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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沉沦共沉沦。

    殷乐漪走出祠堂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她缓缓地将祠堂的门合上,木门在一线落日中发出陈旧的声响。

    她走出皇陵,来时的马车已不见了踪影,另有一辆停在树下,陆乩野站在马车旁,肩头的盔甲覆上了一层厚雪,也不知在此处候了她多久。

    见她从皇陵中走出,陆乩野大步到她面前,一言不发的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马车。

    殷乐漪手抵在陆乩野胸膛,试图抗拒,听见他道:“腿不想要了?”

    她被殷骁从石阶上一路拖拽上城墙,身上遍布擦伤淤青,连穿衣裙都十分的痛,更何况是行走。

    殷乐漪没再抗拒,垂着睫羽由着陆乩野将她抱进马车。

    车里铺了一层厚实的软垫,殷乐漪被放到上面后身子不觉疼痛,一个手炉又塞进她的掌心里,暖和的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意。

    下山的路陡峭,马车驾驶的缓慢,颠簸更是被软垫冲淡,殷乐漪不觉难熬。

    但陆乩野的视线一直停驻在她的身上,她无法忽视,轻声开口:“安昱呢?”

    陆乩野漫不经心道:“他向殷骁投诚一事已被呈报陛下,现在自然要接受审讯。”

    安昱在战场上代替过宁王出征对抗魏军,魏军数十万士兵皆从旁见证,这样大的事瞒不住。

    “安昱……会被处死吗?”殷乐漪抱紧手炉,“他助我见到了宁王,我才能将宁王除去,他也算是将功折罪,难道不能对他网开一面吗?”

    陆乩野看清她面上的担忧之色,她对旁人的事情处处上心,独独面对陆乩野,她却总是冷情的将她的温柔和宽容收回。

    他伸手替殷乐漪理了理大氅,“此事可大可小,待回都城后才有定论。”

    一切还要看魏宣帝想如何处置,殷乐漪只得暂时搁浅此事。回过神来,触及到陆乩野为她整理大氅的动作,有些不自在的想要回避。

    马车忽然颠簸,殷乐漪被晃的身子一歪,撞入陆乩野怀中。她正要直起身子,被陆乩野顺势按进胸膛。

    陆乩野挑眉不悦,“驾稳当些。”

    “是……”傅谨诚惶诚恐。

    陆乩野这才又将视线重新落回怀中的少女身上,她在他胸口仰着小脸,眼尾泛着啜泣后的红,一张美人面却苍白无比,红白相映着,让少女看上去格外的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陆乩野其实有些恼她,只是一直隐忍着未发。

    但眼下这般近距离的注视着她难掩病气的面容,还是感到气恼,“你难道不知自己伤的有多重?怎么还敢跑来此处?”

    殷乐漪想要解释,但又觉得自己想祭奠父皇一事,即便对陆乩野坦白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安静的闭口不言,以为这样便能浇熄陆乩野的怒火,怎料他却紧接着问:“殷姮,你可是觉得对不对我解释都无关紧要?”

    “那你可知道我从下人口中听到你和安昱一声不响的离去后,我又是什么感受?”

    殷乐漪走的匆忙,莫说是给陆乩野留下字条,便是只言片语也不曾有。

    比起陆乩野会在她熟睡离去时为她写下字条,她一声不吭便离去的确令人懊恼。

    殷乐漪自知理亏,可眼下她对陆乩野的感情实在复杂得紧,话到唇畔,只得一句:“是我行事欠妥,对不住。”

    她温声软语,字里行间却尽是疏离。

    陆乩野一腔翻涌的情愫无处可以宣泄,“殷姮,我想听的不是你的对不住。”

    他嗓音沉缓,语气中却透着几分挫败,听得殷乐漪心口一紧。

    她眼中的陆乩野从来意气风发,无论面对谁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又有谁能让他这样的少年郎折腰挫败。

    殷乐漪紧咬唇瓣,本就没几分血色的唇被她自己咬得越发苍白。

    陆乩野瞧见了,手指带着几分力道,强硬的将她的唇瓣从她贝齿间救下,“你还嫌自己伤的不够重吗?”

