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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焦虑

    “……”

    锅里热水咕嘟咕嘟地翻滚不停,微微鼓起的饺子皮渐渐呈现半透明的质感,隐约显出一点西葫芦鲜嫩的绿意。白茫茫的水汽在灶台上方盘旋,泼洒着温吞的香气、以及与身旁投来的目光一样难以忽视的热意。

    如果用漫画来描绘此刻的场面,那么沈政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无痛获得两颗半熟流心太阳蛋。

    “好了,好了,别杵在这当水龙头了行吗少爷。”沈政宁勉强迎上庄明玘泫然欲泣的眼神,心说他们这个常年不用正眼看人的品种竟然还兼具严重的分离焦虑,简直就像眼镜蛇需要戴眼镜一样荒唐:“去拿两个盘子,先好好吃饭,情绪低落影响消化。”

    庄明玘犹如一朵离了枝的花,连头发丝都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一边从消毒柜里拿盘子碗筷,一边沉浸式表演苦情桥段:“吃完饭,是不是就要离开你了……”

    他惊世骇俗的演技获得了评委的十分——沈政宁十分无语:“你就是去沪市出个差,别说得像是要北上西伯利亚挖土豆一样。而且一星期没有多长,忙起来过得很快的。”

    “我知道。”庄明玘忧郁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配上他烟笼雾罩的双眼,那神情不管是“往事流转在你眼眸”还是《铁窗泪》都高度适配,“可是我不想和你……还有silver、分开嘛。”

    Silver正在埋头大嚼无调料版特制狗狗饺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动作一瞬静止,抖抖耳朵抬起头,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发现自己只是个捎带的,于是继续埋进盆里无情干饭,只剩个毛茸茸的屁股对着他。

    自从前天打完电话,庄明玘定下要出席在沪市举办的塔维涅年度珠宝晚宴,分离焦虑当即超前发作,开始一边焦虑地收拾行李,一边焦虑地跟沈政宁依依惜别,提出一大堆诸如“继续住在这里不要搬回去”“每天晚上打电话”“可以发自拍吗”“那发silver的照片也可以”“但你要出现在镜头里!”等无理要求,那架势好像他一旦踏出家门,沈政宁就会左手silver右手保险柜、包袱一卷带着他的全部家私跑路。

    沈政宁从一开始的“可以、行吧、我考虑考虑”到后来的“嗯嗯嗯”,倒也不全是因为被烦人精折磨得精神麻木。经过无声而细致地观察,他发现庄明玘虽然表现得像块恋家的牛皮糖,跟当初他去兴城时快刀斩乱麻的行动完全是两个做派,但从来没有说过“不想去”“要不然还是推掉”这种话。

    他对自己的事业还是认真且热爱的,另外行业性质决定了他要经常出现在各种秀场展会,绝不至于回个国突然就不能出差了,沈政宁判断这家伙纯粹就是人来疯,好不容易碰瓷得手,于是立刻抓住机会撒娇翻肚皮。

    这其中大概也有些试探沈政宁容忍底线的意味在,只不过不知道是庄明玘的蓄意筹划还是天性使然。

    沈政宁以前对他说过要珍惜自己的感受,因此对于庄明玘所有“迈出一步”的尝试——无论是行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他一向抱着格外宽容的态度。其实那时他对自己正在建造的东西也是概念模糊,大部分时间全凭直觉行动,现在一看成品原来是个猫窝,既不宏伟也不壮丽,除了适合打滚外别无它用。

    他随手擦干净灶台和流理台面,洗过手后在庄明玘旁边坐下。庄明玘把筷子摆到他手边,因为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又不死心地暗搓搓试探道:“你呢?”

    “我什么?”

    在餐饮行业高度发达的当下,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大部分都靠外卖活着,沈政宁在这方面出挑得有点遥遥领先,他不光家务能力点满、红案白案样样来得,甚至还会遵循“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传统风俗,虽然庄明玘这个不解风情的海归完全没意识到这顿饭的寓意。

    过于直接地表达情感反而会让气氛陷入尴尬,所以庄明玘刻意拖长了语调,好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故作亲密的玩笑:“你有没有舍不得我?”

    可他的期待又是那么真实而一览无余,以至于连现在的偶像剧都不爱拍的“咬着筷子歪头”的动作放在他身上都毫无做作的意味。

    沈政宁很想打破这种千丝万缕纠缠黏糊的氛围,坦然坚决地告诉他“完全没有”,但顶着庄明玘水波盈盈的眼神说假话也实在过于考验他的演技了。

    “我分得清暂时和日常。”他俨然是个八风不动的石菩萨,用念经般的平淡口吻回答道,“反正你感情充沛得过了头,我那份也从你那儿出了吧,你自己感受一下得了。”

    庄明玘敏锐地从他的态度里捕捉到一丝纵容的苗头,立刻顺杆爬上,不依不饶:“这也是能随便替的吗?不行,太没诚意了,我要你亲口说的。”

    沈政宁嗤了一声:“改明抢了?”

    庄明玘幽幽地:“说、你、舍、不、得、我——”

    “你舍不得我。”沈政宁,“知道了,不用强调那么多遍。吃饭吧,一会儿送你去机场。”

    庄明玘:“……”

    几天后,下午六点。

    沈政宁随着下班人流走出公司大门,无意间一瞥,居然在玻璃门的反光里看见了熟悉的人影,脚步一顿:“袁航?”

    穿着便装的袁航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脊梁骨,惊得整个人往前蹦了一小步,讪讪回头:“哟。”

    “晚上好。”沈政宁走近两步,上下扫了他一眼,“你这是……重现现场?踩点呢?”

    袁航气虚地“哈哈”两声,有点不敢面对他:“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是什么鬼?”沈政宁说,“我又不是你领导,不会扣你工资也不会卡你评职称,你可以不用那么心虚。”

    袁航搔了搔脸颊,眼神漂移,支支吾吾地正要开口,沈政宁却提前截断了他的话头:“公司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边走边说吧。”

    两人于是一道走向了马路对面。路边停满了私家车,破破烂烂的窄小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坑,袁航走着走着还被绊了一下,不由得心想如果是这种路况的话,那么高启辉在下雨的深夜走得格外小心也说得过去了。

    可是这样就进一步减轻了高启辉的嫌疑。袁航心里难免有些泄气,不光是在嫌疑人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沉没成本,也因为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沈政宁的点拨,踌躇满志地一头扎进大海里捞针,最后却一无所获。此刻再见大师,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老师你讲完了我还是不会”这种话。

    当年是学渣的他并不在乎被老师骂“上学不好好学习就是浪费你爸妈的钱”;可警察的尊严和责任感是不一样的,他宁可闷头把这条路上的每块地砖都翻一遍,也不想得到一个“就你这脑子还当警察别浪费纳税人的钱了”的评价。

    “你算过从这里走到河边要多久吗?”

    “啊……嗯?”袁航猝然回神,顺着沈政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写字楼正对的前方是一大片荒地,靠近人行道这侧铺满干枯杂草和低矮灌木,再往前深入一点就是野树林。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因此能很直观地看出树林的疏密程度,林间空隙完全足够两到三个成人穿行。

    他在心里迅速估算:“这段距离差不多是大桥长度的一半,四五百米?”

    沈政宁长腿一抬,干脆利落地踩进了野地里:“掐个表,我们走过去看看。”

    袁航连忙跟上:“不是、哎等等我,为什鱼盐巫么?”

    “我好奇。”沈政宁头也不回地道,“你不如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在地库附近踩点。”

    荒草丛生的林子里乍一看疏疏落落,但走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路,不知道这荒凉环境有什么魔力,莫名舒缓了袁航的焦虑,主动交代了高启辉当晚诡异的行动路线,末了很没自信地问沈政宁:“你说他有可能在这十分钟里完成杀人抛尸吗?”

    “取决于高启辉和叶桐生的见面地点,是在地库附近还是在河边。”沈政宁拍拍衣袖上挂的草叶和灰尘,走向豁然开朗的前方,“到了。”

    袁航看了眼手机计时器:“4分50秒,就算五分钟。”

    沈政宁望向结冰的广阔河面,今天天气不怎么样,阴惨惨的,像是下雪的前兆,一眼望去到处都灰黄枯败的颜色,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阴沉起来。

    “我们现在走的是地库到河岸的最短距离,这还是有光照的情况。25号那天叶子还没落,下着雨,又是深夜,走过来要花费的时间更多,而且这路况不摔一身泥就算好的,高启辉不可能在十分钟内走个来回。”沈政宁说,“况且叶桐生再没警惕心,也不会大晚上的跟人约在河边见面。”

    许多可能性像泡泡一样飞起又破碎,袁航无意识地呼出一口长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方向还是错了啊。”

    两人的鞋底踩过干枯的落叶,发出细微却很有存在感的裂响。在阴寒萧瑟的沉默中,沈政宁忽然开口:“警察同志,我有个猜测。”

    “什么?”

    “可能很荒唐……三流小说都不会这么写的那种荒唐。”

    “来都来了,”袁航勉强提起嘴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看呗。”

    “从十点三分高启辉出现在监控下,到十点四十三分叶桐生的账号发布朋友圈,如果把这四十分钟看作一个整体时段,那有没有可能是接力赛呢?”

    袁航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嗯?什么接力赛?”

    “前十分钟是高启辉的发挥时间,他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后,另一个人接棒跑完了后三十分钟,”沈政宁用相当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也许是合谋,也许是巧合,一个人完不成的事,两个人却可以配合达成结果——在高启辉背后,可能还有个我们没发现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畔阴风阵阵,荒林边上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人烟,这个距离袁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心里忽悠一下,当场炸开半背冷汗。

    他忍不住喃喃道:“这是什么鬼故事……”

    “能让我看下当天的监控吗?”

    袁航哽了一下,还处在思绪混乱的阶段,一时没想好应该答应还是拒绝。他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犹犹豫豫地问:“这么晚了……那谁呢,我把你拐跑了他不会生气吧?”

    沈政宁被他提醒,低头摸出手机,准备给庄明玘发个微信说一声:“出差了。”

    “哦,”袁航惯性接话,“我老婆也出差了。”

    沈政宁:“……”

    第32章 监控

    沈政宁难得有被人一句话堵到哑口无言的时候,他沉默了整整五秒,愣是没想到应该从哪个字开始反驳袁航,最后只能点了个头:“好的。”

    袁航欲言又止,在冷风里叹了口气:“说真的,政宁,你提的这个可能,我都想再努力找找叶桐生自杀的证据了……”

    问题越来越复杂,从单人犯案变成共同作案,而且还是一个“理论上可能存在”、但之前从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嫌疑人;问题也很简单,袁航不是不信他,可警力资源是有限的,经不起他们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试错。

    那隐约含着为难和劝解之意的感叹像薄雪落在他肩头,并没有让他感觉到被泼冷水的凉意——也许他的心本来就是冷的,只是自以为灼热而已,沈政宁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笑什么?”

    “笑我自己,被人在身后推着搡着、扭扭捏捏地走了九十九步,还没正视自己的真实想法。”沈政宁说,“这么一看,人虚伪起来真是连自己都骗啊……”

    他明明就对谜题在意的要命,却总是用“那只是我的猜测,你接不接受都没关系”推托;嘴上说着喜欢“安全又稳定的工作”,又非要蹚过无人的野树林。

    “啊?”袁航越来越迷惑,“不是,什么玩意儿?咱们不是说案子呢么,怎么突然改成批评与自我批评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自我批评一下。”沈政宁随口说,“这个猜测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也许能成为案子的突破口,给我个验证的机会。我姑且算是案件重要证人,应该可以参与辨认监控吧?”

    袁航:“……倒也不是不行。”他有点踌躇地望着沈政宁,迟疑地发问:“但你不是一直都……都挺回避直接参与办案的吗?”

