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鸾宫的人跟着他们的师尊走在前面,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
沉怅雪走在最后面,他的心魔在他耳边不停低语。
由心而生的心魔的话语,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他安静地听着,目光长长地穿过身前三人,落在钟隐月身上。
四野荒凉,黑气飘飘,钟隐月往前走着,没有回头。
“你对他抱有期望?”
心魔压低声音, 嗤笑起来,“你真是蠢到家了……两辈子的事, 还不够你看清吗?”
“这世道烂了,烂到骨子里了!没人看得起灵修——这世上,根本没人会拿你当个活生生的东西看!”
“你是畜生,是炉鼎, 是阵眼……许多年了,谁真心待过你?”
“不会有人不一样的!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他钟隐月也是人,怎么会不一样?所有人修都这样,凡世间所有人也都这样!”
“他也该杀!”
“醒醒吧……醒醒吧,沉怅雪,杀了所有人,把这见鬼一样的狗屁世道砍了!”
“就算无法改变世道,至少把这山门的所有人都杀了……没人给你公道, 你自己还给不了吗!”
“没人愿意承认你有天赋修道,那就如他们所愿,用这天赋堕魔杀人啊!”
沉怅雪沉默不语, 不做回答。
他的目光仍然锁在钟隐月身上,垂在身边的拳头渐渐握紧。
翠玉镜在钟隐月的腰上震动了几下。
刚刚在村子里看见那棚子外的民女时,钟隐月就把它收了起来。
他把玉镜从腰上取下来,镜上出现了一段加载条。
加载条加载完毕后,系统再次蹦了出来:【宿主。 】
【刚刚您所在的环境出现剧情点,为了不打扰宿主,系统才暂时下线。检测到您已经完成并离开该剧情点,那么我方希望继续进行刚刚的说明与确认。 】
钟隐月默念:【说吧。 】
【关于您的终极目标,详细的条例已经制定完成。 】系统说,【此外,您所在的剧情点“兔妖狩猎”,也已经完成了测算和安排,请宿主接收此剧情的一系列任务,系统将会指引您完成此次额外剧情。 】
新的对话框立刻蹦了出来。
【请接收任务“兔妖狩猎”。 】
下面有确认接收和拒绝接收的按键。
钟隐月走在最前面,身侧没人,青隐也走在弟子们身侧守护,以防不测。
钟隐月装作挥挥袖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确认。
面前,半透明浮空的电子面板立刻多出了两三个。
【倒塌房屋】
【请遵循系统指示,前往目的地。 】
钟隐月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去那儿? 】
【系统已经为您做好了剧情安排。 】系统回答,【系统将会指引您遇到该剧情点内的各位角色。请根据剧情,做出自己的合理判断。 】
钟隐月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比起他自己找个合适的空地后就把那个兔妖引出来杀了,飒爽利落地做完事后就回去交差,系统似乎更想让他把这件事查得更深入,更明白,更完全。
钟隐月便问:【这件事,和沈怅雪有关系? 】
【目标人物本身与此事并无关系,但会在此期间有很大感情变化。 】系统回答,【请宿主不要错过此次良机。在测算中,如果宿主此次不及时出手干预,目标人物极有可能入魔。 】
所谓入魔,便是堕魔。
仙修但凡心生恶念,走了旁门左道,便会堕成魔修。
这么严重……
钟隐月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里来。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
俩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钟隐月没想到他在看自己,怔了。
沉怅雪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一时也神色茫然。
夹在他俩之间的三个弟子跟着停下。
仨人顺着钟隐月的目光回望过去,也都看向了沉怅雪。
三人又看了看钟隐月。
“师尊,怎么了?”温寒首先开口问。
钟隐月回过神来。
“没事。”他冷静找借口应道,“我感知到了什么气息……真奇怪。”
青隐摇摇尾巴:“有吗?”
她没感觉到。
她当然感觉不到,因为这是钟隐月找的借口。
钟隐月干笑了声:“大概是错觉。不必在意,都随我来吧。”
钟隐月回身,按着系统给出的目的地,走了过去。
他完全换了个方向。
“师尊,往这处来做什么?”白忍冬跟上来问,“刚刚那处不适合迎击兔妖吗?”
“不,我感觉这边有什么。”钟隐月说,“要信自己的直觉。”
他瞥了眼左上角系统给出的地图,上面正移动着的红点就是他们这一行人。
系统在为他导航,就像现代的GPS导航系统,一条标红的路线就在那上面蜿蜒着。
钟隐月领着一群人,循着系统导航的路走到了目的地。
钟隐月停下脚步。
面前同样是一处废墟,未完全倒塌的房梁与一半房顶告诉着众人,这里同样也曾是一座房屋。
此处废墟向上升起着阵阵黑气,残破的尸骸四散着,与这村子里其他已成废墟的房屋没有任何不同。
钟隐月看了看面板上表示目的地的箭头,确实是这里。
系统也做出了反应:
【倒塌房屋】
【恭喜您到达目的地,请完成下一个任务。 】
【搜索】
【请在该房屋内进行搜查,获得兔妖线索0\2】
任务被自动接收,钟隐月朝里面走了进去。
见他走入,后头几人跟了上来。
陆峻问:“师尊,这里有什么吗?为何要来此处?”
“不知,只是感觉得来看看。”
钟隐月说着,抬脚埋入废墟之中。
他在黑气之中环顾四周,看见一面未完全倒塌的墙面上还留有巨大的爪痕。
看这爪痕,这兔妖可真是十分巨大。
钟隐月心中嘀咕,又仔细一看,那痕迹里还有发黑干涸的血痕。
一股灵气也从那处似有似无地飘出来。
那大概是妖物使用灵力袭击后留下的残留气息。钟隐月凑近去看了看,抬手摸了上去。
“是土灵根。”他自言自语,“怪不得这兔子能逃跑得这么利索,还能边跑边害死好些人……原来还有天分使然。”
“土灵根的兔子,听着就难抓。”温寒跟着叨咕。
系统的面板上传来清脆响声,钟隐月瞧了一眼,兔妖线索的任务指标变成了【 1\2 】。
还有一个。
又四处寻找一番,钟隐月在废墟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块东西。
那东西掉在一块石瓦的下方,身上覆满了灰土,被掩埋得严严实实。
若不是有意在此寻找,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的。
钟隐月低身,将它从灰尘堆中取出来。
他拍净此物身上的灰。
这是块木头令牌。
木令牌上雕着一“问”字。
耳边传来叮的一声。
钟隐月一偏头,任务面板上,兔妖线索那处变作了【 2\2 】。
任务完成,任务条消失了。
没有下一个任务立刻冒出来,系统暂时没了动静。
“这是……”
几个弟子凑了上来,温寒不敢确认地试探道:“师尊,这是宗门的令牌?”
“不,这应当只是宗门之中某一个山头的令牌吧,就比如玉鸾山自己的牌子。只代表其中一脉,不代表山门。”钟隐月将令牌翻看一番,“且这令牌就是块木头,极其普通,并不名贵,应该不是长老的,大约是山中哪个弟子的。”
“那为什么会落在这里?”
“不知道。”钟隐月说着,皱起眉来,“这上头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妖气?”
“诶?”
“是真的。”青隐走到钟隐月身边,朝着那令牌动了动鼻子嗅了嗅,“是这兔妖的味道。”
陆峻怔住:“这令牌是那兔妖身上的?”
“是它杀了这山门的弟子之后,从弟子身上夺来的吧?觉得好看,或者是为了炫耀。”白忍冬说,“它对一女童和她生母如此残忍,大约是爱做这等疯魔的事的。”
钟隐月搓了搓令牌,目光沉了下来,神情严肃。
“喂!”
突然有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钟隐月转头一看,有一行身穿一身玄色长衣的人正朝他们走来。
钟隐月默默数了下人头,一共五人。
为首的人似乎十分着急,跑得匆匆。待来到他们跟前,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立刻就跳进废墟里,跑到钟隐月身前。
见到他手里的东西,那人立刻面色一凝,抬手就夺了过来:“拿来!”
此人一看令牌上的字,立刻表情扭曲。似乎是不敢相信,他又很用力抹了抹令牌上字缝残留的细灰——就好像这样做,上面的字就能变似的。
而与此人同行的人,也慢悠悠地走过来了。
“路清。”
其中一个面容凌厉又有些苍老的人开口唤他,此人半个脑袋都已花白了。
钟隐月身旁的这位仁兄抬头,又急匆匆地跑出废墟去,将手里的令牌交给了这位老修者:“师尊,果真是安苏!”
安苏?
老者听到此话,立刻瞳孔地震,拿过令牌仔细端详。
钟隐月默默将这名字记下,在一旁瞧他们凑在一起对着那块木令牌翻看了半晌后,才出言问道:“请问,诸位是?”
老修者眉头深皱瞳孔发颤地仔细端详着手中物件,头都没抬一下。
所有人也都围着老修者,目光惊疑地打量那块木头令牌。
瞧着,他们是震惊得都无暇顾及钟隐月了。
钟隐月又说:“打扰诸位,请问诸位是何方人士?”
他这次提高了声音。
老修者回过神来,忙道:“失敬失敬,在下是华药门的云渡。”
这山门的名字,钟隐月听过。
是个丹修和药修的小山门。
“云渡长老。”钟隐月向他弯弯身,道,“在下是天决门的玉鸾。”
云渡长老脸色一变。
钟隐月没有放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张与恐惧。
第42章
这位云渡长老贵为长老, 情绪管控得不错。他虽慌乱,但那慌乱也只有一瞬间。
他很快就平静了神色。
可他身边的弟子就没他这般游刃有余了。钟隐月往他旁边一瞧,那些弟子都惊的惊慌的慌惧的惧,就差把“兔妖和我家和这令牌都有关系”说出来了。
迅速回归平静的云渡长老上前几步,向他恭敬作揖:“原来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是云渡有眼无珠。路清,你方才那般无礼,还不快来向长老请罪。”
路清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慌忙下跪:“华药门问渡山首席大弟子路清,见过玉鸾长老!方才多有无礼,还请长老责罚!”
“责罚倒不必。”
钟隐月拎起瑞雪裘一角,从废墟里往外走出来。他刚要再开口,耳边又叮的一声,系统又跑出来了。
【华药门】
【与华药门的修者对话】
用得着你特意说。
钟隐月悄悄在心里呵呵了声,走出了废墟来:“你这位路弟子是急着除妖,心中有这村中百姓,说不上是罪责无礼。只是,我听方才他所说,这令牌是贵门的弟子之物?”
云渡长老神色又一紧。
但他又立刻放松表情,苦笑道:“不愧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果真是火眼金睛。不瞒长老,这令牌……的确是我门中弟子之物。”
说着,云渡长老低下头,歉疚地抚摸起手中的令牌, “这令牌……原来是我门下一女弟子之物。她叫安苏,是一年前拜入我门下的孩子……可,前些日子,她和门中其他弟子一同下山来,追着这兔妖来了,落了兔妖布置的陷阱……全都死于了非命。”
玉鸾宫几名弟子纷纷露出惊讶和痛心的神情。
钟隐月也面露惊色,也歉疚道:“是我多嘴了,请长老节哀。”
云渡长老红了眼睛。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与玉鸾长老无关。现今要紧的事,还是将这兔妖速速捉拿,将它伏地正法,也好抚慰这些孩子的在天之灵……长老是天决门来的,应当已在那棚子里找到了兔妖吧?”
云渡长老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光芒。
未等钟隐月回答,他就急忙又道:“还请长老不要对兔妖出手,交由我来!我门下弟子大多都死在那兔妖手中,恳请长老让我来将它杀而诛之!”
云渡长老的弟子们纷纷望向钟隐月,眼神都同样迫切极了,不约而同地用一双双眼睛无言地哀求他。
玉鸾宫的弟子们也都望向他。
沉怅雪同样看着他。
万众瞩目之中,钟隐月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我找不到啊。”
此话一出,云渡长老目眦欲裂:“你找不到!?”
“是啊。”钟隐月说,“云渡长老又不是不知道,这兔妖狡猾得很。屠了第一座村子以后就开始潜逃,满仙修界都派了人出来追,还反倒被杀了好多……这样一只修为高深的兔妖,怎么能我去简简单单瞧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它?”
云渡长老被说得如鲠在喉。
他嘴角抽了几下,也跟着干笑起来:“说的也是,是我想当然了。既然这兔妖……修为如此深厚,连玉鸾长老都没办法,不如……长老先回一趟山门,请其余长老同来?天决门可是天下第一仙门,若是多来几人,与长老同诛此妖,想必法子会更多些!”
云渡长老越说越急切。
钟隐月故作为难:“这……门中其他长老也都有各自的事情。况且,玉鸾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我这不也是出来查探了吗?”
云渡长老神色一喜:“那,长老是查得出来的?”
“谁知道呢。”钟隐月笑意吟吟,“云渡长老再等等吧,说不准我今晚就能找到了。”
云渡长老神色微僵。
他的脸色变得微妙,又哈哈笑了几声,说:“那就有劳玉鸾长老了。待长老有了法子,还请一定要先告知我,不要告知其余任何人。我门下死伤弟子无数,云渡必须为这些孩子找一个公道。”
钟隐月点点头:“长老放心。”
“那便不多打扰玉鸾长老了。”云渡说,“我也去其他地方再寻寻,说不定兔妖还会隐藏气息,藏在村子里的别处。”
“云渡长老请便。”
双方各自作揖行礼,云渡长老领着自己的弟子离开了。
比起还算镇定的他,他的弟子可真是各个都不会做表面功夫。
其中有两个真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光是看他们的表情,钟隐月就已经能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
人一走,温寒就急道:“师尊,你不知道兔妖是谁吗?”
“不知道的话,我们该怎么办?”陆峻也说,“这么没头没脑地在村子里四处找也不是事情……这可得想个办——”
陆峻话还没说完,钟隐月就从腰间的另一储物用的法宝里掏出一面镜子来,回过身,面朝他们亮了出来。
这可是一面货真价实的镜子,镜子里照映出了弟子们的面容。
沉怅雪看见那面镜子,默默地往更远处退了退。
陆峻面对着镜子中自己的大脸,沉默片刻:“师尊,这是何物?”
“丹心镜。”钟隐月面无表情地回答,“这是你们师祖传下来的。只要被这镜子一照,什么东西都会在里面显现出原形来。”
温寒大喜:“原来如此!师尊可以用这个找出那只兔妖!”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钟隐月把镜子塞回法宝里,“不过那只兔子太明显了,根本用不着它,我就感觉出来了。”
白忍冬怔怔:“诶?师尊是知道兔妖是何人的吗?”
“当然了,天决门不养废物,我一进那棚子就知道了。”钟隐月说,“我刚刚唬他的。”
温寒不解:“师尊为何如此做?”
“当然要这样做了。”钟隐月说,“刚刚那些人,没说实话。”
“哎?”
“说到他们死掉的小师妹,那群弟子没有一个痛心的,反倒瞧着都又慌又心虚。”青隐声音淡淡,“真是的,做师尊的那般会演,却没教给弟子们如何做戏。”
“这倒确实……我刚刚就一直觉得那些人的神色怎么和他们长老说的话格格不入。”温寒说。
“我以为是第一次看见天决门的长老,吓傻了。”陆峻讪讪,“华药门虽然也算厉害,可也只能算得上是中上游的仙修门派,和天决门是一个山上一个地下的。”
“若是心中没鬼,怕什么天决门。”
钟隐月说罢,抬头看向天空。
空中的黑气越聚越多了。
系统面板上,钟隐月的任务再次完成,蹦出了下一个任务条。
【兔妖狩猎】
【请制定完整计划,将兔妖与华药门同时带往指定场地,进行妖物狩猎】
“虽说这兔妖与华药门脱不开干系,定然其中是有隐情的,但也不能再拖了。”钟隐月瞥着眼看完任务,表情淡然,“此处的黑气已经十分严重。那兔妖随时都会再次屠戮,就算有隐情,我们也该动手了。”
青隐点点头,表示了解。
“只是那些华药门的人刚才三番五次的强调,非要自己动手。我恐怕待我出手时,他们会节外生枝,倒不如设个局,将他们也拉进来,与兔妖当面对质。”
钟隐月说,“如此一来,我也在场,他们也在场,也算他们参与了除妖,总不会对我有怨言了。挺好的,你好我好他也好,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师尊,你最后一句是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钟隐月说,“师姑意下如何?”
“我听着不错。不然,只怕你出手的时候,那些药修会出面拦下,到时候场面混乱,反而不好控制。”青隐说,“他们极其坚持要自己动手处理那只兔妖,估计其中深有缘由,大约也会防范着其他人对兔妖出手。就按你说的办吧,到时候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钟隐月点点头:“我知道了。”
“师尊,要如何做?”白忍冬问。
“不论如何,当然是不能在那棚子里动手的。”钟隐月说,“一旦在棚子里出手,肯定会伤到平民百姓,我有个办法将她引到一处空地上,还请师姑协助。”
“我自然会帮你。”青隐说。
“那便好,先回棚子去吧。”钟隐月说,“时候还早,况且白天的时候,我们这些仙修都在活动着,兔妖会十分警惕。等到夜晚再行动吧,我也得去布置一下。”
他的弟子们应声说好。
钟隐月领着他们离开。刚一转头,他才看到沉怅雪站在不远处,目光有些愣愣地望着别处。
钟隐月叫了他几声,都没回应。
钟隐月便走上前去,拉了一下他的袖角。
沉怅雪回过神来,一双茫然的眼睛与钟隐月对上了。
“怎么了?”钟隐月问他,“叫了你好几声了,都没回应。是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沉怅雪微笑起来,摇了摇头:“只是在想那兔妖的事,长老不必挂心。”
“是吗。”钟隐月仍是担忧,“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同我说。”
沉怅雪笑着点头。
“那走吧,我们回棚子那处去。”
“好。”-
西那母村的棚子里,仍然是哀嚎一片。
村人们在棚子里抹着眼泪,先前易震说去查看结界的几个仙修都回来了。
仙修里,有几个人都是药修,正忙上忙下地为各个村人们查看着伤势。
邱戈和窦娴一人守着棚子里面,一人守着棚子外面。
钟隐月带着人进去后,在里面看了一圈,就将易震和温道长拉走去了角落里,说了些话。
心魔还在耳边胡咧咧,沉怅雪耳边耳鸣声阵阵,颇有些头痛。
他揉了揉太阳穴,望了眼钟隐月。
钟隐月还在和那两人说着话。片刻后,守在这里面的邱戈主动凑了过去,强硬地插上了嘴。
沉怅雪看见钟隐月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去几分。
有外人在,钟隐月不得不竭力保持着面色平静,但眼神里的嫌弃却是货真价实的。
沉怅雪忽然心情好了些,心魔却在耳边又叫起来:“看看,沉怅雪!等日后他知道你比邱戈还令人厌恶,那眼神可就不会再掩饰了!”