    浅淡的樱桃唇被她自己咬出了牙印,看着愈发的惹人怜惜。

    殷乐漪无从辩驳,柔情似水的桃花眸,怯生生的望着陆乩野,让陆乩野脑海中那些阴暗的念头情不自禁的又长出来。

    或许陆乩野该和从前一样,对她再强硬一些、狠心一些,这样他就能理所应当的将殷乐漪桎梏在他身边,让她离开自己便寸步难行,到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再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

    可他一旦这么做了,他便再也无法挽回殷乐漪的心,更莫说痴心妄想的得到她的喜欢。

    逼迫是无用的,强夺更是无用的。

    他的步步紧逼只能把殷乐漪推得越来越远。

    陆乩野将那些偏执阴暗的想法掐灭,手指摩挲她的唇瓣,沉声道:“漪漪,别再咬了,我会心疼。”

    他指腹上的薄茧触及少女双唇的触感算不得轻柔,但他指间的力道却克制着,似是害怕让少女更痛。

    他怜惜的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让少女一瞬的恍惚,他抚摸的不是她的唇,而是她的心。

    否则,她为何会心中酸楚的又想落泪。

    殷

    乐漪将脸埋入陆乩野的胸口,让陆乩野瞧不见她的动摇,“陆欺,你可不可以别再对我这么温柔了?”

    他若能如从前一样强她迫她,殷乐漪便能更加坚定自己的心。可他现在面对殷乐漪却将恶劣和锋芒尽数收起,待殷乐漪只有满腔的柔情与爱意,殷乐漪又怎能坚定如初。

    她感觉到他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后颈,带着安抚的意味摩挲,“说什么傻话,除了你我还会对谁温柔。”

    这世间能得他这凉薄之人一席柔情的,除了殷乐漪,再无旁人。

    依偎在陆乩野怀中的少女安静不语,只将容颜深深埋入他的胸膛不让他瞧见。

    须臾,一行泪从他的银甲上滴落。陆乩野看清这泪,注视着怀中少女的目光愈发深邃。

    她自以为掩饰的极好,可她骗不了自己的心,便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躲进陆乩野的怀里,把她的心迹偷偷的藏去。

    陆乩野再也无法陪殷乐漪演这场风轻云淡的戏码,抬起她濡湿的泪颜,以吻封住了她的唇。

    他长驱直入,不给殷乐漪半分思虑的机会,含住她的香舌吮吸汲取。

    他这样强势的侵入,仿佛就是想借这个吻告诉殷乐漪,她的退却无用,她的自欺欺人更是无用。

    殷乐漪感觉自己成了一株被陆乩野握在掌中的花,她的摇曳、她的举棋不定都被陆乩野用这个强烈的吻桎梏住。

    理智让她该抽身脱离,可她的心却又让她想要遵从。两股相悖的念头在她体内撕扯不断,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成两半。

    陆乩野仿佛能感知到她的痛苦和挣扎,收紧环在她腰肢上的手臂,加深这个吻,将她的唇齿气息尽数掠夺,让她无法再思考其他。

    只能任其沉沦,再沉沦。

    第92章 痴心“要怎样的痴心才叫做上心?”……

    宁王一死,战火消弭。鄯州百废待兴,城门内外不再戒严,百姓们的日子逐渐恢复如常。

    魏军待在鄯州城中休整了几日后,便要启程返魏赴命。

    离开鄯州的前一日,殷乐漪跟着小铜巷车行的掌柜,去了一趟吴娘子的村子,将吴娘子丈夫的尸首送了回去。

    殷乐漪站在院外,一墙之隔,里面传出吴娘子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是旁人无论怎样安慰都无法抚平的。

    而殷乐漪更是无颜面对吴娘子,她虽然阻止了晋魏交战,让鄯州的百姓免于战火的折磨,但她救不回已死之人。

    若社稷继续动荡下去,战火屡屡不止,像吴娘子这般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百姓们一心想寻求的安稳日子便也只能成为遥不可及的梦。

    启程之日,如何处置宁王残党成了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那二十万晋国士兵,虽不比魏国的铁骑,却是不可小觑的战力,若将他们留在离都城千里外的鄯州城,魏国方面担心他们生变,成为一股不可控的势力。

    而殷乐漪最担心的也是这二十万将士的安危,如果魏宣帝想要斩草除根,届时这二十万条性命便会血流成河,酿成惨剧。

    她有意去了解这些士兵的态度,便央了陆乩野带她去见一见他们的将领。

    他们被缴了兵器,被魏军严加起来。

    殷乐漪到时,陆乩野便已先在营帐里候着她。

    十几个将领与敌军主将碰面,个个严阵以待的站在帐中,气氛颇有几分剑拔弩张。

    反观陆乩野一派风轻云淡,端坐在帐中的姿态更是慵懒,丝毫未将晋军的敌意放在眼中。

    见殷乐漪掀帘入帐后,他这才抬起眼帘,“来了?”