    沈政宁眼珠微转,无声地瞥了他一眼,又移回前方,笑意像拂过河面的夜风一样缥缈:“你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敏锐。不用那么委婉,其实可以直接说‘逃避’的。”

    口袋里传来“嗡嗡”的振动,沈政宁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抽出手机一看,是庄明玘的消息【又要和袁斯垂德一起去破案了吗大侦探?没关系,今晚我会向每个来宾介绍我的名字——Abandoned Watson[黄豆微笑]】

    说来很奇妙,庄明玘这个极其挑剔、小心眼、麻烦黏人又莫名脆弱的玻璃心,可能他一个人就占了全家的内耗份额,以往他在身边时沈政宁压根没有闲心挑自己的毛病;此刻两人相去万里之遥,他半真半假、含酸拈醋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也能让沈政宁停下堪称锋利苛刻的自我剖析。

    就好像他真的像他想象中的、描述中的那么好,是被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着的。

    他单手打字,飞快地回复消息【先专心当你的SA吧,大设计师。】

    从袁航的角度看去,沈政宁整个人几乎要和身上那件黑色大衣一起融进夜色里,唯有侧脸在手机屏幕微弱光线下依旧轮廓清晰,失去了细节的缓冲,那骨相鲜明得近乎凌厉,恍如被雨水冲刷过的险峰陡崖,有种岿然不可动摇的孤峭。

    袁航:“所以你逃避什么了?”

    沈政宁收起手机,也轻轻吐了口气,呵气弥散的样子很像烟雾:“其实这个想法不是今天走过来的时候才出现的,前几天我就琢磨过,但没和你联系。”

    “我动动嘴皮子很容易,可是你哪有那么多有闲工夫一一验证呢?警察有自己的办案方式,我一个局外人多嘴也不像话……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我把自己说服了,放弃令人讨厌的刨根究底和指手画脚,做个见好就收的人——我已经给警方提供了重要证据,我不需要再给自己找难题了,既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又不用承担任何不利后果。”

    如果没有遇到被旧日绳索勒着咽喉的庄明玘,如果不是袁航任劳任怨地做了大量重复性工作,如果不是叶桐生给了他堪称神来一笔的信任……他不会这么深入地介入这个本来不应该对普通人开放的刑事案件里。

    事到如今,在他提出一个连袁航都觉得离谱的可能性后,已经没有人在背后推着他前行了。

    再往下走,就要靠他自己拿着放大镜在地砖缝里找线索,把散落在过去的线头捡起来织成绳索;他要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到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直面被“推理”这面精美屏风所遮掩的真实世界。

    “那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沈政宁一脸漠然地讲冷笑话:“因为发现你还没查明白,想了想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袁航勃然小怒,“我在你心里那么没用吗?!”

    “不如说是警察同志积极进取的工作态度感化了我这条咸鱼,”沈政宁非常敷衍地安抚他,“这次轮到我拼命找证据来说服你了,怎么样,有没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

    袁航摸着下巴:“不确定,你态度再谦卑点,我仔细感受感受。”

    沈政宁:“……”

    ·

    “这就是事发当晚街口和地库摄像头拍到高启辉的两段监控。”

    办公室里,袁航把椅子让给沈政宁,弓着腰站在办公桌前,点开一段视频:“你对这段路比我们熟,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沈政宁没有回话,俨然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入了监控视频。袁航心说学霸进入状态就是快,回身打算给他倒杯水,结果一拎斗柜上的暖壶只剩个晃荡的底,他估摸着没那么快结束,于是扭头叮嘱:“你先看着啊,我出去打个水。”

    说完他也不管沈政宁听没听进去,提着水壶溜溜达达地走去了开水房。

    等袁航一边哼着不在调上的小曲,一边琢磨着去哪里吃晚饭,拐进自己办公室时,沈政宁已经换了个不那么紧绷、微微后仰的放松坐姿,眼神倒是依然锐利专注:“25号那天晚上公园里拍到叶桐生的监控视频你这儿有吗?”

    “有,我存了,等我给你找找。”袁航问,“高启辉的看出什么来了吗?”

    沈政宁还是一副沉思中的表情,把视线移向电脑屏幕,默不作声地看着播放中的公园监控视频,一遍到底,又拉回开头,忽然“嗯?”了一声。

    “怎么了?”

    沈政宁不答反问:“我记得你说过叶桐生的外套到最后也没找到?”

    “是的,”袁航说,“他没有背包,裤子口袋只有两颗牛奶糖,我们推测他重要的随身物品都在外套口袋里,尤其是手机,这点很麻烦。”

    现代人百分九十的信息都能在手机上找到,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身份证”,如果叶桐生的手机没有消失,目前困扰他们的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牛奶糖?”沈政宁问,“什么牌子,什么时候生产的?有指纹吗?”

    袁航开始一头冷汗地哗啦哗啦翻卷宗,感觉自己是请了个顶头上司回来:“就是那种红色的旺仔牛奶糖,喏,这是照片,生产日期是6月。包装没有破损,里面的糖也化验过没问题,我看看指纹……糖纸表面积本来就小,又被水泡过,只有半枚残缺的指纹,没比对上。”

    沈政宁指尖轻轻搭在空格键上,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现场确实存在第三人,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人用叶桐生的手机发了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将现场伪装成自杀,出于不知什么目的,故意拿走了叶桐生的外套?”

    袁航提出异议:“那也有可能是叶桐生在溺水时挣扎时把外套挣脱沉底了……再说就算凶手想伪造自杀,他直接把手机扔水里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整件外套都带走,不会显得很不自然吗?”

    “因为他不敢赌你们不会下水打捞遗物。”沈政宁无意识地蹙紧眉头,“他要用叶桐生的账号发朋友圈,首先要用叶桐生的指纹解锁手机,然后点开微信、打字、发送。触屏手机带着手套没法操作,他的指纹会不可避免地留在屏幕上,他又没办法精准地擦掉只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指纹,全擦干净就更怪了,谁自杀前还会特意擦一下手机屏幕?所以手机不能扔,只能带走毁掉,外套也是这个道理,上面可能沾到了他的某些生物痕迹。”

    “另外还有一重考虑,他拿走外套也许是为了掩盖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沈政宁说,“别忘了,我们去过叶桐生的家,他家不是电子密码锁,是普通门锁,也就是说他口袋里除了手机以外,至少还装着家门钥匙。”

    袁航“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你这一整晚都在讲鬼故事。”

    “还有更鬼的,你看这里。”沈政宁截取了屏幕上一小块画面,把亮度和清晰度拉到最大,“叶桐生的外套左右口袋分别有个很沉的东西坠着,右边这个形状是手机,左边的是圆柱形,能看出是什么东西吗?”

    袁航眯着分辨了半天:“这个形状……眼镜盒?叶桐生平常戴眼镜吗?”

    “他不近视。”沈政宁淡淡道,“他是公司少有的不戴眼镜的程序员。”

    “25号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他用鼠标在深蓝的天幕上画了个圈,“八点半之后下雨了。因为能见度降低,加上人流量大,很多人都打着伞,上半身的画面基本都被遮住了,所以后续监控里不是没有拍到叶桐生,而是分辨不出来他。”

    “有个非常幸运的巧合,叶桐生口袋里的圆柱形物体极有可能是胶囊雨伞,那是去年我们公司团建发的福利用品,而在街口的监控里,高启辉打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伞。”

    第33章 宝石

    “你们公司的伞只有这一种款式吗?高启辉的伞倒是能看清楚,你怎么确定叶桐生口袋里的也是同一款?”

    “深蓝色伞面,黑胶底,伞的边缘和顶部有橘黄色的条纹——这是公司定制款式,我也有一把,收起来时跟手机差不多大,往口袋里一揣也不占地方,还挺好用的。所以我建议你按照这个伞面在后头的监控里找一找叶桐生,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明白。”袁航干脆地一口答应,掏出他的工作机,匆匆拨了个电话,沈政宁听着他跟对面“哥”来“哥”去地协调查监控,目光又移回了地库摄像头拍到的画面。

    从高启辉身影进入监控范围到走进地库,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再加上天黑和角度限制,很多细节都是晃一下就过去了,调成慢速也难以捕捉完全。但就在这短暂的半分钟里,监控刚好拍到了他侧身收伞的一瞬。

    那个湿漉漉的夜晚,没有监控的十分钟,他来得及做些什么呢?

    袁航打完电话走过来:“找到人帮忙查后续监控了,我还是没太明白,高启辉到底是哪儿有问题?就算他和叶桐生打的是一模一样的伞,也不能证明他俩那晚见过面啊。”

    沈政宁撩起眼皮,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眼里竟然有一丝恻隐意味,袁航登时警铃大作:“干嘛?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又要说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纳闷,”沈政宁说,“你这观察能力也不差啊。”

    袁航:“我跟你们学霸拼了……”

    “你不知道他的伞是公司定制的,这还可以理解,但是这种伞和常规雨伞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吧,你看到高启辉打胶囊雨伞不会觉得很特别吗?男人通常不会主动购买主打轻薄小巧的胶囊雨伞,除非是白送的。”

    袁航心虚地缩起脖子,讪讪道:“那确实……”

    “然后回到你提出的问题,”沈政宁把两张视频截图拉到屏幕上对比,“高启辉从路口下车时,他的雨伞绑带是松开自然垂落的,这里拍到了,很明显,但等到了车库门口,他的伞带却扣上了,你看——”

    监控画面一角,与伞面同色的深蓝色的绑带被反折上去、粘在自粘扣上,形成一个水滴形的带扣,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分辨,几乎看不出来那里还有一条伞带。

    袁航灵魂出窍地瞪着那像素模糊的一抹深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然,只是伞带的异常,并不足以作为强有力的证明,也可以解释为巧合、偶然、心血来潮……但当这种巧合出现在犯罪嫌疑人身上时,我个人更倾向于称之为疑点。”

    “要赌一次吗?”沈政宁问,“赌这把伞不是高启辉下车时撑的那一把。”

    “我不跟你们这种天赋型选手开赌局!”袁航撒腿冲出办公室,喊声从走廊拐角处远远飘来,“我先去找物证!”

    “Hi先生,可以跟你合个影吗?”

    舒缓低回的歌声在宴会厅内回荡,庄明玘百无聊赖地坐在大量鲜花和黑色天鹅绒装饰的长桌角落,仿佛脑后长眼,语调毫无波澜地回答道:“可以,如果你承诺发社交媒体时P图不只P自己的话。”

    庄明玘起身举杯,与身后递来的、装了二分之一杯香槟的透明高脚杯相碰:“Margot.”

    绿眼睛的女士穿着裁剪利落修身的黑色礼裙,淡金长发在颈后盘成低髻,几何线条白钻项链与耳环完美呼应了礼服的干练气质,脸上的笑容相当狡黠,戏谑地揶揄道:“Keith,没有人会舍得在你完美的脸上随意涂改的,你是今天的惊喜嘉宾呢。”

    “是吗。”庄明玘不怎么感兴趣一撩眼皮,以眼风示意不远处三五成群的俊男靓女,“看看‘打卡点’前排队的长度,谁才是真正的嘉宾不是一目了然吗。”

    今晚在沪市红湾酒店举办的塔维涅年度珠宝晚宴,主办方邀请了一众明星和时尚圈名流来站台。开场致辞和集中展示已经结束,现在来到了自由社交环节——也就是各种合影拍照发小〇书的时间。

    塔维涅总裁Margot女士这样有身份地位的高管自然不缺人拥簇,庄明玘这种有美色的工作人员也得到了部分vic的青眼,主动问他要了合照。但庄明玘本来就是个被动社恐,合照永远只有一个表情,僵硬得完全可以抠下来直接送进杜〇夫人蜡像馆。

    Margot但笑不语,话锋一转,问道:“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伦敦庞德街精品店,你看起来似乎、嗯,放松了一些,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庄明玘刹那僵住,宛如试图把水杯推下桌子结果一抬眼发现主人正在注视着它的猫。

    他保持着理直气壮不动如山的姿态,只有视线微微像右偏移半度,口吻堂皇得和刚才在台上阐述塔维涅品牌的价值理念和艺术追求时别无二致:“大概是……遇见了我的福尔摩斯。”

    Margot心说真应该请摄影师过来拍下这一幕标准的少男怀春,要不是庄明玘没带什么首饰,出片就可以拿去当广告视觉图用,不过怀春怀的是福尔摩斯也太奇怪了,她疑惑地问:“不是蒙娜丽莎吗?”

