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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深夜

    “有影响啊。”

    沈政宁身体不能动,嘴还能接话,可怕得很:“这不是影响了你吗?”

    “……”

    庄明玘悻悻地用棉签戳他唇角那可恶的弧度,看样子很想扯片胶布把他的嘴粘上。沈政宁把他惹毛自己就舒服了,像做完每日任务一样神清气爽,满意地继续关怀其他同志:“silver呢?”

    “警察带回公安局取证了。”庄明玘将用过的棉签和一次性水杯收走丢掉,不无忧虑地说,“它不是咬了那个凶手一口么,牙齿里可能会有些纤维之类的。袁航本来是说先在他们那寄养一晚,十点半他发微信给我,那意思好像是不太想还给我们了。”

    “让他别太过分了,”沈政宁断然道,“那不是普通萨摩耶,是耶皇、耶稣、救了咱俩狗命的唯一真神,霸占民狗我是真的会去他们单位门口拉横幅的。”

    “好。”庄明玘郑重许诺,“等明天你妈妈和护工过来照顾你,我马上接它回来。”

    沈政宁:“……”

    他大惊失色:“谁???”

    庄明玘见他激动得差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赶紧把锅给袁航端端正正地扣好:“手术时你妈妈的电话打进来,袁航骗她说你在做阑尾炎手术,但是医院广播响了,所以被你妈妈……呃,当场识破,她刚好来盛安参加培训,就打车来医院了,等你做完手术出来后她才走的。”

    此天亡我,沈政宁双眼放空地仰躺在枕头上:“算了,咱仨倒霉催的谁也别怪谁运气差,怪水逆吧。”

    庄明玘在手术室外听齐越讲那过去的事,有点心疼以前的沈政宁,皱着眉认真地问他:“你是不想见她吗?要不然我明天留下来陪你?”

    沈政宁哑然失笑:“这又是从哪儿说起?没有不想见,怕她担心而已。”他小心控制着幅度以免震动伤口,“看你这个反应……她跟你说什么了?”

    庄明玘却没有回答,起身去关掉了外间大灯,只留下里间一盏床头落地灯。在毛玻璃似的昏黄光晕里,人会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怕惊扰了谁的梦境似的:“什么都没有。你流了那么多血,需要好好休息,多睡觉才能好得快,别费神了,把你的读心术收起来吧。”

    “我再次重申,世上没有读心术,只有观察、归纳、总结。”沈政宁半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而你想问的问题,我不用读心也能猜得到。”

    庄明玘:“你知道你前后两句话是矛盾的吧?”

    “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沈政宁闭着眼道,“‘啊~他竟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这份大恩大德我应该怎么报答他以身相许会不会太冒昧了呢’,可能漏了一两个标点符号,但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在他夹着嗓子的棒读声里,庄明玘的神情从严阵以待逐渐变成一脸乏味:“……”

    真难为一个腹肌使不上劲的病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废话,庄明玘幽幽地质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英雄救美’?你说了吧?所以你明知道、明知道他——”

    “我又没开透视挂,那时候怎么可能知道他手里拿着刀要捅谁。”沈政宁坦然自若地打断了他,“只是凑巧想换个位置而已。真正救命的是silver,要以身相许也是许它,你许不许?不管了反正我先许了……”

    很难形容听到他亲口给出答案的那一刹是什么感觉,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得到了解放,暂时落回胸膛,却又有些隐隐约约触不到底的失落。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生死危机后的深夜不应该做重大决定,庄明玘轻轻地磨了下牙:“‘凑巧’……好吧,我信了。”

    然后他沉默了两秒,终于还是在沈政宁宽容鼓励的“你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程度”的目光中稍微撇过脸去,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你妈妈说,就算是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人被欺负,你看见了也会伸手帮一把的。”

    按说再耀眼的美貌也经不起提心吊胆和奔波熬夜的联手摧残,庄明玘也不例外,但还是颓废得很有美感,乌黑的额发与眼睫低垂,颌骨线和脖颈青筋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给他配个“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的BGM就能去演黯然心碎的苦情男二。

    沈政宁不动声色的吸了口凉气,心说老师我们家猫怎么酸溜溜的,但就像炖肉时加点醋可以软化肉质,沈政宁也无可避免地被他那副隐忍情态泡软了心肠。

    虽然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可是——

    “所以你欲言又止了半天,其实是想告状吗?”他眼珠瞥向庄明玘,含着揶揄的笑意问他,“那我问你,你都跟我打我妈的小报告了,你说这是什么关系?”

    于烟鱼尾 庄明玘:“……你!”

    思绪刹那间脱缰,等他意识到自己被那家伙带跑了时,已经有人在他耳根放了一把火。他气急败坏地把被子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地盖住沈政宁半张脸:“不许说话了,快睡觉!”

    沈政宁目前处于一种麻醉刚过晕晕乎乎、想睡一会儿但又总被伤口细微疼痛打扰的状态。他懒散地埋在被子里,向坐在床边的庄明玘挑起眉梢,嗡嗡地问:“那你这是准备给我讲睡前故事吗?”

    庄明玘将被角拉下来掖好,随口道:“我不吵你,你睡你的,我在这儿陪你。”

    “静坐一晚上你的腰还要不要了?”沈政宁试图驱赶他,“回头我腹肌漏风你腰间盘突出,咱俩刚好凑成一个腹背受敌,多不吉利啊。”

    “你不是说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都怪水逆吗。”

    “我还说过过度撒娇等于恐吓,你少来这套,不许黏人了,去睡沙发,快点。”

    “我没那么脆弱,都这个时候了就先顾自己吧,英雄。”庄明玘轻描淡写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几个小时而已,再说我本来也睡不着,看着你还安心点。”

    庄明玘还没心大到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后还能平静地入睡,安眠药短暂地失灵了,但好在安慰剂的效果还很强,只要他的明月永远高悬在夜空里,无论晦朔,月光总能慢慢填满蜿蜒崎岖的伤疤。

    翌日清早,护工来病房帮忙洗漱,没过多久齐越拎着早饭到了。母子相见非常平静,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厉声训斥,齐越稍带责备地数落了他两句不小心,沈政宁也毫不争辩地虚心接受,母慈子孝得连庄明玘都看出不对了——昨晚齐越明明担心得在外人面前失态流泪,怎么今天见到本人反倒没那么触动,难道是因为他在场,影响人家母子真情流露了?

    庄明玘吃完早饭,便声称要去公安局接silver回家、顺便帮沈政宁带换洗衣服和日用品,打算迅速开溜把病房留给母子俩,丝毫没觉得自己暴露了什么。齐越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沈政宁适时找补了一句:“钥匙在我大衣口袋里,东西找不到就给我发微信,开车注意安全。”

    齐越又看了沈政宁一眼。

    “嗯,我知道。”庄明玘将钥匙收好,“我晚点过来。伯母,麻烦您了。”

    齐越应了一声:“去吧。”

    等庄明玘离开,齐越回到病房里间,与病床上的沈政宁面面相觑。

    片刻后沈政宁率先放弃了抵抗:“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不用有顾忌,我没那么脆弱。”

    就像他以前尖锐直接、毫无顾忌地捅破窗户纸那样,现在齐越反手捅回来也是他应得的。

    齐越问:“昨晚袁航拼命替你圆场,说你替人挡了一刀是见义勇为,你怎么说,那是见义勇为吗?”

    沈政宁如同律师答辩,条理清晰地答道:“客观上不算,纯属巧合。我当时想换个位置,不知道对面手里有刀;主观上的话——

    “不是。”

    不是见义勇为,不是那么高尚的理由。

    只是出于想要保护某个人的心情,阴差阳错之下也真的保护了那个人。

    “他不知道这件事,我还停留在主观阶段,问题根源在我,您不用找他的麻烦。”

    “在你的预设里,我是那种舍不得打自己孩子、就去打别人家孩子的人吗?”齐越冷冷地问,“我找他什么麻烦?扔给他五百万让他离开我儿子?你猜他会不会甩出来一千万,让我离开我儿子?”

    沈政宁:“妈……你好了解他啊。”

    齐越:?

    “不要说无关内容,你给我严肃点。”齐越冷下脸,“你是认真的吗?先不说家人能不能接受,你知道国内对这种事的态度,同性/伴侣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他有钱也不是共同财产,长得再好看也会变老,说句难听的,等你七老八十了,生病做手术他都没法给你签字,就非得走这条路不可吗?”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穿着单薄病服也不会觉得冷,然而齐越的话就像是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冷气一拥而入,毫不留情地席卷这人造的温暖。

    可是寒冷并不是开窗户的人制造的,她只是让他看清了外部环境,而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开温暖的房间,走到冰天雪地的现实当中去。

    严肃有力的质问落地后,病房内的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因此在这时候突然笑起来的沈政宁显得分外地不合时宜,令齐越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被全麻影响了智商。

    “没事,我没有突然抽风,只是忽然想到刚才的问题跟神父问新郎新娘‘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的结婚誓词好像差不多。”沈政宁自己挪动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会有人听了结婚誓词后就决定放弃结婚吗?”

    “……”齐越,“你这是错误类比,是诡辩。”

    “也许吧,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说服谁。”沈政宁说,“毕竟‘喜欢’这种东西不是同意了就继续、不同意就能立刻停止——就算被外力分开、时隔多年,也只是‘不甘心’,而不是‘放下了’。”

    第42章 成全

    近些年来网上流行一句话,叫做“少年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虽说大部分人得到后发现也就那样,但“求而不得”这种扭曲的感情,往往比单纯的“喜欢”或“爱”要持续而深刻得多。

    沈政宁并没有翻旧账的意图,平心而论他只是在客观描述,齐越却仿佛被埋伏在记忆里的旧鱼刺再度扎了心——第一次是为了一只小狗离家出走,在那之后沈政宁就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第二次是因为高考志愿爆发争吵,他上学工作、一个人在外生活,和她的联系越来越表面,每次电话都是那几句话来来回回地重复,客套的像互相拜年,基本不怎么对她提及自己的工作和爱好。

    如果不是碰巧听见医院广播,她可能真的会被袁航和沈政宁他们联手蒙骗过去,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曾经卷进了这么危险的案件里。

    现在是第三次,沈政宁当着她的面承认了“喜欢”。万幸的是即便失望过一次两次,他对母亲仍然抱有一定的信任;悲哀的是这种信任就像盘子边上的萝卜雕花,它好不好看、甚至存在与否,都不影响这盘菜被端上桌。

    “不需要说服我,你已经证明了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会想尽办法绕路,最后回到你一开始选定的那条路上。”齐越说,“天生的东西改不了,更别说你这种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所以放心吧,我本来也没打算反对。”

    “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

    她这么平静的反应倒是出乎沈政宁的意料,他有点讶异地挑眉看向出奇镇定的母亲。

    齐越从一旁拉过椅子坐下,恨恨地瞪了沈政宁一眼,语气却满是怅然:“你从小到大每个班主任都跟我反映班上有同学暗恋你,我不信到大学里就没人看得上你了,但你偏偏一直单身到现在,这时候再不往性取向上考虑,也没有别的选项了。”

    她活了这么些年,见过出格离奇的事多了,同性恋并不算特别稀奇的:“我还担心会不会是父爱缺失影响了你的感情观,后来发现你连男生也不找,你周叔说你有可能就是不喜欢人类……”

    沈政宁仰望天花板,语气淡淡的,人也是淡淡的:“我真是百口莫辩。”

    齐越挺好奇地问:“所以这个到底是哪里特别了?”

    沈政宁可疑地卡顿了一下:“呃、性格特别——”

    齐越:“特别好吗?人倒是挺有礼貌的,不过我怎么感觉有点害羞,都不敢站我旁边。”

    “……您感觉得很对。”沈政宁果断道,“他社恐、怕生、容易应激,所以还是先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别吓唬他,否则很容易跑掉。”

    那么大一根电线杆子竟然还会社恐跑路,这实在有点超出齐越的认知。她犹疑地问沈政宁:“你刚说你是单相思,那你俩怎么还住到一起去了?你把房子租给他了?”