    殷乐漪朝陆乩野颔了颔首,帐中的晋国将领向着殷乐漪看来。

    那夜城墙之上,他们目睹了芙蕊公主一箭射杀宁王的场景,以宁王的性命让战争戛然而止。

    殷乐漪在他们的视线追随下一路走到陆乩野身侧,面朝众人,开门见山的问:“今日我来此只为问诸位一个问题,诸位往后有何打算?”

    他们归顺魏国或可有一线生机,但他们若继续负隅顽抗,便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缄默片刻后,齐刷刷的在殷乐漪面前跪下,异口同声道:“臣等往后愿听公主调遣——”

    此前在战场上他们号令麾下还要对殷乐漪喊打喊杀,现在却一改从前。

    领头的将领陈情道:“宁王行事独断,为达目的多次命我们屠杀晋国百姓。我等虽心知肚明宁王并非仁君,但复国大业在前,只能咬牙忍受他的暴行……”

    “宁王通敌叛国一事,我等也含恨为他瞒下……但公主那日在冰河上一番陈词令我等惭愧无比,更让我等幡然醒悟,助宁王便等于助纣为虐!”

    “公主除宁王让鄯州百姓免于战火,让我等明白宁王不是我等想要拥护的明君!”为首的将领俯首叩拜,“公主才是我等要追随的君主!”

    众人慷慨激昂:“臣等愿誓死追随公主——”

    殷乐漪来时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倒戈向自己,心中一时大为震撼,但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思忖道:“既然诸位愿意追随我,那便请诸位往后都以我的命令行事。这第一条命令,便是我想请诸位暂且放下对魏国的仇视,以将士们的性命为重。”

    “臣等领命。”

    魏军人多口杂,未免落人话柄,殷乐漪没有将这些晋国将领久留营帐。

    陆乩野派了人将他们押送回去后,营帐内便只剩殷乐漪和陆乩野。他们二人独处,殷乐漪本以为陆乩野会讶于晋军对她的态度,怎料陆乩野目无波澜,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

    “陆欺。”殷乐漪立于烛火下,有些忐忑地问:“我做的是对的吗?”

    澄澈火光映清少女眉间的惶惶不安,让她苍白的娇颜上更显楚楚可怜。

    她自幼养在深宫,被她的父皇母后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呵护长大,从未历经过风雨。

    陆乩野尚记得初见殷乐漪时,她是多么的天真懵懂,而今不过短短一年,她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公主殿下。

    她的蜕变令陆乩野有些钦佩有些骄傲,更有些自责。

    若是可以,陆乩野宁愿殷乐漪一如从前天真懵懂,哪怕再青涩稚嫩些,也好过她磕磕碰碰不畏生死,将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你做的自然是对的。”陆乩野轻抚她缠着布条的额头,动作难掩怜惜,“他们没有主将,又受制于魏国。若不顺从,便只有死路一条,你在救他们。”

    得到陆乩野的肯定,殷乐漪眉间郁色仍是未消,“可我怕到魏国后,我不能护下他们的性命……”

    “有何好怕?”陆乩野正色,“一切有我。”

    殷乐漪凝视陆乩野的目光变得有些难言,在明白了自己对陆乩野的心意后,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如从前一般,既可继续冷情的倚仗陆乩野,还能守住自己的心。

    陆乩野的手指顺着额心落到她昳丽眉眼,少年嗓音沉缓若水:“漪漪,你只需记得那日我在你们殷氏的皇陵里,对你说的那些话。”

    只有在这件事陆乩野不会再让步半寸,待他将一个全新的晋国送到她手中时,殷乐漪便该做出抉择。

    帐中烛光摇曳,落在营帐上的一双身影都变得忽明忽灭,如少女那颗颤动的心一般,摇摆寻不到归处。

    阳春三月,花满都城。

    又是一年春日,艳丽的桃花漫山遍野,处处尽芳菲。

    魏军大胜折返回都城,不但未折损一兵一卒,还将被掳走的襄王平安带回。

    这场战役除了在陆乩野的丰功伟绩中又添了一笔外,还将满朝文武的目光放在了芙蕊公主身上。

    芙蕊公主的身份本是惹人诟病的,此番魏宣帝将她送去前线,也不过是为了让宁王起兵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没人会觉着这位以容貌闻名天下的娇柔公主,能在战场上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是以谁也不曾料到,她竟能在战场上一箭射杀宁王。

