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九九被他说得赧然起来, 揪着袖子,很不好意思:“对不住啊……”

    水生继续着研墨的动作,掀着眼帘, 似笑非笑地觑着她。

    话赶话地说到了这儿,九九索性把心一横, 将那层窗户纸给戳破了。

    她顺势往水生对面一坐, 很认真地看着他,由衷道:“水生,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隐秘之事呢?”

    “我吗,”水生慢悠悠地道:“我只是一个看戏的闲人罢了。”

    九九不由得追问一句:“既然如此,紫衣学士们为什么这么忌惮你?”

    水生反问她:“他们忌惮我?这何以见得?”

    “我自己亲眼所见呀!”

    九九说:“当时我还在弘文馆, 裴熙春正跟我说想给我找个地方落脚呢, 你的招租文书就飞到我面前去了——裴熙春一看见这个地址,脸色就变了!”

    这么一说,九九又觉得新问题出现了:“为什么你会把房子赁给我呢?”

    她实话实说:“老实讲,我心里边有点没底,我能感觉到你有所求,但是却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水生定定地看着她, 忽的道:“姜迈。”

    九九不明所以:“什么?”

    水生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带着点了然, 又好像是些许嘲弄地说:“原来你不记得他了啊。”

    九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是个人名:“姜迈是谁?”

    水生笑了一下, 云淡风轻道:“是一个并不重要的人。”

    九九盯着他看了会儿, 没再说话。

    水生觑着砚台里的墨汁差不多了,便停下手:“怎么不说话呢?”

    九九将那张旧的状纸铺到桌子上,用镇纸将新的纸张推平,提笔蘸墨。

    她视线落在毛笔的笔尖上, 定了几定,又抬起头来,看向水生。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水生。”

    九九说:“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之后我再问你,如果这个问题对方不能回答,发问的一方可以再问一个——对于不愿回答的问题,可以保持缄默,但是不可以撒谎。”

    水生轻轻应了声:“好。”

    他眼波微动,率先问九九:“你真的不记得姜迈了吗?”

    九九说:“真的不记得了。”

    紧接着,她问:“水生,你跟姜迈是什么关系?”

    水生为之哑然。

    几瞬之后,他轻轻“唉”了一声:“真是狡猾啊,九九。有些问题,即便不进行回答,本身也透露出很多讯息了。”

    水生说:“换一个问题。”

    九九再问:“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觊觎我们这些异乡来客的人或神,好像有点太多了。”

    “华胥国的圣人们,元城京氏的后裔,织梦娘大妖,皇帝,无极,甚至于还有太元夫人……我想知道,究竟哪一方才是黄雀呢?”

    水生笑了起来。

    九九见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心里边就是一个咯噔——这个问题大概率废了。

    果不其然。

    水生慢悠悠地告诉她:“真正的黄雀,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你的怀疑目标当中——你的问题是错误的,我无法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他专注地看着九九,说:“九九,如果我可以帮你解决掉你所面临的困境,你愿意跟我去一个新的世界,重新开始生活吗?”

    九九听得一怔,她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九九神色迟疑,询问似的看着他。

    水生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很认真的。

    九九会意过来,旋即摇头:“我不愿意。”

    水生下意识道:“为什么呢?”

    九九很认真地回答他:“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水生神色微变,盯着她看了会儿,几乎是怅然地叹了口气。

    他有点失落:“居然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啊……”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但是此时此刻,却也无暇深究。

    她则竖起来一根手指:“你刚才又问了一个问题,所以我也要问——究竟该从何处着手,去破解当下困住东都的这场迷梦?”

    水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

    九九愕然:“答案在我身上?”

    水生神色有些复杂,站起身来,说了声:“不错。”

    他看着九九面露疑惑的脸孔,又垂下眸子,去看她面前的书案。

    就在方才,她一心二用,一边同自己叙话,一边将那份状书原封不动地超录了下来。

    看似全神贯注,实则游刃有余。

    这就是破命之人吗?

    水生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幽幽地道:“真是冷酷无情啊……”

    九九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刚刚抄录完的那份状纸收起。

    九九将镇纸安置回原地。

    九九出门去清洗砚台。

    水生两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忙完整套动作。

    九九两手放在小腹处,很有礼貌地问他:“水生,需要帮你把门带上吗?”

    水生懒懒地道:“不用了。”

    九九就说:“那我走啦?今天谢谢你了。”

    水生勉强应了声:“嗯。”

    九九就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在院子碰见卢梦卿,又赶忙问他:“二弟,姜迈是谁?”

    卢梦卿被她问得又惊又喜:“你想起来啦?那是你的男媳妇啊!”

    紧接着姐弟俩就听“咣”一声响,水生把砚台砸门上了。

    他没好气道:“你不能走远点,找个我听不见的地方再问吗?!”

    九九慌里慌张道:“对不起!”

    又赶忙道:“好的好的,我们出去说。”

    再看那块砚台还狼狈不已地躺在门口,想了想,到底过去捡起来了。

    她没敢进去,将手臂伸进竹帘里边,怂怂地道:“水生,你的砚台……”

    砚台是乌色的,浓郁的一团黑,她的手背和手腕却很白,如凝霜雪。

    水生看了几眼,终于走了过去,伸手去接。

    九九暗松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手心儿忽然间被人轻轻地、似有似无地挠了一下。

    就像是羽毛划过似的,微妙地有点痒。

    她就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慌忙把手缩回去。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儿,遂打开竹帘,探头向里,狐疑地张望。

    水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神色凛冽,语气不善地说:“干什么?!”

    九九:“……”

    九九心想:他看起来还怪贞烈的,难道是我搞错了?

    九九悻悻地把头缩回去:“对不住,可能是我误会了……”

    水生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地“嗯”了一声。

    九九犹犹豫豫地走了。

    卢梦卿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见她出来,还悄悄问:“怎么啦这是?”

    九九捂着嘴,悄悄地回他:“咱们出去再说。”

    卢梦卿略有些兴奋地应了:“好!”

    ……

    九九着手准备着,跟卢梦卿一起去京兆府问一问先前樊家和陆阿母的案子。

    卢梦卿提前给她打预防针:“你好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啊。”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冷笑了一声:“京兆府要真是能查,早就查了,还能拖到今天?再则,他们的行事作风,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咱们可是亲自领略过的!”

    卢梦卿当初犯了什么事吗?

    没有,还不是给关进去了?

    樊家的案子已经很明确了,贵妃的兄长跟庄尚书是直接凶手,江州刺史等人是间接凶手,前者逼死了樊康,后者逼死了陆夫人,而再细究此事……

    九九“呸”了一声:“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听得笑了起来,九九自己也笑了。

    笑完之后又说:“我只是想求个明白。我阿耶要真是犯了事,那就明示出来,公告天下,要是没有,人死了,总也得有个说法。”

    “还有阿母。”九九想到她,心里又开始难过,她与陆氏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陆氏待她却如同亲生女儿。

    尤其叫九九感激的,是她待温氏很好。

    后者这一生跌宕起伏,风雨不息,也只在陆夫人那儿过了十余年的安生日子。

    那么好的一个人,更不该死的不明不白。

    姐弟俩边走边聊,走出去一段距离,卢梦卿才问起来:“之前在那边儿,怎么忽然间问起越国公来了?”

    再瞧着九九的神色,又补了一句:“姜迈,就是已故越国公的名讳。”

    九九脸上平添了几分慎重,低声告诉他:“我没想起来,是水生说的——他好像认识姜迈呢!”

    卢梦卿吃了一惊:“什么?!”

    九九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认识,起码也是知道姜迈,我听他的语气,好像并不喜欢姜迈,甚至于有些妒忌他。”

    她将自己方才同水生你来我往的几番问答讲了。

    卢梦卿听得惊讶不已:“他说,如果你愿意跟他去一个新世界的话,可以帮忙解决当下所有的问题?”

    九九说:“嗯。”

    卢梦卿又说:“他还不喜欢越国公?”

    九九说:“嗯。”

    卢梦卿若有所思,神情凝重地思考了很久,终于道:“若真是如此,只能说明——他已经被你给彻底地迷住了!”

    九九:“……”

    卢梦卿:“他太爱了——不愧是你啊魅魔姐姐!”

    九九气急败坏,抬腿要踹他:“卢梦卿你有没有正形啊!”

    卢梦卿哈哈大笑,笑完又说:“本来也是嘛,我们大乔姐姐人送绰号神都魅魔,男女老少通杀,不在话下!”

    九九气得跳脚:“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

    如是姐弟俩一路吵吵闹闹地到了京兆府门外,太阳悬在头顶上,明晃晃、亮堂堂地照着门前的那对狴犴。

    九九先问了前天晚上的事情:“我抓的那两个犯人审问的怎么样了?”

    差役看了当时给她的收据,忽的眯起眼来。

    再在她脸上瞧了瞧,便将那张收据团起来,随手一扔:“这事儿啊,你就别惦记了。”

    另外几个差役抄着手,笑呵呵地看着她,低声跟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余差役便都笑了。

    九九吃了一惊,又气又急,赶忙去把那张收据捡起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差役不耐烦道:“就是说你抓错人了,他们不是被通缉的犯人,没有赏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九九错愕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是他们,没有错!”

    差役说:“错了!”

    九九生气了,大喊一声:“没有错!”

    差役接连被她顶了几句,脸上的不耐烦迅速转为恼火,一抬手,看起来想扇她一个嘴巴的,只是瞧一眼她旁边身量高大的卢梦卿,到底还是悻悻地把手收回去了。

    他烦不胜烦,转身往另一边去了:“赶紧走,再在这儿闹事儿,把你抓起来关几天!”

    九九怒发冲冠——如果她有冠的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贪我的赏金,还是想包庇那两个人犯?!他们几乎把人家一家都杀了啊!”

    旁边几个乘凉的差役也火了:“你走不走啊?!”

    正门处传来一个女人凄厉又尖锐的声音:“你们——你们合起伙来诬陷我!”

    她的声音像是浸润了某种液体,好像是血,又好像是泪:“我根本不认识他,私通杀夫从何说起?你们就是觉得魏家人都死光了,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想侵吞我们的家产!”

    九九忍不住动了动耳朵,皱起眉来,抛下那几个差役,掉头往正门那边走。

    一个女人怀抱着婴孩,跌坐在地,头发披散着。

    不知道从哪儿路过了一个年轻郎君,抄着手,抬着下颌,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人一向最看不惯这种事来,这位大嫂,不妨来跟我说一说?”

    那妇人茫然地抬起头来,先望见了他的衣角。

    那是一种光泽明亮的丝绸。

    再往上,是束腰的玉带,视线继续往上攀升,是一张很像是簪缨世家子弟的脸。

    她几近绝望的心里骤然涌现出一点希望来,怀抱着婴孩,字字泣血:“这位郎君,我,我日前往娘家去小住,结果夫家却被一伙贼人洗劫,一家老小,无人幸存。”

    “今日听说抓到了那几个贼人,就过来问,起初他们还很客气,听我问起被贼人劫走的细软,就变了脸,说没有找回来,可是……”

    她指着耆长腰间的佩玉,厉声道:“那分明就是我夫君的东西,怎么会在他身上呢?!”

    那耆长脸色且青且白,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半道上又收回去了。

    他拿不准这年轻人的身份,不敢贸然得罪他,当下强笑道:“郎君,这实在是我的东西,你可不要信这淫’妇的信口雌黄!”

    耆长说:“她与外贼私通,被丈夫知道那孩子并非自家骨肉,而是孽种,遂伙同奸夫谋划杀死夫家满门,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这种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那年轻郎君问他:“证据呢?”

    耆长松一口气,振振有词:“那奸夫已经招了!”

    那年轻郎君点点头,又问他:“奸夫与此妇人是如何相识,几时开始私通,什么时候敲定了杀人毒计?”

    “哦——她之前不是回娘家了吗,是奸夫去她娘家与她协商的,还是她掩人耳目去跟奸夫协商的,去了哪儿,可有人证物证?”

    想了想,又说:“亦或者是找心腹送信?送信的人是谁,奸夫可招供了?”

    耆长的脸色晦暗下去,默然良久,忽然间笑了一笑:“这是京兆府的事情,只怕就没有必要跟您细说了吧?”

    他试探着面前这人的底细:“或许,您可以去我们京兆那儿打听一下,看这案子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那年轻郎君冷笑一声,盛气凌人:“京兆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耆长大吃一惊,不免要将腰杆更低一低:“尊驾可是公候子弟?”

    那年轻郎君冷笑一声,盛气凌人:“公候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不是勋贵出身?

    耆长大吃一惊,跌坐在地:“莫非是宗室……”

    那年轻郎君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趣的对话,冷笑一声,睥睨着他,洋洋得意:“知道我表妹是谁吗?!”

    耆长惊诧不已,思忖着:“难道是贵妃娘娘的母家子弟……”

    又下意识紧盯着那年轻人,等待他说出答案。

    不只是他,连同九九,也不由得好奇地向前探了探头,唯恐听遗落了这么重要的讯息。

    却见那年轻郎君叉着腰,声如惊雷,慷慨有力道:“我表妹是皇帝!皇帝!!!”

    九九:“……”

    其余人:“……”

    耆长木然几瞬,站起身来,擦了擦汗,淡定道:“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疯子给我拿下!”

    九九呆滞如一只木鸡,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轻郎君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忽的一变。

    他又惊又喜:“卢相公,你怎么在这儿?!”

    卢梦卿:“……”

    九九震惊不已地看着卢梦卿:“啊?这是谁啊,你们认识?!”

    卢梦卿:“……”

    卢梦卿如遭雷击,呆呆地站了会儿,终于涩声道:“你表哥。”

    九九:“……”

    “……”九九果断道:“你表哥!”

    那边那年轻郎君已经旁若无人,亲昵地走了过来,间歇里瞟一眼九九:“这个好看的小娘子是谁?有点脸生,这神态倒是很熟悉……”

    “哎?!哎哎哎?!”

    他一拍九九的肩膀,又惊又喜,亲热极了:“阿翎!好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话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嗨呀,不过这都不重要啦,咱们一家团圆了就好哈哈哈哈啊哈!”

    九九:“……”

    第52章

    九九原地石化。

    卢梦卿原地石化。

    只有公孙宴神色从容, 十分淡定,还在亲昵地跟他们交谈:“真是好久不见!”

    又说:“我跟李九娘在一起呢,李十七也在, 你们呢,有没有见到别的人?”

    九九持续石化.jpg

    卢梦卿勉强振作了一点精神, 跟他说:“我们跟小庄和猫猫大王汇合了, 没见到其他人。”

    那边几个差役围拢上来,耆长觑着九九和卢梦卿的形容,一时惊疑不定, 不晓得他们有没有什么背景。

    先前跟九九对吵的那个差役悄悄过去,说:“就是那个小娘子抓了那两个人过来,方才还来讨赏金呢!”

    耆长为之会意, 脸色阴沉, 一声厉喝:“把那两个贼党给我一起拿下!”

    哎?

    哎哎哎?!

    九九惊了一下:“不是,有话好好说啊……”

    耆长充耳不闻,催促着底下人赶紧过去。

    卢梦卿左右看看,见自己站在中间,被九九和公孙宴围着,十分安全, 倒是不怎么担心。

    公孙宴云淡风轻, 随意自在, 超绝松弛感。

    几个差役围了上来, 还有两个跑到京兆府里边的偏房里去取枷锁。

    九九说:“你们先等等……”

    差役们并不理她, 有一个绕到她后边去,作势要扭住她的膀子。

    九九勃然大怒,闪身躲开,同时一抬腿踹在他腿弯上把人撂倒:“都说了给我等等!”

    其余几个差役叫这动静吓了一跳, 赶忙拔刀。

    公孙宴眼皮都没动一下,便拔剑出鞘。

    但听一声剑鸣,寒光闪过,差役们手持的佩刀应声而断,碎冰似的滚了一地。

    众人大惊失色!

    耆长慌忙后退,一直退到了京兆府门内,而后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造反吗?!”

    公孙宴也没理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九九,说:“你好像也没忘光嘛,阿翎!”

    九九一双眼睛眯成死鱼眼,槽多无口地看看卢梦卿,问:“他一直都这样吗?”

    卢梦卿:“……”

    卢梦卿默默地把头别到了另一边去。

    九九见状,心头便慢慢地酝酿出一股忧伤来……

    公孙宴叹了口气,同样也很忧伤地说:“妹妹,久别重逢,还这么冷漠,真是太伤人心了!”

    插科打诨说完,又正经了一点,问她:“现在怎么办?”

    九九向他示意里边那见此惊变、已经愕然怔住的妇人:“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

    公孙宴含笑看她一看,说:“这句话往外一说,就更像阿翎了。”

    耆长见事不好,几步奔了过去,将那妇人扯住,佩刀抵在她脖颈上,厉声道:“后退,再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那妇人大惊失色,面如土色,怀里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随之啼哭起来。

    九九微微蹙眉。

    公孙宴屈指弹了弹自己的剑刃,无所谓道:“我跟她非亲非故,你想杀就杀咯?跟我说干什么。”

    他稳步向前,不为所动:“只是我这个人,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威胁我,你杀了她,我一定杀你全家!不信?那我们就走着瞧!”

    说完,公孙宴笑一笑,继续向前。

    耆长为之所摄,竟然不敢有所动作,眼看着他走上前来,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跃出喉咙的时候,终于将那妇人奋力向前一推,自己撒腿向京兆府内逃去!

    他一边逃,一边惊慌大喊:“坏事了,有贼人杀到门前了!”

    公孙宴听得失笑,懒洋洋地站住,归剑入鞘。

    九九便过去将那妇人搀扶起来。

    那妇人经历了一场惊变,神色不免畏缩,惧怕京兆府的人,也惧怕这几个明显能惹事的人。

    她流露出想要逃离的神色来。

    卢梦卿低声劝她:“这位太太,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已经预备好侵吞你们家的家产,就不会再留下你们母子俩这两个苦主兼活口了,今天的事情,你还没看明白吗?”

