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要说东都城里最为万千少女所爱慕的郎君, 首屈一指的便是定国公府的朱少国公。
为什么?
因为他好看!
特别好看!
一个年轻郎君生有一副世所罕见的昳丽面容,还有着良好的家风和顶尖的家世,他能有什么短板?
没有短板!
紧随其后的大概就是安国公府的梁少国公了。
只比朱少国公稍微差那么一点。
这两人不仅年纪相仿, 性情上也有些相似之处,都不爱热闹。
平日里除了当值, 很少出门, 叫诸多想要在外来个浪漫偶遇的年轻男女怨念不已。
谁能想得到居然有一位神人,一天之内能把他们俩都集齐了?!
左文敬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
相较于他的木然,乔翎的神色特别坦荡, 还很主动地跟梁鹤庭介绍:“这位左中郎将是我的朋友!”
他是朱宣的朋友嘛!
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乔翎的朋友了!
梁鹤庭与左文敬同为公府之后,当然也是认识的, 当下礼貌地颔首示意, 算是打了招呼。
左文敬有点忧伤:“乔娘子,梁少国公,你们这是……”
乔翎听到“梁少国公”这称呼,心里边便有了底。
果然是婆婆的先祖!
那边梁鹤庭很温和地回答了左文敬的问题:“随便出来走走,散散心。”
左文敬不是爱多事的人,见状也不好深问。
只是前脚才瞧见这位乔娘子跟好友一起吃糖葫芦, 后脚半夜发现她又跟梁少国公散步撸猫, 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
邢国公府。
天色未明, 房里的座钟便响了起来。
邢国公起身预备着去上朝, 穿戴整齐了到前厅那儿一瞧, 就看弟弟正坐在那儿出神。
他知道左文敬昨晚上值夜,大概也是刚回来,一边坐到桌前准备用饭,一边关切地问了句:“小五, 怎么不回房去睡?”
左文敬自恍惚当中回过神来。
他记得自己哥哥特别喜欢八卦,还特别懂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纠葛。
这会儿就略有些好奇地问他:“大哥,你说一对年轻男女大冬天的,半夜出去散心,是什么关系,朋友?”
邢国公:“……”
邢国公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么冷的天,谁家好人大半夜出去跟朋友遛弯?聚在一起喝个酒,吃个锅子,多好?”
他特别懂地告诉弟弟:“肯定是一对儿!”
左文敬:“……”
左文敬禁不住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
邢国公断然否决,想了想,又觉不对,赶忙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要是他们中间有一个情绪特别黯然、面容特别憔悴,也就是说遇上了什么难熬的大事儿的话,倒也有可能是朋友出了事儿,陪着出去走走——有吗?”
左文敬回忆了一下,还是摇头。
两个人气色瞧着都挺好的。
一来二去的,邢国公的好奇心也给勾起来了。
侍从送了膳食过来,他一边吃,一边八卦不已地问了句:“谁啊?听起来,这俩人里边,起码有一个你是认识的。”
左文敬就坐到他面前去,先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邢国公应了:“好,我不说。”
左文敬知道他大哥这个人八卦归八卦,嘴巴还是严的,也就放了心。
他低声告诉邢国公:“是梁少国公。”
邢国公险些一口粥喷出去:“啊?!”
转而又精神起来了:“这是什么热闹?怎么铁树都一起开花了,先是光远,又是梁少国公!”
左文敬:“……”
左文敬只觉得一言难尽。
可不是吗,开的还是同一树花!
大抵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变幻太明显了,邢国公看个正着,若有所思:“看你这个神态,我怎么觉得这里边儿还有事儿呢……”
左文敬一个人憋得难受,就跟他说了:“跟光远和梁少国公在一起的,是同一个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旁若无人地加入到了进去:“什么?!”
她震惊不已:“那小娘子脚踏两条船?!”
又由衷地觉得敬佩:“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手段啊!”
普通人能把到一个就不错了,人家一下子把到了两个!
邢国公似信非信:“是不是哪里误会了?我看那两位不是那么容易陷进去的人。”
左文敬其实也很犹豫,只是:“可是我看那位乔娘子还抱着梁少国公的猫呢,要不是关系真的很好,梁少国公怎么会把自己的爱猫交给她?”
邢国公脸色凝重。
邢国公夫人战术后仰。
夫妻俩对视一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
左文敬一行人走了,乔翎同梁少国公才正式开始叙话。
说是叙话,其实是那只猫猫借了梁少国公的嘴跟她交谈。
梁少国公转述了猫猫的话,问她:“猫猫侠,你的猫呢?”
花蝴蝶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不太真切,遂又补了一句:“就是那个猫猫大王!”
乔翎瞧着面前的这只花猫,心里边不由得涌现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来。
思绪略微一转,倒是也没有隐瞒。
“我跟它因为一些意外分散了,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不过,如果你真的我想的那只猫的话……”
乔翎豁然开朗:“或许你可以帮我找到它呢!”
花蝴蝶初听有点迷惑。
再一想,人丢了,就有人满大街的去问其余人:“有没有见到这个人?”
那么猫丢了,就满大街的去问其余猫:“有没有见到这只猫?”
这很合理嘛!
花蝴蝶煞有介事地“喵”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人,猫会想办法替你找猫的!”
乔翎看它胡子一翘一翘的,实在是很可爱。
当下笑眯眯道:“不只是替我找,也是替你找啊——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我们猫猫大王是你的后代呢!”
花蝴蝶惊得瞪大了眼睛:“喵?!”
……
早就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乔翎见有些晚了,也的确有话要谈,索性就跟着梁少国公去了安国公府,又请他使人往定国公府去送信,告诉朱宣她今晚不回去了。
梁少国公也应了。
如是两人一猫一路到了安国公府,管家看见,先自吃了一惊,继而热泪盈眶:“这是我们少国公带回来的第一个小娘子……”
乔翎:“……”
梁少国公扭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定,旋即莞尔。
管家着急忙慌地张罗着叫人看茶,知道乔翎今晚要留宿于此之后,又亲自收拾客房去了。
乔翎礼貌地谢过了她,又叫梁少国公领着,一路来到了安国公府的静室里。
她先取了自己收着的那道圣旨给梁少国公瞧,末了,又把先前同祖相公说的那些话同他说了一遍。
梁少国公听得惊骇不已,那边儿乔翎已经很好奇地在跟花蝴蝶说话了。
“猫猫大王是只很漂亮也很壮实的狸花猫,我见过它的妈妈,也是只狸花猫——真奇怪,为什么你是花的?”
狸花猫!
两代都是狸花猫!
花蝴蝶聚精会神地听完,眼睛都亮起来了,振奋不已地喵喵叫了几声之后,又赶紧去找仆人帮自己翻译。
看梁鹤庭还在出神,它急得想伸出爪子来挠人。
人,别发呆了啊喂!
不是改朝换代死了个皇帝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猫的后代里出了超级强壮、超级漂亮的狸花哎!!
听见了吗,是超级强壮、超级漂亮的狸花!!!
梁鹤庭任劳任怨地替它翻译过来。
花蝴蝶又美美地在屋子里走起了猫步。
狸花猫!
嘿嘿,狸花猫!
……
梁鹤庭从花蝴蝶尾巴上剪下来一撮毛。
末了,又取了它一滴血。
他将这两样东西摆放在一起,跪坐在地,预备着开始卜卦。
乔翎先前曾经听婆婆说过安国公府具备有一种神奇的传承,亲眼得见,却还是第一次。
她原本是要回避的,只是被梁鹤庭叫住了:“无妨,没什么不能示之于人的。”
乔翎向他致谢,静坐在一边观望,眼瞧着那一滴血忽然间浮空而起,几瞬之后,四下里浮现出一圈晦涩的文字符咒。
那一撮被剪下来的猫毛忽然间燃烧起来,小小的一个火团。
梁鹤庭岿然不惧,伸手去触碰,一缕轻烟徐徐浮现,定睛再看,那一撮儿猫毛已经变成了一根长而翘的猫猫胡子。
乔翎大觉神异!
然而梁鹤庭要做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他取了一滴自己的血,重又开始卜卦施法,几乎相同的流程走完,那滴血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梁鹤庭脸色微变,眉宇间浮现出思忖的神色来。
几瞬之后,他定一定神,重又试了一次。
结果却也没有任何变化。
梁鹤庭蹙起眉来,这个神情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忧郁的仙鹤。
他问乔翎:“乔娘子,你确定你婆婆也在东都吗?”
乔翎见他卜到了猫猫大王的踪迹,原以为婆婆那边儿也该是手拿把掐才对,如何料得到竟然出现了纰漏?
“没找到?”
她实在吃了一惊:“这,不应该呀!”
猫猫大王在这里,婆婆却不在?
又有点担心,难道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梁鹤庭问她:“你婆婆叫什么名字?”
乔翎如实地说了:“琦华,我婆婆的名字,唤作琦华。”
梁鹤庭略微一数算,就知道了:“我四代之后的辈分啊……”
他在数算,乔翎也在数算:“照这么说,我该管你叫太太外公啊!”
梁鹤庭:“……”
“乔娘子,请不要这么叫我。”
梁鹤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说:“你婆婆未必就是我这一脉的后代呢。”
乔翎下意识道:“可你是安国公府要袭爵的世子,婆婆也的确是安国公和大长公主的女儿啊?”
梁鹤庭听得一怔:“什么?”
乔翎以为他没听明白,就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可是鹤公子你的确是要袭爵的继承人嘛!”
“不,不是这句。”
梁鹤庭摇头,神色凝重地问她:“你方才说,你婆婆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
乔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讶异:“是啊,这怎么了?”
安国公府梁氏经常与皇室通婚,婆婆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难道很稀罕吗?
却没成想,这一回,梁鹤庭很肯定地告诉她:“乔娘子,你婆婆现下一定不在东都!”
他说:“中朝里有一面高皇帝亲自炼制而成的宝镜,据说,高皇帝在锻造它的时候,在其中融合了命运和空海的力量——它可以分辨皇室三代之内的血亲!”
乔翎下意识便道:“可是婆婆离你们这个年代……”
这话说完,她倏然间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难道说?”
“不错,”梁鹤庭肯定了她的猜测:“空海是可以沟通万千世界的地方,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你婆婆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她体内流着一半阮氏皇族的血液,如若她果真出现在了东都,那面宝镜一定会向中朝预警的!”
“可是据我所知,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乔翎听得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吗。”
也就在这个瞬间,她脑海中倏然间划过了一道闪电!
那皇长子呢?
如果他也来到了东都,那么,那面宝镜会在第一时间向中朝发出预警!
如若皇长子这一脉的先祖,就是当今天子,那这估计是个你好我好大家好,温馨又有趣的认亲故事。
可恰恰是皇长子这一脉的先祖,夺走了当今的帝位……
如若他落到了中朝手里……
那可就是彻头彻尾的恐怖故事了!
最要命的是,当今很快就会意识到东都城里的暗处已经纠结起了一群反抗他的人。
如果让他得了先手——
乔翎转过脸去,目光一错不错地紧盯着梁鹤庭:“鹤公子,也就是说,任何皇室直系血脉的人第一次出现在东都,那面宝镜都会预警咯?”
梁鹤庭叫她那过于热切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间露出了如临大敌的神色,虽觉犹疑,但还是答了:“不错……”
乔翎轻轻地叹了口气。
梁鹤庭眼睫重又如蝴蝶翅膀一般地抬了起来:“乔娘子,你怎么了?”
乔翎双手合十,好像一只小猫猫在许愿似的。
她先说:“太太外公,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其实我在我们那个世界里,真是很遵纪守法的一个文静小姑娘!”
“……”梁鹤庭有些无奈:“都说了,别管我叫太太外公了。”
又温和道:“好的,我知道你是个遵纪守法的文静小姑娘了。”
“嘿嘿,”乔翎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恐怕我得悄悄潜入中朝去看看了……”
梁鹤庭:“……”
第72章
乔翎眼瞧着梁鹤庭亲自从里间里抱出来一口箱子。
不大不小, 四四方方的一口檀木箱。
她有些茫然:鹤公子这是要干什么?
哪知道梁鹤庭将箱子抱出来以后,却伸手往她面前一推:“若我所料不错,这该是乔娘子的东西。”
乔翎实在吃了一惊!
“什么, 我的东西?”
她神色讶然,只是看梁鹤庭面色郑重, 目光认真, 仿佛也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口箱子并没有锁,乔翎俯下身去听了听,里边静悄悄的, 什么声音都没有。
犹疑着伸手打开,瞧了一眼,不由得怔在当场!
梁鹤庭人在对面, 视线叫箱盖遮住了, 没瞧见里头的东西,只是看她反应,实在好奇:“是什么?”
乔翎神情微妙,若有所思,闻言也没回答,只是扶着那口箱子转一个方向, 叫他自己来看。
梁鹤庭垂眼一瞧, 也怔住了:“这……”
箱子里摆放的, 居然是一整套紫衣学士的衣冠, 并一枚镌刻了“北”字的玉佩!
他愕然当场, 回过神来,再去思量,忽然间冷汗涔涔!
北尊怎么知道乔翎一定会到安国公府来?!
北尊怎么知道乔翎会生出意图潜入中朝的想法来?!
还有最要紧的——他知道乔翎的来处,也知道她要做什么吗?
“难怪……”
梁鹤庭出身安国公府, 身负道脉,天资卓越,备受长辈期许。
他知道北尊是卜筮一道不世出的天才,神秘莫测,也不可避免地对这位同道前辈生出过好奇心。
他曾经问过他的母亲:“我要多久,才能追赶上他?”
安国公听得笑了,而后淡淡地说:“你能问出这句话来,就说明,你永远也追赶不上他。”
那时候梁鹤庭以为母亲的意思是指他过分地看重世俗意味中的强与弱,输了己心。
现下回头再看,他骇然惊觉,其实母亲是另一种意思。
如果他真的了解北尊的实力,根本不会有勇气问出来那句话!
乔翎不明白鹤公子见到那身冠服好像见了鬼似的。
她将冠帽拎出来搁在一边儿,紫袍在身上比对一下,惊讶不已:“感觉还挺合适呢!”
这衣袍很宽大,乔翎也省去了更衣的麻烦,直接套到了自己身上。
这下子她更确定了:“真的是我的尺码!”
檀木箱里还有配套的玄色皮带,梁鹤庭取出来,上前两步,神情恍惚地帮她系上了。
乔翎乖乖地抬着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又问他:“这是哪儿来的呀?”
梁鹤庭目光发飘,缄默几瞬之后,终于涩声告诉她:“这是先前,北尊使人送来的,他说时机一到,我自然会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北尊!
乔翎听得愕然:“北尊?”
她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那位据说扶立了四代帝王的北尊,但是算算时代,想必并不是如今的这位?
再循着这条思路一想,她倏然间明白了方才那电光火石之间,梁鹤庭心头究竟涌现出多少的惊涛骇浪。
北尊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在哪儿,也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乔翎若有所思:“这位北尊,是不是很擅长术数?”