    庄明玘:“你也听《One Last Kiss》?”

    Margot:“……”

    “抱歉,”Margot毫无歉意地举杯,“我有时候会忘记你在英国生活,你对福尔摩斯的理解也许比我更,呃,独特。”

    庄明玘:“……”

    Margot与庄明玘相识已久,是为数不多了解他情况的朋友之一,说她是一手提携了庄明玘的贵人也不为过。当年庄明玘毕业后在伦敦一家名为“Ashby”的珠宝行做设计工作,这家20世纪60年代创立的珠宝品牌曾名噪一时,最著名的黑白天鹅系列钻石首饰甚至曾被英国皇室纳入收藏。只可惜庄明玘没赶上好时候,他进去的时候公司已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原创设计,唯有祖传的金工手艺还没丢,靠复刻古董珠宝勉强维持着市场上的一席之地。

    好在上帝关门留窗,庄明玘就是那个姗姗来迟的窗户把手——加入Ashby的次年,他设计的山茶花手镯为公司赢得了世界钻石设计大赛大奖。

    这个设计系列后来被业内戏称为“破相花”——雪白璀璨的七朵山茶或嵌入一丝猩红血线,或留下一道枯金伤疤,或生出一片淡绿萼片,各有各的不完美,却又拥拥簇簇地盛开在丝带般柔美的金镯上。

    这件手镯受到了法国奢侈品巨头布耶家族的三女儿Margot的青睐,她以高价收购后,又委托庄明玘设计了同系列套件,佩戴全套山茶花首饰出席了多场活动,最后以个人名义将其捐赠给巴黎艺术博物馆作为永久藏品。

    在她的授意下,布耶家族集团旗下著名珠宝品牌塔维涅收购了Ashby,将设计师、工匠和版权一套打包带走,乘着这阵东风,庄明玘从查无此人的小透明一跃成为了“塔维涅杰出的青年珠宝设计师”。

    外界一度有传言大小姐好事将近,八卦小报揣测她必然是看上了那个设计师才这么捧人。但其实Margot专程来到伦敦委托他制作同系列首饰时,为了说服他加入塔维涅,就已经坦诚地交了底:她共情了这件作品试图表达的“不完美但依然自由生长”的理念,并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点子。她想借助这件珠宝传达态度、掀起话题、引领潮流,作为她空降执掌塔维涅点燃的第一把火,捎带着送给庄明玘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简而言之,全是炒作,没有一点水分。庄明玘又不是跟钱过不去,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的财神爷,两人一拍即合,不过代价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一旦传唱出去,他的事业立场就算和Margot绑定了。好在塔维涅给了他优厚待遇,这些年他们还没出现需要割袍断义的情况。

    “珠宝匠人和福尔摩斯的搭配在侦探小说里不算稀奇,在现实里出现却出人意料。”Margot扫过他黑色西装驳领上的胸针,意有所指地笑着说,“不过相当浪漫,不是吗?说不定真爱之吻能够解开诅咒呢。”

    他的胸针是塔维涅经典设计款式“鸟衔花”系列,庄明玘自己做了设计改款,铂金和K金制成的猫头鹰,羽毛嵌钻,蓝宝石点睛,口中衔着一束坦桑石制成的飞燕草,灯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蓝紫色调。

    飞燕草的花语是清静、自由、正义,再配上“智慧之鸟”猫头鹰,可见对方在庄明玘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的高,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他这种评价。

    庄明玘注意到她的视线,垂眸看了眼熠熠生辉的猫头鹰:“你还相信童话吗?”他淡淡地说,“我以为在一个合格的珠宝商眼里,如果有磨不掉的瑕疵,再漂亮的石头也不能被放上镶嵌底托。”

    “人就是人,不是金属也不是宝石,你在试图逃避问题,Keith。”Margot一针见血地说,“用比喻混淆概念可不是个好习惯。你会把伤痕当做设计的美学,反而对真实的自己没有信心吗?”

    庄明玘像个被一针扎破的气球人,闷闷地说:“也许吧。”

    “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更大胆一点,就算是福尔摩斯也会被你俘获的。”Margot带着亲朋好友特有的盲目信任热情地鼓励他,“浪漫爱情是艺术之花的养料,我决定从现在就开始期待你的全新婚嫁系列。”

    恍惚间庄明玘还以为自己参加的是万圣节party——搞到真的吸血鬼了。但是老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只好立刻照单全收她的祝福并且诚恳地答道:“感谢你的赏识,女士,那么我的线上办公期限可以延长吗?”

    “我听说了,你为了回国处理私人事务,申请了半年的线上办公。”Margot怀疑地打量他,“Keith,你不会是想用这段时间来度蜜月吧?”

    “怎么会,”庄明玘坦然无畏地迎着她的注视,“婚假当然得另算。”

    Margot:“……”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去卢浮宫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因为属于我的蒙娜丽莎,我早已遇见——《onelastkiss》宇多田光

    第34章 真容

    晚宴散场后,回酒店洗漱完出来已经快11点了,庄明玘横竖是睡不着,有点心痒地想打扰沈政宁,又怕真的打扰到他,于是欲盖弥彰地拍了张落地窗外的月亮,发微信并附文:月亮。

    沈政宁的回信很快发了过来:谢谢,我看得出来,没必要特意打那两个字。

    庄明玘火速按下“语音通话”,片刻后电话接通,对方揶揄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和着一点细微的电流音,有种懒洋洋的磁性:“晚上好,天文学家。”

    冷淡放松了一整晚的面部肌肉终于有了收缩上提的趋势,与之相反的是支撑身形的其他肌群骨骼,庄明玘像一根煮熟的意大利面,整个人逐渐松了劲,顺滑地窝进窗边的沙发里,很无理取闹地抱怨:“这时候读心术怎么又失灵了!”

    沈政宁心里门儿清但非要装傻:“读心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跟聪明人玩这种暗示游戏,对方如果不接招就很难搞,庄明玘暗暗磨牙,决定直球出击:“是因为月亮很漂亮所以想起了你……你呢?”

    他到底还是怂了,没敢把后半句“你有没有想我”问出来。

    “我什么?”沈政宁继续装傻,很不解风情地说,“我这边是阴天,没有月亮。”

    没有“今晚月色很美”也没有“天涯共此时”,这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不浪漫。庄明玘无精打采地拉长了声音:“哦——那好吧——”

    “你那是什么动静,”沈政宁忍着笑说,“怎么,没有月亮你就不想我了?”

    庄明玘:“……”

    垂头丧气不到一秒,他立刻又被猜心怪一句话哄好了,矜持地清了下嗓子:“咳,随便想想。你什么时候到家的,帮袁警官看监控看出了什么新发现吗?”

    “有一点,但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袁航正在玩儿命看监控,没那么快出结果。”沈政宁朝闻声走进房间的silver招招手,萨摩耶摇着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一溜小跑过来,把脑袋搭在他的膝头。沈政宁指挥道:“来,silver,给你爸爸唱小夜曲。”

    Silver自信开麦,扯着它的小破锣嗓子“呜嗷”“呜嗷”地吟唱,最后甚至还破音了。庄明玘如听仙乐耳暂聋,在那边海豹鼓掌喊“bravo!”,一边压低了声音偷偷问:“为什么突然开始唱歌了啊?!”

    沈政宁笑了半天才说:“我和silver看了一会儿晚宴的入场直播,然后这一晚上它就一直在发出这个动静,可能是对它父亲的伟大事业产生了向往吧。”

    庄明玘沉思片刻,郑重地得出结论:“确实,让萨摩耶当警犬确实有点难为它了,还是搞艺术吧。”

    沈政宁:“嗯?”

    庄明玘飞速转移话题,关心完沈政宁和silver的今日动态,又开始跟他嘀嘀咕咕地念叨自己走来走去当花瓶的一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明明应该感觉到疲倦的时刻突然话多起来,从分享明星八卦到抱怨宴会菜单,不管是多么琐碎的心情,手机那头始终有人耐心地听着,偶尔语带笑意地回应,不会让他说出口的话落空……庄明玘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把日常小事讲得生动风趣的人,他甚至不算个“有趣”的人,但这场通话却正在毫无阻滞地随着他的心意流淌。

    会给小狗呜嗷捧场的人也在体贴地关照着他,他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小狗会主动把脑袋搭在主人伸出的掌心上了。

    “政宁,你要睡了吗?”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跟被拿走了心爱玩具(特指拖鞋)的silver简直一模一样,沈政宁无声地微笑起来,因为浅淡睡意,嗓音比平时要更加低柔:“嗯,silver都已经打呼噜了,你也该去睡了。”

    “那晚安,你和silver都是。”

    “你呢,逃避睡觉大王?”沈政宁的蓦然失笑里有种包容的无奈,“折腾了一天还不累吗?你是要继续看月亮,还是打算直接看日出?”

    “反正硬睡也睡不着嘛,”庄明玘撒娇似地小声说,“我随便打发下时间吧。”

    “嘘,没关系,去躺下。”低而轻的声音在听筒里脉脉流淌,像涌上沙滩的雪白浪花,温柔地浸润了无边夜色,“等你睡了我再挂电话。”

    深冬晴日迟来的晨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投在文件水杯烟灰缸摆得乱七八糟的桌面上,代林路过办公室时偶然一瞥,刚好看见办公桌下伸出半截身子,吓得他三魂七魄差点脱离地心引力:“袁航?!”

    “……啊?”袁航睡得不沉,他脑子里装的事太多,连做梦都是断断续续的,闻声陡然一激灵,诈尸一样直挺挺地坐起来,迷迷瞪瞪地问:“咋了?”

    “你还有脸问!”代林按着砰砰直蹦的心脏,大步过去一脚踹在他用椅子搭成的简易床铺上,“说过多少次了,要睡就去值班室睡,你往这儿一躺多吓人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差点以为你猝死了!”

    袁航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翻下来,毫无悔改意味地嬉皮笑脸:“哎呀代队别上火,不敢了不敢了,下次绝对不敢了。”

    代林顺手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清新沁凉的冷风卷走满屋浊气:“去洗把脸去,你昨儿晚上又熬夜研究什么呢,还在跟叶桐生的案子较劲?”

    “这案子有眉目了!”袁航原本困得直耷拉的眼皮瞬间撑开,飞快地从文件堆里刨出鼠标点开视频,犹如街边试吃的推销员,殷勤地为他展示监控画面,“不枉我为它熬了这一宿,您看这个!”

    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游客产生了轻微骚动,各色雨伞像河流上的莲叶,挤挤挨挨地向着出口方向缓慢漂流。从监控里看不出行人被雨伞遮挡的上半身,但袁航截取的几段视频却像是导演的镜头,沿着一条固定而明确的路线一直拍摄下去,从人头攒动的夜市,到树木掩映的步道,最终来到了公园北门外的公交车站,人影交错间伞面微抬,潮湿朦胧的路灯光刚好照亮了伞下人的半张侧脸。

    因为那推理小说情节似的暗号、因此浮出水面的高启辉案、以及袁航认死理一样的执着,这张年轻男人的脸对代林来说并不算陌生。

    ——叶桐生。

    令他惊讶的不仅是袁航真的从大海里捞到了针,还有电脑屏幕上那恍如旧电影剧照的定格一帧:叶桐生站在人行道上,微微仰着头,一手举伞,一手抬起,正在与公交车上的小女孩隔着满是雨珠的玻璃挥手告别。

    “这孩子的家长是谁,拍到正脸了吗?”

    “拍到了,”袁航满脸一言难尽,“在这里。”

    屏幕上出现了年轻女性放大后的正脸,代林滋味莫名地叹了口气,说:“抓紧查清身份,联系她到局里问话,这可真是……唉。”

    这下他总算想明白为什么第一轮查监控没找到叶桐生了:除了天黑下雨视野遮挡等客观因素,还因为叶桐生从家里出来一直到公园集市始终是单独行动,明显不是跟人有约,所以盯监控时警方的重点一直放在独自行动的游客身上。谁也没想到叶桐生从公园集市出来后变成了三人同行,而且同伴还是带孩子的女性,形成了这个场合中最“安全”的一家三口配置——侦查人员在筛查时第一个排除的就是家庭单位。

    “代队,”袁航那表情活像生嚼了一整颗柠檬,支支吾吾地说,“那什么,这个女人,还有这个小孩,都不用查,我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代林疑惑扭头:“嗯?”