    沈政宁心道果然没糊弄过去,庄明玘这个大漏勺和袁航也是半斤八两:“不是,暂时住在他家……之前有点特殊情况,帮忙照看一下他家的狗。”

    齐越对silver的含金量一无所知,还以为那只是他们互相来往的幌子:“话又说回来,你俩都住一起了,你为什么还是单相思?我看他……”她掩着下半张脸虚咳一声,压低了声音,“咳、被你英雄救美之后,好像挺感动的啊?”

    “虽然我再三解释那只是巧合但无人在意,正因为太像‘英雄救美’了,所以要等吊桥效应过去,等他摆脱了心理阴影,以正常心态分清楚感激和喜欢,才能确定接下来要走哪一条路。”沈政宁冷静地说,“先声明我不针对任何人,只是我个人认为趁虚而入是不道德的。”

    该说不说,对感情纯度要求这么高,难怪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

    齐越不想评判他的感情观,只对他后半句话提出疑问:“你是不是……”

    “不是。”没等她说完,沈政宁立刻断然否认,“我没觉得任何人抢走了我妈,也不会为此记恨谁,我只是陈述观点,如果有人对号入座了那说明他心虚;另外我对大部分人类都很友好,不传谣不信谣,对待错误观念要及时纠正。”

    齐越:这就是记仇了吧!

    “我明白了。”齐越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保持距离,就当你俩是朋友,跟袁航那样的好哥们,是吧?”

    沈政宁赶紧说:“不行,得比袁航地位高一点,不然他吃醋了也容易上房。”

    齐越:……好麻烦,这么扭曲的性格真能养得熟吗?

    也许是看出了她写在脸上的心里话,沈政宁难得舒展眉目,微笑着宽慰她:“妈,不用那么紧张,正常相处就行,我会处理好的。”

    似乎有轻微的刺痛在她心头一闪而过,也许人老了就容易想起过去的事。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小男孩忐忑地仰着脸问她:“可以先把咪咪接回来吗?”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不行。”

    记忆里有点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和眼前这张与她肖似的面孔重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角度,而他已无需再向谁乞求、等待谁的首肯,曾经因为强忍忧虑而拼命睁大的眼睛,如今已经可以宁静地容纳她的不安。

    “好。”

    “你和伯母聊得还不错?”

    庄明玘将行李箱摊开,蚂蚁搬家一样往病房各处摆设,“感觉她心情缓和了不少。”

    沈政宁奇道:“这都能看出来?我以为你对人类情绪不敏感呢。”

    庄明玘半蹲着白了他一眼:“无关紧要的人有什么关注的必要。”他拿给沈政宁一个半新不旧的球,“silver看我收拾行李,非要塞进来的,这是它最喜欢的球,今天在家里它一直叼着你的拖鞋围着我打转。”

    几百万的祖母绿沈政宁嫌烫手,十五块八包邮的磨牙球他感激涕零:“主啊——”

    庄明玘撇嘴:“……没法带它来医院见你,你要是想它,就赶紧好起来回家吧。”

    “那不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地住院吗。”沈政宁转进如风,顺毛手法俨然已臻化境:“好了少爷快收了神通吧,只带醋不带饺子我要报警告你虐待病人了哦。”

    庄明玘:“……你心情也不错,看来你们聊开了?”

    沈政宁单手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我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感觉你对我们母子关系的评价好像危险系数很高。”

    “你看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对自己的事情反而不那么确定了?”庄明玘有点新奇地盯着他,“我还以为读心术没有限制呢。”

    沈政宁已经放弃了掰扯,决定出院后就联系袁航让他给庄明玘做反诈宣传:“……是这样的呢亲,所以可以大发慈悲地给我一个明示吗?”

    庄明玘耳根微微泛红,倒是没有吊人胃口的坏毛病:“其实也没什么,她给我们解释了你为什么没有去当警察。”

    “啊,那件事。”沈政宁的表情依旧平静,带着点恍然的意思,倒不像齐越那样还被旧事牵着情肠,“难怪她今天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庄明玘在他床边坐下来:“你之前说你不喜欢被人叫福尔摩斯,就是因为那件事吗?”

    沈政宁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问:“已经快进到睡前故事时间了吗?为什么是我给你讲啊?”

    庄明玘学着他的口吻耍赖:“是的呢亲,大发慈悲讲一下嘛。”

    说实话那并不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但看在庄明玘求他的份上,本着听八卦应该听全的原则,沈政宁想了一下,说道:“我父亲去世后,陆续有人给我妈介绍了一些对象,我记得大概小学时候,有一次她的相亲差点就要成了,双方各自带上孩子在餐厅见面,男方送给我一个汽车玩具,让我和他家儿子一起玩。”

    “那小男孩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在他爸面前装得挺乖,一出门就跟我放狠话,威逼我不许抢他的亲爹,让我别惦记他们家的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结果这话被我妈听见了,相亲也黄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我小时候估计是童话故事看多了,感觉有后妈后爹很麻烦,跟别的孩子相处也很麻烦,所以她没有再婚我还挺高兴的,但我没想过那对她来说有多辛苦——我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她没法看着不管,我父亲那边的兄弟姐妹又防着她,怕她分家产;她还有自己的父母要照顾,如果她不那么顾念情分、不那么心软,完全可以活得更轻松舒服。”

    他幸福而无知地在齐越撑起的屋檐下长大,踌躇满志地谋划着自己的未来,然后忽然有天注意到有辆外地牌照的奥迪连续两个周末出现在他家楼下、送他妈妈回家。

    在意识到那个可能性时,沈政宁的理智就彻底下线了,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来回蹦迪:“我是她的拖累吗?像那些等孩子高考完马上就离婚的夫妻一样,是我一直在阻碍她的生活吗?”

    齐越到现在还认为他们那天吵架吵的是高考志愿,但其实沈政宁早就知道齐越不会同意他考警校,他是故意踩雷挑起战争的,只是为了捅破那层窗户纸、试探齐越的态度,顺便让大家都不好受而已。

    ——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非要选在这个时候?

    我努力地学习、分担家务,尽量听话懂事,想让你省心、希望你高兴,可最后发现原来我才是阻挡你获得幸福的绊脚石,妈妈。

    庄明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被子,沈政宁笑了起来:“别那副表情,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无辜小可怜,准确地说,我应该是个愚蠢又自负的混球。”

    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又拍了他一下,这回是警告,庄明玘稍微板起了脸:“不许这么说自己。”

    “没开玩笑,我那时候真的挺欠揍的。”沈政宁嘴角翘着,眼睛却沉静下来,“吵完架后,那辆车有段时间没再出现,后来有一天车主突然在学校外找上了我,他姓周,周行川,是德城二院的医生,也是我妈现在的丈夫。”

    “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比如以前他俩是初恋,因为家庭原因被迫分手,两人各自组建了新家庭;比如我爸去世后他曾经找过我妈,但我妈没答应,因为老人放不下孙子,她不想丢下我自己离开;还有他们最近终于重新联系上,是因为我妈去德城,刚好遇见了他。”

    “我妈说我只有一点小聪明,我还很不服气,她真的没有说错。我只看见了她坐着陌生人的车回家,只在意她是不是要再婚,纠结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嫌她情绪暴躁动不动就生气,却对最大的问题视而不见。”

    “——她为什么要去德城,在什么地方才能偶遇周医生?”

    “脾气不好是因为她得了甲亢,还有个甲状腺结节压迫了气管,德城二院的内分泌科全省出名,她去咨询六月份能不能入院做手术。”

    “一个被情绪冲昏头脑、为了感情摒弃理智的人,是做不了福尔摩斯的。”

    第43章 真凶

    “我冒昧地跑到你面前来说这些,不是打感情牌,说点小故事和大道理好让你接受我,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校外的快餐店里,周医生一边吃薯条一边和和气气地跟他说:“齐越说过你很聪明、非常敏锐,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在联系。我想以你的个性而言,比起事后扔过来一个好结果,你更希望自己能同步掌握事件的进度,哪怕过程并不那么顺利。”

    沈政宁注意到周行川始终直呼齐越的名字,并不以“你妈妈”来代称,也没有叫他“孩子”,上来就以未来的长辈自居——这种态度虽然不能说有普遍适用性,起码沈政宁确认了他是个听得懂人话的成年人。

    “背着我妈告密,不怕我回去就卖了你吗?”沈政宁不冷不热地说,“叔叔,我很感谢你尊重我,但你好像没有尊重我妈的意愿。”

    “卖人者人恒卖之,我有心理准备。”周行川说,“但我既然已经知道你们吵架了,而我作为争议焦点、话题中心人物,如果一直躲在齐越背后不出声,你以后肯定更讨厌我。”

    “心里有数”和“心里没数”在这位奇男子身上达成了难得一见的和谐统一,沈政宁甚至对他产生了莫名敬意:“那您还挺有勇气的。”

    “是吧,”周行川好像遇到什么知音一样,热切地稍微向前探身,“我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你是个年轻聪明的大小伙子,按理说天塌下来也应该我们上去顶,但在齐越心里,我们好像都是需要被保护的人,很厉害吧?”

    沈政宁:“……冒昧问一下,您和我妈是怎么重逢的,发生什么了吗?”

    周行川捏着薯条往嘴里送的动作忽然一顿,身后蓦然浮现出少女漫特有的星星和玫瑰花特效:“哎呀,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那天有个患者家属跑我办公室来医闹,齐越刚好路过我们楼层,眼看他要殴打我,一个箭步冲上来用手提包把他抡飞了哈哈哈……”

    沈政宁:“……”

    那是他认知以外的“妈妈”,是别人口中的“齐越”,他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也上完了告别少年时代的最后一课——

    在成为福尔摩斯之前,要先做个知冷知热、有血有泪的普通人;只有摒弃了离地三尺、高高在上的洞察思维,才能真正开始学着观察生活。

    “嗯……怎么说呢,”庄明玘拖着带点鼻音的尾调,用内种口吻感叹道,“你们母子真是一脉相承啊。”

    沈政宁对他总是放错的重点已经见怪不怪了:“那还是我妈更猛一点。”

    “别在这种事情上攀比。”庄明玘说,“我早就感觉哪里不对——你那时还是未成年吧,用福尔摩斯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会不会太苛刻了?”

    “教训还是早吃早好,要不然以后吃的就是拳头了。”沈政宁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当时报志愿虽然确实有点不甘心,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选了妥协,那就没什么可抱怨了。而且人生处处是惊喜,你看就算不当警察,不也照样可以遇到危险——唔!”

    庄明玘用一整个苹果怼住了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不许讲地狱笑话!”

    某城中村公寓楼内。

    “砰砰砰!”

    “您好!外卖到了!”

    穿工服戴头盔遮得严严实实的外卖员重重地敲了几下门,片刻后屋里传来一个不太清晰的男声:“放门口吧!”

    “好,给你挂门把手上了啊!”

    外卖员对着门把手上的塑料袋拍照,在线发给客户,确认送达后蹬蹬蹬地下楼了。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过了大约两分钟,猫眼上的光点忽然一闪,门把手轻轻转动,反锁解除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防盗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数名埋伏在楼道的警察猝然一拥而上,踹门而入将房主按倒在地:“警察!老实点不许动!”

    “阳台没人!”“厨房没人!”“卫生间没人!”

    “没有其他人了!带走!”

    “兄弟,养伤养的怎么样啦?”袁航大步流星走进病房,手里拎着一看就是楼下超市现买的水果,一边笑着告罪,“前两天忙得脚底板打后脑勺,实在抽不开身,没顾上来看你,伤口什么时候能拆线?”

    “快了,过两天吧。”沈政宁已经可以下地慢慢活动,示意他随便坐,“还没进腊月你就赶着来拜年,真是让人猜不透来意啊。”

    袁航:“……两千一宿的病房就是养人哈,攻击性这么强。我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你了吗?”