梁鹤庭取了桌上的那顶冠帽来替她戴上,同时颔首道:“不错。”
……
夜色正深。
一抹浓紫倏然间浮现在空气当中,几瞬之后,又如同雾气一般,流动到了另一条街道上。
乔翎辞别了梁鹤庭,预备着先往中朝去探探动静。
她实在是很不放心,如若皇长子落到了中朝手里,叫皇帝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那可真是全完了!
祖相公等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乔翎回忆着自己脑海中的那张地图,过了当前这条道路,再进西街……
就在此时,她怀里边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绵长的一声猫叫。
“喵~”
乔翎楞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从怀里取出来先前梁鹤庭用花蝴蝶的那一撮毛、一滴血做法而成的那根猫猫胡子来。
那根长而弯曲的猫猫胡子好像活过来了似的,抖动几下,忽的浮现出一团莹光。
紧接着化为一只半透明的小猫,跃到地上,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飞奔而去!
乔翎见状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法子实在玄妙,喜的是竟然阴差阳错地在此寻到了猫猫大王的踪迹!
她一路追寻过去,终于来到了一座府邸门前。
那只半透明的小猫停也不停,直接跳墙进去,穿过窗户,往里间去了。
乔翎紧随其后,借着夜色隐藏住身形,四下里转着眼睛打量一圈儿,心下微突。
这东西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门外也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守着,到了里边再瞧,却是岗哨众多,俨然是外松内紧,别有洞天。
那小猫能钻窗户进去,乔翎却不成。
好在她会撬锁,悄悄将锁头扒开,一闪身,进了内室。
才刚站定,就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不像是人,倒像是……
乔翎定睛去瞧,便见一只玳瑁猫火急火燎地冲出来了。
她循着它奔出来的方向去急走了数步,就见火光已经涌现出来了。
正想着去看个究竟,四下里忽的击锣之声大盛:“走水了!”
“快来人啊,走水了!”
乔翎略微错了下神,再一扭头,就见一只健壮漂亮的狸花猫已经势如疾风一般从里头暗室里冲出来了。
来的是谁?
当然是我们的猫猫大王了!
猫猫大王才刚出来,就见房里立着一位紫衣学士,起初一惊——它以为这个紫人跟底下那只老鼠是一伙儿的!
哪知道就在下一秒,那人身上将头上冠帽的黑纱掀起,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大王,是我!”
猫猫大王又惊又喜:“喵!”
一人一猫汇合到一起,猫猫大王急急忙忙地把底下的事情说给她听:“里边有只好大的老鼠,都快成精了!”
又说:“还关了很多动物供它吃嚼,还有被吃得只剩下脑袋的婴儿!”
乔翎心下一凛,眸底寒光乍现。
外边的呼喊声愈发急切,锣声愈发紧密,脚步声如同鼓点,迅速向这边儿逼近。
猫猫大王问她:“怎么办,要走吗?”
“走?”
乔翎冷笑一声,取出断山剑来,徐徐拔剑出鞘:“能让我退走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
寒冬时节,月亮仿佛也蒙着一层冷霜,森森地照在屋脊上,如同落了一片雪。
宅院里的扈从知道今夜出了变故,匆忙打了水来灭火,又要戒备着可能被吸引来的差役和巡夜的金吾卫。
不多时,又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报:“鼠王死了!”
还有人惊怒交加:“这是怎么回事?叫我如何跟上峰交待!”
户部侍郎林野亭立在廊下,只觉得心脏一突一突地跳,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恰在此时,身后的心腹忽的扯了扯他的衣袖,颤声道:“大人,您看……”
林野亭起初不明所以,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紧接着汗毛倒竖!
屋脊最高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人,那紫袍在月色下被照得熠熠生辉。
寒风吹动,那冠帽上的黑纱宛如死亡的旗帜,静静地在这夜色当中招展着。
是中朝学士!
林野亭不假思索,扭头便待离去,下一刻,忽觉身后寒光闪过,剑气四溢,这漫天清辉仿佛都被斩断了一个瞬间!
再回过神来,这府邸周遭已然多了四道剑气垦劈而出的沟壑,如同天罗地网,将整个府邸围困。
与此同时,府内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中朝学士平淡又难掩杀机的声音。
“若有敢趁乱离府者,杀无赦!”
……
就在乔翎拔剑出鞘的同时,相隔千里之外的一处祭坛上,被无极所供奉着的那把断山剑忽然间鸣颤起来。
天地之间,无法有两把断山剑共存。
戍守在此处的教徒见状,大惊失色,匆忙禀告上去:“断山剑显圣了!”
东都城里,乔翎察觉到了剑柄处传来的异动。
断山剑……在颤动。
她起初以为是这柄剑受到了某种感触,再定神去品,忽的惊觉这竟然是天地之间的规则在鸣颤!
乔翎反应过来——她来到了百年之前,这个时候,断山剑应该还是无极手里!
这个时空无法同时容纳两把断山剑!
乔翎感受到了空间的撕裂和异动,下一瞬,天空忽然间裂开一道缝隙,一条闪烁着靛色的长鞭裹挟着雷电的无伤威势,骤然劈了过来。
底下府邸当中忽的冲出两人,拔刀出鞘,漫天清辉当中,猝然出手!
与此同时,天际远远划来一道流光:“是谁敢在无极头上动土?!”
乔翎闪身躲过挥过来的那条鞭子,同时拔剑出招,目光一斜,望向了武器的来处。
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好像是皮肉绽开了一条伤口。
在那伤口的另一侧,乔翎看见了数张笼罩在黑袍之下的苍白脸孔,叫她那双过于森冷的眼眸盯着,面无人色。
下一瞬,一道血箭划现在半空中,持鞭人死不瞑目的人头在半空当中定格几瞬,猛地落到了地上!
一只手穿过那道将要闭合的空间缝隙,接住了失去主人的那条鞭子。
下一瞬,“啪”地一声,卷住地上那两人,那靛色的光闪照亮了大半个天空,将其摔死在庭院中!
乔翎一抬手,那长鞭便如同丝带一般,温顺地落到了她的掌心里。
“看清楚了,”她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觑着缝隙另一边的人:“鞭子是要这么用的!”
天际行进到一半的那道流光倏然间顿了一下,紧接着调转方向,疾逃而去!
……
裴熙春匆忙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他来到门前,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凌厉的剑痕,其幅度之广,剑气之强,世所罕见。
裴熙春心想:难道是师兄回来了?
可这剑气又很陌生。
进得庭院之后,更觉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交锋之后,杀气腾腾的气息,可以想见彼时的攻击有多凶戾。
被扑灭了的那场火尤有余温,袅袅地冒着几缕黑烟。
屋脊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紫衣学士,旁边还卧着一只狸花猫。
见他过来,那位陌生的紫衣学士从屋脊上跃了下来。
她手腕上盘着一条银色的长鞭,叠了几圈,蛇一样地高耸着。
裴熙春走上前去,彬彬有礼道:“这位同仁,请问如何称呼?”
那学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姓乔。”
裴熙春轻轻“哦”了一声,而后莞尔道:“原来是乔学士。”
四下里瞧了瞧,又似乎有些好奇:“先前怎么没在中朝见过您?”
那学士答非所问:“北尊现下可在中朝?”
裴熙春听得心下微动,旋即摇头道:“尊上不知往哪里游历去了。”
那学士便随意地点了点头:“我去中朝等他。”
再没说别的。
裴熙春问了几句,也只知道此人姓乔,至于别的来路也好,出身也罢,俱都是一片茫然。
他实在好奇,只是也知道中朝多有怪士,性情孤僻,不喜言语,也并非奇事。
裴熙春见她不想说,也不深问,只是私下忖度着:听声音,仿佛还很年轻?
他任劳任怨地料理了这边的事情,惊觉还在这儿抓到了户部侍郎林野亭这条大鱼……
再去瞧了里间的密室之后,更知道这次的事情不小了。
裴熙春协同这位学士,并那只狸花猫一起回到中朝。
他并没有怀疑过这位学士的身份。
第一,每位中朝学士身上都佩戴有象征身份的玉佩,他们彼此之间是能够感应到玉佩真假的。
第二嘛,她要真是假的,还敢主动往紫衣学士的大本营里闯?
两人才要进门,忽见那只狸花猫仰起头来,稍显惊奇地看了一眼,而后道:“咦?是凤花台!”
裴熙春知道,它说的是他师傅养的那只白羽鹦鹉。
认识凤花台,还知道凤花台的名字,无形当中也更加印证了他先前的看法。
凤花台原本还在城楼上踱步,听见这声音,探头瞧了瞧,黑豆似的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噢噢噢!
花蝴蝶的重外孙!
它震动翅膀,俯冲而下,很好奇地端详着这只狸花猫。
再一想花蝴蝶之前念叨的话,不禁饶有兴味地试探着叫了句:“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瞟了这只讨厌的鹦鹉一眼,趾高气扬地抬起了脖子,没理会它。
乔翎知道花蝴蝶跟凤花台是好朋友,也知道凤花台一直活到了百年之后。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猫猫大王也认识凤花台?
又禁不住问了句:“它叫你呢,怎么不理它?”
猫猫大王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胡子一抖一抖的:“那只坏鸟可讨厌可讨厌了,不跟它说话!”
它曾经跟琦华一起在宫里住过,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凤花台。
有一次被蛇咬了,那讨猫厌的鸟追着它笑话了好久!
猫猫大王可记仇呢!
深夜时分,中朝内部却是灯火通明。
乔翎怀抱着猫猫大王,一边走,一边摸,一边揉出一副世事变迁、感慨不已的老年强者语气:“时移世易,从前熟悉的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其实是趁机搜寻皇长子和婆婆等人是否在中朝存在过的痕迹。
裴熙春悄悄地去问杨学士:“那位乔学士,您可曾听说过?”
杨学士唯有摇头:“没听说过……”
又去问他老资历的师叔。
他师叔也摇头:“我也不认识啊。”
几人对视一眼,心生疑窦,遂寻了聂学士过来。
聂学士有一门神通,可以辨别言语的真假。
乔翎还在进行老年人的感慨,忽的发觉对面来了一人。
那人到面前来,客气地打声招呼,又状似随意地问了句:“从前好像没有见过学士?”
乔翎从容地瞧了他一眼,语气十分老登地道:“年轻人,试探得太浅薄了。”
“让开吧。”
她说:“这是我跟北尊之间的事情,你无需知道。”
第73章
左文敬昨天晚上值夜, 一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才与同僚换班,回邢国公府去歇息。
结果才睡下一个多时辰, 便又被人匆忙叫起来了。
邢国公上朝去了,邢国公夫人倒是在家, 见状赶忙叫人去把小厨房里温着的饭端过来:“你好歹吃两口再走呀!”
左文敬摸了两个鸡蛋揣在袖子里, 就匆忙走了:“来不及了嫂嫂,公廨里有急事……”
邢国公夫人想叫他都没叫住。
她叹口气,叫管事跟过去瞧瞧, 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又说:“不只是小五,估计他手底下的人都没空吃饭呢, 你去包家食店, 看他们什么时候闲下来了,就都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年轻人总饿着出去,肠胃都坏了。”
管事应声而去。
邢国公夫人长吁短叹:“怎么感觉这两天事情这么多呢!”
……
东方天际才刚透出一点明亮,地上凝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左文敬坐在马背上,听亲信压低声音道:“中郎将, 昨天晚上, 西街那边儿出大事了!”
“中朝的人在那边一处府邸的密室里清出来九具婴孩的尸体, 此外又有有灵动物的遗骸三十一具, 无灵动物的遗骸七十四具……”
“更发现了用以进行邪祀的祭坛, 疑似是无极的手笔。”
“更要紧的是——”
亲信加重了语气:“在那处府邸里,拿到了户部侍郎林野亭!”
左文敬听了前边儿那些,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再听到“林野亭”这个名字, 才是真的变了脸色:“林野亭?!”
“是啊,”亲信明白他的惊愕:“涉及到他,这案子怕是棘手了。”
户部侍郎,正四品的官衔,比左文敬还要高一级的,在东都城里,已经算是能碰到天的人物了!
尤其这些个高官身上的关系网往往盘根交错,要去查他,须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
林野亭的妻子跟政事堂里万相公的夫人是表姐妹。
他的顶头上司庄尚书又是宫里边太妃的胞弟。
最最要紧的是,谁都知道他是当今天子在东宫时的属官,是天子心腹!
左文敬听到此处,反倒有些庆幸了:“幸亏这事儿是中朝查出来。”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如若不然,怕又得不了了之了!”
“是啊,”亲信也说:“中朝的手脚倒快,前脚把人拿住,后脚就封锁了消息,同时使羽林卫的陈中郎将率队围住林府,先抄了林野亭的书房……”
左文敬禁不住问了句:“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亲信摇头:“中朝把消息把控得很严,一丝风声都没有露出来。”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停在了赵府门前。
林侍郎那边的事儿,暂且有羽林卫在管,金吾卫这边要负责的,是另一桩凶案。
就在昨晚,京兆府的赵少尹被杀了。
……
中朝与政事堂,具体来说是与前朝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中朝不得干涉前朝的日常行政运转,与此同时,前朝的触角,也伸不进中朝里去。
乔翎知道在那府邸里拿住了户部的一位侍郎之后,原以为接下来的事情该是手拿把掐才对。
哪知道裴熙春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苦笑着劝了一句:“乔学士,我劝你不要对此怀抱太大的希望。”
乔翎听得不解,由衷地询问了一句:“为什么?”
裴熙春便把林野亭身上牵着的几条关系同她讲了:“很棘手。”
“那怎么了?”
乔翎不明白:“万相公是林侍郎的姻亲,现在林侍郎涉案,他不是应该回避吗?都官居宰相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人教?”
“庄尚书是林侍郎的上司,他的下属犯了事,不追究他一个失察之责,就算是宽厚了,他还敢过来胡搅蛮缠?”
又想起来裴熙春说庄尚书的姐姐是宫里边的太妃。
乔翎赶紧补充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主张连坐的,庄尚书就算有失察之罪,我也不会去找宫里太妃麻烦的!”
裴熙春:“……”
这就是老牌中朝学士的实力吗?
真是令人瞠目啊!
他心想:这么简单明确、权责分明的论断,已经多少年没有见到了?
难道这位在先帝时代之前,就已经加入中朝了?
心下猜度着,嘴上倒是没有停下。
裴熙春叹口气:“这还只是前朝那边的麻烦,中朝内部……”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道:“其实有件事情,我很早就想问了。”
裴熙春轻轻应了句:“请问?”
乔翎却没有急于开口。
中朝内部瞧起来十分宽敞,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浓紫色的影子。
她循着中朝内室里的楼梯,背着手,一步步登上去,往最高的三楼去。
聂学士好意拦了她一下,低声劝道:“那是尊上的值舍。”
乔翎笑了笑,说:“就是他让我来的。”
聂学士听得微微一怔——乔学士说这话,并没有撒谎。
乔翎一路登上去,站在中朝的最高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底下的所有人:“都很忙,是吗?”
“我请问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
“忙前忙后,把东都城忙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你们不如别当什么中朝学士了,上街去扫扫地好吗?”
“起码扫完地之后,好歹真能看出来干了活儿!”
“从前那些烂事我暂且先不管,现下林野亭这案子,要是有人敢推三阻四,碍我的事——我绝不宽纵!”
