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四爷的脑袋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堂外短暂地寂静了几瞬, 继而便是一阵几乎要将天穹掀翻的欢呼声!
祖相公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震撼莫名。
夏太常拽了拽他的袖子,拉着他坐下, 同时哼笑道:“这就是人心所向啊。”
祖相公由衷地叹了口气,低声同这位前辈交了个实底儿:“我并不是说她做得不对, 只是说分寸上太过于激烈了些。”
他扭头瞧了一眼皇城所在,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他相信夏太常能明白自己这个动作当中所蕴含着的意味。
“这边开堂审案也有些时候了,金吾卫调动了, 户部的钱要了,弘文馆的学生喊来了,这么多动作下来, 中朝也好, 政事堂和陛下也罢,俱都没有动静——”
祖相公再三压低了声音,同时也以此压制住心内的忐忑与不安:“越是要有狂风暴雨的时候,天色瞧着反倒越是平静啊!”
夏太常笑了一笑,神色从容,语气自若:“其实早就乱了, 难道你现在才知道?”
他踯躅着, 低声问道:“您的意思是……”
夏太常平铺直叙地告诉他:“当你选择跟乔少尹他们一起赶赴京兆府的时候, 在当今眼里, 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祖相公脸色顿变!
夏太常觑着他, 说:“卢相公在宫里边明言后世迁都之事,你们这些政事堂宰相都能有所察觉,知道必然是朝堂上发生了剧烈的震荡——你们能察觉到,当今难道察觉不到?”
“他就是纯坏, 就是行事酷烈,但他可不蠢!”
祖相公若有所思。
夏太常微微一笑,趁热打铁:“想吧,好好想想这件事,只是我奉劝你,最好想在当今之前,也把事情做在当今之前。”
政治中枢发生了迁移,必然伴随着狂风骤雨,一位来自后世的宰相协同一个来历神秘、本领高强的少女一同透露出这个消息,皇帝会怎么想?
他马上就会知道,一定有人背叛了他,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然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迁都?
皇帝会想:在那场巨大的风暴之中,我究竟是赢家,还是输家?
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他是输家!
正如同夏太常所说,这个杂种只是纯粹地坏,但是他并不傻!
他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难道还没点逼数?!
皇帝猜到自己很可能输了,也猜到那场风暴马上就要到来了,所以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谁是他的敌人,谁又是他的朋友?!
祖相公主动推动与后世来人的洽谈,又作为两边的中介往来牵线,在皇帝的眼里,与背叛无异!
他属于要被清除掉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所谓的迁都,根本是无中生有,是卢梦卿捏造的谎言。
可即便这是谎言,当他把这件事说出来,明晃晃地摆在皇帝、中朝学士和政事堂宰相们的面前之后,就没有人能把这件事视若无物了!
皇帝敢赌吗?
中朝敢赌吗?
宰相们敢赌吗?
你不抢占先手,就要落后于人,落后于人就会输!
而依据这片土地上长久以来的政治规则,输的人就要死!
轻一点的死全家,重一点的,灭族!
这是一场生死豪赌。
一边是九九,另一边是皇帝。
选对了,那就活,选错了,那就死!
祖相公想到此处,不禁扭头去看了卢梦卿一眼,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祖相公心想: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能进政事堂。
轻飘飘一句迁都抛出来,就直接分化了东都城的上层势力!
想明白这一节再去回想今日之事,祖相公倏然扭头去看旁边大腹便便的夏太常,心内敬慕之情如大河滔滔。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同时他也想:看起来,政事堂宰相们的分化,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他不久之前才跟九九和卢梦卿从宫里边出来,往京兆府来,没过多久,夏太常也被请过来了。
可是夏太常居然知道宫里边发生的事,知道卢梦卿在政事堂宰相们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要么说明早在九九和卢梦卿进宫之前,他们就已经实现了某种策略上的串联,要么说明……
今日政事堂里的宰相们,至少有一位,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和狂乱的气息,祖相公听见四周嘈杂的叫嚷声和欢呼声,不远处的金吾卫率们还在维持秩序,九九已经将目光转到了下一个案子上。
远处的天际一片蔚蓝,但他稍觉沉郁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其实已经身在风暴之中了。
……
宁国公府。
世子夫人嫁入宁国公府多年,甚至于都已经做了祖母,却还是第一次进入主院里的静室。
她悄悄打量着丈夫脸上的神色,猜度着,丈夫大概也是第一次进来。
夫妇俩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
他们知道,四柱公府家里都有类似的静室,在中朝那边,这属于不可窥视领域——事实上也无从窥视。
夫妻俩都知道,当正式启用这间静室的时候,就说明要发生一些极其危险的事情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向前去。
依据皇朝的规矩,四柱公府的家主,都戍守在外,宁国公也不例外,是以此时此刻,家里边身份最高的,是宁国公夫人。
只是她已经上了年纪,很少在外交际,也几乎不怎么出门,中馈和应酬诸事,几乎都交给了世子夫妇。
亲信在前边领路,带着世子夫妇进了静室,转动机关,打开通往密室的道路,等他们进去之后,又将门关上了。
轻微的细响声传入耳中,夫妻俩循着楼梯下去,向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宁国公夫人行礼。
宁国公夫人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根根平和。
她问世子:“仙仙去了京兆府?”
世子脸上带着一点犹豫,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又问:“定国公世子和安国公世子也在那儿,是不是?”
世子再次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世子夫人并不愚蠢,所以尽管宁国公夫人没有明言,但是她也明白了婆母的未尽之意。
宁国公府将会与安国公府、定国公府站到同一边去!
这个领悟让她心下怆然,跪倒在宁国公夫人面前,流下泪来:“母亲!”
若真是如此的话,皇后该怎么办呢?!
世子夫人哽咽着说:“她是为了杨氏进宫的,现在杨氏又要抛弃她吗?”
宁国公夫人向她承诺:“那不仅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孙女,我会尽力保全她的。”
“说来也真是讽刺,”她苍苍老矣,却在这一刻感知到了命运的峰回路转:“皇后无所出,杨氏从前为此殚精竭虑,现在居然成了可以保全她的契机……”
世子在旁低声道:“镇国公府那边?”
宁国公夫人很确信地告诉他:“他们或许不会支持那位乔少尹,但是一定不会支持当今天子。”
定国公夫人是异类,镇国公府难道就不是异类?
兔死狐悲,是皇帝自己把路给走绝了!
……
邢国公府。
邢国公跟邢国公夫人在一处,听亲信回来讲述京兆府那边发生的事情。
邢国公中途问了句:“宁国公府有个小娘子在那儿?”
亲信应了声。
邢国公又问了一句:“九九,也就是乔少尹,真的把裴四的脑袋给铡了?”
亲信也很震惊,用力地说:“真金都没这么真的!”
邢国公也很震惊:“英国公府没说什么?”
亲信告诉他:“什么都没说——乔少尹让四房将米庄返还给那小娘子,额外赔偿五万两银子,四房夫人不肯给,咱们五爷就带着人把他们家给抄了——英国公知道,还叫人去维持着秩序,最后有说有笑地送了五爷离开。”
邢国公震撼不已。
震撼完了又觉得妻子今天的反应有点奇怪,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就在那儿织毛衣。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都不吃惊的吗?”
邢国公夫人瞟了他一眼,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宁国公府去了个小娘子,真有点什么,还能说小孩儿不懂事,小五都二十多了,又是你亲弟弟,还在金吾卫做中郎将,你能想出来什么理由替他开脱吗?”
邢国公夫人心态超强:“成就成,不成就全家一起上西天呗,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末了,又说:“本来也是,小五也没做错什么啊。皇帝就是挺王八蛋的……唔!”
她对着丈夫怒目而视。
邢国公捂着她的嘴,胆战心惊:“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
禁中。
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冰冷的宝座之上:“她杀了多少人了?”
亲信垂手而立,毕恭毕敬道:“十七人了。”
皇帝说:“都是勋贵子弟,显贵人物?”
亲信应了一声:“不错。”
皇帝又问:“她说要在京兆府审案,一直审到无案可审?”
亲信又应了声:“不错。”
皇帝眼底飞速地闪过一抹不屑,继而轻嗤一声。
庄尚书侍立在侧,神色不安:“事已至此,陛下应当早做决断……”
皇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闭嘴。”
他转目去看静坐在一边的国师:“中朝那边,有人去联系你吗?”
国师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皇帝也点了点头:“几个人?”
国师说:“七个。”
“很好,”皇帝淡淡地道:“等国师的人手到齐,就正式动手。”
庄尚书有些急躁:“那京兆府那边怎么办,就那么置之不理吗?”
“不必理会,”皇帝很确信地说:“她正在树敌于众,自取灭亡。”
……
京兆府。
九九在这儿开堂审案,一直审到了日暮时分。
木棉心细,悄悄地叫人去买了些包子和米粥过来,让众人迅速吃了,再继续忙碌。
他们几乎一整天都没怎么挪窝。
到最后还是九九瞧着天色逐渐开始发乌,才叫人点钱,挨着一一分发下去,叫留下吃饭,吃完之后再各自归家。
杨仙仙起初还要推辞,这点钱对她来说真不算是什么。
荣学士在后边拉了她一把:“收下吧。”
她也就收了。
围拢着的人群久久不肯散去。
不停地有人在说:“看看我的状纸吧,冤枉啊!”
不停地有哭声传入耳中。
舒世松等人在外边喊话,让他们先回去,只是没有人听。
九九就出去跟他们保证:“明天我还在这里,后天也在,一直都在,你们只管放心!”
说来也奇怪,她这么一说,众人就散了。
雷有琴禁不住道:“真是奇怪……”
小庄从后边路过,轻轻说:“因为他们知道乔少尹言出必践。”
众皆默然。
天际浮现出一轮圆月的痕迹来。
也是,马上就要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那架铡刀仍旧摆在京兆府门前,大概是因为斩掉的脑袋太多,血液循着门前的地砖缝隙流入地下,使得铺设在其上的地砖都变得稍稍有些松动了。
九九稳稳地踩在上边,活动着因为静坐太久而稍觉疲惫的肩颈,来回走了几步,终于来到了京兆府门外的那座狴犴石像面前。
她含笑问了句:“我断案断得还不错吧?”
那石像当然不会回应她。
九九也不在意,手放在那狰狞威仪的兽首上,轻笑着说:“想要得到,就去伸手去够,总不能指望别人主动送到面前来,是不是?”
朱宣来叫她:“九九,吃饭了,就差你了。”
九九笑着应了声:“这就来。”
贾玉婵今天也过来了,只是一直都没有露面,而是在后边操持杂务,又觑着天色,叫家里备了酒菜,款待今日在此的所有人。
京兆府这边的人,有九九,卢梦卿,木棉,小庄,猫猫大王,公孙宴,李九娘,李十七等人。
左文敬及他几位好友乃至于一干十六卫士卒。
荣学士乃至于舒世松、雷有琴、杨仙仙等弘文馆学生。
夏太常、祖相公,乃至于朱宣、梁鹤庭和其余公府侯府里陆陆续续赶过来帮忙的年轻人……
因为人数众多,贾玉婵还专门让人送了许多桌椅过来,就着京兆府的院子,摆酒行宴。
晚饭吃得很热闹。
杨仙仙心里边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不只是她,其余人其实也一样。
左文敬同朱宣和梁鹤庭坐在一起,也忍不住说:“九九身上有一种很奇妙的力量,能将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联系起来。”
许多年之后,他们都记得这一天。
……
月上中天。
杨仙仙已经成了一只醉猫。
不只是她,许多年轻人都是如此。
九九的神色倒是很清明,叫玉蝉扶着杨仙仙往收拾出来的京兆府内院里歇息。
她双眸明亮,手扶着桌案,稳稳地站起身来。
在她之后,卢梦卿、公孙宴、左文敬、舒世松,乃至于朱宣、梁鹤庭等人一起站起身来。
木棉有些不明所以,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说:“这就要散了吗?”
九九微微一笑,同她说:“睡吧,已经很晚了。”
木棉困倦地眨了几下眼,到底还是睡过去了。
九九看向荣学士和小庄,捎带着一只猫猫大王:“替我照顾好她们。”
几人应了声,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
九九郑重还礼,而后协同众人,走了出去。
二门之外的院落里,一片甲胄的凛冽寒光,腰刀藏在鞘内,杀气森森。
有人在外面等待他们。
裴熙春,杨学士,还有几个脸生的男女。
一只生有虎头的神兽蹲坐在门旁,目光威仪,宛若山岳。
那是神兽狴犴。
在他旁边的屋角上,立着一只体型瘦削的走兽,眼睛亮如明珠。
那是神兽嘲风。
它新奇又不无敬慕地看了九九一眼,旋即如同月光一般,淡化在空气中。
在寂静的夜色里,九九感知到了另一头神兽的存在。
黑沉沉,死寂寂,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月光照了过去。
九九见到了一头体型剽悍如牛的神兽,通体乌黑,额头生有利角,目光炯炯有神,威仪有过于狴犴。
她看着对方额头上那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利角,忽然间意识到,这是神兽獬豸。
它的角具有灵性,能辨忠奸,能识善恶,会杀死恶人。
月光下,狴犴和獬豸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莹光。
站在最前边的,是两个全然陌生的人。
左边那个,是个神色恹恹的俊秀青年。
九九有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紧接着他笑了起来,和善地一笑,抬起手来,慢吞吞地跟她打招呼:“乔少尹,原来是你啊。”
与他同行的人都吃了一惊。
那青年主动走到了九九面前,继而旁若无人地融入到了她的队伍当中。
九九:“……”
其余人:“……”
九九有点茫然:“你是……”
对方很温吞地告诉她:“我叫白应,是你手底下的吏员,之前我们一起从神都去东都来着。”
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白大夫?”
公孙宴特别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好久不见。”
白应肩膀抖了一下,慢慢地说:“是的。”
九九又扭头去看对方另一个站在前边的人。
那是个年纪与裴熙春相仿的青年,高大瘦削,神情平和而坚毅。
他如裴熙春和杨学士一样穿着中朝学士的标志性紫色衣袍,却没有佩戴那顶遮蔽住他们面容的冠帽。
九九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点熟悉又危险的气息。
卢梦卿与公孙宴却是心知肚明,不无惊骇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这就是后来北门学士们的领袖,扶立过四代帝王的北尊!
那人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在下姬绰。”
九九也说了句:“我叫九九。”
姬绰点点头:“走?”
九九也点点头:“走!”
木棉摇摇晃晃地从里边出来,看了一眼,就惊住了:“好多人啊!”
又问九九:“你干什么去?”
“已经很晚啦,快回去睡觉吧!”
九九说:“我把皇帝宰了就回来!”
“好吧,”木棉迷迷瞪瞪地应了声:“快去快回,小心点别惹事啊……”
九九很老实地应了:“好的,好的!”
第62章
白天。
九九铡掉裴四爷的脑袋之后, 又是长久地一阵忙碌。
源源不断地有人递状纸过来。
他们一直忙到了午后,直到木棉从外边买了许多吃食过来:“好歹吃一点垫垫,要是把身子累坏了, 以后想办事都不成了。”
九九倒也听劝,见状就把所有人分成两组, 叫轮流去休息。
卢梦卿、祖相公、公孙宴协同雷有琴、杨仙仙等年轻人是第一组, 叫他们先去吃饭。
九九及其余人是第二组,等他们吃完了,顶上去之后, 再去吃第二波。
众人也都应了。
卢梦卿等人知道事忙,行动上并不拖沓,迅速吃完了, 又来替班。
九九也不磨蹭, 马上便协同第二组的人往后边去吃饭。
木棉有点小小的偏心,知道她爱吃肉,给她留了几个超级大的肉包。
又怕她觉得太腻,还悄悄地在里边放了一只酸菜包。
九九看了一眼就笑了,捧在手里,一边嚼嚼嚼, 一边跟坐在旁边的左文敬说:“今天晚上是谁戍守皇城?”