    “无缘无故被捅一刀的人怨气重是很正常的,你再不来我可能会去公安局门口打免费的地铺、或者半夜出现在你的床头。”沈政宁鼓励地看着他,“来点好消息吧,袁警官,希望这回别再捞面条了。”

    庄明玘从袁航带来的水果里挑了个卖相还不错的苹果,就着打嘴仗的伴奏坐在一旁安静地当削皮机。他的刀工还可以,就是慢,在厨房里通常负责给香菇雕花这类精细工作,主打一个参与感。

    他好奇地问:“捞面条是什么意思?”

    袁航一时也没理解这个险恶的梗,沈政宁耐心地解释:“是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用来描述我们袁警官的办案风格,这里有整整一锅线索,但他可以做到一筷子下去全部稀碎,一根也捞不上来。”

    庄明玘:“也、也许是水逆……”

    袁航捂着心口缓缓从沙发上滑落:“……你的恶毒令我心碎,我待会儿要去楼下开点药吃,没关系,这算工伤,医保会给我报销的。”

    不远处的护士站:大白天哪里来的啜泣声,好瘆人,不管了先放首《大悲咒》吧!

    “好消息是人抓住了,昨天晚上连夜审讯,已经全部招供了,包括叶桐生的案子。”袁航清了清嗓子,收敛起玩笑的神情,“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监控里没有找到他,是因为他对那段路上的摄像头非常熟悉,特意避开了——他跟踪叶桐生将近两周,一直在找机会动手,那晚巧合地撞见了高启辉与叶桐生见面,趁着叶桐生头部受伤不能动,他将叶桐生带到河边,用叶桐生的账号发了【对不起】的朋友圈,然后将叶桐生推进新柳河,伪造成叶桐生跳河自杀的现场。”

    沈政宁:“外套呢?”

    “外套上沾了叶桐生的血,他为了掩饰前一环高启辉的犯罪过程,脱掉外套带走烧了。”

    “只是出于这个理由吗?”

    袁航没有立即作答,反而抬起眼皮瞥向专注削苹果的庄明玘,又转向沈政宁:“你当时被他袭击之后,为什么第一时间判断他可能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两次作案时间相隔三个月,你是怎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这几天庄明玘不问、沈政宁也就一直默契地不提,然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最关键的核心问题,此刻终于被袁航拎出来摊在了日光下。

    庄明玘动作一顿,长长的果皮从中间断裂,扑通掉在垃圾桶里。沈政宁明明没有正对着他,却仿佛后脑长眼一般,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小心手”,旋即条理清晰地回答袁航:“因为凶手不是随机杀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庄明玘。但明玘常年在国外,叶桐生去世后才回国,他在国内的人际关系很简单,短短三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头疼脑热,说实话不太可能跟谁结下深仇大恨。”

    “而且案发的时间地点也很微妙,他身边没有安保,而且天天都要遛狗,想不引人注目地对他下手有的是机会,为什么非要选在那天?因为凶手没有掌握他的行踪,是前段时间他意外变成网红后,他的名字和所在地才被凶手注意到,而那天他在新柳公园遛狗被拍,终于给凶手提供了准确位置。”

    “不是新仇,不是熟人,那就是国内的旧仇了。庄明玘高中毕业后出国,和叶桐生是旧相识,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过去’确实发生过什么。我们既然已经确定了叶桐生案可能存在第二个凶手,叶桐生的相关人又遭受了袭击,那为什么不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全中。”袁航无声地给他鼓了鼓掌,“你猜对了,的确是旧仇。”

    可沈政宁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下去:“这个在叶桐生案的表现堪称缜密,为什么到了庄明玘这儿就大开大合,完全放弃了掩饰,这三个月里他受了什么刺激吗?”

    “也许庄先生的出现,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刺激。”袁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保持着镇定神色,口吻却有一针见血的锐利,“政宁,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弯子,一个案子里最让人好奇的部分你连问都不问,这不太像你——是你对他的保护欲影响了你的理智判断吗?”

    沈政宁对答如流:“不,我只是尊重他人隐私,不随便揭人伤疤,这是作为普通人的基本修养。查证犯罪动机是警察的工作,这恐怕不应该是你问我,该我们问你才对。”

    袁航“呵”地冷笑一声:“你现在决定站在他那边了?”

    “有家有室的人不要说暧昧不清的话。”沈政宁镇定道,“我们受害人本来就是一边的。”

    袁航用那种古代大臣看昏君的眼神谴责地瞪着他,庄明玘终于削完了他的苹果,切成小块整齐地放进小碟子里,抽了两张湿巾擦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袁警官,有话不如直说,可以不要再骚扰病人了吗?”

    “你认识这个人吗?”

    袁航推过来的手机上是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容长脸,三角眼,高颧骨,肤色黑黄,双颊消瘦,法令纹很深,皮肤不知道为什么松垮得厉害,像一层皮挂在骨头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庄明玘和沈政宁凑在一起认真地端详了片刻:“不认识。”

    “邹金亮,三十三岁,H省兴城人,这个人就是叶桐生案和公园伤人案的凶手,他在审讯中供述行凶动机是为了给他的父亲报仇。”

    “他一口咬定十二年前,你和叶桐生害死了他的父亲。”袁航不躲不闪地正对上那双清透冷淡的琥珀色眼睛,“庄先生,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作者有话要说:

    (端着特浓狗血从天而降)(在地面砸出大坑)

    第44章 治疗

    “他父亲?谁?”

    “曾远诚。我应该不用多问一句你认不认识他,”袁航说,“你让我调查的2010年兴城市四山区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火灾案件,这家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曾远诚,案卷记载他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庄明玘淡淡反问:“我是一氧化碳吗?”

    袁航:“……”

    “两位。”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沈政宁脸色刹那一沉。十几年来的社会认知不断进步,当年被鼓吹的灵丹妙药早已证明是糟粕渣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他敲敲桌子:“玩笑归玩笑,别真入戏了。这个邹金亮到底怎么回事,曾远诚怎么死的,你先说清楚了,我们才知道该怎么配合。”

    他一认真起来,另外两方反而不约而同地缓和了声气,袁航尽量委婉地说:“政宁,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说不清楚,虽然你是受害者,但凶手的动机实际上和你没有关系,关键在庄先生身上,我们需要向他核实当年的真实情况。”

    如果庄明玘没有向他提起过兴城火灾案,袁航说不定还会怀疑邹金亮是别有用心胡乱攀咬,但事实证明庄明玘确实知道其中隐情,那邹金亮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背后是不是还牵扯着一桩陈年旧案,必须得找当事人问个清楚。

    而作为沈政宁的朋友,尤其是在看到他被牵连重伤之后,他就知道想从沈政宁手下抢走他决定保护的人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可庄明玘到底是不是无辜,是真的跟沈政宁心心相印还是把他当成挡箭牌,这一点袁航还无法确认。

    沈政宁视线移向庄明玘,而庄明玘平静地垂下眼帘,躲开了他的注视,从容地自沙发中起身:“可以,我配合,走吧。”

    “等一下。”

    沈政宁叫住袁航:“既然是知情人配合调查,我可以陪同吧?”

    两人双双一惊,庄明玘立刻道:“不行!你伤口还没好,我一个人跟他去就够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袁航紧随其后:“对对对身体要紧,他又不是需要监护人的未成年儿童,再说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只是问个话,保证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你没说不行那看来是可以了。”沈政宁点了个头,“我知道了,你先坐会儿,等我换个衣服。”

    “政宁!”

    袁航拼命给庄明玘使眼色,庄明玘回手把他关在病房外,但他跟进来也没什么用,又不敢直接上手扒拉沈政宁,只得站在两步开外,焦急地说服他改变心意:“政宁,我真的没事,别拿身体冒险,你在医院安心等我,你想听什么我回来可以再给你复述一遍,行不行?”

    “别站那喵喵喵了,去帮我拿双鞋。”沈政宁忍着动作牵扯伤口的疼痛换上常服,选择性地装听不见,“回忆痛苦往事来一遍就够了,反复提及等于二次伤害,我又不是虐待狂。”

    庄明玘见他油盐不进,一时气结:“那你呢?路上颠簸伤口裂了怎么办?我不能被二次伤害你难道就可以吗?”

    “不用这样,”他近乎恳求地轻声道,“政宁,你不用这样……”

    反正往事已成灰烬只剩回忆,反正那么多年他孤身一人也走过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垂怜偏爱,总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也该鼓起勇气,亲手撕开那道蛰伏在岁月里、经年不愈的伤口了。

    对付他沈政宁就简单粗暴一句话:“你需要我吗?”

    庄明玘张了张嘴,却被堵住了喉咙,说不出那个如有千钧之重的“不”字。

    往事如崖下深渊湍流,他站在峭壁孤索的起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软弱的感情并非吊桥效应带来的心动错觉,而是眼前这个人亲手浇灌出的底气和信赖,是绑在他身上、陪着他走向对岸的安全绳。

    庄明玘只要迟疑超过一秒,答案就已水落石出,更别说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那就得了,”沈政宁不容辩驳地拍板定调,“这种重要时刻,别说区区刀伤,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去啊。”

    他就是那种比起舒舒服服地坐享成果、宁愿忍受痛苦也要把进度条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无药可救的控制狂。

    这个要命的男人甚至还有闲心朝他微笑:“况且我都替你挡刀了,作为交换,你不应该满足我的愿望吗?”

    庄明玘强忍着鼻尖酸意,半蹲下/身将鞋子放在沈政宁面前,仰起脸问他:“……你不是说那是巧合?”

    沈政宁披上大衣,很少见地主动伸手,用指尖拨开搭在他眉头的一缕碎发,语气也难得温柔:“那它现在是如愿以偿了。”

    庄明玘推着轮椅进询问室,书记员还以为他是陪当事人来的律师,结果“律师”把“当事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自己主动在中间位置上坐了下来。

    袁航翻开笔记本,按程序例行告知注意事项,沈政宁坐在庄明玘视线范围内,瞥了一眼房间内的摄像头,目光落回庄明玘搭在腿上的手——单从手背是看不出什么的,那道旧伤疤藏在他的衣袖下方、手腕内侧。

    “前情提要……略过。”

    庄明玘用了十几年来和这段记忆和平共处,目前来看成效还算显著,起码他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面不改色地冷静陈述那个命运的转折点:“2010年7月,高二暑假,因为我承认了自己是同性恋,我父亲把我送进了一家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听说那里的医生很擅长治疗这类‘心理疾病’。”

    “我们中心隶属于兴城第三人民医院,在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缺陷行为矫治方面有深厚经验,庄总您看,这是我们获得的各项表彰,还有家长送的锦旗……”

    庄世泽没心情听他吹这些,只是皱眉问他:“曾主任,你们中心之前治疗过的病例都是彻底根治了对吧?有复发的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生活?”

    中心主任曾远诚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温声细语地给他解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挽救孩子,把他的心理问题矫正过来。封闭治疗期间医院会收走手机避免外界干扰,您需要了解情况的话,我们可以让孩子给您写信,或者安排一次探视。”

    “再说吧,”庄世泽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家门不幸,好好的孩子突然犯精神病,我也是束手无策了。曾主任,跟我推荐你的人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信得过你,这孩子就交给你,你可千万得治好他。”

    十七岁的庄明玘跟着护士穿过走廊,来到三层的单人病房,窗外绿树荫浓,楼下有片草坪,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其他病人。护士找出病号服给他,又给他量体温,测血压,记录身体数据,末了叮嘱他:“你先在这里休息,待会儿曾主任会过来见你。”

    病房里没有钟表,他的手机也被收走,庄明玘等得实在无聊,蜷在病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醒了他,那是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一张容长脸,鹰钩鼻,戴着无框眼镜,和平常见到的医生没什么差别。

    “你是庄明玘,对吧?”医生笑了笑,“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叫我曾医生就行,你父亲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接下来我会帮助你,你也要尽力配合我,咱们一起攻克难题,争取恢复正常,早日回家。”

    庄明玘情绪不高,嘴角还有淤伤,苍白得像个纸人,其实心里对回家也没什么期待,敷衍地点点头:“好的。”

    曾远诚却很热情地说:“你今天先适应一下环境,中午让小刘带你去食堂吃饭,咱们下午就开始上治疗。”

    食堂菜乏善可陈,还有几个病人和看护也在吃饭,大家都不作声,气氛沉痛得像是在灵堂。下午睡过午觉,庄明玘跟着那位刘护士到二楼,走进了一间类似多媒体教室的诊疗室。

    曾远诚打开投影仪,护士端着铁托盘,把一小杯药剂和水杯放在他手边。

    银幕上幻灯片一帧帧闪过,赤/裸的男性躯体,拥抱、亲吻、交缠……倒映在他眼里,逐渐虚化为摇晃模糊的色块,剧烈的呕吐感汹涌而来,吐完喘息片刻,喝几口水再继续,循环往复,两个小时内,整间诊疗室里只有他干呕的声音在持续回荡。

    庄明玘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说的是“上治疗”——这个“上”的用法和“上刑”“上手段”是同一种类型。

    这样的治疗持续到第三次,他理所当然地开始了反抗,拒绝服用催吐剂,对曾远诚说:“我不治了,给我爸打电话,我要回去。”

    曾远诚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针扎似的轻蔑和嘲弄:“小庄,不配合可不行呀。”

    庄明玘挥手扫开药剂铁盘,一脚踹翻了椅子,在响亮的叮呤咣啷里暴怒质问:“我配合什么?配合你弄死我自己吗!”