裴熙春听得默然,杨学士等与他同派系的人也不作声。
隶属于另一个派系的中朝学士们神情晦涩,彼此交换一下视线,知道这位竟然能驱动剑气,隔空将偌大府邸四遭劈出四条沟渠,可以想见实力之深厚。
有此顾虑,一时之间,竟也无人作声!
只是私底下问了句:“这是谁?”
裴熙春因是第一个同她接触的,也是他把人领回来的,便说:“这位是乔学士,应该是先帝时代之前便在中朝当值的一位前辈。”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众人听得心生忌惮,不由得将心火再往下压了一压。
再一想,她光明正大地登上北尊独占的三楼去,裴熙春作为北尊的亲传弟子,却没有阻拦……
莫非这是北尊的意思?
一众学士各怀心思,即便被人当众骑脸,到底也没有发作,生忍了下去。
乔翎见状嘿然冷笑,也没再说什么,下楼去见了裴熙春,第一句话便是:“去把工作日志拿过来,让我看看。”
“……”裴熙春有气无力道:“看这个干什么?”
倒是真的拿给她了。
乔翎从头到尾迅速翻了一遍,语气便柔和多了:“你是有在做事的,还经常加班——不用去扫地了。”
裴熙春苦中作乐地笑了一下,朝她作一个揖:“谢乔学士赞赏。”
乔翎顺手将那份工作日志合上,同时道:“找人去盯着那位林侍郎吧,若我所料不错,会有人去灭口的。”
一个强势的、初来乍到的中朝学士碰上了无极案,怎么肯善罢甘休?
她一定会查到底的。
可若真是如此,林侍郎后边的人,岂不是要糟?
要是真的闹大了,那可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及早灭口了。
乔翎来自后世,所以她很清楚林侍郎后边的人是谁。
那位被废杀了的天子嘛!
也是因此,她更加明白——天子乃至于他的拥趸们是不会容忍林侍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的。
裴熙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左右看看,还是选择靠近她一点,非常小声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都没等到他抵达那座府邸,林侍郎便自裁了。
也是因为他这行径,叫裴熙春猜测到了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林侍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自尽,可见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了了!
进了中朝,必然会死,就算中朝不让他死,他幕后的主子也一定会让他死!
是什么人,竟然能够令一位正四品的官员如此绝望?
只有天子!
林侍郎早就死了,只是乔翎叫他把消息隐瞒住,没有传将出去罢了。
这会儿乔翎再听了,也只是呵呵一笑:“他们又不知道!”
裴熙春并不十分看好这个计划:“幕后之人再如何张狂,也不敢来中朝将人灭口的。”
乔翎反问他:“你们中朝内部的那些害群之马也不敢?”
裴熙春听得心头一震,倏然间扭头去看她:“乔学士,你的意思是……”
乔翎若无其事地道:“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裴熙春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计划,只是又忍不住问:“可林侍郎已经死了,秘而不宣,却审不出什么话来……”
“怎么会审不出来?”
乔翎不假思索道:“没有供词,你不会捏造供词吗?”
裴熙春:“……”
乔翎语气阴险,森森地道:“看外边庄尚书和万相公谁跳得高,那林侍郎招供出来的就是谁——放心吧,到时候我们把捏造的证词往外一摆,天子会替我们制造伪证的!”
裴熙春:“……”
裴熙春木然几瞬,而后神色恍惚地问了句:“乔学士,你是不是当过官啊……”
乔翎呵呵一笑,模棱两可道:“好说,好说。”
这时候外边儿天色已经大亮,明光一片。
她忙活了一整晚,都没能合下眼。
这会儿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盘算着出去找个地方吃口饭。
乔翎还假公济私,招招手,叫了在中朝里好奇乱转的猫猫大王过来,蹲下身,状似正经地伸手去摸人家毛茸茸的肚子:“大王,你饿了没有?”
猫猫大王迟疑着:“……喵!”
猫猫大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乔翎迅速在小猫猫肚子上摸了几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叫它:“走,咱们出去吃饭去!”
裴熙春含笑跟了上去:“我知道有家好吃的馆子,不知乔学士是否有意同行?”
乔翎随意地应了声:“好。”
两人先去换下了身上标志性的紫袍,以真面目示人。
裴熙春惊愕不已地发现,这位乔学士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朗阔,英姿勃发。
再去回想她先前说的那些话……
他心头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疑窦来。
年轻就是年轻,年轻是装不出来的。
他私心觉得,这位乔学士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历经几朝的老妖怪!
裴熙春在看乔翎,乔翎也在看他。
她惊觉这个裴学士长得还挺好看!
像松竹,潇洒清俊。
一直都是“裴学士、裴学士”地叫,这会儿乔翎才想起来多问一句:“还没有请教过裴学士的名讳?”
四下里都是熙攘的人群,馆子里边人声鼎沸,裴熙春对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瞧了几瞬,伸手过去,在她掌心里轻轻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熙春。
乔翎看得莞尔:“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裴熙春浅浅一笑,又问她:“乔学士怎么称呼?”
乔翎就倾倒了一点茶水,用手指头蘸了,写在桌子上给他看。
翎。
裴熙春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个字,心跳倏然间漏跳了一拍!
他愕然抬头:“乔翎?!”
“嗯?”
乔翎眸光微动,笑眯眯地歪一下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裴学士,你好像听过我的名字呢!”
……
左文敬忙活了大半个上午,到这会儿才有时间坐下来吃一口饭。
地方是邢国公府的人定的,老规矩,不只是他,捎带着他的下属们也一起去吃。
一群人累得不行,大口炫饭,还有人要了一碗酒来提神。
左文敬提醒他们:“少喝一点也就罢了,别误了当值。”
众人皆是应声。
牛肉煎包还在锅里,老板招呼着说马上就来,先送了粥水过来,请他们垫一垫肚子。
左文敬端起来喝了一口,视线随意地往旁边一斜,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猛地喷了出去!
左右都吃了一惊:“中郎将?”
左文敬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道:“没事儿,没事儿。”
嘴上这么说,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不远处的那对男女。
左文敬有点恍惚地叫了声:“乔娘子?”
乔翎闻声看了过去,紧接着就笑了,还很亲切地问了句:“原来是左中郎将,你也在这儿吃饭?”
左文敬:“……”
左文敬这才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错觉。
再仔细想想,昨天上午跟朱少国公相约,晚上跟梁少国公散步,今上午又换了个新的美男子吃饭……
左文敬由衷地道:“……乔娘子,你的生活真是很充实啊!”
“哈哈,”乔翎爽朗一笑:“能者多劳嘛!”
左文敬:“……”
第74章
乔翎还在笑。
左文敬与裴熙春心中却是各有疑窦。
左文敬心想:这个年轻郎君是谁?
观其形容气度, 衣着举止,似乎都是大家出身,怎么先前从未见过?
又想:这位乔娘子来历成迷, 忽然间就跟光远和梁少国公有了牵扯……
或许可以从这年轻郎君的身份上入手,探一探她的根底?
裴熙春心想:这不是邢国公的弟弟、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
他怎么会跟乔翎扯上关系?
他知道这个乔翎的来历吗?
又想:邢国公府同南派那边儿有所牵扯, 难道这个乔翎也与南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或许可以从左文敬这边儿入手, 探一探她的根底?
两边迅速敲定了主意。
左文敬看一眼他们两个人在座的桌子:“不知是否方便过来同坐叙话?”
裴熙春同时给他拉开了一把椅子:“左中郎将何不坐下叙话?”
话音落地,两个人都是一怔。
乔翎看看左文敬,再看看裴熙春, 神情狐疑:“……你们俩认识吗?”
左文敬与裴熙春异口同声道:“不认识!”
左文敬:“……”
裴熙春:“……”
乔翎:“……”
乔翎就觉得这事儿开始有意思了。
她眼珠左右转动着瞧瞧,笑吟吟道:“从前不认识也没关系,今天见到了, 坐在一起吃吃饭, 说说话,这不就认识了嘛!”
两人齐齐称是。
这时候从隔壁店家那儿过来一个伙计,手里边端着一只汤碗:“是哪位要的鱼羹?”
乔翎举起手来,笑眯眯道:“我我我!”
去付了鱼羹钱和碗钱,将其端了回来,吹一吹, 摆到了桌子上。
店里边摆着的是张四方桌, 乔翎原与裴熙春相对而坐。
左文敬过来之后, 坐在两人中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 原来他对面那张椅子上还蹲坐着一只猫!
猫!
电光火石之间, 左文敬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猫猫侠!
裴四爷的案子发生在前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乔娘子,是昨天上午,就在京兆府附近。
赵少尹的案子发生在昨天晚上——他昨晚撞见这位乔娘子跟梁少国公一起散步的地方,其实就离赵少尹府上不远!
如此说来, 这个与她同行的人……
刹那之间,左文敬心头涌现出无数个想法来,只是脸上不显,礼貌地笑了一笑,问裴熙春:“兄台如何称呼?”
裴熙春便与他互相通了名讳。
死的是英国公府裴家的人。
左文敬心想:他又姓裴!
口中状似好奇地问了句:“我看裴兄仪表堂堂,龙章凤姿,不知与英国公府是……”
裴熙春也不隐瞒:“倒真是一个裴,只是我并非公府一脉出身,早已经疏远了。”
初次相见,左文敬为免打草惊蛇,也不深问,垂眸一笑,又将话题转到了乔翎那儿去:“我看昨晚乔娘子带的不是这么只猫啊,怎么忽然间换了只?”
这时候店家送了热腾腾、底部结着一层明亮黄色的水煎包过来。
裴熙春一边儿用筷子分开,依次送到乔翎和左文敬碟子里边儿去,一边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猫猫大王原本还在吃鱼羹呢,闻言也狐疑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一人一猫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想:什么,她还有一只猫?!
乔翎饿得不行,向裴熙春道一声谢,筷子把水煎包夹起来,吸着气咬了一个小口儿散热。
同时也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哈哈,其实昨天晚上那只猫不是我的啦,我只是替主人家抱着罢了!”
左文敬了然地“哦”了一声,又有些心有余悸地道:“昨天晚上乔娘子和梁少国公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就在那附近,就是昨天晚上,才发生了一起凶案,我原先还有些担心你们俩呢,幸亏没出什么事儿!”
裴熙春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称呼:“什么,梁少国公?”
乔翎咬了一口水煎包,给烫得吸一口气,而后含糊地跟他说:“梁少国公是我的朋友嘛!”
又跟左文敬说:“碰见你之后没多久,我们也回去了。”
左文敬楞了一下:“回去?回哪儿?”
乔翎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安国公府啊!”
这下子,连裴熙春跟猫猫大王都惊住了。
两人一猫异口同声道:“什么,你一直都住在安国公府?!”
左文敬震动得格外厉害。
因为就在下一瞬,他又扭头去看猫猫大王,说:“猫还会说话?!”
猫猫大王很酷地斜了他一眼,说:“别管!”
左文敬:“……”
乔翎则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不是一直住在安国公府啊,昨天才去的。”
裴熙春没忍住,问了出来:“那你之前都住在哪儿?”
乔翎托着腮看了他一眼,说:“之前都住在定国公府。”
裴熙春:“……”
裴熙春以为她是在搞抽象。
因为梁少国公跟朱少国公都是东都城内有名的翩翩公子嘛!
裴熙春就稍觉好笑地说了句:“别闹。”
左文敬木然坐在旁边,说:“没闹,她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裴熙春:“……”
两个人面前的碟子里都摆着一只水煎包,只是这会儿都要凉了,也没动过。
裴熙春捏着筷子,由衷地问:“乔娘子,你跟两位少国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乔翎就很坦荡地说了:“跟朱少国公是前天认识的,跟梁少国公是昨天认识的。”
裴熙春:“……”
怎么办,更像是在搞抽象了!
左文敬不可置信:“你才认识他们,就能去他们家过夜?!”
两位少国公看起来都不像是那么随便的人啊!
乔翎就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为什么不能?”
朋友之间帮个小忙不是很正常?
如果朱宣亦或者梁鹤庭有需要,想借住在她家,她也会很乐意招待他们的啊!
左文敬不能理解:“……为什么能?”
乔翎就理所应当地说:“我跟裴熙春也是才刚认识的啊。”
她扭头去问裴熙春:“我今天晚上没有地方去,可以去你家住吗?”
裴熙春叫她说得一怔,思忖几瞬,倒真是应了:“只要乔娘子不嫌弃寒舍简陋。”
左文敬:“……”
你们别太离奇了好吗!
再仔细一想,就觉得这事儿更奇怪了:“你说跟梁少国公是昨天才认识的,又说跟裴兄是刚认识的,两个时间互相比对,想必是认识前者在前,后者在后?”
乔翎吃完了自己碟子里的那只水煎包,裴熙春眼疾手快,又给她夹了一个过去。
乔翎笑眯眯地道了声谢,而后附和了左文敬的说法:“是啊。”
又说:“你真的很会挑地方,这家的水煎包真的好好吃啊!”
左文敬就觉得时间不太对:“你跟梁少国公是昨天什么时候认识的?”
乔翎说:“昨天晚上啊,你见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刚认识的。”
……这句话的槽点真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只是左文敬暂时顾不上了:“那时候不都已经是上半夜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裴兄的?”
“你真奇怪,”乔翎好笑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下半夜了!”
左文敬:“……”
裴熙春:“……”
裴熙春不由得心想:这话虽然就是事实,他们也的确没干什么不正经的事情,但听起来的确很怪……
昨天下半夜认识的,今上午又在一起吃早饭……
左文敬看看乔翎,再看看裴熙春,露出了一副相当之古怪的表情。
他实在是没忍住:“乔娘子,你可以不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我真的很好奇——你今天晚上要去哪儿过夜?”
乔翎倒真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应该是回定国公府吧。”
左文敬:“……”
裴熙春在旁,温和道:“要是定国公府不方便,去我那里也可以,我随时扫榻相迎。”
“不了不了。”乔翎说:“我得回定国公府去。”
左文敬下意识地问了句:“为什么?”
乔翎很坦诚地看着他,说:“因为我在那儿还有个孩子。”
左文敬:“……”
裴熙春:“……”
“喂,这是什么情况?”
这下子连猫猫大王都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搞抽象?!”
乔翎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很有意思,当下哈哈一笑:“你们就当是吧!”
同时又夹了第三个水煎包来吃。
裴熙春回过神来,倒是想去先前左文敬说过的话了。
昨天晚上,东都城里还发生了一桩凶案……
他忙于料理林侍郎的事情,还真不知道别的,此时知晓,不免问一句:“昨天晚上谁死了?”
左文敬回答的是他,看的却是乔翎:“京兆府的一位少尹。”
乔翎面不改色,大口吃水煎包。
出锅到现在,时间上算是刚刚好,底脆上软,一口咬上去,满嘴留香!
裴熙春因知道裴四之死,此时格外敏感:“难道又是那个猫猫侠?”