    “他们连你的罪状都拟好了——你被打成贼党,你的孩子难道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说:“你现在跑了,也只是躲避一时,他们早晚都会找上门去,到那时候,还能再遇上几个人帮你吗?”

    那妇人听得一阵绝望,不由得流下泪来。

    她呜咽着,哀声说:“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贼人……”

    卢梦卿柔声宽抚她,说:“我知道你不认识他。”

    那妇人泪眼朦胧,难以置信:“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

    卢梦卿很确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他说:“如果你真的跟贼人有所牵扯,知道他被抓住,应该赶紧逃走才是,怎么会主动往京兆府来自投罗网?”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卢梦卿没有说,那就是——他相信他大姐的能力。

    跟那两个贼人相处了那么久,若真是里应外合的案子,她不至于一无所觉。

    这边两人还在言语,那边京兆府门内却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来者是个大肚官员,观其服制,是从四品的京兆少尹。

    公孙宴有些讶异:“听人说有贼人杀到门前,还敢出来观望,真是有些胆气。”

    那大肚少尹呵呵一笑,从容道:“知道这是京畿重地,还敢在府门前行凶,尊驾的胆气可比老朽大得多了。”

    公孙宴觉得这人有些意思,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手:“在下公孙宴,少尹怎么称呼?”

    那大肚少尹还礼,客气道:“袁文津。”

    公孙宴便称呼一声:“袁少尹。”

    袁文津又作询问状,先示意离公孙宴更近一些的九九:“这位小娘子是?”

    公孙宴堂堂正正地告诉他:“这位是京兆府少尹乔翎,我的表妹。”

    京兆府两位少尹之一的袁文津:“……”

    九九:“……”

    袁文津默然几瞬,又向他示意远一些的卢梦卿:“那位太太是?”

    卢梦卿没用公孙宴回答,自己上前几步,彬彬有礼道:“惭愧惭愧,在下卢梦卿,忝居中书令。”

    袁文津:“……”

    坏了,遇上搞抽象的了!

    饶是他见多识广,人也通达,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正尴尬寂静,四下无言之时,却听远处有达达的马蹄声逐渐近了,近了。

    是巡检帝都的金吾卫到了。

    耆长以一种乳燕投林的姿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飞奔了过来,因为跑得太远,险些撞到马嘴上。

    他兴奋大叫,连连示意:“就是那几个人在这儿闹事,他们意图造反!”

    左文敬坐在马上,目光复杂地在九九脸上一扫,捎带着瞟了卢梦卿一眼:“怎么是你们?”

    这才注意到九九旁边还有个容貌出挑的年轻郎君,皱一下眉,又问:“那是谁?”

    耆长急了:“中郎将,您赶紧把这些社稷贼子给抓起来啊!”

    袁文津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喝道:“来人!先把这条搅屎棍给我押下去,赏他三十板子!”

    耆长:“……”

    其余人:“……”

    袁少尹看没人动弹,遂冷笑一声:“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

    差役们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当下将耆长给押住了。

    卢梦卿背着手站在那儿,淡淡瞟了一眼,说:“你们可别想着借袁少尹的话一气儿把他给打死了,到时候好来个死无对证啊。”

    他很肯定地说:“你们要是不讲武德坏了事,以后别人再不讲武德报复回去的时候,可千万别叫屈!”

    不只是那几个差役,连袁少尹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他心想:这个人虽然狂妄,倒真是很了解官场之事。

    那边左文敬已经下了马,身上铠甲撞击在一起,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问九九:“这是怎么回事?”

    九九就把手里那张被团过的收据递给他,简洁地把事情原委讲了:“我前天抓到两个在通缉榜上的贼人,押送到京兆府来了,今天来问一问案子审的怎么样了,结果他们却跟我说是我抓错人了,不肯承认这事儿!”

    又一指旁边那惶然惊恐的妇人,道:“这位姐姐就是那被洗劫人家的一员。”

    “凶案发生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在娘家小住,听闻拿到了贼人,来问状况,结果却发现亡夫的玉佩挂在耆长身上,京兆府的人栽赃她与贼人私通,合谋害死了夫家满门!”

    左文敬瞧过那张收据,又递给袁少尹瞧。

    后者接过去瞧了一眼,叹一口气。

    公孙宴不知什么时候从耆长身上扯了那枚玉佩下来,提着落到那妇人面前,问:“是这块吗?”

    “不错!”

    那妇人很肯定地说:“这块玉佩是亡夫最喜欢的,当时买了玉料,底下有一点黄,他想了很久,终于画出图来,要用那一点黄雕成兽眼,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物是人非,骤然间悲从中来:“当时的图纸,都好好地收着呢!”

    说完,悲恸不已地哭了起来。

    九九静静听完,毫不客气地跟袁少尹说:“你们京兆府真是烂透了!”

    “差役全都是王八蛋,耆长是王八蛋,再往上,你们两个少尹,一个京兆,全都是眼瞎心瞎的王八蛋!”

    袁少尹听得惭愧不已,胖脸涨红。

    卢梦卿倒是说了一句还算公道的话:“他当时敢出来,就还不算是十分地王八蛋。”

    他点了点门内:“京兆跟另一位少尹,这会儿还不知道胆战心惊地藏到哪个尿罐子里去了呢!”

    袁少尹:“……”

    左文敬听他言辞激昂,姿态狂傲,不由得道:“这位是……”

    卢梦卿瞧了他一眼,铿锵有力地告诉他:“在下卢梦卿,忝居中书令!”

    左文敬:“……”

    左文敬忍不住侧过脸去瞧九九。

    九九咬着自己的食指,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点点头,说:“这是真的!”

    想了想,又说:“如果没弄错的话,我应该是京兆府少尹!”

    左文敬:“……”

    公孙宴白了她一眼:“什么京兆府少尹,妹妹,你是还没想起来——其实你就是皇帝!”

    九九:“……”

    左文敬:“……”

    袁少尹:“……”

    九九虚弱又忧伤地道:“求你了,闭嘴好吗?”

    公孙宴还没有说话,便先有一道声音从门内传来。

    “大胆狂徒!”

    京兆尹背着手,神色与步履一般沉稳地走了出来,旁边是另一位京兆少尹。

    他眉头拧个疙瘩,打着官腔,肃然问左文敬:“中郎将,这贼子方才口出大逆不道之语,你也亲耳听见,还不将其拿下,更待何时?!”

    左文敬神色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察觉到面前身影一晃,紧接着明光一闪!

    再回神时,便见公孙宴仍旧站在原先说话时的位置,正闲闲地归剑入鞘。

    那边京兆府的台阶上,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啪”一声轻响掉到了地上,京兆尹低头一瞧,才认出来是半块幞头混杂着斩成半圆形的头发。

    他呆了一下,紧接着就觉头顶有什么东西骤然松动,剩下的那半截幞头滑到肩上,头发散开,头顶好亮的一个圆环!

    京兆尹:“……”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京兆尹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一摸头顶,却是一派光滑。

    他勃然大怒,脸孔因为愤怒而肌肉战栗:“好贼子,你——”

    公孙宴抱着剑,抬手点一点他:“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宰了你!”

    他神色懒懒的,脸上在笑,只是看起来居然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不信你就试试。”

    京兆尹瞠目结舌,脸色涨红,嘴唇前后张合了几十下,硬是没敢开口!

    公孙宴哈哈大笑。

    他跟九九说:“这种狗很聪明的,你跟他说别人蒙冤,说他办坏了事情,他或许是因为装傻,或许是因为真的不懂,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过来。”

    “但你要是跟他说起他的狗命——”

    公孙宴由衷地称赞道:“那他就是全天下最灵光的那条狗!”

    第53章

    公孙宴在笑, 九九跟卢梦卿乃至于左文敬也忍不住笑了。

    满场就只有他们四个人在笑。

    袁文津看着他们,脸色淡了下来:“这位小兄弟,只怕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吧?”

    公孙宴无所谓地看着他:“有吗?我不觉得。”

    袁文津扭头去看左文敬:“中郎将, 金吾卫的职责是什么来着?”

    左文敬神色微动,还没来得及开口, 公孙宴却忽的“咦?”了一声, 将视线转到了另一边去。

    不只是他,九九也同时看了过去。

    卢梦卿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嗐, ”公孙宴挠了挠头,说:“我的对手来啦!”

    就在这话说完之后,众人便见面前浮现出两团浓紫色的影子来。

    九九看看左边那个, 再看看右边那个, 只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人当中既没有裴熙春,也没有杨学士。

    站位靠前的那位紫衣学士先自出声:“尊驾在京畿妄动刀兵,侮辱朝廷官员,只怕做得过火了吧?”

    这话是对公孙宴说的。

    九九在旁听得皱眉,忍不住说:“那个秃子变成秃子不到一刻钟, 你们就过来了, 可那个姐姐在那儿哭了那么久, 全家都被杀了还在被人欺负, 你们怎么没有吭声?”

    那位紫衣学士轻蔑地哼了一声, 淡淡道:“京兆尹乃是朝廷要员,你们公然折辱,就是与朝廷作对,事态之紧要, 岂能与区区一家之事相提并论?”

    九九鼻子愤怒地抽动了一下,目露凶光,扭头去看公孙宴。

    公孙宴目光与她对上,微微一笑,点一下头,随之拔剑。

    明明是盛夏时节,京兆府门前却忽然间刮起了风,一大团连绵的乌云不知从何方用来,将这四遭堵得密不透风。

    袁少尹见事不好,赶忙叫京兆府的差役去疏散人群。

    左文敬见那些差役很不像样,暗暗摇头,叫金吾卫的人去做这事儿。

    再打眼一瞧,却见那自称是中书令的卢梦卿也往后退了几步,饶有兴味地瞧着面前那场风云震荡的大战。

    左文敬问他:“卢兄不怕吗?”

    卢梦卿看也不看他,说:“有什么好怕的?”

    左文敬有点明白,为什么九九会跟卢梦卿结为异姓姐弟了。

    他说:“现在可没有人护着你,我要拿你,还是能做到的。”

    卢梦卿仍旧没有看他,只是说:“那你怎么不拿我?”

    左文敬为之默然。

    卢梦卿这才扭头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一眼,想一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枚金印,一份告身,一起递到他手里去。

    左文敬起初不明所以,接到手里瞧了一瞧,忽的原地惊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卢梦卿,后者很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左文敬的脸色活像是见了鬼。

    迟疑半晌,又取了自己的官印来对照,好一会儿过去,才说:“做得跟真的一样……”

    卢梦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那两样东西夺回来:“废话,这本来就是真的!”

    他将金印和告身收到袖子里,转而看向前方,同时道:“年轻人,知道最好的政变该怎么进行吗?”

    左文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卢梦卿淡淡道:“是纠结一支强卒,干脆利落地进行斩首,快刀斩乱麻,等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政变也结束了。”

    左文敬顿了顿,低声问:“这样成功的概率高?”

    “不,”卢梦卿说:“这样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

    左文敬为之失神,良久之后回过神来,神色几变,终于拱手向他行了一礼。

    ……

    九九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身体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痛。

    不是因为亢奋,而是因为她的敌人居然能够驱使雷电——这家伙用一条靛色的长鞭,挥舞起来,交织成一片闪着明光的电网。

    九九感觉到有光在闪烁,雷霆之声隐隐。

    她没有趁手的武器,夺了差役的一把佩刀抗衡,结果第一次短兵相接,那把佩刀就作废了……

    这不对!

    虽然还在对敌之中,九九却合上了眼睛,身体好像有着自己的应对流程,没有看,却也可以根据对面那条鞭子的走向精准地做出躲避。

    只是同时,九九脑海里好像有一道光断断续续地在闪烁。

    闪什么呢?

    好像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东西,应该要记起来的,可她偏想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

    兵器!

    九九忽的想:我要是也有一把趁手的兵器就好了!

    九九忽的想到:我应该有一把趁手的兵器的!

    对面那紫衣学士见她只是躲闪,到后边竟然还畏惧似的闭上了眼睛,心中轻蔑之意大生,正待更进一步,取她性命,却见她忽然间将眼睛睁开了。

    睁开了!

    几乎就在同时,他骇然惊觉,那小娘子双手中竟都持了兵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有兵器,一开始为什么不用?!

    九九自己也惊了一下。

    她没想到不来则已,一来就来了两个呀!

    与此同时,相隔千里的一处祭坛上,原本被搁置在高处供奉的一把古剑忽然间鸣颤起来。

    戍守在旁的教徒瞧见,不由得大惊失色,赶忙去寻戍守总坛的上峰回禀:“大人,断山剑显圣了!”

    这边九九低头瞧瞧,就见左手持着的是一把古里古怪的剑,右手持着的却是体量庞大的一把巨刀!

    她小小地分了下神,那鞭子掀起的流光擦着她的耳朵过去,叫她耳畔一痛,而后不依不饶地继续缠了上来。

    九九勃然大怒,马上将那把相较而言稍显秀气的剑收起,而后从刀鞘里拔出了那把巨刀,同时冷笑一声:“王八蛋,你死定了!”

    恰在此时,远方祭坛上那把古剑的鸣颤随之消弭掉了。

    九九手里的刀鞘推开,漫天的乌云霎时间被斩开一线,露出笔直犀利的一条白,冲天的杀气像是无形的风,肆意地在空气之中涌动。

    先前九九曾经去过的那家当铺里,账房太太脸色微变,豁然起身。

    与此同时,旁边暗房里走出来一人,四目相对,俱是惊骇。

    这是南派的狂刀流系……

    两人神情凝重,异口同声道:“去看看!”

    九九握住刀柄,一股先前被封存住的奇异的力量忽然间从四肢百窍当中涌动出来。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尊顶天立地的战士,与此同时,脑海中倏然间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被晒得有点黑,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她蹲在竹屋的屋檐下,啊呜啊呜地大口吃饭。

    一个身量敦厚的女人双手抱胸,在旁边看着她,嘱咐她说:“要多吃肉啊阿翎,多吃肉长得壮,壮了才舞得动刀。”

    又说:“你现在还小,气力不足,所以杀那个采花大盗的时候只能斩首,等你再大几岁,一刀砍过去,能把他拦腰剁成两截!”

    九九意识到,那个小娘子就是从前的自己。

    那是乔翎。

    她握住刀柄,却反倒重新闭起眼睛来了。

    手臂抬起,肌肉像是被打开了囚锁的链条似的,一条条在皮肤下汹涌地滚动着,自肩头迸裂至手腕……

    那紫衣学士几乎是惊骇欲绝地看着这一幕。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面前那小娘子的身量一寸寸拔高,肩膀变宽,手臂与两腿变长,最终定格成一个身量高挑、体态矫健的年轻女郎!

    就在此时,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好像是镜光忽然间照到了眼睛里,那紫衣学士被刺伤了,下一瞬,他忽觉身体一轻,仿佛飘起来了似的……

    卢梦卿鹄立在京兆府门前等待最终的结果,冷不防脸上一热,好像是落下来一点什么。

    左文敬也摸了下脸:“下雨了?”

    垂眸一看,指尖是红的。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惊。

    下一瞬,落物声响起,半截身体砸到地上,溅起了满地尘埃!

    在那之后,被斩断了的一截紫袍徐徐地,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

    与此同时,中朝之内,鸣钟之声大作,惹得殿内在值守的紫衣学士们为之变色,骇然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这钟声清楚地传达着一个刺耳的讯息——有一位紫衣学士,在北派的腹心之地陨落了!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惊变之下,地位尊崇的紫衣学士们再看向彼此时,目光当中已经显露出了几分异样的防备,相熟些的站到一起,警惕地打量着同那些理念不合的同僚们。

    最后还是某位老成持重的紫衣学士点了几个人,一同去勘察此事。

    ……

    卢梦卿还在用手帕木然地擦脸,努力忽视掉地上的那半截身体。

    那边九九像只快活的八哥似的,蹦蹦跳跳地过去了:“二弟!”

    她特别兴奋地问:“你刚才看见了没有?我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了!我就知道,我就该有那么一副身体!”

    卢梦卿擦脸暂停,又惊又喜:“怎么,你刚才恢复了?”

    再一看,又蹙眉道:“这不还是九九的样子吗?”

    九九自己也犯难呢,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把他砍了之后,紧跟着就变回原样了!”

    这边卢梦卿还没说话,公孙宴的声音就先一步传过来了:“真是怪事,你怎么会附到别人身上去?是你自己主动上去的,还是被什么法门吸过去的?我之前也没来得及问。”

    雾气仍旧在向外弥漫,公孙宴出现在他们面前,衣衫齐整,气息和缓,只是佩剑不知道去哪儿了。

    卢梦卿看看九九,再看看他,由衷地道:“我猜到你们会赢,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赢得这么轻松……”

    “哈哈哈,”公孙宴快活一笑,顺势往九九肩膀上一靠,洋洋得意道:“毕竟我们俩也算是南派的中流砥柱嘛,能打不是很正常?”

    又叹口气,感慨不已地跟他说:“且卢相公你也该知道,这年头,只有拳头够硬,才能让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你讲道理。”

    他的体重远比九九要重,刚靠过去,九九肩膀就开始歪,惹得后者毫不犹豫地拐了他一下:“走开!”

    公孙宴也老大地不高兴:“你现在怎么这么矮?赶紧变回来啊!”

    九九没好气道:“你在教我做事?”

    卢梦卿含笑看着他们兄妹俩玩闹,口中说的却是:“看起来,中朝内部好像发生了分裂,内部派系水火不容,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对待皇室的态度上发生了纠葛?”