    袁航问:“您相信‘无巧不成书’吗。”

    “我用你在这儿给我说书?”代林被他烦得伸手呼了他一巴掌,“少废话,快说!”

    袁航被揍得缩了下脖子,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这个女人之前来过咱们局里报案,她就是用了橘泉APP买药、惨遭信息泄露被电信诈骗的受害人。”

    代林:“……”

    “这也太巧了,”他惊疑不定地和袁航对视,喃喃道,“无巧不成书啊。”

    作者有话要说:

    袁航:白挨一下

    第35章 相识

    “陈椿,曾用名陈小蝶,28岁,离异,出生日期1994年3月13日,籍贯H省兴城,住址是盛安市锦西区兴泽街道众芳雅苑2号楼一单元802,在一家名叫‘奥维莉娅’的连锁美容机构做美容师。”

    “她前夫叫汤骏,是H省兴城市财政局公务员,两人2015年登记结婚,有个6岁的女儿,以前的名字是汤思好,2017年离婚后孩子归陈椿抚养,改名叫陈培风,今年上小学一年级。”

    代林一目十行扫过陈椿的生平信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又问:“25号当天晚上10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她有没有?”

    袁航一晚上没白忙活,工作做得十分扎实,回答起来得心应手:“陈椿晚上8点51分上公交车,9点17分下车到家,10点半下单买退烧药,10点49分收到诈骗短信,11点左右第一单药送到,11点20分左右第二单药送到。她遭遇诈骗的时间段和叶桐生死亡的时间段基本是重合的,小区监控也显示她没有离开过家,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那就是关键证人了。”代林又侧头去看屏幕,“叶桐生送陈椿母女到公交站之后的行动轨迹呢,有监控吗?”

    “有的。”袁航打开另一个视频,“他沿着公园北路一直向东走,这条路上有两个十字路口安装了监控,9点左右他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9点15分到达高新大道东路桥与北路交汇的十字路口,这个路口监控拍到了他拿着手机接电话,就是高启辉删掉的那条9点14分的微信通话记录。”

    “9点17分叶桐生从监控里消失,走进了未开发路段,之后监控就再也没有拍到过他。”

    代林由撑着桌面的姿势改为直身而立,抱着手臂思忖片刻,侧目看向袁航:“你小子可以,不声不响挖了个大雷,你怎么找着叶桐生的?”

    袁航眨了眨因熬夜酸痛发红的眼睛,有点局促地回避了他的视线:“其实是我之前疏忽了,叶桐生打的这把伞是橘泉科技公司统一定制的胶囊雨伞,伞面上有橘色条纹装饰,找到伞就能找到人。”

    代林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没追问他怎么突然想起去查雨伞的来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还有什么发现?”

    “高启辉的伞也是同一种款式。”袁航把经过高清处理后的几帧监控截图放给他看,“叶桐生从公园出来后,还有高启辉走进地库时,他们的伞带都是扣上的;但高启辉在路口下车时,他的伞带明明还是自然垂落着的状态。”

    “我认为高启辉走入地库时撑的伞就是叶桐生的伞,他们两人在10点03分到10点13分这十分钟内见过面,并且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关系到叶桐生的死因,且对高启辉来说绝对是不利口供。”袁航伸手一推无形的眼镜,铿锵有力地下了最终结论:“所以高启辉虽然不是谋害叶桐生的凶手,但他为了避免自己罪行暴露,选择了为真正的凶手打掩护!”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窗外乌鸦振翅飞过,发出“嘎——”地大叫。

    “……袁航。”

    “啊?”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代林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那表情说不上特别严厉,但语气堪称诘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袁航直眉楞眼地说:“我的意思是说高启辉肯定还有事瞒着没说,他不是凶手,但他在掩护真正的凶手……”

    代林看着他那一脸天真样就忍不住上火,感觉昨晚辅导孩子写作业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情不自禁地抬高了调门:“你一开始不是坚持认为高启辉是谋害叶桐生的凶手吗?现在为什么又突然说高启辉不是真凶、犯案的另有其人了?”

    袁航还在绞尽脑汁努力答题:“因为高启辉没有作案时间啊?不是他,那就是别人……”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主观臆断要讲证据!证据呢?”

    袁航一缩脖子:“还没有。”

    “你抄答案我都懒得说你了,你不能光抄结果不抄步骤啊!”代林怒拍办公桌,“没有证据你在这说什么有其他凶手?高启辉的事都没弄明白你就开始想别的凶手了?你以为你是伍佰喝完这杯还有三杯呢?!”

    “……代队息怒!息怒,”袁航被他手中无形的拖鞋底子抽得往旁边一蹿,赶紧指天画地地保证,“我懂了,我这回真的懂了,今天讯问证人,我按步骤来,一定先把高启辉这条线捋清楚了。”

    代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脸看见满桌狼藉,又只能借深呼吸平复心情:“叶桐生这个案子基本上符合自杀案件特征,加上案发时间比较特殊、家属也没有坚持追查,所以咱们一直没有把它作为疑难案件认真推敲。”说着他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说句实在的,你在没有资源支持的情况下追查到高启辉这一步,我和秦队都觉得很难得,你的成长我们也看在眼里。

    “接下来到了这个案子关键之处,你既然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那就沉下心来把工作做细致、做扎实了,该有的结果自然会出现在你眼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记住了吗?”

    袁航立正肃容道:“是!”

    “陈女士,感谢您配合我们的侦查工作,请先核对一下您的基本信息。”

    她匆匆扫了一眼:“信息没有问题。”

    “好的。”坐在她对面的袁航推过来一张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裹着白色羽绒服,扎着低马尾的女人绷着脸,表情冷淡而难掩隐约不安,看得出对这种场合不太适应,摇头否认道:“不认识。”

    袁航眉梢讶异地一跳,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口吻:“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你确定吗?”

    陈椿又看了那张照片几秒,慢慢地移开视线:“确定。”

    撒谎。

    袁航:“9月25日晚上你做了什么?”

    陈椿纤细的眉头蹙起,那天对她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但她还是尽量平静地陈述道:“那天晚上我带我女儿去新柳公园看中秋灯会,看到一半突然下大雨,我们就抓紧回家了。到家后我女儿因为淋雨发烧,我就在橘泉上下单了退烧药,结果收到了诈骗短信,我忙着照顾女儿没仔细分辩,被骗子盗刷了银/行/卡……”

    “你还记不记得公园下雨时发生了什么?”

    陈椿习惯性低垂的眼睛轻轻一眨,语气里带着恍然:“哦,原来你想问的是那件事……这是帮我和女儿撑伞,把我们送到车站的那个人,对吧?”

    袁航:“你这不是记得吗?为什么说不认识他?”

    陈椿有点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其实还是没太认出来,我有点脸盲,那天晚上光线很暗,我没记住他长什么样,而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是你说了我才有印象。”

    撒谎。

    袁航:“能详细说一下你们遇见的过程吗?”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带女儿去新柳公园看灯,大概八点半的时候开始下雨,我和孩子在遮雨棚下面躲雨,但是人太多了,我女儿被挤哭了,这时候他、那个人问需不需要一起走,反正也是顺路,然后就一直帮我们撑伞,送到了公园北门公交站。”

    袁航:“你们聊了什么,有没有交换名字或者加微信?”

    这个问题很冒犯,但袁航作为盘问的一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情况,陈椿果然皱紧了眉头,微微撇过脸去,答案却出乎意料地坚决:“没有。”

    “什么也没说吗?”

    “我女儿还在那里,”她语气尖锐地反问,“我能跟一个陌生男人聊什么?”

    陈椿有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孔,看上去纤细而无害,袁航第一次见她时莫名觉得她像个马上就要碎掉的、摇摇欲坠的玻璃花瓶,但今天交谈过后,他察觉到了她身上同时具有某种坚硬的特质,尤其是当她面对具有压力性质的问题,或者与她女儿相关的事情时,这种坚忍会变得非常有力量感。

    袁航:“好吧,那你们在北门公交站分别后,这个人去了哪里?”

    陈椿:“不知道。”

    袁航:“可以试着回忆一下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看得出陈椿在用力回想,片刻后比划了一下:“往……嗯,公园出门右手边。”

    “你还能想起走到公园门口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陈椿终于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些,这个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袁航不动如山:“麻烦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有点泄气地坐回去:“特别的事……”

    “多小的事情都可以。”

    陈椿皱着眉冥思苦想,距离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要精准地想起某天某个特定时段的细枝末节实在很困难,但她忽然轻轻一合掌:“我女儿给了他几颗糖……算吗?”

    “什么牌子的糖?几颗?”

    “旺仔牛奶糖,她只喜欢这个。”陈椿说,“几颗不知道……因为是她从兜里随便抓的。”

    袁航想起了糖纸包装上的半枚残缺指纹,心说难怪比对不上,原来是小孩的指纹——

    等等!

    电光石火间某个猜测在他脑海里隐约成型,思维撒丫子狂奔,把意识远远甩在身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撞着肋骨,得极力控制才能让声音不突然飙高,稳定在自然冷静的频率:“你或者你的女儿,有没有碰过他的伞?”

    霎时间室内室外、现场和坐在外面看监控的人,全部为之一静。

    一线明光如悬针细丝,在迷茫混乱的尽头微弱地闪烁,在堪称煎熬的三秒寂静后,陈椿轻轻地点了下头:“我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我女儿一直手欠想去抓那个垂下来的伞扣,差点摔了,那个人就把伞带粘上去了,让我女儿试着举了一会儿伞……但那天有风,她没举多久,很快就还给人家了。”

    袁航笔尖猛然顿住,手一哆嗦,在本子上留下一条失态的划痕。

    也就是说,只要能从高启辉持有的雨伞上查出小女孩的指纹,就能证明他进入地库时手中拿的伞属于9月25日当晚从公园离开后的叶桐生——那天晚上两人一定见过面!

    “陈女士,麻烦带你家孩子来局里录个指纹,”尽管再三克制,袁航的声音仍然泄露了一丝颤抖的气音,“她的指纹可能是关键线索……”

    陈椿敏锐地抬眼,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平静之下的异样,两人对话之间那种若有若无、微妙的合不上拍的感觉终于在此刻被放至最大:“什么意思?”

    “那个人怎么了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袁航猝然与她目光相对,这场对话里漏洞百出的遮掩和疑点在他脑海里纷纷掠过:不问前因后果地直接否认,假装经过提醒才想起来的演技,带着孩子戒备心很重,却答应了陌生男性的同行请求,明明说着自己是脸盲、却不肯多看照片一眼辅助回忆,监控显示公交车开出一段距离叶桐生才从原地离开,她记不清对方的脸,却能说出叶桐生离开的方向,说明在公交车上曾特意寻找并注视着他……

    以及此时此刻坐在警局被刑警问话,她问的仍然是“他出什么事了”,而不是“他有什么问题”“他犯什么案子了”。

    就好像她心里的那杆称早就将叶桐生称量得清清楚楚,认定他是善意的、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可她又矢口否认二人相识,那种坚决的态度不像是“爱谁谁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而是“就算叶桐生本人来了也不会推翻我的说法”——她的底气到底来自于不为人知的默契,还是她知道叶桐生本人已经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这个人,”袁航缓缓地说,“叫叶桐生,9月25日晚在新柳河溺水身亡。”

    “陈女士,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啪嚓。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碎掉了。

    陈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鼻翼翕动,像是忽然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如果不是正坐在椅子上,她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颤抖摇晃的身形。

    “是……”

    她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气音,似乎是想追问几句,但剧烈的情绪震荡似乎激活了内里某种的自我保护机制,犹如推土机扫平一切,迅速而强硬镇压了她的紊乱心绪。

    “……很遗憾。”

    她的目光在桌面叶桐生的照片上静静停驻片刻,对这个曾有一伞之缘的过路人施以哀悼的注目礼。

    “很遗憾,我不认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明妃回宫(?)疯狂敲键盘

    第36章 归来

    “高启辉,你声称9月25日晚上与叶桐生约定了第二天见面,那么能解释一下为什么9点15分还在叶桐生手里的伞,10点13分却出现在了你的手里吗?”