左文敬这才将目光从乔翎脸上转回来:“看起来,裴兄也非泛泛之辈呢。”
这案子还在侦办,消息封锁,外人多半只知道裴四被杀了,却不知道那个“猫猫侠”的落款。
裴熙春笑了一笑:“听朋友提起过。”
猫猫大王原本还在吃鱼羹呢,听到“猫猫侠”这称呼,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
它扭头去看乔翎。
乔翎笑眯眯地摸了摸它油光光的脑袋:“喝水不喝?我给你倒。”
猫猫大王点了点头。
乔翎便从怀里取了一把铜钱,叫伙计来:“劳烦姐姐给倒一碗白水来喝。”
那伙计“哎哟”一声,就要去取:“娘子且等一会儿,水不要钱的。”
乔翎笑着跟她示意猫猫大王:“不是给水钱,是给碗钱,我的小猫用过的碗,我带着走。”
伙计会意过来,笑着应了声:“娘子稍等,马上就来。”
左文敬原正低头吃水煎包,才咬了一口,听到这话,不禁又扭头去看了她一眼。
抛开男女关系稍显混乱这一点不说,倒真是一个很细心,也很会为别人着想的小娘子……
很细心、很会为别人着想的小娘子皱着眉头,嘴脸很丑陋地跟猫猫大王说:“这笔钱是为了你花的,连鱼羹碗带喝水碗,我给你买了两个碗,你得还啊!”
猫猫大王气得胡子直翘:“猫没有钱!”
马上就要气呼呼地用脚把那只鱼羹碗从桌子上推下去。
乔翎赶紧给拦住了,同时悻悻道:“好吧,让婆婆还——她那么有钱!”
猫猫大王深以为然:“这还差不多!”
左文敬与裴熙春听得古怪,不由得齐齐道:“婆婆是谁?”
乔翎与猫猫大王同时皱起眉来,异口同声道:“别管!”
第75章
左文敬与裴熙春听乔翎说了许多, 隐约觉得搞明白了一些,可是再细细一想,又觉得好像还是不明白的地方更多……
左文敬有心再问, 然而这会儿乔翎已经把饭给吃完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一张手帕,有条不紊地替猫猫大王擦了擦嘴巴和沾到了鱼羹的胡子, 说:“你们俩在这儿继续吃吧, 我吃完了,这就去办我的事。”
又把猫猫大王用过的一大一小两只碗摞在一起,端起来预备着离开了。
左文敬与裴熙春俱是一怔。
裴熙春赶紧道:“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我们那儿还有很多事儿没办完呢!”
林侍郎那边儿也好, 中朝内部可能有人出手也好,尤其还牵扯到了无极,真正是一团乱麻。
乔翎满不在乎道:“路我已经给指出来了, 难道还要我手把手地去教你怎么做?”
她说得很不客气:“不然你回去点一点你们那儿还有多少个人, 我都去给你们雇个奶妈吧!”
裴熙春:“……”
裴熙春无奈道:“好歹得跟我说一声,要是遇上事情,该到哪里去找你吧?”
这回乔翎倒是没有再去反驳。
她想了想,说:“要是今上午有事儿的话,就去安国公府找我,午饭之后, 就去定国公府找我。”
“要是我不在定国公府, 就留个条子给朱少国公, 晚上我应该是会回去的。”
乔翎盘算着先领着猫猫大王去安国公府认认亲, 也跟梁少国公说一说昨晚的事儿, 叫他别担心。
这边儿忙完,就回定国公府——还不知道小柳柳睡醒没见到她,有没有闹呢!
不知内情、听得震撼不已的左文敬:“……”
不知内情、听得震撼不已的裴熙春:“……”
东食西宿,大方坦荡, 乔娘子,你好福气啊!
乔翎本也不是拖沓之人,这边儿把话说完了,就同他们道了再见,招呼一声“大王”,一人一猫一起往门外去了。
店内两人对着碟子里才咬了一口的水煎包,神情稍显呆滞地对视了一眼。
那边儿乔翎走出门去,却好像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随之一笑,回头去朝左文敬招了招手。
左文敬见她这动作搞得一愣,下意识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乔翎笑吟吟地瞧着他,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裴熙春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去看乔翎。
左文敬眉头微皱,犹疑着走了出去。
店铺的屋檐下悬挂着彩旗,他个子生得又高,为了防止那彩旗挡住视线,不得不微微弯腰,低下头去,很客气地问:“乔娘子有何指教?”
乔翎笑道:“指教倒是不敢当,只是看中郎将实在很好奇,吃饭的时候几番试探,就想着还是把事情点明白比较好。”
左文敬听得不明所以。
乔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向他耳侧前倾一下身体,笑微微地道:“虽然我跟两位少国公并不是中郎将想的那种关系,但那两个人,的确如中郎将所想,都是我杀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如同一阵微风,柔和地抚在脸上。
然而到了心头,却在刹那之间,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左文敬猝不及防,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乔翎脸色如常,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有些腐烂了的疮疤,尽早将其剜掉,对所有人都好,那两个人是这样,宫里边那个人也是这样……”
她更加靠近一点,含笑道:“你说是吧,左中郎将?”
左文敬猝然变色,目光骇然地看着她!
乔翎轻巧地朝他眨一下眼,端着那两只碗,从这食店的台阶上跳下去了。
左文敬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屋檐下悬挂的旗帜打在了脸上,却也无知无觉。
他目光幽微,紧紧地追随者那道红色的身影,一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勉强回过神来。
再一转身,就见裴熙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到了自己身后。
左文敬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有些无奈:“裴兄怎么过来了?”
裴熙春目光微妙,向外瞧了一眼,又仿佛若无其事似的问他:“你们俩刚才说什么呢?靠那么近。”
左文敬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遮掩过去:“没什么,闲聊罢了。”
……
乔翎先跑了一趟安国公府,路上捎带着跟猫猫大王科普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在东都之乱的前夕。”
紧接着说了最要紧的:“安国公府里有你的太姥姥哟,大王!”
猫猫大王听得新奇不已。
如是一路过去,管家瞧见她之后颇为热情:“乔娘子又来啦?快快请进!”
还注意到她身边还跟着一只猫,当下笑眯眯道:“原来乔娘子也养了猫?真是有缘——我们世子也养了只猫呢!”
乔翎:“……”
乔翎有点心虚地想:不是我养的,这只原本其实也是你们安国公府的猫来着……
一路往前院去,还没进门,梁鹤庭便已经快步迎了出来:“乔娘子!”
目光上下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儿,见她平安无恙,才松一口气:“我听说昨晚西街那儿发生了大变故,实在有些心惊,好在你平安无事。”
视线顺势往地上一扫,忽的定在了猫猫大王身上。
他有些错愕,旋即温雅一笑:“还真是只狸花猫啊……”
猫猫大王蹲坐在乔翎脚边儿,抬起头,很礼貌地朝他叫了一声。
侍奉老祖宗的仆人,比年轻主子还要体面一点嘛!
得亏梁鹤庭听不到它的心里话。
他左右看看,叫了几声:“花蝴蝶?花蝴蝶——你看谁来了?”
如是过了几瞬,院子里几人都听见了一声猫叫。
花蝴蝶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带着一点枯草屑,从墙头上探了出来。
猫猫大王虎躯一颤,踮着脚跑过去,喵喵喵叫了起来。
花蝴蝶从墙头上跳下来,也开始竖着尾巴晃来晃去,同时喵喵喵叫起来。
乔翎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在旁边含笑瞧着。
梁鹤庭也亦如是。
两只猫猫一起喵了半晌,终于达成了共识。
花蝴蝶竖着尾巴,像位骄傲的女王一般,在重外孙背上舔了几口,而后一起进屋,往暖炕上去趴下了。
乔翎与梁鹤庭跟在后边,又同他说起昨晚的事情来:“也是阴差阳错……”
梁鹤庭听她说在西街那处宅院里见到了林野亭,也是讶然,几瞬之后,忽的靠近她一些,在她耳畔悄声问了句:“他死了吗?”
乔翎因他这句问话而察觉到了什么:“你知道他是谁的人?”
梁鹤庭微微点头:“我知道。”
他领着乔翎往静室去说话:“当今天子一直都很渴慕拥有修道的天赋,我听你说了那宅院里的东西,又知道林野亭在那儿,便料定此事与他有关……”
正因为知道此事与谁有关,所以林野亭不得不死。
夹在天子与中朝之间,他没有任何活路。
乔翎惊觉梁鹤庭对中朝和皇室都有着超越常人的理解,这叫她又想起了从前自己一度极其好奇的事情。
现下既到了门上,她便忍不住问了出来:“所谓的皇朝四柱,好像都有些神异之处?”
梁鹤庭反倒叫她问得一怔:“你不知道?”
乔翎不明所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梁鹤庭怔了一下,俊秀的眉毛很短暂地皱了一点:“因为你不仅身负灵脉,且修为不俗。”
“在经历了第二次湮灭记之后,应该是后世极其罕见的高手才是,且你又在朝廷当值,怎么会不知道皇朝四柱的根底?”
乔翎叫他说得愣住了:“什么,还有第二次湮灭记?”
她疑惑道:“不是说湮灭记在高皇帝称帝之前就开始了吗,什么时候又有了第二次?”
梁鹤庭神色错愕:“现在不就在经历第二次湮灭记吗——灵气第二次发生枯竭。”
又补充说:“也正是因此,古神和华胥国那边的人,才活动得特别厉害啊。”
乔翎又听到了一个新的名词:“华胥国?”
梁鹤庭见她不懂,便解释给她听了,末了,又说:“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也该到了天命将尽之年,不进则退,所以近年来往这边活动得特别多。”
略微顿了顿,又继续道:“你该听说定国公府的事情了?”
“华胥国那边使人去联络定国公,后者现下举棋不定,因为定国公夫人的死,现在此事变得极为棘手。”
乔翎还在思忖着他最开始说的那句话。
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也该到了天命将尽之年……
百余年之后,东都城里发生的那些凶案。
与无极狼狈为奸的皇帝,乃至于无极背后所尊奉的太元夫人……
乔翎隐隐地抓住了一些什么。
她没有把这事儿讲出来,而是央求梁鹤庭:“少国公若是方便的话,就同我讲一讲四柱公府的跟脚吧。”
“这倒也无不可,”梁鹤庭很温和地应了,倒是多嘱咐了一句:“只是知道之后,还请不要广而宣之,毕竟也是人家的家族秘事。”
乔翎自无不应。
“花蝴蝶的始祖,是跟随初代安国公游历天下的一只猫妖,而后那位前辈的后代世代都与梁氏的后人绑定,算是我们的伴生动物。”
梁鹤庭先跟她说了个八卦:“其实镇国公府聂氏,也有他们的伴生动物呢!”
乔翎这还是头一次听说:“什么?!”
她觉得新鲜极了:“也是猫猫吗?”
“这……也算是猫吧?”
梁鹤庭脸上有点迟疑,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告诉她:“其实那种动物的名字还是高皇帝给起的,叫熊猫!”
乔翎眼睛亮亮的:“哇,熊猫!”
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相貌!
猫猫大王原还趴在旁边跟太姥姥咕噜咕噜,这会儿看这家伙露出这么没出息的表情,不禁觉得有些气恼:“熊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大一点的猫嘛!”
花蝴蝶趴在旁边,冷笑着睥睨那没见识的女人一眼。
看你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乔翎没理会两只猫猫的嘲讽——那可是熊猫哎!
……
邢国公府。
左文敬下值归家,才进前堂,就见他哥哥邢国公和嫂嫂邢国公夫人都在这儿等着他。
看他回来,两双眼睛如灯一般,明晃晃地照了过来。
他原本累极了,见状也不免再打起一点精神来,问了句:“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邢国公迫不及待地道:“那位乔小娘子,有没有梅开三度,再找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左文敬:“……”
左文敬特别无语:“你管那么多呢,真无聊!”
“说说嘛!”邢国公催促他:“我跟你嫂嫂为这事儿专门打了个赌,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俩谁输谁赢?”
左文敬心说:你们俩都挺无聊的!
再一想,又有些头疼——因为他今天还真是又遇见那位乔小娘子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去,两手撑在膝盖上,先叫自己喘了口气,然后才说:“还真是见着她了。”
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身边还真是又有一个很俊朗的年轻公子。”
邢国公与邢国公夫人同时“啊!”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当中所表达的意味迥然不同。
邢国公表达的是遗憾。
邢国公夫人表达的是欢欣:“我就知道这后生不会叫我失望!”
邢国公悻悻地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跟邢国公夫人作个揖:“夫人目光如炬,高瞻远瞩,实在不是见识浅薄的小子我所能比拟的,小子服了!”
邢国公夫人洋洋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左文敬:“……”
邢国公忧伤地坐了回去:“怎么会这样呢?光远跟梁少国公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啊,都左拥右抱了,居然还不能叫乔小娘子收心?”
邢国公夫人则说:“你懂什么?不同的花儿有不同的风情嘛!”
左文敬回想着今天早晨乔翎说的那些话,心下却是有所思量。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直觉——她说的都是实话。
且以她所表现出来的本领,又有什么必要跟自己说谎?
两位少国公都是端方君子,能够与乔娘子相交,可见也是认可了她的人品,未必就与男女之情有关。
而这位乔娘子接连在东都城里作下了两桩凶案,显然也是侠肝义胆之人,间接地佐证了前一点。
尤其……
她居然知道自己私底下在计划着什么!
这一点让左文敬格外在意。
邢国公瞧着弟弟脸上有点恍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的有点忐忑。
他伸手推了弟弟一下,叫他:“小五?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左文敬回过神来,就说:“你们不要这么说,那位乔娘子与那三个人,未必就是那种关系。”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楞了一下,忽觉不对,直起身来:“你怎么知道不是?”
左文敬叫他问得怔住,略顿了顿,又说:“乔娘子为人英迈豪爽,侠肝义胆,不像是会脚踏几条船的人。”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就问他:“你为什么觉得她是这样的人?她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她是个这样的人?”
左文敬:“……”
左文敬哪儿能真的把乔翎干的事儿说给他听?
他开始烦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听听就得了!”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紧盯着他,语气飘忽地道:“小五,我过几天不会看见你跟乔娘子走在一起吧?”
左文敬:“……”
左文敬给搞了个好大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起身来,往自己院子里去了:“我走了,你们别瞎想。”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神情忧郁,颤颤巍巍地叫他:“小五,不要成为女人的玩物啊小五!”
左文敬气个半死,人都走下前堂的台阶了,还恼火不已地回头喊了一句:“闭嘴吧老头子,你什么都不懂!”
邢国公:“……”
叫我老头子……
邢国公捂着心口,老眼里憋出来两汪泪:“小五他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
邢国公夫人:“……”
第76章
乔翎在梁鹤庭那儿听了皇朝四柱的跟脚, 再去回想从前所知道的许多事,就都能够有所了解了。
人在底下叙话,两只猫猫趴在暖炕上, 咕噜咕噜地也在嘟囔着。
花蝴蝶在问猫猫侠的事情。
猫猫大王听得得意起来,神气十足地向前一身爪子, 开出两朵花之后, 美美地在暖炕上转悠起来。
一边转,一边趾高气扬地说:“我们就是很厉害!”
简单地跟太姥姥介绍了一下组织纲领和组织成员。
花蝴蝶听得神往不已:“那我也要加入!”
猫猫大王满口答应:“好!”
花蝴蝶有点讶异地看着它:“你说了算吗?”