左文敬一边吃包子, 一边答非所问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在中朝学士不下场的前提下, 我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先前曲三娘往京兆府门前来的那一日, 九九协同公孙宴大战紫衣学士的时候, 左文敬与卢梦卿都在旁边。
那时候,卢梦卿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年轻人,知道最好的政变该怎么进行吗?”
卢梦卿没有给他思考和回答的时间,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是纠结一支强卒, 干脆利落地进行斩首,快刀斩乱麻,等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政变也结束了。”
左文敬听得心弦惊颤。
真正打动了他的是卢梦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左文敬不动声色地查阅了禁军的巡防记档,紧接着,悄悄地与几位十六卫中的至交好友碰了个面。
以有心算无心,是以此时此刻,他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九九——只要中朝不下场,他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九九同样很确定地告诉他:“你尽可以放心,中朝学士是不会下场的。”
左文敬没有问为什么。
这短短半日之间,九九已经迅速地树立起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她说出来的,就一定能做到!
九九将目光转向梁鹤庭:“请鹤公子走一趟宁国公府。”
“我知道,宁国公世子是时任的金吾卫大将军,今夜东都剧变,全城戒严,请他出面稳定城中秩序,以防万一。”
“你可以告诉他,作为交换,我会力保杨皇后平安无恙。”
单一个杨仙仙,分量不够。
她要宁国公府明确地表态!
梁鹤庭问:“如若世子不愿如此为之呢?”
九九说:“那就杀掉他,去找作为备选的羽林卫将军——左文敬用人头担保,说此人可靠。”
梁鹤庭神色一凛,应了声:“好。”
九九闭一下眼,在脑海中盘算着自己手里的牌。
夏太常作为先帝时的首相,德高望重。
祖相公是时任的宰相,身份上具备有相当的说服力。
而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卢相公、丁相公多半是会站他们的,其余几位多有墙头草,随风飘摇,只要奋力一击,占据上风,他们就不足为患。
除此之外,舒相公、雷尚书应该也是倾向于他们的。
诸公府已经知道定国公府与安国公府、邢国公府、英国公府公然倒戈,此时多多少少也该有了倾向。
夜里东都城的门户紧闭,猝然发动,城外的驻军来不及反应,等他们回过神来,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
朱宣在旁听了全程,禁不住低声问了一句:“这,如何确保中朝不参与其中?”
“因为他们不会有闲暇去支援皇帝的。”
九九转目看他,微微一笑:“今晚要被猎杀的,不仅仅是皇帝,也有中朝学士。”
众人闻声,皆是一惊。
唯有九九神色如常,心平气和地道:“嘲风三太子,我说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吧?”
“我知道你与中朝某个派系的领袖结为同盟了,请转告他,今晚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卢梦卿曾经告诉九九,皇帝死了。
他死之后,帝国的中枢从东都被迁移到了高皇帝所置的神都。
史书上几乎没有留下当今天子的记载。
这也就意味着,那场政变发生得异常迅猛,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结束了。
紧接着,有人以铁腕手段压制局面,平稳政局,在迁都当中完成了一系列的过渡。
而想要完成这一切,有一个很大的先决条件——那就是这个人乃至于他的属下,一定要能瞒过几乎遍布东都各处的那道视线!
这很难,几乎不可能被做到。
所以九九猜想,那个人应该是走了另一条路,也就是说,嘲风本就是他派系中的一员!
如此说来,一切后续就都合理了。
既然双方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为什么不能联手呢?
九九猜想,等到了晚上,她会见到那个人的。
……
月光照得姬绰身上的紫袍熠熠生辉。
他罕见地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乔少尹今天上午才刚进宫见了当今天子,出宫之后才刚去京兆府审案,前后至今还不满一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要去斩灭一位天子?”
九九语气坚毅,声气有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今日在京兆府审案,知道我在做什么,且也愿意过来的人,自然而然地汇聚成了一股力量,就像是攥紧了的拳头,打出去的时候虎虎生风。”
“但这只拳头是不能散开的,一旦今日结束,他们各自归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
“真的要继续跟皇帝作对吗?”
“迟疑是完全正常的,这与善恶无关,而是人性如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要做,就赶紧做!”
姬绰应了一声,却又问:“这是对于他们的评判,那你自己呢?”
“就我自己来说,我也不想再继续拖沓下去了。”
九九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已经到了不得不进行改变的时候。”
街上的乞儿成群,以偷盗为业,这难道全都怪那群孩子吗?
京兆府在做什么?
可是循着这条思路再想,这难道全都怪京兆府吗?
高门大户视人命如草芥,单单一个万家,前前后后打死了多少侍女小厮?
满东都难道就只有万家是这种做派?
先帝昏聩,数次南下,搅弄得民不聊生。
当今酷烈,包庇□□,戕害人命,又作过多少孽?!
九九说:“虽然不能把整个时局的糜烂都归根于皇帝,但至少他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根源。”
“如果我只敢无关痛痒地去审赵少尹,砍裴四的脑袋,却不敢去动皇帝,就跟之前审案的时候只敢打刘耆长不敢动赵少尹有什么区别?”
姬绰百感交集地注视着她:“原来这就是破命之人,难怪你会是破命之人!”
九九从他的话里边听出来一点褒赞,不免有点赧然。
“其实,我多多少少也占了你一点便宜。”
她实话实说:“二弟告诉我,我们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皇帝虽然也有不足之处,但是对比起如今这个来,已经可以堪称是圣君了。”
“我知道在如今这个皇帝之后,有人稳定了局面,没有造成大的动乱,所以才敢这么做的。”
姬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的道:“你知道谜底是什么了,是吗?”
他说:“你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场梦境了。”
九九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说:“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姬绰明白了:“所以你要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打破这个泥缸,将其洗刷干净。”
九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如实说:“我不知道这场梦境被打破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能我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梦境当中发生的事情,应该是会映照到现实当中去的。”
乔翎从几百年后的神都奔赴东都查案,这件事要管。
如今皇帝昏聩,民不聊生,这件事,也要管!
看见了,又力所能及,就要去管!
……
时近中元,月上中天。
那月光白得近乎凄厉,终于叫一团乌云遮掩住了。
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宫灯兀自明亮。
姬绰直奔中朝而去。
今日之后,紫衣学士们只会用一个声音说话。
杀机像是被风吹动了的雾气,在宫城之内静静地流动起来。
皇帝此时还未入睡,同国师一道在静室里议事。
不只是他们未眠,庄尚书、林侍郎、越国公、郑国公、靖海侯等等数人也未出宫回府,而是留在御书房的外间,美其名曰议事。
其实就是不敢回去。
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乔少尹就跟疯了一样,说杀人就杀人。
英国公的弟弟裴四被杀了,从三品大员的京兆尹被杀了——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落到她手里去,也一定会被杀的!
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知道自己需要勋贵们的支持,也需要时间来对一切进行发酵。
此时此刻,外书房里勋贵们对乔翎等人所酝酿着的不满,来日都将成为他用来铲除异己的那把尖刀。
他需要让乔翎结恶于众,需要让她众叛亲离。
可与此同时,也并不妨碍他看不起这些人。
只是一阵风吹过来,甚至于连雨点都没下,就被吓破了胆!
他稍显烦躁地询问国师:“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为朕洗髓?”
国师觑了眼时辰,微微一笑,躬身道:“现在就可以了。”
他打开了通往密室的门,手持灯盏,协同皇帝一道,慢慢地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
皇帝觉得有些呛,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再向前几步,便见这熟悉的宽阔密室里的桌椅陈设都已经消失无踪,铺地的金砖上用明蓝色的颜料绘制出复杂繁琐的图案来……
他看得一怔:“这是?”
国师不动声色地道:“这是必须的流程。”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陛下,请上位。”
……
天空中那轮冷月被乌云遮蔽住,透不出一点光亮。
与此同时,宫廷之内,悬挂在屋檐之下的宫灯倏然间齐齐熄灭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整个宫廷仿佛都成为了一片漆黑的海洋,隐隐地同头顶那寂静苍茫的天穹映照着。
与此同时,天穹之中,某一刻星辰倏然间邪异地闪烁几下,仿佛是同什么发生了呼应。
东都城外的高丘之上,有个人静静地注视着皇城里的灯火尽数熄灭,也察觉到了天穹之上发生的某种变化。
他神色之中带着一点赞叹:“无极的这位道主,也算是绝世奇才了,灵气逐渐湮灭的时代里,他居然能够想到以皇朝天子的气运来复生太元夫人……”
他旁边是个小娘子,生得很白皙,很娇嫩,像是一束新发的玉兰花苞。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是昏庸之君,而非盛世天子,只怕不能如愿。”
那人说:“今晚东都城里,会有一场非常大的热闹呢。”
那小娘子问他:“怎么不留下看戏?”
“我怎么敢?”
那人咋舌道:“那可是接近于全盛时期的北尊和破命之人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眼底的眸色短暂地变换了几下,不无感慨地道:“虽然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当日的选择非常愚蠢,但与此同时,我也的确钦佩她的勇气。”
那小娘子笑了起来:“从始至终,她就是这种人嘛。”
那人也笑了。
旁边近处栖息的织梦娘仿佛受到了惊吓,相约着震动翅膀,盘旋离开。
那幽蓝色的光泽闪动着,刹那间照亮了他的面庞。
生得很俊美,很漂亮的一张脸。
很像九九。
……
密室的门明明被关上了,可皇帝总觉得周围有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安。
国师立在阵法之外,有条不紊地挥动着手中的一面旗帜。
与此同时,地面上用以描绘阵法的幽蓝色颜料就像是要活过来似的,发出了风一般的嘶吼声!
皇帝心神不宁,略定了定神,终于道:“国师,今日还是算了……”
这话还没能说完,他便顿住了。
一股冰封般的僵滞从下而上,迅猛如电,从脚底飞速地攀升到咽喉,冰冻住他的唇舌之后,径直向头顶而去!
皇帝惊骇不已!
国师仿佛没看见他脸上剧烈震荡的神色,低垂着眼睑,口中念念有词……
又是一阵轻风涌来,盘悬着,逐渐由外圈收紧,收紧,终于来到了皇帝面前。
他僵滞干涸的精神,感知到了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有几条触手探到了他的灵魂当中,即刻就要将他吸干!
就在此时,国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回头去看。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凌厉的刀光仿佛织成了一张网,伴随着绝对地威势,劈天盖地而来。
一声巨响。
密室的门户四碎,九九在灰尘与木屑齐飞当中,稳稳地踏了进来。
皇帝眼底倏然间涌现出一股雀跃之情来——他从没有觉得九九看起来如此亲切过!
国师徐徐转过身去,含笑道:“乔少尹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九九将那把刀收起,重又取了一柄腰刀出来。
今日之前,这柄腰刀的主人是左文敬。
但现在,它的主人是九九了。
九九微微一笑,说:“不可以。”
国师脸色微变:“什么不可以?”
九九说:“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死在你的手上。”
国师顿了一下,而后自若道:“乔少尹,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闭嘴吧。”
九九以刀撑地,眸光森冷,微笑着说:“你们俩,今天都得死!”
第63章
凤仪宫。
时值深夜, 杨皇后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她独自静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那一排随风微微晃动着的六角宫灯。
近侍女官过来, 小声提醒:“娘娘,已经很晚了, 您还是去歇息吧。”
杨皇后脸上带着点好笑的神色, 看也不看她,轻声反问:“你能睡得着吗?”
女官为之默然,良久之后, 无声地叹了口气。
先前定国公夫人死后,还可以说是风雨将至,但此时此刻, 明眼人都已经有了明悟。
这不再是风雨将至, 而是风雨已经到了!
至于这场风暴结束之后,有谁可以平安无恙,这又有谁能知道?
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时代狂澜之下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杨皇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恰在此时,一阵幽风拂来, 紧跟着, 屋檐下那一排六角宫灯齐齐熄灭了!
乌云蔽月, 庭院无光。
远处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
杨皇后霍然起身。
她知道, 今夜宫中必然是要发生剧变了!
近侍女官同样吃了一惊, 脸上的神色有些惊慌。
关键时刻,杨皇后倒是还算镇定。
她叫人过来:“去试一试,看能否把宫灯重新点亮。”
内侍匆忙取了火石过去,只是前后试了几次, 竟然都未能如愿。
他实在不解:“这……怎么会这样?”
杨皇后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蔽住的月亮,心下有了几分明悟,再看宫人们手里的提灯尤且亮着,不禁稍稍安心一些。
她叫掌事女官把凤仪宫的内侍和宫人集合起来,让身型健壮的洒扫内侍分成四组,中间混杂上身量高大些的宫人,持着提灯,在后宫里巡视敲锣,震慑人心,以防内宫生乱,有人借机为祸。
同时又说:“今夜过后,凤仪宫中的内侍宫人,每人赏银百两!”
众人听得信服,齐齐应声,领命而去。
这些人走了,亲信女官劝她关上宫门。
杨皇后微微摇头:“现在把门关上,让出去的人心内不安,别说是指望他们安定人心了,他们自己就先恐慌起来了。”
她叫人去取了进宫前祖父赠予她的宝剑。
拔剑出鞘,三尺寒锋照亮了她的眼睛。
杨皇后手腕用力,归剑入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连影子都没露,就能叫你变成瞎子聋子,一扇门难道能挡得住?”
她将剑搁置在手边,重又坐回到窗前去:“就在这儿等。”
杨皇后神色沉稳,举止从容,众人原还有些忐忑,见状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再听见远处近处都有锣声回荡,心绪愈发地宁和起来。
如是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就听见宫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很杂乱,没有章法。
因杨皇后稳得住,侍从们也没露怯,迎上前去,喝问道:“大胆,什么人竟敢擅闯凤仪宫?!”
那几个人跑到近处,侍从们将提灯往上一抬,照亮了尹贵妃苍白如纸的脸孔。
侍从们吃了一惊。
尹贵妃却什么都顾不上了,牵着两个孩子,横冲直撞地就要往凤仪宫里跑。
侍从们尤且惊愕,杨皇后的近侍宫人却已经过来了,呵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哪有不经通禀,就要往里闯的道理?!”
又上前去,一丝不苟地朝贵妃福身见礼:“都这么晚了,宫里边又不安宁,您怎么来了?”
侍从们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来拦贵妃母子。
尹贵妃无暇言语,只想入内去寻杨皇后说话,然而庭院里被人拦住,前方又有皇后陪嫁宫人这个拦路虎……
她心生绝望,不由得跪下身去,同时又按着两个儿子屈膝跪下,流着眼泪,以头抢地:“娘娘,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母子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杨皇后坐在几乎没有光亮的内殿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她想起从前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尹氏为庄贵妃鞍前马后,几次下她的面子。
想起尹氏生下第二子之后,踌躇满志,居然鼓动朝臣上疏,以无所出为由废黜她这个皇后。
新仇旧恨。
原本她这时候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但现在杨皇后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起身出去,到尹贵妃面前,很平和地告诉她:“起来吧,我救不了你们。”
尹贵妃额头已经被磕破了,殷红的血液顺着额头,染红了她的脸。
她眼睛里有绝望的光芒瑟瑟地在闪烁,推搡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让他们管杨皇后叫母亲。
尹贵妃说:“娘娘,我可以即刻自裁,以后他们就是您的孩子!”
“我没有在跟你讲条件。”
杨皇后戚然地看着她,又说了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你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一旁的宫人仿佛看见了鬼似的,倏然间惊呼一声,回过神来,下意识捂住了嘴。
杨皇后抬眸看了一眼,只觉得遍体冰冷。
庭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紫衣学士,冠帽上的黑纱裹挟着死亡的召唤,在夜色中静静地飘摇着。
他很平静地说:“请贵妃和两位皇嗣往章德殿去吧。”
杨皇后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贵妃的反应好像太平淡了。
她再一低头,便见贵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
不只是她,两位皇嗣也是如此。
母子三人神情木然,眼眸漆黑,像是三架木偶一般,转过身,向外走去!