    诊疗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位刘护士领着两个男护工走进病房,不由分说将他控制住强按在病床上、手脚绑上束缚带,用一条毛巾堵住嘴以防他咬舌头,曾远诚带着胜利的微笑,从那台不认识的机器上扯出两根导线,冰凉的电极棒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可怖剧痛在他大脑深处爆炸,电流由弱渐强,一刀接一刀地剐过神经,心脏完全失控,像另一个发疯的活物一样毫无章法地乱撞肋骨,他无法挣扎、无法呼救、甚至无法晕过去,只能在越来越清醒的绝望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救命……

    停下来……求你了,让它停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和下章都存在一定创伤描写,如果引起不适请立刻退出。

    太难受了感觉在虐待小动物……赶紧把这段剧情过掉(拼命搅拌锅里的狗血)(打发成泡沫)

    第45章 业火

    电流停止很长一段时间后,庄明玘才慢慢地停止抽搐,从狂乱的呼吸和心跳中平复下来。曾远诚自病床上方俯视他,背着白炽灯光,那张餍足的笑脸狰狞得近于恐怖,犹如地狱的恶魔从天花板缝隙里探出头来窥伺人间:“感觉怎么样?”

    “……”

    他喘着粗气,用手肘艰难地支撑着床板爬起来,试图躲开恶魔的笼罩范围,然后虚脱地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在天旋地转的头晕和钝痛里喷吐一地。

    病号服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病床上留下了一个冷汗浸出的人形。

    狼狈,痛苦,虚弱,恐怖,毫无尊严……这就是曾远诚一手建立的“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

    庄明玘有时候看到这几个字会感觉荒谬得可笑——那是地狱里唯一能让他笑出来的东西,它明明应该叫心理危机培育基地或者心理阴影批发市场才对。

    第一次电击虽然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下马威,但庄明玘不是那种打压一下就会消停听话的人,仗着年轻恢复得快,忍辱负重两天很快开始了第二次反抗,这次他半夜跳窗出逃,然后被六个保安围堵在墙下。

    即便经受过一次电击,有了心理准备,第二次也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曾远诚志得意满地欣赏他在电击下痉挛挣扎的惨状,那笑容简直称得上愉悦。他什么也不用说,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庄明玘喉咙口腔鼻腔里全是铁锈气味,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肢体,只会不住地倒气,在混乱模糊中感觉到手臂一阵锐痛,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药剂,意识很快变得飘忽,旋即朦胧地坠入沉黑的梦中。

    这一次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头痛欲裂,连记忆都有点模模糊糊的。也许是药剂的作用,也许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强行抹去了贯穿大脑的疼痛记忆,那种可怖的濒死感没有一直缠绕着他,但创伤已经形成了,他再次看见那个仪器后,发现自己居然会不受控制地手抖。

    从那之后他被严密地看管起来,每天服用抗抑郁药物以防自杀,曾远诚变着花样地在他身上实践厌恶疗法,催吐电击辱骂饥饿训诫轮番上阵……然而这些居然都算是轻省的,因为他是庄世泽的儿子,曾远诚有所顾忌,不得不小心地选择“治疗手段”,控制强度,以免造成肢体或器官的永久性损伤。

    但这个中心里最不缺的就是杀给猴看的鸡,还有些不用曾远诚亲自负责、档次没那么高的“病人”,一旦有反抗或逃跑的动作,曾远诚就会组织全院集体观摩、当众惩戒,有时候甚至连当事人的家长也被邀请来旁观。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践踏、被踩碎,痛苦求饶满地打滚却仍然不得解脱,比起恐惧或者震慑,更多的是冷风呼啸穿过、怎么也填不满的空洞,庄明玘束手站着人群里,却时常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礼堂上空俯瞰着这一切——会有神明、天理、报应或者随便什么存在在注视着这一切吗?

    被关在这里的人的罪名千奇百怪,网瘾、叛逆、早恋、同性恋……这是万恶不赦的罪过吗?为什么不经审判、不经抗辩,就要被这样对待呢?

    旁观的次数多了,哪怕没有过直接交流,他也记住了一些人的面孔。因此当那天他拖着脚步踏进几乎无人的食堂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正在埋头拖地的少年。

    叶桐生,这个人在全院都很出名,因为网瘾被家长送进来的孩子很多,但他是唯一一个逃跑成功、又被家里亲自押解回来的“病人”。

    他用亲身实践向被困于此的同伴证明了一件事,这个中心并不是不可挣脱的牢笼,以血缘为枷锁、亲手把他们推入深渊的“家人”才是。

    他们并没有现实意义上的“疾病”,那些千奇百怪花样迭出的虐待手法也根本毫无治疗作用,揭开这张名为“矫治”的画皮,家长只是想用刀斧锤子剜掉孩子的反骨,得到一个听话的人偶而已。

    铁盘里的饭已经冷掉了,庄明玘毫无食欲,无聊地用筷子拨弄着米粒,直到那个弯着腰的人影直起身、停在了他面前。

    叶桐生瘦得脸颊凹陷下去,黑眼睛里却闪烁着火焰一样的光泽:“……我要拆了这座笼子,一起吗?”

    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说过话,叶桐生上来就掀底牌的行为实在出乎庄明玘意料,以至于他最先问的不是具体计划和可行性,而是表达质疑:“你不怕我告密吗?”

    叶桐生动作很轻地摇了摇头:“你想出去,我知道。那天我看见你从三楼跳窗逃跑,被保安拦住了。”

    庄明玘早已醒悟过来,他当初能顺利逃出病房,并不是他运气真的那么好,而是曾远诚欲擒故纵的手段,抓住错处好彻底打消他反抗的念头。而他在痛苦折磨之下坚持了这么久还没有自寻短见,是因为还有一根胡萝卜吊在他眼前——

    “再过一星期我的疗程就结束了,”庄明玘说,“我为什么要冒险?”

    “还有其他人在受苦,还会有别人进来。”叶桐生攥紧拖把杆,手背上的擦伤甚至才刚结痂,“我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谁能保证不再被送进来第二次?”他微微咬紧牙根,干裂嘴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点决绝的血气:“只有彻底毁掉这个地方,我们才能得到自由。”

    那一瞬间庄明玘有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他在见识过人类下限后居然还能在同一个地方刷新人类上限,好像在臭水沟里捡到了一尊活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了还在想着普度世人。

    但荒谬也是情绪的震荡,一潭死水里起了波澜就不会轻易止息,他端着餐盘起身去水池边刷碗,借着水声遮掩,低声问跟上来的叶桐生:“你想让我做什么?”

    “三层全是办公室和仓库,住在那层的同伴只有你。”叶桐生拧开旁边拖把池的水龙头,“我们不允许上三楼,所以需要你半夜在三楼放火。”

    庄明玘用铁盘磕了磕池底:“你认真的?我们都是空着手进来的,谁有打火机?”

    叶桐生说:“我有办法,明天托人转给你,你小心点别被发现。”

    相对于普通病人四到六人一间的住宿环境,庄明玘的活动空间相对独立宽松,但由于他那层住的都是工作人员,行动受到的监视要比叶桐生他们严密得多:“你的计划是什么?”

    “周四晚十二点后,听到外面有动静,你就可以动手了。”叶桐生低着头,嘴唇几乎不动,“那个动静会把值班的保安和护士都吸引走,你做完自己的事情就撤,不用管别的。”

    中心的工作人员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驻扎在这里,曾远诚和其他医生会下班回家,护工和保安也会轮班休息。周六一般是最宽松的时间段,但自从有几个人试图在周六逃跑被抓后,他们就明白了那种看起来松散的气氛其实是铺在陷阱上的无害落叶,用心险恶地勾引猎物自己踏进深渊。

    所以叶桐生反其道而行、选在工作日动手,庄明玘并没有提出异议,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如果我失败了,会不会影响你的计划?”

    “没事。”叶桐生挤干拖布的水分,注视着窗外灿烂的火烧云,“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他们打不死我,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只要这个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第二天中午,庄明玘在食堂与两个女生擦肩而过,对方不小心撞翻了汤碗,在这短暂混乱的片刻,有人手速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纸包塞进了他的口袋。

    庄明玘收拾好碗盘,没有跟对方搭话,因为他不应该认识这些人。但他记得留着短发的女生叫孟梦,罪名是“叛逆”,矮个子的女孩叫陈小蝶,罪名……不,那甚至都不能叫罪名,她是真的因为抑郁自杀过。

    孟梦和叶桐生都是被多次拎出来当众处罚的不服管的硬骨头,陈小蝶却是老实沉默的大多数,但她做的最出格的事是喝了半瓶洗衣液试图自杀。

    叶桐生选人的眼光实在很奇怪,就连被他选中的庄明玘也看不懂他的意图。他带着那个小纸包回到自己的病房,小心地拆开包装,两张烟纸里裹着两节电池,烟纸背面用小字写下了使用方法:将烟纸撕成中间细两端粗的纸条,有锡箔的那面分别贴在电池正负极上,中间最细的部分段会自动燃烧起来。

    在漫长如炼狱的黑夜里,这是他们手中唯一能握住的,稍纵即逝的火花。

    在一天之中最安静的凌晨,干燥的夏夜微风吹拂过树梢,中心里所有人被毫无预兆的“轰隆”一声巨响惊醒,连楼板都跟着微微晃动。

    保安打着哈欠探身向外张望:“打雷了吗?”

    完全没有睡着的庄明玘张大眼睛望着被封死的窗,眸中倒映出远方夜空冲天火光与浓烟,走廊里有脚步声匆匆奔过,楼内的动静渐渐嘈杂喧嚣起来,不知道谁在大喊着“着火了”,烟雾报警器的尖锐嗡鸣响彻楼道。

    是叶桐生发给所有同伙的“信号”。

    庄明玘从枕头下摸出那两截电池和烟纸,翻身下床,安静而从容地照着步骤说明、像做物理实验那样将烟纸一头对准正极,另一头轻触负极——

    细微的爆裂声响,一簇火花从他掌中纤细的烟纸上绽放,落入惨白的床单与棉被。漆黑的焦痕逐渐扩大,猩红火苗亮了起来,犹如冲破地底四处流淌的滚沸岩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溜出病房,闪身躲进了对面的厕所。滚滚浓烟从门缝溢出,三楼的报警器也加入打鸣行列,片刻后两个护工急匆匆从另一端赶来,差点被房间灼热气浪烫熟。庄明玘则借着烟雾遮掩,掩着口鼻迅速溜进没来得及关门的房间,像过生日点蜡烛一样兴致盎然地挨个儿点了一圈火,才顺着楼梯快速溜出了大楼。

    中心占地面积不大,楼高只有三层,格局跟学校教学楼差不多,单独搭建的食堂已经烧得没法靠近,四十多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挤挤挨挨地聚集在楼前空地上,保安拎着灭火器和水盆试图灭火,跑出来的医生护士还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或茫然或惊慌地望着远近明灭的光焰。

    庄明玘粗略数了数,楼内亮起火光的房间大约有一半,分布地点不一,有的是宿舍,有的是诊疗室,轰轰烈烈烧成一团,看来不止他一个人在起火后仍然在楼内徘徊逗留、四处散播复仇的火种。

    有人自背后靠近,庄明玘不太适应地往左让了一步,侧头对上叶桐生比火光还要明亮慑人的眼睛。

    他们什么也没说,相视一笑,沉默地回头注视着地狱里熊熊燃烧的业火。

    消防和警车的笛声自云外飞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虚构情节,请勿模仿。

    (留下沸腾狗血)(悄悄地爬走)

    第46章 动机

    询问室里只有电子仪器运行时发出的细微动静,所有人都陷入失语状态。那些他们听来胆战心惊的往事曾是真切落在受害者身上的刀子,十几年后的同情安慰已经来得太晚了,冒昧出言反而更像站着说话不腰疼。

    于是袁航求助地望向沈政宁,眼中饱含殷殷鼓励之意:哥,说点什么。

    沈政宁:“抱歉打断一下,可以去下洗手间吗?”