    长时间的拘留让高启辉身上蓄积的多余脂肪迅速瘪了下去,从一个脑满肠肥的油腻中年变成了中号男人,眼角皱纹耷拉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桌上打印出来的监控视频截图,那模样有点像失意的沙皮狗。

    “你们凭什么靠一把破伞就定我的罪?”他哑声诘问,“我没有杀叶桐生,他是跳河自杀的,他死的时候我在家自己里,你们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人?”

    “没人说是你杀了叶桐生。”主审刑警冷静地纠正,“但你9月25日10点后在公司楼下停车道路附近和叶桐生见过面,你还要继续否认这一点吗?”

    “警方在你持有的雨伞上提取了三种指纹,经过比对,确认三枚指纹分别属于你、叶桐生、以及9月25日晚与叶桐生同行的未成年儿童。另外我们还在雨伞内侧发现了微量飞溅血迹,也已经比对确认过DNA,是叶桐生的血迹。”

    “为什么你拿着叶桐生的伞,为什么伞上会有叶桐生的血迹?”

    哗啦。

    钢制手铐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那不是剧烈挣扎,而是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我真的没有杀他……”

    他像念诵着保命驱魔的咒语一样魔怔地重复着这句话,那语调似绝望又似祈求:“我真的没有杀他……我就是情绪激动,推了他一把,是他自己没站稳,一下子摔进了草丛里……”

    这话一出,监听室内的袁航全身筋骨跟着骤然一松,差点虚脱地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代林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主审警官敲敲桌子,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车轱辘话:“从头开始,把那天晚上的经过详细说清楚,你在电话里跟叶桐生说了什么?”

    高启辉面色灰败得像墙皮,颓丧地说:“叶桐生、他是我面试招进公司的,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我一直很器重他,他也一直……在信息泄露这事暴露出来之前……他对我也很尊敬。后来我知道他私下里去找邵吉星他们、想打听内幕消息,我就暗示了他一下,凭他一个人翻不出什么水花,他要是还想在公司混,最好仔细想想这事该怎么处。”

    “中秋节那天晚上他发微信说有时间聊一聊,我以为他想明白了,就故意刁难他,我说我要出差,没空,他要是诚心想聊就去公司楼下等我,我给他10分钟。”

    “结果叶桐生真的在停车场那儿等我,他问我是不是找人盯梢骚扰他,我哪儿有那闲工夫?我说他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满是苦涩的嘲笑,“我这些年也没亏待过他,他倒一点也不念旧情,说纸包不住火,埋下的雷早晚会炸,在没造成严重后果之前,让我趁早自首。”

    人的心境确实是此一时彼一时,在那个雨声萧萧的深夜里,高启辉听见那句“自首”,满心都是被忤逆的怒火;他狂妄地想着大不了就是进去吃几年牢饭,可是当他真正身陷囹圄、一粒一粒地数着日子过时,才渐渐意识到那恰恰是他人生的沙堡即将被海浪冲毁之际、听到的为数不多的逆耳忠言。

    袁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支着下巴听高启辉继续说:“我一时情绪上头动手了,没打他,就是推搡了两把,谁知道那条路上坑坑洼洼的,他没站稳摔倒了……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但他那时在动弹,没晕过去……他真的还在动!”

    “我确实有点怕给他摔出个好歹,赶紧捡起雨伞走了,等我从地库开车出来,路过那块的时候特意往那边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没人了!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爬起来走了,就没多想,第二天他一直没来上班,我也不敢问,怕说出来成了把柄;再后来听说新柳河有人跳河,当时我都没往那方面想,还是公司里传开消息我才知道死的是叶桐生。”

    “所以叶桐生后脑的伤痕不是入水时撞到了硬物,而是被高启辉推倒摔出来的。法医报告证明他确实是生前入水,溺水是致死原因,高启辉这不算故意杀人,只能算故意伤害。”袁航对代林嘀咕道,“这小子果然瞒了个大的。他看着慌里慌张,其实心里掂量得门儿清,隔三差五强调一句人不是他杀的,生怕我们给他扣屎盆子。”

    代林说:“高启辉这次把老底都抖光了,他坐实了故意伤害,也承认了不救助就逃跑,没必要再在对话细节上撒谎——你注意到了吗,他提到了叶桐生说的那句话。”

    “嗯。”袁航摩挲着下巴上有点扎手的胡茬,喃喃道:“叶桐生觉得有人在盯梢他……代队?”

    两名警察不约而同地对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悚然。袁航搓了把胳膊上“拔地而起”的鸡皮疙瘩,不确定地问:“叶桐生摔了那一下之后,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就走吗?”

    “如果叶桐生的怀疑是正确的……”

    ——那个漆黑的雨夜、那条没有监控的道路上,的确有可能存在着“第三个人”。

    地下停车场。

    庄明玘黑衣口罩,目不旁视,遥遥地朝某个方向挥手示意,拉着行李箱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沈政宁打开车门,坏心眼地放出黑衣杀手蒲公英,让它飞扑过去蹭庄明玘一身毛。

    “silver!”

    庄明玘一把接住飞奔而来的萨摩耶,从脸颊肉一直揉搓到尾巴尖,一人一狗久别重逢,恨不得抱着当场跳一首圆舞曲。旋即他就着这个半蹲姿势拉下口罩,向双手插兜姗姗来迟的人发出催促:“政宁——”

    这一声喵得、不是、喊得简直是百转千回,沈政宁心想真应该立法禁止庄明玘自下而上抬眼看人,感觉会被这个人骗得倾家荡产还要帮他数钱——当然他那点家产应该也不值得庄明玘浪费两颗脑细胞来图谋。

    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刻,是沈政宁也会觉得“不能触碰”有点束手束脚。他用手机隔着口罩轻轻托住了庄明玘的下巴,微微躬身打量着他:“silver的嘴筒子都比你的脸圆润,你在外面靠喝西北风活着吗?”

    只要看到这个人,心里就会安定下来,可和silver不一样,沈政宁离得再近他也只能看着,他们甚至不能有个别后重逢的拥抱。

    庄明玘有一点浅浅的不甘心,赌气似的捏住了silver的嘴筒子:“当然是因为它都没离开过你……”

    沈政宁很快地勾了下嘴角,稍微加了点力度抬了他一手:“走了,回家,今晚你把它那份饭也吃了吧。”

    Silver:?

    庄明玘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两人走向车位,沈政宁脚尖方向忽然一转,目标明确地笔直走到几步外旁边某辆车旁边,举手敲了敲车窗玻璃:“你好。”

    他在庄明玘身边不显个子,但真正站在面前时身高很有压迫感:“可以麻烦你把照片删了吗?我们老板不是明星,只是素人,以后也不打算往娱乐圈发展,咱们要不要在这儿尊重一下肖像权,就别费事儿多跑一趟公安局了?”

    驾驶座上戴鸭舌帽的男人讪笑道:“你搞错了吧,我们没拍他,我们就是普通旅客。”

    沈政宁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我半个小时前就在这儿停车等人了,两位没看见我吧?十分钟前不是还对着明星保姆车摁快门吗,这会儿又是旅客了?”

    那男人还想狡辩,沈政宁屈指轻轻弹了一下车架,和颜悦色地道:“不用费心编瞎话糊弄我,我过来找你就是因为我确定你拍到了,别跟我犟,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的,兄弟,犯不着为了点不值钱的小料砸了咱们两个人的饭碗,是不是?”

    可能是他零帧起手太熟练了,那个狗仔用了大约十几秒权衡利弊,最终判断这人最好别得罪,于是在沈政宁笑里藏刀的注视下删掉了照片,还特意把显示屏亮给他看:“就拍到两张,我们也没想着专门拍他,已经删了,哥们儿,不好意思哈。”

    沈政宁用下巴指了指另一个人:“还有手机和云储存呢?”

    这回算是碰上硬茬了,退一步就会退一万步,另一个人把手机的照片视频删干净,沈政宁终于满意了,依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车牌号我记住了,二位,要是我在网上看见了这个角度的照片,我会让律师联系你们的,好吗?祝你们工作顺利,再见。”

    狗仔:“……”

    等沈政宁交涉完,一转身发现庄明玘虽然很警惕地拉上了口罩,但仍站在车边等他,像个没人牵就找不到家的小动物。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又不能说他等得不对,只好赶鸭子一样悄声道:“上车上车,别回头,装得冷酷一点,否则会显得我的演技很没说服力。”

    “你演的是什么?”庄明玘拉开副驾驶的门,silver也扭着屁股跟上来,非要跟他贴贴。沈政宁扣好安全带,人还在戏里,回头一霎眼风如冰:“演少爷的司机——你俩都给我去后排,回头被罚款扣分就老实了。”

    迈巴赫开出地下停车场,庄明玘终于能摘掉口罩好好喘口气:“呼,所以刚才是偷拍的人?在机场有好几个人拿手机对着我,有的连闪光灯都没关,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

    “看设备应该是狗仔,跟普通人那种见到帅哥随手来一张不一样,还是别让他们随便乱传的好。”沈政宁笑着瞥了他一眼,“‘素颜吊打全明星’,你也算是一战成名、横空出世了,大设计师。”

    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庄明玘在塔维涅晚宴的各种生图和合照流出后,立刻跟屁股点火一样热度狂飙,相关词条一度冲上热搜第五(黑粉:买的,一定是买的),其中最经典的“低头看手机微笑神颜”由于氛围感加持,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网友一声令下,“三分钟我要他的全部信息”,庄明玘的身份和过往经历以及作品立刻被扒了个底儿掉,还在沪市时就有人辗转托了好几层关系来问他要不要签MCN。

    当事人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些“红豆生南国哥哥是男模”“这个喷不了这个是真正的大美人”“daddy请用你的红底皮鞋踩我”“这辈子一定要和这样的男人谈恋爱”“不要给永生找借口”等露骨言论,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连衬衫扣子都小心地扣到了最上头一颗。

    沈政宁看到了这些话会怎么想?会因为他被别人评头论足、隔空惦记而不高兴吗?

    庄明玘眼珠一转,趁着红灯间隙抱着silver凑近前座,祭出两颗水汪汪的流心太阳蛋:“我快要被明星粉丝骂出银河系了,他们超级凶的,说不定正打算集资做掉我,真的好危险,必须找个人24小时贴身保护我——司机师傅,我看你刚才表现得就很可靠,你可以来我家保护我吗?”

    沈政宁:“……”

    第37章 礼物

    谁还记得庄明玘第一次上他的车,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缩进后备箱里,连吃个小面包都跟试毒一样战战兢兢,谁又能想到这家伙熟了以后就原形毕露,现在不但会主动往前凑,甚至都开始给他反向倒绿茶了。

    他那一眨一眨的无辜眼神做作却实在美丽,简直是“玉碗盛来琥珀光”的具象化,沈政宁多看一眼都怕被交警抓醉驾,于是摸出一瓶矿泉水回手怼在他脑门上,不着痕迹地把他推了回去,专注地目视前方:“我不是已经上岗了吗?”

    庄明玘生怕自己笑得太明显,赶紧把脸藏进了silver茂密丰厚的长毛里。

    鸡汤是沈政宁出门前炖上的,回家时满屋飘香。silver的口水淌成了小溪,眼巴巴地蹲在饭盆前,等着庄明玘给它拆鸡骨架上的肉,大人们的晚饭则是鸡汤面,山药虾仁鸡蛋卷和糖醋小排。庄明玘唯一背叛种族天性的特点是他喜欢热气腾腾的食物,虽然他自己常年生活在美食荒漠、经常拿白人饭随便对付,但大概是心理原因,总觉得冒热气的食物才有香气。清澈透亮的鸡汤烫得他微微眯起眼,心和胃却都在此刻被好好地安抚住了。

    饭后趁着沈政宁去收silver的餐具,庄明玘悄悄溜上楼,片刻后神出鬼没地从沈政宁背后闪现,超不经意地将一只巴掌见方的深蓝皮质首饰盒放在桌上:“喏,给你,伴手礼。”

    沈政宁目光一凝。

    那个盒子对于戒指来说有点过大了,而且庄明玘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冒失——

    “谢谢……是什么?”