杨皇后与贵妃并没有什么交情,同两位皇嗣更无情谊,只是此时此刻,同在风暴之中,不免物伤其类。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位学士……”
那位紫衣学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杨皇后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冰冷的杀机。
她顿了一下,才低声道:“贵妃和两位皇嗣……”
“没有贵妃,也没有两位皇嗣。”
那位紫衣学士很平静地说:“杨四娘子,天亮之后,会有人接你回宁国公府的。”
……
偌大的皇城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流血。
杨皇后独自在黑暗中静坐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拂晓,晨光将露之际,贵妃母子三人与那位紫衣学士之后,终于又有一位新的客人过来了。
九九穿一条石榴裙,步履从容,站在庭院里,对坐在窗边的她说:“杨四娘子,跟我来吧,你母亲在外边等你。”
杨皇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说起来,这其实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了。
之前贵妃生日,在宫中设宴,她们曾经见过一次,只是没有说过话。
此时此刻,在这等关头见到了九九,让她心中有了某种明悟。
杨皇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对着九九深施一礼:“想必是九九娘子设法保住了我的性命……”
“算是交换吧,”九九坦然受了,又说:“杨少国公站到了我这边。”
她将杨皇后——现在该叫杨四娘子了——搀扶起来,同时也说:“世子夫人曾经给我指过路,对我是有恩的。”
“四娘子你呢,从昨晚的行径上看,也是个好心人,好心人有点好报,总归也算是个还不错的故事吧。”
杨四娘子默默地听着,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贵妃和两位皇嗣呢?”
九九领着她往外走,捎带着看了她一眼,说:“杨四娘子,你得学着忘记不存在的人了。”
杨四娘子听得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情绪。
高兴,恼怒,释然,亦或者惊愕?
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得虚无。
恍恍惚惚地叫人依照自己昨晚所说,厚赐了一众侍从们。
日头还没有升起来,四下里苍茫一片,能看见有人影在活动,但也只是影影绰绰的。
杨四娘子听见了流动的水声。
有人在冲洗地面。
一股淡淡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杨四娘子再没有说什么。
如是随从九九一路来到承天门外,便见早有马车在此守候,近处站着一人,远远看见她们,便快步迎了上来:“慧生!”
杨四娘子快步过去,伸臂抱住了世子夫人,哽咽道:“阿娘!”
母女俩紧紧拥抱着,一处流泪,回过神来,又一起向九九行礼。
“你们真是太客气啦,赶紧回去吧!”
九九笑眯眯地朝她们摆了摆手:“这边的事儿还没完呢。”
世子夫人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任凭她如何聪敏,也决计猜不到数日之前往宁国公府去询问自己庄太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的,那个据说是生来心智有损的小娘子,居然会在数日之后,伸手保住了自己女儿的性命!
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造化……
当真是万般感慨,凝结于心!
母女俩再三谢过九九,就着将散的朦胧雾气,一道离开。
九九望着她们乘坐的马车逐渐远去,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背着手,步履轻快地向着某个方向去了。
裴熙春的身形在空气中浮现出来,在后边叫了声:“九九。”
九九回头看他,学着猫猫大王的样子,抖了抖眉毛:“嗯?”
裴熙春有点不解:“大清早的,你上哪儿去?”
“去京兆府啊。”
九九伸个懒腰,笑眯眯的,理所应当道:“我答应了很多人,要去帮他们审案子的嘛!”
应承出去的事情,怎么能不践行?
说完,朝他挥了挥手,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裴熙春怔住了,稍有恍惚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无言。
……
经历了一夜的戒严之后,不只是宫城,这偌大的都城也如同一个受了伤的人似的,迟缓地挪动着步子,慢慢地愈合着伤口。
寻常百姓可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他们总归能意识到,变天了。
一夜之间,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他们都在暗地里进行观望,可即便如此,也仍旧有人不顾动荡的时局,大清早赶到了京兆府门前。
大概是因为太想抓住这一丝清明了。
过了这个村,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店?
这大概是百十年间,东都城里度过的最古怪的一个早晨了。
往常天不亮的时候,那些低级官宦家里边的仆从,就该出门来采买早饭了,甭管吃的是什么东西,赶紧找一点垫垫肚子,预备着往衙门当值去。
可是到了今天,大多数人却都跟休沐日似的,没了动静。
要不要照旧往公廨去?
还敢去?
今天,还照常上朝吗?
人心纷乱,可古怪的是,城里边的秩序倒是没乱。
小老百姓们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杨仙仙是被羊肉饼的香味从睡梦当中唤醒的。
她睁开眼睛,打个哈欠,先是惊觉自己下榻的地方十分陌生,回过神来,看舒世松在旁边梳头,不由得放下心来。
木棉和贾玉婵张罗着准备了早饭,在外边支了几张桌子,看谁醒了就过去吃。
舒世松回头去瞧,看她醒了,就说:“赶紧去洗漱吧,收拾完预备着开工,就差你了。”
杨仙仙听得着急起来:“怎么不早点叫我?”
火急火燎地穿戴整齐了,赶忙出去。
外边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
荣学士跟小庄领着人在核对文书,公孙宴在外边叫人维持着秩序,李九娘面前铺一张地图,手中持着一支红笔,正在上边涂抹描绘。
猫猫大王蹲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舔舔爪子,再用爪子擦脸……
是只爱干净的小猫呢!
杨仙仙有点奇怪:“怎么不见卢相公他们?”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他们有事在忙,晚点过来。”
外边的人陆续多了起来,雷有琴叫人从库房里寻了几条长麻绳,预备着拴在路边树上,隔出两条往京兆府来的道路,以免阻塞交通,挡了途径之人的道路。
原还在系绳子,忽然听见某个同窗叫了她一声:“有琴!”
雷有琴闻声看了过去,却见对方朝她努了努嘴儿,示意她去看京兆府门前停驻的那辆马车。
她扭头一瞧,短暂地怔了一下。
是她的祖母,长兴大长公主的马车。
雷有琴吃了一惊,将手里的活计暂且交付给同窗,小步快跑着过去了。
车夫和侍从们认识她,问候之后,低声去传话:“殿下,是有琴小娘子。”
车帘被掀起,露出了长兴大长公主苍老的面孔。
雷有琴有点迷糊地问:“祖母,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长兴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着她,再看一眼不远处连绵的队伍,由衷地叹了口气。
“我马上就要进宫,想着到这儿来看看。”
短暂的恍惚之后,她伸臂拍了拍孙女的肩膀,神情柔和,隐含着一丝鼓舞,好像是老竹在看一枝新芽:“好好干吧,有琴。”
雷有琴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长兴大长公主便向她点一点头,放下车帘,辘辘声中,就此远去了。
……
天亮之后,京兆府继续开堂审案。
只是此时此刻,须得统计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项。
先去问要状告的是谁,若是显赫权贵,亦或者高门姻亲,先汇总起来,递送到李九娘那边去。
雷有琴初听还不明所以:“为什么得这么干?”
正巧有人递状纸控告越国公府,按照规定,该转到李九娘那儿去。
雷有琴照做了,到了近前,将状纸转交,李九娘低头看过,记述了原告名姓和事情起因,搁在一边,看样子是预备让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雷有琴实在是很好奇:“为什么不能直接使人去越国公府?”
李九娘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天子有令,越国公附从乱党,罪在不赦。”
“越国公府年满十四岁的男女一律斩首,抄家,夺爵,会再从姜氏的旁支当中选一家承继爵位……”
“现在越国公府的人都已经被下狱,想要审查这案子,得叫刑部帮忙。”
雷有琴脑子里“轰——”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越国公府,这可是高皇帝所置、准许世袭罔替的九家公府之一啊!
她也知道前前后后许多代传下来,作为高皇帝功臣的九公府、十二侯府曾经换过血,但她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就经历了一次!
雷有琴有些晕眩地说:“陛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越国公夫人可是秦王府的县主啊……”
李九娘笑了笑,没说话。
可即便如此,这会儿她透露出的讯息也已经很多了。
雷有琴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弘文馆的同窗,那个出身越国公府的郎君……
李九娘明白她的心思,瞧了一眼,又说:“他被豁免了。”
雷有琴愣了好一会儿,忽的明白过来:“是因为九九,不,乔少尹吗?”
李九娘似是而非地道:“或许吧。”
……
东都城里发生了一场巨变,不只是越国公府,郑国公府、靖海侯府等数家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场大清洗。
时代的滔天浪潮之中,能够保全自身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了,谁还有闲心去管别家如何?
也就在这一片惶惶当中,庆王被迎入宫中,践祚登基。
庆王几次推辞:“我不过是末流宗室,德行浅薄,如何能够承继大统?”
先帝时期的首相、如今的太常寺卿夏太常则说:“庆王本就是高皇帝之后,秉性温厚,有仁德之心,如何不能承继大统?”
魏王和长兴大长公主也说:“父皇在时,向来看重庆王,先前往太庙去祭祀高皇帝的时候,也摸着庆王的头,称赞这个孙儿的贤能。”
“他老人家跟我们这些儿女说起这事,经常叹息不已,说先帝因为是长孙,所以不得不册立他为太孙,后来几番想要易储,又怕反倒害了庆王,只得作罢……”
最后说:“如今让庆王承继大统,也算是拨乱反正,顺遂了皇考的心愿。”
已经当了大半辈子小透明、甚至于都没怎么见过皇爷爷的庆王:“……”
啊,对对对。
就是这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推辞:“秦王兄是先帝的胞弟,与先帝同为中宫所出……”
殿内有着短暂的安寂。
几瞬之后,夏太常笑呵呵地告诉他:“您这话说的,哪有什么秦王?”
庆王听到这里,后背的衣裳都被疯狂涌出的冷汗打湿了。
他不露痕迹地瞧了一眼两手交握在身前,靠坐在窗边的那位紫衣学士。
说是紫衣学士,可他又跟寻常的紫衣学士不一样。
他没有佩戴那顶几乎同紫衣一般成为紫衣学士标志的冠帽。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人看了过来。
魏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低下了头。
姬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抛出了结论:“庆王不是能够成就霸业的人,但好在性情温吞,不爱折腾,也能听话。”
“皇朝现在经不起折腾了。”
“就是他了,”姬绰说:“准备登基大典吧。”
众人唯唯。
卢梦卿适时地站了出来:“我有话要说。”
姬绰,乃至于殿中其余人齐齐看了过去。
末了,又不露痕迹地去看坐在他旁边的九九。
卢梦卿开门见山道:“我要求废黜先帝的谥号,重选恶谥,以慰江南民心!”
庆王听得缩了缩脖子,老臣们一时缄默。
最后还是魏王皱起眉来,语气里带了点怫然,道:“逝者已逝,且也已经商定,要问罪庄氏一族,太妃昨夜已被处死……”
卢梦卿嘿然冷笑。
与此同时,九九站起身来,毫不退避地对上了魏王苍苍老矣的视线:“太妃在内宫之中如何跋扈,如何戕害皇嗣,如何枉顾法纪,这些我都已经知道,她死得不冤!”
“只是昔日江南之祸,蒙难者将近百万,罪在先帝,不在太妃!”
九九目光坚定,言辞铿锵有力:“要把这件事情栽到她头上去,却把先帝摘出去,那就不行!”
第64章
魏王听得变色:“你——”
九九紧盯着他, 厉声道:“他是皇帝!他享用了人间无双的富贵,那他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魏王听得面如土色,嘴唇张合几下, 终于没有作声。
殿内众人一起扭头去看姬绰。
姬绰神色淡漠如初,转目看向跪坐在帷幕之后的史官, 轻声开口:“记, 先帝治世数十年,民生凋敝,吏治混乱, 天怒人怨,先祖降罪,以至于绝嗣, 血脉无继。”
“秉承康宗皇帝遗愿, 令庆王入主大宗,承继帝位。”
末了,他道:“至于先帝的谥号,就改拟为“炀”吧……”
……
东都城的殡葬市场,从没有这么红火过。
李九娘颇觉遗憾,叹息不已:“可惜我的铺子没开在这儿……”
小庄:“……”
九娘姐姐, 你这么有事业心, 活该你发财啊!
朝局逐渐稳定下来, 卢梦卿回来了, 各种消息也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京兆府来。
夏太常现在不是太常了, 庆王登基之后,很有眼力地点他做了首相。
祖相公在旁边说:“原该如此!”
本来也是这样嘛!
先帝在的时候,夏太常就是首相,兄终弟及, 继续做首相,多正常?
卢梦卿倒是给九九带回来了一个消息:“万沛霖不见了。”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再扭头一瞧,九九的反应却很平淡:“不见了就不见了吧。”
卢梦卿因她这反应而微吃一惊,略略思忖一下,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
“大姐,”他趁着没人的时候,私底下悄悄问了句:“你是不是知道如何破开这场梦境了?”
九九笑了一下:“还得是我二弟啊!”
卢梦卿心绪不松反紧。
因为他并没有在九九身上感觉到即将结束的释然感。
只是看九九每日忙碌着在京兆府审案,府衙这边年轻人们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到底没有深问。
如果九九愿意讲的话,她自己会说的。
现下不讲,就是不想讲,何必逼迫呢。
时间就这么滴答滴答地过去,十日之后,到了休沐那天,九九痛痛快快地睡了场懒觉,再度睁开眼,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木棉看她醒了,脸上的神情有点心疼:“睡这么久,肯定是累坏了吧?”
又去端了给她留着的饭菜过来:“还温着呢,赶紧来吃两口。”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她,语气柔和,应了声:“好,”
吃完饭之后她看了眼时间,说:“其余人呢?”
“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街了,还有的就在后边瘫着呢!”
木棉以为她是有事:“你找谁?我去给你叫!”
“别别别,现在没什么事儿。”
九九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说:“替我给玉蝉传个话吧,叫她帮忙找个地方,今天晚上我要请认识的人吃个饭,不只是京兆府这边的,所有认识的,帮过忙的,都来吃!”
木棉初听一愣,回过神来,眼圈儿就慢慢地红了。
她看着九九,九九也看着她。
几瞬之后,她努力笑了一笑:“好,我知道了!”
九九伸臂抱了抱她,而后说:“我出去走走。”
木棉应了声:“好。”
……
九九来到东都城这么久,却是第一次有闲心在外边逛街。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去看地图了,偌大东都里的坊市和府邸建筑,都详细地印在了脑海里。
九九骑在马上,从京兆府出发,慢慢悠悠的,挨着拜访自己认识的人。
先前叫木棉去万家接出来的于妈妈。
弘文馆的荣学士。
定国公府的朱宣,安国公府的梁鹤庭和花蝴蝶,宁国公府的杨仙仙,乃至于世子夫人、杨三夫人和杨四娘子……
英国公夫妇、邢国公夫妇,左文敬,裴熙春,曲三娘,夏首相夫妇、雷尚书夫妇……
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九九在这座城市里感受过仇恨与憎恶,但也的的确确地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爱意。
九九出城去,很认真地祭拜了母亲温氏和定国公夫人。
末了,又到英国公太夫人坟前给她烧了一提纸,也没有忽略掉埋葬在她旁边的宪娘。
郊外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粉的,灿然一片,九九摘了几支,随意地拿在手里把玩着。
到最后,她重又回到东都城,去了自己押一付三租赁来的那套房子。
穿过那条幽邃的巷子,九九却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水气,马蹄声还在达达作响,但此时此刻,她心里边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到了地方一瞧,是翠色的一片竹林,一口幽井,没有半分屋舍的痕迹。
水生不见了。
那间房子也不见了。
九九看得微微一笑,倒也不觉得奇怪,手上发力,微微晃动一下缰绳,那匹马便继续向前去了。
……
为了今晚的宴席,玉蝉专门空置了一间酒楼,用以宴客。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杨仙仙少见地有些忧郁,悄悄问小庄:“你们是预备着要离开了吗?”