    “……可以。”袁航被他突然一岔打愣了,心中暗忖这又是什么战术,“出门右转尽头就是。”

    承担推轮椅任务的当然是庄明玘,两人无言地穿过走廊,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

    到底是挨了一刀行动受限,沈政宁硬撑着扶手把自己从轮椅上拔起来,咬牙把低嘶咽回喉咙里,忽然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虚虚拢住庄明玘,给了他一个比空气还轻的、一触即分的拥抱。

    这会儿庄明玘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恍惚迟缓,精神上近乎虚脱,大脑麻木得分不清是疼痛还是悲伤,那么详细地回忆巨大创伤无异于把他放到当年情景里重新经历一次,没有半途崩溃已经算是他这些年疗愈得当。沈政宁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他条件反射地后错一步,但对方并没有步步紧逼的意思,只是用掌根在他肩胛骨上轻轻一敲:“刚才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被碰到了……会怎么样?

    往事刻在他身上抹不去的伤痕、持续了十余年之久的应激就像被点燃的引线,终于引爆了沉积的伤痛。隔间里传来令人不自觉咽喉发紧的干呕声,沈政宁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等他发泄完痛苦,再从门缝里递进去纸巾。

    他心里其实对庄明玘的遭遇有过大致猜测,但没有猜中峰回路转的结尾,也没有想到亲耳听他说出口时会是这样的感觉。沈政宁很少有对自己的决定后悔的时候,但现在他想回到一个小时前,不该答应袁航的,他应该强硬地把庄明玘留在医院,无论用什么办法。

    已经烧成一团灰烬的过去还有什么必要再提起?那个杀千刀的凶手怎么有脸攀咬庄明玘?因为疯狗咬人被迫自证清白,轻信了这个逻辑的他真该回医院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被疯狗传染了愚蠢病毒。

    哗啦——

    冲水声惊断了他的思绪。庄明玘走到洗脸池边,就着刺骨的自来水把自己清理干净,苍白脸色被揉搓出一点血色,神智也重新回归大脑,透过水银镜与背后的沈政宁接上了视线。

    “我以为自己能行的,”他嗓音有点哑,语声轻微,带着挣扎过后的疲惫,“以前我跟咨询师讲过这段经历,她每次都会哭,我反而哭不出来,我还以为这是痊愈的表现,没想到是中文和英文不是一个级别的难度。”

    母语的代入感还是太强了,轻轻松松就穿透了他经营了十几年的心理防线。

    亏得有沈政宁坐镇,及时找借口把他带出来处理情绪,吐过一场后,那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窒息感终于逐渐消散了,犹如再一次死里逃生,而在痛苦之余,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松动了细小的缝隙。

    “回去吧。”

    “嗯。”

    沈政宁纠正道:“我是说回家。”

    庄明玘:“……”

    “我也是人,表面虽然没哭但其实心脏正在漏风,急需耶稣降下圣光治愈我的心灵创伤。”沈政宁用某种很微妙的混账口吻说,“别管袁航了,我们跑路吧。”

    他这么严谨的人也会为了谁打退堂鼓,庄明玘虽然不需要同情,但很喜欢被偏爱的感觉。他终于回过身来正对沈政宁,低眉垂眸轻轻笑了一下,那弧度虽然还有点勉强,眼神里的阴郁却散开了:“不要。”

    沈政宁:“嗯?”

    到此为止吧,结束掉这令人不快的痛苦回忆。没人会责怪他不够坚强,他可以逃回平静的日常疗伤,用沈政宁的怜惜作镇定剂,反正凶手已经落网,死者不能复生,过分细究当年的真相并没有多大意义,只要让这一切结束就够了。

    “政宁,我虽然有过倒霉的时候,但也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些保护我的人,我欠缺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勇气。”庄明玘推着轮椅调转方向,“叶桐生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他的家人放弃了追查真相,又一次抛弃了他,如果不是你和袁航,他会永远沉在那条河的河底。”

    事实证明叶桐生在看人这方面没有走过眼,沈政宁的确是值得托付的对象……虽然他还是不懂叶桐生当年为什么会大胆地拉拢马上就要脱离地狱的自己作为帮手。

    ——可能就是因为只有他住在三楼,别无选择吧。

    当年的局面和眼下境况奇异地重合起来,他的一生总是在经行这样的路口。

    “现在轮到我迈出那一步了。”他说,“我至少要保护好他身后的清白。”

    沈政宁默然片刻,忽然抬手遮住了眼睛:“啊,好刺眼的光芒……不得了,感觉要被烤化了。”

    庄明玘:“……你是妖魔鬼怪吗烤一下就化了?而且为什么silver是耶稣我只能当烤箱啊!”

    沈政宁抬眼望天:“想吃千层酥吗,一会儿回去路上顺便买点吧。”

    庄明玘:“你不许转移话题!”

    袁航看着面色镇定回到询问室的两个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庄明玘的脸色好像比先前要缓和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那我们接着刚才的往下说,庄先生,你们在中心放火时,确认过曾远诚不在场吗?”

    “没有专门确认过,但按照通常规律,他晚上一般是不在中心的。”庄明玘说,“我也是事后被警方叫去询问才知道曾远诚死了。不过他的说法跟你的说法有点区别,他告诉我曾远诚是因为醉酒没有及时发现起火,错过了逃生时机,最终死于烟雾中毒。”

    袁航翻开面前案卷:“曾远诚的尸检报告显示其血液中酒精浓度超过百毫升200毫克,警方询问证人后也确认了他当晚参加聚餐,醉酒后打车前往中心。不过案卷上记载中心火灾的起因是燃气爆炸,并没有提及人为纵火,你们在这个案件里完全被抹去了……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庄明玘的视线轻轻掠过他左耳的耳机,语气里有轻微的讥诮:“我可以说,但是你……你们不一定愿意听,丑话说在前面,接受不了的话不要倒打一耙说我胡编乱造。”

    袁航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因为影响太差了。这个中心经手的病人全是未成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遭受过虐待,而曾远诚的青少年心理矫治项目还是三院重点项目,他过去的论文成果荣誉全部都有问题,事情闹大了,整个兴城的医疗系统都要大地震。”

    “反正中心烧成了白地,所有资料物证都烧得一干二净,与其自找麻烦引发动荡,不如一床大被遮掩过去。虽然后面有些家长曾经试图找医院讨说法,但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袁航脸都绿了,顾忌着耳机里的领导,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这、这样啊……”

    “你不用觉得不自在,袁警官。”庄明玘少见地说了句公道话,“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风气和现在不能比,我如果不信任警方,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啊,嗯。”袁航再次恳切地瞥了沈政宁一眼,讷讷道,“感谢你的配合。”

    “在当时的条件下,叶桐生彻底摧毁中心的计划是解救所有人的唯一方法,换成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可能保证自己比他做的更周全。”沈政宁接过话头,主动开口说,“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在绝境里救了自己,救了别人,救了无数后来者,说实话我没有这种勇气,更没有苛责他们的勇气,因为能和真正勇敢的人坐在一起,已经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荣幸了。”

    这是刚才被“烤箱”话题遮掩过去的真正回应,庄明玘不由得侧目看向他,代林在耳机里啧了一声:“这嘴,袁航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收场的,学着点。”

    询问室的气场正在无声地倒向证人这一侧,沈政宁不疾不徐、一针见血地道:“凶手所谓的‘复仇’乍一听很能唬人,但仔细推敲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一来事发时叶桐生他们还是未成年,二来警方没有追责,曾远诚的死最多算意外事故。既然警方案卷没有记载叶桐生他们的纵火行为,凶手又是从哪里知道叶桐生的事迹的?他既然都知道谁是‘杀父仇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亲爹为什么招人恨?”

    “从火灾案发至今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记得邹金亮是三十三岁,对吧?他跟踪叶桐生两星期就敢下手,案发时他是成年人,有充足的行动能力,如果他决心要报仇,为什么不在这十二年里行动?”

    “说到底,邹金亮谋害叶桐生究竟是不是为了报仇,这一点值得商榷,他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人设,可能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动机。”

    第47章 梧桐

    不知道哪句话点醒了袁航,他忽然抓过手边文件夹,从里面翻出一张A4纸给庄明玘看:“你说的那个叫‘陈小蝶’的女孩,是不是这个人?”

    沈政宁瞥了一眼,隐约觉得图中女性有点面善,庄明玘却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她。”

    “既然陈小蝶参与了叶桐生的计划,按理说她也是邹金亮的‘复仇对象’。”袁航皱着眉嘀咕道,“那就怪了……这个陈小蝶就是叶桐生遇害当晚、借他的伞和他一起离开公园的证人。邹金亮既然跟踪了叶桐生,不可能没看见她,他为什么放过了陈小蝶?”

    “咳咳。”

    沈政宁做作地清了下嗓子,在桌子底下朝袁航勾手,理直气壮地暗示他给点参考资料。袁航发出被狗毛呛住的咳嗽声,疯狂朝斜上方使眼色,示意他这点小动作在摄像头下根本无所遁形,别在领导耐心边缘试探。

    代林被此起彼伏的“咳咳”烦得差点犯了咽炎,忍无可忍地在耳机里咳了两声:“别在这对山歌了,能不能有点正事!”

    袁航“嘶”地偏了下头,像在班主任课上传纸条一样鬼鬼祟祟地把文件夹从桌子底下塞给沈政宁,没话找话地随口道:“我看再让人顺便查一下那个孟梦吧,你知道她现在……”

    “没必要。”

    庄明玘几乎是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之冷淡让沈政宁都抬了下眉梢,袁航倒是不以为忤,只是疑惑地问:“为什么?”

    “孟梦已经去世了。”庄明玘轻声回答他,“就在今年七月,是自杀。”

    “所以没必要了。”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闪电从天而降,当空劈中所有人,空气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我按照时间顺序继续说吧。”

    在凝重如水泥灌顶的气氛里,庄明玘的镇定莫名起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反效果:“中心倒闭后,被送进去治疗的孩子由各自家长领回,但有些人,比如叶桐生,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想再回到火坑里。那时家里决定安排我出国休养,在离开之前,我托一位信得过的代理人帮忙设立了一个捐助项目,为脱离家庭、独立生活有困难的受害者提供短期资助。”

    “这个项目的实际工作成果比初期设想的要细致得多,我的代理人为受害者建立了援助档案,持续关注他们的生活动态,除了资金支持外还帮忙联系提供心理疏导,并且定期向我反馈结果。”

    “但很遗憾,就我收到的报告来看,几乎所有人都留下严重创伤,有自杀成功的,有多次尝试轻生的,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的人,有很多并没有走到阳光下。”

    “今年八月,叶桐生通过电子邮件与我取得了联系,我们在伦敦相约见面。他和孟梦通过资助得以脱离原生家庭独立生活,和代理人一直保持着友好联系,从她那里推测出了我的身份,因为怕打扰我,一直以来并没有尝试联系。”

    “直到孟梦去世,他自己受到了很大打击,也对我的状态产生了某些担忧。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这些年他在国内,或多或少会关注到当年同伴的情况,眼睁睁看着有共同遭遇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再强悍的心脏也难免会产生动摇。”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而不可理喻。他们之间谈不上多少友情,充其量是在地狱里结成的短暂同盟,因为彼此都知道看见对方就会伴随着梦魇,所以谨慎地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直到多年后被世事如潮推至天各一方,却从同伴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才发现他们原来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袁航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问:“叶桐生有没有提到过孟梦的自杀有异常或者不对劲的地方?”