    朝臣间的风向顺应而变,芙蕊公主能亲手将一脉相连的嫡亲皇叔诛杀,足以证明她一心向魏,忠心可鉴。

    民间百姓中听闻此事后,亦是深觉芙蕊公主与他们大魏乃是一条心,更有传言赞称芙蕊公主不必再顶着旧国的名号过活,往后芙蕊公主便是大魏的芙蕊。

    芙蕊公主此举既赢了大魏的民心,又验明了她的忠心。

    一连数日魏宣帝都收到了赞颂殷乐漪的折子,更有甚者在今日早朝上为被下狱的殷氏一族进言,称公主一心向魏,魏宣帝便该彰显大国之风、仁君气魄,放过大理寺诏狱里的殷晟妻儿,嘉奖忠勇

    双全的芙蕊公主。

    魏宣帝被朝臣和百姓架了上去,在魏军返城的那一日,特赦了殷晟的妻女。

    殷乐漪没有和魏军一起进城,在得知了魏宣帝的赦令后,便先将堂兄殷晟送去他和妻女团聚。

    大理寺诏狱前,殷晟紧紧搂抱着妻女,一家三口都哭成了泪人。

    殷乐漪坐在马车上没有下去,只掀开了帷幔,静静地去瞧他们一家三口。

    裴洺站在诏狱前拱手对她遥遥一拜,私有话要言。

    殷乐漪轻摇了摇头,裴洺现为前朝之臣,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便不该走得太近,以免惹人疑心。

    殷晟擦了泪,将殷兰抱到马车下,“快给你姑姑磕个头,是你姑姑救了咱们全家人……”

    殷乐漪忙要阻止,殷兰便扑通一声跪下,乖乖的磕了一个头,“多谢姑姑……”

    “快起来,姑姑不要你磕头。”殷乐漪不敢和亲人在明面上太过亲近,忍住下马车的冲动,“兰儿若真的想谢姑姑,便要记得听你爹娘的话,乖乖长大。”

    殷兰顶着一张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脸,乖巧的点头。

    孩子心性喜怒哀乐都只是一时,她被父亲抱起来,好奇的往殷乐漪的马车里瞧,“姑姑,姑父他没有来吗?”

    殷晟擦了擦她的小脏脸,“胡说什么,你姑姑尚未婚配,哪儿来的姑父。”

    “有啊。”殷兰吸了吸鼻子,“就是上回兰儿生病了,姑姑说让人来给我瞧病,结果第二日姑父就来了。”

    她边说边用手比划,“姑姑,姑父他头发颜色和兰儿的不一样,但是姑父长得可俊啦……”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个大人皆明白过来殷兰口中的姑父是谁。

    殷晟忙制止:“莫要胡言,平白污了你姑姑的清誉,那人不是你姑父。”

    殷兰撅起小嘴,“可是他说他是兰儿的姑父啊。”

    “这……”殷晟尴尬的看向殷乐漪,“芙蕊,童言无忌你莫要放在心上。”

    陆乩野竟让兰儿称他作姑父,殷乐漪心间五味杂陈,从车窗里探出手摸了摸殷兰的头,“堂兄不必苛责兰儿,此一别也不知何时还能见到你们,堂兄嫂嫂还有兰儿,你们要多加保重。”

    嫂嫂泪眼婆娑,“公主和娘娘才更是要多加保重。”

    殷乐漪点了点头,她不宜在此处久留,她所乘的马车在亲人不舍的目光中,缓缓离去。

    裴洺待在大理寺诏狱,奉命将殷晟一家三口转交给将他们送去城外幽禁的人。

    待下职后,他在回府的路上碰见了父亲裴召。

    裴洺对他熟视无睹,自从得知父亲投靠大魏后,他们的父子关系便一直势如水火。

    裴召不悦道:“为父才从战场上回来,你为人子的难道就没有一句慰问?”

    “世人皆知领兵出征的是十六殿下,射杀宁王的是公主殿下,父亲不曾劳累半分,有何值得儿子慰问?”

    他言辞尖锐,一改人前的君子之风,将裴召噎得哑口无言。

    “罢了。”裴召不予计较,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我错了。”

    裴洺古怪的看了裴召一眼。

    裴召道:“文帝陛下是位仁君,可乱世之中的仁君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文帝陛下选中身为女子的芙蕊公主为皇储,在为父看来,更是把我们气数将尽的大晋推向覆灭。”

    裴洺冷笑:“所以这便是父亲要倒戈魏国的理由?因我大晋气数将尽,父亲便要为自己寻一个栖身之所,好继续享受高官俸禄?”