雷有琴也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感觉这像是散伙饭呢?”
不只是她们,许多人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能说出来罢了。
杨仙仙就觉得很委屈,好像是有一棵树在她的心里扎根,盘得结结实实了之后,又要抽身离开似的。
她的心会碎开来的呀!
“可是九九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呀!”
雷有琴很用力地点头,附和她说:“就是,东都城里的案子还没有处理完,不只是这里的——樊长史的案子也还没有办呀!”
她说:“这怎么能走呢!”
小庄其实也有点迷糊——这就要走了吗?
真的能走吗?
可是乔少尹什么都没跟她说呀!
如是到了傍晚时分,等九九骑着那匹累得不行的马来到这儿的时候,小庄就被推到了最前边去。
她怀着一点无奈,一点好奇,小声问了出来:“乔少尹,明天还上班吗?”
九九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反问她:“你不想干啦?”
“不不不,”小庄赶忙道:“我就是问问,看明天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提前准备着……”
九九言简意赅地道:“之前怎么干,明天还怎么干。”
众人暗松口气,挤眉弄眼地交换一下视线,如吗喽归林一般,各自兴高采烈地散去。
九九循着楼梯,一路登了上去。
左文敬在楼梯口那儿等她。
相较于众人的欢欣,他神色稍显沉郁,注视着九九的眼睛,声音很轻地问她:“还是会离开这里的,是不是?”
九九见他那双哀伤的眼睛注视着,不知怎么,心里边也有些难过。
她说:“我有我的责任。”
左文敬沉默了很久,最后向她伸臂,笑道:“来抱一下吧,再不抱,怕真会来不及了。”
九九主动过去抱住了他,捎带着在他背上拍了拍:“左文敬,遇到你真的很高兴!”
左文敬在她耳边悄悄问:“你知道我的心意的,是不是?”
九九缄默了几瞬,点一点头:“我知道。”
左文敬笑着将她松开,说:“那就好。”
裴熙春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九九,哪天你要是走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他很突然地冒出来,然后很冒昧地说:“你媳妇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你,给你洗衣做饭的呀!”
九九:“……”
左文敬吃了一惊:“什么,还可以跟着过去?!”
九九吓了一跳,赶忙道:“不,不可以吧?我也不知道……”
木棉若无其事地加入了进来:“唉,其实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九九:“……”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九九心里边五味俱全,好笑,感动,还夹杂着分别前的离愁:“要是你们离开我就活不了了,连怎么做自己都不知道了,那我就是害了你们呀!”
九九说:“不要难过,你们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才是我最希望看见的!”
……
今晚来的客人那么多,他们多半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年轻人的情绪是激烈的狂潮,汹涌在一起,几乎能将天地都淹没。
夏相公夫妇俩和祖相公、卢相公等人坐在一起,含笑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们一起推搡打闹,唱跑调的曲子,扭动身体一起跳舞,只觉得像是看见了一片拥有勃勃生机的向日葵花地。
他们都是国家的未来。
夏相公来到九九面前,向她举杯,什么大道理都没讲,只是笑着说了句:“都在酒里了!”
九九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宴饮持续到了深夜,年长的客人们纷纷离席,年轻人们通宵达旦。
到了第二日清晨,或者头疼或者神清气爽地醒过来,顾不上洗漱和吃饭,先跑去前衙一瞧——哦哦哦!
乔少尹还在这儿呢!
由是齐齐放下心来,这才有条不紊地洗漱去了。
九九坐在公堂之上,如先前数日一般继续审案,岁月的长河仿佛融入到了东边的座钟里,滴答滴答,一声声流淌着。
有一行人一起来投送状纸。
猫猫大王原本还趴在门边等待召唤,一眼瞧见领头那人,不由得怔了一下。
“咦,这不是……”
那人进了公堂,呈上自己的状纸,同时向端坐在上首的九九陈情。
她说:“我本是江州人氏,家中开了一家武馆,薄有积蓄。”
“十年前,先帝协同贵妃下江州,河道淤堵,遂尽召馆中子弟服役,期间发水,去者二十三人,只回来了五个人……”
“我闻讯去给他们收尸,委托隔壁的张家嫂子替我照顾女儿,辗转数日,再回到江州的时候,张家嫂子被抓去给服徭役的人做饭,我的女儿也不见了踪迹。”
“我变卖家产,一路北上,寻到了东都,我明明都已经打探到我女儿在哪儿了,我明明就要见到她了——可我还是来得晚了一步。”
“我在乱葬岗见到了她的尸首,用一张破席子裹着,被水泡得白肿起来,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她一直都想赎身去找我,她不知道,我也在找她……”
木棉原本还在边上旁听,听到此处,脸色顿变,霍然起身。
从南边被卖来神都的女儿。
被淹死之后,丢到乱葬岗去的女儿……
九九坐在堂上,神情悲悯,看着堂下的羊三姐。
九九问她:“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羊三姐眼睫颤抖几下,两行眼泪滚滚流下:“她被卖到了中书令万家府上。她叫芳草……”
第65章
羊三姐并不是孤身前来的。
她还纠结了许多同伴, 其中有男有女,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神情疲惫、被生活折磨得近乎麻木的中年人。
他们的至亲, 都曾经被那显赫尊贵的相府所吞噬过。
不只是万相公和纪氏夫人,乃至于他们的儿女, 甚至于还有庄太夫人时代欠下的旧债。
木棉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自己在芳草死后第二日去给她收敛, 却没有寻到她的尸身了。
因为就在那之前,芳草的亲生母亲找到了女儿……
只差一天。
她痛得闭了下眼,心想:只差一天啊!
她尚且如此, 怎么能想象一个母亲千里奔波,终于寻到女儿,却只见到女儿狰狞可怖的尸首时的心境!
木棉主动站了出来:“我曾经在万府为婢, 我可以为他们作证, 仅我所知的,万府前前后后就戕害使女小厮十数人,更不必说我不知道的了!”
舒世松知道九九与万家的关系,当下主动请缨:“万沛霖业已私逃,不知所踪,刑部和大理寺都在缉拿他, 万府也被金吾卫控制住了。”
“现下既然有万家人涉案, 其中又有女眷, 不妨就叫我带人走一趟万家, 去传唤万沛霖之妻纪氏前来。”
九九应了声:“好。”
……
相隔数日再见, 纪氏夫人也好,万道惠也好,俱都已经换了一副形容。
九九倒是有点奇怪:“怎么少了两个人,万道靖和万大郎呢?”
卢梦卿在旁, 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万道靖还在养伤,起不了身,万大郎么,他曾经在禁中充任郎官,当夜被处死了。”
九九了然地点了点头。
纪氏夫人被押到堂下,早不复九九初次见到时的意气风发,面容憔悴,眸光幽恨,两鬓竟也已经生了白发。
不只是她,不远处被阻隔在公堂之外的万道惠也瘦削憔悴了很多。
九九很平和地问:“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樊九九,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纪氏夫人抬眼看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目光嘲弄:“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你那里去了,是不是?”
九九认真地点头:“是的,看你像条挨了打的狗一样狼狈瑟缩,蜷着尾巴,我心里边还是很高兴的。”
纪氏夫人为之气结:“——你!”
九九见状,不由得笑了:“你还能冷嘲热讽,还会生气,就说明你自觉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近来见的犯人太多了,很明白你们的心态。”
她开门见山地说:“你没有怀抱必死的绝望,还存着搏一搏的念头,所以我由衷地奉劝你,我问什么,你最好就老老实实地说什么。”
纪氏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只觉得心烦意乱。
就好像原先有一排摆得整整齐齐的麻将,忽然间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一只手,把一切都打乱了。
自从九九出现在弘文馆,自从她在荣学士面前明言万道惠欺负她开始,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短短数日之内,纪氏夫人经历了丧子之痛,家门衰败,丈夫又神秘失踪,将万家的烂摊子全数都丢给她。
从前觉得天塌地陷般的大事,现在都很麻木了。
她只想保住自己和身边两个孩子的性命,再图来日。
樊九九,不,现在多数人都管她叫乔少尹。
纪氏夫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姓樊的会被叫做“乔少尹”,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去深究了。
她看见了京兆府门前流动着的水迹,嗅到了空气当中弥漫着的铁锈气味。
她知道这里砍过很多个显要人物的脑袋,她也知道,在九九面前,只能说软话,不能硬碰硬。
所以此时此刻,她按捺住五脏六腑里涌动着的疲惫,有气无力地道:“我已经跟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纪氏夫人曾经以为她跟万沛霖之间是有过真心实意的,他相貌出挑,又有能力,身边也没有妾侍,作为丈夫,她觉得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是以当知道万沛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这么毫不怜惜地抛弃了她和几个孩子,她才会觉得痛苦,觉得喘不上气来!
这是一个精神上的巨大的伤疤,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一次次地将它揭开,好容易就要结痂的时候,九九又把它揭开了……
九九听得摇头:“我不是为了万沛霖的事情,才传你过来的。”
纪氏夫人脸上因这话而浮现出一抹疑惑来。
九九很平静地注视着她,叫木棉把羊三姐等人的状纸拿给她看。
纪氏夫人已经认不出木棉来了。
后者变得太多太多了。
而且……
依照她的身份,有什么必要去记住一个小小的婢女呢。
纪氏夫人低头看了眼手里边的那摞状纸,起初有些怔楞,回过神来,哑然失笑。
她一扭头,看一眼立在堂中,眼眶泛红,含恨盯着她的羊三姐,末了,又随意地瞟了一眼羊三姐身后同样神情,同样含恨盯着她的其余人。
纪氏夫人觉得很滑稽:“这算什么?”
她晃一下手里边那一摞状纸,不能理解:“要审判我吗?”
“你们可真是道貌岸然啊!”
纪氏夫人一甩手,手里的状纸蝴蝶一般纷飞出去。
与此同时,她冷笑出声:“事到如今,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打死了几个婢女小厮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伸长耳朵听听,满东都那么多人家,谁家里没有打死过人?!”
九九就叫木棉:“给她拿纸笔来。”
木棉应了一声,很快便取了来。
九九转向纪氏夫人,徐徐的,一字字道:“你可以把你知道的打死过人的那些人家一起写下来,我会去找他们的。”
纪氏夫人握着那支毛笔,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她:“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九九声音毫无起伏地说:“纪氏,你可以动笔写了。”
“真是荒唐透顶!”
纪氏夫人将那支笔丢到地上,怫然道:“我凭什么要写!”
九九便点点头,善解人意地说:“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说完,她摆一下头,端起了旁边的茶盏:“上刑。”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厉声道:“你敢,我乃是宰相夫人!”
“哈哈哈,”九九啜一口茶,灿然一笑:“堵上宰相夫人的嘴,上刑!”
万道惠在外吃了一惊,神色骇然,尖声道:“樊九九,你怎么能动用私刑?!”
九九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第一,这不是私刑,是公刑,犯人死鸭子嘴硬,动刑完全正常。”
“第二,”九九微微一笑:“谁告诉你我要跟你讲理了?你们跟我讲过理吗?”
万道惠脸色愤恨,眼眶里盛满了惊惧和委屈,便待言语——
“叫?!”
九九冷笑了一声:“再叫,把你抓进来一起收拾!”
万道惠看一眼被按倒的纪氏夫人,满面急色,恨恨地盯着她,神色怨毒,到底没敢再出声。
……
九九觉得,或许可以将夹棍加入到医疗器材当中去。
就这么一上身,马上就治好了纪氏夫人的失忆症!
她全都想起来啦!
九九有条不紊地等她写完。
九九叫舒世松用纪氏夫人写下的诸多条目去核对已存但是未办理的那些案子,稍后再去刑部和大理寺校对一次。
九九问纪氏夫人:“也就是说,你对羊三姐等人状纸当中所控诉的事情供认不讳?”
纪氏夫人跌坐在地,冷汗打湿了滑落下来的鬓发。
痛苦像是一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她。
她知道,这个人真的敢杀她!
纪氏夫人胆怯了,也退缩了。
她迟疑着低下头,慢慢地说:“很多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曲妈妈做的……”
九九便问她:“是很多事情,还是所有事情?”
纪氏夫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抬起头来,硬着头皮说:“所有事情。”
耍赖是吧?
九九盯着她,微微一笑,而后叫人过来:“堵住宰相夫人的嘴,再给她上一次夹棍!”
万道惠忍不住了:“樊九九!”
她眼眶通红,大喊出声:“你就是在公报私仇!”
九九满不在乎地斜了她一眼,笑呵呵地吩咐:“咆哮公堂——把她抓进来,跟纪氏一起上夹棍。”
万道惠当即就变了脸色:“你们敢!”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九九早已经在京兆府建立起无上的权威,没有人反对,更没有人迟疑,当即就把万道惠押住,带到堂上。
纪氏夫人猛地支起身体来,痛苦的挣扎与对亲生骨肉的担忧,一起具现在这动作上。
“且慢!”
舒世松在旁,匆忙叫停了给万道惠上刑的动作,她神色微有忐忑:“乔少尹……”
她咬了一下嘴唇,低声说:“这不合规矩。”
九九问她:“哪里不合规矩?”
舒世松神情肃穆地看着她,说:“不能因为有人提出质疑,就把人提到公堂里来上刑。”
九九一歪头,稍显不解地看着她:“可是她在诋毁我,阻碍审案的进程啊。”
舒世松坚持自己的看法:“那也该按照律令,以妨碍公堂的罪名杖责,而不是动用夹棍这种刑罚。”
九九皱起眉来,怫然地看着她。
雷有琴在旁边小声支援她:“万道惠自找的,纪氏手里边有那么多血债,我不信她就干干净净!”
舒世松回过头去,很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雷有琴悻悻地停住了口。
舒世松再转头回来,仍旧说:“乔少尹,这样做是不对的。”
九九瞧着她凛冽的眉眼与青松一般刚直的脊背,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沉声道:“依你所言——万道惠妨碍公堂,拉下去,打她十板子!”
舒世松眉头顿展,暗松口气。
那边九九却将视线重新投注到了第二次受过刑,面白如纸的纪氏夫人脸上。
她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问了纪氏夫人一句话:“你杀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行刑的棍子落在肢体上的闷响声,伴着堵在咽喉里的呻吟声一起传来。
是万道惠在受刑。
纪氏夫人攥紧了拳头,指甲紧扣在手心里。
她的眼圈儿红了,不是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是为了她的女儿。
她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说:“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有人生来尊贵,有人生来卑贱,我有错吗?我什么错都没有。”
杖责声还在继续。
九九了然地点点头:“像是你会说的话。”
纪氏夫人跪坐在地上,抬着下颌,目光不驯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冷,像是冬日里的两颗冰球。
她忽的开口了,语不惊人死不休:“乔少尹,你知道万相公曾经联手庄尚书侵吞过赈灾款吗?知道他们曾经联手将江南数州搅弄得民不聊生,数万人家,家破人亡吗?”
舒世松等人听得变色——这是她们事先没有了解过的事情。
纪氏夫人仰着头看九九,脸上居然带着笑,盈盈的,很高兴的样子:“乔少尹,你是万相公的妹妹吧?”
她好整以暇道:“他犯的都是要被灭族的大罪,你这么正义凛然的人,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事情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变了一副嘴脸吧?”
这一回,连舒世松都出离愤怒了:“你简直——”
九九坐在堂上,低着头看纪氏夫人,脸上也带着笑,盈盈的,很高兴的样子:“世松,给她拿纸和笔,让她把万沛霖做的那些灭族的大罪写下来。”
舒世松犹豫着叫了声:“乔少尹!”