沉怅雪不吭声了。
偏偏是白忍冬似有所感地一转头,瞧见了他微蹙起来的眉头和脸边因为隐忍而流出的冷汗。
白忍冬询问:“沉师兄,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汗?”
本就心中不悦的沉怅雪此刻更想杀人了。
“没事。”
刚应一声,沉怅雪看到邱戈突然噗嗤一笑,眼神往他这边瞟了几下,对着那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易震和那温道长都颇为意外地往这边看了过来,惊异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到他身上来。
钟隐月也往这边看了一眼,他眉头深皱着,似乎很不耐烦。
“你瞧,沉怅雪。”
心魔笑了起来,“你瞧他的眼神,像不像干曜?”
沉怅雪待不下去了。
“我先出去待会儿。”
撂下这一句,也不等他人回答,沉怅雪回身抬脚就走了。
白忍冬挽留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对方毫不留情的背影塞了回去。
“沉师兄真的没事吧?”白忍冬讪讪道,“他刚刚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还有点听不到别人叫他一样。”
“干曜长老都进天牢了,沉师兄可是首席弟子,这会儿还硬被派出来了,定是心中难过着呢。”温寒拍拍白忍冬,道,“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别去打扰了。”
“好吧……”
外头吹着冷风,空气中的黑气惹人不适。
沉怅雪出了棚子。
“你跑什么呀?”心魔咯咯地笑,“这就害怕了?不过是几个眼神,你害怕什么?”
“你这一生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干曜宫的那些人,不都是用这种眼神看你的吗?”
“你还是个兔子的时候,他们不都是用这种眼神看你的吗?”
“这样看你的是钟隐月,你就受不了了?”心魔说,“我早说了,他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他会是耿明机——待他知道了你是什么,他就会是下一个耿明机!”
“你还等什么啊?犹豫什么?”
“杀了他啊!”
心魔在他身边胡乱飘着,越说下去声音就越大声,也越尖锐。
沉怅雪抬手捂了捂脸,搓了一把额头,脑袋里被吵得嗡嗡作响,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身后的剑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沉怅雪感觉自己将要撑不下去。
他受不住了,于是走到一块断裂的木头边时,沉怅雪跌落在地,背靠住它,捂着脑袋深吸了一口气。
心魔终于将他搅得头痛欲裂。
看见他终于不再佯作平静行动自如,看见他终于如此痛苦万分如坠深渊,他的心魔哈哈大笑起来。
“认吧!”它痛快地大笑,“本就该如此!本就该如此!这世上怎会有灵修能成仙,大家都是妖!”
“杀!杀啊!挖了他们的眼睛,剁了他们的脑袋,叫他们再不能这样看你!”
心魔大叫着,沉怅雪捂着脑袋,那些读了百年的道书种在他心里的良知与心魔打着架。
耳边的鸣声变得尖锐,好似一把尖刀,正一点点刺进脑颅里。
痛。
很痛,痛得沉怅雪有些看不清眼前。
他忽然想起那只狐妖。那只倒在山洞里,死不瞑目又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的狐妖。
第43章
沉怅雪知道耿明机虐生。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耿明机有多恨这世上的灵物妖物。
干曜山后山山腰处有个极隐秘的山洞,山洞里有一巨大的石门。石门被法术封印着,若非耿明机自己来解,那石门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照理来说, 沉怅雪也打不开。
但他是只兔子。
虽然比不上土灵根的兔子,做不到能在土里完全自如,但用法术迅速刨洞还是不在话下的。
所以那天深夜, 他从山洞门口挖了一条通道,直通山洞里面。
他脏兮兮灰溜溜地从挖出的洞口里面钻了出来, 一身白衣肮脏得像个路边乞丐。
他进了山洞,闻到了洞里发冷的血腥味儿。
洞内一片黑暗, 沉怅雪捏了法术点燃了洞内的烛,四周一亮,洞内大片的鲜血淋漓和四散的森森白骨占据了视线。
或许是看到了光,凄惨愤怒的哀嚎声从洞窟深处传出来。那里面是一条仄长的洞路,于是声音遥远,听着悲哀极了。
沉怅雪掌烛走了进去。
洞窟深处有四五个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妖物。
他们疯的疯死的死伤的伤, 沉怅雪走向那其中模样最为惨烈的一只狐狸。
那狐狸双手被一双镣铐锁在洞墙上,一动不动。
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沉怅雪,但沉怅雪知道她还会醒来。濒死后留着一命,是耿明机的手段。
沉怅雪帮她解开镣铐,将耿明机加在她身上的法术加以施锁,好控制住她能醒来的时机;又在这法术之上加了解除耿明机吊她一命的法术,使她能在这次醒来后得偿所愿地逝去。
做完一切,沉怅雪背着她离开了。
离开之前,角落里那只被折磨疯了的蛇哑声笑了出来。
“下雨了, ”它说,“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都要回洞里来了。”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它身上满是蛇鳞,下半身半腿半蛇,姿态诡异。它趴在地上,像蛇一样往他身边匍匐挪动着,吐着蛇信子的舌头,声音带着颤抖的笑意。
“你为什么出去……”它一双蛇瞳瞪着沉怅雪,“你以为自己是人么……不可能……我们都是妖物,这辈子都变不成人的,这辈子都变不成人,修不成仙……”
它尖声笑了起来。
沉怅雪站在原地看了它片刻,面色平静,背着狐仙走了。
那天夜里又下了小雪。沉怅雪把她挂在山门上,站在下面仰头望着她。
他望着狐狸在这夜里吹风吹雪,在风雪里微微摇晃,心中同样发凉。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突然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他想起自己也在那场仙门大会上一剑斩春风。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曾是全天下人人艳羡的干曜宫首席大弟子。
他也曾以为自己活得算不错的了,他曾经是个太容易满足的蠢货。
他望着狐妖死不瞑目的双眼,心中的怨怼无端越来越盛。
他想着玉鸾宫里那受着钟隐月教导,一无所知越走越好的白忍冬;他想着那人人视他如草芥,谁人都能踩他一脚的干曜宫;他想着外人面前人人称赞的耿明机,他想着口口声声说着他沉怅雪如此风光无限,应当孝敬师长,别苛求太多的众人。
他想着还不知他就是一只小畜生的钟隐月。
心魔便由此而生。
“没人会真的对你好。”那心魔说,“待他知道了,也只会像那些人一样对你。”
“你天生就是被人糟践的命……还不如将他们全都杀了。”
“钟隐月也一样!”
“你若不早日动手,这狐狸,那只蛇,都是你日后的下场!”
“你忘了上辈子他们怎么对你的吗!”
那心魔在他身边耳语着,笑着喊着骂着。
沉怅雪猛然惊醒。
周围无比安静,空有风声阵阵,而头痛余威仍在。
他怔怔,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不知何时就靠着这棵断木睡了过去。
心魔已经不在耳边烦扰。
天色阴暗下来不少。此处被黑气笼罩,看不见太阳,但瞧天色,大约是将近晚上了。
心魔从昨晚由心而生开始,就一直在耳边嚷嚷。就算不嚷嚷,那也会在面前飞来飞去咯咯笑着。
它时时刻刻提醒沉怅雪,他已经生了心魔,走上了歪路。
可眼下连影子都没了。
沉怅雪有些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直了直身,抬手想揉揉后腰,睡在此处真是腰酸背痛。
直起身来,一件东西从身上滑落。
沉怅雪低下头,从他身上滑落下去的竟是瑞雪裘。
他愣住。
“醒了?”
声音从一旁传来。
沉怅雪偏头一看,竟是钟隐月。
钟隐月就坐在断木上,正是他的旁边。
钟隐月眼角带泪地打了个哈欠,瞧着也是刚趁机打了个盹。
沉怅雪怔怔地:“长老,您怎会在此处?”
“找你啊。”钟隐月说,“我交代完事儿,回头一看你没影了,就问了人。他们说你出来了,我就出来找你了。”
钟隐月说着,从断木上下来,站起身道:“我出来一找,看见你已经睡在这里,怕你着凉,就把裘衣给你了。”
“……您不必如此费心。”
“说什么呢,我只对你这么费心。”钟隐月走到他身前,“别人想给我钱让我费心,我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别有负担,我自己就乐意操心你。”
沉怅雪苦笑一声。
他张嘴刚要说话,钟隐月又说:“我马上准备去会会那只兔妖了。你既然提不起劲,身子瞧着也还不大好,就别去了,留在这儿吧。那件毛裘就留给你了,你刚刚睡得浑身发抖,定是此处风大吧,别受了寒。”
沉怅雪腿上还盖着他的毛裘。
沉怅雪忙道:“长老莫要如此,我受不起。”
“都说了,我是自愿的,我乐意。”钟隐月说,“别有负担。”
沉怅雪面露难色:“可我……”
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话才出口了个头,便立刻低下头去,瞧着蔫极了。
他是真受不起。
钟隐月看明白了。
他轻笑一声:“你啊,就是被人压久了,觉得自己就是什么都不配。”
沉怅雪一怔。
“被人踩在脚底下呆得太久,别人对你好都太难得,你就心里受不住,总觉得别人对你好都得明码标价才行,你必须得回敬给别人些什么才算好。你自己没付出就得到这么多,你就不安,就害怕。”
“可是别人若是真心对你好,本就不会要求你回应什么,我只想让你好而已。”
钟隐月蹲了下去,面对着他道,“从现在我的身份来说,我是你宗门的长老,对你好理所当然;不看这层身份,我是最喜欢你的,看不得你受苦受冷,对你好更理所当然。”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你在这儿待着就好了,衣服裹紧点儿。”钟隐月拍拍他,“等我解决完事情,我就带你回家去。”
语毕,钟隐月站起身来,笑着跟他挥挥手道了“拜拜”,起身离开。
沉怅雪坐在原地,懵懵地消化了半晌钟隐月刚刚说的话。
他头还痛,一时明白不了多少,但看钟隐月起身越走越远,沉怅雪就赶紧站了起来:“长老!”
钟隐月停在原地,回过头。
“我跟长老一起去。”
沉怅雪说。
钟隐月露出错愕的神情。
“啊?”他愣愣地,“你当真要同去?”
沉怅雪点点头。
不知为何,钟隐月看起来十分担忧。
“不碍事的,你就算不跟着去也无妨。”钟隐月有些慌张,“我会把邱戈和窦娴也带走,到时候回去,我会说你去帮我巡守结界了,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躲着的。”
“我本就不该躲着。”沉怅雪说,“一只兔妖而已,还不至于要我躲起来。长老当真不必如此可怜我,我与长老同去吧。”
沉怅雪态度坚决,表情也同样坚决。
钟隐月看出是说服不了他了,暗暗叹了口气。
“好吧,”他松了口,“但你决不能逞强。”
沉怅雪笑了,点点头:“长老放心。”
看着他笑,钟隐月脸上的担忧更甚了。
青隐在此时很是时候地出来了。
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下,道:“玉鸾,是时候了。”
钟隐月回过身,见是她:“他们回来了吗?”
“华药门的,一刻钟前回来了。”青隐说,“一回来就又在哭惨了,早些收拾了吧。”
“好,劳烦师姑了。”
青隐并不回答,转身就立刻幻化成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华药门的一身玄衣,亭亭玉立,一头乌丝长长垂下,五官小巧而无辜,瞧着十分惹人怜爱。
然而与之相反,青隐的表情透着一股“姑奶奶很强”的凛然英气之感。
“师姑,表情往回收一收。”钟隐月提醒她,“你这不像可怜的灵修,看你这脸就是谁敢踩你你就揍谁的。”
“你少管我,有这张脸便足够了。”青隐说,“行了,你且去那处候着吧。”
青隐回身离开了。
沉怅雪疑惑,问道:“长老,这是何意?”
“那是那只兔妖。”钟隐月回答,“好了,不多说了,我们走吧。”
“去何处?”
“该去的地方。”
此话说完,钟隐月抽出剑来,准备御剑离开。
刚踩上剑身,棚子里就传来那位路清弟子的暴喝声。
“站住!你是何人!!”
“站住!”
“安苏!给老子站住!!”
钟隐月御剑飞天,沉怅雪跟在他身后一同飞起。
两人升至空中,低头一瞧,见青隐于那棚子门口一转身就幻化成了一只兔子,从棚中疯跑出来,往外绝尘而去。
那位路清随之从棚中追出。见她跑得一路尘沙,便一边大叫着一边御剑追上。
其余几个华药门的也纷纷从棚中追出,见此情景,纷纷御剑而追。
沉怅雪眸色一沉。
钟隐月低着头,见到邱戈窦娴也都追了出来。
他们也跟着一骑绝尘出去,没了踪影。而后,棚子侧面的墙布上,有个什么东西探出头,钻了出来。
见到这只伤势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小东西,钟隐月露出一笑来。
上钩了。
第44章
兔子在满是废墟的村子里疯跑着。
后头几个华药门的修者御剑狂追, 却根本追不上。
路清骂了一声,道:“这畜生怎么这么能跑!以前从不见跑一下的!”
“别骂了,快想办法追上!”后头一名女弟子焦急道, “若是被旁人追上了,我们可就——”
“我知道!”
话音一落,他们身旁两侧立刻飞过两人。
那正是邱戈和窦娴。
两人御着脚下的剑,速度极快地掠过了他们,朝着那兔子奔了过去。
“天决门的!”路清大惊, 又紧忙喊,“你们快去拦住那只兔子!抓住它!”
两人并未理他,却也直直朝着那只兔子飞了过去。
“他可真能废话。”
比起华药门那些药修来,这两人御剑飞行的速度快多了,窦娴在风里被吹成了大背头。
她得意洋洋地笑着道:“哪儿用得着他说,我们当然要弄死这只兔子了!”
此话一落, 他们就已经来到了兔子头顶上。
两人一跃而下,抓住踩在脚下的剑,纷纷在空中一旋身子,朝着那只兔子就斩了下去。
砰地一声,两人的剑裹着各自的灵气双双一斩落地。
灵气带起剑风,又有法力加持,这两剑在地上都重重击出两个大坑,当即激起大片尘沙。
华药门的人停在了沙烟前。
路清面色扭曲,怒道:“你们干什么!不是都说了吗,不要动那只兔子!把她交给我们山门!”
不知沙尘之中出了何事,邱戈和窦娴没回答,但一只雪白的身影从沙烟之中如箭一般嗖地蹿了出去。
几人定睛一看,那竟然是那只兔子!
兔子安然无恙, 还四腿并用地再次往前奔跑而去。
邱戈窦娴也立刻踩着剑追了上去,俩人脸上各有一道抓痕。
这下窦娴笑不出来了,她脸色发青,焦急不解:“这怎么搞的,为何我们会没击中它!那到底是个什么兔子,竟连我们的剑都能避开!”
“不知道,快追!”邱戈说,“这只兔妖我们必然要拿下!若是叫玉鸾长老抢去了功劳,岂不是给师尊脸上抹泥!?”
“他那废物怎么能杀这兔妖,师兄没瞧玉鸾宫的都没追上来吗!”
话音一落,两人中间嗖地冲过去了另一柄剑。
二人双双一愣。
两人中间还飘着此人疾行而去后留下的残留法力,琼色的雷光正在空气里滋滋作响。
窦娴往那头一望,就见御着那柄雷剑跑到他俩前面的人,竟然是白忍冬。
他比他俩快多了,直逼那兔子而去。
“白……!?”
窦娴震惊无比。
白忍冬很快追上了兔子。他站在剑上,抬手以指画符,接连放出三个雷术。
地上被雷术炸起数道巨大沙尘,兔子在尘烟里左躲右躲。
三道雷全部落空,白忍冬却不急不忙。他手上又动几下,于是阵阵惊雷轰轰落下。
每一道雷都在地上炸出轰隆响声,炸起满天尘埃,威力巨大无比。
见此,邱戈面色扭曲:“这小子是怪物吗!?他觉醒灵根才几日啊,为何能放出这么多威力如此巨大的雷术!?”
窦娴也惊呆了。
饶是她,这会儿也话都不会说了。哆嗦了半天嘴唇,她才喃喃道:“这就是雷灵根……难怪,难怪师尊会说,雷灵根的都是惊世奇才……”
华药门的也惊呆了,他们站在远处,呆呆地望着白忍冬站在那柄剑上,对着地上的兔子连发雷术。
面前已经如尘暴一般,漫天黄沙。
最终,尘沙里传出一声惨叫。
那声音低低,不似人声,听着像兔子叫。
华药门的人如梦初醒。
他们立刻互看一眼,神色紧张,又回头去看他们的长老。
云渡长老在漫天的尘沙里向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先静观其变。
邱戈窦娴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这番无言的表情交流。
两人御剑四处看:“解决了?”
“听着是这样的。可这漫天的尘沙,完全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邱戈话都没说完,一阵很是时候的风吹了过来。
风不小,将漫天的尘沙吹动了。
风沙吹来,十分迷眼,且这沙粒打到脸上,令人感到阵阵刺痛。
窦娴扬起手臂挡脸,邱戈也抬起胳膊,在自己的臂后眯起眼,望向风吹来的方向。
那处似乎有人。但风沙太大,邱戈看不清。
待风沙吹散,所有人都睁开眼,往那处一看,来的竟是钟隐月。
他身后是沉怅雪,还有温寒和陆峻。
钟隐月手上捏着一张青色符纸,那符纸在他手里正发着幽蓝的光——看起来,这阵吹走黄沙的风就是他召来的。
风停了,那张符纸也在钟隐月手上当场化作尘埃,随风而去了。
场面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钟隐月。
钟隐月看向白忍冬,瞪了他一眼:“滚下来!”
白忍冬浑身一僵,点了点头,乖乖御剑落到地上,收起剑来,缩着脖子蔫蔫地过去了。
钟隐月抬手捏住他的脸,扯着把他往身边拉:“主意真大啊你,我都没教,你就敢御剑飞了?”