    出于对他双商的朴素信任,沈政宁以拆弹般的谨慎和决心缓缓打开盒盖,看了一眼,关上盒盖,同时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果然还是高估他了!

    清透浓绿、宛如深林冷泉的明净宝石,镶嵌在一枚白金猎豹造型的胸针上——沈政宁再外行也认得出那是颗祖母绿。主石有拇指肚那么大、火彩和净度惊人,被灯光一晃简直亮得人心悸。他不太清楚这种品相的宝石的具体价值,但估计自己现在手里起码捧着一辆迈巴赫……不,说不定都不止。

    庄明玘单手支颐,若无其事地说:“不知道要买什么特产,就当是新年礼物。”

    提起猎豹造型,会让人想到那件珠宝史上的传奇胸针:钻石和蓝宝石铺镶构成皮毛花纹,银色猎豹孤傲地雄踞在一颗150多克拉的正圆形克什米尔蓝宝石上。沈政宁手中这枚胸针的豹子神态要更悠闲一些,以半伏的姿态趴在方切祖母绿上,用塔维涅独特的细腻金工和黑色珐琅来刻画纹理,眼睛则嵌以冰川般浅色蓝宝石,给它平添几分了冷峻意味。

    “等一下,”沈政宁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疑惑地问,“我记得猎豹是圆耳朵吧,你的豹子为什么是尖耳朵?”

    庄明玘:“……”

    还是庄明玘(气急败坏版):“不是你喜欢尖耳朵吗?!”

    他那表情仿佛只要沈政宁敢说一个“不”字他立刻就要去跳黄浦江,吓得沈政宁赶紧滑跪“不好意思恕我眼拙刚才不小心没看清原来不是豹子是猫啊哈哈哈”。

    事已至此,谁在夹带私货已经一目了然,沈政宁心情复杂地低头看一眼祖母绿胸针,再抬头看一眼庄明玘那副“我打猎回来啦”的微妙神情,绝望地心想还不如送钻戒呢,起码他不用再额外找拒绝理由了:“少爷,我炒糖色都不敢放这么大块的冰糖,这玩意儿也是能随便拿来送人的吗?!”

    “不随便啊,裸石是我几年前收藏的,一直没想好做什么,最近才有了灵感。”庄明玘重点全错,觑着他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有内部员工折扣,镶嵌第二件半价,很划算的。”

    沈政宁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慑住了:“……那你们公司还挺大方的。”

    庄明玘不太满意地盯着他,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并且夸他“真厉害”。沈政宁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纵容他的错误认知否则下次不知道会叼什么回来,一边十分诚恳地夸赞他:“我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看到这个就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天才设计师……真的很漂亮,谢谢你的礼物,其实你带俩鲜肉月饼我就很开心了,这个实在太贵重……”

    “它没有‘那么’贵重,政宁。”庄明玘忽然抬眸,轻声阻止了他的推拒,“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我没有在炫富,把祖母绿当啤酒瓶子底随便送人,不是那个意思。”

    回到家里后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此刻闲适的神态跟胸针上的猫居然有点神似,他就用这种散漫松弛的语气说着很郑重的话:“越稀有的东西越贵重,名贵宝石虽然罕见,干我们这行的话还是能经常看到,但我用了快三十年才遇见你,从稀有程度来说,这里最贵重的是你才对。”

    “这颗祖母绿白放在那里好几年,会把它拿出来镶嵌,只是因为它姑且还算合适、配得起你而已。”

    沈政宁哑口无言。

    庄明玘第一次在嘴炮上取得胜利,满意地欣赏着他难得一见的、被直球打得泛红的耳尖,口吻依然还是试探的:“所以可以收下吗?看在它是为了讨你喜欢的份上。如果你实在觉得它很贵重,也可以留着当传家宝嘛。”

    沈政宁活了小三十年也没见过这么昂贵的真情流露,虽然理智告诉他庄明玘刚才那番话毫无逻辑、纯粹是花言巧语,心脏却在一边蹦迪一边大喊“你完了”,难怪先贤说情感和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他在野火般烈烈燃烧的心绪里问出了此生最不过脑子的一句话——

    “传给谁?”

    庄明玘:“……”

    他无辜且无助地缓缓睁大双眼,与沈政宁无言地对望。

    在这无比漫长的三秒里,沈政宁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下颌肌肉逐渐紧绷出明显的线条,那是庄明玘用尽毕生自制力、正在死死地忍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笑声。

    沈政宁:“……”

    他捂着额头转身落荒而逃的下一秒,背后传来了庄明玘失控的大笑。

    三分钟后,某位破防人士的警告响彻二楼:“别笑了!给我过来开保险柜!”

    “被人盯梢?”

    沈政宁站在公司茶水间窗前,手里端着红茶,对手机那头的人问:“你的意思是说有人跟踪叶桐生吗?”

    “这是高启辉的说法,我们暂时无法查证,毕竟距离案发已经三个多月了。”袁航很没形象地瘫在办公椅上,语气有点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查到这一步,结果错失了最佳时机,现在又给我们一脚踹回起点了。”

    玻璃窗的倒影上,沈政宁的眉心浮现出浅浅竖纹:“就算其他监控过期,但你们不是有公园和道路监控吗,这还查不出来?”

    袁航唉声叹气:“我们快把那几段监控翻烂了,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跟踪者。”

    “你说的那位奇怪的证人呢?她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问了,我寻思女人说不定对这种事更警觉,所以专门问过她,她说没感觉到异常。”袁航忍不住吐槽,“这案子真是绝了,每次我以为有点什么的时候线索就断了,比我昨晚上煮的面条还稀碎。我老婆说不行周末带我去兴平寺拜拜吧……说起来你们家那位最近好像挺红啊,我随便刷个微博都能看见他。”

    袁航这种“提到自己老婆顺势联想到庄明玘”的思维定式已经没救了,沈政宁都懒得再去纠正他:“什么微博,他又被偷拍了?”

    “本地微博,他是不是遛狗呢?有人拍到了他和萨摩耶的照片……是萨摩耶吧?真可爱,下次带出来给我玩玩行不?”

    “是萨摩耶。”沈政宁问,“警察同志,你就光看着啊?倒是保护一下当事人的隐私。”

    袁航说:“大哥,我们是刑警,隐私权是民事案件,要不然我给你打个车你直接去起诉微博吧。”

    沈政宁一时失笑,他瞥了眼时间,随意问道:“还有正事吗,没事我下班接人去了。”

    “去吧去吧,快去解救你们家豌豆公主吧。”袁航在那边挥起了无形的手绢,“改天等你有空帮我看一遍监控呗,我这几天再努力往前找找线索。”

    “知道了。”沈政宁转身走向办公室,一边露出心平气和的微笑,“我会如实转达给他的,你这辈子都别想摸到一根狗毛了。”

    袁航:“……你就是这么对你兄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可是爱情是一种情感的事情,和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柯南道尔《四签名》

    第38章 遇袭

    一月是盛安市最冷的时节,昨晚后半夜开始下雪,一直到今天中午才停,下午庄明玘就带着silver去新柳公园玩雪。他俩现在正是天下第一好的时候,难为庄明玘这个身娇肉贵的豌豆公主陪着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嬉戏了俩小时。沈政宁接过牵引绳时恍惚间看见他的灵魂从天灵盖上飘了出来,不由得好笑道:“你虽然隔三差五头疼脑热,但身体素质居然还不错,可见都是耶教练平时教导有方。”

    庄明玘走在他身边,仗着冬天衣服厚,他几乎可以与沈政宁肩挨着肩,伸手掸去了衣袖上沾染的雪花:“羡慕吗?明天轮到你上私教课了。”

    沈政宁望着尾巴翘得高高的、底盘沾满雪泥的巨大棉花团,有点头痛地“嘶”了一声,悄声道:“要不然明天把袁航骗过来当苦力吧,他说他喜欢萨摩耶。”

    此言一出,庄明玘瞬间撑开了有气无力半耷拉着的眼皮,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他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还打上silver的主意了?不行,我们家silver以后可是要上剑桥的,爸爸不同意它交这种傻子朋友!”

    沈政宁瞳孔震动三秒,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叹:“……怪不得你能跟silver玩到一起去呢。”

    庄明玘:?

    从前后文来看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从沈政宁嘴里说出来就很不怀好意。庄明玘怀疑地看了他两眼,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所以袁航是不是又推理不下去,来找你抱大腿哭诉了?”

    其实听完袁航转述案情,沈政宁大概理解了为什么他会有被一脚踹回起点的感觉:从目前发展来看,叶桐生与高启辉信息泄露案件的关联已经全部理清摊开、水落石出;而在叶桐生受伤后“接力”的凶手未必与高启辉案有直接关联,很可能只是趁人之危、碰巧搭上了顺风车,他与叶桐生的恩怨应该当做一个独立的案件来看待,想找到关于他的线索,就得从叶桐生过往的人际关系开始重新排查。

    从公司走过来这一路,在他脑海里转圈的并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而是袁航提到的那位“奇怪的证人”,她的反应似乎不合情理,却又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直到此刻,和庄明玘牵着silver走在公园白雪覆盖的步行绿道上,这个熟悉的配置忽然把他的记忆拉回了三个月前的晴朗秋日,在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之时,也有人做出了同样下意识的反应——

    袁航为了保护证人隐私,跟他交流时很小心地避免说到太多证人信息,但提及了她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儿。他们遛狗那天在新柳公园遇到的年轻妈妈,和叶桐生案的关键证人是同一个人吗?

    不会真的有那么巧吧……

    “有个问题我好像一直忘了问,明玘,”在逐渐黯淡下去的暮色里,沈政宁的声音被风吹得冰凉而缥缈,“你是怎么知道叶桐生去世的消息的?”

    庄明玘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蹦到这上面来,怔了几秒,才含糊地说:“……国内的朋友听说后转告给我的,怎么了吗?”

    过去的事是他创伤的根源,沈政宁很清楚这一点,因此轻易不会随便打听,他沉吟片刻,又问道:“你和叶桐生常年保持联系吗?”

    “没有,其实是今年才联系上的。”庄明玘说,“是他先找到了我的邮箱,因为我不怎么用国内的社交软件,他给我写了邮件,问我方不方便见一面,他可以来找我。”

    沈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单手掩着下半张脸,默然不语,一时陷入了头脑风暴。

    带孩子的单身女性在什么情况下会答应陌生男人撑伞同行的邀请?同理,庄明玘为什么仅凭一封邮件,就相信了那位多年未曾见面的故人,答应与他在异国他乡见面?

    正因为对陌生人有警惕心是人之常情,而这种性格特点在那两人身上又格外突出,所以他们对叶桐生的态度才显得格外矛盾:多年未见从不主动联系,走在路上要装作不认识,却又笃定地相信着他,仿佛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倘若“熟悉的陌生人”是他们几个之间无言的共识,那么这套与常情常识相悖的做法背后的原因,还有曾经给庄明玘带来深重创伤的旧事……会不会跟叶桐生的死亡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出什么事了,”庄明玘小心地分辨着他的神情:“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唔,可能……”

    话还没说完,沈政宁忽然莫名其妙地向左前方迈了一步,庄明玘下意识地顿住脚,两人顷刻间交换了位置。就在换位完成的同一秒,正对面走过来的灰衣路人突然毫无预兆地暴起,眨眼间闪现至眼前,像没刹住车似地当头撞上了沈政宁。

    “唔!”

    冬雪初霁,黄昏时分,暮色晦暗,朔风刺骨,口罩帽子是这种天气的标配,在这样的时节和视野条件下,没人会特地注意公园里往来匆匆的行人;而在法治社会下、治安良好的城市里,普通人也很难预料到迎面走来的路人,会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刀。

    就连沈政宁刚才那堪称预判的换位,也只是因为他无意间一瞥,根据对方行走的方向和速度,估算他如果继续往前走有可能会撞到庄明玘。

    刀刃刺穿身体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有堪比提示音的“噌!”一声,也没有鲜血像自来水一样汩汩涌出浸透衣服——他穿的是厚实的黑色毛呢大衣,甚至几秒之内连疼痛都没有,他的大脑除了忙着惊愕、屏蔽痛觉,还剩下一点容量供理智运行,在有限时间里跑完了巨量运算,促使他在短促停顿之后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砰!