九九说:“去拿。让她写。”
舒世松从令而行。
纪氏夫人死死地盯着九九,像是濒临死亡的人伸出利爪,要带着仇敌共赴地狱。
舒世松取了纸笔过来。
纪氏夫人森森一笑,提笔从容书就。
末了,签字画押,随手将那支笔丢掉。
舒世松眉头微蹙,将那份供状呈了上去,同时低声说了句:“别理她那些疯话。”
纪氏夫人在堂下笑,起初是很小声的笑,渐渐地声音大了,笑声愈发激烈起来。
狂放的,尖锐的,绝望的,含着浓烈到几乎要滴出来的恨意,响彻在公堂之上。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乔少尹,现在这案子,你要怎么断?”
万道惠看着母亲的背影,一时失神。
九九的情绪倒是很平和:“去找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来,协同京兆府,三司一起彻查此案。”
继而又道:“去万家把万道靖一起提过来,关进京兆狱。”
纪氏夫人脸上带着一点嘲弄的挑衅,自下而上地斜睨着九九。
九九静静地注视着她,几瞬之后,又转目去看万道惠,紧接着,目光依次在堂中众人脸上扫过。
她站起身来,同纪氏夫人道:“万沛霖犯的的确是灭族的大罪,一经确定,你,你跟他的孩子,都要共赴黄泉。”
“只是,九九不会与你们一起赴死。”
“因为……人没有办法死去两次。”
乔翎视线上移,望见了堂外那轮高悬的太阳。
大概是因为它太过于灼热耀眼了,她不受控制地流了眼泪出来。
乔翎说:“我离开万府的前一个晚上,在远香堂听见了哭声,我离开万府,在所赁那间正房里入睡的那个晚上,又一次听见了哭声。”
“那两个晚上,我都在思念阿娘,痛彻心扉。”
乔翎的眼睫颤抖几下,眼泪簌簌流下:“九九,是你在哭,是不是?”
她一直在想,九九究竟去了哪里。
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九九?
东都城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九九?
她也一直在想,如何设置一个谜题,才能让人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刚开始,乔翎以为谜底是要改变九九的命运。
再之后,乔翎以为是要为刚刚死去的九九复仇。”
后来她意识到,其实都不对。
“设下这个迷局的人,让我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其实早就已经晚了。”
乔翎哽咽着,说出了真正的答案:“九九,你早就死在了两年前,是不是?”
……
话音落地,整个世界仿佛都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这偌大京兆府里的人与物,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暂的僵滞之中。
阳光之下,那细碎到眼睛几乎难以捕捉的飞尘,也悄无声息地定格住了。
几瞬之后,天空忽然间绽出几条蛛网般的裂痕。
如一只彩色泡泡,骤然被外力戳破,“啪”一声轻响,就要随之裂开,而后潇潇洒洒,落下一阵轻柔的细雨。
乔翎仰头看天,轻轻叫了声:“水生,我知道你在看。”
“请你暂且将这场幻境定住,叫我把这最后一案审完吧。”
她哼笑着说:“别忘了,我租房的押金你还没退,押一付三,我连一个月都没住完呢!”
话音落地,一股无形的波浪悄无声息地来袭,可天地之间的那种异变,却的的确确地停住了。
所有人皆是愕然,一时瞠目无言。
乔翎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人。
她先去寻了木棉来,拉着这个怔怔的女孩子,到羊三姐面前去。
“三姐,我是从木棉口中,得知芳草的故事的。”
“她是芳草的朋友,她一直都记挂着芳草。”
“就跟你差一天就能找到芳草一样,木棉也只差一天,就能见到你。”
“她曾经去给芳草收尸,想要帮芳草收敛,只是晚了你一步……”
乔翎拉过羊三姐的手,叫她和木棉的手交握在一起:“你们是因为芳草而结缘的,也没有了别的家人,我走之后,希望你们能够相依结伴,照顾对方……”
“三姐有了一个叫木棉的女儿,木棉也有了新的温暖她的母亲。”
木棉眼圈儿发红,看着她,忍不住仰起头来,不叫眼泪流出来。
羊三姐也是喉咙发烫。
她握紧了木棉的手,用力地应了声:“好,你放心!”
舒世松会意到了离别:“九九——乔少尹!”
她少见地失了冷静:“你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杨仙仙回过神来,跟雷有琴一起着急地说:“是呀!我们还有那么多案子没有办完呢——”
乔翎活动一下肩膀,没好气道:“你们想累死我啊?”
略顿了顿,复又一笑。
她目光柔和地环视周遭,最后说:“不要一味地信仰我。我也只是一个寻常人,是特殊时局之下的产物,我也是会犯错的。”
乔翎说:“你们要成为我!”
第66章
腊月的寒风刮在脸上, 冷得像是刀子。
乔翎站在城门外边,仰起头,瞧着城门上那偌大的“东都”二字, 忽的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真是好冷啊!
关键她也没想到, 一觉睡醒, 就从夏天直接来到了冬天啊!
乔翎有点郁卒。
纳闷儿之余,又觉得这事儿实在透着古怪。
就这么一晚上的时间,怎么就从多年之后的东都城, 来到了多年之前?
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空气当中蕴含的灵力较之昨日,明显要多得多!
根据她所知的灵力消失的速度, 保守估计, 也是百年之前。
乔翎立在城门前,若有所思。
难道说,东都城里死去的那些人,都曾经来到过百年之前?
她正思忖着,忽然察觉到有人靠近。
扭头一瞧,却是个风尘仆仆、人到中年的姐姐, 身披纸裘, 裹着围巾, 坚毅的脸孔上带着一点关切的担忧。
那姐姐解下脖子上的围巾, 过来替她围上, 捎带着摸了摸她的脸:“小娘子,你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吗?”
她很和气地说:“天寒地冻的,穿得这么单薄,仔细冻坏了身子。”
乔翎听得心头一暖, 赶忙谢过她:“多谢姐姐!”
又找了个由头解释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我跟人打赌,赌输了……”
一边说,一边流露出一点赧然的神色来。
那姐姐就皱起眉来,说:“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乔翎应了一声,看她是要进城去,便与她一道向前,边走边说:“我叫乔翎,本是神都人氏,跟几个朋友到东都来办点事,姐姐你呢?”
那位姐姐略微顿了顿,继而笑着告诉她:“我本姓羊,家中排行第三,从老家往东都来寻个营生……”
乔翎马上就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三姐!”
……
乔翎并不是第一次进东都城。
就在昨天,他们一行人打着天子特使的旗号,叫东都留守宋约亲自迎进了城内。
乔翎从神都来到东都,颇觉此地凋敝,一路上留心观望,便见百姓们关门闭户,街道萧瑟,因为城中连发凶案,四下里都弥漫着一股死气。
可是今日再度进入东都,感觉又与昨日迥然不同。
街道上的人流那么多,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大道是那么的宽敞,车马喧嚣,软红香土。
可是这份热闹好像又跟神都城不一样。
这里热闹得浮躁,热闹得吵闹,热闹得没有章法。
乔翎进城将近两刻钟,没瞧见一个叫花子,倒是道路两侧的彩楼前多有艳妆女郎招揽客人。
布告栏上张贴的通缉令历经风吹雨打,已经褪色得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了,但是也没有被人揭下。
还有此时此刻,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不动声色地向前一伸手,指间刀片儿寒光一闪,那老妪收在袖子里的钱袋就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旁边卖杂货的老板瞧见了,但是也没有作声。
那小孩儿嘴角得意一闪即逝,扭头就要滑入人群之中。
再一错眼,忽的瞧见对面来了一个年轻女郎,生得高挑美丽,穿一条石榴裙,钱袋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腰上……
心念微动,他迅速滑了过去,手指娴熟地一翻一割——钱袋轻松入手!
那小孩儿如游鱼入水,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找了个行人稀少的街角,兴奋不已地打开钱袋来看,只瞧了一眼,脸色顿变!
里边装的竟然全都是碎石头!
……
乔翎先是快追了几步,将那钱袋还给方才遭窃的老妪,嘱咐她以后小心一些,又找了个行人较少的街道,兴奋不已地打开钱袋来看!
好多钱啊!
不劳而获虽然可耻,但是真的很爽!
……
乔翎在东都城里逛了不过一刻钟,便瞧见了数个小贼。
有男有女,多半都是岁数不大的孩子。
如若她只瞧见了一个小贼,如果这个小贼是个成年人,那乔翎必得将人逮住,寻个说法。
可那都还是些孩子,且也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明显地有组织,也成了规模。
既然如此,那这事儿怎么能怪到一群孩子身上?
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
乔翎略一思忖,便招招手,叫了辆马车过来:“老丈,去京兆府。”
原先停驻在附近的车把式赶了马车过来,目光不易察觉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儿,心里边就有了底。
那边乔翎又问起来如今城中京兆姓甚名谁,朝中又有哪些显贵人物。
车把式听完,心里边底气更盛。
外地过来的,人生地不熟!
他笑笑答了,又抖抖缰绳,一边催马行进,一边问:“小娘子这是刚到东都?”
乔翎掀开车帘,稍有些新奇地向外张望着,同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啊。”
车把式就笑了笑,说:“那您坐稳当了,我们这就出发。”
乔翎应了声:“好。”
两刻钟之后。
乔翎坐在车里边儿,两手抱胸,脸色不善地叫了声:“老头儿!”
车把式回头瞧了她一眼:“小娘子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长脑子,眼睛也是瞎的?”
乔翎就指着车帘外边的那从积雪,说:“这是你第三次从这堆积雪这儿路过了!”
车把式脸色一变,倒是还沉得住气,呵呵一笑:“娘子初来乍到,大概不明白东都城的格局。这地方建得四四方方,瞧着像,其实不然……”
乔翎明白了:“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刚到东都——那时候就盘算着宰我了,是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车把式马上就变了一副嘴脸:“我可是东都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几代扎根在这儿,会贪这点便宜?”
又说:“你一个外地乡下来的小丫头片子……”
乔翎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微微一笑,继而抬起一脚,把他从车辕上踹飞了出去!
“咚”地一声闷响,那车把式的脑袋路边那堆积雪里,只留下大半个身体在外边挣扎着扭动起来。
乔翎瞥了他一眼,麻利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觉不对——怎么能空手而回!
乔翎遂将那匹拉车的马从后边配套的马车上解了下来,摸摸它脖子上的长鬃毛,翻身骑上去,哒哒哒跑了。
积雪里边堆进去几个小石子儿,车把式猛地把脑袋塞进去,脖子好像受了点伤,脸颊也给刮出了几条口子。
下巴那儿啪嗒啪嗒地滴了几滴血下来,将地上的积雪染得猩红。
又扭头去找他的马车……
坏了,现在只剩下车了!
车把式如遭雷击,哭天抹泪:这上哪儿说理去?!
……
因是在东都城内,街上民众众多,乔翎虽是骑马出行,但走得并不算快。
将将穿过一条街,忽然见一群人推着一架装饰着七彩绸花和硕大寿桃的彩车出行。
不远处还有人在议论:“听说是预备着给英国公府的太夫人做寿用的……”
冬日里色彩难得,这彩车又明显是个稀罕玩意儿,乔翎看得眼前一亮,不禁勒了勒缰绳,示意身下坐骑暂且将脚步放慢。
说时迟,那时快,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个泼皮,眨眼间的功夫,就倒在乔翎马前了。
他捂着腿,一个劲儿地“哎呦”:“疼死我了!”
又说乔翎:“小娘子,你会不会骑马?怎么径直往人身上撞呢!”
乔翎:“……”
她心想:我进东都城都没有一个时辰了,没干别的,净见证犯罪事件了!
又觉得没有往京兆府去的必要了。
治安混乱成这样样子,京兆府不知道?
绝无可能。
他们只是不想管罢了。
周遭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几个人,看这样子,对于这套戏路是很熟悉的。
“王三七又在讹人了……”
“怎么也没人来管管他?”
“怎么可能管得了?他跟差役称兄道弟的,三七分账呢!”
“他叫王三七?”
乔翎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本名就叫王三七?”
周围人没想到她都被人讹上了,还有闲情逸致操心这些东西,闻言俱是一怔。
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看不过去,先跟她说:“他这个人,一旦缠磨上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得榨出点油水来不可,所以人送外号王三七。”
又说那泼皮:“这小娘子穿得简朴,又是孤身在外,这你都讹?!”
王三七也不理她,只是抱着自己的腿,一个劲儿地喊疼!
乔翎也没理他,又问了一句:“他经常讹人吗?京兆府不管吗?”
众人叫她问得一怔,继而齐齐笑了起来。
还有个人跟同伴说:“这小娘子怎么傻里傻气的……”
“是啊,”同伴就说:“真要是管,他还能在这儿讹人?”
乔翎明白过来。
再左右看看见,路边立着一棵光秃秃的杨树,近处有家杂货铺,便同王三七说:“我这匹马的缰绳太短,不好栓,你去给我买条绳子过来,我拴住马,点钱给你。”
周围人听得叹息起来。
王三七倒是高兴了,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大拇指向外一竖,涎着脸笑道:“娘子大气!有这种心性,何愁在东都不能安身?”
他麻利地跑到杂货铺里去买了条拴马绳,嬉皮笑脸地将其送上:“多谢娘子惠顾,您松松手,赏我个二三十两,以后见了,王三七给您请安!”
乔翎听得莞尔,自他手里接过那条拴马绳,打个结,扯一下确定承载力。
下一秒,猛地用其套住了王三七的脖子!
王三七大吃一惊,脸色顿变:“你——”
乔翎脸上笑意盈盈,抬起一脚踢在王三七前胸,后者应声而倒!
紧接着,她停都没停,单手将那拴马绳往头顶杨树枝上一丢,待其末端滑下之后,伸手拎住,手臂用力,王三七立时双脚离地,被吊了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
乔翎反倒是最从容的那个人,一手扯着那条拴马绳的尾巴,将其系在了树干上。
王三七猝不及防,被吊起来一米多高,两手拼命地去抓套住自己脖颈的那条绳索,想要将其解开,然而试了几次,却都不能如愿。
窒息感迅速传来,他一张脸憋得红紫,眼球暴突……他终于开始害怕了!
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围观的几个人见要出人命,慌忙离去。
还有的瞧着王三七瞪得好像要掉出来的眼珠,惊惧不已。
乔翎抄着手站在树下,很平静地注视着他。
怕?
有什么好怕的?
王三七出来赚钱买棺材的时候,也没见他害怕天上掉下来一道雷把他给劈死。
断断续续地咯吱声传来,渐渐的,那挣扎的动作和声响都变小了。
终于不动了。
王三七死了。
最开始跟乔翎说话的那妇人起初吓了一跳,赶紧跑了,扭头一瞧,看乔翎不慌不忙地还站在那儿,迟疑之后,又小跑着回去,隔着一段距离,叫她:“快跑啊!”
她急得跺脚:“再不跑,京兆府的差役就来了!”
乔翎瞧着她,由衷一笑。
她心想:东都城里虽然王八蛋很多,但还是有好人的。
“没事儿,”乔翎说:“姐姐,多谢你的好意,你赶紧回家去吧。”
她顺势往树下台阶上一坐,同时取出了自己的佩刀,往脚下一支:“跑,是打不过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我不需要。”
第67章
乔翎在那儿坐了约莫一刻钟, 就有京兆府的差役闻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先瞧一眼被吊死在杨树上的王三七,见他果真死了, 登时脸色大变!
这才掉头去看乔翎。
见这女郎生得结实美丽,手持长刀, 又能只凭一己之力吊死一个成年男人……
几个差役有此忖度, 说话倒还客气。
领头的上前几步,向她示意王三七:“人是你杀的?”