白忍冬被扯得脸都红了,嗷嗷喊疼:“师尊!师尊!弟子是看那兔妖出来了,干曜宫的师兄师姐们都追上来,弟子想为师尊争脸面才——”
钟隐月脸色并未好转,但将他松开了。
白忍冬捂着自己被拽红的半张脸,哭丧着表情,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用不着你给我争。”钟隐月皱眉说,“你才修道几天,还正在摸索,不经师长教导,自说自话地一个人就敢尝试没试过的法术,一个搞不好就有可能走火入魔!以后不许这样了,给我小心点。”
白忍冬捂着自己的脸:“是……”
钟隐月看向其余人。
远处的邱戈和窦娴也落到了地上来,华药门的也同样。
钟隐月又看向一旁。
地面上已经被白忍冬轰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雷坑。一只兔子脏兮兮地倒在其中一个焦黑的坑里,一动不动。
它的身形比起一般的兔子来巨大很多,身形也瘦削极了。
路清见此,默了许久,紧张的脸上慢慢展现出放松许多的笑意来。
“师尊!”他回过头,难掩欣喜,“师尊,那兔子死了!”
云渡长老虽然面目依然平静,眼睛里却也有和路清一样压不下去的光芒。
他搓了搓手,朝着钟隐月走来。
他向钟隐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钟隐月向他弯了弯身。
“多谢玉鸾长老相助!”
云渡长老竭力压着心中喜悦,平静的声音中却仍压不住话尾的颤抖。
他抬起身,说:“玉鸾长老果真是天决门中人,门下弟子竟有如此实力,果真不可小觑!”
钟隐月淡淡:“云渡长老过奖。”
“玉鸾长老不必如此自谦。听闻您方才所言,这位弟子修道不过数日,竟然就能为民除害,除妖卫道,初次下山便能立下如此功劳,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云渡长老说,“那么……玉鸾长老,云渡之前所说的不情之请,还请长老成全。”
云渡长老向他行一大礼,深深躬身下去。
华药门的余下几人也都向钟隐月深深行礼。
所有人都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笑了笑,上前将云渡长老扶了起来。
他笑意吟吟地对云渡长老说:“长老这是什么话,这兔子害死长老门中那么多弟子,哪儿是什么不情之请?只是我门下弟子太过不近人情……我瞧着,是将这兔子直接杀死了。若是尸骨也尚可的话,长老想带走便带走吧。”
云渡长老大喜过望,当即朝着钟隐月跪了下来。
“多谢玉鸾长老成全!”
云渡伏地,竟然向他跪拜起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空中仍然盘旋着散不去的黑气,钟隐月举着一张燃着火光的雷火符,走在前面,要带着天决门的弟子回到棚子那边去。
邱戈和窦娴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脸色发黑,都对这次除妖卫道的事很不满意。
两人都很不甘。
可那兔子眼下已死,再不甘心都没有什么办法了。
不过窦娴心里不舒服,开口就阴阳怪气起来:“玉鸾长老好大的威风。除了妖,不赶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反倒将妖怪的尸骨留给他人,真是会做好人。”
钟隐月没理她。
被钟隐月无视,窦娴更气了。
可她又不能当面跟钟隐月叫板,便猛一转头,怒火中烧地瞪向沉怅雪:“沉师兄更是好威风啊!不与干曜宫的一同,反倒与玉鸾宫的相谈甚欢!你是不敢杀这兔妖吧!师尊说得没错,你果真会与这妖怪——”
“师妹!”
邱戈厉声喝住她。
窦娴喉头一哽,撇了撇嘴。
邱戈临开口前,沉怅雪也瞪了她一眼,眼中杀气腾腾。
不过窦娴压根不把他这威胁警告的眼神当回事。邱戈喝完一句,她还回瞪了回去。
“行了,你也不用这般咄咄逼人。”
钟隐月突然灭掉手中的雷火符,回过头,慢悠悠道,“那兔子还没死呢。”
身后众人皆是一怔,只有沉怅雪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还未死?师尊是什么意思?”温寒懵懵道,“师尊是看出了白师弟并未将那兔妖置于死地,还将它交给了那些华药门的药修们?”
邱戈一听,立马急了:“玉鸾长老,你这是做什么,你这岂不是把除了兔妖的功劳拱手让人了吗!”
窦娴也说:“天决门可是天下第一,这次明明有我们在场,除妖的却是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药修!此事一旦被天下人知道,天决门还有什么脸面!?”
她急得在黑暗里甩着袖子跺脚怒骂,“我就说不该把事情交给你们玉鸾宫,真是一群废物!一只兔子都处理不好!邱师兄,我们快些回去!这个废物不要脸面,师尊可要的!”
邱戈也是连话都不想和钟隐月说了,拔出腰间的剑便回身就走。
窦娴跟着他回过身,两人刚走出去两步,钟隐月慢悠悠出口:“站住。”
“谁要听你的话啊!”
窦娴回头按住下眼皮往下一拉,朝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脚上一步没停。
钟隐月一抬手,一道符咒突然飞至二人身前,轰的炸开一片雷火。
邱戈窦娴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窦娴气恼回头:“你做什么!”
“让你们站住。”钟隐月道,“你们两个不懂尊敬师长,没被教规矩,我也不想教,反正日后有个相当恐怖的人会替干曜教你们。但是今晚,你们不能坏了我的事。”
“哈?”窦娴莫名其妙,“说什么呢你,明明是你将那兔妖——”
“你非要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山的山头弟子的话,就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头顶。”钟隐月道,“这黑气散了吗?”
窦娴怔了怔。
邱戈也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仰头懵懵看向头顶。
玉鸾宫几个弟子跟着仰起头来,看向上空。
“这么一说,这黑气怎么丁点儿没散?”温寒心中犯嘀咕,“就算那兔妖真没死,可既然被师弟再次重伤濒死,那这儿的黑气多少该散去一些才是。可这会儿不但没散,反倒越发浓郁了。”
邱戈和窦娴立刻都迷茫了。
俩人看看头顶,又在黑暗里互相看看彼此。
显然,他二人的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了。
也是到了这会儿,他俩才终于想起了沉怅雪。
两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问:“沉师兄,怎么回事?”
“你一定知道的!”窦娴说,“快说啊,怎么回事,师尊的功劳都要没了!”
沉怅雪一直抱着双臂闭目养神,听到终于被叫了一声师兄,他才回过头来,凉薄地瞥了他俩一眼。
“不知道。”他声音淡淡。
“你!”
窦娴气极,拔出手里的剑就朝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你故意的是不——”
“嘘!”
窦娴刚走到半路,钟隐月就将她一把抓住,还抬手嘘声示意她安静。
窦娴正在气头上,刚要嚷嚷几句,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脚步声。
还夹杂着一些说话声。
“快些,搬到那边去!”
“那边掩人耳目些……快快,做事都迅速些!”
是华药门的云渡长老的声音。
天决门众人纷纷脸色一变。顾不上双方正在争执,所有人迅速四散躲好。
钟隐月躲到一片废墟后方,玉鸾宫的一群弟子跟着他钻了过来。
所有人屏息凝神,悄悄将脑袋探出一些来,偷偷瞧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气遮天,空中无星无月,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没光的话这群华药门的也不好办事,所以那位叫路清的弟子举着一个火把,领着人走了过来。
云渡长老走在他身侧。
两人后方,一个弟子手里正揪着那兔子的耳朵,把它拎麻袋一样拎在手里,着急忙慌地跟在两人后面。
云渡长老环顾四周,停了下来。
路清举着火把,将四周打量一圈,又试探着小声呼喊几声,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回头对云渡长老点了下头。
云渡长老点点头,对其他弟子说:“就这里,快把它放下!”
那弟子把兔子扔到地上,蹲下去扒开它脖子上的皮毛。
他脸色一变。
他又往下扒了几下,脸色越来越难看。
“师尊!”他抬起头,满脸惊惶道,“没有啊,这只兔子身上没有!”
云渡比他还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这怎么会没有,你一边儿去!”
路清抬手就把火把塞给旁边的弟子,蹲下去把他往外一推,自己上手将兔子胸前的毛猛揪一通,露出了胸口灰白的皮肉来。
见到那一片只有血迹没有任何纹印的皮肤,路清的脸色都跟着灰白了。
“怎么会没有?”他声音颤抖,“师尊,怎么会……”
云渡长老这会儿也已经面无血色了。他愣愣地盯着这只兔子的尸骨,嘴唇哆嗦半晌。
他也喃喃:“这怎么会……怎么会……”
正当此时,一阵莫大的风卷着黑气呼地吹来,呼啸如号泣。
这风十分邪门,风大如能排山倒海,将众人吹得倒的倒歪的歪。
一华药门弟子手上的火把一歪,竟生生被这风吹灭了。
一阵笑声从风中响起。
四周归于黑暗,华药门的众人的心纷纷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一片死寂,无人敢开口询问是何人在笑。
这片黑暗之中,一阵黑气涌到云渡长老身边,竟然渐渐地化作一个半人半妖的怪异之姿。
“长老,”她凑到云渡耳边,轻轻耳语,“长老……是在找什么?”
云渡长老一声惊叫。
她尖声笑起来,伸手就去掏云渡的心口。
远处飞来一符咒,在二人身间炸开惊雷。
有一瞬间,此处废墟亮如白昼。云渡长老反应不及,被惊雷炸出去了数米远。
那妖人也被炸退数米。
“好了,可以了,暂停。”
雷火符再次从手中亮起,钟隐月从废墟的残垣断壁后走了出来。
他伸手一挥,这道符也飞至华药门那群人之间,照亮了一切。
云渡长老撞到一棵断木上,目光惊惧,不停发抖。
而另一边,那怪异的妖人站在那处,端着一只被雷击得焦黑的手臂,手臂前端是一只可怖的利爪。
她佝偻着身子,歪着脑袋,一双眼睛里看不到眼白,只有漆黑的瞳孔在死死盯着钟隐月。
虽然她化作半人半妖之姿,脸上亦是半面人面半面兔脸,但能从那些有着人的形的五官中看出,那是青隐今日化作的玄衣少女。
她皮肤灰白,浑身是血,身上往外散发着阵阵黑气。
华药门的人几乎都失了声。
所有人瞳孔颤抖,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兔妖死死地瞪着钟隐月。
“别这么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钟隐月淡淡道,“在我们开始动手之前,聊聊天怎么样?华药门问渡山的安苏女弟子。”
兔妖浑圆漆黑的瞳孔一缩。
华药门的众人难以置信地望着钟隐月,也个个惊得瞪圆了眼。
兔妖声音嘶哑:“你……认识我?”
“本来不认识,”钟隐月答,“但你的师兄师弟师姐们实在不会演戏。”
华药门的弟子们好似突然被打了一拳似的,纷纷低下头,不敢再抬头看钟隐月。
“我说的是吧,云渡长老。”
钟隐月又笑了笑,看向不远处坐在地上吓得哆嗦的云渡。
云渡长老哪里还能应声。他已在那儿抖成了筛子。被钟隐月点名,他张张嘴吭哧吭哧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儿来。
兔妖见此,又笑了出来。
这次的笑幸灾乐祸又无可奈何。
她看向钟隐月:“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阻止我?”
“你知道的。”她喃喃地说,“你知道……他们刚刚是要干什么。”
“我知道。”钟隐月说,“你刚开始屠戮那会儿,他们之所以听闻了兔妖的杀戮之事就立刻派山门弟子出来搜寻,不是为了除妖卫道,只是怕兔妖会死在别人手上。”
“他们知道,那个兔妖就是你。”
“我不知道在云渡山发生了什么,但你身上的命锁一定还没被解除,便走火入魔成了妖物,行害于世间。”钟隐月说,“一旦你死在他人手中,在为你处理尸骨时,你身上的命锁便会被人发现。”
“命锁之法特殊,每位长老为灵修弟子定下的命锁,只要将其细查,便能立刻查到长老头上。”
“云渡长老是怕事情败露,才将兔妖之事追得如此紧。”钟隐月说,“他来这里,便是想用尽一切手段为你收尸。不过他可不是好意……他是想活撕了你带有命锁纹印的那层皮,以销毁罪证,自保清白。”
“聪明呀,玉鸾长老。”兔妖笑了起来,“那你……拦我做什么?你觉得,他不该死在我手里吗?”
钟隐月还未出言,沉怅雪忽然从他藏身之处的一块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兔妖似乎感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看到沉怅雪的一瞬,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忽然亮起了一些异样的光。
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应存在的幻影,她缓缓直起身来,怔怔地望着他。
两人遥遥相视,都未出声,只是互相看着。
半晌,兔妖仿佛是看到了个笑话的结尾一般,噗嗤笑出了声。
她扬起脑袋,仰天大笑,不知是在笑什么。
她还未笑一会儿,窦娴突然从角落里举剑杀出,朝着她的心口便一剑逼去!
邱戈见此,也立刻从树后飞出。他一剑拔出,同样直逼兔妖。
眼见着那两把剑要贯穿她的心口,兔妖身上的黑气突然暴起,化作狂风,向四周喷发。
两人瞬间被卷进风里,随着两声尖叫,又被重重摔向四周。
情况凶险,温寒没想那么多,迎着黑风张嘴就喊:“邱师兄!窦师姐!”
兔妖身上的黑气仍未消散,她在这片黑风里大笑起来。
“拦我干什么!”她朝着钟隐月歇斯底里地大叫,“为什么拦我!为什么拦我!?你也和他们一样!什么狗屁天决门,什么狗屁玉鸾!!”
“你们所有人都一样!都一样!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以为自己多道貌岸然吗!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谪仙了吗!?以为谁都能是修道路上的垫脚石了吗,以为自己动动手指就真能定他人生死了吗!!”
“既然就没想把灵修当弟子,为何又收了!不是说众生平等吗,不是说护卫众生吗!?”
“灵物不算众生吗!不算吗!?”
她喊得撕心裂肺,仿若喉咙都在滴血了。
“凭什么!”她喊,“你凭什么拦我!玉鸾!你明明都知道了,为什么要拦我!!”
第45章
她身上的黑风向外呼啸着。
风中的黑气化作风刃, 华药门的人接连被划伤臂膊脸颊。
三四声尖叫惊惶响起,几人被卷入了黑风,在其中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黑风越来越大, 连废墟中的那些房梁巨石都被一同卷起,在风中撕裂,扔向了四方。
“连天决门的都要拦我!”她在风中撕心裂肺, “连天决门都要拦我……这天底下第一仙门的天决门都要拦我!!”
“哈哈哈……连天决门都如此!这天底下,到底哪里还有诉苦之地!?”
她疯了一样笑着,渐渐笑得声音沙哑。她身下慢慢被卷起漫天的风沙,眼看着要将她包裹起来。
钟隐月终于不再沉默。他在强风里扬起手,一符攻去。
一道惊雷随着符咒逼向黑风中心。兔妖同样一甩利爪,地上立即飞升起一道土墙。
玄雷击中土墙,砰地炸成沙尘。
钟隐月二话不说,手中又三道雷咒飞出。
这三手雷咒却没攻向沙尘之中, 而是打在了两侧空地上。
兔妖一声惨叫,竟在一处被雷咒击中的空地上飞了出来。
“中了!”
温寒在后面喜道。
兔妖被惊雷炸得浑身焦黑,身上还有玄色雷光滋滋作响。她按着自己的心口,僵着身体,已经一动都动不了。
她咬着牙,竭力抬起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恨恨地盯着钟隐月,眼眶里有血珠往下淌。
那是血泪。
钟隐月甩甩袖子,朝她走了过去。
“我倒不是想要拦你。”他说, “你觉得不甘心,想报仇,那随便你。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若要讨债,便去找债主。”
兔妖冷笑:“云渡不是债主吗!”
“他当然是,”钟隐月说,“可是这个村子不是。”
“如何不是!”兔妖哑声喊,“我潜心修炼,好不容易修成人形,拜了师……却被山中弟子羞辱嘲讽,那云渡更是在我体中炼灵药,以让自己修为大涨!”
“我修了三百年……玉鸾!三百年!!”
“你们这些凡人……若有仙缘,若与你天决门有仙缘!只需等上十年,登山一试便可!”
“可我呢!我要三百年!!”
“我要三百年……同样的门槛,你十年便能去一试!可我单单是想要上那仙山一步,只这一步!我便要三百年,我们便要三百年!!可你们呢!我们如此竭尽全力,上了山,却还要上一把锁!仍然像个牲畜一样被你们这些人锁着!”
“这世道不公,便是人修对我不公!人修对我不公,凡人也难辞其咎!”她声嘶力竭,“我在报仇!”
“你哪里是在报仇!?”
白忍冬突然出言大喊。
钟隐月眸光往回瞥了瞥,并未回头。
白忍冬似乎忍无可忍了,声音同样歇斯底里:“害你的是那些华药门的,与这村子的人有何干系!”
“你为何将他们活活吃了,为何在一母亲面前生吞她女儿,还将骨头吐出来!?她至亲之人皆被你那般残暴地杀死在面前,你要她如何活下去!?”
“你若也是这般痛苦过来的,你为何不知无法活着有多痛!”白忍冬嘶喊,“你为何要做曾经让你最痛苦的事,你为何——”
“我为何不能做!”兔妖大叫,“这是你们欠我的!这是所有凡人欠我的!!”
“我三百年的年月,我花了三百年才走到华药门,华药门就这般对我!!”
“都还给我!”她大喊,“所有凡人的寿命,都该赔给我!!所——”
一道剑光。
兔妖的脖子上一寒,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现在其上。
一剑割喉,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她的嘴角缓缓流淌出鲜血来。
她死死地盯着钟隐月。死前,她的眼睛里又漫上许多恨意。她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倒了下去,姿态歪曲地躺在了空地上。
空中的黑气当即少去大半。
天上,一轮寒钩渐渐显现出形状来。从残留黑气的缝隙间,寒冷的银光落在地上。
钟隐月收剑入鞘,回头看向华药门。
云渡长老惶恐地望着他,其他弟子在方才风停时也摔到地上,伤的伤昏的昏。
那些还醒着的都瑟缩着,眼神躲闪,连对视都不敢与他对视了。
钟隐月站在兔妖的尸身旁,一时也没做声,只是沉默地握着剑鞘盯着他们,眼神平静,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云渡长老扶着身后的断木站起来。
他抹了抹脸上的冷汗,强撑着笑起来:“玉鸾长老真是好生威风,那这兔妖的尸身……”
“……你要拿?”