猫猫大王抖了抖眉毛,特别骄傲地挺了挺自己的白胸脯:“叫猫猫侠的组织, 怎么可能猫说了不算?”
花蝴蝶特别高兴地开始舔自己的重外孙。
晚点乔翎预备着回定国公府,问猫猫大王:“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要留在这里?”
猫猫大王忙不迭从暖炕上跳下去:“跟你一起!”
花蝴蝶赶紧叮嘱它:“你们要是再有活动, 一定别忘了来叫上我啊!”
猫猫大王郑重其事地应了声:“好!”
梁鹤庭:“……”
你们好像商量了一些很了不得的事情啊。
总感觉会出大事的样子。
那边儿乔翎也同他说:“我的同伴不只有猫猫大王和婆婆, 也还有别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可要是来了,我猜想着,或许他们会往安国公府来探探运气的。”
毕竟相较于其余地方来说,安国公府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坐标。
梁鹤庭闻弦音而知雅意:“如若有人寻过来, 我会请他们暂且住下, 再让人去告诉你的。”
只是同时也说:“现下东都城内波谲云诡, 局势变幻不定, 就算有人来了, 我怕也无法取信他们。”
言外之意,希望乔翎留下一点凭证。
乔翎听得一笑:“这很简单——少国公找人绣一面旗帜,挂在门外就成了。”
梁鹤庭问:“绣什么?”
猫猫大王也有点好奇地看着她。
乔翎爽朗一笑:“绣个香瓜就成,绿皮的那种, 他们看见就懂了。”
猫猫大王面露了然。
梁鹤庭跟花蝴蝶满头雾水:“啊?香瓜?”
梁鹤庭特别细心地去问:“是要绣特别的香瓜品种吗?”
“不不不,”乔翎摆摆手,说:“不需要那么麻烦,只要是个绿色的香瓜就行。”
“……”梁鹤庭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乔翎跟猫猫大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别管!”
……
将要到午饭时候,太阳挂在头上,就像是冰箱里的灯。
虽然在亮,但总也透着一股子冷肃。
只是寒冬腊月,这已经算是一日之中比较暖和的时候了,街面上的行人车马,较之清晨与夜间,总也是多多了。
梁鹤庭原要使人赶着马车去送乔翎,话都说出去,管家也来了。
那管家还很遗憾呢:“乔小娘子,不再坐坐啦?”
乔翎客气地朝她笑了笑:“不啦,我还有事要办呢。”
梁鹤庭就令管家去叫人套车:“送乔娘子和她的猫去?”
他看向乔翎。
乔翎赶紧说:“去定国公府!”
这话落地,梁鹤庭跟管家都怔了一下。
那边儿乔翎回过味儿来,又摇头说:“套车也怪麻烦的,劳烦少国公找匹马给我吧……”
管家有点警惕,梁鹤庭倒是反应过来了:“难道说,乔娘子把那位方小娘子和她的女儿安置在了定国公府?”
乔翎应了声:“是呀!”
梁鹤庭明白过来,当下颔首道:“乔娘子蕙质兰心。”
叫人去选了一匹好马给她,又取了早就备下的名帖递过去:“若是在东都城里遇见什么,可以出示我的名帖,安国公府在东都城内,还是小有薄面的。”
乔翎郑重地谢过了他。
冬日里风大,梁鹤庭又叫人去取了他母亲一件没穿过的大氅给乔翎用。
末了,还寻了花蝴蝶一件小披风给猫猫大王:“外头风大,仔细着凉。”
如是等到乔翎骑在马背上,马蹄声达达中往定国公府去的时候,还跟裹着小灰鼠披风的猫猫大王说呢:“真是沾了你的光,看世子准备得多周全!”
猫猫大王趴在马脖子上,神气十足地叫了声:“喵!”
乔翎一边催马,一边也在观望着私下里的风光,将要转进某一条街的时候,忽然间被对面马车上装载的东西给晃了一下眼睛。
她勒马停住,抬手遮一下眼睛,定神去看,便见那马车并没有棚顶,露天坐着两个小厮。
车身上还悬挂着一个“雷”字标,宣示了主家的姓氏。
那两个小厮都戴着手套,一起小心地扶着马车中央一面窗户那么大的四四方方的镜子。
那镜子上蒙着一层纱,就是为了防止在太阳底下反光。
只是刚才恰巧吹过来一阵风,把那轻纱吹开了,镜子照到光,才晃了乔翎的眼睛。
乔翎在路边停着,目送那马车慢慢向前,就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
“你看见了没有?”
她弯下腰,悄悄跟猫猫大王说:“那镜子那么大,应该不会很便宜,可是偏偏没有装框,就很古怪!”
猫猫大王从小灰鼠披风里探出头来瞧了眼,再抬头瞧了乔翎一眼。
一人一猫异口同声道:“去看看!”
……
几个专门探听消息的情报贩子——又被称为老鼠——聚集到了一起,隔着门,同门里边的人回禀消息。
“近来东都城最大的热闹,大概就是英国公府的裴四爷和京兆府的林少尹被人杀了……凶手是谁?这暂且未知。”
“再过几日,就是英国公太夫人的米寿了。”
“听说昨天晚上,西街那边儿起了场火……”
门里边的雇主丢了一块银子出来:“继续留意着,有什么稀奇的消息,就来说给我听。”
几只老鼠迅速将那块银子攥在手里,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他们走了。
门后显现出小庄蹙着眉头的面容。
这是百年前的东都?
其余人都去哪儿了?
……
英国公府正在吃席。
吃什么席?
当然是吃裴四的席了!
雷夫人原还在跟妯娌广德侯夫人叙话呢,冷不防瞧见自家亲信急匆匆过来了,往脸上看,颇见急色。
她瞧得心头一突: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走出去几步,就听亲信压低声音,带着点不安,先给铺垫了一下:“今天咱们小娘子从弘文馆回去,知道万家去提亲的事儿了。”
雷夫人明白过来:“有琴生气了?”
她心想:这完全没必要啊,我跟她阿耶都没想过要答应。
就万家那样的门风,怎么能把女儿嫁过去呢!
却听亲信讪笑一下,说:“有琴小娘子起初生气,后来生完气了,就叫人去买了一面镜子,送到万家去了。”
言下之意——你们家万大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得上我吗?
没有尿也没事儿,我送你们一面镜子!
雷夫人:“……”
这是贴脸开大啊。
雷夫人听得有点头疼。
她倒不是怕了万家,就是觉得那边儿来说亲,既没瞧上,回掉也就是了,没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尤其今天她跟万夫人都在这儿……
唉!
雷夫人暗叹口气,又问了句:“这事儿跟老爷说了没?”
毕竟明天到了朝上,雷尚书也要跟万相公见面的。
亲信支支吾吾,没敢做声。
雷夫人见她这般举止,心下起疑:“没跟老爷说?”
亲信苦着脸道:“老爷不在这儿啊,英国公府的人说,没瞧见咱们老爷过来……”
雷夫人:“……”
雷夫人气个倒仰:“小的不省心,老的也不省心,我真是欠了他们雷家的!”
……
今日休沐,雷尚书果断翘掉了英国公府的饭局,乘坐马车,乐颠颠地出城去了。
前几日他出城赏梅,往山下一家道观里去歇脚,不曾想却在里边遇上了一位才高八斗的隐者。
雷尚书深为心折,今天有空,就赶紧出去拜访了。
冬天的风刮得那么响,就跟有鬼在哭似的,他坐在悬挂着厚厚毛皮窗帘的马车里,都听得十分真切。
马车辘辘向前,寒风呼啸,卷着铃铛的脆响,送入了他耳中。
听起来有点熟悉的铃铛声……
雷尚书心念微动,叫车夫停住,掀开车帘左右瞧瞧,果然见对面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途经。
马车四角上都悬挂了一串金色的铃铛,行进时铃铃作响,十分悦耳。
前头还挂了两盏灯笼,写的是个“白”字。
雷尚书看得心头一紧,赶紧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执后辈礼,在车下道:“儿子给干娘请安了,您老人家这是上哪儿去?”
里头传来女人的声音,出乎预料的是并不十分苍老。
那声音稍显沙哑,很有磁性:“进城来随便转转,你这是上哪儿去?”
雷尚书说:“出城去拜访一位友人。”
里头白干娘轻轻“哦”了一声,不知想起什么,忽的伸手将车厢前悬挂的帘子打开了。
她拉着一个年轻小娘子的手,跟雷尚书说:“这是我们家的孩子,叫桃桃,四斤啊,以后她要是在东都城里有什么事儿,你可得帮她啊!”
干娘家的孩子……
雷尚书听得有些惊奇,一边应声,一边抬头来看了一眼。
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娘子,双眸剪水,下巴上有一颗小痣。
她朝雷尚书点了下头。
雷尚书很客气地叫了声:“原来是桃妹妹。”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在街上寒暄了不到半刻钟,便道了再见。
雷尚书立在路边,一直目送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重新登上自家马车,继续自己今日的行程。
……
白干娘虽然是干娘,但雷尚书还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她姓白,有个绰号叫白半城。
至于这个“半城”是哪个半城,他就一无所知了。
只是听见他祖母一直都这么称呼对方,可是去问祖母为什么白干娘有这么个称呼,祖母又不肯说。
至于这位白干娘的来历……
他心里边隐隐地有些猜测,只是不曾明言罢了。
雷尚书是早产的,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落地就在吃药。
可即便如此,御医们对于他能否存活,也持悲观态度。
有位算师说,既然药石无用,不如走走别的路子,死马当成活马医,找个来历大些的干娘来压着,或许能够保全一条性命。
雷尚书的娘是皇朝的公主,为了亲生骨肉的性命,舍出脸面去求,让他认中宫皇后当干娘怕都能成,可是最后还是白半城成了他的干娘。
就凭这一点,雷尚书就知道,自己这位干娘,一定是神通广大。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好像都没怎么变化过……
……
马车继续向前,白干娘将车门关上,却将自己那边儿的车窗打开了。
那窗户上镌刻着防风的阵法,一丝冷风也吹不进去。
白干娘看着前边儿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宽阔街道,乃至于道路两侧高低错落的屋舍,轻叹口气,问柯桃:“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柯桃迟疑着道:“东都?”
白干娘神色沉着:“高皇帝建国之后,这里才是东都,可是在那之前呢?”
高皇帝之前,且姑姑她还专门点出来问自己……
柯桃刹那间明白过来:“莫非——”
“不错,”白干娘颔首道:“高皇帝之前,这里又被称为青丘,乃是我们狐族的祖地之一!”
柯桃听得变了脸色:“那现在……”
狐族的祖地已经被人族占据,早就难以寻觅先古时期的痕迹了啊。
白干娘回首往事,神情感念,唏嘘不已:“是啊,这世道变得太快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一张地图,展开之后,叫柯桃探头来看。
柯桃凑过去瞧了一瞧,就见这地图上几乎有一半地方都被标红了。
她有些不解:“红色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傻孩子,红色的地方,就是我们狐族持有的地皮啊。”
白干娘慈祥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发:“我进城去给你开个户,你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敞开去买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
柯桃:“……”
柯桃木然道:“那我们失去的祖地……”
“唉,别提了,”白干娘叹一口气:“冷冰冰的祖地,变成了一长串温暖的数字!”
第77章
乔翎与猫猫大王一起骑在马背上, 跟随着那辆运载镜子的马车,一路来到了某座庄严富贵的府邸门外。
乔翎在神都城里做京兆少尹,又多有出入显贵之家, 见其府宅之外的陈设,就知道是高官门户, 再一瞧牌匾……
她觉得这事儿有些意思了:“原来是万家啊。”
猫猫大王不明所以道:“万家怎么了?”
乔翎告诉他:“万家也曾经出过一位相公呢, 只是折损在东都之乱里了,后来史书上的记述将他和其余几位相公一起抹去了,想必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人物。”
后来人几乎都不知道废帝在时, 还有过一位姓万的宰相。
但是此时此刻,想来东都城内,是没有人能够忽视这位相公的存在的。
只是如此一来, 这事儿就显得更奇怪了。
雷家的人载着一面镜子往万家的侧门来, 是意欲何为?
乔翎有些疑惑,目光却暂且从雷家那辆马车上挪开,转到了侧门外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那儿。
那棚子底下乌压压地挤着许多人,几个管事模样的妇人沉着脸站在最前边儿,面有愠色。
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那乌压压的人群便像是被驱赶了的羊群似的, 迅速被言语打散, 很快又被汇聚成了稍有点歪斜的两条队伍。
乔翎在西边那条队伍里瞧见了一个熟人。
这个发现叫她有些讶异。
是羊三姐。
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第一个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的人。
当日羊三姐给她的围巾, 她都还好好地收着呢!
乔翎回忆着当日初见时候羊三姐的神态和举止, 很难想象不过几日之间,她居然就已经换了一副形容,要入万家为仆了。
她勒马停住,眼瞧着万家侧门外的那两队人不断向前行进, 如同两行肉禽,正麻木地走向屠宰场。
管事的婆子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不时地说上几句,有人因她的三言两语而获得了另一种生活。
也有人因此被殒灭了希望,不得不僵硬着脸孔,顶着寒风离去。
终于轮到了羊三姐。
那管事婆子淡淡地瞧了她一眼。
因羊三姐背对着乔翎,是以此时此刻,她瞧不见羊三姐脸上的神情。
只看见有个穿着红夹袄、梳双丫髻的侍女从后边出来,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同那管事婆子说了句什么。
乔翎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王姨,厨房的周妈妈说,她那儿还缺个备菜的熟手……”
那管事婆子的脸色稍稍和煦了一点,点了点头,叫羊三姐:“过去吧。”
那侍女对着羊三姐使了个眼色。
羊三姐的反应好像是迟了一拍似的,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哈腰,大概是在对那管事婆子称谢。
羊三姐跟随着先前被选中的那些人进入万家,就此消失在了乔翎的视线当中。
乔翎瞧了全程,不免心想:三姐故意装得迟钝,想混进万家去?
又想:那侍女是她的内应!
她们想干什么?
正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间见那几个管事婆子暂停了选人的差事,从台阶上走下去,去迎雷家来人。
另有人挥舞着鞭子,像是驭使牛马一样驱赶那些排在外边的人,让他们把路让开,不要误了府里的大事。
自家夫人前不久才使人往雷家去提亲,这事儿管事们当然是知道的,这会儿雷家使人过来,怎么敢怠慢?
叫夫人知道,不得揭了她们的皮?
雷家的小厮们奉自家小娘子之令前来送礼,自然知道这份礼物对于万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没敢送到正门去——那挑衅的意味未免也太浓了些。
其实哪怕只是送到偏门,挑衅的意味也挺浓的……
几个管事婆子想着雷家送东西过来,这婚事大概是十拿九稳了,有心以此去讨夫人的欢心,当下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来了。
哪知道喜事没迎上,迎头碰上了个晴天霹雳!
雷家的小厮往下搬那面镜子的时候,几个管事婆子还抢着过去帮忙,捎带着跟雷家人套近乎:“小哥儿,我们姐妹几个愚笨,不晓得贵府小娘子的精巧心思,送这么一面镜子过来,是什么意思?”