    “识时务者为俊杰,宣帝有开疆拓土之能,我本以为宣帝是为父可追随的明主。”

    裴洺一语中的:“可见识过了宣帝的残暴专政,父亲可还认为他是明主?”

    “芙蕊公主,有仁心亦有胆识,是为父从前看走了眼……”裴召又是一声长叹,“恐怕宁王死前和我也是一样的看法。”

    “父亲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父亲和宁王皆是把大晋推向灭亡的刽子手。”

    裴洺脑子浮现出几刻前殷乐漪的面容,声似轻叹:“更何况公主她一直都很好。”

    御书房内,魏宣帝单独召见陆乩野,事无巨细的询问了战役。

    魏宣帝听完之后,和呈上来的战报无甚差别,“这么说来,芙蕊当真是一心向我大魏了?”

    陆乩野不置可否,只道:“她心中如何做想我不知,但这一桩桩事的确是她自己所为。”

    魏宣帝眉心皱起,“你为何要把手刃宁王的机会交到她手上?你若当机立断,这天大的功劳便不会给了一个异国的公主,更不会让那些朝臣和百姓向着她。”

    “陛下让我带芙蕊前去战场,不就是为了打乱宁王的军心?”陆乩野有理有据,“若我杀宁王只会让晋人更加痛恨大魏,免不得激起他们的怒火和我军殊死一搏。可芙蕊射出的那一箭,歼灭的却是他们的军心。”

    魏宣帝被说服,由殷乐漪亲手斩杀宁王,让晋人溃不成军,大魏不战而胜的确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但他不满的是如今朝臣和百姓对芙蕊的赞赏。

    一个亡国公主,待在后宫如履薄冰度日便可,魏宣帝又怎能放任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壮大声势。

    他又因此联想到殷乐漪此前留给他的印象,无一不是贪生怕死,怯懦天真。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女郎,她又是哪里来的气魄孤身面对千军万马,又斩杀嫡亲叔父呢?

    难不成她一直在自己面前藏拙?

    魏宣帝疑心渐起,却没有当着陆乩野的面发作。

    “朕听闻你在和宁王首战中便铩羽而归,这是为何?”魏宣帝提起另一件事,“以你的才智谋略,又怎会输到这样的地步?”

    陆乩野面不改色道:“不过是诱敌之计,让宁王以为我失踪不知去向,实则我已乔装改扮深入敌营。”

    魏宣帝这才尚算满意,见陆乩野身披银甲还未回殿休整,便先来回禀了他,这才扮起慈父作态,对陆乩野一阵嘘寒问暖。

    陆乩野从旁听着,面上不见丝毫异色,待魏宣帝扮完了慈父,又说回正事:“你过几日去一趟越国公府,看望一下你那卧病在床的舅父。”

    陆乩野眉心微动,“卧病在床?”

    魏宣帝喜怒难辨:“自他从边疆回到都城后便一直卧床不起,一次也未曾进宫。”

    “手中的虎符也未曾让人交还?”

    “是啊,全然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陆蒙镇守边疆数十载,德高望重,魏宣帝碍于声名没有遣人去越国公府上强行索要虎符,以免将场面闹得太过难看,逼急了陆蒙,不好收场。

    他向陆乩野许诺:“你若能从你舅父手上将这虎符拿回,朕便全了你想权势滔天的心愿,让晋国八成兵马都掌于你手。”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臣便斗胆一试。”

    他走出御书房时,内侍们早已候在此处许久,他们手上恭谨的捧着魏宣帝赏赐陆乩野之物,排着长长的队伍,琳琅满

    目的嘉奖一眼看不到头。

    陆乩野淡扫一眼,“送去我宫中。”

    “是,殿下。”

    随侍魏宣帝的内侍待要下去亲自督办,被陆乩野拦下,“我听闻陆蒙将军病重,可有遣宫中的御医去瞧过?”

    “陛下心系陆大将军,每隔七日便让御医去越国公府上瞧一次。长廷公子更是每每亲自来宫中将御医接回府上,十分的感恩陛下的厚爱。”内侍略作思虑,“说起来,今日长廷公子便该进宫来请御医了。”

    陆乩野没再问下去,心下有了一番思量。

    待走离御书房后,傅谨便跟上来悄声道:“长廷公子半个时辰前遣人来递了话,想与公子私下见一面。”

    “你可有让人回绝?”