云渡长老脸上表情微僵,似乎也是觉得难以启齿。不过隔了须臾,他还是又点了点头。
钟隐月服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老头。
他都被活活气笑了:“云渡长老,钟某这辈子没见过您这么厚脸皮的。”
云渡长老赔着干笑:“玉鸾长老可不能轻信一只兔子瞎说啊。灵修地位卑贱,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不巧,我就喜欢听灵修说话。”钟隐月说,“兔妖尸身我会交给杀仙阁,今日之事也会上报。贵门的安苏女弟子之事,就交给能决断的人去决断吧。”
云渡长老又一次面色惨白起来。
“玉鸾长老!”他忙跑过来,给他当场跪下,立马哭得涕泪横流,“万万不可啊,玉鸾长老!这点事情,何必惊动杀仙阁!?”
杀仙阁是这原书中唯一能为修仙者定下杀罪与废罪的地方。
虽修仙者大多为正道之人,但其中难免有披着人皮的畜生。
唯一能为这些人定罪的,便是杀仙阁。
杀仙阁的人,能废去修仙者全部修为,赶回凡世,此为废罪;若是太严重,他们亦能为其定下杀罪,且会立下法阵,令其无法化作鬼修,只能去往生,重新投胎。
钟隐月冷然对云渡道:“若是云渡长老当真无罪,怕什么杀仙阁。”
说完这句,钟隐月抬脚就把他踹开了。
云渡已经吓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一被踹开,他又立刻爬起来,嗷嗷哭喊着要去扑钟隐月: “玉鸾长老!云渡已修行六百年了,六百年!你可知六百年是多长的年月,此事一经上报——啊!!”
云渡长老话到一半,突然惨叫。
钟隐月回头炸了他两个雷,一甩袖子,回身离开。
两道惊雷威力十足,云渡长老再不敢说话了。
钟隐月四下扫了一眼,原先那被华药门弟子拎着耳朵带来的兔子尸体已经消失不见,想来青隐是已经先一步回去棚子那边了。
临走前,钟隐月朝温寒挥挥手,吩咐他把兔妖带回到马车上。
温寒点头说好,背上那兔妖便一溜烟走了。
交代完一切,钟隐月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不知道怎么了,又在愣神了。
他望着那兔妖倒下的地方——那里现在已经一片空空荡荡。
沉怅雪目光怔怔的,好似在想那兔子,又好似在看着别的什么。
钟隐月叫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叫回过神来。
“没事吗?”钟隐月问他,“叫了你好几声了。”
沉怅雪沉默片刻,低下眼帘,乖顺回答:“没什么。”
钟隐月沉默。
他猜到了什么,可周围都是外人,又不好细说。
他只好说:“那我们回去那棚子报备一下,就回山了。”
“是。”
沉怅雪应着,跟着他离开了。
一行人回了棚子那边。
路上,系统也显示任务完成。
可接下来,它又蹦出来了一条任务:
【请在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中,稳定目标人物的情绪。 】
【可解锁成就:怜惜】
【可解锁道具:(密)】
道具暂时不给展示。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钟隐月点了确认,心中又犯嘀咕:兔妖已死,接下来就只用报备一下,回山去就好了。
还会有什么剧情发展?
现在身边都是外人,钟隐月本打算等上了回山的马车,就安抚安抚沉怅雪——毕竟同类死在眼前,不舒服是一定的。
这同类还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同类。
钟隐月回头瞧了沉怅雪一眼。
他虽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但一直低着头,木木地跟着他的脚步,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或许,不该等上什么马车再说。
思及至此,钟隐月及时开口:“那只兔子,瞧着已经入魔了。”
“嗯?”
跟在他身后的陆峻和白忍冬扬扬头。
钟隐月用余光瞥见沉怅雪也抬起眼皮看他,瞧着是听见这句话了。
他在听就好。
钟隐月就继续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总之,她已经被自身的怨气淹没,彻底入了魔,变成了妖修。她已经完全听不下他人劝诫,满心都是怨念,说再多也是无用了,只能一剑杀之。”
“她杀了太多无辜平民,虽说最终也没将真正让她痛苦的仇人如何,但杀仙阁会做出决断的。”钟隐月说,“她也该为过去杀了的无辜之人以死谢罪。我想,这样是最好的。若真如她所说,那长老若真的用她炼药了,杀仙阁便会定一个死罪。”
“届时九泉之下相遇,她还能复仇。或许我做得不对,但我确实也不想让他们再脏了她的轮回路。”
“这怎么能是师尊做得不对呢!”白忍冬忙说,“这样自然是最好的!那女童是无辜的,兔妖纵使如何可怜,也不能这般残杀一个孩子!”
钟隐月笑笑,摇了摇头。
他瞧了眼沉怅雪。沉怅雪的目光偏到了别处去,这些话好似没让他舒服半点儿。
钟隐月又补了句:“不过,灵修在此世修行始终是难的。她这一桩悲剧,若是有一个好师长,为她引领正路,是定能避开的……虽说她十分偏激,但我还是不讨厌灵修。”
“这倒的确。”
两个玉鸾宫的弟子点着头。
钟隐月偷偷看沉怅雪,他没反应。
钟隐月疑惑。
沉怅雪不在乎他对灵修什么态度吗?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转回头去走路,默默思忖沉怅雪到底想听什么。
他捋了捋。
沉怅雪不知道钟隐月知道他是灵修,沉怅雪在干曜宫那儿受尽白眼。
他想转到钟隐月门下,这次钟隐月不得不出面清理了一只与他处境应该十分相似的兔妖。
那他应该很在意钟隐月刚刚的这番话啊。
是刚刚杀兔妖的时候太利落了,震撼到他了?
瞧着是挺心神不宁的。
钟隐月心中突然有些犯咯噔——不会以后就讨厌他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钟隐月立马坐不住了。他赶紧拿出玉镜狂按系统,问它能不能查询好感值。
好感值一出来,就见那团数值原地没动。
钟隐月松了口气,可转眼就更纳闷了。
那他这是什么反应?
钟隐月想不明白。
很快,他走回到了棚子里。
棚子跟前,青隐已经回来了,她正趴在地上摇着尾巴打哈欠。
看见钟隐月,她抬了抬身:“回来了?”
“回来了。”钟隐月蹲下身去,小声询问,“师姑辛苦了,您应当不是被真的揪了耳朵吧?”
他说的是那青隐幻化作的兔子被华药门的人揪着耳朵拽出来的那会儿。看见那只兔子被拽着最敏感的耳朵,钟隐月吓得差点骂出声来。
“当然不是我了,你蠢吗,我怎么会让区区华药门的拽了我的耳朵。”青隐说,“被你家弟子打了那会儿开始,就是我的幻术了。”
钟隐月干笑:“不愧是师姑。待回了门,我定让这不懂事的为师姑谢罪。”
“用不着,我早已料到了。”青隐说,“你快去里面打个招呼,回山门吧。”
钟隐月点点头。
他进了棚子里面。
棚子里的村人们仍然死气沉沉。钟隐月向他们报了兔妖已死后,村人们才大喜起来,又纷纷感激涕零。有几人冲过来,痛哭流涕地向他跪拜。
钟隐月将他们一一扶起。
翠儿的生母坐在远处愣神半晌。好半天,等钟隐月把那些人都扶了起来,她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悄悄地询问:“长老……我家翠儿呢?”
“……”
“翠儿回来了吗?”她眼睛里闪着光,“她在哪儿呢,长老?”
钟隐月说不出话。
他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他从怀里又拿出她交给他的翠儿的血衣。
他把血衣交回到她手中,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说一句话。
这母亲愣了半晌,最终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钟隐月心中默然。
他看着她坐在身前大哭半晌,抬起头,看见易震和温道长站在棚子后方。
他朝他们躬躬身。
那俩人回以一礼。
片刻后,易震走出棚子来送他。
“我便就此告辞了。”钟隐月说,“事情正如我之前所告,那兔妖的事十分复杂。那些华药门的,我想也不会回这棚子里来了。”
先前易震就听他说过猜测了,这会儿倒是不意外。
他点点头:“果真如此吗……真想不到,云渡长老如此拼命追赶这妖,竟是为了为自己遮罪。”
“世事难料。”钟隐月跟着长叹,“我回门后,会向掌门上报。若是需要,日后掌门应当会派药修前来。”
“有劳玉鸾长老了。”
易震向他深深行礼,钟隐月带着一行人回身离开。
走至离村有一段长路的三辆马车前,钟隐月往马车后的江河里探头一看,江河水的黑色也褪去了不少。
兔妖一灭,她的怨气和身上的妖气也随之消散,村中的黑气都稀薄了很多。
见他回来,温寒从他们那车上下来了,走到他面前说:“师尊,这兔妖尸身放至何处才好?”
“自然是要带回山门去。”钟隐月说,“放到你们那儿也不好,先放到我那边去吧。”
“是。”
温寒应着,招呼了陆峻过去,将尸身搬到了钟隐月车上。
俩人忙活了会儿,钟隐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看见邱戈和窦娴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
“哎哟,”钟隐月笑起来,“瞧我,我都没注意到你俩不在,光想着那兔妖了。真是抱歉,你俩就回头跟干曜告状去吧,就说今日这兔妖的功劳都归我了,都没顾得上你俩挨了一顿打。”
邱戈窦娴的脸色好似牙疼。
温寒陆峻两人偷偷笑出了声,又觉得搬着尸身时这般偷笑不好,赶紧又立刻抿直嘴巴。
弄好了尸身,两个人退出钟隐月的马车,朝钟隐月说:“师尊,尸身已搬好了。”
钟隐月应了一声,朝他俩那边走了过去,去看看尸身。
他本和沈怅雪站在一处,这一走,沉怅雪便孤零零留在了原地。
走过去查看后,见这尸身摆放得当,钟隐月便点了点头。
“就这样放着她回去,似乎也不好。”钟隐月自言自语,“我将她化为原形带回去罢。你们都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早日回去歇着。”
“多谢长老。”
邱戈和窦娴臭着脸不情不愿地嘟囔着说完,回头就走。
温寒睨着他俩上了他俩的那趟马车,又睨着他俩毫不留恋一溜烟就把轿子开走,朝天翻了个白眼。
“师尊用个法术,一会儿的空而已,弟子们能等。”温寒说。
“等什么,如此晚了,回去便直接睡了。你们回你们的别宫去,我回我的山宫,本就不同路。”钟隐月说。
温寒想想也是,便说:“那弟子们失礼了,师尊请一路小心。”
钟隐月挥了挥手,示意他知道了。
温寒看向沉怅雪:“沉师兄与我们一同回去吗?我可让马车绕下远路,停去干曜宫一趟,送沉师兄回山。”
说到这儿,温寒又睨向那两人的马车行去的方向,“邱师兄和窦师姐也真是不近人情,明明这儿还有个沉师兄,还半点儿不留情地就走了。”
沉怅雪笑笑:“那……”
“你跟我走。”钟隐月开口。
沉怅雪立刻不说话了。
弟子三人看向钟隐月,一个个眼睛都十分茫然。
“好歹是干曜宫的首席大弟子,不能怠慢。”钟隐月对他们仨说,“行了,你们快回去睡觉。”
三个弟子称是。
钟隐月这么说,他们也就不再反驳,回身上了马车就走了。
两辆马车接连离开,钟隐月目送那三人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后,也回过身,准备将这兔妖化作原形后,就领着沉怅雪坐马车回去。
沉怅雪站在后面,看着他走到他的那辆马车前,举起手准备用法术。
沉怅雪望着他的背影。
【我三百年的年月,我花了三百年才走到华药门,华药门就这般对我! ! 】
那兔妖的话仍如雷贯耳,一声一声炸在他的耳边。
【我们如此竭尽全力,上了山,却还要上一把锁!仍然像个牲畜一样被你们这些人锁着! 】
一切都已结束,四野寂寥。空中的黑气散去许多,已经能隔着残留下的微薄黑气看到空中的月亮了。
沉怅雪却仍然喘不过气来。
心魔还在他耳边笑。
那兔妖看见他时,忽的那一笑,也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长老。”
他开口。钟隐月刚抬起来准备用法术的手一顿,回头看他:“嗯?”
“长老,”沉怅雪说,“若有一天,我也和今日这兔妖一样……入了魔,听不进任何劝诫,满手都是人命。”
“长老……也会如今日一样,对我下杀手吗。”
他声音很轻,仿佛要消散在带着血味儿的风里。
钟隐月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怔了半刻,缓缓回过身来。
他张张嘴,刚要说话,突然,右手完全不听使唤地一把把他拽了回去。
钟隐月呜嗷一嗓子,猝不及防地被拽回身去,面对着兔妖的身体,手中突然捏出一个不小的法术。
法术用到了兔妖身上,这是让她恢复原形的法术。
只是不知为何,钟隐月不听使唤的右手在其中加入了过多的法力,令这使妖恢复原形之术威力巨大了许多。
可它就只是让灵物现原形而已啊!
钟隐月被右手拽得半个身子摔在了马车上,心里莫名其妙着怎么会突然如此。
他摔到了膝盖,痛得嘶声吸凉气。
沉怅雪吓了一跳,往这边跑过来了两步,询问:“长老,怎么了?有伤到吗?”
“没。”钟隐月揉着刚撞到的膝盖,犯着嘀咕,“我这怎么搞的,怎么刚刚突然手就不听使唤了……”
他边说边纳闷地看了几眼马车上。
刚刚的法术已经让兔妖变回了原形,这是一只和沈怅雪很像的兔子,只是皮毛为棕色。
它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沉怅雪的脚步声近了几分。
“没摔伤便好,”他说,“长老……”
“哦,对对,你刚刚说的事,我——”
钟隐月想起他刚刚问出来的问题,张嘴正欲回头去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一回头,话却直接哑在了嗓子眼。
他瞪着两眼,傻愣愣地望着沉怅雪。
他跟活见鬼了似的。
钟隐月这表情变得突如其来,仿佛沉怅雪就是个活鬼。
沉怅雪心中疑惑:“长老?怎么了?”
青隐站在一旁,望着他的身姿,一阵无言:“……”
青隐在沈怅雪后面咳嗽了声。
她这一咳嗽,沉怅雪才慢吞吞地发觉身后衣物有些不适。
他回头,腰后的白衣怪异地鼓起来了一块。
沉怅雪诧异地皱眉,没懂这是怎么了。
心中一疑惑,他又感到头上有什么异物动了两下。
这异物还很长。
沉怅雪下意识地伸手一拉,把头上的异物拉了下来。
毛茸茸的,一只长耳朵。
沉怅雪登时瞳孔一缩。
脑袋上的另一边,有什么长东西立刻惊得立起——他知道,那是他的耳朵。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上,多了两个兔子耳朵!
腰后的那个鼓起是他的尾巴! !
第46章
沉怅雪的脑袋上, 多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面对此情此景,钟隐月话都不会说了。
他愣愣地望着沉怅雪。
半晌,他默默抬起手,捂住下半张脸,耳朵根都红了。
糟了。
我嘞个豆啊,这么萌。
钟隐月感到自己的脸上温度在蹭蹭往上飙——从前,有人在网上说兽耳就是爆萌神器,纸片人装上它立马就能晋升萌王,钟隐月没信。
他现在信得起飞。
可沉怅雪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抓着手里的兔耳,瞳孔地震,表情颤抖,连手都哆嗦得如同在筛糠。
钟隐月被萌得大脑都停止运转了,好半天才注意到他神色的不对。
他这才意识到什么:“沉怅……”
刚出口两个字,钟隐月甚至都没叫全他的名字,沉怅雪就突然浑身猛地一哆嗦。
他蹭地后退大半步,似乎还小小跳起来了一下。
那简直是个兔子突然受惊的标准反应。
沉怅雪的整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表情恐惧极了,仿佛面前的钟隐月即将将他活吞了一般。他抬起双手,扣住自己头上的兔耳,一转身就立刻化作一阵水光,蹭地飞散离开。
“哎!”
钟隐月始料未及,转头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你跑什么啊!?”
这是遁术。
修者能化作自己的灵根之气, 进行短距离的位移。
跑得不会太远,一般都是在发现自己打不过妖兽和对手时使用的遁地之法。
“当然要跑了。”青隐声音淡淡, “被你看见了原形,吓都要吓死了吧。”
“啊?”钟隐月疑惑不解, “不至于吧,我一直向着他的啊!原形暴露给我又不会怎么样!”
青隐叹了口气,知道和他多说无益,便不愿再说,只道:“还不快追上去看看。”
她一句话让钟隐月如梦初醒。
他慌忙应着“对对对”,转身化作雷气,跟着冲了出去。
顺着一路上残留的水灵气,钟隐月追到不远处的废墟边。
沉怅雪又逃回来了这里。钟隐月跟着水灵气残留走进村子,没一会儿,便看见沉怅雪正躲在一处残垣断壁之后,正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拼命地按着自己的脑袋,硬拉按拽地扯着自己的两只兔耳。
他又拉又按又拽的,慌得六神无主,似乎是完全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只想快点让它从自己脑袋上消失。
钟隐月刚看到他,便在远处愣了一下。沉怅雪的脸埋在两只袖子里面,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看到他在发抖。
他似乎在害怕。
钟隐月终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了,沉怅雪在害怕。
钟隐月缓缓走进废墟,走到那片残垣断壁之后,小心翼翼地叫他:“沉……”
脚步踩在废墟的石头木块上,响起沙土被踩下去的声音。
钟隐月进来还没两步,沉怅雪那双耳朵便敏感一抖。
沉怅雪立马捂住兔耳,嘶喊起来:“别过来!”