    庄明玘摇头道:“她是在家里服药轻生,应该和邹金亮没关系,是出于个人意志。”

    “叶桐生说她在亲笔遗书里留下最后一句话是‘世界不会变好,庄生梦蝶的梦醒了’。”

    业火烧尽了让她生不如死的牢笼,可是没有烧穿她的噩梦,她只能撕裂自己,去寻找那个出口。

    似乎有某个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但是那一丝异样实在太细微,沈政宁没有立刻抓到不对劲。他低头翻阅着邹金亮的个人档案,只有三页纸,下面是袁航刚才随手夹进去的陈小蝶的照片和资料,目光在“陈椿”两个字上停了一停。

    他翻回邹金亮的档案,盯着工作经历里“兴城市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那一条,忽然出声问:“电脑联网了吗?帮我查一下这个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袁航按着耳机侧头说“稍等”,片刻后同事敲门送进来一台笔记本电脑,袁航按他说的上网搜了这家公司,结果寥寥,天〇查显示公司经营范围是教育咨询,小初高教育辅导和职业技能培训,经营状态为“已注销”。

    “今年8月底注销的,”沈政宁轻轻点着桌面,“查一下法人的关联公司。”

    法人赵顺名下控股的数家公司都是“XX励志教育”同类型公司,注册地址分布在兴城市各处,但实际经营地址通过地图定位后,却出奇一致地落在了H省兴城市岳北县安和村振英职业技术学院。

    袁航再一搜“兴城市振英职业技术学院”,这回的结果终于走上正轨,虽然许多原始链接已经被屏蔽,但网上依然流传着大量控诉曝光的图文——那是一所以打着职业学校旗号,以“矫治不良行为及心理问题”为名目,专门收治叛逆青少年的特殊学校。

    这所学校曾经几度搬迁、反复改头换面重新开张,注册了数个不同公司对外招生,借用多重套壳规避处罚。今年七月,由于被大量学员联名举报,引发社会舆论广泛关注,学校在接受地方机构联合检查后关停,教职员和学生都被遣散,用以招生的公司也随之注销。

    袁航看到这里,终于情难自禁地爆了声粗。

    如果庄明玘没有吐露前情,如果他们不知道曾远诚曾犯下过何等恶行,这一幕不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冲击力,画皮在观众眼前霍然掀开,深藏其中的恶鬼犹自朝他们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

    太荒唐了。

    邹金亮和曾远诚真是亲父子,骨子里就刻着反人类的基因,他居然还有脸自称报仇,庄明玘简直要不合时宜地冷笑出声——就是这么个恶心东西,就是这么荒谬的情节,就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命运……害死了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叶桐生。

    你说要耐心地忍受痛苦,可这痛苦竟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善良的人被雨打风吹去,作恶的人依旧横行于法外,还要我如何坚持下去,还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呢?

    逐渐模糊的视线被旁边的人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沈政宁手边实在是没什么能安慰庄明玘的东西,于是将右手反背过去,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庄明玘无处可去的目光惶然地落在他手背上,盯着他的手指发怔。

    沈政宁的手筋骨分明,修长而有力,没有多余的赘肉,但也不显得瘦骨嶙峋,就是这两天一直在打点滴,血管针孔周围一片泛青,有点影响美观。

    那片略显扎眼的针孔忽然提醒了庄明玘,他本来会和叶桐生遭遇同样的袭击,被那丧心病狂的父子俩轮流伤害,幸运的话躺上几个月,不幸的话也许会留下伴随终生的残疾,甚至撞上最小概率、就这么死掉也不是没可能。

    但沈政宁替他挡了刀,silver赶走了凶手,在厄运降临的那个瞬间,他们俩合力把他推出了那条荒诞的命运线——

    不,或许还可以追溯到更早,在下着雨的路边,没有伞的他被沈政宁捡走;又或者是数年前,在下着雨的伦敦街巷,他捡走了流浪的silver。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信邪的大侦探和勇敢的萨摩耶围在他身边,一根根掰开了命运卡在他咽喉上的手指。

    “最早转发受害人求救信息、发动网络舆论关注特训学校事件的博主叫‘锦瑟’,从6月10日开始,她被封了几次号,转战好几个平台,遭受大量的骚扰威胁,依然坚持替受害者发声,最终逼迫这所学校遣散关停。”沈政宁点进一片空白的个人简介页面,“也许你们需要去查一下这个‘锦瑟’是谁,”

    “好的,这就查。”袁航已经初步掌握了他的行为模式,因此态度积极、十分配合,甚至虚心请教:“你能不能别跳步骤,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一个一个来吧,先说‘锦瑟’。”沈政宁说,“李商隐的诗,‘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不用我多解释了,重点是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庄明玘、叶桐生、孟梦、陈小蝶,各取一个字,就是孟梦遗书里提到‘庄生梦蝶’。”

    袁航:“我去,这也行……”

    沈政宁回眼望向默然不语的庄明玘:“如果那个博主确实是你认识的人,‘锦瑟’这个名字也许是一种纪念……”

    “纪念你们曾经亲手打破囚笼的勇气,然后带着这份勇气继续向其他囚笼发起冲撞,向那些和你们当年一样深陷地狱、求助无门的人伸出援手。”

    沉静的眸光如有实质落在发梢,像谁的手轻轻抚过面颊:“就像你的匿名捐赠,他们也在默默地做一些事……像玫瑰一样的、仁慈而无私的事。”

    后半句话袁航似懂非懂,旁听的代林也一头雾水,只有庄明玘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类的一切首先是为了生存需要,但玫瑰的颜色和香气却是生命的点缀,而非它生存的必须条件……“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沈政宁没有解释,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点猜测,关于邹金亮的动机。叶桐生六月回老家兴城,正好是振英学校事件酝酿爆发前期,七月孟梦去世,叶桐生和孟梦的联系应该比较密切,受到了很大打击,因此去看了心理医生,确诊抑郁,八月他前往英国见庄明玘,振英学校彻底关停,九月叶桐生被邹金亮杀害。”

    “捋清时间线后,叶桐生的某些行为举动就有了解释。邹金亮与振英学校利益相关,而‘锦瑟’背后则是当年的受害者,二者注定敌对到底,绝无缓和妥协的余地。叶桐生参与了对振英学校的检举,手中可能掌握着证据,所以邹金亮对他的杀意不仅仅是为父复仇,更多的应该是出于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报复心理。”

    “还有最后一点,关于邹金亮为什么没有对陈小蝶、也就是陈椿女士下手。”

    “这个大部分都是我的猜测:邹金亮虽然知道都有谁参与了当年的纵火,但陈小蝶改了名字、离开了兴城,等邹金亮想找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她了;而在中秋节那天晚上,邹金亮跟踪叶桐生到新柳公园,也见到了陈小蝶,但他并不认识陈小蝶,而巧合的是出于默契,叶桐生和陈小蝶彼此装作不认识,反而阴差阳错地帮她躲过了这一劫。”

    “……”

    庄明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手掩住了眼睛。

    那年血一般的夕照里,伤痕累累的少年抬起野兽一样的黑眼睛,告诉他“失败了也没关系,只要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他也确实将这句话贯彻始终,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保护住了陪他一起点燃地狱的火种。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第48章 前情

    第四十八章

    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天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灯在冷峭的夜风里昏黄地亮着,迈巴赫停在街边,暖风和甜丝丝的烘焙气味在车里弥散开来。

    沈政宁和庄明玘各自捏着一块白巧克力杏仁千层酥,车内隔音非常好,酥皮碎裂的细微动静像是给窗外北风撕扯枯枝残叶的情景配音。

    没有人说话,那些同情的安慰、洞彻的推理、看似深刻实则懂的都懂的大道理……比起苍白贫瘠的语言,高糖高油的小点心好歹真的能提供热量和糖分,暂时驱赶走萦绕在精神上的苦涩寒意。

    虽然离案件收尾还早,警方对邹金亮的审讯只是刚开了个头,后面还有漫长的拉锯,但无论是沈政宁还是庄明玘都有种“啊,结束了”的感觉——

    “等一下,”沈政宁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抽出两张湿巾擦手,“我就说我好像忘了点什么……没来及问袁航邹金亮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杀人犯的心理跟正常人不一样,何况是邹金亮这种祖传的反人类。”庄明玘对他的行凶动机倒不是很执着,他早就明白了人的恶意毫无来由,试图理解逞凶者的脑回路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也许只是偶然刷微博看到我的名字,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怕我报复他所以先下手为强。”

    “嗯,这么想也能说得过去,”沈政宁摸着下巴思忖,他毕竟有伤在身,这一下午劳神得厉害,脸色至少白了一个度,但思考的惯性仍在,脑子还是停不下来:“邹金亮已经被‘锦瑟’打击得损失惨重,铤而走险才解决了叶桐生,没过多久高启辉被捕,你又在这时高调冒头,引起了他的恐慌和警惕。”

    “你和叶桐生涉及的两个案件有非常明显的区别,邹金亮杀害叶桐生是有计划的预谋行凶,而在公园袭击你则明显是激情杀人,说明他已经放弃后路、不管不顾了。但通常来说底线极低的人心理阈值相对会更高,你的出现对他来说有那么大刺激吗?”

    庄明玘不想他再费神,也不想在警局之外还要思考这些讨厌的事,干脆地道:“别想了,等袁航审完你直接去问他,揣摩杀人犯的扭曲心理干什么。”

    他专注开车时的侧脸相当冷淡,毫无亲和力,但非常赏心悦目。沈政宁灵机一动,头上灯泡“叮”地亮起:“我明白了。凶手自以为铲除了最大的威胁,暗中筹划着东山再起,结果不小心在网上刷到了你的新闻,年轻漂亮就算了,还那么事业有成,对比他一败涂地的垃圾人生,确实很刺痛人啊,于是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家伙就来找你报仇了。”

    庄明玘:“……”

    他眼珠微转,意味不明地瞄了沈政宁一眼,冷不丁开口问他:“那时在公园等救护车来,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嗯?什么意思?”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思路成功问懵了沈政宁,“你在说哪里的城门楼子?”

    庄明玘淡淡地翻旧账:“你不让我哭,说不能拍下来很浪费那句话。”

    沈政宁:“……”

    “你刚刚说了‘漂亮’,对吧?”庄明玘薄唇开合,咬字犹如磨刀,“我虽然在国外待了很多年,但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印象里这个词似乎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你说呢,大侦探?”