乔翎不答反问:“你们是负责这一片儿的差役?”
领头的差役被她问得一怔,眉头皱起, 倒是答了:“是又如何?”
乔翎便指着王三七还被吊着的尸体,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他一直都在这附近活动,敲诈勒索, 搅扰民生?”
那差役脸色微变, 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跟你说得着吗?!”
又吩咐左右:“将人犯拿下!”
随行的几个差役拔刀逼近。
乔翎看得微微一笑。
她回想先前在神都时白大夫同自己说的话,再对比如今东都城内的风气和那车把式言语之间透露出的讯息……
乔翎意识到,她的确来到了百年之前。
再推算一下时间,大概就是东都之乱的前夕!
白大夫与北尊联手平定了东都乱局, 在此之后, 帝国的中枢由东都重新被转移回了高皇帝所设置的神都!
若真是如此……
乔翎心里边倏然间涌现出一个念头来, 再一抬眼, 不禁背过手去, 神色凛然,威仪十足地道:“大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她从前毕竟做过从四品的京兆少尹,气势又拿捏得很足。
差役们也知道东都多有显贵出没, 见状为之所慑,倒真是暂且停了动作。
领头的神情狐疑,又瞧了她几眼,拱手道:“敢问娘子怎么称呼?”
乔翎回想起自己当初在越国公府一案结束之后专程去调阅过的那些文书来。
东都之乱后,北尊和白大夫其实都没在官方的正式记述之中留下名姓。
彼时主持了迁都事宜的,是废帝朝的夏太常和宰相祖有德。
乔翎便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问了句:“祖相公,知道吗?!”
几个差役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
祖相公!
对于几个基层差役来说,这简直是天上的神仙!
领头的差役不自觉地躬下身去,语气紧跟着恭敬起来:“敢问娘子是祖相公的……”
“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乔翎居高临下地训了他一句,紧接着便去解开自己先前拴住的那匹马,翻身上去:“前面带路,往祖相公府上去!”
几个差役都给镇住了。
领头的有点犹豫——这,这还死了人呢!
可是这小娘子看起来底气这么足,好像真的跟祖相公有关系呢。
要真是祖相公的亲眷,那弄死一个泼皮,还算得了什么!
几个下属也有点踌躇,脑子迅速转了一圈儿,还是觉得不能为了王三七冒得罪宰相亲眷的险。
又觉得奇怪——真要是跟祖相公有关系,她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去祖相公府上?
可要说没关系,那就更奇怪了——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就敢登祖相公的门?
几人都觉得这事儿云里雾里的,很看不透,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
领头的想着不必急着得罪人,要是这小娘子诓人,事后再收拾她,也来得及!
当下赶紧点了两个下属,吩咐他们说:“王三七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吊死了……”
“赶紧把他给放下来吧,找张席子盖住,等我回来再说。”
下属自无不应。
那领头的差役则亲自领着乔翎,往祖相公府上去了。
……
今日乃是休沐,祖相公倒真是在家。
那领头的差役带着乔翎一路来到祖家门外,相隔数米,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宰相门前七品官,平白无故的,他哪里敢往前靠?
乔翎倒是不怕,大大方方地催马过去,到了门前,翻身下来。
祖家的门房见有人来,赶忙上前。
乔翎便从袖中取出官印和告身,在他面前迅速晃了一下:“我有紧急公务,要去面见相公!”
又自然而然地将东西收起,同时递了缰绳给他:“劳烦小哥,替我喂一喂马。”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为从容。
门房丝毫没有起疑。
要官印有官印,要派头有派头,这有什么好起疑心的呢!
他还笑呵呵地问了句:“太太您怎么称呼?”
乔翎亦是从容:“我姓乔。”
门房便客气地叫了声:“乔太太。”
乔翎又向后招招手,叫那几个同行的差役过来。
早先往这边来的时候,差役们还存着一点疑窦,想着这小娘子是不是耍诈,扯祖相公的虎皮糊弄他们。
现下见她神态自若,还能吩咐祖家的门房做事,哪里还会不信?
尤其这会儿她竟还大大方方地招手叫他们过去……
几个差役面如土色,瑟瑟地过去了。
祖家的门房看得有点迷糊。
那边乔翎便不慌不忙地吩咐他:“叫几个人出来,把他们扣住,听候相公发落!”
这虎皮往外一扯,门房登时凛然起来:“是!”
乔翎又扭头瞟了一眼几个差役:“管好你们的嘴,要是在这儿胡说八道,坏了相公的事,要你们的狗命!”
几个差役低眉顺眼,瑟瑟发抖:“是!”
乔翎又叫祖家的人:“领我去见相公!”
如是叫人带着进门,一路往前院茶室去了。
乔翎见状就知道这是要带着自己走流程,先递名字过去,再叫相公决定要不要见自己——宰相可不能说见就能见到的!
只是她想着时间宝贵,便不迟疑,当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长条状檀木盒,打开一线,叫守在外边的外书房管事来看。
那管事探头瞧了一眼,先自窥见了内里禁中圣旨的纹路,脸色顿变!
乔翎遂将那木盒合起,重新收入袖中:“你知道这是什么,是不是?”
那管事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青蛙,神色紧迫地点了点头。
乔翎便微微一笑,说:“去禀告相公,我有要事,即刻就要见他。”
那管事向她行了一礼,应一声之后,小跑着往书房里去了。
祖相公此时还在接见几位客人,陡然听见门外管事出声,不禁皱起眉来:“我不是说了,不要过来搅扰吗?”
管事的声音带着点忐忑,但却很坚决:“相公,是大事,须得立刻禀报给您!”
祖相公听得脸色微变——这种时候发生的大事。
不只是他,书房里的几位客人也都变了脸色。
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什么事?”
管事低声道:“相公,有禁中的旨意……”
祖相公眸光猛地一震!
……
往静室去的路上,祖相公想了很多很多。
禁中的旨意,什么旨意?
未经政事堂就下发过来……
天子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绪微有不安,脸上神色倒是从容,到了静室推门进去,却是一怔。
来的并不是内廷的中官,竟是个年轻女郎……
乔翎微有些惊奇地瞧了这位老者一眼,回过神来,躬身行晚辈礼:“祖相公,事出突然,我也只能冒昧登门,但愿没有吓着您。”
祖相公迟疑着,低声问了句:“禁中的旨意……”
乔翎遂取了离京前得到的那封圣旨给他看。
祖相公狐疑着接过来瞧了一眼,脸色大变!
“这……”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圣旨是假的。
然而他毕竟不是寻常人,而是政事堂的宰相之一。
禁中所使用的圣旨材质、墨汁浓稠程度,乃至于加盖的印玺,他都是详熟的,对比手中这份,分明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这上边的内容和完全陌生的年号……
祖相公敏锐地抓住了一条讯息:“差遣中书令卢梦卿与京兆少尹乔翎,自神都往东都去查案?”
乔翎目光专注地瞧着他,说:“不错。”
祖相公心内一声巨震,震得他头晕眼花:“神都?”
他下意识道:“迁都了?”
旋即反应过来:“那你——”
“不错,”乔翎很肯定地告诉他:“晚辈乔翎,是时就任京兆府少尹,来自百年之后!”
祖相公如遭雷击:“这,这可真是……”
短暂地惊骇之后,政客的本能开始上涌:“你来找我,这说明——”
“不错,”乔翎为之莞尔,语气鼓舞:“正如相公所想,您所筹谋的事情,成了!”
祖相公起初怔然,良久之后,终于稍显恍惚地笑了一笑。
只是因为事关重大,他尤且有些狐疑:“百年之后的来客,这……”
乔翎回想起离开神都往东都来的路上,卢梦卿同她说过的关于这位祖相公的八卦……
她就顺手把往祖相公的同僚身上扣了个黑锅:“这会儿朝中还有位万相公是不是?”
乔翎目光清澈,神情同情,语气愤愤不平地跟祖相公说:“万相公在日记里边捏造谣言,说您有很严重的痔疮,后期理事的时候都要坐在马桶上才行!”
她痛心疾首:“人心真是太可怕了,这种话他都捏造得出来!”
祖相公:“……”
“什么?”
祖相公勃然大怒:“万沛霖那个畜生,居然在日记里留下了这种话?!”
“是啊,”乔翎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后来那本日记刊印了很多,传得沸沸扬扬,但还是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质疑,觉得那其实是假的……”
刊印了很多!
传得沸沸扬扬!!
只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质疑!!!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祖相公脑子里嗡嗡作响,怒发冲冠!
一百多年后的子弹,正中眉心!!!
好半晌过去,他才回过神来:“乔少尹,你现下过来,是……”
乔翎就把自己进东都城之后的事情说了:“死了一个泼皮,现在拿我的差役还在外边呢!”
祖相公木然地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又叫心腹管事过来:“给乔娘子找个清净的院子,暂且住下,这是我的贵客,一定要侍奉得恭谨些!”
乔翎向他称谢。
祖相公木然地折返回书房去。
万沛霖这个畜生!
写日记爆我黑料!!
爆我黑料!!!
他爷爷的,什么怨什么仇?!
我哪想到百年之后居然还有一劫啊!!!
不行!
祖相公心想:他既然不仁,我又何必守义?!
我也得写点东西!
对,写点东西!!!
书房里的几个人见他回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领头的是个形容潇洒的英俊青年,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相公?”
左文敬低声问他:“您还好吧?”
祖相公勉强回过神来:“没事儿。”
他说:“我们之前说到哪儿来着?”
左文敬不假思索,便道:“说当务之急……”
“对!”祖相公浑浑噩噩地应了声:“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我的回忆录写出来!”
左文敬:“……”
左文敬心想:他这是去见了谁?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怎么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第68章
等年轻的客人们走了, 祖相公又往前院去见乔翎。
他待乔翎很客气,又同她解释:“事关重大,便不请乔少尹往客院居住了, 你暂且在前院住下,若有差遣, 只管吩咐管事!”
乔翎自无不应。
她此时并不全然相信这位祖相公, 是以并不提同行之人,而是先问朝局:“我从神都一路到了东都,又从东都来到了百年之前, 都说古时民风淳朴,怎么东都城里就乱糟糟的?”
乔翎把自己进城之后遇上的事情一件件说给他听:“满街都是小贼,一看就是有组织的, 这是京兆府失职啊!”
又愤愤地道:“坐车车把式绕路, 骑马有人碰瓷儿,差役尸位素餐,东都城还能更烂一点吗?!”
祖相公听得无奈:“京兆府……”
他说:“现任京兆行事,当真是一团糟,有时候喝得烂醉,一连几日都不往公廨去, 反倒得底下的属官们往他府上去当差。”
“什么?这王八蛋!”
乔翎听得眉毛一竖:“没有人管管他吗?!”
祖相公叹一口气:“他是先帝胞弟秦王的伴读, 儿子又尚了先帝的公主, 我倒真是弹劾过几回, 只是都被当今打回来了, 为之奈何呢!”
乔翎嘴唇张开,欲言又止,几瞬之后,说的却是:“有地图吗?”
祖相公不明所以, 倒还是应了声:“有的,有的。”
叫人去找了来,递过去,又有些不明所以:“你要地图干什么?”
乔翎迅速将那张地图展开,自上而下、从左到右地看了一遍,将各家府邸牢牢印在心里,而后道:“我看看他住在哪儿,晚点弄他去!”
祖相公:“……”
祖相公习惯了朝堂之上文明的明枪暗箭,冷不丁接触到这种风气,倒是有些茫然:“啊?怎么弄他?”
乔翎冷笑一声,酷酷地说:“别管!”
……
乔翎就此同祖相公辞别。
后者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可究竟要发生些什么呢?
叫他说,他又说不出来。
到最后,也只好带着点忐忑地叮嘱她:“乔少尹,万务保重自身啊!”
乔翎铿锵有力地应了声:“好!”
这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暮色降临,华灯初上。
月光照在屋顶上,像是撒了一层雪白的细盐。
乔翎行走在屋檐之下,像是一只敏捷的黑猫,没有叫月光照到分毫。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京兆府。
时间过去百年,帝都从东都迁移到了神都,京兆府衙门的屋舍设置,倒是如出一辙。
这也方便了乔翎。
她瞧见少尹值舍里的灯光还亮着,就知道里边还有人在,如一只蝙蝠一般倒挂在屋檐下,悄悄探头去看。
屋子里点着碳火炉,大抵是因这缘故,窗户开着一线。
公案前坐着的大概是京兆府的某位少尹,大腹便便,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三分愤然,两分愁容。
有个吏员守在旁边,看自家少尹愁眉苦脸的,便探头去瞧了一眼他面前的那份文书,也有些无奈:“您又在看这桩老案子了。”
那胖少尹神情有些恍惚地说:“这是我到京兆府之后,遇见的第一桩案子,只是我没能帮到他。”
吏员看得有些恻然,顿了顿,才说:“这案子没被呈到您手上来,依照京兆府的规矩,赵少尹办了,您不能越权的……”
过去很长时间的事情了,这会儿再提起来,他也觉得不是滋味:“您能争的也都争了,为了这事儿,京兆和赵少尹那时候给了您多少绊子啊,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胖少尹很戚然地摇了摇头:“事情都没有办成,怎么敢说是尽心竭力。”
吏员没再说话,两人就此缄默起来。
如是过了良久,那胖少尹终于将面前那份文书收起,熄了灯,预备着归家去歇息了。
他叫那吏员:“走吧,我在这儿坐着,倒是连累了你,也陪我一起熬着……”
那吏员赶忙道:“袁少尹,您别这么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提着灯,袁少尹关上门,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乔翎大略上听了几句,却是似懂非懂。
等那一星灯火消失了,又潜入房中,撬开锁,取出了方才被那位袁少尹收起来的那份文书来看。
她这才知道,那原是一份状纸。
诉英国公府裴四强夺良家女子为妾,并侵没其家财……
乔翎面无表情地将那份状纸收入怀中,脑海中浮现出英国公府所在,当下不假思索便出发了。
时值深夜,除了鸟叫声和虫鸣声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静。
乔翎寻了个值夜的管事,问明方小娘子所在,终于在一座半荒废的庭院里见到了那个疯女人。
隔着门,她看见了方小娘子,方小娘子也看见了她。
半夜来人,隔着门与她对视,可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只是有点好奇地一歪头,神情疑惑地看着乔翎。
乔翎隔着门,叫她:“柳柳!”
这是状纸上所说的,方小娘子的名字。
方小娘子起初楞了一下。
乔翎有些难过地顿了顿,几瞬之后,又叫了一声,很轻柔地:“柳柳!”
方小娘子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间流下泪来。
乔翎就把锁撬开,走进门去,轻轻地抱了抱她:“柳柳,别怕。”
……
裴四爷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天寒地冻的,室内烧着地龙,热乎乎的,冷不丁一盆冷水泼过来,他立时便打了一个激灵,骇然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来,脑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床前站着两个年轻女郎。
一个不认识,另一个也不认识。
但看起来,她们俩倒好像认识他。
夜凉如水,裴四爷最先注意到了斧头的寒光。
他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紧接着汗出如浆:“来人——”
两个字喊出喉咙,那声音却异常低哑,连这个房间都传不出去。
他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捂住喉咙。
他清楚地知道——完了!
乔翎从怀里取出了那份状纸,送到他面前去,紧接着点亮了一盏灯。
她吩咐裴四爷:“念。”
裴四爷胆战心惊,倒是不敢拒绝,迟疑着将那张状纸接过来,一眯眼,就着灯光,用喑哑的嗓音,颤抖着念了出来:“诉英国公府裴家行四……”
刚念完第一行,他脸色就变了!
他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站在乔翎身旁的另一个人!