    裴熙春也好,杨学士也好,对待九九的态度都还算友善,一直以来行事也很克制。

    而今天来的这两位,却是截然不同。

    他们是不知道九九的神异之处,还是知道,但是却不在乎?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中朝学士们分裂成了不同的派系,彼此不通消息,甚至于到了敌对的地步。

    这其实恰恰也佐证了他之前同闻学士说的话。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公孙宴却点点头,一扫先前的轻浮之色,朝卢梦卿说:“放心吧,卢相公,我心里有数。”

    这话说完,他忽然间轻轻“咦”了一声:“没想到是自己人先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对视一眼,俱都十分茫然:“谁?”

    ……

    雾气里走过来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前边那位是个中年女子,九九一打眼瞧见她,便不由得“哎?”了一声。

    公孙宴有点讶异:“你认识?”

    “我们之前见过的呀!”

    九九还认识那位账房太太耳畔佩戴的蜜蜡耳环,跟公孙宴说:“我之前去典当东西,这位太太是当铺的账房!”

    再瞧了一眼与账房太太同行的中年文士,又摇摇头:“后边那位,我当时没见到。”

    那二人靠近之前,便先一步意识到场中的两场对战都已经分了结果,再以一种堪称骇然的心态意识到,居然是这对来历神秘的年轻男女获胜了。

    账房太太瞧着九九,神色略有点复杂,微微一笑,道:“真是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又遇见了。”

    九九很热情地跟她招了招手:“这位姐姐,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事后打听过,你没有杀我的价,还在市价上多给了我一些!”

    账房太太:“……”

    万万没想到她守着半截紫衣学士的身体说这些。

    她一时无言,那位同行的中年文士客气地拱了拱手,问:“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他向众人示意那半截的身体。

    九九敢作敢当:“我干的!”

    那中年文士见状一怔,旋即道:“小娘子怎么做到的?”

    九九说:“我用刀砍的呀!”

    那二人对视一眼,失声道:“什么,用刀的人是你?!”

    九九看看那戴蜜蜡耳环的太太,再看看那中年文士,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那中年文士讶异不已地问她:“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刀法?”

    九九被问住了。

    她下意识想说“师傅教的”,但是却又想不起师傅是谁。

    公孙宴在旁边看得明白,也大概知道她还记得些什么,又忘记了什么,当下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自己上前一步,道:“两位前辈,在下公孙宴,旁边是我的妹妹乔翎,她的刀法学自神刀派系……”

    帝国创建之后,最顶层的力量经历过数次变革,最终变成了沿袭到后世的南北两派。

    北派,就是北门学士,又可以根据所处位置和衣着称为中朝学士和紫衣学士。

    而公孙宴和乔翎俱是出自南派。

    “公孙”是一个相对罕见的姓氏,即便相隔着若干年月,即便说出来,对方也该能够有所意会。

    而神刀派系作为南派的一脉,就更是人尽皆知了。

    只是公孙宴如何也没想到,话音落地,那二人既没有注意到“公孙氏”,也没有注意到“神刀派系”,原地惊愕半晌,而后异口同声道:“什么,她叫乔翎?!”

    公孙宴叫他们这过于剧烈的情绪给震动了一下。

    他觉得不太对,背过手去,悄悄捏了九九的手一把,同时不答反问:“这怎么了?”

    账房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紧盯着九九,恍若失神,良久之后,才忽的道:“之前见到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呢?”

    九九很老实地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啊。”

    那对中年男女用目光交换着情绪。

    其余几个被边缘化了的围观群众稍显瑟瑟地瞧着这一幕。

    京兆尹看着那半截身体,也将腰部那血红色的横截面和被砍断的内脏看个正着,血液流得跟小河一样,肠子一副想往外淌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似的……

    京兆尹真想哭。

    他觉得肚子疼,颤抖着小声跟袁少尹说:“这,是不是得去把他拼起来啊……”

    袁少尹怜惜地摸着自己圆鼓鼓的大肚子,眼神飘忽:“你去吧。”

    京兆尹尽量把自己蜷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带着哭腔说:“我也不敢啊……”

    袁少尹:“不敢就闭嘴。”

    恰在此时,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蛛网囚笼一般在天空中铺开,细细织就。

    九九皱起眉来,正待取刀,忽然听对面不远处账房太太开口说话了。

    她声音很轻,甚至于有一点飘忽:“北派的同仁们,这位小娘子的名字,唤作乔翎。”

    话音落地,那即将收结的蛛网,霎时间消失无踪。

    公孙宴听见了一道声音,仿佛来自灵台:“什么,她在哪儿?”

    账房太太看着九九,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阵难以被肉眼观察到的波动出现,面前的空气就像水面似的浮起了涟漪,而后从这涟漪当中,先后走出来几位紫衣学士。

    为首的人四下里瞧了一瞧,先皱起眉,而后看向九九,问:“乔翎?”

    九九到现在都云里雾里,果断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同行的某位紫衣学士扭头看向另一个方位:“这把剑……”

    公孙宴手臂向前,远处钉住那位紫衣学士的那把剑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稳稳地向此来寻。

    那为首的紫衣学士静静瞧着这一幕,同九九说:“但是就在刚才,你们杀死了两位中朝学士,这你总该知道吧?”

    九九就感觉话题终于回到正轨了!

    别再说那些莫名其妙,又叫她听不懂的话了!

    九九甚至于觉得当下这个话题让她有点舒服,说:“他要杀我,那我也去杀他,他菜,所以他变成两截了,这很合理啊!”

    她还很诚实地说:“我觉得自己很善良呢,按理说该去找你们晦气的,但还是顾全大局,想着观望一下再说!”

    那紫衣学士定定地看着她。

    账房太太斩钉截铁地道:“她叫乔翎——你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此事干系重大,如何处置,该由南北两派共同商议!”

    那紫衣学士转头看她,眸色沉沉:“他们杀死了两位中朝学士。”

    账房太太以一种绝对严厉的语气说:“她叫乔翎——这是高皇帝留下的法旨,你要违抗吗?!”

    那紫衣学士默然几瞬,扭头看了看九九,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那个人,万一这是她编的呢?”

    “等等……先等等!”

    九九一伸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稍显茫然地道:“怎么忽然间就开始讨论起怎么处置我的问题来了呢?自说自话,真是没礼貌!”

    她说:“我是一个人,并不是属于你们的一件东西!”

    想了想,又哼道:“要是还能这么干的话,那我真得把当皇帝提上日程了!”

    公孙宴马上双手合十,情绪价值拉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九一下子就乐了,笑得像只招财猫一样,朝他摆摆手:“爱卿真是太会说话了……”

    公孙宴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是你哥哥,那就是亲王——陛下,你得管我叫皇兄,这是礼貌!”

    南派的人:“……”

    紫衣学士们:“……”

    左文敬忍不住问:“他们俩一直都这样吗?”

    卢梦卿默然良久,最后摸了摸鼻子,说:“我大姐一开始好像没这么癫的……”

    众皆默然。

    末了,还是那位中年文士轻轻叹一口气,说:“这位小娘子,我姐姐先前那么说,实在是一番好意……”

    “我心领了。”九九看向他,说:“只是对我来说,你们两边都在自说自话,实在是很没意思。”

    “我是乔翎也好,是九九也罢,我都是我。”

    “我要做我自己的主,我要自己决定我想什么、做什么。”

    “如果需要帮助,我会主动请求的,我不需要你们自顾自地作出安排,替我来拿主意。”

    “还有,”最后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此时与这些穿紫衣服的人发生了争斗的人是九九,而你们不准备去介入这件事情的话,却在知道我可能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乔翎之后,而选择介入这件事情,那不是很奇怪吗?”

    “就因为高皇帝曾经提过‘乔翎’这个名字?”

    “可是高皇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九九环顾四遭,看着紫衣学士们,也看着那对所谓出身南派的姐弟:“你们有这么那么强的本领,那么尊贵的身份,这东都城里有人蒙冤受屈,有人无辜被杀,有人草菅人命,有人求诉无门……”

    “这么多活生生的好的人和坏的人你们都视而不见,却把一个死人留下的所谓法旨奉为圭臬?”

    “眼前近在咫尺的东西都看不见,还伸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往远方看,觉得自己是为了大局,为了黎庶,为了天下……”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们可真有意思!”

    第54章

    周遭死一样的寂静。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失声道:“你,你大胆!简直狂妄至极!”

    那位年纪最长的紫衣学士怔怔地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道:“……或许你真的是乔翎。”

    九九听够了这种论调, 当下不耐烦道:“爱谁谁!”

    她从那个神神奇奇的百宝袋里取出那把巨刀扛在肩上,稍显瘦小的身量与那把巨刀交叠在一起, 给人一种奇异的冲击感。

    九九问那群穿紫衣服的:“要打一架吗?!”

    紫衣学士们为之默然。

    九九又扭头去看南派那对姐弟:“如果你们想违背我的意愿来安置我的话, 那我也劝你们现在就来跟我打一架!”

    南派的那对姐弟同样默然。

    公孙宴小声劝她:“客气点,那些都是长辈……”

    九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混账, 居然敢忤逆朕!朕要废黜你的王爵,你现在不是亲王了!”

    公孙宴:“……”

    那位账房太太瞧着她,又是好笑, 又是无奈, 还有点钦佩:“真是年轻人啊……”

    九九旁若无人,扭头看向京兆府内,气出丹田,一声断喝:“京兆尹何在?!”

    头顶秃成一个镜面的京兆尹几乎是瑟瑟发抖地走出来了。

    打死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九九瞧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怒从心生:“王八蛋,我看你不顺眼好久了!你怎么当京兆尹的?!”

    “街上有那么多当小偷的孩子, 你瞎了聋了, 看不见, 听不见?!”

    “牢里有那么多被差役勒索, 抓进去的无辜之人, 你难道没有丝毫耳闻?!”

    “你手底下的耆长盘剥勒索,网织罪名,陷害一个可怜妇人,这难道是第一回?!”

    她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高楼, 恨不能跳起来骂他:“东都城里什么都少,就是人多!干不了就别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京兆尹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反抗。

    他原先以为那对男女当中,男的那个就够嚣张够可恶的了,万万没想到,女的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会儿连紫衣学士都废了两个,还会怕再废一个区区京兆尹吗?

    当下只低着头瑟瑟发抖,低眉顺眼,一个劲儿地附和:“是是是,娘子说的都对……”

    九九毫不买账,冷笑一声:“对个头啊对,现在知道说对,早干什么去了?!”

    又叫他:“去把这个月的工作日志拿过来我看看!”

    京兆尹:“……”

    京兆尹简直要哭了:“什么是工作日志……”

    九九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废物!”

    而后她果断看向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说:“要打的话,现在就打,不打的话,就去走个流程,我要官复原职,做京兆少尹——不!”

    九九自己给自己升了个职:“我要做京兆尹!”

    领头的紫衣学士:“……”

    他忍不住说:“九九小娘子,别太过火了。你杀了两位中朝学士,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两个算呢。”

    九九冷笑一声:“所以要打吗?”

    有位紫衣学士轻轻说:“小娘子,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惜自己的同伴吗?”

    这个“同伴”说的显然不是公孙宴,而是一直没有进入战局的卢梦卿。

    “我比你更了解的我的同伴,他们当中没有贪生畏死的人,所以你大可不必用这种话来恫吓我。”

    九九头也没回,便说:“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死在这里,那我一定也会死在这里的,志同道合,共赴黄泉,不也很有意思?”

    两边微妙地僵持住了。

    这时候,忽然间来了叫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第三方的人。

    是个年轻人,蔫眉耷眼的,眼皮垂着,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他走过来,看看紫衣学士们,再看看南派的两位客人,最后看看九九这边的三个人和其余的围观群众,有气无力地说:“好热闹啊,真羡慕你们一天天地这么有精神,好适合上班啊。”

    卢梦卿站在京兆府门前的台阶那儿远远瞧了他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忽的想到什么,不由得讶异起来,又转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来客。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深觉事态发展至此,愈发复杂了。

    他微微蹙眉,喟叹般叫了声:“天禄……”

    卢梦卿听见了,同时飞速地反应过来。

    “天禄”本身就是辟邪、麒麟乃至于貔貅这三种神兽都可以通用的别称。

    对照心里边影影绰绰地那道影子,他霎时间福至心灵:“车貔貅?!”

    那年轻人讶异地看过来,问:“我们认识?”

    他眼皮抬起来一点,打量卢梦卿几眼,而后摇头:“不,我们没见过。还有,我现在也不姓‘车’,我姓‘林’。”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问卢梦卿:“他也是跟我们同行的人吗?”

    公孙宴在旁,微微摇头:“不,他不是。”

    他告诉九九:“这位是神兽貔貅,也是跟随高皇帝征战天下,而后为皇朝效力的神兽之一。”

    九九吃了一惊:“哎?!”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后伸手指了指她:“我真讨厌你!”

    他说:“你怎么天南海北地四处惹事?!”

    九九:“……”

    九九听得气恼起来:“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哈哈,真有意思!”

    忽的反应过来:“你谁啊,我都不认识你!”

    林貔貅却没再跟她说话,而是同南北两派的人道:“没有错,就是她。”

    然后说:“我要带她走。”

    南派那对姐弟对视一眼,眉头稍松。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沉声道:“他们杀了两位中朝学士。”

    林貔貅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九九一眼。

    九九恶狠狠地怒瞪回去。

    林貔貅哼了一声,转头回去,恹恹地同那位紫衣学士说:“是要打一架的意思吗?”

    那位紫衣学士默然良久,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终于侧身让了几步,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九九就去叫上那面如土色的妇人:“跟我走吧。”

    那妇人见了一场骇人的大战,此时行动起来竟也没有迟疑,抱着孩子,像是一条张皇的尾巴似的,很主动地跟了上去。

    九九都有点奇怪呢。

    她对着别人恶声恶气的,对这个可怜的姐姐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会害怕我们呢。”

    那妇人抱着孩子,向她行个万福礼,先说:“小妇人娘家姓曲,行三,都管我叫曲三娘。”

    又叹一口气,泪珠滚滚流下:“那些煊赫的大人物,难道是为了我的冤屈而来的吗?”

    众皆恻然。

    林貔貅走在最前边,九九叫公孙宴照看着曲三娘,自己快走几步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行,又问他:“我们从前见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林貔貅面无表情道:“没见过,不熟。”

    九九指出来疑点:“可是你来帮我哎,之前那个紫人反对的时候,还愿意站在我这边,甚至于愿意为了我跟他打一架!”

    林貔貅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九九就笑了。

    自己一个人乐:“你这个人面冷心热呢。”

    又很好奇地说:“貔貅怎么还有姓啊,是天底下的所有貔貅都姓林,还是只有你姓林?”

    林貔貅说:“因为我太太姓林,所以我也姓林。”

    九九稍显惊奇地“哎?”了一声。

    一直缄默着的卢梦卿终于没忍住,凑过去悄悄问他:“还是在当赘婿吗?”

    九九:“……”

    其余人:“……”

    林貔貅从容地应了声:“嗯。”

    卢梦卿不由得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告诉九九:“这位在我们那个世界里,考上进士之后入赘去了车家,你们是朋友。”

    林貔貅说:“不是,别蹭。”

    “……”九九叫他否定的有点恼火,又呵呵一笑:“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像谁稀罕跟你当朋友似的!”

    两个人谁也没理谁,一群人就这么到了林府。

    林太太瞧着比林貔貅年长个四五岁,她是个热心肠,原先还在房里扎河灯——马上就到中元节了。

    见有人来,便忙不迭放下手头的东西来迎:“快进来、快进来。”

    叫人去备茶,又责备丈夫:“有客人来,怎么不早点知会家里一声?”

    忽的反应过来:“咦,你现在应该在衙门当值啊,怎么回来了?”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瞧着九九,说:“我旷班出来的。”

    九九只觉得莫名其妙:“……”

    看我干什么?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慢慢地说:“旷工是要扣钱的。”

    “……”九九忍气吞声地说:“我给你补上。”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

    九九就会意了一点,说:“三倍!”

    林貔貅这才满意地把头转回去了。

    曲三娘怀里的孩子又一次啼哭起来,惹得众人纷纷看将过去。

    她一下子红了脸,手伸到衣带那儿,又窘迫地离开:“大概是饿了……”

    林太太同众人告罪一声,亲昵地招待她:“妹子,跟我来。”

    领着她到了偏间去,叫曲三娘坐在屏风后边给孩子喂奶,又让使女赶紧去寻些干净的软布和热水来。

    曲三娘喂过孩子,又解开襁褓,替他换了尿布,眼泪滴到孩子腿上,惹得他蹬了一下脚。

    再出去见了林太太,她又是感激,又是羞涩:“林姐姐,真是……”

    林太太宽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都别说啦,先在这儿歇一歇吧,看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没问曲三娘的来处和过往。

    这种时候以一种天真无知的语气问人家这种话,就跟一个衣冠楚楚的贵人问街头衣不蔽体的流浪者“你怎么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

    何必去揭人家伤疤呢。

    ……

    前堂那边,公孙宴同卢梦卿还在交流着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一觉睡醒,我们都四散开了,我前几日才刚跟李九娘和李十七汇合,只是没见到大夫和小奚,原以为他们会跟你们在一起,没想到并非如此……”

    公孙宴心里边有个猜测,只是没有十成十的证据,所以也就没有宣之于口。

    他觉得,或许白大夫跟小奚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这些人是从后世来到了几百年前的从前。

    穿越发生之前,他们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东都,所以可以被迁移过来。

    而白大夫和小奚这种寿命接近于无穷的长生种,大概率从高皇帝时代之前就存在着,所以无法再度降临——起码是无法以原世界里的形象和能力降临到这个世界里……

    卢梦卿又同公孙宴说起了神都无梦的事情来。

    公孙宴略一思忖,也觉惊骇:“你不说,我还真没发觉到!”