    “公子此前特意嘱咐过此事,属下自然让人回绝了。”

    陆乩野嘱咐道:“若他再遣人来递话还是一律回绝,需得先冷他们一冷。”

    “属下明白。”

    陆乩野颔了颔首,“对了,芙蕊公主可回宫了?”

    “公主去了一趟大理寺诏狱,这个时辰约莫该回宫了。”

    皇宫西门僻静,来往的人少,殷乐漪不想节外生枝,便特意挑了此门回宫。

    正值晌午,宫内行走的宫婢内侍并不多。

    殷乐漪穿过游廊时,遇上了一身穿官袍的青年和一御医,她有意回避,便侧身走到一旁的月门下。

    两人从月门前路过时,身穿官袍的青年侧头瞧了殷乐漪一眼,走远的脚步又折返回来,让御医先行离去。

    “芙蕊公主?”

    陆长廷走回到月门下,殷乐漪抬眼看清陆长廷的面容,隐约记起此人似乎是陆乩野的表兄。

    殷乐漪微微颔首,“陆大人特意折返,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这样的容貌气度放眼整个魏国难觅第二人,陆长廷一眼便认出她,抬手作揖施以一礼,“确有一事,还请公主我与表弟牵线搭桥,让表弟能与我见一面。”

    殷乐漪有些意外陆长廷竟将这等私事求到她头上,但她不愿和魏国朝臣有所牵扯,尤其此人又是和陆乩野沾亲带故,她不能在不知陆乩野的意愿下便替陆乩野应下此事。

    殷乐漪疏离道:“陆大人寻错人了,芙蕊与十六殿下并不相熟。”

    陆长廷和殷乐漪确不相熟,但越国公府正是危急存亡之际,陆乩野拒不见他,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这才求到了殷乐漪面前。

    “公主与表弟的事我也知些内情,表弟待公主极为上心,若连公主都无法让表弟回心转意,我也不知道该再去求谁帮这个忙了……”

    殷乐漪听陆长廷提及自己和陆乩野的事,当下便更是只想回避,“陆大人恐怕是误会了,芙蕊与十六殿下不过是有几分浅薄缘分,上心二字着实严重了。”

    陆长廷不知他们两人的内情到底如何,但眼见殷乐漪一副极想和陆乩野划清干系的冷淡模样,便想起从前在骠骑大将军府时,陆乩野为她伤情的场景。

    他身为陆乩野兄长,心中难免有几分愤愤,“若阿圻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意孤行的为公主写下婚书、想娶公主为正妻不叫上心,敢问在公主面前,要怎样的痴心才叫做上心?”

    婚书和正妻四字让殷乐漪心口一跳,“……芙蕊委实不知陆大人在说什么。”

    陆长廷更是有些来了气,“芙蕊公主,阿圻待你深情厚谊,即便你的身份在骠骑大将军府时是见不得光的存在,他也仍想在及冠后将你风风光光的娶进门,让你成为他的妻子。”

    彼时的殷乐漪和陆乩野早已势同水火,她每日满心想的是如何从陆乩野身边逃离,对此事毫不知情。

    “陆大人此话有些逾矩了。”殷乐漪秉持着疏离的做派,压下心中动荡,“还请陆大人莫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陆长廷见她如此冷情,更为陆乩野不值,“阿圻那样一个杀伐果断之人,竟未将身为仇人之女的公主恨之入骨,反而还如此珍爱公主,我也实在是匪夷所思。”

    “……仇人之女?”殷乐漪怔怔地看向陆长廷,“陆大人此话何意?”

    “公主莫要与我装糊涂。”陆长廷眉心一拧,“萧家满门之死,归根结论便是因公主的母妃而起。”

    第93章 前尘“陆欺……你恨我吗?”

    殷乐漪恍惚的走回到雍华殿,贵妃带着宫娥在殿前候了她许久。

    贵妃见女儿完好无损的回来,含着泪大步走去,将女儿抱进怀里。

    殷乐漪从被陆长廷那番话的影响中回神,回抱住贵妃,“母亲,儿臣回来了。”

    贵妃连连点头,泣不成声:“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木槿站在后边也跟着红了眼眶,“公主一去数月,娘娘忧心公主茶饭不思,日日都在念着公主。”

    “说这些做什么,我儿回来便好。”贵妃打断木槿,拉着殷乐漪往殿中走,“行军千里,战场上又是刀光剑影,我儿想必吃了不少苦。快随母亲进来用膳,好好补一补。”