钟隐月立马不动了。
沉怅雪捂着自己的耳朵,在那里缩成一团,头都不敢抬。
“别过来……”
沉怅雪声音发抖,拼命捂住这象征着他地位卑贱的东西。
“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
心魔大笑着侵蚀着他。沉怅雪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混沌,过往种种一并涌上心头。
同门的嘲讽,师长的虐待。
上一世的命令,秘境里的凶险,和将他抽骨扒皮时,耿明机居高临下的大义凛然。
他们要他牺牲。
道经里分明说了,杀生不虐生。可为了使他能成为最安稳的阵眼,他们还是用一柄法器贯穿了他的心口,使他维持住那只剩下最后一丝一毫的危命,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剥开皮,取出仙骨。
他们让他看着自己被生生分解。
他也将他们自诩正义的嘴脸看了个遍。
【一个灵修,得了干曜师兄这么多年照顾,都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
【能为干曜宫的人死,不感激涕零,还心有不甘?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
沉怅雪拼了命地捂着脑袋,不断地、用力地,将自己缩得越来越小,恨不能立即消失在这天地间。
“我走……我这就走,我不会……”
“你别说,我求你了,别说……别说……”
玉鸾长老是按着他的那个人。
他按着他,笑意吟吟地说着顺承耿明机的话。
那是钟隐月的脸。沉怅雪其实早就知道待他厌弃自己是个畜生时,会是什么样的嘲讽表情。
【师兄养出来的兔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
他笑着说,眼睛都笑弯了。
“……你别说……”
别说和他们一样的话。
沉怅雪心中恐惧滔天——他知道,钟隐月也会那样。
没有人不一样,所有人都是那样,所有人都厌恶灵修……就算钟隐月不是这里的人,可他也是人。
他也会说出“一介畜生”这类的话。
没有人不一样。
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他仍想骗骗自己。只要钟隐月不说,他便能继续骗自己,钟隐月不会说。
一只手突然按上沉怅雪捂着脑袋的手臂。
沉怅雪浑身剧烈一抖。如同被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听到了行刑的下令,他猛地闭上眼。
“别害怕。”
沉怅雪一怔。
他微微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怔怔地从下往上飘去,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他看到一张和记忆里完全不相符的笑脸。
钟隐月还是把眼睛笑得弯弯,手上摸着他手臂的力度极轻。
可那不是他记忆里玉鸾长老那张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笑脸,那张脸上是对他的无可奈何与怜爱。
沉怅雪从未见过有人对他露出如此神色。
“你害怕吗?”钟隐月继续说着,“别害怕呀,这兔子耳朵不就是你的一部分吗。”
“多漂亮啊,你跑什么?”
“怎么还害怕自己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秘境都敢一个人往里闯,却害怕自己的两个耳朵?”钟隐月摸着他捂着耳朵的手臂,“别怕,我不嫌这个的。我都说了,我是外面穿过来的,我最喜欢这个了。别因为这个生心魔啊,你别怕这个。”
沉怅雪怔怔的。
心魔的笑声突然在耳边烟消云散。他看到身上的黑气向上飘去,消散于空。
直到那些黑气消解成尘,沉怅雪才慢吞吞地明白。
方才,他身上的心魔已经化为真实。钟隐月是看见了他的心魔,也看见了他的兔耳,却仍然朝他走了过来。
心魔化真,其主极易堕魔,随时都会癫狂,六亲不认地大开杀戒。
钟隐月却连这个都不怕。
他看到了他的心魔,他看到了他的兔耳。
他知道他并不是个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人了,但他还是走了过来。
沉怅雪慢慢松开手,两只长长的耳朵垂在脑袋边上,不停打抖,好似难以置信。
钟隐月望着他的耳朵,眼睛里闪着渴求的光:“我能摸摸吗?”
从没人提过这种请求,沉怅雪呆了半晌,才点点头。
钟隐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耳朵。
他生怕沉怅雪不舒服,都没敢用多少力气。
不疼,可沉怅雪却突然鼻子发酸,视线里染上了一片雾气。
隔着雾气,他渐渐望不清晰钟隐月的面容了。
四面吹来寒风,空气里还残留着血味。这一切忽然渐渐变得如梦似幻,沉怅雪感到了万分的不真实。
“对了,你刚刚问我,如果你是今日这兔妖,我会怎么办。”钟隐月摸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自然是不会杀你,可我也不能放你在外面害人。”
“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这样,那我也只能将你打晕,关起来了。”钟隐月苦笑一声,“不过我会去查你到底恨谁,到底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是说,我会带你去杀你该杀的。如若杀了人仍难消恨,那就只能把你关一辈子了。”
“把你在我旁边关一辈子,我管你吃管你喝,不会把你再交给别人,不会让你又被剥了皮。”
“我早知道你也是灵修了,我早知道你也会有怨念。都这个世道了,没有怨念才奇怪。”
“有怨念好啊,只会爱不会恨,那就是个纯沙包。你要恨也好怨也好,变成妖变成鬼变成魔,我觉得都好。不论什么,活着都会痛苦,会挣扎,会矛盾,这没什么大不了。”
“那兔妖说得对,你们都不该被锁锁着。”
钟隐月松开他的耳朵,把他额前凌乱了的头发理好,说,“别害怕,沉怅雪,我本来就是世外人,这世道对我不管用,我不觉得灵修低贱。”
“我最喜欢兔子了。”他擦掉沉怅雪脸上的泪痕,“我知道你在干曜宫过得不好。等我这次回去,我就去闭关。再出关,应当就能突破境界,与那干曜同起同坐了。”
“到那时,我就把你抢过来。”钟隐月说,“再等等我吧。”
“等到那时,谁都不会再锁上你。”
“我不会给你上锁的。”
沉怅雪听完,望着他,眼神呆呆。
半晌,钟隐月看见他眼睛里漫上一层水雾。
沉怅雪眉睫颤动片刻,露出了要哭一样的表情。
他表情伤心得越发厉害,终于扑进钟隐月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大哭,嘶喊,到最后声音变得像是临死前遭人开膛破肚分尸挖骨一般的惨叫。
他声嘶力竭,如那兔妖一样,开始嘶吼质问起了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都已经花了比凡人更甚的数百年来到此处,为什么还要像个被圈养的畜生。
为什么更加天赋异禀,却还要受人折磨。
为什么还会变成人修的垫脚石。
钟隐月感到胸口上湿了一大片。他把沉怅雪抱进怀里,没有作声回答,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
沉怅雪是红着眼睛跟着钟隐月上了回程的马车的。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路上都蔫蔫地缩在角落里,也不坐到轿子的座上,就坐在不算宽敞的过道里,抱着膝盖,把脑袋靠在臂弯里,就那么缩着坐在钟隐月这边。
钟隐月一低手就能摸到他的脑袋。
看他太可怜,钟隐月中途摸了一次,自此这手就没从沉怅雪脑袋上下来过。
倒不是他不肯收手,而是沉怅雪不肯让他收手。
钟隐月刚抬起手,低着脑袋的沉怅雪就立刻把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一声不吭地把他的手挪回到自己脑袋上。
如此反复两三次,钟隐月才明白,沉怅雪不愿意让他撒手。
他心中越发怜爱对方,叹了口气,便将手一直放在他脑袋上,再没松开。
直到马车到了地方。
钟隐月没有去干曜宫,把沉怅雪先放下去。
他先回了玉鸾宫。在山宫门口,他请青隐先下了去,又将兔妖的尸体交给了她。
“请师姑帮我将安苏交给灵泽师姐吧。”他说,“麻烦师姑告诉她来龙去脉,请她去杀仙阁跑一趟。时候不多了,我今晚就去闭关。”
青隐一听,就知道他是看不过去沉怅雪这可怜劲儿,已经受不了了,不愿意再晚一秒。
他自己上进,青隐当然乐意,她点头应允下来,当场化回人形,抱着安苏的尸身回去了。
目送她进了山宫,钟隐月回身又上了马车,将沉怅雪送回到了干曜山。
到了干曜山门口,钟隐月又对马车上那用于运转的灵器施以灵力,让它自行回了玉鸾山去。
等送完了沉怅雪,钟隐月就准备直接去闭关了。
干曜山门处,早些时候闹出来的一片狼藉已都被收拾干净了。
沉怅雪站在山门口,低着脑袋,拽着钟隐月的衣角,一声不吭。
他把钟隐月的衣角揪得很紧,不愿松手。
“听话,别再揪着不放了。”钟隐月拍拍他的手背,“待我接你走了,你随时随地都能揪着我走。”
沉怅雪把他拽得更紧了。
钟隐月哭笑不得:“你总这样不放手,我怎么去闭关呀?”
沉怅雪闷着头,往他身前走了两步。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钟隐月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了,赶紧伸手就要去扶他。
沉怅雪伸出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的衣角。
“长老。”
闷了一路的沉怅雪说话了。他两只手揪着钟隐月,声音早已哭哑了。
他哑声说:“长老……请长老千万别,丢下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抖,好似又要哭了。
钟隐月忙说:“不会的。”
沉怅雪没因为这话轻松半点,他还在抖。
“长老真的会来接我吗?”他问。
“会。”钟隐月说,“我是为你去闭关的。待我出关,第一件事就是你。”
沉怅雪将他拽得更紧了。
“所以,别拽这么紧了。”钟隐月又拍拍他,“你放我走吧,我不会走得很久的。我是雷灵根,天赋异禀的,走个两月便能将你带离这苦海了。听话,好不好?”
沉怅雪摇摇头。
他双手绞着钟隐月的衣角,钟隐月能感受到他的发抖。
“长老,”他说,“百余年来,从未有过这种好事……怅雪唯恐此是黄粱一梦。”
“待梦醒,便又只剩下我一人……”
钟隐月这才明白。
他轻笑了笑,蹲下身去,也跪在地上。
“我那个地方,有人说……兔子太寂寞就会死掉。我从前不信,但现在不敢不信了,万一是真的呢?”钟隐月说,“我可舍不得让你出事。”
他拉开瑞雪裘,从腰上取下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玉平安扣来。
钟隐月拉起沉怅雪拽着他的一只手,将平安扣放在他手心里。
“话虽如此,我必须要去闭关。这是水玉,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也算是我的信物,我把它留给你。”
钟隐月说着,在他手心里的平安扣上以食指一点。玄色雷光从他指尖上出现,流入平安扣中。
“你拿着它,便能知道,我的确真真切切说过会带你走,这不是黄粱一梦。”
“而且,我想,掌门就算想放干曜那个真畜生,也得将他关个两月再说。我两月内就能出来,在那之前,若这宫中弟子对你不敬,这平安扣便能护你周全。多少能告诉他们,你头上有个雷灵根的长老护着。”
钟隐月说,“待我出关,不论如何,都会跟整个天决山周旋,把你从这里拉出来。”
“这不是黄粱一梦,我带你从这儿逃出去。”
沉怅雪看看手心里的水玉,又看了看钟隐月。
钟隐月仍然向他笑着。
沉怅雪的目光恋恋不舍。
但他没有再拽他。沉怅雪站在干曜山门口,目送钟隐月一阶一阶往下走,离开了干曜山。
走到山路尽头,钟隐月回头一望,仍然有一袭白衣站在那山门口,干干净净地望着他离开,也等着他回来。
他命不由己。
夜半的风如哀哭般悲切。
钟隐月站在那处回头望了片刻,御剑离开了。
他在寒风中穿梭,落在了天决门的悬雷山上。
天决门虽一共七山,每山一山宫,每宫一宫主,但实际上,它还有第八山。
第八山与天决七山距离甚远。
第八山名曰悬雷山,为天决门中人闭关与渡劫所用。
天道雷劫,皆滚滚落于此山之上。
长老若欲闭关突破,也皆要在此山上行之。
悬雷山寸草不生,满地黑土,滚滚厉风卷起尘沙。
钟隐月收了剑,落于其上,头也不回地向着一传出隐隐野兽低吼的山洞走了进去。
第47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玉鸾山山宫宫主——玉鸾长老突然去闭关了的事就传遍了天决门。
天决门上上下下一片震惊。
毕竟若论起来,这他爹的还是玉鸾长老钟隐月第一次去悬雷山闭关。
“天要下红雨了。”
广寒长老长长叹着。他坐在广寒宫中,开着山宫圆窗,坐在窗边茶台前,端着手里的一盏茶,看宫外雪花缓缓飘下。
广寒宫弟子在旁边扫了几下雪,纳闷道:“师尊,玉鸾长老这好端端的做什么突然去闭关?弟子听说,玉鸾长老修道百年,从来就没去闭关过啊。”
“从来没闭关过,修道才百年就能爬到这个境界……他根本就用不着闭关。”广寒长老又叹气,“也是不敢前去闭关。他一向怕抢了风头,惹干曜师兄不高兴,才不敢闭关。那雷灵根的都天赋异禀,他又是在那群天赋异禀里更加百里挑一的,若是去闭关上进,用不了几次就能登上大乘了。”
“可他之前刚做长老时,境界不高,闭关也不能一飞冲天飞升大乘,立刻就与我等平起平坐。玉鸾宫那边人丁稀少,他但凡闭关一次,干曜师兄就不会放过他。被干曜宫盯上,玉鸾山半座山都得没,哪儿敢去闭关。”
“这倒也是。”弟子点头,“听师尊所言,玉鸾长老从前是在藏拙呀。云序宫那处的师兄师姐们还说玉鸾长老只是个狗腿子……弟子们此后可不敢小瞧玉鸾长老了。”
“藏拙吗?”
广寒长老把茶杯端起,凑到嘴边,仔细想了想,又歪歪脑袋,笑了声,“不会吧,我怎么瞧着真的只是怕干曜师兄呢。”
毕竟他广寒是真的怕。
干曜宫主耿明机,这天下第一剑,虽说迟迟无法飞升,可修为却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如今,放眼全仙修界都鲜少有能与之一敌者。
钟隐月的确天赋异禀,若加以修炼,说不定真能与其一战。
不过他向来没这个心思。和他们这些一心向仙的不一样,钟隐月修道似乎就是为了吃口饭而已。
思索间,另一弟子扫完了自己那边的雪,抱着扫帚走来:“可是,我听闻,昨日玉鸾长老刚被掌门派去山下治妖,昨晚才回来。怎么都等不到今日先和掌门报告,急急忙忙地大半夜便去了悬雷山?”
广寒长老默然。
他喝了口茶。
听着是不太对。
他默默想,在那除妖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虽说钟隐月这个一向吊儿郎当不把修道当回事的吊车尾突然闭关去,引起了一些门中骚动,但也仅仅只是门中骚动罢了。
毕竟按照仙修界历来的规矩,不能去扰已经闭关之人的清净。贸然打扰,会使对方仙气错乱,走火入魔。
青隐将安苏交给了灵泽,灵泽带着她的尸身去了杀仙阁。
回来后,她又照着青隐的嘱托,将玉鸾宫中的弟子都带去了灵泽山暂养。
那之后,上玄掌门往天牢去了几趟,又彻查了这只狐妖,最终定下了对干曜长老的处置。
“让他在天牢中待上一月,再在干曜宫中禁足三年。除了山门所定的秘境与仙门大会,禁止出山宫半步。此外,再禁传道五年,干曜宫中的弟子,五年间不许再向干曜请教任何道法,门中弟子亦不能再去干曜山修道。”
那之后的第七日,上玄掌门将长老们叫到上玄山上来,如此下了决断。
灵泽长老听得心中不悦,一皱眉道:“掌门,虐生如此大的事,这些决断是否……”
是否太过轻了?
她虽未把话说全,但她的意思,上玄掌门明白。
掌门说:“你的意思,我都知道。我已查过了,那狐妖是穷凶恶极之妖,手中人命无数,也是屠过许多村子的恶妖。虽说干曜虐生不对,但这狐妖也并非无辜。”
“大约,干曜是在当时除妖之时,在这狐妖身上,看到了过去仇人的影子,才走入了歧途。”掌门说,“干曜山……不可一日无主,虽说他有错,但心思也不是坏的。”
灵泽长老仍觉得不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广寒长老却在对面抢先一步开了口:“掌门说得正是。干曜师兄若是心有恶念,早已生心魔了,万万不能还能是我天决门的正道大修。”
云序长老也叹气:“师兄还是无法放下前尘往事……待日后,我等不如劝说他一番,让他也去悬雷山闭关净心,也好早日登仙。”
两人三两句下来,灵泽长老不好再说了。
她敛下眉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往下压了压。
放下茶杯她又看向长老案前。夹在两列长老高座的过道里,邱戈和沈怅雪正站在那处,低眉顺眼地向掌门高案双手作揖,听着决断。
他们是干曜长老的首席弟子,得将在此处所听到的决断带回干曜山,传给山中弟子。
两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变化,亦看不出心中所思。
灵泽长老往沉怅雪脸上多瞧了两眼。
座上无人对干曜长老的处置有异议,长老大会很快散场。
干曜山的两个弟子也离开了。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只有灵泽长老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宫中只剩下了灵泽长老和上玄掌门,以及他们二位的随行弟子后,灵泽长老才终于从座上站起身来。她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随行弟子先行离开。
弟子向她作揖行礼,回身离开。
灵泽长老走到上玄掌门案前,向他行了一礼。
“掌门。”她说。
掌门端起身旁弟子刚倒好的一杯茶,瞧了她一眼:“何事?”
“干曜师兄之事,我并无异议。”她说,“只是,师兄既然行此虐生之事,那干曜宫中,是否便不宜再有灵修弟子了?”
掌门笑了声。
他这一声笑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灵泽却还是皱眉。
不论如何,对着一个弟子可能遭受到的迫害,为师为长者却笑出了声,总归是令人心中不快。
“掌门,这并非可笑之事。”她说。
“我自然知道。”上玄掌门说,“我只是稀奇,你居然和玉鸾说同样的话。”
灵泽长老愣了愣:“玉鸾师弟?他怎么会……”
“我也不知,他怎会知道。”掌门抿了一小口茶,淡然道,“这事是只有你我,以及广寒与干曜知道的。或许,他也是发现了什么吧。”
“可不论如何,沉怅雪也是干曜捡回来的兔子。灵修之者,在仙修界地位卑贱。若论起来,是等同于凡世那些入了奴籍之人的。灵修们都有人锁着,都有一主子监管。所以,如何处置他,也是必须干曜来定。况且,虽说干曜虐生,可沉怅雪何时受过折磨?”
他一席话,又把灵泽长老说得哑口无言。
她试图辩驳:“可,不论如何,师兄都是虐了生。掌门也并非不知,师兄对这些灵修有多……”
“可他也是将沉怅雪养成今日这般模样了。”掌门说。
“……”
“若是当真想折磨,又为何对他传业授道,又助他开悟,让他只用了数十年便能化人形修剑法?”掌门说,“你们,也不要因着一作恶多端的狐妖,便怀疑干曜的为人。”
“若是真有虐徒之事,我自当不会不做处置。”
“可他将沉怅雪养得这般好,为何你们还频频将他说得罪大恶极?”