    大侦探被当场抓包,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仔细想想,他经常被庄明玘随便一抬眼一回眸杀到,但好像确实没有当面称赞过他的容貌,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长得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情有可原,像silver那样十全十美的有一只就别再奢求更多了。

    “是你的版本落后了,”他狡辩道,“现在网上说的漂亮英俊美丽都是一个意思,最高赞美是你可以去当童模,不信你去小〇书查,真的。”

    庄明玘发出一声能缓解全球变暖的冷笑,显然已经是右滑上当的老用户了。

    “不想面对某些现实,于是勉强自己把所有痛苦都咽下去,装得像没事猫一样,其实消化又消化不了,只能堵在心里,非得等某天终于受不了时才肯吐出来……”沈政宁倚着宽敞的座椅靠背,眼皮半垂,悠悠地说,“你这个习惯、或者说习性,真的不能怪我总是怀疑你的种族血统啊。”

    试图转移话题但大失败的庄明玘:“谢谢你委婉的比喻,但你都已经说出那个字了吧。”

    沈政宁:“看,还在跑题。”

    当这份敏锐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时,确实蛮让人头痛的。庄明玘在心里飞快权衡了一下,感觉装个可怜可以糊弄过去,但坦然直言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带任何目的性、对心理医生以外的人剖析自己,这种事对三个月前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三个月之后的他已经被猫塑得没了脾气,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地心想,既然是猫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沈政宁会在下面接着他。

    卸下秘密后松动的那条缝隙隐约地闪着光,引诱着他看向黑暗之外。

    “我不是故意的……嗯,也不对,确切地说应该算是一种、习惯?”庄明玘还不太熟悉这种自我剖析,有点磕磕绊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只能接受,要不然怎么办,总不能把方向盘一扔开始嚎啕大哭吧。”

    “负面情绪也是情绪,要珍惜自己的情绪,倾诉和发泄都是是正常的舒缓方式。”沈政宁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你的心理医生有没有提醒过你,你的思维方式被过去的事影响了——这种‘除了我自己,谁都不能信,谁也靠不住’的心态。”

    “我知道,经历过那种事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毕竟是被亲人送进去的,连血缘这座墙都塌了,还能依靠谁呢。”庄明玘说,“况且集中营也不讲人道主义,哭闹求饶都没用,找人念叨也没用,大家都是一样的惨,除了给人添堵外毫无作用。”

    “出来了也是一样,我一提到那些事,所有人的脸同时往下掉,好像走到哪儿都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那种气氛变化只要经历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说出口的话没有回应,伸出去的手没人握住,创伤和二次伤害彻底摧毁了他的安全感,所以他变得守口如瓶、从不倾诉,遇到负面情绪就把它们囫囵塞进瓶子里,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美其名曰“接受现实”。

    “这趟还真是不白来啊。”沈政宁没来由地感叹道,“我知道了你那么多秘密,现在算是在你的城墙里了吗?”

    其实你就是城墙。庄明玘在心里无声地纠正他,迈巴赫丝滑地停进车位里,他点头应道:“嗯,算。”

    沈政宁扶着车门下车,吸着冷风坐回轮椅上:“那我可以点菜吗?”

    庄明玘推着他往住院大楼走:“你是不是跳步骤了,一般人会在这时候直接提要求吗?不是应该先说点暖心的、富有哲理的话安慰我一下吗?比如‘我会好好听你诉苦’之类的。”

    “我这不是正在听吗,”沈政宁理直气壮地指使他,“我要点‘前情提要’,被你略过的那个,快点。”

    庄明玘:“……你现在又不怕二次伤害了?”

    沈政宁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自我折磨,不如说出来连我也一起折磨。”

    风里传来模糊的轻笑,被玻璃门关在漆黑冬夜里。

    楼内的暖风和灯光很快驱散了一身寒气,病房里温暖如春,沈政宁勉强了大半天的腰终于得以解放,换了衣服躺在病床上懒散地催促:“当当当,庄总,组织好发言了吗,可以开始了吗?”

    “你那个秘书语气是怎么回事,”庄明玘无语地在床边坐下,“不要对睡前故事有太高期待,也有可能听了就失眠,别怪我没提醒你。”

    沈政宁严阵以待,眼睛瞪得像铜铃:“请讲。”

    “嗯……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庄明玘摩挲下巴,“我出生的时候还是计划生育时代,按理说应该是家里的独生子,但我爸比较封建,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家业一定得传承下去,一个孩子不够保险,就在外面找人,偷偷养了几个私生子。”

    沈政宁:“呃……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康熙王朝》?九子夺嫡?”

    “没有那么多,只有三个,”庄明玘竟然还老实地解释了一下,“十六岁那年,我妈妈离婚去了美国,我留在我爸身边,他觉得家里不能没有女主人,就和我弟弟、他的第二个孩子的妈妈结了婚。”

    “我的弟弟叫庄天珩,只比我小一岁,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那时高中有个男同学,算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半公开同性恋,他私下尝试过向我表白,被我拒绝了,但这件事不知怎么在学校传开了,庄天珩知道后回去告诉了他妈妈。

    “我这位继母是个狠角色,她觉得庄天珩才应该继承家业,想借这个机会让我爸怀疑我的性取向,毕竟他的思想观念不是一般的封建,如果大儿子是疑似同性恋,那他为了家业传承考虑,说不定会把大部分家产都给能生孙子的二儿子。”

    “她先是谎称老师联系家长,把这件事的风吹到了我爸耳朵里,然后又在我房间里藏了几本成人漫画,专挑我爸在家的时候让家政从床底下清扫出来。我爸差点气成高血压,等我放学后他就拿着那些漫画来质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我说我是。”

    沈政宁:“……”

    庄明玘勾着唇角,笑意狡黠却并不苦涩:“很难理解吧?因为一时赌气作死,把自己坑进了集中营。”

    “说实话,做法不算明智,但很好理解。”沈政宁叹了口气,“因为你一直都是这种不低头的人。”

    “有些人不理解,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理解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悠闲地熬煮糖浆)(搅拌搅拌)(发现马上到八点了)(疯狂地搅拌出火星子)

    第49章 毛球

    这话听起来像是无条件的袒护,但那真的是随便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答案:这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专门膈应人的试探挑拨、毛刺一样的反复中伤,庄明玘已经忍受得足够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低头忍让,直到积毁销骨;要么干脆一脚踢爆积怨,彻底撕开这副虚情假意的面纱。

    但凡他爸对庄明玘有一点点最基本的了解和信任,事情都不会演变到后来那个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把孩子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私生子只比婚生子小一岁的人,指望他的“父爱”还不如相信秦始皇复活。

    “你说的对,我那时候的确太冲动了,没考虑太多后果。”庄明玘嘴上谦虚,实则被他顺毛顺得眼角微弯,“心想着反正他已经对我失望了,无论怎么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再说躲得过这一次躲不过一辈子,索性就说真话吧。”

    “就算是真话也没什么可失望的。”沈政宁淡然地说出了真正的无脑护犊子发言,“你爸才是真的有毛病,他应该去治一下。”

    庄明玘仅有的一点孝顺是没有出言附和他,只是抿唇克制笑意,继续说:“我爸知道中心出事,最先做的是打点关系,联系人把这事压下去,生怕传出丑闻给庄家抹黑。我妈回国后带人上门去找他要说法,都没怎么威胁,只说要去他公司门口拉横幅,他就飞快地妥协了,被我妈押着提前分割了一部分财产给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有点难以为继,沈政宁适时地提问:“后来呢,你为什么去了英国,没跟你妈妈一起去美国?”

    庄明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因为她曾试着拥抱安慰我,但是她碰到我的时候,我推开她吐了。”

    即便是至亲的触碰,也会引发他不分敌我的强烈应激,就像医院下达的绝症诊断,最惨烈的后果终于露出了它的险恶面目——所谓维系彼此的纽带、温暖疗愈的灵药、被无数语句描摹过的万能的“爱”,对他失去了作用。

    “在那种情况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妈早就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我也很快就要成年了,不必离开了我爸,又非得去绑住她。”

    “其实我妈本来是打算逼我爸带着后妈和他的宝贝儿子给我低头认错的,还没想走到财产分割这一步上,但发现我的应激症状之后,她的策略就变成了尽可能多地争取物质保障。”庄明玘说,“所谓的家族团结、血缘亲情对我来说都靠不住。她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注定得不到爱,那就富有地活下去,就算是被人群流放孤岛,也要在孤岛上称王’。”

    “钱买不到爱,但能买到爱以外的所有东西,能免除大部分痛苦”,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果断决定分割财产、断绝孩子与生父关系的魄力。因为在鼓吹家族亲缘之风盛行的时代与地域,在家庭关系上“和稀泥”是一种传统美德,亲缘可以凌驾于道德和法律之上,而“谈钱伤感情”则是最大的不道德。庄明玘的母亲选择一刀两断,就必然要承受大量来自道德高地上的唾沫星子。

    “幸亏你随了你妈,”沈政宁心有余悸地唏嘘,“我就说你爸那个品格,怎么可能基因突变生出你这样的小孩。”

    “……重点偏得太远了吧,”庄明玘哭笑不得,“我是想说我过得没有那么惨,虽然是有些小问题,但生活质量起码比大多数人强,不用太担心我。”

    他已经不担心了。

    沈政宁一开始觉得庄明玘是个阴晴不定、一碰就扎手、社会化程度约等于无的海胆猫;然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庄明玘哪怕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折,仍然长成了一个正直而勇敢的人,骨子里自有他的坚持和骄傲——他也许冰凉剔透、带着陈旧的伤痕,但绝不脆弱。

    “嗯,只是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沈政宁眯着眼打了个呵欠,随意地说,“那么先来解决一个认知问题。”

    庄明玘疑道:“什么?”

    “小猫吐毛时,在乎它的人不会嫌弃它弄脏了地板。”沈政宁可能是真的困了,语调也是懒懒散散的,“你的人生很长,以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不要为了那些眼里只有地板的人委屈自己……等一下,这话在病床上说好奇怪啊,怎么感觉我唔唔——!”

    庄明玘甚至没来得及动容,一把扯起被子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话,太不吉利了!”

    本来没事的沈政宁险些被他打包送走,疯狂眨眼示意投降。

    “呼……你是不是就只会这一招,小小年纪还挺迷信。”他顶着庄明玘的阴暗凝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这样吧,反正养伤期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做一个‘说出来就好多了’打卡计划,简称‘吐毛球大作战’——”

    庄明玘:“……”

    怎么概括出来的?谁答应你了?有些人贼心不死演都不演了,甚至直接舞到他脸上来了!

    “每天说一件让你觉得‘消化不了’的事,什么都可以,”沈政宁抖抖被子,让它重新变得蓬松起来,舒服地给自己盖好,“我会好好听着的。”

    虽说通情达理的饲主不会因吐毛而迁怒猫咪,但“只要肯吐毛吐我手上也行”,溺爱到这种程度的也是少见,这么下去以后遇到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和他相比,跟了后来的谁不都是在委屈自己吗?

    温暖明亮的顶光洒在他乌黑的头发和低垂眼睫上,连片时静默也显得如此温柔,庄明玘轻声答应道:“好。”

    吐毛球大作战第一天。

    庄明玘:“很难释怀的事啊……我以前很讨厌我的名字,这个算吗?‘明玘’是我爸起的,专门找了个生僻字,据说是寄予厚望,但因为这个名字,我在他眼里就不是人了,只是一块他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的破石头。他教育我时最喜欢用的一句话是‘玉不琢不成器’,但按照他那个琢法,感觉最后可能只剩骨头渣子……”

    “你爸是不是有玉玉症,说真的,带他去看看吧。”沈政宁以头痛的姿势捂着半张脸,“我记得你说你弟弟叫庄天珩,他没有被你爸雕琢过吗?”

    “他是违反政策生下来的二胎,按照后妈的说法,‘天珩’这个名字是指上天赐给庄家的宝物。”庄明玘嘴角微微下撇,嘴上还算客气,表情却一目了然,“我和庄天珩相处的时间不太多,关系也很虚假,不过他很会顺着老庄总的心意做事,而且还有他妈妈在旁边吹风。虽然真的很像清宫剧,不过我觉得我爸还挺吃他们母子那一套的。”

    “比如上回我爸生病,庄天珩明明非常不希望我出现,以免我爸忽然良心发现打算分我点什么,但他也知道这种手术不至于走到那一步,所以特意挑我爸能听见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如果还有良心的话就回去看看。”

    庄明玘悠悠地叹道:“他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这次手术不算什么,等他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的那一天,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沈政宁:“你觉得他可怜吗?”

    “还好吧,轮不到我可怜他,他毕竟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几十年呢。人家母子俩忍辱负重围着这个老封建打转,毅力可嘉,也该到收获的季节了。”庄明玘迟疑了一下,“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是什么感觉。”

    沈政宁捕捉到关键词,眼前一亮,跃跃欲试:“要不要……”

    庄明玘一瞥他那微妙的笑意就知道这人又在酝酿坏水,斩钉截铁地道:“不要!”