    木槿道:“娘娘得知今日公主回宫,一早便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公主喜爱的膳食。”

    殷乐漪听得心里一酸,这世间除了母亲又有谁会如此贴心为她洗手作羹汤。

    她在母亲身旁坐下,伸手为母亲抹干了眼泪,弯着眼睛笑起来,“那儿臣今日一定将整桌的佳肴全都用完。”

    贵妃一听,忙不迭执起箸往女儿碗里夹菜,“多吃些,你看你消瘦了不少,定是吃了许多的苦……”

    殷乐漪来者不拒,乖乖的将母亲为她夹的菜全都吃下去。

    贵妃从旁爱怜的望着女儿,摸了摸她鬓间散下的发丝,想到这数月严寒她独自在战场上和敌军周旋奔波,她一个娇滴滴的女郎不知遭了多少罪,更是心疼。

    待她用完膳,贵妃将她拉到铜镜前坐下,为她散了鬓发,拿起玉梳重新为她梳起发髻。

    镜中印出母亲怜惜的神情,殷乐漪便想缓和气氛,“母亲不想知道儿臣这几月都做了什么吗?”

    “你做了什么母亲都知晓的一清二楚。”贵妃长叹一声:“宁王罪有应得,但让你亲自对他动手,对你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殷乐漪摇了摇头,“母亲,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血亲相残。可母亲若见了那骨埋尸山血流成河的场景,一定也会想将犯下此等恶行的宁王绳之以法。”

    贵妃虽一直有派人打听女儿的动向,但身在后宫她能打探的不过冰山一角,“竟有此事?乐漪,你与母亲细细道来。”

    殷乐漪便又将这数月间的见闻讲与贵妃听,经历跌宕起伏,贵妃听的一时为她忧又一时为她喜,为她梳好最后一缕发丝,精致的云鬓映在铜镜中。

    “瞧瞧看,母亲为你梳的发髻可是比你自己胡乱梳的好。”

    殷乐漪望向铜镜,见镜中映着母亲和自己的容颜。

    她生得像父皇,面上与母亲相似的只有一处鼻子,从侧面瞧时有一道驼峰,如山水轮廓高挺,却不失秀雅。

    她若是没记错,陆乩野的鼻梁也有一道这样的

    驼峰,和她的如出一辙。

    殷乐漪又想到陆长廷说的那番话,垂眸若有所思。

    木槿走进殿来,行礼道:“娘娘,公主。襄王殿下平安归来,各宫都派人备了礼前去襄王殿下宫中看望,咱们可也要备一些?”

    “木槿,你办事有分寸。去本宫的私库里取下东西备成两份,亲自送到襄王宫中去。”贵妃特意嘱咐道:“切记,不要失了礼数。”

    “是,娘娘。”

    襄王殿中,襄王侧妃的尸体被几个内侍抬出了殿,和问询匆匆赶来的皇后在殿前撞上。

    皇后见到襄王侧妃衣不蔽体的身子,上面全是伤痕,生前姣好的容颜狰狞无比,一瞧便知是被凌虐致死。

    皇后吓得险些晕过去,被宫婢们扶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问:“她是……她是怎么死的?”

    内侍提心吊胆道:“回皇后娘娘,是、是襄王殿下……”

    “住口——”皇后打断内侍,脑海中快速的为襄王寻找开脱之法,“她是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才被奸夫**至死的……谁敢在外面多嘴半句牵扯到襄王殿下,本宫一定诛她九族!”

    一众内侍吓得直哆嗦,皇后又派了心腹跟着他们去处理尸首,这才走进内殿。

    殿内名贵药材撒了一地,宫娥个个衣不蔽体的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子,见到皇后便如见到救星一般,哭喊道:“娘娘,救救奴婢们罢……”

    皇后立刻派自己的人捂了这些宫娥的嘴,掀起床帐,见那床榻上满是血迹,又一个宫娥赤条条的横死在被褥间。

    赫连殊面目狰狞,将刀从宫娥的身体里抽了出来,愤恨的看向皇后,“母后难道也是来嘲笑我的吗?”

    皇后忍住作呕的欲望上前,质问道:“殊儿你疯了吗?”

    “你好不容易平安回到魏国,怎可如此暴戾行事?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他该有多么失望!你将来又如何能入主东宫之位?”

    赫连殊听完更是目眦欲裂,“东宫之位……父皇……这些和我还有什么干系?有什么干系!”