    林貔貅见这几人眉头紧锁,反倒笑了:“没那么可怕。”

    笑过之后,他又说:“高皇帝时,我曾经同那只织梦娘打过交道。据我所知,正如同有因才能有果,有问题也一定会有答案——这个梦境是有谜底的,如果你们能找到那个谜底,那自然而然地就能醒来。”

    “当然,”同时他也说:“或许这是假的,也说不定。”

    九九摸着下巴,觑着他,若有所思:“林貔貅,你的面子可真是不小呢,我们杀了两个北门学士,你一出面,他们居然真的放我们走了!”

    林貔貅听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轻蔑来。

    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继续树敌了。”

    兔死狐悲。

    定国公夫人的死,让神兽们物伤其类。

    九九的思绪有点乱。

    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是没有抓住。

    到最后她自己也有点烦了,忽然间记起了今天才刚用过的那把巨刀。

    心念微动,那把刚刚将人拦腰斩断的巨刀便出现在了她手上。

    公孙宴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你好好的突然拿刀干什么?!”

    九九新奇地摩挲着那黑沉沉的刀鞘,答非所问道:“我只知道我有个口袋,能装很多东西,倒是不知道里边还有这么大一把刀呢。”

    公孙宴想了想,说:“可能是当你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能从储物袋里边把那件东西拿出来了吧。”

    九九听得眼睛一亮,想了想,赶忙以一种极度虔诚的语气开始祈祷:“我想我口袋里应该有一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公孙宴:“……”

    其余人:“……”

    什么都没发生。

    卢梦卿好笑道:“姐姐,你就算是许愿,也该许愿要一点现银现金,毕竟这东西拿出来了是真的能用,银票么?这时候能不能用,还真得打个问号。”

    九九有点郁卒地叹了口气。

    忽的又想起自己当时还取出了一把剑,只是那时候忙于对阵,竟也没有细看!

    于是九九又想:那把剑,出来叫我看看!

    心思这么一浮,那把剑旋即便出现在了面前。

    九九将那把巨刀收起来,兴奋地将那把剑握在手里,上下左右端详过了,又试着拔剑出鞘。

    只瞧了一眼,她就给惊住了!

    “你们快来看呀!”

    九九又惊又奇:“这把剑好怪,剑身上居然还有山脉一样的纹路,它叫什么名字?”

    公孙宴回答了她:“它叫断山剑。”

    曾经是邪祀无极的天炉七宝之一,后来持剑人与乔翎狭路相逢,剑也换了主人。

    九九听后状似明白地“哦~”了一声,正待再问几句,忽觉手上断山剑一热,居然悬浮于半空中,散发出幽微的光亮,自行鸣颤起来!

    九九担心坏了,问它:“你怎么啦?!”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无极总部的祭坛之上,被尊为无极七宝之一的断山剑忽然间悬浮于空,灵气外显,自行鸣颤起来!

    这是上古时期留下的异宝,具备有唯一性,无法在同一时空之下共处。

    先前九九将其置于储物袋中没有取出,姑且可以算是“九九的猫”,但取出之后,就相当于现实之中同时存在两把断山剑,必须做出取舍。

    ……

    邪祀无极的总部。

    先前下属来报断山剑显露异象之后,无极便专门选了一位天炉高手在此守戍。

    起初见断山剑显露异象,此人还觉不解,紧接着眼见断山剑散发出的光芒愈来愈弱,竟然有要熄灭消失的痕迹,不由大急!

    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剑柄!

    ……

    九九眼瞧着自己面前断山剑光芒愈来愈亮,不免觉得困惑,有心想问问身边的人明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只瞧见了几双同样茫然的眼睛。

    九九见状,反倒出声来宽抚他们:“我觉得没事儿,断山剑的状态好像是越来越好了。”

    这话才刚说完,她就见面前水波似的光影闪烁,一只手——只有一只手——不知道是从哪儿伸过来该死的一只贼手,要偷她的剑!

    “我靠,有贼!”

    九九又惊又怒,一巴掌拍在那只贼手的手背上:“干什么,你当我不存在的吗?!”

    她果断地也握住了剑柄!

    ……

    那边无极那位高手已经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有人把手伸进我们无极的总坛里偷我们的镇山之宝,还骂我是贼?!

    颠倒黑白了吧?!

    他同样不肯松手,同时果断出招。

    ……

    那边反应迅速,九九的反应同样不慢。

    卢梦卿起初有点忐忑,看公孙宴和林貔貅俱都从容,便也就放心了。

    九九跟那人你来我往地用手过了几招,虽然占据上风,但也觉得心里的火越来越盛——有天理没有啊,光明正大地偷人东西!

    真过分!

    而伴随着她的逐渐压制,此地这把断山剑的光芒愈发明亮耀眼,灵气圆转,终于随之一声轻鸣,最终归属于此。

    而先前天地异宝不能共容于世而被天地规则所打开的那道门户,也随之逐渐关闭。

    ……

    无极总坛。

    那高手眼见断山剑光芒逐渐幽微,最终消失不见,只觉满心骇然与冤屈,怒与愤一处交加,徒劳地伸出手去,想做最后的挽留……

    这只手才刚出去,就觉那边恶风不善,赶忙将手抽回,不曾想面前那水波似的正在关闭的门户忽然顿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

    他正觉茫然,忽然从那边探过来半个气势汹汹的身子。

    高手:“……”

    啊???

    九九火冒三丈,对着他指指点点:“真不要脸!看着也不缺手不缺脚,居然偷人东西!”

    高手:“……”

    啊???

    九九再转着头打量四遭,就见这边儿好像是个祭坛,上边摆了七只玉盘,六个上边都有东西,有一只玉盘是空的。

    九九更恼火了:“你盘子空着也不能去偷我的啊!”

    高手:“……”

    啊???

    第55章

    “真是莫名其妙!”

    等九九探出去的半截身体被挤回去, 那通道彻底关闭之后,她还愤愤不平地跟同伴们吐苦水:

    “你们是没看见那个人的脸,眼睛瞪得那么大, 好像不是他抢我的东西,而是我抢他的东西似的!”

    九九抱着断山剑, 觉得很滑稽:“真好笑!”

    不明所以的卢梦卿:“是啊,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唯一知道真相的公孙宴:“……”

    林貔貅神色狐疑,瞧瞧九九,再瞧瞧那把剑, 犹豫着说:“断山剑……断山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说:“那不是无极的天炉七宝之一吗?”

    九九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啊?!!”

    ……

    无极总坛。

    一群人闻声赶来,打眼一瞧,就见祭台上的天炉七宝只剩下六宝, 断山剑业已消失无踪。

    众皆默然。

    良久之后回过神来, 又纷纷转目去看先前奉道主令戍守于此的那位高手。

    领头的人问他:“断山剑呢?”

    高手:“……”

    高手木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太离谱了。

    高手说:“就在刚刚,我守在这儿,断山剑忽然间开始鸣颤,发光, 然后悬浮了起来!”

    高手说:“再之后, 不知道从哪儿伸过来一只手, 抓住了断山剑。”

    高手说:“我想要阻拦的, 但是力有未逮, 没能拦住,只能眼瞧着那贼人夺了断山剑去……”

    他稍显无力地摆了下手,说:“就是这样。”

    听众们:“……”

    领头的问其余人:“你们守在出口外边,有看见人进来吗?”

    下属们纷纷说:“没看见。”

    高手:“……”

    领头的又问其余人:“你们守在出口外边, 有看见人出去吗?”

    下属们纷纷说:“没看见。”

    高手:“……”

    领头的单手扶住佩刀的刀柄,说:“拿出来。”

    高手木然道:“……拿出来什么。”

    “断山剑。”

    高手:“……”

    领头的还算客气地跟同僚说:“看在共事多年的情分上,道主那边,我去替你求情。”

    高手:“……”

    ……

    “什么?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九九不能接受:“从我包里拿出来的剑,怎么会不是我的?这不科学!”

    林貔貅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卢梦卿拉偏架,宽慰她说:“宝物这东西,高材疾足者得之,很正常嘛!”

    又说:“无极不也是从别处搜罗来的?又不是他们自己找铁打的!”

    公孙宴也拉偏架,说:“陛下圣明天子,烛照万里,天下都是您的,何况区区一把剑?是无极的人不识抬举!”

    九九听得心满意足:“你们真好!”

    林貔貅:“……”

    经此一事,公孙宴间接地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问林貔貅:“如果说异宝具有唯一性,不能同时共存,那么,神兽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林貔貅被他问得一愣,旋即颔首,应道:“不错!”

    公孙宴当下了然道:“若是如此,始终不见大夫他们,就不足为奇了……”

    ……

    这一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对于东都城内的上层势力来说。

    中朝学士们内部发生了分裂,今日变故的发生,更加速了这一进程。

    保守派,也就是折损了两名人手的派系大为光火:“这可是在东都!”

    “有人恃能行凶,先是公然侮辱朝廷要员,而后又重创了两位紫衣学士,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变革派则说:“仿佛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先去问罪,才有了后来的事情吧?”

    保守派的话事人为之冷笑:“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在京兆府的门口大动刀兵,还惊动了金吾卫!”

    “——就为了一个妇人,搅得整个东都不得安宁,真是其心可诛!”

    裴熙春在旁,闻言只有摇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没有言语的想法,保守派却才只是刚刚打开了话匣子:“那两个狂人如何,暂且搁置不谈,你们的狂妄较之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指向立在窗边,始终没有言语的杨学士,声气之冷厉,几乎要落地成冰:“你居然胆敢往禁中去恫吓天子,要求他逊位,你想做什么?”

    他目光一一扫视变格派的成员们,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废立天子,你们还不够格儿!”

    “我们不是皇室豢养的狗,是以也不必急着替暴君咬人。”

    杨学士很平静地说:“别让南派的人看笑话,也别让原本依附于皇朝的势力心寒。”

    “出于大局也好,出于私情也罢,他都不适合再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保守派的话事人发出了一声轻嗤,然而杨学士没等他开口,便先自道:“我专程去见了三太子。”

    她说:“三太子掌管着东都城的讯息门户,又是上古时期的神兽,按理说,他应该在中朝之前察觉到织梦娘痕迹的,不是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如先前保守派话事人环顾周遭一样,用坚定有力的目光扫视着敌视己方的那个派系,问:“诸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按而不发,始终没有与我们通过消息?”

    “诸位觉得,这是三太子自己的态度,还是如今东都城内所有神兽的态度?”

    “别忘了,”说到最后,杨学士语气稍显疲惫:“高皇帝并不只有当今这一脉后人,南派还掌控着太宗皇帝的后人。”

    “依据世宗皇帝继位时留下的旨意,那一支也同样具备承继大位的法统!”

    “如今天子倒行逆施,惹得臣民愤怒,道路以目。”

    “我们若是自行处置此事,或许还可以保全北派基业,若是再继续观望……”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语气嘲弄:“说不定,现在南派已经在私底下接触神兽们,预备着改朝换代了,可笑我们还在内部倾轧,彼此攻讦!”

    场中一时安寂下去,久久无人言语。

    ……

    而此时此刻,东都城内的那间当铺里,也前前后后聚集了许多目光过去。

    入夜了,那戴着蜜蜡耳环的账房太太叫伙计把门窗关好,自己持着一盏烛灯往静室去,转动机关,打开一扇门户之后,熄灭了手里的烛灯。

    密室里的陈设远比想象中来得简单,没有占满了好几个书架的藏书,也没有名贵的挂画。

    地上铺设了竹席和坐垫,四面的墙上都镶嵌了壁灯。

    正南边那面墙上,悬挂了一只钟表。

    账房太太的弟弟已经等候在这里了,此时此刻,这里边也只有他一个人,见姐姐过来,他朝她微微点一下头。

    账房太太问:“还差多久?”

    她弟弟瞧了眼南墙上的那只钟表,说:“不到半刻钟。”

    只是转而又说:“估计会有人早来呢。”

    这话才刚说完,斜对面那盏壁灯散发出的光芒,忽然间明亮了几个度。

    一缕烟雾从灯芯中升起,而后像是活了过来似的,开始向着最近的那张坐席处蜿蜒,最终终于汇聚成一道半透明的人形。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渐渐的,那一盏盏壁灯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先后明亮起来。

    密室里烟雾升腾,居然也奇妙地没有散发出任何味道。

    到最后,先后九条烟雾幻化而成的人形浮动在座席之上,或神色凝重,或言笑轻松地与周围人闲话起来。

    直到南墙上的那只钟表敲响,铛,铛,铛。

    账房太太坐直身体,肃然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坐在她弟弟旁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因为苍老,眼睑低垂着。

    她平淡地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收回了视线。

    ……

    好像是一道日光径直地刺到了眼睛里,杨学士不由得合了下眼。

    同僚在旁伸手要扶她:“还好吧?”

    杨学士摆了摆手,婉拒了他的好意,同时说:“南派的宿老们在这个时候降灵东都,实在让人觉得不安……”

    又问:“那边怎么样了?”

    这问的是保守派那边的动静。

    同僚冷笑了一声:“真有意思,他们自己内部也吵得热火朝天。”

    有主张天子威仪不可侵犯的。

    若是一位人间天子居然要因为过失而逊位,那海内必然动荡,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立即就会对皇室产生轻蔑,而后生出逐鹿的念头来。

    也有温和派系,主张或许可以两方折中,请天子下一道罪己诏,宽抚定国公府。

    有的主张先与变格派联手,警惕一直对中朝学士虎视眈眈的南派。

    还有人主张必须先把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消除掉,才能集中力量对付外敌……

    杨学士听得发笑,笑到一半,又觉得可悲。

    如是默然许久,她忽的想起另一事来,当下道:“要加上一条,无论废帝之事是否可行,那个李崇山,都不能留了!”

    ……

    别管其余人有没有睡好,九九自己倒是一夜好眠。

    林家的床很舒服,饭也好吃。

    林貔貅很善解人意地使人往水生那儿替九九送信,告诉木棉她们自己有事在外边被绊住了,可能晚点再回去。

    他们一群人起得都挺早的,九九和公孙宴俱都是勤学练武之人,卢梦卿则是上朝久了自成习惯。

    而曲三娘一个家破人亡的妇人拖带着一个婴孩,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

    天还没亮她就起了,怕惊动主人家,就抱着孩子坐在窗前,连灯都没有点。

    林貔貅在朝廷某个衙门里当差,官位不高,倒是每天都得去。

    林太太平时起不来,今天想着家里有客人,便打着哈欠,早早地叫厨房那边多准备点吃食。

    九九这还是第一次吃肠粉,一个人就吃了四盘。

    猪肉肠粉、牛肉肠粉、虾仁肠粉,还有一盘玉米鸡蛋肠粉,最后还喝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

    她一个劲儿地夸:“林姐姐,你们家的饭真好吃!”

    林太太看得高兴,就说:“还得是年轻小娘子呀!”

    她年纪与曲三娘相仿,这会儿两个人对坐唏嘘:“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能吃,现在虽然也能吃,但已经开始觉出来不太成了……”

    曲三娘也说:“谁不是呢。”

    林貔貅吃完饭还没有上值,外边便又侍从慌里慌张地来报:“太太,老爷,外边有宫里中官,说是来请咱们家的客人往政事堂去说话……”

    林太太吃了一惊:“什么,去政事堂说话?!”

    公孙宴则问那两人:“去不去?”

    九九与卢梦卿都没看对方一眼,便异口同声道:“去!”

    说完,不觉一笑。

    笑完之后九九转头去看曲三娘,问她:“曲家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去?”

    曲三娘听完先前那话,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模糊地知道“政事堂”是个什么所在,只是更加震动她的,还是“宫中”二字。

    她的娘家和夫家都算是殷实人家,但跟皇宫,却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曲三娘抱着孩子,迟疑着,勉强一笑,有些自惭形秽:“我?乡下人上不了高脚盘……”

    九九冷笑了一声:“曲家姐姐,咱们这样的老实人,就是太过于本分了,什么时候都得权衡一下,替别人着想!”

    “宫里边皇帝做得稀烂,也没见他反省过自己配不配做皇帝!”

    她刚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可爱婴孩的小脸蛋,忽的又想到未经允许不能乱摸人家的孩子,便没有把手伸过去。

    九九说:“你要是想去的话,那就去看一看,就当是长长见识,也叫政事堂的相公们好好听听看看,天子脚下,也不尽是丰亨豫大!”

    曲三娘便应了。

    一行五人——四大一小就此向林太太辞别。

    公孙宴专程从怀里取了只玉瓶双手赠给她。

    林太太原还要拒绝,却听公孙宴捂着嘴,小声跟她说:“是增发美颜的药,我阿娘做的,很有用!”

    林太太一把夺到手里,谦虚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哈哈哈哈真是太客气了!”

    林貔貅:“……”

    林貔貅原本想说点什么的,见状也就作罢了。

    四大一小五个人出了门,那边宫里边已经派了马车来,很大的一辆,可以同时坐五个人。

    九九走在最后,直到上轿之前还在等待,最后始终没有等到,只得作罢。

    公孙宴问她:“你怎么了?”

    九九有点惊奇:“这不科学!”

    “不应该有人狗眼看人低,说点什么来为难我们的吗?他们怎么都几乎不说话?!”

    公孙宴不由得失笑。

    卢梦卿倒是说:“这是好事,说明政事堂里有明眼人,还算是可用。”

    马车辘辘向前,驶过朱雀大道,进入皇城。

    公孙宴两手背在脖颈后边,闲闲地枕着,神色随意。

    卢梦卿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九九看曲三娘一副好奇又不好意思有所动作的模样,就伸手将马车的帘子掀开,打个疙瘩拧起来,让她抱着孩子瞧瞧外边的场景。

    曲三娘感激地谢她:“叫娘子见笑了……”

    九九哈哈一笑,也探头朝外看:“我也一样好奇嘛!”