掌门目光如剑,镇定又坚决。灵泽长老望着他的双眼,不愿再废话下去,于是低敛眼帘,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下上玄山宫,空中还在飘着雪花。
天决门中,昼夜交叠,一日一日,时岁如指间流沙而过。
出了正月,开了春,天决山上不再飘雪。
可高处不胜寒。
虽说开了春,但天决山上还是冷。绿芽迟迟不冒,仍是春寒料峭。
早晨时,山宫门口的门柱上还会结一层冰霜。
钟隐月闭关的第三十一天清晨,天决山天牢的门大开,干曜长老被放了出来。
在里面被关了三十天,饶是耿明机,出来时也是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瞧着是被掌门询问时,受了一些拷打之刑。
他头发都乱成团了。顶着这么一团鸟窝出来时,他就见掌门独自一人站在天牢门口。
看见他,掌门向他一点头。
“你或许怨我对你定了责罚。”掌门悠悠说,“可不论如何……唉。”
说到一半,他叹了口气。
干曜长老没好气地睨着他,心中厌恶至极,却还不得不得看在他是掌门的份上,等他把话说完。
“你怨我,我不怪你。”掌门说,“我说这话,你一定不爱听……可你……你想一想何宫主吧。”
干曜长老眼睛里的那些怨怼僵了僵。
他没有回答。掌门抬起了手,耿明机低眸瞧了眼,见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的佩剑。
耿明机上前几步,一声不吭地拿过自己的剑,一句道谢都不说,掠过掌门就上山去了。
他回到了干曜山去。
虽未告诉山中弟子,但常年在他山宫中的邱戈窦娴都已得到了消息。
打今日清早起,两人就一直站在山宫门口望眼欲穿。见到迈着长阶走了回来的耿明机,两人立刻喜出望外,跑着迎了出来:“师尊!”
“师尊,您可算回来了!”
他俩欢天喜地,跑到他身边,拉着耿明机往回走。即使耿明机现在浑身上下脏得跟个阶下囚似的,他俩也丝毫没在意,反倒十分心疼。
“师尊定是在天牢里受了苦,身上都这么脏了!”窦娴怨道,“明明师尊是被冤枉的!掌门也真是的,竟敢这般对待师尊!”
“行了,别在背后多嘴。”
耿明机在天牢里待得乏累,声音都没什么力气。他说完窦娴,转头又对邱戈说,“我先去沐浴更衣。”
邱戈忙说:“弟子领您过去。”
窦娴被耿明机留在了山宫中。
邱戈扶着他往宫后的温泉去。
窦娴不在,耿明机才沉声对邱戈说:“你没说出去吧。”
“自然是未说。”邱戈说,“师尊所做之事,本就是替天行道。可行天道之事的路上,免不得会遭旁人不理解。可师尊做事光明磊落,无需理解,说了也是与他们那些蠢货白费口舌,有何必要说出来?”
耿明机笑了,赞许地点点头:“说得不错。说起来,沉怅雪呢?他竟敢不出来迎我?”
“沉师兄已好些时日都没来师尊的山宫中了。”
说到沉怅雪,邱戈立刻气愤起来,“说起那兔子,师尊可得再好好管教管教了!师尊有所不知,您不在山宫里,他都要反了天了!”
他这么说,耿明机脚步一顿,对着他一挑眉:“哦?”
数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月挂玄空。
天一黑,干曜宫中的灯烛点了起来。
烛火亮起。
沉怅雪闭着双眼,跪在耿明机的书案前,丝毫不意外。
他甚至能平静地闭目养神——即使耿明机一回来就叫邱戈来找他,邱戈就幸灾乐祸地叫他来干曜宫跪着。
从早晨跪到晚上,沉怅雪腿都仿佛生生断了一样没了知觉。
耿明机将杯子里的热酒饮尽。
灯烛里的烛火慢吞吞地烧着烛丝。
无需睁眼,沉怅雪就感受到了耿明机的视线。那双眼像两把剑,直勾勾地割着他的皮肉。
耿明机放下小酒杯,拿起案上精雕玉琢的黑玉凤鸟纹酒壶,从案后走了出来。
他脚步缓缓,一步一步慢慢悠悠,散步似的朝他走了过来。
耿明机边走边冷声道:“你邱师弟说,为师深陷牢狱时,你跟那个废物花瓶寸步不离,还在他们二人受妖攻击时袖手旁观?”
沉怅雪眼皮都没抬一下,一个音节都不回。
“问你话呢。”耿明机不耐道,“哑巴了吗?说话!”
“师尊想听什么?”
沉怅雪说了话,眼皮却仍是一下都没有抬。
“啊?”
“不论我说什么,反正最终都是一个结果。”沉怅雪说,“师尊要打便打吧。不论说什么,您下手都不会轻的。”
在耿明机书案旁幸灾乐祸看热闹的邱戈没想到他这次这么硬气,愣了愣。
耿明机脸色一黑。
他声音阴森下来:“你承认了?”
沉怅雪不回答。
他闭着双眼,好似根本不把眼下的事儿当一回事。
耿明机勃然大怒,扬手将手里还有小半壶酒的玉酒壶猛地摔到沉怅雪脑袋上。
沉怅雪哆嗦了一下,没叫也没喊。
酒壶的玉碎片哗啦啦掉了一地,有许多都落到了他的白衣上。
他的额头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鲜血混着酒液一起从脸上淌下,也滴滴落在白衣上。
沉怅雪仍然不动,双眼依然闭着,只是眉头轻轻皱起。
他还是痛。
耿明机大发雷霆:“欠管教的下贱东西!!”
“是谁把你从那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的!?忘恩负义的畜生……在农家院里养头猪都还能吃几天,养你竟是白养,什么都捞不着!!”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法宝也好仙剑也好,什么好东西都塞给你……你反倒跑到别人山头上,为别人排忧解难!养了你近百年,到头来给那废物花瓶做了嫁衣!?”
“几天不管教你,你竟这般离经叛道!?”
耿明机向他抬起手,几乎是怒吼出来,“命锁!”
沉怅雪猛然睁开眼。
他本能地恐惧起来,浑身的汗毛都立即倒竖。
发凉了一瞬的身体里,瞬间翻腾起炽热的火海。
他整个人被卷入其中,仿佛要由内而外地被全部活活烧烂。
与刚刚完全不能一同而语的剧痛袭遍全身。沉怅雪张开嘴,一声惨叫刚要出来,耿明机又将手一横,手指一弯,仿若隔空掐住了他的脖子。
沉怅雪浑身剧烈一抖,真有一股力气将他的脖颈狠狠攥住。
他的惨叫和本就变得稀薄的呼吸立即全被掐死在喉咙里。他仰起头,张大嘴,努力地想要呼吸上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空气。他伸着双手,却根本不知该抓住哪儿才能挣扎出一丝生机,于是就那么滑稽地在空中乱挥。
片刻,耿明机松开了他,手又往下狠狠一按。
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沉怅雪又立刻咚地一声,重重砸到地面上。
他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就那么一阵阵动弹不得地痉挛着。
耿明机收了手,甩了甩,仿佛手上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凉薄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沉怅雪,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来,转身走向宫外:“扫了。”
窦娴知道他说的是那些酒壶碎屑,忙道:“是!” -
耿明机回到干曜山后,因着掌门下的那些禁令,不能再传道授业,这几天便不得不清闲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让人把躺椅拉到前院中,拿了个毯子过去,在早春晌午的阳光底下晒了会儿太阳。
沉怅雪昨晚又在这儿受了一整晚。早晨耿明机一醒,便叫人将他扔到了柴房那边去。
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耿明机便叫人拖在地上拖着走。
反正不是个人,当成块抹布都没事儿。
沉怅雪被人带走了。
眼不见心不烦,耿明机心里痛快多了。
“兔子就是不知好歹,”他叹着气,“不认主。”
邱戈在一旁的石桌子上为他温茶,闻言笑道:“或许只是这一只不知好歹。”
“说来也怪,之前从不敢忤逆我。”耿明机皱眉纳闷起来,“这些年,我明明将他教养得很是成功,逆来顺受极了。从不敢忤逆我,听话得很,唯我是从,当真跟条狗一般好使。近来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敢三番五次同我对着干。”
“弟子想,定然是那玉鸾长老多嘴。”邱戈说到这儿,声音低了许多,“大约是那时看他被师尊责罚,可怜,多嘴了几句,这兔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真是爱管闲事,他竟然也敢多嘴我的事。”耿明机冷笑,“听说,他去闭关了?”
“是。”邱戈说,“闭关已快一个月了。毕竟是从合神飞升大乘,费时费力,说不准……这次秘境之行,玉鸾长老都赶不上了。”
耿明机听得越发想笑,禁不住嘲讽地笑出了声。
此后几日,天决门上下一片平安无事。
日子又过去半月有余。
要前往秘境的日子也眼瞅着近了。
蔡曲是干曜山的一名弟子。
仙门大会上,每座山都要出五名弟子参战。
前些日子,蔡曲被干曜长老选中了。此次仙门大会,他要背上干曜山的名号出战。
蔡曲十分受宠若惊,也十分兴奋。
眼瞅着秘境之行日子近了,干曜长老可是天下第一剑,哪怕是只有山门中人同行的秘境之行,蔡曲也不能做出令干曜长老蒙羞的事。
他准备在这几日多加练剑,巩固修为——尽管他也已经是干曜山中数一数二的剑修,修为仅次于邱戈。
邱戈是在干曜山中实力仅次于沉怅雪的剑修。
这么算起来,蔡曲算是干曜弟子中的第三剑。
今日一大清早,天才微微亮,蔡曲就爬起来了。
他出了别宫,准备去后山一处空地上偷偷练剑。哪怕只多练一秒也好,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剑练得更快更好!
蔡曲给自己打着气,往后山去了。
他心情不错,一路上哼着家乡的山歌曲调,欢快极了。
可路刚走到一半,他在山路上看到了个人。
此人站在羊肠小道的道中央,一身玄色长衣,顶着一脑袋有些乱糟毛躁的长发。那长发散落着,垂在后腰和肩上,随意极了。
他还光着脚,看着活像刚从床上下来的。
这光景怪异极了。
这人又挠挠后脑的长发,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懵。
蔡曲缓缓停住脚步,也挺懵。
“那个……”他开口询问,“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此人虽然腰窄又消瘦,但身高肩宽,瞧着应当是个男人。
“兄台”回过头。
这是张极漂亮的脸——凌厉的五官和一双丹凤眼。照理来说,这也应该是一张极具杀气的脸。
可他现在一脸懵呆,连鼻子带眼都透着一股极其明显的“困死老子了这他爹是哪儿啊”,看不出半点儿杀气。
蔡曲看到这张脸,却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一紧,立即拔剑出鞘:“你——”
见到他这副样,路中央没睡醒的玄衣人立刻痛苦闭眼,抬起手试图打断他:“你等会儿……”
“怎会是你!”蔡曲完全不听他的阻拦,大叫,“你为何在这里!?”
“你能不能别嚷?”玄衣人痛苦地捂住额头,“我昨晚喝到丑时末啊……”
蔡曲还是大叫:“闭嘴!说!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乌苍!!”
第48章
乌苍——魔尊乌苍。
便是蔡曲眼前这位没睡醒的兄台。
他已活了千年,曾害仙修界血流漂杵,凡世生灵涂炭,手上不知沾着多少血。
罪大恶极到罄竹难书的魔尊乌苍这会儿却根本不想搭理他。他昨晚宿醉, 此刻正头痛。
蔡曲却还是嚷嚷:“你来此处是想做什么!还来到了干曜山……难道说!你想杀师尊!?”
“不是,你……”
乌苍扶住额头,深深叹气, “你能听我说一句话吗?”
“你有什么可说的!”蔡曲喊道,“魔尊来到天决山,能是什么好事不成!?我……不知你是为什么来的,我……”
蔡曲握着剑的手发抖不停,因紧张而咬紧的牙根都在一阵阵发颤。
他满头都是冷汗了。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不是魔尊的对手。
魔尊乌苍,百年前在修真界正邪两派一战时,只挥了挥袖子就一瞬诛灭了三位大乘。
关于他的传言多之又多, 一个比一个恐怖。可不论如何,蔡曲心中也清楚, 面对魔尊, 他区区一个干曜山弟子,是绝无法与之一战的。
魔尊手指都不用动一下,便能弄死他。
可魔尊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做什么。
蔡曲冷汗淋淋。
片刻的功夫,他整个后背的衣服都被浸湿了。
他知道,就算此刻临阵脱逃,魔尊也立刻就能追上他,将他一击毙命。
横竖都是死……
魔尊来到天决门,不去掌门的上玄山, 而是来干曜山……一定是想要对干曜长老动手!反正,反正横竖都是死……
蔡曲咬紧牙关, 瞪大眼睛,视死如归地握紧手中的剑,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
蔡曲好不容易突然安静一会儿,乌苍刚闭上眼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半点儿都还没回忆起来,蔡曲就又嚷嚷了起来。
这一嗓门将他叫得回过神来。
乌苍一抬头,这小弟子就握着剑朝他冲了过来。
乌苍眨巴眨巴眼,随意地一挥手。
刹那间,一道玄光从挥袖间飞出。
蔡曲被正面击中,整个人飞了出去。
乌苍的玄光法术如发射的核弹似的,在云间迅速穿梭,直直击出去好远,咚地就将干曜山对面的云序山山腰上轰出来一个大坑。
干曜山和云序山立刻地动山摇起来。
蔡曲被击飞,从山崖上掉了下去。随着一声惨叫,无影无踪了。
耳边立即清净了。
乌苍却“啊”了一声:“糟了。”
他收起手,挠着脑袋又四周看了一圈,最终重重叹了一口气。
*
耿明机手拎着一把剑,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他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束起来,同样披头散发的,身上的衣服也一看就是匆匆抓了几件随意披上的。
他身后的弟子亦是同样——邱戈窦娴跟着他一同过来了。
耿明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到达现场。乌苍等他等得百无聊赖,刚折了一根树枝,正在戳地上的蚂蚁玩。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一回头,看见了耿明机,立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终于来了啊你,能不能别让客人好等?”
耿明机简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好,一整张脸都扭曲地抽搐了。
“你……”他几乎喘不上来气,“你为何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哈??”
乌苍扔掉手里的树枝,一脸无辜且真诚地摊开手:“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耿明机简直莫名其妙:“你人都在这里了,竟然敢说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里!?你当我是什么了,这般胡扯的话也说得出口!?”
“所以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乌苍重重叹气,一脸伤心,“你们仙修界还是一如既往地人心凉薄,世风日下,不愿听我说话……只不过是看了我两眼,一个两个怎么都跟活见了鬼一样。再说,百年前,我不是都已经答应你们了吗,会和平共处的,不会再杀你们这些正派人物了……我不过是在这儿站了会儿,便接二连三地都要来对我拔剑,至于吗?”
乌苍往这儿一站,身上的气场便如远方压天的滚滚雷云一般压迫。
这和他有没有杀意没关系,他本身的存在就足够令人胆寒。
邱戈吓得都握不住剑柄了。他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颤声说:“你若只是单纯站着,方才那一道法术……又是什么!?”
“谁知道你家山头的小弟子脑子是不是坏了。刚看见我,吓得拿剑就要捅我。”乌苍淡淡道,“不怪我啊,有人要捅我,我的手当然比脑子快了。他掉下去了,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你一会儿自己去慢慢找吧。”
“你!?”耿明机瞪直眼,“你杀我门中弟子!?”
“……你能不能听懂人话啊,他先捅我的。”乌苍又一次悠悠叹气,“你们真……”
话音未落,魔尊脚下突生法阵。
水色法阵迅速现形,法术砰地升腾而起,水光如利刃般直冲天空。
乌苍立刻跳开,躲过了法阵。他抬头一看,灵泽正御剑飞在半空中。
乌苍笑了声,又立刻化作一阵黑气。
一人从空中重重落下,一拳砸在他原来所站的地方。此拳威力可怖,竟一拳就在那处砸了个坑出来。
黑气飘到远了些的地方,重新在那处化作了人形。
云序长老啧了一声,将拳头从地里拔出来,站起了身来。
“真吓人啊你们。”乌苍说,“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有什么可听你说的。”耿明机说,“百年前,你已与仙修界定下契约,此后再不会入任何一座山门,再行杀戮仙修之事……可今日,你却主动破了契约,还有什么可说的!”
乌苍用一种绝望的目光望向他——那是一个发现自己真的没法跟人交流的绝望眼神。
而原因,是因为对方倔得像头傻驴。
乌苍不想跟他说话了,转身抬头看向空中:“灵泽。”
灵泽长老在半空中低下头:“?”
“把上玄叫来。”乌苍说,“我早说你们山门这个一根筋的匹夫脑子有病,真是越活病越大了。”
“我不知掌门在何处,应该就要来了。”灵泽说,“师兄,你也莫急,我瞧他似乎没有敌意,他既然有话要说,就听……师兄!”
干曜忍无可忍了,他拔剑出鞘,握着闪起杀意寒光的钩月剑,朝着乌苍冲了过去。
云序长老见状,立即道:“师兄!我来助你!”
两人一同朝着乌苍冲去。
乌苍一挥袖子,玄光法术再次击出。
朝他冲去的两个长老身子一扭,躲了过去。
两人向他袭来,乌苍脸上那股蔫蔫提不起劲儿的无聊之意退下去了些许。
他眼睛里一亮,扬起了嘴角。
剑至身前,云序的拳头也到了脸前。
乌苍抬起手,一手生生握住剑身,一手握住了云序的拳头。
灵泽大惊。
耿明机也愣住。
乌苍脸上露出浓浓的笑意来,额间血色的纹印冒出了血光。
他握着剑身的手掌里淌出鲜血。乌苍却毫不在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耿明机心道不好,立刻将更多灵力加于钩月剑身。
火光在剑身上迸发,烧至魔尊乌苍的手掌。乌苍仍然不以为意,手上越来越用力。
钩月剑嗡嗡震动,发出仿佛要断裂一般的咔咔断裂声。
突然,它一声悲鸣,在乌苍手中活活断裂。
钩月剑剑身全部碎裂,当即只剩下了一把剑柄。
耿明机猝不及防,一时没收住力,往前一扑,跪到了地上。
他拿起剑一看。
钩月剑剑身尽断,只剩了个剑柄。
耿明机目眦欲裂。
“师尊!”