雷家小厮先行个礼,才说:“我只是转述我们家小娘子的话——这面镜子专门送给万家大郎,叫他好好照照自己,一个懦弱无刚的废物,他也配娶我?!”
万家的几个管事婆子听得呆在当场:“……”
雷家的几个小厮再行一礼,赶着马车,马蹄声与辘辘声中,飞速离去了。
乔翎听得震撼不已:“我靠!”
猫猫大王也听得震撼不已:“我靠!”
上门打脸啊这是!
一人一猫又忍不住想: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乔翎还有点遗憾。
可惜太叔京兆和宗正少卿不在这儿,不然,他们俩能把腿拍烂!
万家的几个管事婆子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隐瞒不报?
这是顶了天的大事儿,谁敢隐瞒?
可要是报上去……
依照自家夫人的手段,一旦迁怒下来,怕得叫她们脱一层皮!
有个反应快的胆战心惊地说:“夫人现下不在府里,想报也没地方报啊……”
雷家才刚被送来的那面镜子倚靠在台阶上,日光下明光熠熠,像一口幽邃的深井,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所有人。
……
万相公与其妻纪氏夫人往英国公府去了,万大公子在宫中值守,成年了的正经主子一个都没有。
倒是如雷家小娘子有琴一样,刚刚从弘文馆回来的学生有一个。
万道惠从自己院里一路杀到侧门外,终于在台阶底下,见到了那面饱含羞辱意味的镜子。
没得到主人家的吩咐之前,万家的侍从们不敢擅自进行处置。
万道惠脸色铁青,左右转着看了几圈儿,都没能找到个趁手的东西。
最后她恼恨得咬紧牙根,就近甩了一巴掌给身边的侍女:“都是傻子吗,就在这儿瞪着眼干看着?!”
万道惠伸手一指,厉声道:“还不赶紧把那晦气东西给我砸了扔掉!”
侍从们不敢作声,迅速依令而行。
万道惠站在门前,因为强烈的愤怒和巨大的情绪起伏,整个人都在打颤:“雷有琴,你这个贱人!”
她剧烈地喘息着,眸光含毒,左右扫视一下,对着几个管事婆子喝骂道:“叫这些个贱民在这里看着干什么?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往府里招人这事儿是主母纪氏夫人的吩咐,管事婆子们自然得依令行事。
只是这会儿自家小娘子眼见着是要气疯了,谁敢违逆她的意思?
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万道惠又叫人去套马:“我即刻就往雷家去——雷有琴欺人太甚!”
侍从们略微有所迟疑。
这一来一往,万家跟雷家只怕就真的要撕破脸了!
只是再一想自家小娘子的行事风格……
做坏了事,夫人要发作,起码也得等到夫人回来。
可现下要是不听小娘子的话,只怕立刻就要倒霉!
侍从们反应过来,迅速地应了声,便去套马。
那边儿万道惠一双眼睛几乎都是红的,含着惊怒,四下里扫射着。
“谁叫你在这里停住的?”
她抬手一指,叫那个勒马停在自己对面的人:“瞎了你的狗眼,敢看相府的热闹!”
“啊?”
乔翎叫她骂得一愣,很不解地反问回去:“有热闹不让看?”
万道惠:“……”
万道惠给气懵了。
关键是她哪儿想得到,这个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呛声?!
她勃然大怒:“你大胆!”
又吩咐左右:“还不把这个狂人给我拿下?!”
这话说得轻巧,左右却不敢贸然行事。
常言讲人靠衣装马靠鞍,如若是乔翎刚进东都城的时候,万家侍从听得自家小娘子吩咐,立时就会上前去试着将乔翎拿下。
可眼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
乔翎这会儿既有衣装,也有马鞍呢!
梁鹤庭知道她要骑马出行,专程使人为她选了一匹骏马,膘肥体壮,形体流畅,马尾巴都被整齐地编了起来,用金环束得整整齐齐。
乔翎这会儿又披着安国公的大氅。
万家的侍从们打眼去瞧,竟分辨不出是什么皮毛做成的,只觉日光之下光泽油润,毛发根根分明,显然不是凡品。
这样一个人,未知根底,谁敢过去拿她?
有个管家婆子小心翼翼地近前几步,低声同自家小娘子道:“小娘子,这人乘肥衣轻,看起来,只怕不是寻常门第出身呢。”
“我都没见过她,她能有多了不起?!”
万道惠冷笑一声,回身点了点自家府宅:“这可是相府!”
管家婆子心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要真是贵客的话,相府的人没道理不认识啊……
到底不敢造次,迟疑着近前去,客气地叫了声:“这位太太,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乔翎下巴抬得高高的,神情倨傲,趾高气扬道:“你问我我就说,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呵呵一笑,再一转身,手里边忽的多了一面铜锣。
“铛”一声脆响,敲了上去!
乔翎扬声大喊:“快来瞧快来看,雷家小娘子好心送明镜一面,让万大公子照照自己,一个懦弱无刚的废物,他也配娶雷小娘子?!”
乔翎扬声大喊:“快来瞧快来看,万小娘子破防啦!”
这一句喊完,当下“铛铛铛”,狠敲起了锣!
万道惠:“……”
万家其余人:“……”
万家的府宅本就处在交通要道上,车马不绝,原先看热闹的人瞧着万道惠气势汹汹的出来,忖度着要惹火上身,就赶紧溜了。
这会儿再听见闹起来了,可不就得探头来瞧瞧动静?
万府侧门两边儿,逐渐有人大着胆子围了过来。
乔翎哈哈一笑,敲着锣,一抖缰绳,扩大战场:“快来瞧快来看,雷家小娘子好心送明镜一面,让万大公子照照自己,一个懦弱无刚的废物,他也配娶雷小娘子?!”
乔翎扬声大喊:“快来瞧快来看,万小娘子破防啦!”
万道惠:“……”
万道惠气急败坏:“你这狂徒!”
又赤红着脸,叫左右:“都死了吗?还不把她给我抓住,押下来打死!”
万府侍从们眼瞧着闹大了,心里边儿也是一阵阵地发苦。
饶是知道这女子来历神秘,也不得不蜂拥过去:“你自惹的祸事,这可是相府!”
乔翎“铛!”一声敲在锣上,同时冷笑出声:“相府怎么了,相府很了不起吗?!”
她自袖中取出一份名帖,一甩手砸到来人脸上。
万府侍从赶紧弯腰捡起,打开一看,脸色顿变!
他犹豫着对乔翎行个礼,拿着这份请帖,小跑着往万道惠面前去了。
“小娘子,”他涩声道:“是越国公府姜相公的名帖,不是礼节名帖,是只会示与亲近之人的名帖……”
“什么,姜相公?”
万道惠听得惊疑不已:“我怎么不知道越国公府还有这么个人?!”
她第一反应,就是这名帖是伪造的。
万相公是宫里庄太妃的外甥,越国公夫人是秦王府的县主,因为这层关系,两家有所往来,是以万道惠从姜家小娘子口中听闻过越国公府的一个秘密。
第三代越国公酒后误事,失手将祖传的越国公印摔破了一个口子,结果这口子反倒成了越国公印鉴最要紧的一个标志!
这事儿少为人知,若是造假,一来讯息不足,二来也很难造得一模一样。
万道惠顾不得瞧名帖上的字眼,先翻到最后,去瞧加盖的印鉴。
打眼一瞧,万道惠惊呆了!
那红印上居然真的有道口子!
这真是姜相公出具的名帖!
乔翎还在对面敲锣,一边敲,一边觑着她的动作,忍不住地在风中狂笑。
她倒真是有一份相公名帖,是祖相公给的。
只是她在外边搞事呢,哪能把祖相公牵连进来?
倒是知道越国公府的主枝这时候也出了一位相公,也如万相公一般,因为附从废帝被处死了——不用白不用嘛!
那份姜相公的名帖半真半假。
字眼儿全都是假的。
就只有越国公印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
第78章
万家的仆从们一下子就被架住了!
让这狂人继续在这儿敲锣叫嚣?
那用不了多久, 整个东都都会知道,万家大公子的颜面被雷家小娘子和这不知名的狂人一起踩到泥里边去了!
不许她在这儿敲锣叫嚣?
你们万家的人,凭什么管着路过的人不许敲锣?
你们是相府出身, 人家也真真切切地拿出了姜相公出具的私人名帖不是?
谁怕谁啊!
今天这事儿,隐隐地已经挂上了一位雷尚书, 若是再牵扯上姜相公……
只怕真就得闹个天翻地覆了!
乔翎美滋滋地在敲锣。
一边敲, 一边copy复制之前那两句话。
万道惠的目光里熊熊燃烧着两团火,简直恨不能当场火化了她!
她怒道:“贱人,你不准再敲了!”
乔翎很奇怪:“贱人, 为什么我不能再敲了?”
一边说,一边很反骨地铛铛铛狂敲了数下。
万道惠气急败坏:“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哈哈,”乔翎一抹头发, 爽朗地笑:“正是这么想的呢!”
万道惠:“……”
万道惠气得眼睛都红了。
吵, 吵不过。
撵,撵不走。
她只能无能狂怒:“你给我滚,这可是万府门前!”
她这么说完,乔翎反倒要催马上前几步:“万府门前怎么了?这条路也不是你们家的啊?”
她神情挑衅,两眼注视着万道惠,同时铛铛铛敲起了锣。
梅开N度。
贴脸开大。
万道惠简直要疯了, 别管是雷尚书还是姜相公, 她现在都没有那个理智去考虑了:“把她给我抓起来——”
万家的侍从们还在犹豫呢, 乔翎已经一抖缰绳, 狂笑着催马离开了。
不只是她离开了, 那要命的敲锣声和呼喊声也跟着离开了……
万道惠哪有见过这种人?
向来她的人生就只有两种模式。
遇见比自己高的,扮演乖巧的万家小娘子。
遇见比自己低的,一脚踩上去!
可今天遇见的这个狂人……
她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啊!
清脆响亮的锣声敲响在百米之外,万府门前, 似乎隐约还能听闻那狂人的呼喊声。
因为惊怒,万道惠一张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末了,终于在侍从们胆战心惊地静默中,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都愣着干什么?”
她就近点了个婆子:“去英国公府给我阿娘送信,把这事儿说给她听!”
略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再去找找京兆府的人,叫那个疯子闭嘴!”
……
京兆府的人很好找。
乔翎也很好找。
她一直在敲锣嘛!
京兆府的人当然得给万相公府上面子。
可京兆府的人也不傻啊!
看看那狂人的衣着和坐骑吧,谁敢过去招惹?!
要真是好管,你们万家的人还能不管?
京兆府的人选择装死。
……
小庄原先还在客栈里边翻阅今天的报纸,却忽的听见外边门户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一长两短一长。
这是她跟兜售情报的老鼠约定的敲门规律。
小庄隔着门问:“怎么了?”
外边那老鼠说:“万华街上有个狂人,听起来跟你描述的人很像。”
他简单又迅速地把对方在干的事情讲了,末了道:“现在人还在那儿!”
小庄听得眼眸微亮!
行事如此癫狂,却又不乏豪情,很像是公孙宴的风格啊!
她迅速收拾东西,消去了自己在这儿居住的痕迹,围上围巾,大步走了出去。
那送情报来的老鼠紧随其后。
他很关心自己能不能从小庄这儿收到酬金,更好奇街上那癫人的来历。
他试着跟小庄商量:“你要是跟我讲一讲那人的来历和故事,我不收你钱!”
小庄哪里肯卖自己人?
她摇头拒绝了:“这却不必。”
那老鼠颇觉惋惜。
拐进下一条街之后,两人就能听见响亮的锣声了。
那老鼠贼心不死,还在试探小庄:“看你年纪也不算大,难道那是你的姐姐?”
“姐姐……”
小庄吃了一惊:“什么,居然是个女郎?我要找的是个男的啊!”
她以为是公孙宴!
老鼠见她当下神情,心绪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坏了,找错人了!
他有些丧气,肩膀也跟着耷拉下去了:“是啊,是个年轻的女郎……”
说话的功夫,两人进入到那锣声所在的街上,正式与之狭路相逢。
四目相对,小庄又惊又喜:“乔——乔姐姐!”
她担心泄露身份,没有叫“乔少尹”。
老鼠叫她这反应搞得摸不着头脑:“不是说你要找的人是个男的吗?”
小庄镇定自若:“这位也是我要找的!”
说着,掏了钱给他。
老鼠:“……”
老鼠心想:不是说她有几个同伴,有一个癫得格外厉害吗?
我以为就是现在街上这个,原来还有高手?!
老鼠听着铛铛铛不绝于耳的敲锣声,刹那间肃然起敬!
……
“就是这里了。”
一行少年对比着手里边从鬼市上购置来的古老地图,终于确定了具体的方位:“山脉的走向是不会变的……”
还有个少女手里边持着罗盘,眼睛紧盯着那不住乱转的磁针,兴致勃勃道:“有门儿!”
一个方脸男的一马当先,提起衣摆开始爬坡:“走吧,我来开路!”
其余人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那手持罗盘的少女落在最后。
贾玉婵细心,回头叫她:“玉树,快点跟上呀,别掉队!”
阮玉树清脆地应了一声:“就来!”
前边有个男的在跟雷有琴说话:“你真叫人往万家去送了一面镜子啊?”
“这还能有假?”
雷有琴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就万家那样的风评,居然还有脸上门去提亲!”
她说:“万夫人心狠手辣,万大郎又顶不起事来,至于万相公——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到万家去住了没多久,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
阮玉树原本还很高兴呢,听到这话,不禁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说:“其实,我还见过那个小娘子呢。”
雷有琴微觉讶异:“是吗?”
阮玉树点点头,思忖一下,略有些犹豫地道:“好像是叫九九?”
她说:“先前我跟世松往万家去的时候,曾经见过她。”
说到这里,她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愤色:“万道惠真是没人性,欺负她心智不全,领着她出来,叫人取笑她,为这事儿,世松还跟万道惠吵了一架呢!”
因这几句话,众人都有些恻然,一时沉默起来。
雷有琴心绪也有些沉重,缄默着走了一会儿,忽觉不对。
怎么感觉世松好像很久没有说话了?
她转动视线,四下里瞧瞧,终于寻到了舒世松。
舒世松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眉头微微蹙着,好像遇见了什么难事,看她那双眼睛,却没有聚焦,有些恍惚的样子。
雷有琴快走几步过去,悄悄推了推她:“没事儿吧?”
舒世松回过神来,宽抚性地笑了笑。
她摇头说:“没事儿。”
雷有琴盯着她瞧了几眼,又聊了几句,看她神志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舒世松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方才恍惚的时候,她想到了九九。
万相公同母异父的妹妹,九九。
在万家见到那个小娘子的当天晚上,舒世松做了一个怪梦。
她梦见了九九小娘子。
她穿着异常华贵的蓝色衣裙,那是一种很明亮的蓝色。
佩戴着繁复绚丽的珠串首饰,梳着舒世松从前没有见过的发髻。
几个有翅膀的人悬空定着,手持武器围着她。
九九跪坐在他们面前,眼泪把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真奇怪,明明她跟九九也只有一面之缘,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舒世松觉得,或许九九小娘子身上有些常人未曾发觉的秘密?