    马车一路到了政事堂门外,几人先后从车上下来,九九跳下来之后,又去接曲三娘。

    早有吏员在外守候,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吩咐,此刻见了这辆不该在皇城里行走的马车和这些衣着古怪的男女,也不说什么,只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们跟过来。

    因为马上就要到中元节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香之后的气息。

    卢梦卿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告诉他们:“跟神都城那边的政事堂格局很像,只是细微之处有些不同。”

    往正堂去的路上,他们什么人都没遇见,只能听见自己一行人的脚步声或轻或重,在长而宽阔的廊道里回响。

    到了地方之后,那吏员行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卢梦卿整顿衣冠,当仁不让地走了进去。

    这厅堂大而宽敞,长条桌前摆了九张出头官帽椅。

    官帽椅上不齐全地坐着本朝的八位相公,默不作声地用目光打量着这几位来客。

    西边隔了一架巨大的山水螺钿屏风,有光影影绰绰地从后边透进来。

    进门的地方摆了四张官帽椅,看起来是给客人们准备的。

    卢梦卿瞥了一眼,没有落座,九九也没有坐。

    后边公孙宴倒是跟曲三娘说:“曲家姐姐,你要是觉得累了,不妨姑且一坐。”

    曲三娘摇头:“这么一会儿,还是站得住的。”

    还是八位相公中的一位先站了起来,神色和蔼,笑吟吟道:“久仰几位的大名,今日得见,不得不说,也是一番缘法。”

    卢梦卿叉手还礼:“诸位都是前辈,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旋即道:“在下卢梦卿,这位是我的结义姐姐樊九九,这是她当下这具身体的名字。”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她还有一个名字,唤作乔翎。”

    又介绍另外两人:“这位是公孙宴,以及诸位相公治下的百姓曲三娘母子。”

    那位相公听得若有所思:“你姓卢?”

    而后又自我介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祖有德。”

    他旁边那位相公眉头一皱,问:“你是长平侯府出身?本家还是偏家子弟,哪一房的后嗣?”

    长平侯府卢氏,在高皇帝所设置的十二家功臣侯府当中排名第二,也是顶有名的老牌勋贵。

    卢梦卿朝他行个叉手礼,而后道:“客人在立,主人在座,只怕有些不妥当。”

    那相公嘿然冷笑,坐着纹丝不动,只一掌拍在面前案上:“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这么跟我说话!”

    卢梦卿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在下并非长平侯府出身,是以幼仁公大可不必抬出辈分来压制我。”

    卢幼仁勃然大怒:“你都知道我是谁,还敢说不是长平侯府的后代?!”

    九九及时地插入进来:“这可说不着啊。”

    她说:“我也知道你是谁,这能证明我也是卢家的后代吗?完全说不着啊!”

    卢梦卿淡定道:“正确的,精准的,让人无法反驳的。”

    卢幼仁:“……”

    祖有德呵呵一笑,开始和稀泥:“只是探讨嘛,探讨。”

    又示意来客们:“请坐,请坐。”

    几人依次朝他点点头,坐了下去。

    祖有德迅速切入正题,瞧瞧卢梦卿,再瞧瞧九九,说:“据你们说,你们是从后世来的,一位是时任的中书令,一位是时任的京兆少尹?”

    卢梦卿道:“不错。”

    宰相们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祖有德又开始慈祥地呵呵,同时问:“可有告身与金印?”

    卢梦卿便从袖子里取出来。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个侍从,默不作声地去接了,而后呈送到宰相们面前去。

    八人挨着传阅了一遍,还有人戴上老花镜,跟早就备好的印鉴对比。

    众人的神色因而愈发惊疑不定起来。

    卢梦卿语气平和:“不要搞这些花架子来糊弄我,直接拿去验看吧,我知道,禁中是有办法检验宰相金印真假的。”

    有位宰相悄悄同身边那位说:“他知道……倒真是有些可信了。”

    旁边那位说:“也未必不是从别处听来的。”

    又问他:“你是多少岁中的进士,履任过几次地方,才做到中书令的?”

    卢梦卿如实道:“我没有考过科举,六岁以朝天郎身份入宫为皇子伴读,履任地方三次十一载,入京先为工部侍郎,后任礼部尚书,最后升为中书令的……”

    “你是朝天郎出身?”

    有位宰相说:“且赋诗一首来听一听。”

    卢梦卿瞧了他一眼,随口道:“秋云久无雨,江燕社犹飞。却笑舟中客,今年未得归。帆翅初张处,云鹏怒翼同。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众人为之大奇。

    却也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不定是他抄了别人的诗……”

    卢梦卿忍不住撇了撇嘴,叫他:“丁相公,是丁相公不是?”

    他说:“相公以书法见长于世,我见过你的画像,还临过你的帖子……”

    丁相公嗤笑一声:“这也不能证明你真的就是后世的宰相!”

    “我有证据。”

    卢梦卿说:“你曾经给卢相公写信,给你的老来子走后门,信的末尾嘱咐他阅后即焚,可是卢相公实在喜欢你的字,没有照办,而是偷偷留下了,我看过那张条子!”

    短短几句话,炸得两位相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丁相公对着卢相公怒目而视:“你?!”

    卢相公狼狈又恼火,对着卢梦卿怒目而视:“你还说你不是长平侯府出身!”

    “还需要再说点别的佐证吗?”

    卢梦卿没搭理卢相公,好整以暇,环视周遭:“其余相公们的轶事,我也知道几件的,有几位相公有写日记的习惯是不是?”

    “还有几位致仕之后写了回忆录,其中不免提及了政事堂里的同僚轶事。”

    众位相公俱是脸色大变!

    你警惕地看看我,我警惕地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但是一层可悲的隔阂与防备,却已经实实在在地产生了。

    最后还是祖有德声音飘忽地开口:“看起来他的确是真的。”

    丁相公怏怏地附和了句:“……嗯。”

    其余人没说话,但看起来也没有异议了。

    第56章

    九九听得有些茫然——因为她也不知道后世之事。

    她禁不住悄悄问了句:“后来他们真写回忆录了?”

    “哈哈, 我骗他们的,”卢梦卿阴险一笑,悄咪咪地告诉她:“其实一个都没写!”

    九九:“……”

    紧跟着, 又听卢梦卿很确定地告诉她:“不过有了今天这事儿,他们肯定会写的——都会写!”

    九九:“……”

    最佳模式:大家都不写同僚的黑料。

    糟糕模式:你不写同僚的黑料, 但是同僚写了你的黑料。

    地狱模式:大家一起写同僚的黑料, 一起发烂、发臭!

    道德底线就是这么被拉低的……

    九九心想:二弟他果然做过官,三言两语就把对面这群人给分化了……

    如是,宰相们认可了卢梦卿的身份之后, 不免要问起他们如何来到此地,意欲何为。

    卢梦卿就把自己在办的案子简单地讲了讲:“我们也不想来啊,更没有什么恶意……”

    宰相们听后, 齐齐吃了一惊!

    不是为卢梦卿他们在办的案子, 而是因为听说他们一行人是从帝都神都往东都去。

    丁相公忍不住道:“什么时候迁都神都的?”

    这事儿九九也不知道,不由得跟相公们一起竖起了耳朵来。

    卢梦卿哈哈一笑,笑声当中难言快活:“我劝你们别问——知道了会后悔的!”

    只是同时他也说:“当然,相公们都是我的前辈,如若你们一定想要知道,那我拿出来说说, 也无不可。”

    宰相们因这话而面面相觑, 你看我、我看你, 唯恐这里边藏着一道惊雷, 一声霹雳, 一时之间,竟都不敢开口了。

    卢相公主动略过了这个话题,怀着一点私心。

    迁都从来都不是小事,政治中心的挪动, 往往伴随着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一个不好,就会将还未炸开的那颗雷提前引爆。

    如今他已经能够确定面前这个卢梦卿是长平侯府的子弟,是自己的后代。

    这也就意味着卢氏一族顺利度过了那场导致迁都的□□,就算没有度过,若干年后,显然也缓过气来了。

    不然,卢氏的子弟怎么会做宰相?

    他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们在东都城里停驻,意欲何为?”

    卢梦卿很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打算想法子回去——不止相公们不想看见我们,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想看见相公们。”

    又说:“我姐姐不知为何,借了樊家小娘子的身体,那就得替人家把未了的心愿完成。而这位曲家的娘子……”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讲了,而后轻笑起来:“怎么回事,高皇帝治世多年,都没能达成的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当今和诸位相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做到啦!”

    卢梦卿说:“在当今英明神武的统率之下,在诸位相公齐心协力的辅弼之下,别管你是公府夫人,还是地方官吏,别管你是寻常富户,还是卖身为奴的丫鬟小厮,无视了身份和男女的局限,大家都能平等地过上猪狗不如的生活,一起共赴黄泉,真好!”

    他两只手都伸出来给面前的相公们竖大拇指:“你们真是太棒啦!”

    相公们:“……”

    相公们一时无言,有的默然,有的愠怒,有的别过脸去,有的脸孔涨红,也有的面无表情,平静如初。

    那扇巨大的山水螺钿屏风后边也传出来一声轻斥:“大胆。”

    是年轻天子的声音。

    卢梦卿有些讶异。

    因为这短短两个字虽然表达了怒意,但是语气却很轻淡,带着上位者的举重若轻。

    这迅速推翻了他对于这位青年天子简单的暴烈印象,转而又加上了一条心思深重、城府不浅。

    得罪一个头脑简单、性格酷烈的人未必会有多可怕。

    但是得罪一个心思深沉,性格同时又十分酷烈的人,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了!

    卢梦卿马上转头去看九九,语气柔弱:“我是不是得罪他了,姐姐?他不会出来打我吧,姐姐?”

    “天呐,他好可怕啊,好可怕!”

    卢梦卿毫无形象包袱,迫切道:“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啊!”

    九九正襟危坐,目光坚定地鼓舞着他,超级可靠:“二弟,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相信我!”

    卢梦卿由衷地道:“姐姐,你真好,我下辈子还要跟你结拜!”

    相公们:“……”

    屏风后的天子:“……”

    丁相公怀着一点微妙的快活,低声跟暗地里保留自己走后门条子的卢相公道:“你的子孙后代!”

    卢相公木然道:“……别瞎说,他自己都说不是了。”

    卢梦卿旁若无人地继续了先前的话题:“此时此刻,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不再仅仅是我们的问题了。”

    “譬如说,我有注意到政事堂里摆了九张官帽椅,出席今日之事的却只有八位宰相,想必是那位冒充的吕相公已经被拿下了?”

    相公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祖有德呵呵笑道:“不错。”

    并没有再说别的。

    卢梦卿便道:“祖相公,你这么做就太没意思了。”

    “你们问的我知无不言,我问的,你们却草草了事,如果你们没有诚意的话,那这场谈话,想必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相公们低声议论了几句,仍旧是祖有德来说话:“我们可以给予你们以原本身份的待遇,也可以尽量帮助你们搜寻出路,前提是你们必须尽快解开那个所谓的谜底,赶紧走人。”

    说到此处,他神色凝重一点:“虽说至今都没有发现无梦对东都城里的人产生了什么坏处,但有刀斧悬于头顶,始终不是什么好事。”

    九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的道:“是谁提议要跟我们一行人面对面来谈一谈的?”

    祖有德被她问得一怔,而后倒是说了:“是中朝的意思。”

    九九点点头,却说:“我知道屏风后边有好几位紫衣学士,他们是为了保护皇帝而来的,我想问的是,是哪位宰相提议面对面跟我们来谈一谈的?”

    祖有德反问她:“娘子为什么会问这个?”

    九九目光缓慢地在他们八个人脸上扫了一圈,而后道:“因为我能在一瞬间同时杀掉你们八个人。”

    祖有德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忍不住从袖子里摸出手帕来擦汗。

    九九很好奇:“这一点,中朝应该也是知道的,且根据我的感觉,他们应该没有这个权力,强迫所有的宰相们承担风险来见我。所以我很好奇,是谁劝说你们,参与这场会面的?”

    九九有一说一:“据我观察,官僚都是很怕死的。”

    看相公们脸上有些窘迫,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哈哈,我是说大多数官僚都很怕死,不是说你们怕死。”

    相公们:“……”

    短暂的默然之后,居然是卢相公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樊小娘子,我不敢说绝对,但是大多数时候,骨肉之情的确要比陌生人之间的情谊靠得住。”

    九九怔了一下,不由得转目去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万相公。

    万相公也正看着她,神色平和,目光沉静。

    兄妹二人视线对上,他眼底似乎流露出一点笑意。

    九九盯着他,慢慢蹙起眉来。

    公孙宴下意识道:“他中邪了吧?”

    九九心里边生出了一个想法,只是还没有得到验证,那边祖相公已经开始着手给他们开条子:“卢梦卿,官居中书令……”

    又问九九:“小娘子那时候是什么官职来着?”

    九九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说:“我在做京兆尹。”

    祖相公满口应下:“好的好的,京兆少尹……”

    九九急了,赶忙纠正他:“是京兆尹!”

    祖相公呵呵一笑,热情洋溢:“我听见了,京兆少尹……”

    九九:“……”

    又看向公孙宴:“这位郎君官居何职啊?”

    公孙宴正襟危坐,爽朗地笑:“哈哈,其实我也是宰相,我就是另一位中书令!”

    祖相公满口应下:“好的好的,临时工一名……”

    公孙宴急了,想一想,又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急:“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是另一名京兆少尹。”

    祖相公呵呵一笑,热情洋溢:“我知道了,这位临时工。”

    公孙宴:“……”

    公孙宴垂头丧气地抄着手,说:“还有个人跟我们同行。”

    祖相公客气地笑:“好的好的,我给你们开十张京兆府临时工的条子,管够~”

    九九:“……”

    公孙宴:“……”

    卢梦卿:“……”

    九九说:“我先把曲家姐姐的案子查了,结束之后再离京去查樊家的案子。”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好的~”

    九九说:“京兆尹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但凡叫我知道手底下不干净,我可不会客气!”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好的。”

    九九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朱宣,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定国公府的案子,但是如果他有难,我一定会帮的,如果哪天他想开了,找我帮忙,我义不容辞!”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

    九九说:“我知道诸位相公今日如此安排,既是对于未来之事心有好奇,也是想掂量一下我的成色,只是我只是一个人,何足轻重?你们要是能把这份心力放在底层的人身上就好了。”

    祖相公为之默然。

    最后,九九转头看向那扇屏风:“陛下准允这场会面,又专程过来,大概也是想看一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如何,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屏风后,天子的声音平淡地传了过来:“并不一样。”

    九九微微一笑:“你也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天子忽的说:“你们都出去吧,朕单独同乔娘子说几句话。”

    宰相们面面相觑,卢梦卿几人倒是没有迟疑,瞧一眼九九,见她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宰相们见状,也是皱眉,短暂犹豫之后纷纷起身,向屏风方向行了一礼,退将出去。

    天子又说:“几位学士也离开吧。”

    那几人显然楞了一下,而后警惕道:“陛下——”

    天子语气坚决,不容拒绝地说:“退下!”

    紫衣学士们彼此对视几眼,隐身离开了。

    偌大的前堂,就只剩下了九九和天子两个人,隔着一扇巨大的屏风,猜度着对方的形容。

    天子的语气居然很和煦:“乔娘子何不过来说话?”

    九九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想见我,该你过来。”

    第57章

    天子短暂地缄默了一下, 而后说:“朕对乔娘子神往已久,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够见到,实在叫人意外。”

    九九坦率地告诉他:“很遗憾, 乔翎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 只怕无法同陛下唏嘘感慨了。”

    天子听得微笑起来, 再度沉默片刻,忽的将话题切入到了另外一个角度:“你觉得,那些异种与我们这样的人, 是同一种生物吗?”

    九九说:“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怕无力从更高的一种角度,去评说另一种与人相似的、有情感的生物。”

    天子说:“你在怜悯定国公府。”

    九九承认了:“是的, 我在怜悯定国公府。”

    天子点点头, 又问她:“那你觉得,一种不具备普世道德和伦理的牲畜,可以被归类为人吗?”

    九九听得皱起眉来,问他:“你在说谁,定国公府的人吗?”

    天子不答反问:“你知道他们是野兽的后裔吗?”

    “陛下,”九九的声音抬高了一点:“我的确知道定国公府是朱雀的后裔, 只是这绝不是你轻蔑和侮辱他们的理由!”

    她寒声道:“如果皇族不能接受这一点, 那在一开始, 高皇帝征战天下的时候, 就不要接受初代定国公的效命!”

    “朱氏凭借功绩和血汗, 堂堂正正地得到了定国公的爵位,现在过起了太平日子,又开始回过头来清算定国公府的出身跟脚,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天子很平和地听完了, 而后说:“朱雀的后裔……是朱宣告诉你的吧?”

    九九说:“不错。”

    天子轻轻地嗤了一声:“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虽然朱氏看起来冠冕堂皇,好像与人无异,实际上却仍旧保留着牲畜的旧性呢?”

    九九默然几瞬,而后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天子问她:“你知道定国公府一贯的结亲标准吗?你把他们等同于人来看待,有没有想过,在他们心里,自己其实从来都不归属于人这个范畴呢?”

    他的笑声很凉,他告诉了九九答案:“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历代定国公府,是从哪里找到了那么多容貌绝丽的男女,来匹配他们的继承人?”

    九九心头倏然一颤,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当然是定国公府自己家里啊!”

    天子的笑声愈发响亮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是近亲□□的产物,哥哥娶妹妹,姐姐嫁弟弟,为了追寻祖上那一丝血脉,一代代将那肮脏的畜生习性传续下来了……”

    九九骤然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说来,先前亡故了的定国公夫人不仅仅是定国公的妻子,也是他的同胞姐妹?!