邱戈大叫,云序一时分神,也喊了声师兄。
乌苍握着他拳头的那只手立刻用出法力,一股玄色的光当即迸发,将他击出去数米远。
云序长老在地上翻滚了十几圈,险些掉下山崖去。
“这般不经打。”
魔尊乌苍甩了甩手,嗤笑一声,又低头看向耿明机,“你也是,你越发不经打了。”
耿明机抬起头,两只瞳孔瑟缩着看着他。
“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是实话?”乌苍笑着说,“还是前代干曜更强些。难得他一片苦心,你却偏偏一年比一年弱。仙不仙魔不魔的,废物。”
乌苍摊开流着血的手掌,把钩月剑的碎片哗啦啦地扔到地上,打了个哈欠。
他脸上的浓浓笑意立刻消散,方才那股提不起劲的无聊又回来了。
他揉着眼睛:“算了,许久没和人打过架了,你们也算让我开心了下。上玄还没来的话,你们就跟他……”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惊雷在远方炸开。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魔尊的话。
魔尊话语顿住。
这一声惊雷只是个开场白。
滚滚雷声自身后不断响起,刚亮起没多久的天色肉眼可见地立刻暗沉下来。
空中压下滚滚雷云,乌云厚重如要坠下山崖,落入凡尘。
如同是什么不详天兆降临,他们周身也刮起大风。还未长出多少新芽的树被大风摇晃得东倒西歪,叶子也被生生吹下,在风中被撕裂吹散。
砰地两声巨响,狂风将柴房的门窗猛地刮开。
蜷缩着睡在茅草堆中的人猛地一抖。
他抬起那深埋在臂弯中的脑袋,望向窗外。
见到空中雷云似得了命一般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沉怅雪眼中立刻亮起光来。
他咳嗽着,起身来,抓着窗框趴了上去,往窗外望去。
空中风起云涌,暗云涌动,正如杀天般的不详之兆。
沉怅雪眼睛里却只有希冀的光。
与他不同,窦娴被吓到了。
“什么!?这什么啊,这是怎么了!?”
窦娴立刻抓住邱戈,躲到他身后。
这般邪的天气,让她不安极了。
魔尊出奇的安静——从刚刚第一声雷响开始,魔尊就背对着风与雷,表情呆呆地僵到现在了。
他瞳孔渐缩,这会儿才终于慢慢回过身去,望向雷云的方向。
这是什么?
他心说着——是雷灵根?
……何等高深的修为! ?
这些低低的雷云似有所感,都朝着雷声的方向涌去。那一处,如同有一漩涡一般,不断将雷云与大风吸去。
耿明机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惊异:“这不会是……”
邱戈怔怔望向耿明机:“这是什么?”
“雷劫。”
大风之中,灵泽长老望向那处,声音也有些被惊到的发颤:“这是……雷劫。”
“雷劫……?啊,玉鸾长老。”邱戈反应了过来,说,“玉鸾长老要出关了?”
“玉鸾?”
魔尊的语气突然变了。
那声音里几乎是藏不住的兴奋,话尾都颤得听不出所言何事。
他回头,露出的侧颜上,那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去:“新的玉鸾吗?”
完蛋。
灵泽心里一咯噔。
“魔尊,”她提醒,“契约。”
“新的玉鸾吗?”
魔尊还是执拗地问她。
那张脸上的无聊之意全尽散了。他瞳孔都兴奋地缩小了,额间的纹印又冒起血光——那是他又因为战意癫狂起来的展现。
“……新的玉鸾。”灵泽只好说,“你……”
话音未落,魔尊咧嘴露出更恐怖的笑容。他伸出舌头,舔了圈嘴唇,一回身散作黑气,朝着悬雷山奔了过去。
“魔尊!”
灵泽大叫,却没喊住人。
她破天荒地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御剑追了上去。
耿明机见此,亦是骂了句祖宗,扔掉自己的剑柄,回头道:“邱戈!带我御剑过去!”
邱戈愣了愣,忙慌慌张张应了句是-
钟隐月身在雷云中央。
天雷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他站在其中,身上散出玄色的雷光,岿然不动。
他仰起头,雷云如旋涡一般回旋在头顶。
系统也出现在面前。
【“雷劫”已出现,魔尊乌苍正在接近中。 】
【对方没有敌意,但请宿主全力迎敌。 】
钟隐月挥手点了下确定。
空中,又是一道惊雷劈下-
“啊!?飞升的雷劫!?”
邱戈御剑朝着悬雷山飞去,听到耿明机在身后如此说,大惊失色地身子一歪,险些从剑上摔下去。
耿明机将他一把抓住,按稳在剑上。
他贴着邱戈的后脑勺,语气十分不好道:“是!那不是飞升大乘的雷劫,近乎是登天封仙的雷劫!”
这会儿,天上的颜色都变了。
乌云蔽日,天色血红。
“但也只是近乎,并非真是飞升的雷劫。”
灵泽长老御剑飞在他们一旁,道,“修者是不能跨越境界飞升的。玉鸾长老他是合神境界,若想登仙,必须是大乘出关才行。但看这雷劫如此厉害,都接近于登仙之劫了……只怕,是他要直逼大乘的最高境界。”
“你们虽是弟子,但也一定知道,修道者的一个境界中,还分为四等小境界。只有到达最高境界,才能通过闭关来提高修为大境界,顺利渡劫。当然,不闭关也可等到雷劫,只是闭关更稳妥些。”
“照理来说,一次的境界飞升,只能从先前境界的最高境界来到新境界的第一小境界——打个比方,若是爬一座山,当你从山脚爬到山腰处,踏出的一步,自然是从山脚的最高处,到达山腰的最低处。”
“不过,视此人的天赋,也能多少到达更高一些的小境界,但大多数人都只能到新境界的最低处。”
“但看玉鸾长老这个雷劫……他怕是从山脚直逼山顶前最后一步了。”
“我是知他天赋好到难以形容的,但没想到……竟能到如此地步。”
灵泽长老说了一长串,邱戈脑子迟钝地消化了会儿,难以置信地明白了:“难道,灵泽长老的意思是……玉鸾长老,这是会到达大乘的最高境界!?”
灵泽点点头。
“师兄。”灵泽看向干曜长老,“这可比你比我都高一两阶,能和掌门平起平坐了。”
干曜长老脸都阴了。
灵泽把他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中又默默思忖。
魔尊乌苍好战,就爱打架。这会儿他定是感受到了这次渡劫之人的修为高强,才如此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想跟他交手。
如果钟隐月将他击退,便是天大的一件功劳。
反观耿明机,万年的仙剑都被人家握成沫儿了……
再加上这雷劫……
灵泽有预感,天决门又要变天了。
到了地方,几人落下剑来。
那处大风回卷,已经在雷风中央形成了威力巨大的龙卷风。
风中有一人影,天上惊雷频频劈向那处。
到了近处,这风越发大了。
窦娴几乎站不住,风几乎能将她掀飞。她一把将剑插进地里,死抓着剑柄,才没被生生掀飞出去。
魔尊乌苍站在那卷着黄沙的雷卷风前,眼中的兴奋无以言表。
灵泽看在眼里。
他那眼神,除了百年前跟上玄掌门打了一架之后,灵泽就再也没见过了。
“魔尊,”她还是出言提醒,“有契约。”
“又如何?”乌苍回过头,原本乌黑的眼睛里都泛起了血红,“我想战就战,契约破了又何妨!”
灵泽说不出话来了,她叹了口气。
雷劫接连劈下,持续了很久。
不多时,广寒长老与白榆长老也接连赶来,上玄掌门姗姗来迟。
看到此情此景,又看到魔尊在此,三人心中立即生骇。
“乌苍,”上玄掌门阴沉着脸说,“你在此处做什么?”
魔尊乌苍带着一脸待战的兴奋回过头,见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来:“你终于来了。”
上玄掌门皱皱眉。
“我倒也不是自己想来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在魔殿里睡得好好的,在我那床榻上一翻身,一睁眼,竟就到了你们干曜山上。”
“后来出了些误会,你家的耿明机便对我大打出手。我可当真是无辜啊,掌门。”
他拉长了尾音,嘲讽之意明显极了。
干曜长老同样神色难看。
上玄掌门看了看干曜,皱着眉头给了他一眼刀,无声地斥责了他一句。
他又看看魔尊:“既然是误会,你便走吧。按照百年前的契约,你本不能闯入仙门重地。”
“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魔尊笑着说,“跟你说一声,解释解释是个误会,我便回去睡觉——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打算了。”
上玄掌门神色一紧:“为何?”
“干曜长老好生威风,对着我大打出手。这事儿可得解决解决啊,掌门。”
“我自会帮你解决。”掌门说,“你……”
“我可是在你这儿平白无故受了欺负挨了叫骂,可不能这么白白回去。不过呢,你也已经年纪这么大了,我也不会太为难你。”魔尊笑着指指前方正渡雷劫的钟隐月,“我跟他交一次手,我们就打平。”
上玄掌门神色大变。
“万万不可!”他说,“百年前都已说好,你不可——”
“契约只说不能杀戮,可没说不能打架。”魔尊笑着,“不让我打,也好啊,那我们就撕了契约,再开战吧。我不介意,我还有没有让这世间血流满地的能力……上玄,你难道不清楚?”
上玄掌门哽了哽。
说话间,一道比之前所有惊雷都更可怖的雷光轰然劈下。
这一道雷劈进大地,掀起万丈尘沙。大地被劈开裂痕,地上的裂缝直逼众人脚下。
风声突散,雷云亦去。
空中重出晨阳。
接着,一股令人胆寒生畏的气场从尘沙之中传来,越来越近。
灵泽后背发凉,只觉尘沙之中有一股恐怖的杀伐之气慢慢逼近过来——好似有天雷悬在头顶一般,灵泽被扑面而来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几乎想要跪下。
魔尊也感受到了,他的瞳孔又缩小了。
不多时,钟隐月浑身裹着玄雷,缓缓从尘沙之中走了出来。
一出烟沙,看到众人,他表情稀奇:“怎么都来了?”
和他带出来的气场不同,钟隐月一脸的稀松平常且开朗。
一只狐狸跟着从尘烟之中走出来,一跳就跳到了他肩膀上。
在场的人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一时沉默。
唯有魔尊睁着缩小的瞳孔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二话不说,直接朝钟隐月冲了过去,扬手就一团玄光,往他脸上按去。
砰地一声,魔尊突然连人带手止在他身前。
一张雷符挡住了他。
玄色的雷光滋滋作响,化作雷墙,挡住了魔尊的进攻。
钟隐月抬手用着法术。
他一边挡着攻击一边看着魔尊,一脸懵逼:“你谁?”
“那是魔尊!”耿明机朝他怒喊,“你傻吗你!魔尊你都认不得!?”
“师兄,你莫喊,仙修界与魔尊战得正酣时,师弟还在凡世的娘胎里。”灵泽说。
耿明机:“……”
听到这话,魔尊笑了声。
他收起法术,往后退了两步,颇有兴趣道:“你才修道百年?”
“呃,是。”钟隐月说。
“这可当真天赋异禀……这可不是万里挑一了,大约万年都找不出你这等天赋的惊才。”魔尊笑起来,“你家干曜师兄闯祸了。你要么与我打,要么……我们就再开战。”
原主好歹是个长老,就算没见过魔尊也听过他的事迹。
魔尊当年如何祸害了世间,他记忆里是有的。
他也知道,魔尊现在是同意和仙修界相安无事。可他一旦再次开战,这世界可就完了。
而且,在这本书的剧情后期,钟隐月也见识过魔尊的厉害。
于是他问魔尊:“你想和我打?”
“我许久没打过架了,”魔尊笑着,“我可是魔修……百年了,我当真想见见血了。”
钟隐月:“与我打一场,你便能收手回去,不再开战么?”
“自然,我答应你。”
“玉鸾!”掌门急了,“万万不可,你怎能赢他!?”
“我若不打,他可就开战了。”钟隐月望向掌门,“掌门,您可比我了解魔尊。您说,我若不打,还有办法吗?”
上玄掌门哽住。
显然,他没办法。
他比谁都知道,魔尊人很极端,一直剑走偏锋,说的疯话那是真的说到做到。
“只能打了,掌门。”广寒长老说,“我瞧师弟没问题的!您看方才的雷劫,师弟如今已是大乘了!”
“是啊是啊,魔尊也不是随便谁都行的,他肯定也是看出师弟如今修为高深了,才挑师弟来交手。”白榆长老也说,“我看……就交给师弟吧,也算是检验他的闭关成果!”
灵泽长老担忧:“师弟,你能打过吗?”
钟隐月看了眼魔尊。
魔尊真如原文里写的一样。他额间纹印冒着血光,瞳孔兴奋地缩着,里面同样一片腥红。他的嘴角咧到了耳朵根,眼睛如狼一样死死盯着猎物。
钟隐月就是这个猎物。
他偏头看了眼系统界面。
【魔尊“乌苍”状态面板】
【敌意:0】
【情绪状态:好奇,好玩,渴望打架】
【经多方测算模拟,宿主死亡率: 0% 】
果然是个疯批,他就是想耍天决门的人玩,顺便打个架,探探新长老的底子。
“师姐放心,我没问题。”钟隐月转头道,“不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临阵脱逃。师姐不必忧心,大不了断两只手丢个命罢了,也比让这世间再血流满地苦不堪言来得好。”
魔尊哈哈大笑。
“说得好!”他道,“你果真和傅应微一模一样——难怪她不挑我记得的那些蠢货,偏偏选了你这么个生面孔!”
“哎,我话还没说完。”钟隐月说,“我虽然能打,但我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魔尊提高声音“噢”了一声,颇有兴趣:“如何不算好人?”
“趁人之危,我也要开个条件。”钟隐月转头道,“掌门。”
上玄掌门望向他。
“我虽能上阵,但也有个条件。”
掌门嘴角一抽:“你说。”
“那可不行,您得先答应我。”钟隐月说,“您也只能答应我了,乌苍殿下这分明就是只冲着我来的。”
“没错。”魔尊睨向掌门,“答应他吧,别耽误我打架。”
上玄掌门脸色发青。他嘴角抽了半晌,只能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了……你要什么?”
“沉怅雪。”钟隐月立刻高高兴兴笑了起来,满面春风地望向耿明机,“我若与他一战后能活下来,沉怅雪就归我。”
耿明机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
第49章
“沉怅雪?”
魔尊莫名其妙地眨眨眼, 转头询问,“谁?”
“干曜宫中的首席大弟子。”灵泽回答。
“嚯。”魔尊乐了,“你看上他了,要抢过去?”
“人好看啊,又乖。”钟隐月笑着,“别人不珍惜,我带回家去供着,很过分吗?”
魔尊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分!”
“慢着!”耿明机怒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怎么可能给你!?你要我的弟子做什么!自己门下没人,就打我的主意!?疯了——”
“可以。”
耿明机话还没说完,掌门就应了下来。
耿明机喉头一哽,转头难以置信:“掌门!?”
“一个弟子,去哪座山,都是天决门的弟子。”上玄掌门眸色深沉,转首横过去一眼刀, “而且,你前段时间出了那般事情,的确不宜再将他留在门中。”
耿明机脸色更扭曲了。他支支吾吾一会儿,又挣扎道:“那又怎么能这样就下定论!要先问过他怎么想!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定然是更愿意跟着我的!就这么被当做个赌注……这未免也太不尊重做人弟子的了!而且他是剑修,这——”
“行了,闭嘴!”掌门厉声, “前月他跟着玉鸾去治妖,没看出他有什么不乐意!我看比起你,他更乐意跟着玉鸾!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闭上嘴!”
耿明机又喉头一哽, 脸色几番青紫,说不出话来了。
钟隐月笑了声。
魔尊心中疑惑,朝他一挑眉。
钟隐月未来得及解释,掌门又说:“玉鸾,此事,我答应你了!”
钟隐月又看过去。上玄掌门神色虽然镇静,但眼中有难以掩饰的不安——很显然,魔尊在前,他不敢不答应。
这个时候,只要不是要他和天决门的命,大约是什么条件他都能答应的。
“那就多谢掌门成全了。”钟隐月说,“那么……”
话还没说完,钟隐月立刻一回身化作雷气,迅速拉远距离到稍远些的山坡上。
魔尊击出的玄光刚巧擦着他的衣角过去,轰的一声炸在另一个山坡上。
魔尊更加兴奋地赞叹一声:“反应很快啊!”
“毕竟不是演武,又不会三二一敲个鼓再开始。”钟隐月答,“想你也不是那种等人三二一倒数完了再开始的正道君子。”
魔尊又哈哈笑起来:“我真喜欢你这性格!来!”
他手握玄光,一掌劈向地面。
瞬间,大地崩裂,裂缝之中,玄黑的光又似无数利刃飞出。
怨灵的哀嚎声也随之从地面里传出。 -
雷云消散过后,天又放晴了。
天上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沉怅雪扒在窗框上,等了好长时间,什么都没等来。过了许久,他悻悻松开手,坐回到茅草堆上。
他忐忑不安,又无法做什么,便只能靠在茅草堆里安静地等。
时间过去很久。
直到天色大亮,日过三竿。直到午前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在片刻间就乌云密布,轰隆几声雷响后就下起了大雨。
柴房屋顶的一角漏着,春雨噼里啪啦地从上头倾泻下来。
窗户被风拍打得往后啪嗒啪嗒拍着墙面,一切都无比寂寥。
沉怅雪坐在茅草堆里等着。他额头有些疼,太阳穴一阵阵突突的跳。不知是因为耿明机砸在脑袋上的伤一直没管导致恶化了,还是心中太过不宁才会如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似乎来人不少,听着有四五个。
耿明机又来了。
沉怅雪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耿明机已经把他关在这儿快二十天了,每隔几日就过来用命锁惩罚一番。算一算,今日也是又到下手的日子了。
他轻叹一声,又担忧起钟隐月如今是在哪儿,做什么。
这次……是否是他刚刚一出关后就前来要沉怅雪,耿明机心中恼火,才在赶了钟隐月走后,带了好几个人来往他身上撒气?
沉怅雪胡思乱想着。
柴房的门开了。
有人迈过门槛进来了。
“沉怅雪,”耿明机说,“起来。”
沉怅雪讶异了瞬。
耿明机进柴房,可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要么一声不吭,过来就开始打他;要么就站在那里,冷笑一声后就开始贬低。
可这次,声音中虽十分不悦,却还带着一股在外人前才有的耐心。
沉怅雪一侧身,回头一望。
他愣住了。
跟在耿明机后面的人,竟然是灵泽长老和上玄掌门,还有广寒长老。
灵泽长老拉着一个人的胳膊,把他拽在肩头上,正扶着他。
那人一身白衣,却浑身血污,满身挂彩,一头本该束得漂亮的发冠都没了,披头散发的,连被灵泽长老抓在手上的那只手臂都还在往下洇洇流血。
那是钟隐月。
钟隐月满脸都是血痕和口子,左半张脸还青紫了一片。
他这边伤痕累累,却对沈怅雪十分开朗地扬起一笑来,抬起另一只手挥了挥。
沉怅雪扶着一边的墙,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懵懵的:“这……”
“今日起,你就不是干曜山的了。”耿明机说,“回你的别宫收拾东西,跟着他去玉鸾山。”
耿明机脸色黑得能滴墨下来。
他的话说得不情不愿,仿佛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一般。
沉怅雪还是愣愣的。
这个场景,耿明机说出这句话的情景,他已经设想了无数次。可真当这句话来了时,他却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切不真实得像黄粱一梦。
他愣愣地把目光投向钟隐月。
钟隐月还是在笑。他歪歪脑袋,提醒干曜:“师兄,你还没解命锁。”
耿明机脸色更黑了。
他朝沉怅雪走过去,语气愠怒道:“跪下!”