    那动作几乎快出了残影,就连凶手也没有防备。沈政宁一拳挥在对方太阳穴上,甩手将他打得一个踉跄、往路边栽倒。这一下纯靠手臂力量,杀伤力不够但位置精准,指关节击打皮肉发出闷响,逼得对方在遭受重击后不得不优先选择维持身体平衡,被迫松开了刀柄。

    他赌上最后一丝血条的行动无疑是性价比最高的一步——凶器脱手,凶手短暂地失去行凶能力,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刀身继续堵住伤口以免失血,同时也保护了自己和同伴不会遭受同一凶器的再次攻击。

    而这一切思量、从采取行动到目标达成,所用的时间其实只用“突然”两个字就能概括。

    别说路人,连庄明玘都是那一拳之后才堪堪反应过来,一把扶住站不稳的沈政宁,被他完全脱力的身体带得半跪在地,开口就呛了一口冷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政宁!伤哪儿了?!”

    他感觉到了冷意——不是冰天雪地寒风砭骨的滋味,而是血液流失血压降低的感觉。庄明玘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但沈政宁第一次没有立刻回以安慰。

    他眼神的落点依旧在几步外扶着脑袋的灰衣人身上,按理说这么昏暗的光线,再加上他视线模糊,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样都难,但沈政宁不偏不倚地正对上了那双隐藏在帽檐下、闪烁着阴毒恨意的眼睛,陡然意识到对方还没有善罢甘休。

    ——他的目标是庄明玘。

    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这无比漫长的一秒对视里,在不知道是谁的狂乱心跳声里,凶手脚尖朝着庄明玘的方向,微微抬起鞋跟——

    “呜汪!”

    平地窜起的一大团雪球打破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视线对峙,雪白巨大的萨摩耶低吼一声,瞬间发力犹如离弦之箭,纵身扑上去死死咬住了凶手右臂!

    灰衣男差点被它扑得仰天摔倒,破口大骂:“我艹!”

    萨摩耶天性温顺,几乎没有攻击性,由于性格太好甚至不适合当看门狗,但silver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极端情况下爆发出了大型犬惊人的威慑力。沈政宁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而庄明玘已经像旋风一样刮了出去,上去当胸一脚,将凶手踹得连滚带飞出去三四米!

    滚了满身雪的凶手终于放弃了继续攻击的意图,转身开始逃跑,庄明玘和silver还要继续追,沈政宁在身后厉声喝断:“别过去!”

    北风呼啸,卷起漫天细雪,围观的路人凑上前来,终于遮断了他视野里的最后一点暮色。

    “政宁!政宁、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叫救护车……”

    电视剧情节终于还是出现了,庄明玘毫无形象地跪在新雪和鲜血里,浑身发抖地揽着他打完了120。沈政宁倒是没有晕过去,但失血确实很不好受,低声说:“没事,别害怕……拿我手机给袁航打电话,让他抓人……那个人可能就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

    庄明玘颤得比伤者还厉害,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有一道醒目的白色划痕,但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暇,握着沈政宁冰凉的手去解锁:“好,我联系他……”

    “密码是749464……他是冲你来的,在警察抓到凶手之前,你待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不要一个人行动……”

    “我知道,别说了……”庄明玘在等待接通的电流音里崩溃地低头,用力地紧贴着他的额头,“你不要说了,政宁我求你了,你什么都别想了……”

    Silver悄悄走到沈政宁身边,温顺地伏倒在雪地里,沈政宁想抱抱它,但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感觉到毛茸茸的温热身躯紧贴着他,头轻轻搭在他的颈窝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雪地里冻僵的人。

    “庄明玘……你别哭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气球一样变得轻飘飘的,五感知觉逐渐钝化,唯有疼痛要命地清晰。落在脸上的热意很轻微,像发丝拂过的痒意,理智大概是收拾东西下班了,已经没有什么拦得住他放飞自我,所以他肆无忌惮地笑了一声:

    “我现在没法拍下来保存……好浪费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阴暗地爬行)(留下一盆狗血)(悄悄地离开)

    第39章 急救

    “手术中”的红灯亮了起来,像某种隐匿在黑暗洞穴里的怪兽窥探人世的眼睛。

    国际部的急诊楼层很安静,陈设装修相当现代化,和传统医院的格局完全不像,灯光温馨明亮,连消毒水的气味也不甚明显,但那种独属于医院的气氛还是在他的神经上来回地扎着针。等候区的座椅是力求舒适的软包沙发椅,但庄明玘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仿佛满是裂痕的泥制人偶,靠提着一口气勉强维持着人形,一旦挪动立马就会全盘崩溃。

    有个身影从通道外急匆匆掠过,发现跑过头又赶紧倒回来,大步流星走到他跟前:“怎么样了?!”

    庄明玘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泛着冷光的眼珠微微一转:“进手术室才能拔刀,刚推进去没多久。”

    “你们家狗我让人送回局里了,痕检要试着提取它嘴里的物证,不用担心。”袁航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放心地确认道,“你没受伤吧?有什么磕着碰着赶紧跟医生说,别回头政宁出来你倒下了,这血是……?”

    “不是我的。”庄明玘脖颈僵直,垂眸看了眼胸口的血迹,像被刺痛般闭了下眼,“我什么事也没有,是他替我挡了刀,躺在那里面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他的三魂七魄已然离家出走,整个人都有点恍惚,袁航无声地吐出一口堵在喉咙里的凉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别这么说,你俩谁也不应该躺在里头,错的是凶手……他吉人自有天相,咱们相信医生,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这话说给他听,也是在给自己找安慰。庄明玘眸光微动,视线下瞥,艰难地勾了下嘴角。袁航还以为那是他内心松动的迹象,结果下一秒庄明玘捂着嘴跌跌撞撞地逃开他的搭肩,转身冲进洗手间吐了。

    袁航:“……”

    上回生病在家里打个点滴庄明玘都应激得天翻地覆,这次连肢体接触加环境刺激,所有雷一次性踩了遍,他竟然也能像个正常人似地跟着救护车到医院,亲眼看着沈政宁被推进那扇门里,甚至办完住院手续后还能继续站在那里发呆。

    那种要失去什么的剧烈恐慌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脏,以至于他短暂地克服了相伴多年的魔咒——不能松手,不能放开他,哪怕要承受剧烈的反噬,回忆里的阴影面积再大、也不会比沈政宁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捅一刀更可怕了。

    以前他仗着沈政宁的心软纵容、过分放大自己的感受,一天到晚风吹不得雨淋不得;而现在为他遮风挡雨的伞折断了,他被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洗礼,也没有立刻就娇弱地死掉。

    原来PTSD也会欺软怕硬,还是是他太过软弱、裹足不前,所以才什么都保护不了,救不了自己还要把别人拖下水。

    从胃底席卷而来的呕吐感一瞬间冲破了喉头,那熟悉的感觉甚至让庄明玘升起了一丝憎恨——它是宣告魔法时刻结束的午夜钟声,短暂的“正常人体验卡”结束了,那个世界在他指尖外合上了大门。

    “你真的没事吗?”袁航跟了进来,不知道从哪掏出一瓶水递给他漱口,“是不是被吓着了?”

    庄明玘吐得胃液都供不应求,好半天才捋顺了自己快要乱成毛线团的呼吸频率。他避开了袁航过来搀扶的手,弓着脊背站在洗脸池前,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和堪称蹂/躏的力度搓掉满脸的狼狈颓丧,然后挺直了腰,擦干水珠,把自己重新撑出个人形,嗓音沙哑但很镇定:“没事,我可能有点晕血。”

    袁航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毕竟不是沈政宁,于是接受了这个看上去非常正常的理由。

    两人回到走廊上,庄明玘依旧站着,袁航劝不动他,只能自己坐下,没话找话似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政宁是怎么确定的那个人就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他抬眼瞄向庄明玘:“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那时太乱了,他没办法详细解释,而且他的思路一般人很难跟得上。”庄明玘冷淡地答道,“至于我,我甚至不认识那个人,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捅我,这种事袁警官还是直接去问犯罪分子比较快。”

    “虽然咱俩只见过一回,不过聊天时政宁经常提到你,我一直觉得他对你有种过剩的保护欲。”袁航就像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一样,直眉楞眼地说,“我觉得他不会犯感情用事的错误,所以我相信他的判断。”

    “既然他认为两起案件是同一凶手,那么按照我们普通人的思路,就要先从受害者身上寻找共性——”

    “庄先生,方便请教一下吗,你和叶桐生的交集、联系,或者共同点是什么?”

    不知道是白炽灯的光效还是他真的踩爆了人家的雷点,庄明玘神容苍白阴郁,那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带着森然冷意,袁航怀疑如果不是看在沈政宁的面子上,庄明玘可能连这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只会彻头彻尾地无视他,把所有试探都当做拖拉机开过的噪音。

    袁航很清楚某些时候自己的工作就是要扮演戳人痛处、揭开伤疤的恶人,为此他必须保持近乎无情的单刀直入以及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哪怕对方是全然无辜的受害人。

    他面上八风不动地回视庄明玘,但其实心里怕得要死,很想抓着他的大衣下摆哭诉“哥哥,我这么逼问你,你男朋友知道了不会骂我吧”。

    “2010年兴城市四山区某个医疗机构火灾案件,你能调得动案卷的话,可以去查一下试试看。”

    庄明玘转开目光,盯着对面墙上的防火箱,态度冷漠得像在大〇发杀了十年鱼,但袁航能感觉到这种隐约的抵触并非针对他,而是出于内在的自我克制:“我相信警方的侦查手段不至于抓不到一个当街行凶的罪犯,等凶手落网再来问我不迟——如果他的仇恨确实是针对我和叶桐生的话。”

    袁航迅速摸出手机打开便签,记下了几个关键字:“你有怀疑对象吗?”

    庄明玘摇了摇头。

    袁航:“是‘没有’还是‘太多了数不过来’?”

    庄明玘:?

    袁航抬了下手示意投降:“开玩笑。我回去就查,感谢你的配合。”

    庄明玘一看就是那种特别难撬开的河蚌,袁航怀疑如果被捅的他自己,他估计都不肯轻易吐口,只因为现在躺在里面的是沈政宁,他才愿意在底线上让步:“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将凶手逮捕归案,不能让沈政宁白挨那一刀……你的手机是不是在响?”

    大衣口袋里传出“嗡嗡——”的震动音,庄明玘掏出手机看清屏幕,表情肉眼可见地一僵,立马跟被咬了一口似地甩手扔给袁航。袁航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干嘛啊,你妈的电话有什么可怕的?”

    那几个字简直是庄明玘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政宁的。”

    袁航:“啊?……啊?!”

    “你你你你!”袁警官仿佛捧着一颗倒计时只剩10秒的炸/弹,手和声音一样哆嗦,“你俩到哪一步了,过了明路没有?!”

    庄明玘:“啊?”

    袁航在恋爱一道上简直是宗师级别的,一看他那茫然眼神立马秒懂,心说风水轮流转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了,赶紧给庄明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起了备注“妈妈”的电话——

    “政宁啊,下班了吗?”

    “喂?您是沈政宁的妈妈是吧?伯母是这样,我是沈政宁的朋友,我们一起吃饭他手机落我这儿了,我怕您打不通电话着急,就先接起来了,明天我把手机还给他您再给他打吧。”

    电话那头的女声明显一怔:“这样啊……你叫什么名字?”

    “伯母,我叫袁航,我跟政宁是高中同学。”

    “哦,你就是袁航啊!”对方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知道你、”

    结果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响亮的全院广播“多发伤会诊,请脑外科、胸外科、骨外科、骨科至急诊抢救室会诊,重复一遍——”

    袁航:“……”

    “这是什么声音,你在医院吗?”沈政宁妈妈嗓音陡然拔高,“是不是政宁出什么事了?你别瞒着我,说实话!”

