一同离开了。

    耿明机显然不想跟他一道走,没走几步就怒气冲冲地一撞他的肩膀,越过他直直离去,气得两只袖子甩得飞飞。

    钟隐月看得想笑。

    钟隐月跟在他后面,下了上玄山。

    到了山门,他看见耿明机又瞪了沉怅雪一眼。

    耿明机张开嘴,似乎想和沈怅雪说什么。不过话还没出来,钟隐月就跟在后面下来了。

    耿明机闭上了嘴,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知是想了什么,耿明机突然朝他冷笑一声,带上邱戈就走了。

    他最后的冷笑突兀又奇怪,钟隐月愣了愣,下山来的脚步顿了一顿。

    直到耿明机带着邱戈下山去,钟隐月又抬起步子,跟着下到山门来。

    “他笑什么?”钟隐月问。

    沉怅雪已经把剑挂到了腰上,直起身来,站在门口等候他。

    闻言,沉怅雪跟着往干曜长老离开的方向望去:“我也不知。或许没什么深意,只是被师尊气得太过,又无法发泄吧?”

    钟隐月唔了声,却隐隐感觉没那么简单。

    耿明机这一笑,钟隐月才忽然想起,之前沉怅雪还在白忍冬觉醒那日来过玉鸾山上,试图刺杀他。

    那定然不是沉怅雪做的,是干曜操使他来做的。

    耿明机又为什么要做这档子事?

    而且,他又是怎么操控沉怅雪的?

    命锁可没有能将人如傀儡一般操纵,事后又不会让此人留下记忆的好用技能。看沉怅雪这个样子,他定然是不记得有这件事的。

    钟隐月想着,转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一直在看着他,钟隐月一看过来,两人便四目相对。

    沉怅雪眨巴眨巴眼,一脸乖巧听话且无辜,两只手也负在身后,正等着钟隐月说话。

    他最近这么粘他又听话,要是记得这码事儿,早就说出来了。

    钟隐月想不明白,于是暂时放弃思考。

    “那回家吧。”钟隐月说。

    沉怅雪点点头。

    夜晚的时候,钟隐月坐在案前。沉怅雪坐在他侧边,案上摆着些菜饭汤食。

    两人坐在一块儿吃着饭。

    吃了几口,钟隐月随口问了两句沉怅雪的近况。

    “宫中的师弟师妹人都很好。我病好之后这几日,他们都来看过我。”沉怅雪乖乖回答,“师尊不用担心。玉鸾宫的师弟师妹们都是师尊悉心教导过的,都是心性纯良的好孩子,不会欺负我。”

    “这我知道。”钟隐月咽下口中饭菜,“再过两日,就该进秘境了。虽说你入了玉鸾宫,但还是剑修的路子更熟些,不用非随着我修行。且你在剑修之事上有天赋,也是元婴期的剑修了,早已摸清了门路,不必非要谁领在前面再教你什么,此后修剑与修道同样,都是靠自己摸索的。”

    “若是怕走火入魔,我能在一旁帮你守着,你不必担心。”钟隐月说,“那秘境里应当也有剑法道籍。到时候我寻来,都给你。”

    沉怅雪点着头:“劳师尊费心了。”

    “应该的。我又不是剑修,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反倒已经是对你多有亏欠了。”钟隐月叹气,“等过几日入秘境,你别跑远,一定跟在我旁边。”

    沉怅雪继续点着头:“好,我帮师尊照拂师弟师妹。”

    “那用不着你,你顾好自己就好。”钟隐月说,“把自己照顾好,听到没有?”

    沉怅雪又用力点了几下头。

    他低头小口小口地扒饭吃,始终没怎么抬头。他在钟隐月跟前就这样,总是低眉顺眼的。

    钟隐月越看越喜欢他,不自知地笑了笑,也低头扒了口饭。

    两人之间无话半晌,都在吃着饭。

    “师尊。”沉怅雪突然叫他。

    “嗯?”

    “我有一事想问师尊。”沉怅雪踌躇着将碗放下了一些来,“师尊,是为什么喜欢我?”

    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钟隐月动作一顿。

    他嘴里还有半口饭没咽,也刚探出胳膊,拿着筷子去夹离得稍远了些的菜。

    钟隐月讪讪收回夹菜的手,转过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端着小半碗饭,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无辜又茫然。

    钟隐月突然发现,他这一双眼睛当真很兔子。

    并非是像,而是当真是实打实的兔子,圆溜溜的,瞧着也真是无辜。

    钟隐月问他:“你刚说什么?”

    “啊……”沉怅雪小声了些,“弟子想问,师尊,是为什么喜欢我……师尊不愿说吗?”

    “那倒不是。”钟隐月说,“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弟子好奇。”沉怅雪将筷子往碗里塞了塞,微微低了低头,眼神往别处飘去,语气也又低几分,“我……我觉得这世上,比我好的,比我修为高深,实力强劲的,比我皮相漂亮的,更值得师尊喜爱的……大有人在……为何,师尊就喜欢我呢?”

    沉怅雪不敢抬头看这边,钟隐月看到他耳尖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