沉怅雪本能地就要听话地跪下。
他双腿刚弯下去,钟隐月说:“哎,不跪。”
沉怅雪怔了怔,又停下了。
他看向钟隐月,钟隐月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他说:“他如今是玉鸾山的弟子。打今日起,玉鸾山的弟子便不必跪师兄了。”
耿明机的脸色又青了。
沉怅雪茫然地看着他猛地攥紧拳头,还气得咬牙切齿,眉间都快皱出三道山沟来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怅雪就没见过他的脸色似今日这般精彩纷呈。他迷茫地眨眨眼,又莫名其妙又说不出来地有些痛快。
虽然他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
可……耿明机居然不敢说一些打压钟隐月的话了。
“……师弟,不太合适。”
灵泽看不下去了,小声地提醒,“长幼有序,还是……”
灵泽说话,钟隐月是听的。
他歪歪脑袋,思忖片刻,说:“师姐说的也是。以后该跪还是跪吧,不过今日他就不跪了。我也是在师兄跟前低了许多年的头,换他今日从这里挺直腰板走出去一次,不过分吧?”
钟隐月笑眯眯的。
耿明机脸色更差了。
耿明机嘴角抽搐,瞧着是说不出话来,钟隐月便转过头:“掌门,不过分吧?”
上玄掌门表情无波无澜,颔首点了点头。
“你今日立了大功,便听你的吧。”上玄掌门说,“玉鸾也是心疼弟子。干曜,今日,沉弟子便不用跪你了。”
干曜长老要气炸了。
沉怅雪见他双眼怒得都几乎要瞪出眼眶来了,握成拳头的手也颤抖不停。
他以为这次干曜肯定要发怒了——可万万没想到,耿明机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然后,转头,睁眼,恶狠狠地瞪向他。
“站起来!”他说。
沉怅雪默默地又站直了。
耿明机朝他伸出手。
他伸开手掌,掌心里渐渐显现出橘色的火光,那是他的灵气。
一条火红的锁链慢慢浮现在空中,它正从耿明机的手中连接到沉怅雪的身上。
待它完全显形,便随着一声脆响,碎成光尘,四散而去,消解于风。
沉怅雪浑身一抖,突然两肩一松,身上轻快了许多。
耿明机放下手。
他脸色阴沉,回头道:“给你了,满意了吗。”
钟隐月笑着:“十分满意。”
耿明机一甩袖子,转身就离开。他从广寒长老与灵泽长老之间挤出去,伞也不打,就直接进了雨幕中。
气得不轻。
沉怅雪愣愣看着他离开,又愣愣看了看其余几名长老。
钟隐月看向他,朝他一笑。
“跟我走吧。”他说,“以后,不在这破山头受气了。”
雨声不绝。
沉怅雪怔怔望着钟隐月,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了下来。仿佛是忽然没了风,于是那本在风中飘摇无依的东西便终于平平安安地落到了地面上。
外头的雨下了一整天,直到入了夜也还在下。
沉怅雪的东西没有多少。回了别宫后,他带上了一些随身法器,就跟着钟隐月离开了。
钟隐月身上伤多,沉怅雪是把他背起来,回了玉鸾山的。
入夜时,沉怅雪拿着灵药,用着棉花,将灵药一点一点抹在钟隐月脸面上的伤处上。
他的脑袋上也包了三圈白布,前些日被耿明机一酒壶摔了的地方用一块纱布盖住了。
这是刚刚钟隐月给他处理的。这一处伤,沉怅雪一直放着没管,干曜山上也没人想去管他这闲事,这会儿都已经化脓了。
钟隐月看得直骂耿明机,骂骂咧咧地刚给他上好药。
这会儿,轮到沉怅雪给他上药时,他也将一双好看的眉皱得满面愁容。
他一边给钟隐月上药,一边嘟囔着:“我说今日他怎么那般有气都撒不出来……原是长老……师尊一出关就遇上了魔尊。”
这灵药厉害,钟隐月疼得龇牙咧嘴,听了这话,又乐起来:“这么快就改口了?”
沉怅雪红了红脸,手也收了回去些:“不……不行吗?……是还没行过拜师礼。”
“哪儿说不行了,我高兴着呢。”钟隐月说,“那魔尊来得正好。他来时我恰好出关,被他感知到了修为,他便上来就要跟我打。若不打,他就要破了百年前的契约,再与仙修界开战。”
“掌门无法,只好让我跟他打。你也知道,魔尊那人挑得很,又极为好战,说要跟谁打那就必须要跟谁打。我见风使舵,跟在魔尊屁股后面要挟整个天决门,就顺顺利利把你要来了。嘿,这也是天助我也,我都没费多少力气。”
“这都出多少血了,您怎么没费多少力气。”
沉怅雪嘟囔着,又将灵药往他脸上抹。
“又没死嘛。能顺顺利利把你要来,我挺满意的了。”钟隐月哈哈笑起来,“今日起,你就在我名下了,耿明机那厮再也欺负不了你了,你就在我这边安安心心的。和之前说的一样,我以后不会锁你,你就和门中别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就好。”
此话一出,沉怅雪手上却顿了一顿。
他犹豫道:“师尊……当真不锁我?”
“自然不锁的呀。”钟隐月说,“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不会锁你的。”
沉怅雪低敛眼帘。
他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毫无理由的失落。
第50章
失落只是一瞬,沉怅雪很快就把它藏好了,钟隐月没注意到。
沉怅雪面不改色地继续给钟隐月上药。他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下,钟隐月也才会没注意到他眼底里的那丝变化。
沉怅雪漫不经心道:“师尊不愿意锁, 只怕外头的不会让师尊如意……灵修弟子要被师尊上一道命锁来管教,这可是仙修界的管事人们百年前定下的规矩,不可违命。”
钟隐月知道此事。
在这本书里, 魔修、鬼修和妖修三路歪门邪道,在一百四十六年前, 与仙修界各大名门正派开战了。
大战持续了七天七夜。
最终,双方两败俱伤。
当时那一场大战, 令凡世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满世鲜血。
魔尊乌苍与鬼王白忏皆是身负重伤,但好在都是两个认输很痛快的人, 都答应了不再开战求同存异的契约条例。
要命的是妖后鬼哭辛。
原文中并未详细提及,只有只言片语。但这些只言片语之中, 已足够看出她是个足够疯的妖魔。
据说,当时都已经四面楚歌了,此人却根本不管不顾,打得掉胳膊掉腿了也还是要打,偏执又癫狂,又造成死伤无数。
最终,费了上玄掌门浑身修为,才终于将她制服。
在那场妖后之战时,许多仙修门派中的灵修都不明原因地纷纷倒戈,堕为了妖修,向本派同门刀剑相向。因着众仙门始料未及这番状况,故而不知多少仙修子弟死在了“灵修”剑下。
况且,在此之前,进入仙门的灵修们也频生事端,出过许多在仙门中走火入魔堕妖的事。
妖后一战后,有关于灵修的事便得到了重视。
仙修界的掌事们举行了例会,定下了命锁的决策。
毕竟是灵修说不定会堕妖残害仙门的大事,所以掌事们下达的命锁之令,是强制的。
如此一来,若是哪日这灵修堕了妖,发了疯魔,还能靠这命锁将他强制喝住,使他无法动弹。
沉怅雪放下灵药,坐直身子,忧心道:“师尊就算不愿锁上我,掌门长老们也一定会过问的。大约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查怅雪身上的命锁纹印。若是查不到,定要质问师尊了。”
“随他们问。”钟隐月看着他把灵药放回药箱里,又拿出另一小瓶来,嘟囔着不服道,“我说不给你上锁,那就是不上。”
沉怅雪失笑:“师尊不给我上道锁,我哪日真疯魔了,那可怎么办呀?”
“那我也自有办法,你不用管。”钟隐月说,“反正我不会锁你的。你与那些人修没两样,没理由非要把你拴起来,我就想看你自由自在的。”
沉怅雪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
钟隐月想事情去了,也没说话,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沉怅雪沉默地拧开手上的小药瓶,沉默地将里头的药液倒到手心里,又沉默地将它捻到指尖上一些。
两人互相静了半晌,沉怅雪才说:“是师尊的话,锁上也没关系。我……不愿让师尊为难。”
钟隐月刚刚真的去思忖日后被那些老古董问起来该怎么办了,沉怅雪这两句话声音太低,他完全没听到。
等沉怅雪话都说完了,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沉怅雪没有重复自己刚刚的话。
他将钟隐月一只手拉过来,撸起上头的袖子,满胳膊的青紫伤痕都露了出来。
他一边把药液涂抹上去,一边自言自语道:“不瞒师尊……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是场梦。”
“我从未想过,能有一日从干曜山出来。从前是全然没想过,这几月是想都不敢想。不怕师尊笑话我,我从前……真的是认为干曜长老待我最好了。”
“外头的灵修弟子,谁不是命锁刻在脸和脖子上?那些长老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们是灵修。连安苏也是,她的纹印是在脖子上的。那日她现了原形,用毛挡住了,师尊才没亲眼瞧见。”
钟隐月无奈苦笑:“我知道她的在脖子上。”
沉怅雪也苦笑了声。
“干曜长老总说,他对我很好了。他说外头的灵修都是把命锁挂镣铐似的挂在脖子上,我的却在隐秘的地方,外人全然不知,体面得和人修一般……他说我该知足,我便傻傻知足了。”
“人家都说兔子傻,我从前不爱听,可如今我还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傻。”沉怅雪自嘲一笑,“师尊跟我说了那些话,我才发觉自己的日子过得是憋屈的。”
“干曜长老让我知足,我就真的知足。连他从前欺压我、责骂我、对我苛刻,我都能向自己解释是他太看重我,或是生怕别人看出我是灵修,为了给我体面,才会这般苛责我。”
“他从前不打我的。是我这几月心中不快,故意三番五次惹怒他,他才气得动手……我从前真的很听话,所以他从来不打我。”
“师尊看着我可怜,可我心中却开心得很。我从前被蒙骗,眼下终于看见豺狼露出尾巴了,看见了衣冠禽兽藏在人皮底下的脸……不知为何,心中真是痛快极了。”
沉怅雪放下药瓶,用白布给钟隐月缠了几圈伤口。
他说得声音平静,似乎心中丝毫不觉有什么。说完这些,他又抬起脸来,向钟隐月笑了笑。
“干曜长老那般强势,又位高权重……我曾以为,这一生都逃不掉了。”
“如今,师尊却将我救出来了。……我说这些,师尊大约是不懂我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从未想过能有朝一日逃出来,能过上不用担心受人责骂打罚的日子……师尊已经对我足够好了。只要师尊不丢下我,怎么都可以。锁上我也好的,师尊就再也不会丢下我了。”
没想到沉怅雪会说出这种话,钟隐月怔住了。
沉怅雪缠好了他的伤口,将他这只伤臂放到了一边去。
他往前凑了凑,身子低下去,搂住他的腰,趴到床榻上,也趴进他怀中。
“师尊,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是师尊所告诉我的事情……”
沉怅雪抱着他,闷声说,“师尊,梦里很疼,有许多人围着我……他们教育我要知道孝敬师长,体恤师弟……他们按着我,将我活活抽骨扒皮,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分解……我吓得醒来,又被干曜长老叫去责罚……”
“师尊,我现在不敢闭眼。若是闭了眼,再睁开眼,又回了那干曜宫中……又回到那发霉的柴房里,该怎么办呢?”
“这若真的只是个梦,若现在的这一切,若现在陪着我的师尊都只是……我不敢想。”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说声音越委屈。这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挤在钟隐月怀里,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蹭。
钟隐月几乎能透过这些动作看见他变成只毛茸茸的兔子往自己身上拱。
钟隐月心中生怜,手放到沉怅雪脑袋上,摸着他的头顶:“别怕,这不是个梦,我在这儿呢。就算不上命锁,我也不会丢下你。”
手一放上来,钟隐月很明显地感受到沉怅雪的骨头又软了,整个人就这么软绵绵地倒在他身上。
“请师尊不要放手。”沉怅雪抓着他的衣物,声音可怜,“师尊……今夜能留在我屋中吗?”
他们现在在沈怅雪的别宫里。一回来,钟隐月就给他指了间屋子,两人一同进来了。
沉怅雪按着他的指示,自己铺好了床榻后,就去给他找来了药箱。
床头点着灯烛。
“若是真做了噩梦,醒来见了师尊……也能即刻安心。”沉怅雪抱紧他,微微抬起头,可怜巴巴地仰眸望他,“师尊,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幼稚可笑吗?”
沉怅雪耳尖微红。似乎是自己说出来也羞,脸上也带上了一层薄红。
钟隐月直接被狠狠击中——这无疑是对着钟隐月胸口中来了一记猛猛重拳。
萌! !
“不、不会。”
钟隐月脑子被萌得一片空白,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哈哈干笑道,“没、没关系!换山第一天嘛,你从前又受了那么多苦,一时反应不来也是正常!我今日就留在这儿陪你!反正那几个孩子也还留在灵泽山上,明天才回来呢!今夜就我跟你,都都都都这么晚了!我回山宫自己睡也害怕,就留在这儿陪你了!”
沉怅雪眼睛里亮了起来。
他的高兴只在眼睛里跳了跳。表面上,他又立刻低眉垂眼下去,脸上更红了些,还弓起身子,又想在钟隐月怀里缩成一团。
“劳烦师尊迁就我了。”他低声说,“师尊……会厌弃我麻烦吗?”
“不会不会!”
沉怅雪把脑袋往自己臂弯里藏,也又往他身上拱了拱,好似在拿头蹭着他,以此撒娇或蹭上味道。
他轻声说:“师尊,从未有人为我做到如此地步……请师尊,一定别丢下我。”
“我不会。”钟隐月猛猛揉几下他的脑袋,“以后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我走丢了怎么办呢?”沉怅雪说,“师尊还是锁上我吧……也省得他人来质问师尊,我不愿让师尊为难。”
“不会为难,来多少人质问我都没关系。”钟隐月说,“你不必替我忧心,更不必不管他们,我要你自由自在的。”
沉怅雪沉默了下,叹了口气。
钟隐月一时迷茫他叹的哪门子气,又想,大约是怕他日后会被那些老古董围着问。
他在叹天决门的风气。
钟隐月更怜爱他了,揉着他说:“别担心,有我在呢。”
沉怅雪不再说话了,安静地趴在他怀里点点头。
“睡吧。”钟隐月说,“以后,就都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不会有人再打骂你。” -
别宫里面还有备用的床榻,钟隐月在沈怅雪的宫舍里打了地铺。
次日一早,钟隐月醒来了。
魔尊来过的次日,天决门上下还是一片平和。
早春时节,外头还是冷一些。
钟隐月醒的时候,沉怅雪还在睡。
钟隐月便坐在床榻上,打开药箱,默默地给自己换了一遍药。灵药的效果很不错,早上醒来时就好了大半。
不过魔尊乌苍的实力确实恐怖。昨日交手时,没过两招,钟隐月就起了一后背的冷汗了。
更让他觉得恐怖的是,钟隐月发觉对方“恐怖”时,又发觉对方此时的“恐怖”,其实只是他“玩心”起来了。
魔尊压根就没认真,纯玩呢。
钟隐月叹了口气。
突然,沉怅雪在床上猛地一哆嗦。
钟隐月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一看,沉怅雪从床上爬起来了,跟个迎敌的野兔子似的趴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只露出个毛躁躁的脑袋来。
他眼神懵懵的,还呆呆地望着钟隐月,这姿势估计是本能反应。
瞧他眼神迷茫,又有些警惕的模样,钟隐月就知道他是真做梦了。
钟隐月笑了声:“醒了?这儿是玉鸾山,你昨天转门了。”
沉怅雪的眼神里清明了些。
看见钟隐月,他紧绷的骨头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眼睛缓缓一闭,咚地倒回到了床上去。
“师尊。”他蔫蔫地叫。
“在呢,”钟隐月说,“我不走,你困就再睡会儿。”
沉怅雪哼哼唧唧地发出了些“不用了”的拒绝声线。
他低着脑袋,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黏糊地问:“师尊……今天去做什么?”
“要进秘境了,我得去给他们倒腾倒腾法宝,好歹得人手两件才行。我闭关这些天,把那几个崽子托付给了灵泽长老。他们在灵泽山上吃住了一段时间,昨日灵泽长老也帮我说了许多话,得给她也送些东西感谢才行。”
钟隐月说,“还有,你昨日来时,把干曜宫的法宝也都带过来了。虽说都是干曜长老给你的,但他那个小心眼,估计不能这么心甘情愿地认了……我再挑几件能打个等价的,给他送过去,当扯平了吧。”
“那我不要了。”
钟隐月这样说,沉怅雪就从枕头上抬起脸来,微眯着一只眼睛,睡眼惺忪道,“除了剑,其他的都可以还回去的。昨日事发突然,我没想到,才都一并拿了过来。师尊若需要,就都拿去还给长老吧。”
钟隐月苦笑:“他要不要还说不好呢。”
沉怅雪想想也是,干曜长老那心高气傲到令人发指的,估计只会嫌这些跟了沉怅雪许多年的法宝都脏了,看都不会看一眼。
“若是你不愿再用干曜宫的东西,回头我去玉鸾宫的仓库里找找,把那些给你都置换掉。干曜宫给你的,我就帮你收起来。不过今日忙,这些事日后我再给你操办。”
“我刚刚突然想到,昨日干曜在气头上,我也刚打完架,你正经的离门礼和拜师礼都还未做,还是得带你回干曜山一趟。”钟隐月说,“没关系,不用怕,是我带着你去,他这几天都在我跟前抬不起头来了,自然更欺负不了你了。”
“那是自然,师尊已成大乘,又在门中立了大功。”沉怅雪说。
“要只是这点儿,他还不至于这样。”
想到此事,钟隐月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昨日好像忘同你说了,魔尊把钩月捏断了。”
沉怅雪本还带着困意而微眯着的双眼立马瞪大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捏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