    吐毛球大作战第二天。

    “袁航那边还没有新消息吗?”庄明玘推着沈政宁去医院自带的温室花园散心,“今天说什么呢……还是说叶桐生吧,关于他的事,其实我了解得并不多,有些甚至是在他去世后才知道的。”

    “他说经历过风吹雨打的人并不注定要迎来悲惨结局,他活得比谁都努力,比谁都珍惜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偏偏得到了最差的结局。”

    “那么好的人也不能幸免,”他望向玻璃顶棚下早开的玉兰花,怅然地自语,“这么一想确实很幻灭,我又能幸存到什么时候呢?”

    “人生就是不知道公交车和意外哪个先来,我们都会迎来结局,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你说过的,他不需要别人为他流眼泪,不论是被他保护的人,还是他的曾经的战友。”沈政宁也抬头看向那棵繁茂的花树,“那句话是他给你留下了暗号,所以你得用一生去证明,迎着过去和未来的风雨,与自己不断周旋战斗,直到走向那个结局。”

    吐毛球大作战第三天。

    “感觉烦恼都倾诉得差不多了,”庄明玘认认真真地思索,“要说实在难以接受的,一碰就应激这个算吧,但也没什么解决办法,说不定哪天忽然失忆了就好了?但失忆了好像更麻烦啊,一定要二选一吗?我不想忘了你……和silver,算了,还是继续应激好了。”

    沈政宁:“先森,你刚刚那个停顿很可疑哦?”

    ……

    吐毛球大作战第不知道多少天。

    伤势痊愈、顺利拆线的沈政宁快乐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而在病房一角,庄明玘已然凝固成了一尊《思想者》。

    “哈哈,想不出来了吗?”沈政宁刚想说想不出来就别挤牙膏了,话还没出口,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他一看是袁航的电话,随手上划接了起来。

    然而被他这么一激,庄明玘那没用的好胜心忽然发作起来,他四下逡巡,目光倏地凝住,将手高高举到沈政宁眼前:“你看我手上长了个倒刺!”

    沈政宁:“……”

    电话那头的袁航:“还愣着干嘛,快给少爷叫救护车啊!”

    第50章 落定

    两个混账的笑声在电话里此起彼伏,笑了足足五分钟,袁航才假惺惺地关怀:“哎呀,少爷没事吧?”

    沈政宁举着手机凑近沙发角落陷入自闭的庄明玘,以央视连线前方记者的语气字正腔圆地播报:“目前当事人情绪比较稳定,暂时没有挠人哈气炸毛的迹象……哦,他拿出了手机,是在做什么呢?新建联系人分组,把你拉进去了。”

    袁航:“什么分组?”

    沈政宁:“死亡笔记。”

    “……”

    袁航虚弱地说:“那什么,我往后稍稍,你让他把那谁放第一个吧。”

    “那谁?”

    “邹金亮。”

    袁航手里捏着一沓报告单,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向他报告这个消息:“你之前不是问我他受什么刺激了吗?我们找到了邹金亮十一月在医院做的检查报告。

    正在记笔记的庄明玘悄悄抬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宣判。

    “他应该已经……没救了。”

    数日前,审讯室内。

    邹金亮在被拘留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之前袁航还以为他和大多数罪犯一样,因为罪行败露所以心理受到极大折磨,再加上监狱饮食清淡,所以瘦身效果格外明显,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真正的缘由。

    “你为什么要杀叶桐生和庄明玘?”

    邹金亮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厌倦似地答道:“因为他们害死了我爸,儿子为老子报仇,天经地义。”

    “你父亲曾远诚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被问过很多重复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有点不一样的意味,邹金亮眨了下眼,态度警觉起来,含糊地答:“医生。”

    “哪方面的?”

    “精神科。”

    “具体一点,治什么的?”

    “不知道。”

    “你对曾远诚的治疗内容、手段方法全都不知情吗?”

    “……”

    “案卷记载你父亲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你从哪里听说是叶桐生和庄明玘杀害了你父亲?”

    “发生火灾之后,我回老家办丧事,一个有点关系的亲戚私下里跟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有些人不想闹大,所以包庇了那几个纵火的未成年。但我们家就是普通家庭,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耗不起,没办法。”

    “17年我跟当年办过案的警察一起喝酒,因为我爸去世后我改了我妈的姓,他不知道我是曾远诚的儿子,随口闲聊提到以前那个案子,他就说中心失火根本不是燃气爆炸,他听了那几个小崽子的口供,就是医院里的病人故意纵火。领头的是叶桐生,还有庄明玘和两个小女孩帮忙。庄家是兴城有名的富豪,当年那事就是庄明玘他爸找人压下去的。”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些未成年为什么要纵火?”

    邹金亮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冷然一哂:“还能为什么,叛逆呗。”

    “你们找庄明玘问过话了吧?他怎么说的?是不是说我爸虐待他了?”他仿佛跃跃欲试地准备揭露一个惊天秘密,不无自得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他装得人模狗样就是正常人啦?他告没告诉过你他有病——他是同性恋,脑子不正常,要不然怎么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跟他一起放火的那些人,叶桐生、陈小蝶、孟梦,全都是精神病,你明白吗,因为他们都是精神病加未成年,所以他们杀人放火不用负责。”

    袁航不为所动,也不接他的话,冷静地问:“所以你知道曾远诚和他的心理干预中心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在救他们。”邹金亮说,“是他们恩将仇报,死了活该。”

    “我第一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没回答;刚才那是第二遍,其实你只要回答是或否就行了,但你非要为曾远诚解释,为什么?”袁航说,“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他做的事不光彩,说出来会被人唾弃,说‘死了活该’,对吧?”

    “……哈!”邹金亮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我知道了,你果然跟他是一伙的,姓庄的用多少钱砸你了?还是说——”他用不怀好意的露骨的目光上下扫视袁航,“你跟他也有点……那方面的关系?”

    监听中的代林:“噗——咳咳!”

    袁航俨然已被这过于荒唐的栽赃攻击得四大皆空,心平气和地说:“首先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其次如果我有非法交易请让纪/委来带走我;最后庄明玘没有精神病,倒是你这个脑回路全长在下半身的毛病应该去看一看,是不是出生后家里人没分清大头小头啊?”

    邹金亮:“……”

    代林在耳机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低声呵斥:“你说话注意点!纪/委盯着呢!”

    袁航盯着邹金亮的眼睛,那灼灼的逼视目光毫无回避之意,坦荡得像是能一眼望穿他的灵魂:“你和别人合伙开办振英职业技术学院,号称能戒治网瘾、矫正叛逆青少年,实则对未成年学员实施体罚虐待、非法拘禁。这所学校在被互联网博主‘锦瑟’曝光后陷入倒闭危机,为了打击报复,你调查了‘锦瑟’信息,发现这个账号由孟梦和叶桐生共同持有,而这两人恰好曾经是反抗你父亲的受害者。孟梦在遭受骚扰后不堪重负自杀,但叶桐生还在坚持举报振英学院,你害怕和你父亲落到一个下场,所以来到盛安杀害了叶桐生,并且伪造现场误导警方他是跳河轻生,我说的没错吧?”

    “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你自己干了什么事,根本就没有什么为父报仇,你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你的真正动机而已。”

    “警方已经掌握了前因后果,以及你犯罪的确凿证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承认啊,我从来没否认我杀了叶桐生,我丑恶,我卑鄙,叶桐生高尚,还善良,愿意救那些自己爹妈都不稀罕的破烂,但那又怎么样?他最后不还是死我手里了吗?”

    邹金亮咧嘴笑了起来,目光中的恨意像是淬了毒,随时要扑上来撕咬他:“警察同志,你挺有能耐,你查到的东西真多,但是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袁航挑了下眉,将一份纸质报告抖到他面前:“你说的是这个吗?”

    邹金亮倏然撇开视线,仿佛有人照着他脸劈手扇了一记脆响的耳光。

    “你杀了叶桐生以后,还以为自己能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你就查出了胰腺癌。”袁航说,“传说中的癌症之王,不干预的话活不过四个月,就算积极治疗,生存率也非常低。”

    “闭嘴……”

    “你前脚刚确诊了癌症,后脚就在网上看到了有关庄明玘的信息,绝望之下被嫉妒冲昏了头,决定拉上他一起死。”

    “可是庄明玘没有死,甚至都没擦破一块皮,你却把自己送到了警方面前。”

    “闭嘴——你他妈闭嘴!给我闭嘴!”

    手铐因为他突然的挣动发出稀里哗啦的的撞击脆响,倘若在以前,在用高墙铁网筑起的虚幻王国里,他会尽情地朝没有还手之力的学生发泄怒火,然而现在他除了扯着脖子涨红了脸之外,甚至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他那肮脏的权力在这里不值一提,在死亡面前也是一样。

    袁航朝他露出标准的微信黄豆微笑,满脸写着怜悯了然:“难怪你不把叶桐生放在眼里,不在意自己的罪行,唯独恨庄明玘恨得真情实感——”

    “人家的时间还有很长,可你生命的倒计时马上就要走到头了。”

    “凭什么?”

    砰!

    “凭什么?”

    砰!

    消瘦得犹如骷髅挂皮的男人一下一下踢向固定在地上的铁制椅子腿,撞出越来越大的声响,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几近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凭什么精神病能过得那么好?凭什么我就得死?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这些阻挠我的人不能都死绝了?”

    砰!

    “这就是案件的全部真相。”

    就像用5KB/s的速度下载完了1GB的文件,袁航的声音有种饱经折磨后的脱力感:“他杀害叶桐生是为了报复,试图伤害庄明玘是诊断绝症后出于嫉妒心理激情犯罪,到头来并没有什么苦衷,凶手就是纯粹的恶毒自私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沈政宁说,“如果现实像推理小说一样,总是善良的人为求自保迫不得已犯下杀人罪行,那就是社会的问题了。现在凶手认罪伏法,坏人只是单纯的坏人,说明警察同志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啊。”

    袁航笑了起来:“你这手打圆场的本事够吃一辈子了,自己的功劳一个字都不提,我要是拎不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估计都要被你吹飘了。”

    “现在飘还有点早,”沈政宁也笑,“你再等等,等结案了少爷给你送锦旗。”

    袁航笑容光速消失,战战兢兢地问:“是那种抖开后会露出一把匕首的锦旗吗?”

    庄明玘在听筒旁阴恻恻地磨牙:“我要送他一封举报信——”

    “他记仇了!”袁航惨叫,“你看他果然记仇了!”

    “哈哈,怎么会呢,”沈政宁安详地睁眼说瞎话:“你听岔了,是感谢信。”随即赶在猫狗大战一触即发前,手速飞快地挂掉了电话。

    庄明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不甘心吗?”沈政宁问,“觉得这个结局太便宜他了?”

    吐毛球训练效果还是挺显著的,他的情绪似乎比以前要轻快一些,庄明玘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没有,反正最后上了法庭估计也不会判他死刑,恶人自有天收,让大自然消灭他挺好的,很合理。”

    就算邹金亮认罪悔罪,再恳切的道歉叶桐生也听不到了,还活着的人里没有谁有资格替死者谅解,所以有什么话都去地底下说吧。

    “好,这下所有不顺心的事都结束了。”沈政宁将手机揣进口袋,起身宣布道:“走了,出院回家!”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照进住院部走廊。庄明玘拎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一格一格走过地上明亮斑驳的色块,恍惚间像是那年从浓烟火光交织的漆黑长廊中狂奔而过,将痛苦与梦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顶着疾风,冒着冷雨,直到光阴流转至尽头,定格于眼前那道笔直挺拔的稳定背影。

    往事如飞灰散入无尽天光,尘埃落定的悠悠余响里,庄明玘在这个瞬间忽然明悟: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说不出声却又想要倾吐的奇异感觉,原来并不是什么难以消化的坏情绪——

    而是他怦然不止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