    天子见她不语,终于有了几分满意。

    他站起身来,在屏风后踱步,情绪终于不似先前那样平静无澜了。

    “高皇帝至今都多少年了,皇朝这样优待他们,让他们跻身于皇朝四柱之中,都没有洗净他们身上的畜生气,看起来光鲜亮丽,背地里肮脏不堪!”

    “朕说他们是禽兽,难道冤枉他们了?”

    “国师劝慰朕与朱氏缓和关系,朕为了大局,才想做媒将贵妃的妹妹许给朱宣,他居然敢拒绝——真是不识好歹!”

    “你真是很奇怪。”

    九九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忍不住说:“高皇帝都没有看不起朱氏,还评定初代定国公为九位公爵的第四位,认可了他对这个国家所作出的贡献。”

    “而多年之后,你只因为他们是异族,就肆无忌惮地在侮辱他们。”

    “你要是真的为了自己的不当言辞而后悔,想要缓和关系,那就低头道个歉。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歉,找朱宣来,私底下说一声也好,你却去给他做什么劳什子媒——”

    九九还记得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你要是给朱宣介绍别人,我或许不知道,但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我是真的知道。”

    她就事论事:“你的妃子品性很一般,她的妹妹们品性也很一般,先帝那位太妃的品性也很一般,先帝的品性也很一般。”

    “当然,陛下你的品性比她们还要糟糕,噢……”

    九九由衷地感慨起来了:“你们这个宫里的人都很糟糕!”

    她真的觉得:“朱宣真是拒绝得太正确了!”

    九九想一想贵妃的妹妹,再想一想朱宣,要真是结了亲,那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呢!

    天子:“……”

    天子惊怒于她毫不客气的评说,也十分诧异于她的立场:“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定国公府的那些丑事,居然还在同情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同情他们?”

    九九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确是近亲通婚,可是这也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

    “且朱氏是神兽朱雀的后代,并非人类,婚嫁中的习性与人不同,似乎也不足为奇吧?他们又不会像人一样生出不好的孩子来。”

    这一回,为之愕然的似乎换成了天子。

    他没想到对方听说此事之后,居然还会无动于衷。

    天子加重语气,不可置信:“他们是异类!”

    “他们造的孽比你少多了!”

    九九果断道:“起码他们没有因为婚嫁害过别人的性命,而你,却害死了定国公夫人!”

    她毫不客气地说:“你把朱宣的阿娘害死了,把定国公的妻子和同胞姐妹害死了,你还指望人家继续对你俯首称臣?你可真敢想!”

    天子大怒,话提到了嗓子眼,忽的又顿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在无法自保的情况下,不必去触怒对方。

    他短暂地停滞几瞬,而后选择去认可对方的说法:“朕其实也悔不当初……”

    九九冷笑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子默然,状似惭愧不语。

    九九又笑了笑,而后说:“劳烦陛下,替我开张条子吧,稍后我往京兆府去行事,想必会用得上。”

    天子问:“你想要一张什么条子?”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张准许京兆府少尹乔翎便宜行事的条子。”

    天子唇边溢出来一丝冷冷的笑。

    语气却是和煦的:“乔娘子觉得,朕会给你开吗?”

    九九很肯定地说:“我觉得你会开的,因为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你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天子沉默了。

    几瞬之后,他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略顿了顿,又起身往不远处书案前,提笔蘸墨,开始书就。

    九九隔着那扇屏风,忽然间说了一句:“高皇帝。”

    天子一边写,一边不明所以:“什么‘高皇帝’?”

    九九说:“高皇帝留下了一句跟乔翎有关的话,亦或者是一道法旨,是不是?内容是什么?”

    天子倒是没有迟疑,便告诉她:“那其实是高皇帝临终之前留给亲传弟子们的遗言,让他们蛰伏静待一个名叫乔翎的女子出世,到那时候,她会告诉你们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九九:“……”

    天子状似不甚在意的问她:“对此,乔娘子有何见教?”

    九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乔翎会知道?

    不晓得。

    正在此时,一阵难以察觉的波动自空气中传来,有人降临到了此地。

    九九倏然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就想取刀防卫,再一想,又觉得那把巨刀太招摇了点,遂取了断山剑出来,抱在怀中。

    来客是个中年男子,端是道貌岸然——他就是个道士。

    瞧见九九之后,含笑向她行了个道家礼节。

    天子暗松口气,告诉她:“这是朕的国师,崇山道长。”

    九九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搭话。

    国师起初还在微笑,目光扫过她的脸,途经她怀抱着的那把断山剑时,忽然间僵硬了几瞬。

    九九敏锐地察觉到了:“你怎么了?”

    “……”国师含笑道:“娘子这把剑,真是不同凡响。”

    略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我曾经在古书中看过相关的记述,仿佛很像是上古神剑断山?”

    九九略有些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欣赏:“国师倒是有些眼光,现在识货的人可不多呢。”

    国师:“……”

    因为横亘了定国公府的官司,九九已经无心再与天子言语,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起身,取了天子新开的那张条子,准备离开了。

    天子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与国师一道,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公孙宴与卢梦卿见曲三娘对这地方好奇,便很热心肠地领着她往四下里转了转。

    因曲三娘力弱,公孙宴便主动替她抱着孩子,叫卢梦卿领着她,一路给做些介绍。

    这会儿九九出来,公孙宴有所察觉,遂知会那二人一声,就抱着孩子,一道往这边来会合。

    往那儿走的路上,公孙宴同卢梦卿低声道:“今次的会面,朝廷给予的诚意,未免有点太高了。”

    卢梦卿笑道:“这就是政治的精华啊,在没有能力将对方一网打尽的时候进行媾和,降低对方防备之后,再选取合适的时机背后捅刀,最后选一个人出来就先前的媾和负责,然后事情就圆满地结束啦!”

    公孙宴哈哈大笑。

    在九九身后,先前被天子遣走的几位中朝学士再度归来。

    一阵轻风,身后的门扉忽然间打开了,天子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他声音似冷非冷,像是不动声色,又像是怒意外显:“听说,先前在京兆府外,乔娘子曾经自称天子?”

    对面那几人已经走了过来,在台阶下等待着她。

    九九爽朗地笑,迈步向前:“哈哈,朕不敢!”

    ……

    九九等人进宫的时候加起来只有四大一小五个人,出去的时候身后倒是跟了不少人。

    祖相公在外边等他们,见到了就跟九九示意:“那是专程给你们安排的人手,你们去衙门办事,还是有人跟着更妥当些。”

    九九应了声。

    祖相公问她:“接下来樊小娘子往哪里去,是否需要地方歇息?”

    九九说:“先去京兆府了结了曲家姐姐的案子再说!”

    祖相公听得有些讶异,复又有些感慨和钦佩:“管中窥豹,由此可以想见娘子做京兆少尹时的风范。”

    九九说:“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祖相公听得一默,而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出了宫门,公孙宴先同他们分开,悄声同九九道:“我已经使人传书李九娘,与她相约在京兆府碰头,现下赶紧去接小庄她们来干活。”

    九九应了声:“好。”

    再一想,又告知祖相公:“请于京兆府门外击鼓,告知民众,新上任的京兆少尹要在衙门审案,若有冤屈,可往公廨诉说!”

    祖相公神色一动,却说:“樊小娘子……”

    卢梦卿在旁,神态随意地丢了个雷出来:“皇帝死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被废黜了,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的所有子嗣都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述他的名字,后来人抹去了他的一切。”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别装了,相公。先前我在政事堂说起后来朝廷迁都于神都故土,你们心里边难道真的毫无猜测?”

    他稍显嘲弄地笑了笑,说:“要真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因为皇帝死了,直系的皇室成员死了,东都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得换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就这样!”

    祖相公被他点破,不得不将伪装出来的惊骇之色敛起,只是却也不曾因而展颜,反倒是愁云惨淡。

    他黯然道:“我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激烈……”

    卢梦卿笑了一声,冷冷的。

    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说:“多多少少,让百姓们看见一点希望吧,哪怕只是一点也好。”

    祖相公且行且问:“你不怕我去告发此事吗?”

    卢梦卿摇头,看他一眼,跟他透了个底:“你活下来了。”

    祖相公听得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他苦笑道:“后生,你实在没必要来诈我,我对这场变动,真的一无所知。”

    卢梦卿倒也坦诚:“其实我也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据我观测和推量,你应当是可信的。”

    他回想起年少时候听闻的那段旧事。

    据说,政变发生在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整个东都城都被黑暗笼罩住了。

    皇帝和他的后裔们死在了黑夜里,没有人知道是谁刺出了致命的一刀。

    那一夜,升殿官们都被集中到了一起,第二日天亮之后,只有不到四成的人出来。

    高皇帝所设置的开国公府和侯府,有数家被满门抄斩,之后不得不选择旁支承继爵位。

    那之后,夏太常和祖相公领头,主持了迁都事宜。

    重新将帝国的都城,移回到高皇帝所建设的神都城去。

    那是卢梦卿那一朝天子世系的开始。

    ……

    只间隔了短短一日,九九与卢梦卿便重又杀回到了京兆府门外。

    相较于昨日的诸多不顺,今日再来,却是攻守相易了。

    九九要以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来处理曲三娘和魏家的案子,在她身后还有卢梦卿这位中书令在压阵。

    甚至于祖相公害怕这位后辈中书令太能压阵了,不得不一道前来,以防不测。

    这边三人还没有到门口,里边京兆府的人就已经接到通知了。

    两位京兆少尹领头,带着底下的官员们在外出迎,其恭谨之态,迥异于前。

    九九相隔一段距离瞧见,便从鼻子往外哼了一下:“真是来者不善!”

    祖相公:“……”

    祖相公忍不住擦了擦汗,声音虚弱道:“乔少尹,好像你才是那个来者吧?”

    “对啊,”九九理所应当道:“所以我才说来者不善嘛!”

    祖相公:“……”

    第58章

    到了地方之后, 九九敏捷地跳下马车,卢梦卿与祖相公紧随其后。

    两位少尹近前来同祖相公见礼。

    祖相公消受之后,又向他们示意卢梦卿:“这位是中书令卢梦卿卢相公。”

    两位京兆少尹:“……”

    祖相公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跟你们开玩笑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赶忙道:“下官不敢。”

    又率众向卢梦卿行礼:“拜见卢相公。”

    卢梦卿微微颔首。

    祖相公怀着一种别样的忧愁, 又向他们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少尹乔翎。”

    两位京兆少尹:“……”

    啊?

    她是京兆府少尹?

    真的假的?

    那我们是什么?

    按理说不是只能有两位京兆少尹的吗?

    祖相公生出了一股浓烈的忧伤。

    他假笑着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消遣你们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只得道:“下官不敢。”

    又向九九行了个平级之间的叉手礼,口称:“乔少尹。”

    九九客气地朝他们点点头, 而后礼貌地问:“这不是当值的时间吗,怎么没看见京兆尹?”

    “他为什么没出来,我们不配让他来迎吗?”

    胖胖的袁少尹听得冷汗直流, 不得不说:“京兆尹告假了。”

    他抬一下手, 示意了一下头顶:“京兆现在身体不方便……”

    九九“哦”了一声,没等说句什么,就听远处有道声音在呼唤自己:“妹妹,我们来啦!”

    九九警惕地把脸板起来,告诫他说:“说了多少遍了?工作的时候要称呼职务!”

    公孙宴马上改口:“乔少尹,吏员公孙宴协同王庄, 木棉, 并唤作项链的狸花猫一只前来报到!”

    在他身后, 小庄、木棉齐声道:“乔少尹!”

    猫猫大王从公孙宴肩头上跳下去, 绕着九九转了一圈儿, 嗅一嗅之后,很肯定地“喵!”了一声。

    九九当机立断:“先去审魏家案!”

    就在这时候,摆放在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忽然间响了两声。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靠得近些的差役下意识要撵人:“干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正忙着吗……”

    有个女郎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来击鼓鸣冤呐, 这位狗眼看人低的差役!”

    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那差役大为恼火,意欲发作,忽的想到不远处还有诸多上官在。

    当下不得不忍气吞声道:“要来报什么案子?”

    却听那女郎说:“来状告无良上官公差途中忽然失踪,而后音讯全无……”

    她一边说,一边往九九所在之处过来了:“是不是想黑我的差旅费啊,乔少尹?”

    那女郎生得不高,却很秀丽,眼眸明亮,微微含笑,十分亲切。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高大、头戴斗笠的青年。

    九九意会到她是谁了:“九娘!”

    李九娘笑吟吟地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

    最开始听那乔少尹说要重审魏家案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其实是怀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的。

    审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须得抽丝剥茧,丝分缕析,不能错过一个细节。

    可是……

    九九拿到了魏家案的卷宗,自己没看,却直接交给小庄和木棉了。

    又从袖子里取出先前裴熙春给自己的那份详细地图,递交给李九娘:“把它牢牢地印在心里,能用得到!”

    九九向两位少尹索取京兆府这边的日常公务记录和旬记、月记的总结报告。

    姓赵的那位少尹有些迟疑:“卷宗已经在此了,还有什么必要查阅京兆府这边的行政记录呢……”

    九九很亲切地问他:“是因为拿不出来吗?”

    赵少尹:“……”

    袁少尹暗叹口气,叫人去取了过来,惹得前者面露愤慨,恨恨地瞥了他一眼。

    九九打开翻了几翻,就拎着到赵少尹面前去,问:“为什么上边完全没有你和京兆尹的相关记录,只有袁少尹在做事?”

    赵少尹无言以对,不得不将视线错开,避过她的眼神。

    九九说:“看着我,赵少尹。”

    赵少尹垂着眼皮,将目光投注到庭院里的那棵杨树上。

    于是九九笑了一笑,抄起桌上的砚台,“啪”一下砸到了赵少尹头上!

    痛楚猝不及防地袭来,脑内“轰”地一声巨响,赵少尹应声而倒,身体倾歪,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鼻血歪歪扭扭地流了出来,坦白说,有些痒。

    他捂着头,感受着那股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痛,难以置信地看着九九。

    九九随手将那枚砚台搁下,垂眼看着他,困惑不已地说:“赵少尹,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还支着胳膊,是要给我擦鞋吗?”

    九九抬眼环顾四周,困惑不已地说:“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讲理了,所以你们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九九转目去寻自己手底下的人,同时出声道:“公孙宴。”

    公孙宴毕恭毕敬道:“少尹有何吩咐?”

    九九向门外歪一下头,跟他示意:“去请京兆尹来,这边离了他可转不了。你要记得——那是我的上官,是三品大员,一定要记得客气些。”

    公孙宴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京兆尹要是问起来少尹为何要请他来,我怎么说?”

    “实话实说啊。”

    九九眼皮往下一垂,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指甲:“就说我让他来给我擦鞋。”

    公孙宴应声而去。

    赵少尹听得脸色一变再变,瑟缩几瞬,终于没敢说什么驳斥的话出来。

    他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再度落座,自己整顿了衣冠,垂手站到了一边儿。

    不远处卢梦卿已经借用京兆府的笔墨书就了一份公文,最后附属上自己的名字之后,站起身来,客气地问旁观的祖相公:“前辈是否也要联合署名?”

    祖相公目露探寻之色。

    卢梦卿遂将那份公文双手呈上。

    祖相公低头瞧了一眼,眼波便是猛地一颤。

    那是一份以中书令身份调集金吾卫率往京兆府来便宜行事,以防不测的公文。

    按理说宰相是无权在帝都调兵的,但事可从权,这又是调人往京兆府来执勤,并非私用,其中便大有可商榷之处了。

    祖相公忍不住看了卢梦卿一眼,因为他协同卢梦卿和九九等人一道出宫,所以他很清楚,往京兆府来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就此事进行过商议。

    在这么个时机上,先是九九叫公孙宴去“请”京兆尹来,后是卢梦卿以宰相身份调用金吾卫率,两方动作之大,都无法让人忽视……

    祖相公迟疑着叫了声:“卢相公,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卢梦卿微微一笑,从容道:“但愿东都城里的相公们和紫衣学士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祖相公神色一凛,几瞬之后,毫不迟疑地在那份公文上署了名字。

    而后他叫了自己的亲信过来,让飞马去金吾卫公廨传达公文。

    这二人说话的时候,赵少尹宛如木偶一般站在旁边不敢作声。

    袁少尹有所会意,看看九九,再看看那两位相公,满腹惊疑。

    那边小庄过来回话:“乔少尹,魏家灭门案的前期卷宗记述得还算全面,尸检也做得认真,没有什么疏漏,只是失物登记的这张记载是后期补上的,墨色存留时间远远晚于同期——这是后来又补上的。”

    李九娘则来回后半段卷宗记述:“都是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倒是我与小庄比对了墨迹和字迹,跟前期卷宗当中后补上的那张出自一人手笔。”

    九九点了点头,此时金吾卫率未到,她也没急着点人出来,忽的想起一事,遂起身往门外去,眯着眼睛瞧过之后,精准地点了几个人过来。

    “你们……对,就是你们。”

    几个差役神色不安地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少尹……”

    九九很和气地问他们:“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还主动给提醒了一下:“就在那边儿,当时就是我来问你们魏家的案子审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够领到抓捕到了贼人的八十两赏银。那时候你们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

    几个差役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慌忙跪地请罪:“少尹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

    九九觑着他们,笑了一笑,倒是没有做什么。

    小庄坐在旁边开始写魏家案的结案数,木棉协同李九娘和李十七一起,叫人将京兆府近一年来收到的状纸搬过来。

    卢梦卿就近坐下,将那些沾着灰尘的状纸一份份展开,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而后将其搁置到一边。

    相较之下,九九反倒成了清闲的那个人。

    侍从送了茶来,她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啜饮。

    祖相公瞧瞧其余人,再瞧瞧九九,心下忐忑。

    袁少尹的视线同他对上,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下,然而细看之下,那苦涩之下,又好像隐约有根名为希望的新芽。

    金吾卫来得很快,率队的是左文敬。

    他脸上尤且带着几分惊疑不定,再看府衙里不见京兆尹,两位少尹也抄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儿,而九九和卢梦卿却大大方方地坐在这儿,甚至于还有位朝廷相公陪着,心下不免惊骇。

    九九动作特别明显地扭头看了祖相公一眼。

    祖相公暗叹口气,自觉是个冤种,不得不任劳任怨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同左文敬示意卢梦卿道:“这位是中书省的卢相公。”

    左文敬:“……”

    左文敬先前看到那份传唤公文,心里边便已经有所预感,然而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仍旧为此震颤不已。

    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说他是宰相,这也就罢了,毕竟这很有可能是个疯子,可关键是朝廷居然真的承认了他!