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乔翎拔刀出鞘,刀锋点在他的脖颈上,紧接着向上一挑:“继续念。”
裴四爷感知到一股致命的寒意,脖颈处似乎有缓慢的凉意渗出。
他不敢推辞,颤抖着,继续念了下去。
一份状书念完,他手哆嗦得不像样。
乔翎居高临下地觑着他,微微一笑:“没冤枉你吧?”
“误会,误会!”裴四爷眼睛里不由得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来……
乔翎一刀割破了他脸颊,血液迅速流出,蜿蜒向下,濡湿了他的衣襟。
她用刀尖儿点了点裴四爷的脸,紧接着又点点那份状纸:“按个手印吧。”
裴四爷战栗着,用苍老的手掌摸了一下脸颊,哆嗦着将那个血手印按在了状书上。
又沙哑着声音,颤抖着道:“这位太太,我很有钱,我房里有一万两多银票,我去拿来给你……”
“很好!”
乔翎欣然一笑,紧接着一脚把裴四踹翻在地,单脚踩住他的脑袋,又把自己从柴房里捡来的那把钝斧头递给柳柳:“剁!”
裴四爷惊恐不已地瞪大了浑浊的眼睛,两手胡乱地拍着地面,挣扎着,反抗着。
别,求你了……
可这并不能阻止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就像当年一样。
柳柳的身体很虚弱,要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才能挥舞得动那把斧头。
甚至于很难一击断头。
但是对于裴四爷来说,这种缓慢的行刑,其实是恰到好处。
……
乔翎带着柳柳出了英国公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是这一回,她也没有刻意地避开月光。
柳柳像是一只孱弱的小鸟,紧紧地依偎着她。
“别怕,快到了!”
乔翎时不时地宽慰她几句:“晚点我给你开一剂药,你吃下去,好好地睡一觉!”
她没有领着柳柳往祖相公府上去,而是带着她去了……
定国公府。
没有经过门房,就这么直接溜进去,提气一跃,来到了正房的庭院里。
廊下悬挂着白色的灯笼,可知主人家正在举丧,四下里异常地寂静,连守夜的人都没有瞧见。
乔翎听见室内传来男子清朗又漠然的声音:“夜半登门,客人有何贵干?”
乔翎把靠着自己的柳柳放开,叫她自己站住,同时微微一笑,抬声道:“来与世子共谋弑君大业!”
……
乔翎知道,若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倒还可以避开嘲风三太子的眼睛。
可若是再加上一个柳柳,怕就很难了。
再则,即便一时避开了,以后呢?
难道要叫柳柳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
不能。
所以乔翎得去找一个既愿意接收柳柳,在倒帝之前也有能力照顾她的地方。
且这个地方还得叫三太子哑口无言,自愿为她们遮掩。
除了定国公府,还有哪里呢?
……
定国公世子朱宣叫了两个侍女过来,叫帮着柳柳洗澡。
乔翎则就近写了药方出来,劳他一并搜罗了,自己坐在廊下煎药。
朱宣不无讶异地看着她:“你我素昧平生,你犯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敢就这么登我的门?”
他由衷地问:“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吗?”
乔翎瞧着药罐里药物的火候,头也没抬:“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朱宣默然几瞬之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乔翎就说:“那不就得啦!”
内室里帮柳柳洗澡的侍女出来,神情不忍,又有点着急:“世子,乔娘子,柳柳娘子说,她的女儿不见了……”
乔翎听得一惊,回过神来,禁不住用蒲扇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原来柳柳还有孩子?”
她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儿啊!
乔翎就叫朱宣:“朱少国公,来帮我看着药,我去去就回!”
朱宣:“……”
等他再回过神来,乔翎已经不见了。
倒是他手里边多了一把蒲扇。
朱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乔翎。
他心想: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啊。
……
祖家。
祖相公的一天,从一桩血案开始。
才刚起身洗漱,还没来得及穿上官袍,就有亲信来报:“相公,昨天晚上英国公的弟弟裴四被杀了!”
祖相公听得一怔,因与勋贵那边儿没什么交际,倒是很沉得住气:“怎么回事?”
亲信迅速将事情讲了:“今天早晨,四房那边的侍从备了水进去,都给吓了一跳!”
“裴四尸首分离,身体倒在地上,脑袋在桌子上,血流得到处都是!”
“桌子上还摆了一张诉状,控诉裴四强夺民财,又强纳良家女子为妾……”
“状纸上按了一个血手印,看形状和大小,是裴四按的无疑。”
“最底下还有个署名……”
祖相公眉头皱着,问:“署的什么?”
亲信的脸色有些古怪:“署的是‘猫猫侠’……”
祖相公听得一愣:“什么?”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结果亲信很肯定地告诉他:“您没有听错,就是猫猫侠!”
祖相公:“……”
啊?
……
安国公府。
花蝴蝶的一天,从被冤枉开始。
一觉睡醒,家里边忽然间多了一个两脚兽,还不时地用那种古里古怪的眼光打量着它。
花蝴蝶很生气,跳到仆人肩膀上,喵喵叫了起来。
安国公世子梁鹤庭伸手抚了抚它的背,很平和地询问来人:“裴学士,您今次登门,有何贵干?”
裴熙春很客气地道了声“叨扰”,又三言两语将昨夜发生在英国公府的血案讲了。
末了,又将那张盖了血掌印的状纸拿了出来,叫他们看最后的落款。
猫猫侠。
“三太子说,昨夜之事,它一无所觉。”
裴熙春忖度着道:“既能避开三太子的目光,又有着杀人的本领,愿意为无辜之人张目,还涉及到猫……”
梁鹤庭听到这里,也不禁扭头去看花蝴蝶。
这目光惹得这只有好几种花色的猫猫勃然大怒。
大胆!
人,你这么看着猫干什么?!
第69章
裴熙春并不是空手来安国公府的。
他还随身带了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檀木箱。
梁鹤庭起初还有些奇怪——因为安国公府同中朝的关系, 他知道裴熙春的跟脚。
只是两下里并无深交,且裴熙春今日到此,也是为了公务, 完全没必要带一份礼物过来的不是吗?
叫侍从接了,却听裴熙春说:“少国公恕罪, 这东西可不是我要送的, 且也不是送给府上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疑惑:“我也是照吩咐做事罢了。”
梁鹤庭听得一怔。
再一思忖,忽觉骇然。
能吩咐裴熙春做事的人……
他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猜测。
那边儿裴熙春也没有卖关子,当下坦荡地讲了出来:“老师前几日忽然回了中朝一趟, 将这口箱子交给我,让我转送到府上来。”
他略微一顿,一字不错地转述了北尊的话:“老师说, 这口箱子并不是送给安国公府, 只是请世子代为保管。等时机到了,您会把它交给这口箱子真正的主人的。”
这个“时机”,指的是什么时机?
所谓“真正的主人”,又是什么人?
北尊没说。
梁鹤庭知道,本代的北尊是术数一道的天才,卜筮问卦, 当代无出其右。
忽然间来了这么一下……
他颇觉有趣:“老前辈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
……
裴四爷死了, 最先知道的无疑是英国公府的人。
侍女忖度着自家老爷该起身洗漱了, 推门进去, 没见到人, 先瞧见了满地的血。
侍女这时候便心知不妙,往里边去一瞧,就见裴四爷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正摆在桌案上。
那侍女当时就晕过去了。
另一个死命把她搀住,同时手不自觉地一松, 接水的铜盆径自落到了地上,“咣当”一声响!
外边其余人听见,察觉到动静不对,进来一瞧,全都惊呆了!
战战兢兢地去将此事报给了裴四夫人。
裴四夫人这时候已经洗漱过了,闻讯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这老东西终于死了!
她有儿子,有孙子,老东西也已经致仕,几乎没有任何能带给她的东西了。
还是死了好!
裴四夫人往正房去瞧了一眼,看着满地血腥和丈夫孤零零被摆在案上的脑袋,也觉得触目惊心。
再一错眼,就见那颗头颅旁边还摆着一张盖了血手印的文书……
裴四夫人用帕子捂着口鼻,近前去皱眉瞧了,这才在脑海里艰难地扒拉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略微思量之后,裴四夫人终于还是悄悄将那份文书收了起来。
老东西可以死,但最好不要死于非命。
尤其不要在死了之后还留下这种难堪的罪证。
不然叫外人知道,底下孩子们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先叫人去瞧瞧:“看后园里关着的那个疯子是不是还在那儿?”
略顿了顿,又说:“也看看二十六娘子还在不在。”
底下人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惊慌失措地回来了:“夫人,她们娘俩儿都不在了!”
裴四夫人心里边有了底,先警告一句:“这事儿你知道也就是了,管住自己的嘴,别往外乱说话。”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
裴四夫人又使人去请英国公夫妇过来,捎带着差人去把这事儿禀告给太夫人。
家里边出了人命,怎么能不叫长辈和家主知道呢。
如是没过多久,英国公太夫人与英国公夫妇便神色凝重地过来了。
英国公太夫人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一双眼睛已经苍老,却也锋利,如同苍鹰。
素日里英国公府迎来送往,都已经是英国公夫人乃至于世子夫人婆媳俩的活计。
只是这会儿出了人命大案,死的又是她的庶子。
作为嫡母,也作为公府的大长辈,还得她出来压阵才行。
裴四爷的脑袋还被摆在案上,一双眼睛盛着惊恐与悚然,穿越生与死的界限,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不祥之气,注视着每一个踏进这屋子里的人。
英国公太夫人叫英国公夫人搀扶着进去,四下里瞧了一遍,又扭头问裴四夫人:“屋子里的东西,你动过没有?”
裴四夫人叫她问得心头一突,旋即摇头,强笑着道:“母亲,我什么都没动……”
英国公太夫人神色冷厉,叫她:“过来。”
裴四夫人迟疑着,慢慢走了过去。
英国公太夫人吩咐儿媳妇英国公夫人:“给你四弟妹两个耳光,叫她清醒一下!”
她在府里一向雷厉风行,不容忤逆,英国公夫人初听一怔,下意识瞧了一眼婆母脸上的表情,却也不敢请她再说一遍。
当下低声道了一句“四弟妹,得罪了”,紧接着一抬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两记耳光。
裴四夫人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在自己家里,也是被儿媳妇孙媳妇捧着的。
这会儿叫大嫂当众打了脸,一时悲愤不已,只是畏惧太夫人向来的冷厉作风,竟也没敢作声!
英国公太夫人生等着她挨完了打,才跟众人示意了一下裴四爷头颅旁边的位置:“看看桌上的血吧,飞溅出去,就跟摔碎了的冰片儿似的,圆圈状散开。”
她伸手在裴四爷脑袋旁边的位置上拍了拍,面无表情地问裴四夫人:“这里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一点血都没溅上,空出来四四方方一块干净的地方?”
“偏从这地方再向外,又能瞧见有血。”
众皆默然。
英国公太夫人冷笑了一声:“因为这里原先有东西,只是被人拿走了——老四家的,你说是谁把那东西给拿走了呢?”
英国公夫妇听这位年近九旬的嫡母一路抽丝剥茧,将裴四夫人逼到了死角上,心下不免惊骇,又觉钦佩。
裴四夫人为之所慑,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当下臊红着老脸,将自己收着的那份状书交了出来。
英国公太夫人从头到尾迅速瞧了,不禁嗤笑出声:“你们裴家的人啊,真是从来都不会叫人失望!”
又吩咐英国公:“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家里边有人被杀了。”
“母亲!”
裴四夫人急了:“这事儿又不体面,要是传出去了……”
英国公太夫人烦不胜烦:“上天怎么不降一道雷,把你们这些蠢东西都给劈死!”
裴四夫人:“……”
隐隐被扫射到了的英国公夫妇:“……”
英国公太夫人点着状纸上加盖的京兆府的印鉴:“认识字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裴四夫人讷讷无言。
英国公在旁道:“回禀母亲,这意味着这份状书应该在京兆府,且也已经归档了才对。”
英国公太夫人又问:“看见老四脖子上的伤口了没有,是一刀致命吗?”
裴四夫人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回禀母亲,不是。”
英国公太夫人最后问:“若我所料不错,那位方小娘子,此刻只怕已经消失无踪了吧?”
裴四夫人涩声应了句:“是。”
英国公太夫人遂冷笑道:“一个能从京兆府盗走入档文书,出入英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境,最后还带走了一个大活人,且没叫巡夜金吾卫发现的人——你们以为这事儿真能按得住?!”
“他把这份文书留下来,就是为了叫人知道老四为何而死,你们以为把这东西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杀他的那个人,答应了吗?!”
到了,这事儿还是给报到了京兆府。
那张裴四爷加盖了一枚血手印的状书,也终于物归原主,重又回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三个头头,上至京兆尹,下至两位少尹,全都给惊住了!
这……
仵作先去验了尸,而后过去回禀:“裴四爷右侧脸颊上有些擦伤,较之左侧脸颊更重,应该是曾经被人踩在地上过。”
“致命伤在脖颈,被人暴力切断脖颈,伤口处的痕迹很粗糙,深浅不一,应该是砍了很多下才砍断的……”
京兆尹和赵少尹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那根脖子,神色悚然。
活着的时候,看人抡着斧子把自己的头剁掉……
真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赵少尹的感觉要更加地真切一些。
因为他也看过了那份状书。
并且他也清楚地记得,那张案子的尾,是他帮裴四爷收的!
裴四爷因为这事儿死了,方小娘子消失无踪,那他又会如何?
赵少尹想到此处,但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生出,蜿蜒着,毒蛇似的,慢慢地爬上了脊背……
京兆尹倒是无知无觉。
他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哪里会记得这种小事?
京兆尹只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很恐怖。
因裴四爷身份特殊,他还亲自往现场去瞧了,叫死人的那双眼睛注视着,当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京兆尹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早退了,回家去找个道士和尚的给念念,驱驱邪……
京兆尹走了。
赵少尹浑浑噩噩,胆战心惊。
袁少尹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看,再瞧一眼桌面上的那份状纸,心下惊疑不定。
这……
他悄悄去打开自己昨晚锁住的那个抽屉,拉开一瞧,果然见里头那份状书已经不翼而飞了!
既然如此,现下重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份,不是失踪那份,更是哪份?
袁少尹起初惊骇,回过神来细细地一想,心头忽地涌上来几分快意。
这血案……发生得真好啊!
思来想去,他趁人不注意,又找了几桩自己无能为力的冤案记档塞进那抽屉里了。
……
裴四爷被杀了。
这是谁干的?
不知道。
唤作“猫猫侠”的落款倒是留了一个,可谁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只猫妖?
一个养了猫的人?
还是说对方在搞抽象?
裴四爷是英国公的弟弟,儿女众多,又曾经官居从四品太常寺少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忽然间死了,且还是被砍头这种凶残的手段,在朝中实在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天子知道之后,下令京兆府与大理寺联合彻查此案,而在这两处之外,还令中朝暗中查访,务必要将这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京兆府这边儿,京兆尹是不做事的。
袁少尹推说与裴四爷不熟,将锅甩给了赵少尹。
赵少尹倒是真的很想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大理寺那边儿,也是一筹莫展。
凶器就在案发现场摆着,行凶原因也很明确,可凶手是谁?
方家早就没人了。
唯一一个愿意为方小娘子出头的老管家,也死在了京兆府的棍棒之下。
那会是谁呢?
两方碰头研究了一下,都没有头绪,最后果断地把锅踢给了金吾卫!
凶案的夜里发生的,你们金吾卫又担着巡检京师的差事,那贼人带这一个大活人趁夜逃走了,你们居然一无所觉?
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
搞得他也很恼火:“他们怎么不怪盘古为什么要开天辟地?”
要不是盘古开天辟地了,哪还会有后边这些事儿!
这事儿在京中闹得不小,邢国公夫人有所耳闻,悄悄问他:“状纸上说的,可都是真的?”