她想着,或许下次有机会去万家,可以寻九九来说说话。
如是过了半个多月,舒世松没等到再次见到九九的机会,就在梦里见到了她。
梦里,那是一个晚上。
九九跌坐在地上,脸孔照耀在月光之下,好像透明一样。
她的身影逐渐淡化了,就像墨汁化在一片海洋里似的。
舒世松看见她身下蔓延出明蓝色的线条,紧接着,那线条就像是活过来似的,飞速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梦境至此终结,舒世松猝然惊醒,大口地喘息着。
天亮之后,她怀着一点不祥之感,使人去打探九九的消息。
等她送弘文馆下学回来,侍女神情不忍地告诉她:“九九小娘子急病故去了……”
舒世松说不出心里边究竟是什么滋味。
惋惜,感伤,好奇,还有对于一条年轻生命就此逝去的唏嘘与哀恸。
就在方才,雷有琴提起“九九”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两个梦。
一行人登到了半山腰,领头那男的惊奇不已:“这儿有个山洞——瞧起来还挺宽敞!”
其余人也跟着兴奋起来:“进去看看!”
还有人说:“先把火把点起来,丢进去看会不会灭!”
有人说:“好!”
四下里一片苍茫,一阵寒风盘悬着吹过来。
舒世松听见有人说:“好像有点冷啊。”
她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只是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贾玉婵回头看她,轻笑着说:“这是山上嘛,冷一点也不奇怪。”
舒世松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脸上霎时间一片雪白,失了所有的血色!
因为就在这个瞬间,她忽然间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可是她明明没有说话!
这时候走在最前边的男的已经进入了山洞,舒世松惊悚之余,听见他难掩震动的惊呼声:“天,这里边好像有很多阵文!”
舒世松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她隔着一段距离,颤声道:“……是,是明蓝色的吗?”
走在嘴里边的那男的的声音隐隐地传了过来:“不,是土黄色的。”
舒世松吃了一惊:“什么?”
那男的以为她没听清楚,就再说了一遍:“我说是土黄色——啊!”
这话才刚说到一半儿,他便忽的惊叫一声!
其余人吓了一跳,持着火把进去,也惊住了。
舒世松想着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即便死,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
她握住佩剑的剑柄,沉住心神,走了进去。
再打眼一瞧,她也怔住了。
山洞里的确用土黄色的线条描绘了一个相当繁复的阵法,只是使她觉得惊愕的,并不是这个阵法,而是……
这里居然还有别人在!
站在前边的是个年轻女郎,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披鹅黄色大氅,这颜色衬得她面容颇为鲜艳。
她后边站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青年,宽肩窄腰,英气逼人。
那女郎瞧见他们,也有些讶异,歪一下头,神情含笑,问他们:“这阵法是你们画的吗?”
她身后那青年说:“不像是他们做的。”
雷有琴最先反应过来,迟疑着说:“不是我们画的……”
略顿了顿,终于彻底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那女郎倒也坦荡:“李九娘。”
那青年朝他们点点头:“李十七。”
雷有琴一行人陆陆续续地说了自己名姓。
李九娘与李十七俱都十分平静。
舒世松心想:他们是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还是完全不在意我们的身份?
正思忖间,却听李九娘道:“几位,相见即是有缘,我衷心地奉劝你们,赶紧回家去吧,以后少往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跑。”
舒世松还未言语,有个男的便禁不住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九娘瞟了他一眼,微微摇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的善心只支持她劝那么一句,对方不听,也就算了。
李十七明白她的心意,当下轻声道:“我们走吧。”
那男的有些气不过,还要说话,却被舒世松给拦住了:“管好自己的嘴,别惹事儿!”
又追上去,很客气地叫了声:“九娘姐姐。”
李九娘回头看她,就听舒世松问:“您知道这阵法是怎么回事吗?”
李九娘答非所问地同她说:“我只知道,这是会要命的东西。且我也很肯定,这背后所隐藏的秘密,一定不是你们所能承担得起的。”
说完,她朝舒世松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舒世松只觉眼前一个恍惚,那对男女的身形便已经消失在了山间的冷雾之中,再难寻觅了。
……
下山的路上,李九娘的神色却没有先前那么轻松了。
“乔少尹说的是对的,暗地里隐藏着一双手,在拨动整个东都的风云……”
她从怀里取出自己绘制的地图,将刚刚发现的那个坐标点上,定睛去看,整个东都赫然笼罩在一张巨网之下。
“起初以为是无极,后来以为是太元夫人,可是观其痕迹,又实在不像……”
李十七忽的道:“华胥国。”
李九娘听得一怔:“什么?”
李十七神色有些凝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道:“如此繁复巨大的阵法,不太像是这边儿的风格,倒是华胥国传袭了先古时期的许多传承,或许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九娘听得蹙起眉来,思忖之后,终于将那份手绘地图收起:“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跟乔少尹她们汇合吧……”
……
东都城内。
乔翎与小庄汇合一处,俱是又惊又喜!
小庄先问乔翎:“乔姐姐,你见到侯哥了吗?”
她有点担心——侯哥的脑袋又不是很聪明,这里的形势又很复杂……
乔翎明白她的想法:“放心吧,他不在这儿!”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情报。
小庄悄悄问:“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乔翎点头:“先前我们在神都办的那个案子……”
聪明人说话,都是一点就透。
小庄松一口气,心里边有了底,这才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就我们俩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其余人哪儿去了。”
乔翎神神秘秘地瞧着她,说:“那可不见得!”
小庄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当当当当!”
乔翎一把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掀开,露出里边围着小灰鼠披风的猫猫大王来:“还有它呢!”
小庄大喜过望:“项链!”
猫猫大王神气十足地抖了抖眉毛:“叫我大王!”
两人一猫久别重逢,还在寒暄。
京兆府的人远远地跟着,见那狂人不敲锣了,正犹豫着要不要退散。
恰在此时,好像是有人施加了什么魔法似的,四下里忽然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乔翎心头忽然间涌上来一阵恐惧——她感觉到了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气息!
不是死人,亦或者鬼怪,而是超脱了空间和时间的存在!
是空海降临的气息!
旁边原本是一片寒冬时节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此时此刻,那杨树林却忽然间闪烁几下,变得朦胧起来。
下一瞬,杨树的影子和满地落叶飞速淡去,亭台楼阁,拔地而起!
几瞬之后,街面上重新喧闹起来。
临街的酒楼人声鼎沸,青底白字的酒旗在风中轻轻招展着。
小庄惊得面无人色。
猫猫大王惊得张大了嘴!
乔翎微微眯了下眼睛,仰起头来,看向临街的酒楼二层。
那栏杆上担着一双很白皙修长的手。
那双漂亮的手,属于一个清透皎洁的,莲花一样美丽的年轻郎君。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说:“破命之人,何不上来喝一杯酒?”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一笑。
她懒懒地道:“我哪儿有钱喝酒?”
“没关系,我请你。”
那莲花一样美丽的年轻郎君微微一笑,如春风一般和煦:“我原本就是要请你的。”
“过来吧,”他说:“或许我可以给你指明方向呢?”
乔翎开门见山地问他:“东都城的案子,是你做的吗?”
那年轻郎君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乔翎又问他:“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那年轻郎君说:“我知道。”
乔翎短暂地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回神之后,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唔,”那年轻郎君想了想,而后说:“或许,你可以叫我水生。”
“水生,水生……”
乔翎在心里品味了这个名字几遍,只觉得这美丽得过分的郎君身上蒙着一层轻纱般的迷雾。
她不明白:“水生,你为什么如此坦诚呢?”
水生定定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因为你曾经请我吃过一颗山楂。”
第79章
水生说, 因为你曾经请我吃过一颗山楂。
山楂。
乔翎回想起来,先前在神都时,有一回她从韩王府带了一小袋山楂回去, 挨着分了一圈儿,最后剩下一颗, 就放到了床头案上。
那是她给姜迈留的。
后来那颗山楂不见了。
起初乔翎以为是侍女收走了, 问过之后,侍女却也愕然。
她说,她没有看见那里有一颗山楂。
那时候乔翎窃喜地以为, 或许姜迈真的收到了那颗山楂!
再之后姜迈魂归来兮,也进一步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但是现下再去回想……
她倏然间意识到,其实并不是!
是水生拿到了那颗山楂, 而不是姜迈。
乔翎回想起那一晚临睡时发现那颗山楂消失不见了的场景。
她躺在床上, 视线正对着的紫檀屏风。
再远一些的多宝架,床头的小案,各处放置的摆件,帘幕放下之后隐约只能瞧见一角的梳妆台。
那妆台上放置的明镜借了月夜的光,一片莹莹!
乔翎明白过来,当下苦笑:“这可真是灯下黑……”
中朝和越国公府一直都在搜寻九天镜的碎片, 希望能够将其凑齐, 重现初代越国公持有的这面法器, 没想到却是灯下黑, 恰恰忽视了自己的近旁。
谁能想得到, 九天镜的某块碎片,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伪装成一面镜子,摆在了越国公夫妇居住的寝室?!
九天镜可以打开一条通往空海的道路,即便成了碎片, 大抵也具备一些被削减之后的初始本能。
这才是水生能够将手伸过去,拿到那枚山楂的缘由!
水生听得微微一笑:“你跟我想的一样聪明呢。”
只是一颗山楂,就抽丝剥茧,会意到越国公府里其实还隐藏着一枚九天镜的碎片。
乔翎心思几转,终于一笑,将猫猫大王抱给小庄:“在这儿等我。”
自己翻身下马,要上楼去赴约。
小庄听得颔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接过了猫猫大王,一路目送她上去。
……
东都城外。
雷尚书才刚踏进那道观的门,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笑容。
你们没追过星的人,都不懂直面偶像的含金量!
这可是跟偶像面对面交谈!!!
隔着一段距离,他就开始叫了:“卢兄?卢兄,你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卢梦卿正同那胖观主坐在一起烤火,面前炉子上还烤着梨。
胖观主就欣羡不已地道:“他又来找你了,肯定还带了很多东西来,会写诗就是好……”
“有吗?”卢梦卿哈哈一笑:“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
粉丝太多了就是这样,习惯被追捧了。
说话间的功夫,雷尚书已经进了门,瞧见卢梦卿之后,便亲亲热热地凑了过去:“卢兄!”
他像个慈祥老外婆似的,一样样地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摆出来:“我给你带了两件狐裘,天太冷了,你替换着穿,仔细着凉!”
胖观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旧袍子,很委屈地说:“其实我也有点冷……”
雷尚书置若罔闻,继续跟卢梦卿说:“卢兄,我知道你喜欢喝酒,特意给你选了几坛好的来——这儿的山泉水好,我还给你带了一罐茶叶,你得了空,就泡来喝。”
胖观主就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也喜欢喝茶……”
雷尚书继续置若罔闻,想了想,又说:“你在这儿有人伺候吗,过得方不方便?我找几个小厮来服侍你吧?”
末了,又很嫌弃地四下里看了看这简陋的道观:“卢兄,不然你还是跟我往雷家去吧?我见你在这儿受苦,实在是如明珠暗投,令人心痛!”
胖观主瑟瑟地道:“我也能去吗?”
雷尚书左右看看,十分纳闷:“什么东西一直在响?”
胖观主:“……”
胖观主默默地离开了。
……
乔翎循着台阶登上了楼,便见彼处已经备好了酒菜。
水生卷起一截袖子,露出白皙流畅的小臂,正跪坐在坐垫上,亲自为她温酒。
他眼睫垂着,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温柔静默的影子。
乔翎说:“水生,你有点像姜迈。”
水生掀起眼帘来看了看她,而后重新垂下了眼睑。
他叹口气,有点不高兴地说:“乔翎,不是我像他,是他像我。”
不是我像他,是他像我。
姜迈,是因水生而生的吗?
乔翎细细地品味了一下这句话,心头倏然间生出来一个猜测。
再对比先前在安国公府处得到的讯息……
她有所明悟:“我来到了百年之前的东都,但是婆婆没有,因为我具备有修道的天赋,但是婆婆没有,是不是?”
水生含笑应了声:“不错。”
乔翎盯着他瞧了几瞬,而后幽幽地道:“可那时候姜迈跟我在一起,他跟我一样,具有修道的天赋,但是他却不会到这个世界来,是不是?”
水生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动,倒也承认了。
他又说了一次:“不错。”
乔翎回想起从前广德侯夫人说过的话。
几年之前,姜迈有一次病得特别严重,那时候越国公府的人都以为他要熬不过去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空海发生了剧烈的震荡,柯桃阴差阳错地进入其中,得到了一份缘法。
现下再想,一切其实早就有迹可循了。
……
城外道观里。
雷尚书殷勤地在往炉子里添炭,一边添,一边说:“这儿也太冷了点,你怎么受得了啊!”
卢梦卿笑道:“其实也还好,观主诙谐,跟他说话,很有意思,反倒忘了冬寒。”
雷尚书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观主呢?”
他左右看看:“怎么进来之后一直都没见到他?”
卢梦卿:“……”
那边雷尚书也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事儿,很快将话题转到了别处,起初谈天说地,末了,又说起近来东都城里发生的事情来。
“卢兄不愿往雷家去小住,倒也未必就全然是坏事……”
雷尚书皱着眉头,有些忧虑:“近来东都城内的风向不太对,发生的怪事也实在不少。”
卢梦卿听得心头一动:“这怎么说?”
雷尚书见他感兴趣,便打开话匣子,将近来城内发生的两桩凶案说与他听:“起初是英国公府的裴四,紧接着是京兆府的赵少尹……”
卢梦卿起初听他说东都城内发生了凶案,心里边便有所猜测,现下再听了事件原委,知道这二人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再去思忖整件事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肯定是我大姐出手了!
卢梦卿心想:这案子已经过去几年了,却被我大姐翻出来,且还拿到了京兆府的文书,可见她必定是与京兆府发生了牵扯。
留的署名还是猫猫侠……
卢梦卿不由得笑道:“看起来,我真得往东都城里去瞧一瞧了。”
雷尚书起初一惊,回过味儿来,不禁心花怒放:“去我家吗,卢兄?”
“不不不,”卢梦卿笑着摇了摇头:“去安国公府。”
……
东都城内。
说来也是神奇。
上楼之前,明明还是寒冬时节,冷风呼啸,然而登上二楼之后,此处却是春风和煦,物候温柔。
水生伸手来给乔翎斟酒,末了,又向她伸手示意:“请随意。”
乔翎向他称谢,自己捡了筷子拿起来,又忍不住问:“你知道我的其余同伴都在哪里吗?”
水生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同时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没让乔翎再问,便给出了答案:“李九娘跟李十七要进城来找你,卢梦卿要往安国公府去,公孙宴……”
水生微妙地顿了一下,而后失笑道:“他遇见了华胥国的来客,暂时被困住了。”
乔翎面露讶然:“华胥国的人……”
“你不坦诚。”
水生定定地瞧着她,说:“你难道不是知道暗中有一方势力布下法阵,操刀了东都城的血案,所以才让李九娘和李十七去探寻东都城方圆百里内的阵眼所在吗?”
“我不是,我没有。”
乔翎眉毛皱着,脸上的表情也很委屈:“连华胥国这个称谓,我都是到了这边儿之后才知道的!”