    真是世所罕见的离奇之事!

    左文敬惊愕不已,动作上倒不迟疑,当下抱拳行礼:“卢相公!”

    祖相公又给他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的乔少尹。”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衔,金吾卫中郎将也是从四品,九九起身,两人相对行了个平辈礼节。

    九九笑吟吟地瞧着他,道:“这事儿来得古怪,我先前就猜度着,金吾卫即便有人来,便也是你了。”

    左文敬深深地看着她,神色当中有些担忧。

    九九便问他:“中郎将带了多少人来?”

    左文敬正色道:“两队,共计六十人。”

    “很好,”九九又问他:“这六十人里边,有没有品行不端,亦或者是你信不过的人?”

    左文敬听得怔了一下,那边祖相公紧跟着干咳了起来。

    九九就从袖子里取出了先前天子给她开的那张条子,拎着到祖相公面前去,叫他瞧:“我这儿有个治咳嗽的良方,相公赶紧瞧瞧吧!”

    祖相公看了一眼,咳疾便立竿见影地好了。

    九九又拿去给左文敬瞧,只是还没到他跟前,就听他说:“不必了。”

    九九略有些诧异,左文敬定定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乔少尹,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九九看着他,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左文敬说:“我知道。”

    四目相对,九九的眸子是柔和的,左文敬的目光是坚毅的,其中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情谊,更多的是相同的志向和诉求。

    肝胆相照。

    九九由衷地说了句:“对不起。”

    因为她轻看了对方。

    左文敬铿锵有力道:“乔少尹,若有驱使,但请直言!”

    九九便省略了一切的解释和废话,开门见山道:“把这六十人里不堪用的剔出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堪用——这六十人不够,再去传唤六十人来!”

    ……

    这一日,东都城的百姓都听见了鼓声。

    连绵不绝的鼓声。

    九九令人在外敲击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三百下,而后开衙公审魏家灭门案。

    被公孙宴一剑刮掉了发顶的京兆尹头戴幞头,脸色苍白地坐在底下旁听。

    左文敬、祖相公乃至于袁、赵两位少尹自然也在。

    潮水一般或麻木或鲜活或无动于衷的眼神当中,小庄身着京兆府的吏员服制,扬声诵读最开始的那份魏家灭门案文书,结束之后,又高声将昨日之事公之于众。

    九九便叫人抬了昨日被袁少尹下令杖责了的耆长来,问他:“你说魏家妇曲三娘与贼人私通,有何凭据,可曾经过公堂?”

    耆长先是经了昨日一场好打,又被晾了一日一夜,这会儿见昨天来领悬赏的小娘子居然坐到了公堂之上,就知道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狡辩的必要了。

    他瑟瑟地应了声:“没,没有……”

    九九便问他:“也就是说,是你将贼人屈打成招,伪造供状,以此诬陷曲三娘了?”

    耆长默然几瞬,一扭头,视线在京兆府旁听官员们当中一扫,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不错……”

    赵少尹坐在旁边,叫他那么一看,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结果这厮居然没有把他给招供出来,倒真是让他短暂地感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

    应该是想着保留秘密,等自己把他给捞出来吧……

    真是好狗!

    赵少尹心想:到时候,我让他死得痛快点!

    九九又问:“贼人招供了强夺去的魏家财帛所在,事后那些财帛却为你所夺——是全都到了你手上吗?”

    赵少尹听到此处,心头又是一紧。

    耆长一阵缄默,终于咬紧了牙根,说:“全都在我手上,并没有别的人参与!”

    “很好,”九九转而吩咐下去:“去抄他的家,搜寻藏匿的财物。”

    公孙宴在旁道:“少尹,要是财物对不上,缺了少了什么,怎么办?”

    “能怎么办,难道还要我教你?!”

    九九冷笑一声:“少了的就用他的家产来补,补不上就卖他的宅院!再补不上就把他的爹娘妻小打为贱籍,统统提脚卖出去,能凑多少是多少!”

    耆长脸色大变,惊叫出声:“不,不行!”

    九九居高临下地觑着他,神色嘲弄:“为什么不行?我说行,那就行!”

    耆长挣扎着,像一条狗似的从长凳上爬下来,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不已:“少尹,少尹明鉴啊!”

    他痛哭流涕地说:“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同我的家人没有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啊,少尹!”

    “不,你错了,他们不是无辜的。”

    九九平静地瞧着他,说:“曲三娘跟她的孩子,比你的家人无辜多了。我的同情心只够怜惜一边人的,给了曲三娘这边,肯定就不会给你这边了。”

    “如果总要有人去死的话,那不好意思,还是你跟你的家人去死吧。”

    九九从手边的状纸当中拎了几张出来,虚虚地在他眼前一晃:“刘耆长,你很喜欢动用酷刑啊。”

    “我听说凡是到京兆府来状告权贵的,女子都会被杖责,男子么,你都会给上夹棍。轻一点的会痛上个十天半个月,重一点的,夹断骨头都不稀奇。”

    她也说:“我知道,魏家被劫掠走的那笔钱不是被你独吞了,你还孝敬了上官,还分润给了手底下的兄弟,只是你不肯招供。”

    九九一松手,那几张状纸就像是雪花一样,无声地落到了桌案上。

    她一挑眉毛,笑眯眯道:“你不是想忠心上官,想讲义气吗?我成全你。”

    九九瞧着他,一摆头,示意上刑:“堵上他的嘴,免得他的义气飞了,上夹棍,夹断他的腿为止!”

    第59章

    “嘎巴”一声骨裂的脆响, 听得堂中许多人心弦乱颤,几乎魂飞魄散!

    京兆尹忍不住道:“乔少尹,做得太过了吧……”

    九九正低头喝茶, 闻言瞟了他一眼,张口就是冷森森的威胁:“等死吧, 老杂毛!下一个就是你!”

    京兆尹:“……”

    京兆尹冷汗涔涔, 几乎马上就要起身离席。

    九九冷哼一声:“你走一个试试?!”

    京兆尹这时候屁股都已经离开坐席了,听到这话,不得不将动作顿住。

    走, 真不太敢。

    留下?

    只怕事情要糟!

    他额头汗珠子冒得跟喷泉似的,几乎是哀求着,无力地向旁边叫了声:“祖相公……”

    九九冷笑道:“别说是祖相公, 天王老子都不行, 祖相公自身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你指望他保你?!”

    京兆尹:“……”

    祖相公:“……”

    其余人:“……”

    这话虽然说的是祖相公,且也是说给京兆尹听的,但赵少尹人在旁边,不可避免地把这话听见了耳朵里,只觉大有不祥之感。

    不是为了京兆尹, 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得不开口。

    那声音轻轻的, 柔和的, 唯恐刺激到台上的超雄霸王:“祖相公, 您听听这话……”

    祖相公满脸惧怕,瑟瑟发抖:“别叫我了,你没听见吗?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怎么去保你们?”

    赵少尹:“……”

    堂中再没有其余人作声了。

    只有刘耆长的哀嚎, 隔着堵嘴的木塞,痛苦地回荡着。

    这时候不知道外边谁大喊了一声:“好!”

    就好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似的,紧跟着,无数道声音交织到了一起。

    “就该叫他也尝尝受刑的滋味!”

    “他活该!”

    “这狗东西也有今天!”

    九九支着腮静静听着,等刘耆长脸上的痛苦之色略微淡去了一点,又使人将他堵嘴的木塞除去。

    短短一刻钟功夫,刘耆长却跟变了个人似的,后背衣裳被冷汗打透了,头发汗津津地贴在脸上,就跟刚从水里边捞出来一样。

    这会儿终于能说话了,他的语气和声色较之先前,反倒愈发地低三下四了。

    “乔少尹,”他呻’吟着,哀求出声:“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九九好整以暇地问旁边的祖相公:“您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毕恭毕敬地跟我说话,而不是含血喷人,亦或者口出恶言吗?”

    祖相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九九也没指望他回答,笑盈盈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恶棍都是这样的,畏威而不怀德。”

    “我要是好声好气地劝他,他一定不听,可要是叫他知道,我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叫他家破人亡,能当着宰相和京兆尹的面打断他的骨头……”

    “他知道我比他更恶,立刻就老实了!”

    祖相公默然不语。

    九九敛起笑意,低头看刘耆长:“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跟你磨蹭,我问,你答,不想说?可以,带着你全家一起上西天去!”

    九九厉声道:“先前魏家那儿得来的钱,都有谁沾手了?!”

    刘耆长吐了个干干净净。

    首先被咬出来的就是赵少尹。

    赵少尹打从九九最开始问,就心知不好,现下那股不祥之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瑟瑟起身:“乔少尹,这是他诬陷我……”

    刘耆长说都说了,索性说了个清楚明白:“我有证据,我记了账,有一尊玉像,如若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还在他的书房里呢,先前他转买过一些东西,当铺那边都有记档,也是没法抵赖的……”

    赵少尹脸色一时红,一时青:“你!”

    九九轻轻吐出来一句:“拿下。”

    赵少尹变色道:“乔少尹,我跟姓刘的可不一样,我是朝廷命官,品阶与你相等,你怎么敢拿我?!”

    九九觑着他,微微一笑:“堵上他的嘴,上夹棍,也夹断他一根骨头!”

    赵少尹心头悚然,厉声道:“谁敢?!”

    京兆府的人迟疑了。

    九九也不在意,当下就道:“中郎将,该金吾卫的人出场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先前左文敬没看的那张条子,推给他:“这是当朝天子亲笔出具的手令,准允我便宜行事,你瞧瞧,是不是真的?”

    ……

    又是一声骨裂的脆响。

    堂中许多人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然而堂外的叫好声却更高了。

    九九很耐心地等赵少尹恢复一些,能如常交谈了,才叫人把他嘴里的木塞取出来。

    她环顾四遭,很亲切地说:“再夹断赵少尹的这根骨头,是为了打破诸位的固有印象,免得你们以为我只敢收拾一个小耆长,不敢对朝廷官员下手。”

    众皆默然。

    九九又很认真地同赵少尹道:“赵少尹,我不信魏家的案子是你第一次伸手,你也做了这么久的京兆府少尹,从中抽过多少好处,沾过多少人的血泪,只怕连你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吧?”

    她说:“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去静室,把你知道的,经手过的案子一五一十地写出来——你别想着一头撞死或者吊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坏我的事,我叫你全家上西天!”

    赵少尹神情瑟缩,脸孔苍白得好像是一个纸人。

    金吾卫的人押解了他出去。

    另有人将刘姓耆长招供出的参与了魏家一案的其余差役押解下去。

    九九叫把他们统统单独关押,就像将泥螺放进清水里似的,看他们谁吐的沙子最多。

    “得认真招供啊,”九九特别和气地跟他们说:“你们看,我还是给了你们优待的,刘耆长的腿断了,赵少尹的腿断了,但你们的腿现在都还好好的,我是不是对你们特别好?”

    参案的差役们脸色发青,胆战心惊,不住地点头:“是,是……”

    九九“啧”了一声:“也就是我心肠好,才这么宽厚地对待你们呢,去吧,可别叫我失望啊?”

    金吾卫的人带了涉案差役们下去。

    九九站起身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公堂和孤零零摆在那儿的夹棍,左右活动了一下肩膀:“审完啦,多简单!”

    紧接着,她转向门外诸多神色各异的围观百姓,震声道:“自今日起,一月之内,京兆府少尹乔翎在此审案,若有冤屈来诉,我必秉公为之!”

    堂外一片沸然,宛如烧滚了的水,激烈地在半空中滚动着。

    那随之而生的烟雾腾空而起,几乎是以骏马飞驰般的速度,淹没了整个东都。

    ……

    前来告状的百姓和闻讯来看热闹的民众,将京兆府门前的几条街都给堵住了。

    投送进来的状纸,几乎能淹死百十个人。

    九九出去瞧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现下的人手不够。

    九九就叫公孙宴跑一趟弘文馆:“去请荣学海荣学士和舒世松舒小娘子,告诉她们这里发生的事情,让她们在弘文馆里选些品性可靠、也有能力的同窗,到这儿来帮忙。”

    公孙宴应声而去。

    九九又叫左文敬:“这边维持秩序的人手怕也不太够,中郎将是否有品性可靠、在十六卫当中任职的友人?我请两位相公开条子,以当今天子的手书作保,再调用一千人来维持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左文敬震声应了:“我必然将此事办妥!”

    九九又叫小庄:“我写一封手书,你拿上往夏太常府上走一趟,请他来此坐镇,也是做个见证。”

    小庄应声而去。

    九九叫木棉和猫猫大王:“你们俩一起先去一趟定国公府,看朱宣是否得空——算了,甭管他有空没空,都叫他来,我这儿正缺人手呢!”

    又说:“从定国公府出来,就去安国公府,请鹤公子也过来帮忙!”

    木棉与猫猫大王俱都应了。

    九九又同李九娘与李十七道:“你们俩替我走一趟中朝,给裴熙春和杨学士送个消息,我要在京兆府开堂审案,中朝若是有学士想来旁听,我很欢迎,若是要来找茬,我也不怕!”

    李九娘与李十七点头应了。

    祖相公在旁听了全程,只觉得心惊不已。

    高皇帝开国,设置九家公府,其中排名前四的镇、安、宁、定四家地位格外超然,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就在方才,九九居然轻飘飘地点出了四柱公府里两家的继承人,叫去把他们喊来帮忙!

    除此之外,一旁受令的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是邢国公的幼弟。

    九九自己还是英国公的义妹。

    要被请来压阵的夏太常是先帝时期的宰相。

    甚至于她还结交了舒相公的侄女舒世松,乃至于中朝的两位学士……

    令人瞠目结舌的关系网!

    更叫他惊异的是九九行事时的凌厉与果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祖相公心下惊骇,这时候九九却扭头来看他,很客气地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我估摸着这边的事儿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还是得劳烦相公给开个条子。”

    “卫率们来此维持秩序,实在辛苦,弘文馆的学生们若是肯来,也不能让人家做白工,京兆府这边做事的差役,也亦如是。”

    “还有那些因京兆府办事不力而蒙冤的百姓,那些没有过错却被抓捕入狱的无辜之人……”

    祖相公怔然道:“乔少尹的意思是?”

    九九就说:“劳烦相公给开张条子,先去户部支一万两银子来,补偿做事的人也好,弥补蒙冤的人也罢,咱们当场结算,明明白白!”

    祖相公听得苦笑起来:“户部是庄尚书在主事,他跟你……”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了,当下微微一笑:“那就劳烦相公捎带着把我的话告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我知道我如今在做什么,也知道一旦开始做事,必然结怨于众,必然会有人推诿,有人上赶着给我使绊子。”

    “只是我把话先放在这儿——敢挡我路的,我叫他好看,谁要是不服气,就来试试!”

    说到最后,她脸上笑意森森:“我跟二弟从天而降,最后却被朝廷承认了宰相和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怎么着,这难道是因为我们俩看起来格外地可怜可爱,天子开恩,施舍我们的?!”

    九九毫不客气道:“也告诉户部的庄尚书,别拿没钱这样的话来搪塞我,他要是敢说户部掏不出一万两银子来,后脚找到了——我把他头拧下来!”

    祖相公愁眉苦脸地瞧着她,再瞧瞧旁边好整以暇的卢梦卿。

    “乔少尹,你别这么说话好吗?怪吓人的。”

    他由衷地道:“不然我也跟你结拜吧,我做你三弟,求求你了,对我客气点吧……”

    祖相公说:“我老了,我真的很害怕!”

    九九:“……”

    卢梦卿:“……”

    ……

    荣学士、舒世松及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最早到的。

    不只是她,雷有琴、阮玉树、杨仙仙,甚至于闻学士等人都来了。

    除此之外,男男女女加起来,约莫有二十来人。

    “乔少尹,你要人,我们就来了,只是做事之前,得约法三章。”

    舒世松打头过去说话,并没有因为先前存在交际就十分客气。

    她神色肃穆,很慎重地说:“你要查什么人,办什么案,非得有凭有据,公允公正才行,如若不然,我们马上就走!”

    九九应了:“好!”

    舒世松便将带来的人分成组,叫去外边接收状纸,依据案件的性质,分门别类地汇总起来。

    不多时,夏太常与朱宣、梁鹤庭便到了。

    祖相公起身,向这位曾经做过宰相的前辈行后辈礼:“夏兄。”

    夏太常呵呵一笑,神态谦和,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敢叫相公给我行礼?”