左文敬皱起眉头,神色沉郁地点了点头。
邢国公夫人叹一口气,嘱咐他说:“宁肯被人说是无能,也不要去出这个头,拿什么凶犯。实在不成,大不了就辞官回来,家里又不是缺你那一口饭。”
她由衷地说:“真是丧尽天良啊,他不死谁死!”
……
定国公府。
柳柳服药之后,一直昏睡不醒。
朱宣叫侍女在旁边守着,又叫厨房提早备着饭。
柳柳还睡着,但小柳柳睡不着。
英国公府里的人管她叫二十六娘子,但乔翎不喜欢这个名字。
给她重新改一个名字呢,又没有那个身份。
遂借了她母亲的名字,暂且管她叫小柳柳了。
小柳柳起初被人拎过来,四下里没一个熟人,还有点害怕,大眼睛里动辄就涌出来两汪泪。
朱宣端坐在窗前翻书,就看乔翎就像一只大鸟一样,抱着小柳柳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一时跳到屋顶上去,快活地大喊一声:“哇!”
小柳柳咯咯直笑,也说:“哇!”
乔翎又抱着她飞到院子里那棵落了叶的梧桐树上,快活地大喊一声:“芜湖~”
小柳柳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喊一声:“芜湖~”
吵得朱宣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这时候外边亲信来报:“少国公,金吾卫的左中郎将和大理寺的宁少卿都往京兆府去了,大概是要商议英国公府的案子……”
朱宣应了声:“知道了。”
再一抬头,就见乔翎已经牵着小柳柳的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
乔翎把小柳柳暂且托付给他:“我去京兆府看看。”
朱宣知道她的本领,但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些。”
乔翎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她转身向外走,小柳柳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看她走得远了,才忽然间觉出害怕来。
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大喊一声:“阿翎姐姐——”
朱宣快步追过去,柔声叫住她:“阿翎姐姐有事要做,晚点就回来啦!”
小柳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摇摇头,又哽咽着叫了一声:“阿翎姐姐……”
乔翎听得无奈,只得折返回来,对着这小姑娘想了会儿,很快有了主意:“那就一起去吧,正好再跟朱宣借辆马车用!”
……
京兆府。
京兆府、金吾卫、大理寺三方都派了人过来,聚在一起,共同商议昨夜发生得这场血案。
会场之外,一位紫衣学士立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眉头皱着,神色肃穆,看向:“三太子,昨夜之后一直到此时此刻,你可曾发现凶犯的踪迹?”
旁边扶手处立着一尊木雕的嘲风兽首,寒风中,活动几下肢体,就此活了过来。
它看向京兆府门外。
在那里停驻着一辆马车,定国公世子朱宣带着一个小女孩坐在上面。
它又转头看向近处正在举行三方谈话的会议室。
就在会议室另一边儿的屋檐下,蝙蝠似的挂着一个年轻女郎,正在伸着耳朵听三方探讨案情。
她就是昨晚血案的凶手。
只是,它有什么必要说出来呢。
最后,嘲风三太子就摇了摇头,语气很无辜地说:“真糟糕,我什么都没发现!”
第70章
乔翎挂在屋檐底下听了个大概, 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就当下东都城里几方衙门的办事能力,实在不像是能把她搜罗出来的样子。
再则,就算是真的搜罗出来了, 也抓不住她啊!
京兆府门外的大街上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儿途经,小柳柳坐在马车上, 透过拉开一半的车帘, 大眼睛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这么一看,可不就瞧见那红彤彤的糖葫芦了?
她并不知道那是可以吃的东西,只是觉得那东西鲜艳得漂亮。
盯着看了几瞬之后, 又很渴盼地扭头去看朱宣。
她在英国公府待得久了,年纪虽小,但也被训诫得很懂事了, 不该说的就不会开口说。
只是毕竟还小, 脸上还装不出来若无其事的样子。
朱宣见状,就知道她想要。
定国公府与皇室之间的龃龉,近来在东都城内闹得不小。
他今次出来,又是存了一点探听消息的意思,便没有乘坐自家专用的马车,捎带着连侍从都没带。
而英国公府的血案刚刚结束, 三方衙门往京兆府来聚头, 最好也不要叫小柳柳现身才好。
他略微思忖, 便有了主意, 将车帘全然放下, 遮住外边可能会有的视线,又叫小柳柳耐心在车上等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小柳柳很乖地应了声:“好!”
朱宣又叮嘱车夫:“仔细着车里边的动静,我马上就回来。”
车夫也应了声。
京兆府门前车马并不很多,那小贩儿也无意在此停留, 扛着那一束糖葫芦赶路呢,忽然间听见后边有人在叫自己。
回头一瞧,登时就惊住了!
他哪能想到叫住自己的竟会是个如此俊美昳丽的年轻郎君?
朱宣早习惯了别人见到自己之后的态度,倒也从容。
取了一块碎银子递给他,自己从草靶子上挑了支最漂亮的,预备着带回去给小柳柳。
又禁不住想:她吃不吃?
略一迟疑,遂又抽取了一支下来。
旁边传来乔翎感动的声音:“朱宣,你真好,还有我的份呢?”
朱宣初听惊了一下,回头去瞧,同时莞尔:“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自然而然地递了一支糖葫芦给她。
乔翎道了声“多谢”,一边送进嘴里,一边跟他一起往马车那边儿走:“就是刚刚……”
她低声把自己听见的大略上讲了讲,又从袖子里掏出来好几张文书,献宝似的给他瞧:“你看!”
朱宣不明所以:“这是……”
接过来展开瞧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状纸。
他有些讶异:“这是哪儿来的?”
乔翎正美滋滋地在舔糖葫芦上的那层糖,闻言随口说了句:“京兆府里得来的啊——还是从我找到状告裴四文书的那个抽屉里边找到的!”
朱宣下意识道:“你上一次过去的时候,这几张状纸也在里边儿?你怎么没一起拿上?”
“上次去的时候还不在,”乔翎说:“是新放进去的!”
朱宣:“……”
好家伙,你们还搞成产业链了……
两人边说边走,耳朵里听见身后有达达的马蹄声传来,也没在意。
这本来就是大街上嘛,有马蹄声不是很正常?
哪曾想拿马蹄声竟然在他们身后停下了。
乔翎跟朱宣都怔了一下,对视一眼,而后齐齐回过头去。
却见身后一行轻装武士,领头的是潇洒利落的青年。
那青年定睛瞧了朱宣之后,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原来真是少国公,我起初还以为是看错了……”
朱宣认出他来,赶忙还礼:“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又神色自若地同乔翎解释:“这是我家故交,金吾卫的左中郎将。”
乔翎很客气地朝这人点了点头。
朱宣又跟左文敬介绍乔翎:“这位是我的朋友乔娘子。”
左文敬彬彬有礼地朝乔翎欠了欠身。
再转向朱宣,又说:“昨天嫂嫂还跟我说起来呢,她在家里常日无聊,少国公若是不嫌弃,就过去跟她说说话……”
朱宣知道,他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一番好意,心下感激,口中笑着应了,又顺嘴问了句:“你到这里来是?”
左文敬便叹口气:“还不是为了英国公府的事情!”
乔翎刚刚还在京兆府里边见过他,记得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
这会儿当着朱宣的面,他倒是说了一句:“有查这案子的精力,去做点别的多好!”
朱宣轻笑不语。
左文敬知道他的脾气,对他这反应也不觉得奇怪,因公务在身,再说两句,便与他们别过。
等他走了,乔翎不禁道:“他姓左,又与你是世交,想必是邢国公府的人?”
又想:说不定是师姐的太太爷爷呢!
朱宣应了声:“是。”
乔翎就说:“这个人还不错!”
朱宣很认真地应了声:“文敬人品贵重。”
两人一路议论着登上马车,投喂小柳柳一支糖葫芦,而后一道折返回定国公府去了。
他们在议论左文敬,左文敬心里边也记挂着这事儿呢。
他不是爱说人是非的人,只是邢国公府与定国公府也算是世交,先前定国公府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他不免就格外地关注朱宣几分。
等到下值回家,还是没忍住,悄悄去跟邢国公夫人说:“我今天从京兆府出来,瞧见光远了!”
光远是朱宣的字。
邢国公夫人听得一愣:“好端端的,他去京兆府干什么?”
左文敬赶紧否定:“他不是去京兆府,是跟个小娘子在那儿闲逛,赶巧了路过的……”
邢国公夫人还没有说话,邢国公就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了。
“什么?!”
邢国公兴致勃勃:“光远有个相好的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你急什么?叫小五说完!”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相好的小娘子,就瞧见他们一起结伴,买糖葫芦吃……”
左文敬倒是没把事情说死了,只是如实阐述:“我刚开始看背影,还没敢认呢,等他们回头了,才算确定。”
邢国公特别肯定地说:“那肯定是了——不是相好,谁结伴儿买糖葫芦?光远又不是那种风流浪子!”
他轻叹口气,有些唏嘘,也有些释然:“这时候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说说话,也是好的。”
“是啊,”邢国公夫人也说:“遇上这种事,谁心里边不难受呢!”
又禁不住好奇地问:“是哪家的小娘子?”
左文敬摇头:“头一次见,我不认识。”
邢国公很八卦:“漂亮吗?”
左文敬有点无奈:“都说了是头一次见,怎么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看?太没礼貌了吧……”
……
定国公府。
乔翎用了晚饭,再把小柳柳哄睡了,就预备着出门去。
朱宣叫她:“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乔翎果断摇头:“杀鸡焉用牛刀!”
再看一眼天色,又跟他说:“放心吧,午夜之前,我肯定回来!”
从那个新抽屉里找到的几件旧案,乔翎暂且还没有进行调查,那就不必急着出手。
但是裴四案权责清楚分明,又从裴四那老王八处得了口供,怎能不料理干净?
乔翎盘算着先去与裴四交易的赵少尹那儿走一趟。
夜色正浓,宵禁将至,坊外道路上的行人都少了。
乔翎依据先前瞧过的那张地图,一路寻到了赵少尹所在的坊内,正预备着潜入进去,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了短促的一声猫叫。
喵!
乔翎听得一愣,紧接着就是一喜——难道是猫猫大王在这儿?
四下里一打量,却也没有寻到踪迹……
乔翎立在夜色之中,一时奇怪起来,想了想,又蹲下身来,叫了几声:“猫猫大王?大王?”
没有任何猫跑出来。
难道是刚刚有只猫从这儿路过,无意间叫了一声?
乔翎没再多想,左右瞧瞧,见无人注意,悄悄地潜入到了赵少尹家。
……
花蝴蝶一路狂奔,风驰电掣,回到了安国公府。
刚进院子,就喵喵喵大声叫着摇人。
梁鹤庭从里边出来,有些莫名:“什么,你真见到那个猫猫侠了?”
花蝴蝶很振奋地又叫了几声。
梁鹤庭更吃惊了:“什么,她真的有猫?!”
花蝴蝶竖着尾巴,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妒忌!
凭什么那只猫可以叫猫猫大王,而我就只能叫花蝴蝶!
我也要叫猫猫大王!
这名字多威武?
到时候见了面,我要跟它打一架!
打赢了的才能叫猫猫大王,输了的叫花蝴蝶!
花蝴蝶听仆人细细地说了那案子的首尾,就觉得这事情绝对不会就此结束的。
裴四死了,可别的人呢?
方小娘子的事情,又不是只有裴四一个人参与了!
京兆府里边儿,也有人跟他打配合呢!
这个人会是谁?
花蝴蝶去跟自己两看生厌的朋友凤花台商量这事儿。
凤花台是中朝里的一只白羽鹦鹉。
它就忖度着说:“应该是那个姓赵的少尹吧?这种事,找京兆尹,有点小题大做了。”
花蝴蝶也是这样想的。
赵少尹的府邸与安国公府同在一坊,离得也不算远,花蝴蝶既起了这心思,便与凤花台相约着一起在赵家前门后门处蹲守。
它蹲守后门,凤花台蹲守前门,哪边儿瞧见了可疑人选,就去通知对方!
今晚上就是凤花台先发现了有人过来,飞过去通知花蝴蝶,它才急匆匆赶过去的。
梁鹤庭听它说完全程,心下讶然:“你们没跟别人说吧?”
花蝴蝶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这不讨喜的仆人,以为猫没有大局观呢!
梁鹤庭带着花蝴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赵少尹府上的后门外。
良久之后,他终于感应到了空气中一点难以察觉的微妙波动。
月光投到半空当中,夜风吹动了裙摆。
那来客像是漆黑深夜里一朵冷若冰霜的血色红花。
……
乔翎叫赵少尹给写了两份招供文书,历数他这几年来的不法事迹,末了,干脆利落地把人给了结了。
两份招供文书,凶案现场留了一份,她自己带了一份走。
再觑一眼天色,就快要到午夜时分了。
乔翎循着自己来时的路径,预备着要离开赵府,才刚要踏出门,忽觉不对。
她身形隐藏在夜色之中,抬头去看,就见对面屋檐上蹲坐着一只好几种花色的猫。
正歪着头,瞪着一双圆眼睛,很好奇地看着她。
视线再往上一抬,半空中还盘悬着一只白羽鹦鹉。
咦?
乔翎起初一惊,回过神来,旋即失笑。
这不是凤花台嘛!
那这只猫……
她心有所悟,倒是不怵,按部就班地离开赵府,到后门外墙外,便见此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年轻郎君。
月白色圆领袍,大袖翩翩,风仪雅正。
几瞬之后,那只猫猫与那只白羽鹦鹉一齐出现在了墙头上。
花蝴蝶喵喵叫了几声。
凤花台蹲在墙头上,替它担当翻译:“猫猫侠,你的猫呢?”
又说:“你身上有种叫猫很亲切的气味呢!”
乔翎看看鹦鹉,看看猫,最后再看看旁边那俊雅非凡的翩翩公子,心里边实在觉得奇妙极了!
如若她所想不错,这该是安国公府的人——是婆婆的先祖啊!
又有点好奇:猫猫大王是只狸花猫,猫猫大王的妈妈也是只狸花猫,这只猫怎么这么花?
她刚预备着说话,忽然听见了远处往这边来的马蹄声。
凤花台反应得最快:“是巡夜的金吾卫来了!”
梁鹤庭说:“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凤花台恋恋不舍地看了这位猫猫侠一眼,拍拍翅膀飞走了。
花蝴蝶舔了舔嘴巴,想一想,从墙头上向下轻轻一跃。
乔翎很识相地一伸手,把这只美丽强壮的猫猫接住了。
花蝴蝶趁机在她身上嗅了嗅,更加确定了——这个人身上就是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味道!
梁鹤庭有些惊奇,很少见花蝴蝶这样亲近一个人的。
夜凉如水,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乔翎悄咪咪地伸手去摸小猫猫的背,跟猫猫大王一样,滑溜溜,软乎乎的!
马蹄声渐进,谁都没有躲藏的意思。
这是在坊内,并没有宵禁,他们要是躲躲闪闪,岂不是自曝其短?
原以为就该这么平和地过去的,哪知道不一会儿,那马蹄声居然停下来了。
乔翎听见有道稍显熟悉的声音,迟疑着叫了声:“……乔娘子?”
她回过头去,正对上了左文敬神色相当复杂的脸孔。
……
左文敬起初还以为自己是认错了。
只是那位乔娘子的身量在东都女儿们当中也算是高挑的,穿的又是一身明媚的石榴裙,实在是很好辨别。
试探着叫了一声,原来还真是她!
再看她旁边的人……
最开始左文敬下意识以为是朱宣,哪知道等对方回过头来之后,他才认出来,原来是梁少国公!
他心想:这是萍水相逢?
再一看,这位乔娘子怀里还抱着梁少国公那从来不理会外人的爱猫……
左文敬当时就给惊住了!
上午跟朱少国公逛街吃糖葫芦,晚上跟梁少国公散步摸猫……
乔娘子,你吃得真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