    “伯母!伯母您先别着急,沈政宁他、”袁航打了个磕巴,与庄明玘对换眼神后迅速圆谎,“他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做个小手术,我就过来陪床了。真的,您别担心,我们一定照顾好他。等他出来我让他给您回电话行不?”

    “不用,”沈政宁他妈干脆地说,“你们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袁航:“……啊?您不是在德城吗?”

    “单位派几个人到盛安参加培训学习,我下午就到了,你告诉我地址,你们在哪家医院?”

    袁航眼里的高光逐渐黯淡消失,硬着头皮报上了医院名字,结果沈政宁妈妈在电话里“咦”了一声:“盛大附属医院国际部?阑尾炎手术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咳咳!”袁航惊恐地呛了一下,“是那个……普通门诊人太多了!”

    “行吧,”他妈妈半信半疑地说,“我打上车了,半小时之后到。”

    袁航举着挂断的电话,像机器人一样一卡一卡地扭头,惊恐地望向庄明玘:“兄弟,你说福尔摩斯的妈会不会也是福尔摩斯啊?”

    “袁警官,福尔摩斯是姓氏,准确地说福尔摩斯一家都是福尔摩斯。”庄明玘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而且这也不需要什么推理,待会政宁出来,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这根本不是阑尾炎手术吧?!”

    作者有话要说:

    (挥洒狗血)(插播小品)(挥洒~挥洒~)

    第40章 苏醒

    “是见义勇为!”

    袁航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地为沈政宁定调:“这是高尚的见义勇为!”

    如果忽略他堪堪挨在椅子边上的屁股、摇摇欲坠随时准备滑跪的膝盖、只看上半身的话,此情此景就是标准的警察叔叔给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及家属)颁奖现场——可以拍下来发到网上当新闻头图那种。

    沈政宁的妈妈齐越女士,正在用庄明玘递过来的纸巾擦着脸上的泪水,捂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还有颤抖的哽咽:“我千防万防,就怕他出点什么事,到底还是没防住,他们老沈家到底是命犯了什么魔星……”

    庄明玘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一直半蹲在旁边当一个沉默的纸巾盒,此刻默默抽了张纸递到她手里,低声说:“对不起。”

    在这种满怀痛惜与后怕的时刻,齐越还是保持了难得的通情达理,没有迁怒于人:“别这么说,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是受害者。”她吸了吸鼻子:“我了解政宁,他的性格从小到大就没变过,他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是个特别有侠义气的孩子……他不是‘你对我好我为你两肋插刀’那种仗义,是哪怕你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你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他就会伸手帮你一把。”

    没、什么、关系……

    一箭正中胸口,庄明玘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袁航赶紧接茬:“伯母,我知道,我最清楚,当年要不是政宁拉我那一把,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当街溜子呢。”

    齐越和沈政宁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母子,有一副一模一样窄长平直的高鼻梁和高颧骨,这种相貌偏严肃冷淡,齐越因为阅历沉淀的缘故,气场还要更强势一点。她转头细细地打量袁航:“我知道那件事,你现在是警察了,对吧?”

    “是,我在刑侦大队。”袁航有种学渣被班主任盯住的心虚,后颈皮阵阵发紧,故意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当初我干啥啥不行,拼死拼活才考上警校,结果当了警察后还是被沈政宁吊打,这上哪儿说理去。”

    齐越很勉强地一笑:“你太谦虚了,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外行人也就糊弄糊弄外行。不过政宁确实是喜欢做这种破案工作,曾经认真想过要从警来着……”

    袁航自然而然地接话:“虽说现在装备保护比以前强多了,但我们这行跟一般行业相比还是挺危险的,家里肯定有顾虑,都能理解。”

    齐越点了点头:“是的,政宁的爸爸是警察,因公殉职,他父母受的打击特别大,把政宁当成唯一的寄托,实在是不敢再让他冒险了。”

    “当初高考志愿他想报公安大学,我们为了这个大吵了一架……”

    她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旧事仍有余痛,想起来都会触动心肠。但她真的很久没和人聊起过年少时的沈政宁了,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庄明玘和袁航围在她身边,专心地听着,那种很认真的表情莫名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他爸爸去世的时候政宁才十岁,老两口一直求我别带走政宁。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给我介绍再婚对象,我试着接触了一下,发现没孩子的想让我再要一个,有孩子的想让我做轻松点的工作,专心管照家里,说是搭伙过日子,其实还是找保姆,我一气之下就想着干脆不找了,我一个人也能把政宁带大。”

    “我想得挺美,以为自己能家庭事业两手抓,其实哪有那么容易。”

    手术室前的红灯仿佛两团火,灼痛了她的视线,一眨眼就有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最后反而是政宁被家庭环境逼着长大,不得不早熟懂事,帮我分担了这个担子。”

    “可就算他那么省心,我压力还是很大。他马上要高考那年,我忽然有了一个开启新生活的机会,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熬到他成年,考个好大学学个好专业,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对得起他的爸爸,对得起他们沈家,仁至义尽,所有人都挑不出我的毛病了。”

    人有时候太执着一件事就会走极端,她越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到”,越是偏执地要求一切都要按照自己想象中那个最好结果发展。

    因此那天饭桌上沈政宁有意无意地提起想要报警校,她的反应激烈得反常,整个人当场崩溃,失态地摔了筷子质问他:“你爸走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所有人都希望你稳稳当当的,你为什么非要跟我拧着来?”

    沈政宁想到了她会反对,但大概没想到她的情绪会一点就炸,还试着跟她解释,说他想选喜欢的专业,也会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全,但齐越满心都是计划被打乱的烦躁,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说辞:“你就是仗着有点小聪明,看几本破书、同学吹捧你两句就真当自己是福尔摩斯了,你根本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你爸怎么耽误的我你看不见吗?你还要接着让我不省心一辈子吗?!”

    “妈。”

    少年沈政宁坐在碗筷乱飞的饭桌旁边,和齐越形成了两个极端,神情冷静得堪称冷漠,他轻声问:“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高考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结束,我离开家,而你也不用再被拖油瓶拖累,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你既然只想赶紧把我这份答卷交掉,就不用管上面写了什么答案吧。”

    这快准狠的一针扎爆了齐越胸口那枚怒气填充的气球,她像没反应过来似地问:“你说什么?”

    沈政宁抬起眼睛与她对视,不冷不热地说:“那个叔叔,开奥迪的,车牌号青E20DC3,你要和他结婚吗?”

    “……”齐越心里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突然间变得没着没落,“你怎么知道……?”

    “你看不上的、不值一提的小聪明,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注意到了,毕竟你们掩饰得也不是很用心。”沈政宁非常清楚什么话既能刺痛她也能扎穿自己,“不要那么意外,我现在知道没什么不好……总比未来某一天毫无准备地接到你的通知要强,对吧,妈妈。”

    全完了。

    她的忍耐,她的期许,她幻想中的苦尽甘来,都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戳得砖瓦飘零、灰飞烟灭。

    “你觉得我是因为要二婚才拦着你、不让你上警校是吗?”齐越只觉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冲,一边暴怒地冲他吼,心里却全是冰凉的悲哀:“好啊,你去吧,我不拦着你当福尔摩斯,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以后不用叫我妈了,我也不会再管你的死活,我就当这十几年喂了狗,滚!”

    “他最后还是妥协了,把那当成是对我、对全家人的一种报答。”齐越轻轻地叹气,怅然地说“亲戚朋友们逢人就夸孩子有出息,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但我不敢问他是不是对我们很失望。”

    “这些年他爷爷奶奶都走了,我有了新家庭,他一个人在盛安,跟我的联系不太频繁,报喜不报忧,要不是今天出了这事,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手术室门顶的灯终于熄灭了。

    护士将移动病床推出手术室,沈政宁因为全麻还没醒过来,没有插管也没带氧气面罩,手背有留置针,除了脸色嘴唇过分苍白外,跟正常时候几乎没有差别。医生解下口罩走出来,让护士把取出来的刀装进物证袋交给袁航:“……没有伤到主要脏器和血管,刀是斜着刺进去的,刀口比较长但相对较浅,可能是患者被刺的时候有侧身躲的动作,加上冬天衣服厚,刀刺进去三分之一多点,失血也不多,患者年轻体质好,问题不大,好好养着就行。”

    所有人同时呼出一口虚脱的长气,在连声“谢谢医生”中把沈政宁推回了国际部两千一晚的顶配病房套间。

    拿钱砸出来的效率和服务完全是另一个档次的体验感,齐越粗略扫了一眼病房陈设,背着人摸出手机紧急搜索该医院国际部医保报销比例,看见“全部自费”四个大字后情不自禁地闭了下眼。

    作为伤者家属,她本来不应该心疼被保护者的钱包,但是——

    她瞥了一眼庄明玘完全不加掩饰的在意眼神、毫不见外地伸手试探额头温度的动作、自然而然地以家属身份听医生交代注意事项,心说妈妈虽然不是那种封建的家长,但“英雄救美”这种桥段真的太老套了啊!

    “嗯咳!”

    袁航适时发挥警铃作用,动静超大地清了清嗓子,隐晦地瞪了庄明玘一眼,示意他人家妈妈还在这儿呢行为举止注意点。庄明玘也不知道有没有领会精神,等医生护士走了,他就状似随便地往床边一站,无形之中有种很微妙的圈领地保护感:“手术第一晚最危险,我留在这守夜,今天天气不好,袁航先送伯母回去。您好好休息,明天再过来看他,护工明天到位,不会有问题的。”

    齐越还有点犹豫,像是不太放心的样子,袁航见状赶紧大敲边鼓:“没事伯母,他年轻力壮,正是熬夜的年纪,再说您不让他盯着他心里头过意不去,您就放心把政宁交给他吧!”

    看这架势她再不走就成王母娘娘了,齐越客气地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小庄,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庄明玘把他们送到病房门口,虽然还是跟她隔着一段略显生疏的距离,却终于不躲不闪地看向了她,“我应该陪着他的。”

    因为他说过他喜欢那种亲手救下、只亲近他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夜已经很深了,病房内外非常安静,只有仪器发出规律单调的细响。安眠药自己睡过去就对他不管用了,庄明玘放着现成的双人沙发床不要,非要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伏在沈政宁手边,毫无睡意地闭目养神,偶尔试着握一下他冰凉手背。

    第不知道多少次伸手时,他忽然摸了个空。

    庄明玘警觉抬头,在昏暗的病房里对上了一双不知道看了他多长时间的眼睛:“政宁?”

    “嗯。”

    沈政宁的第一声发出来有点费劲,庄明玘慌里慌张的起身动作差点把椅子带倒,紧张地问:“很疼吗?”

    “还行。”沈政宁眯着眼适应病房里忽然亮起来的光线,用微弱气声对探身过来摁铃的庄明玘说,“比起疼醒更像是被你挠醒的。”

    庄明玘:“……”

    这个人只要睁开了眼,就会开始自动校准对身体和周边一切人事物观察与掌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控制狂。等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做完检查离开,庄明玘按医嘱给他用沾水棉签湿润干裂的嘴唇,沈政宁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别太勉强了。”

    庄明玘一怔,莫名道:“勉强什么?”

    “不要因为那时候可以,就勉强自己脱敏。”因为疼痛和虚弱,他的每句话都很被压缩到很短,但说得清晰而安稳:“碰一次吐一次,只会加重抗拒,慢慢来就行了,别心急。”

    从他受伤到苏醒,这段时间看似漫长,但其实也就六七个小时、不到半天,可庄明玘却像是很久没看见他一样,有种好不容易才回到家的委屈,按在他唇上的棉签用了点力气:“你又用读心术了吗?”

    沈政宁很轻地笑了一声:“脸都花了,笨蛋。”

    庄明玘:“?”

    “你照一下镜子,特别明显。”沈政宁不方便抬手,就用眼神在他脸上定位,“眼睑充血,眼周有出血点,用力过度导致血管扩张,可能是呕吐或大哭……”

    “我该不会错过了你的嚎啕大哭吧?”

    庄明玘:“……不是说全麻会影响智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睡美人在本章苏醒拼命往狗血里加糖)(搅拌搅拌)(搅拌出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