    一边说着,一边从祖相公屁股底下拉了把椅子出来,自己坐了。

    祖相公:“……”

    祖相公觉得自己活得好像是个冤种。

    再一扭头,把京兆尹原先坐的那把椅子拽到自己屁股底下,旁若无人地坐了下去。

    京兆尹:“……”

    ……

    夏太常与朱宣、梁鹤庭之后,毗邻京兆府的高轩窗前,从透明的空气中浮现出两道深紫色的影子来。

    在这二人身后的茶桌旁,坐着一个着布衣的年轻郎君,身形单薄,稍显忧郁,身上仿佛还带着一些长途跋涉后的尘土气息。

    裴熙春看着那将可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宽阔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人流,目光惊诧,震撼不已。

    他由衷地说:“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会是破命之人了。”

    立在他旁边的那个人神情平静,目光从容,两手抄在宽大的衣袖里,只有语气中含着一点喟叹的意味:“这就是人心所向啊。”

    裴熙春赞同地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头疼:“老师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东都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出来。”

    他语气里带了点埋怨:“南派那边虎视眈眈,我们的内部却还在分裂,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老师都不肯露面来主持大局……”

    末了,又有些庆幸:“好在师兄你回来了。”

    姬绰,也就是裴熙春的师兄听得微微一笑,而后说:“快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说话间,他偏一下头,看向对面的高楼。

    一只手从里边将窗户推开,账房太太和她的弟弟瞧着对面的北派同仁,客气地点了下头。

    姬绰与裴熙春一道还礼。

    这时候,账房太太也瞧见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她神色一凛,有些讶异,再一思忖,复又释然了:“原来神兽白泽也到东都城来了,莫非是受定国公所托?”

    白应站起身来,应了声:“不错。”

    他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此时此刻瞧一眼楼下拥堵的人流,竟也多说了一句:“姬绰,看起来,有人要走在我们前边了……”

    ……

    九九叫舒世松领着弘文馆的学生们去核对收拢源源不断递过来的状纸。

    九九叫荣学士负责统筹账目,核对赔款和众人的出勤补贴。

    九九叫朱宣协同夏太常的几位弟子,往京兆狱去核对入狱之人的罪名和涉案经过。

    九九叫梁鹤庭带着人去清查京兆府积压的卷宗。

    而她和她麾下的吏员们,则根据两边整合出来的讯息,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有人来控告英国公府的人强夺良家女子为妾,以此占据了对方家中祖传的米庄,老管事替小姐来京兆府伸冤,结果挨了二十杖,抬回去没多久,人就死了。

    舒世松问九九:“乔少尹,您看这案子该怎么办?”

    许多双眼睛默不作声地看了过来——他们知道,九九是英国公的义妹。

    九九先问:“来告状的是什么人?”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身量不高,手掌粗大,被领到台上来,擦一把眼泪,说:“我原是街上的乞儿,老管事心慈,收养了我,后来又进方家去做了伙计……”

    九九又问:“可有人证物证?”

    那人带着哭腔,说:“我们小娘子还活着啊!”

    略微一顿,又百般凄楚地道:“他们不敢来告,怕这阵风过去了,京兆府和英国公府轮着收拾他们,我不怕,死就死吧,不过是一条烂命!”

    九九点点头,又问他:“是英国公府的谁?”

    那人楞了一下。

    舒世松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催促一句:“赶紧说呀!”

    那人回过神来,赶忙道:“我只知道他在英国公府行四,都管他叫裴四爷!”

    九九就叫小庄和舒世松:“你们俩带上人,往英国公府去走一趟。”

    “小庄同英国公说说这事儿,提了裴四过来。”

    “世松,你去见方小娘子,若是可以,带着她一起过来,她要是不方便出面,手写状纸也可以……”

    小庄与舒世松俱都应了。

    雷有琴在旁听得恻然。

    英国公今年都望七十了,裴四爷是他的弟弟,六十来岁总也是有的……

    如若这案子是真的,方小娘子是方家独女,必然是受父母疼爱的,青春妙年,被夺走了家产,还被迫给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做妾……

    真是杀了他都不解恨!

    ……

    小庄和舒世松到了英国公府,先去拜见英国公,言说此事。

    小庄知道英国公是乔少尹的义兄,当下把话说得客气,软硬适中:“我们少尹在那儿审案,夏太常与祖相公在旁边坐镇,可巧府上四爷涉事,恐怕得请他过去,问一问话了……”

    说官位不说亲旧,是为了表明事态严重。

    说夏太常和祖相公在那儿,是为了叫英国公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掀过去,且也是要动真格儿的。

    说“请他过去”,算了全了英国公府的面子。

    该说的都说了,英国公府要是再拧着干,那她就没办法了。

    英国公当日面对一笔遗失了的超百万巨款都能坦然面对,现下也不至于不识趣。

    他叫人给舒世松领路,同时使人去寻裴四,间歇里问小庄:“九九什么时候成了京兆府的少尹?”

    小庄就挑了几句能说的告诉他,末了又说:“我们少尹在京兆府开堂审案呢,国公要是有空,不妨也去瞧瞧。”

    短短几瞬之间,英国公脑海里闪现过无数个念头。

    九九忽然间空降成了京兆府的少尹。

    政事堂忽然间空降来一位宰相。

    这两个人在京兆府声势浩荡地主持着审案,且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叫停,亦或者说禁止。

    甚至于夏太常和祖相公都在京兆府坐镇,还找了金吾卫和弘文馆的人去帮忙……

    英国公回过神来,稍显落寞地笑了笑,而后叫亲信来:“去叫八娘、十娘,还有十二郎和十四郎来,让他们去京兆府,给乔少尹搭把手吧。”

    亲信迟疑着去了。

    英国公转头来看小庄,很确定地跟她说:“这几个都是好孩子,办事牢靠,多少能中用。”

    小庄了然地一笑:“好,我知道了。”

    说完,看英国公没有别的话,当下向他行个礼,退了出去。

    英国公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身在变故之中,想要保全英国公府这偌大的基业,谈何容易?

    英国公夫人静默地旁听了整个过程,也觉心惊肉跳:“皇室居然至今都没有反应……”

    英国公看一看她,声色沉沉:“这就是最大的反应!”

    英国公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舒世松后来已经无法记起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兆府的了。

    她生于富贵,享用富贵,偶尔也会被权力的阴翳所覆盖,但那也只是偶尔。

    她接触不到真正最底层的人。

    当上下之间的那条通道被打通,当她见到方小娘子之后,她第一次认识到,权力所能产生的罪恶会有多卑劣,多恶毒,多令人作呕!

    方小娘子疯了。

    当她找到四房院子里的时候,四房夫人甚至于都没想起来自己家里还有个姓方的女人。

    还是她身边的婆子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哦,你说她啊。”

    四房夫人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上了年纪,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年轻时候激烈过的爱与恨,现在都已经像是风干的水迹,不仔细去瞧,根本察觉不到了。

    她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带舒小娘子过去吧。”

    再想着舒世松的身份,倒是又着重补了句:“小心点,别叫那个疯子惊着小娘子。”

    舒世松见到了方小娘子。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长发干枯,长指甲里蕴着污泥。

    她痴痴地笑。

    表情怔楞了会儿,又忽然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呢?”

    舒世松怔怔地问:“她还有孩子,在哪儿?”

    婆子不甚热心地叫人把二十六娘子带过来。

    同样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三、四岁的样子,穿戴的倒是还不坏。

    婆子说:“王姨娘养着呢,没亏待她。”

    毕竟算是裴家的小姐。

    方小娘子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好像忽然间清明过来了。

    她猛地扑过去——

    二十六娘子胆子很小,年纪又小,当场就吓哭了,连哭声都是细细弱弱的。

    方小娘子听见,就不动了。

    她把那只枯瘦的手缩了回去。

    舒世松看见她坐在地上,眼睛里慢慢地流出来两行泪。

    第60章

    裴四爷觉得很委屈, 很不可置信。

    到了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份,都已经含饴弄孙, 甚至于连重孙都有了,居然会因为多年前的一点小事, 被提到京兆府去!

    他再三跟舒世松确定:“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可是致仕的官员, 又是公府出身,怎么能直接带我去京兆府?!”

    裴四爷神色愤愤:“现在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舒世松冷冷一笑。

    方才见到的方小娘子乃至于方小娘子流下来的两行泪, 直到此时此刻,都叫她满心酸涩,无尽凄楚。

    这老东西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毁了了大半, 居然无知无觉, 丝毫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贸然透露消息,只是很平静地问裴四爷:“你要是需要的话,也可以戴枷,你需要吗?”

    裴四爷勃然大怒:“舒小娘子,我看你是舒相公的侄女,才对你客气些, 你——”

    小庄面无表情地从旁边过来, 叫人按着裴四爷, 顺手把从英国公府顺来的抹布塞到了他嘴里。

    她很有经验地跟舒世松说:“没必要跟他们废话, 这种纯粹的坏种、极致的贱人本质上都是渣滓, 除了招供的时候,不具备任何沟通价值。”

    小庄说:“我们是负责抓人断案的,不需要了解他们的心路历程,也不需要体察他们吃过的苦和不幸的过往, 只管把案子审问明白,到时候把他们的狗头往铡刀面前一送就行了。”

    舒世松听得肃然起敬,由衷地向她行了一礼:“受教了!”

    两人协同诸多金吾卫率,押送着裴四爷去了京兆府。

    又找了辆马车,把方小娘子也一起接走了。

    公孙宴守在外边,见她们回来,投去了一道询问的目光。

    小庄神色沉郁地朝他点了点头。

    到了地方,把人往堂中一送,堵嘴的抹布一抽,裴四爷就大怒着开火了:“混账!你们怎么敢……”

    公孙宴为了节省时间,抄起一块手板,“啪”一下拍在了裴四爷脸上!

    裴四爷身形僵滞了一下,“噗”一声吐出来一口血水,夹杂着半个碎牙!

    裴四爷一个踉跄,惊怒不已地看着他:“大胆!你——”

    公孙宴果断地又往他脸上拍了一下!

    裴四爷又是一声伴随着血水的“噗”,紧接着吐出来之前残留下的半个碎牙。

    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强硬了:“你们怎么能……”

    公孙宴果断地又给了他一下!

    裴四爷险些栽倒在地上,捂着脸,人也和气了,语气也温顺了。

    他颤颤巍巍地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祖相公在旁瞧着,忍不住道:“乔少尹,我知道你很生气,只是案子不能这么办,这也算是屈打成招的一种。”

    九九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一个躬:“对不起,祖相公,我知道了,后边会注意的。”

    祖相公:“……”

    公孙宴也赶忙跟裴四爷鞠个躬,同时道歉:“真是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裴四爷:“……”

    裴四爷很想说一句“有关系”,只是看一眼对方持着的手板,踯躅几瞬,到底还是没敢那么说。

    他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祖相公等人,心里边已经有了一点不祥之感。

    再转目去看堂上坐着的脸熟的小娘子九九,颇有种身在一场荒唐梦境之中的感觉……

    九九叫人带了原告过来,叫他当堂阐述所告何事,所诉何人。

    那人从令说了。

    老实说,裴四爷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都是好几年之前的事儿了!

    至于那所谓的方小娘子,到手之后,也没几天就腻歪了。

    只是这必然是不能在公堂之上承认的。

    “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就说:“她一个孤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知道该怎么经营那家米庄,思来想去,最后就委身于我了……”

    九九就说:“方小娘子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当初她青春正好,又有家财,老管事也忠心,最后‘无依无靠’到要带着爹娘留下的米庄,委身给一个比她大四十多岁的男人做妾?”

    裴四爷笑了笑,说:“谁知道她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反正是嫁过去了。本来也是嘛,世上谁嫌男人丑啊。”

    九九瞧着他,也慢慢地笑了:“这么说,你们之间是有感情的了?”

    裴四爷应了声:“这是自然。”

    九九又问:“既然你说方小娘子是自愿嫁过去的,她又是良民,那该有正经的纳妾文书了?在哪儿?”

    裴四爷顿住了。

    哪有什么纳妾文书?

    对于英国公府的裴四爷来说,纳个妾,还需要文书?

    几瞬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说:“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谁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你找不到没关系,”九九说:“这里是京兆府,主持东都民政事宜,这里会找到存档的——如果你当初真的办过纳妾文书的话。”

    裴四爷脸色微变,转而又道:“九九,你可不要借着职务之便栽赃陷害我!”

    他环顾四遭,说:“现在京兆府是你主事,那所谓的纳妾文书,还不是你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九九马上道:“祖相公——请你差遣两个心腹,跟我的人一起去文书房里找!”

    祖相公一个眼神递了过去,便有侍从起身去了。

    九九眼睫微垂,将视线重新投注到神色微露不安的裴四爷脸上。

    她脸上带笑,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老管家当年来京兆府状告过这事儿,后来又被京兆府的人打了——去问问刘耆长,还记不记得这事儿?”

    再觑着裴四爷脸上的神色,忽的反应过来:“哦,刘耆长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多?还是去问一问赵少尹吧,他的官位,总是有资格跟裴四爷打交道的吧?”

    裴四爷脸色大变!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死人:“裴四爷,你说方小娘子是中意你这个人,相识一段时间之后,自愿给你做妾的?”

    裴四爷强撑着应了声:“不错!”

    “好,”九九点点头,说:“那请你告诉我——方小娘子的闺名是什么?”

    裴四爷怔住了!

    他不知道!

    或许曾经知道过,但是如今……

    他早忘了!

    裴四爷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道:“这,这……”

    九九觉得很奇怪:“就是这三五年间的事情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更别说你们还有个女儿呢!”

    裴四爷僵滞着,吞吞吐吐道:“她叫,叫……”

    他说不出来。

    九九坐在堂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作倾听状:“还没有想起来?”

    裴四爷额头上隐隐地沁出汗来。

    九九瞧着他,慢慢的,冷冷地道:“是想不起来,还是从始至终就没有记得过?”

    裴四爷无言以对。

    九九也没再说话。

    不多时,去寻赵少尹的人来回话,也送了赵少尹签字画押的文书过来:“裴四爷的确曾经就方家的事使人去跟他打过招呼,刘耆长也还记得这事儿——他拿到了赏钱。”

    再过了会儿,祖相公的人过来回禀:“并不曾在户房的文书房里找到相关的纳妾记档。”

    九九问祖相公:“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祖相公摇头道:“这是京兆府的案子,请乔少尹全权处置吧。”

    九九又问裴四爷:“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裴四爷冷汗涔涔,脸上的皱纹瑟瑟地颤抖着。

    最后,他迟疑着说:“不就是一个米庄吗,我再还给她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九九说:“哦,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舒世松在旁听得勃然大怒:“你这狗贼,那只是一个米庄吗?你害死了方家的老管事,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几乎把方小娘子毁掉了!”

    雷有琴叉着腰,愤恨不已地骂道:“老口登!你一定生下来就没口口!”

    九九叫公孙宴:“去后边瞧瞧方小娘子,她的病是后天有的,年头还不很长,应该是能治好的。”

    公孙宴应了声:“好。”

    九九又问裴四爷:“方家的那个米庄,作价多少?”

    裴四爷见她并不说如何处置自己,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只是转念又想:她难道真的敢把我怎么样?

    死了的那个人,也不是我打死的啊!

    他犹豫着说:“约莫万余两银子吧……”

    九九便叫左文敬协同小庄跑一趟英国公府:“去找四房夫人,要五万两的银票,带着回来。”

    裴四爷显而易见地抖了一下。

    他失声道:“什么?!”

    左文敬则到:“四房夫人要是不给呢?”

    九九言简意赅地说:“那就抄家,总能凑出来五万两的。”

    左文敬应了声:“好。”

    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点了点头,说:“可以。”

    九九便催促着左文敬和小庄赶紧出发,早去早回。

    裴四爷难以置信:“至多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现在居然要我五万两?!”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说:“堵上他的嘴,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拉出去杖责二十!”

    说完,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再次点了点头,说:“可以。”

    裴四爷还想说句什么的,只是却也来不及了。

    左右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大庭广众之下,棍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老实说,那些棍子打下去,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水分的。

    毕竟金吾卫里的士卒多半出身勋贵,同英国公府不可避免地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

    只是裴四爷已经上了年纪,摔一跤都可能摔出魂环来,二十杖打在身上,也接近于屁滚尿流了。

    雷有琴有些气不过:“就这么放过他吗?!”

    舒世松眉头也紧皱着。

    九九就像只大猫一样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背和手臂,叫她们:“去把后边那架铡刀抬过来。”

    左右齐齐为之变色。

    祖相公禁不住叫了声:“乔少尹!”

    雷有琴和舒世松倒是很高兴,马上就小跑着过去了,叫上人,嘿呦嘿呦地把那架黑沉沉的铡刀推了过来。

    裴四爷趴在长凳上,像条烂虫子似的在呻吟哀嚎,余光瞥见那架铡刀,几乎是近乎凄厉地在喉咙里呜呜叫唤着。

    他哀求地看着祖相公,扭动着身体。

    祖相公肃然道:“乔少尹,没有这样的规矩。”

    他就事论事,说:“向来死刑的核准,都是很严格的,须得递送到刑部复核,尤其他又是致仕的官员,为了防止冤案错案的发生,还得叫大理寺也参与复核才行……”

    九九撸起袖子,大步走到铡刀前边,停下来,一指裴四爷,问祖相公:“今天这案子,您从头到尾都听见了,瞧见了,我冤枉他了吗?”

    祖相公为之默然。

    九九指着裴四爷,用力地点了点,说:“这种没有人性的渣滓,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他们随时随地都能作恶,随心所欲地毁掉别人的一生!”

    “但是当受害的人对他们进行反击的时候,当所谓的正义要对他们进行审判的时候,反倒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

    祖相公为之震颤,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开什么玩笑!”

    九九厉声道:“作恶一辈子的人从来没有被规矩束缚过,到最后就只有好人要被规矩束缚?凭什么!”

    她大声叫人:“把他给我拉过来!”

    一群人蜂拥而上,或者拽着裴四爷的胳膊,或者扯着他的腿,硬生生地在地上拖出了一条血痕,最后把他丢到了打开的铡刀上。

    九九一脚踩在裴四爷的后脑勺上,一弯腰,那乌沉沉地铡刀轰然落下!

    血色喷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