水生说:“但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的确知道高皇帝所开创的这个皇朝,还存在着一些来自先古时代的敌人,不是吗?”
乔翎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而后咂咂嘴,如任何一个被戳破了谎言的男人一样,悻悻地道:“好吧,就算是我错了,这总行了吧?”
水生听得忍俊不禁,提起酒壶来,替她斟酒:“且罚酒一杯。”
乔翎觑着面前那只酒杯,脸上神情怏怏,心里边的警惕度却已经拉满了。
人也好,妖也好,鬼也罢,但凡是有思考能力的生物,行事举止都是有目的的。
有目的,就可以揣测他的思维和接下来的行动。
但是水生没有。
乔翎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所以也无从揣测他接下来的行动和选择的立场。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对于当下东都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满不在乎。
她端起面前那杯酒,慢慢地喝了一口,却察觉到对面水生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
她心下微动,眼睫一抬,问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水生专注地瞧着她,很认真地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乔翎问:“什么问题?”
一边说,一边将杯中酒饮尽。
水生又替她添满,同时问:“乔翎,你想拥有怎样的人生呢?”
乔翎被他问得一愣——这,认真的吗?
再一瞧水生神情,倒真是仔细想了想。
而后她不由得搓了搓手,心驰神往地道:“我想做一个正直又快乐的人,生活在一个富足平和的环境里,有几个知己可以闲话喝酒,再娶一个好看又有钱的温柔媳妇!”
“哦,”水生面露了然,简单地概括了一下:“想吃软饭。”
乔翎:“……”
“不是的,”乔翎赶紧解释了一下:“是娶个好看又有钱的温柔媳妇,不是嫁去有钱人家做儿媳妇!”
“哦,”这下,水生是真的听明白了:“想软饭硬吃。”
乔翎:“……”
乔翎原地破防,气急败坏:“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水生定定地瞧着她,忽然间笑了一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何不也听听我的条件呢?”
乔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端起酒杯,犹豫着啜了一口。
却听水生道:“我生得好看吗?”
乔翎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好看的。”
水生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地深了。
他站起身来,提着酒壶,往乔翎身边来坐了下去。
水生的衣袖很宽,层层叠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坐下来之后,有一部分盖到了乔翎的裙摆上。
轻盈,但是存在感很强。
她稍有点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同时又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鼻子。
乔翎心想:他身上香香的,还怪好闻!
水生伸手过去,慢慢地、温柔地又一次替她斟酒,同时道:“东都如何,神都又如何呢?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我看你风里来雨里去,忙前忙后,月俸又没有多少,实在是不忍心,何必吃那个苦?”
他将自己的那只酒杯拿过来,提起酒壶来斟了,自己饮了半杯:“去一个新的世界,我托生成人间天子,招你为皇,我愿为后,岂不圆满?”
些许酒水濡湿了他的唇,此时此刻,叫他看起来分外柔软。
乔翎下意识道:“为什么要有中间商,我不能直接当皇帝吗?”
水生听得一愣:“我以为你喜欢吃软饭……”
继而从善如流道:“你想直接当皇帝,也可以安排的。”
乔翎:“……”
乔翎还在宕机。
那边儿水生却将吃了一半的那杯酒递到她面前来,笑吟吟道:“乔翎,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第80章
乔翎, 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水生还在等待一个回答。
但对于乔翎来说,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进行多么复杂的思考。
有什么好想的呢?
从头到尾, 那颗山楂都是给姜迈的,同你水生有什么关系?
真要说是有关系, 倒也是真的有——你这家伙偷了原本属于姜迈的山楂!
乔翎没有虚与委蛇的意思, 当下便开门见山道:“我很感谢你的厚爱,只是敬谢不敏,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会有很多人愿意去承接你所承诺的恢弘命运的。”
水生眼底的讶色一闪即逝。
他以为乔翎是觉得他没有诚意,略微思忖之后,又说:“你是不想让皇位让我经一遍手吗?你也可以直接托生成中宫所出的皇女, 得到帝位……”
乔翎听得莞尔, 反问他:“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呢?”
水生面上微露不解,抬一抬眉毛,稍显纳闷地看着他。
却听乔翎道:“你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帝皇之身,将帝位传给你的妻子。”
“你甚至甘为人下,要给我一个顶好的出身, 自己退而为后……”
“是因为你真的想把最好的都给我吗?”
她说着, 脸上笑意愈浓:“还是因为你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你知道你做皇帝也好, 做皇后也罢, 都只是名义的区别,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能凌驾于你之上呢?”
水生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意欲言语。
乔翎却一抬手, 止住了他要说的话:“水生,你很像一个高门贵公子,在跟自己的侍女说,我们来玩过家家吧,现在你是我的主人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对你好不好,你感不感动?”
“可实际上,这场游戏从来都是由你来进行主宰的,不是吗?”
“不会真的有人觉得侍女说了算吧?”
水生轻叹口气,说:“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乔翎却说:“天上怎么会掉馅饼?”
水生能够给予她什么,就能够剥夺她的什么。
即便短暂地得到,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再则,乔翎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现在说得好好的,转过头来,他反悔了,又待如何?
到那时候,乔翎不仅会成为他的弃子,甚至于连最开始的自己都失去了!
“真是可恶,”水生盯着她瞧了半晌,神情无奈,终于轻叹口气:“怎么能这么不近人情呢!”
他眉宇之间,终于露出了几分怫然,言语当中,也些微的透露出几分妒色:“姜迈好在哪里呢?”
“姜迈哪里都很好。”
乔翎说:“他相貌好,品性好,在我生命当中,也出现得刚刚好。”
乔翎说:“姜迈是很宝贵的人,我的感情也是很宝贵的东西,怎么可能转瞬之间,就托付给别人呢!”
水生默然几瞬,而后轻轻摇头:“你太年轻了,年轻人很容易把爱与恨当成永恒的东西。”
乔翎不以为意:“不然怎么是年轻人?”
水生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慎重思量,再做决定吧——如若你改变主意,我随时都欢迎。”
乔翎微笑着应了声:“好。”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水生站起身来,即将离去之际,忽的扭头去看她,轻轻叫了声:“乔翎。”
乔翎侧过脸去看他。
就听水生轻轻道:“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乔翎嘴唇张开一点,微露愕然。
她并不是没有领悟到这个道理。
她只是有些讶异——水生居然会这样提点她。
乔翎的心绪有些复杂,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
这下子,吃惊的人反倒变成了水生:“原来你猜到了……”
乔翎的脸色有些晦暗,向来朗阔的眉宇,少见地有些沉寂:“本来是不确定的,但是当你告诉我,李九娘他们的确发现了覆盖东都方圆百里的阵法之后,我就很确定了。”
水生盯着她瞧了半晌,最终微微一笑:“我等着看你如何破局。”
窗外的风光如同雾气一般逐渐散开,冬日里灰冷色的天空浮现出来。
乔翎知道他要离开了,电光火石之间,问了出来:“笼罩住东都方圆百里的那个大阵的阵眼在哪儿?”
水生斜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乔翎听了,竟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水生微露愕然,回过神来,哼笑一声。
他的身影消散在空气当中,那声音却如同轻风一般,拂过乔翎的面颊。
“其实,你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遇见能指明方向的人了……”
到这里的第一天遇见的人……
乔翎脑海中灵光一闪,倏然间反应过来——是羊三姐!
羊三姐在哪儿?
万家!
……
乔翎赶在烟雾彻底散去之前下了楼。
小庄牵着乔翎从安国公府得来的那匹马,还在路边静待。
猫猫大王围着小灰鼠披风,蹲坐在她的脚边。
一人一猫见她回来,俱是松一口气,便要迎上前去。
乔翎隔着一点距离,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忽的有所察觉,回头去看。
裴熙春的声音从后边传了过来,很清朗:“乔学士,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
乔翎心下微微一动:“你是为水生而来的吗?”
裴熙春微露讶色:“水生?”
他一挥衣袖,施术驱散了仅剩的那些雾气:“老师只告诉我,可以称呼那位为海君。”
又同她解释自己的行径:“若有气息残留,或许会有寻常百姓误入他方,失陷其中。”
乔翎听得颔首,裴熙春是做实事的人。
同时又低声重复一遍:“海君……”
她在口中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里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原来他真的是空海的主人。”
再想到幕后之人通过空海将相隔百年的两个时空纠结到了一起,难怪会惊动他。
只是看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在意谁输谁赢……
裴熙春前来收尾是真的,打探消息,也是真的:“海君降临东都,又与乔学士密探,所为何事?”
说完又赶忙道:“乔学士要是不想说,也没什么。”
“倒是没什么不想说的,”乔翎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说:“就怕我说了你不信。”
裴熙春不明所以,当下礼貌一笑:“愿闻其详?”
乔翎便很坦诚地道:“他被我迷住了,想嫁给我,哪怕是做妾!”
裴熙春:“……”
裴熙春脸上的笑都显得僵硬了:“乔学士,别搞抽象,他能听见的。”
乔翎就很忧郁:“唉,我说实话,你又不信……”
裴熙春:“……”
裴熙春大为震撼:“这,这,这……”
“这”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为什么啊?”
乔翎眉头蹙着一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
猫猫大王原本还蹲坐在地上,这会儿看两个愚蠢的两脚兽在那儿犯难,不由得斜了他们一眼,说:“我知道!”
乔翎与裴熙春齐齐看了过去:“你?”
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猫猫大王伸出一只前爪,指向乔翎,又理所应当地道:“因为她是魅魔!”
乔翎:“……”
裴熙春:“……”
乔翎不由得叹了口气:“大王,你玩儿去吧!”
……
“中书令万家,可有什么神异之处吗?”
猫猫大王骑在马背上,小庄牵着缰绳,乔翎与裴熙春走在后边,问起了万家之事。
她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水生会把阵眼指向三姐呢?
当日一见,三姐身上仿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乔翎知道她与万家的某个侍女合谋潜入万府,必定有所图谋,但这种图谋与百年之后东都城里发生的血案有什么关系,她百思不得其解。
裴熙春叫她给问住了:“万家?”
略微思忖之后,他便摇头:“万家虽出了一位相公,但是并没什么神异之处,只是他们家的风评很糟糕,行事也很霸道。”
后两句乔翎其实已经领教过去了。
想起那位骄横的万小娘子,她不禁莞尔:“管中窥豹,可以猜测万家的行事风气。”
说到此处,乔翎心头微微一动。
若是循着这条线去想,或许羊三姐的入府,就有了原因……
……
万家作为相府,自然是一派富丽堂皇之像。
前后六进的房舍,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从南到北,有近乎十里之长。
羊三姐被分派到了前院的厨房。
前院东边住着万家的清客们,西边是少爷们住的地方,羊三姐在东边厨房里打下手,做些厨余之事。
早就知道高门大院深如海,但是真的进来之后,才能对这句话有所了解。
前院到正房,正房到后院,层层门户,俱都有人把守。
到了晚上,除了落锁之外,还都有人把守巡逻。
走错路?
不可能的。
羊三姐应该焦躁的,但是此时此刻,真正地进入万家之后,她反而很平静。
她甚至于见到了万大郎。
木棉在前院书房里边伺候,每天都能找机会跟羊三姐见面,刚知道大公子往东前院去跟相公的清客们赏画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她怕羊三姐露了痕迹。
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反倒是后者来宽慰她:“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木棉心想:反正我们俩是两根光棍儿,无牵无挂。
事情成了,赚了,不成,好歹也拼过一回,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
她虽然只是二等丫鬟,却也是在相公书房里伺候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在侍从们当中,也算是有些体面。
底下的小丫鬟见了,都会叫一声“木棉姐姐”,值夜的婆子们见了,也会客气地称呼一声“木棉姑娘”。
羊三姐借了她的光,手头松,也乐意替其余人顶班熬夜,很快便同底下的侍从们混得熟了。
没过几日,管值夜的王管事来寻她:“赵福家里的吃坏了肚子,这几日不在家,晚上你也来守门?她那份儿月俸,按日子折算给你。”
羊三姐应了,很快混了个脸熟。
有天往正院万夫人那儿送东西,万夫人的陪房曲妈妈瞧见她,都觉得有点熟,就是喊不出名字来:“你是那个,那个……”
羊三姐赶紧福身行礼,笑盈盈道:“回妈妈的话,我是前头东院的慧娘,先前帮着值夜来着。”
曲妈妈了然地叫了她一声:“难怪呢。”
又板着脸吩咐她:“近来夫人心情不好,做事儿的时候都给我夹着尾巴,出了纰漏,当心你的小命!”
羊三姐目光不露痕迹地望了一眼曲妈妈身后巍峨富丽的正房,笑着应了声:“是。”
她走了,曲妈妈又叹口气,叫小丫鬟:“再去库里拿套茶具来……”
自家大公子的婚事没成,雷家小娘子还上门打脸,这事儿闹得极大,夫人正恼火呢!
万夫人恼火与否,羊三姐并不在意,她只是一门心思地在等待那个属于自己的良机。
终于终于,叫她等到了英国公太夫人的寿辰。
万家人几乎是倾巢出动,等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前院这边又吩咐着要喝醒酒汤。
羊三姐很自然地往西院厨房里的帮忙,悄悄地往送到大公子房里的醒酒汤里边加了点能叫人安睡的药粉,又眼瞧着侍从端着离开。
她悄悄地与木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几分决绝。
东前院与西前院之间是不设锁的,羊三姐提着灯笼,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因她神色坦然,值夜的人也相熟,见了也不奇怪,还以为是受了哪个的托付来顶班。
等进到里头,羊三姐悄悄地熄灭了灯笼,点一支安魂香,探进房里,等待数息之后,悄无声息地翻窗潜了进去。
……
这边的事情了结,羊三姐关上窗,点上灯笼,原路返回。
木棉在外边等她,手里边提着一罐羊汤,两人结伴,叫开了通往正房的门。
理由是编造的:“相公叫我过去给那边儿传个话。”
府里的规矩,跨院行走,至少要有两人——这才是她们俩必须结伴同行的原因。
木棉是相公书房里的人,也是万夫人在前院的耳目,负责探听那边儿的消息,这会儿过来,无人起疑。
夜色寂静,两人共用一盏灯笼,照亮了前边那条稍显昏暗的小径,也照破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万夫人住的正房,守的人更多。
木棉镇定自若,先去喊了值夜的管事婆子来说话,支走了这个领头的。
又把篮子放下,唤了其余人来喝汤:“天太冷了,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羊三姐趁着防守松动,悄悄地潜入了正房。
纪氏夫人此时已经睡下,只是大抵是因为白日里烦心事太多,这时睡得并不安宁。
一阵风吹过来,掀动了床前的帐子。
她似乎有所感应,困意朦胧地睁开眼睛,忽的惊觉床前有人!
纪氏夫人险些惊叫出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为什么?
怎么回事?!
寒意像是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爬进了她的被窝。
恐惧来袭!
床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脸孔苍白,仿佛是从井里爬出来的。
羊三姐脸上带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拔出自己的匕首,细而长,闪烁着锋锐的冷光。
隐约带着一点血色。
纪氏夫人满面悚然,面无人色。
羊三姐微微一笑,慢慢的,语气很柔和地说:“夫人,你别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