    他一脚将宫娥的尸体从床榻上踹下去,“滚!全都给本王滚!”

    “带着那些补药一起给本王滚!”

    皇后吓得连连后退,在一众宫人的搀扶下逃也似的离开赫连殊的寝殿。

    赫连殊走下床榻,踩着宫娥的尸体,抓住一个趁乱逃走的宫娥,将她一把拽回来按在地上,“这些补药是谁送来的?究竟是谁!”

    宫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多、有许多娘娘和皇子都送了补药,贵妃和、和芙蕊公主也送了……”

    赫连殊咬牙切齿,“芙蕊公主……”

    他被殷骁当众阉割时,芙蕊公主也在,她定是故意送补身子的药借此来嘲笑他成了阉人。

    赫连殊双手掐住宫娥的脖子猛地收紧,宫娥越挣扎他便越用力,“芙蕊好一个芙蕊,连你都敢来取笑本王了!”

    直到宫娥被拧歪了脖子断了气,赫连殊气喘吁吁地将她丢开,捡起地上散落一地的药材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喂,表情时而怒目圆睁,又时而边哭边笑。

    他比赫连欺早两日回到皇宫,但父皇却对他不闻不问,可今日赫连欺一回到都城,父皇便马不停蹄地召见了赫连欺,流水似的封赏送进赫连欺的重明宫,将他这个襄王衬得一文不值。

    赫连殊把药材硬生生的咽下喉咙后,又伸手去摸他的下|体,那里仍是空荡荡的。

    他站起来,疯狂的将地上的药材全都踩烂,颠三倒四的念念有词:“本王会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拜父皇你所赐……是父皇你把儿臣逼上绝路的,都是你害我的……”

    这日之后,襄王便闭殿不出,皇后对外称襄王得了重病身体抱恙需得静养,谢绝了一切的拜见。

    两日后陆乩野出宫,以探病之名亲自拜访越国公府,问候舅父陆蒙大将军。

    陆家人早早地便在国公府门前候他,越国公更是对此极为上心,待见到陆乩野后有意与他这外孙多谈几句话,都被陆乩野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祖孙间的寒暄堪比外人般生疏,陆乩野更是无意和陆家人亲近,公事公办道:“带我去见舅父。”

    陆长廷盼星星盼月亮才终于把陆乩野盼来,连忙领着陆乩野单独来到陆蒙的院子,将连同越国公在内的陆家人都请了出去。

    陆蒙缠绵病榻,陆长廷没将陆乩野请进卧房,反而领着陆乩野来到了陆蒙的兵器库。

    陆乩野前脚刚踏入兵器库,迎面袭来一阵刚劲的枪风,他凌厉的眉眼一挑,身形佁然不动,任由那枪风直抵他咽喉,不偏也不躲。

    “听闻舅父重病,我才来探望。”陆乩野声无起伏,丝毫不被面前即将取他性命的阵仗唬住,“但我看舅父枪风刚猛依旧,看来即使患了重病,舅父也早就痊愈了。”

    陆蒙举着长枪依旧吐息均匀,面上毫无病色,“阿圻,你舅父我这病乃是心病,非药石可医。”

    陆长廷在旁急得不行,“父亲,我们相邀阿圻前来可不是为了刀剑相向!”

    陆乩野拨开面前毫无杀气的兵刃,“既然不是来取我性命的,莫非是让我来医治舅父的心病?”

    他施然走进兵器库,和陆蒙擦身而过,“不过舅父这装病的伎俩委实拙劣直白了些。”

    陆蒙眉头皱起,“我会装病还不是拜你所赐。”

    陆长廷忙将兵器库的大门关上,回头见陆乩野旁若无人般的赏弄刀枪剑戟,漫不经心道:“若不是我推波助澜,舅父现在仍孤身在那边关苦寒之地,又怎会有今日的阖家团圆。舅父该多谢我才是。”

    “阿圻,你想削陆家的兵权置陆家于死地,可是因为憎恨陆家没在萧家灭门时向萧家伸出援手?”陆蒙只能想到这个原因,“要是如此,陆家的确罪有应得。”

    陆长廷又道:“陛下害了姑姑一辈子,又污蔑姑父是通敌叛国的罪臣,阿爷却守着对赫连氏的愚忠不肯忤逆陛下。这件旧事的确是阿爷的错,陆家的错,但与你我二人同辈的陆氏手足们又有何错?”

    “你真的想将我们这些血亲送上断头台,为姑姑和姑父谢罪吗?”

    陆乩野神情微敛,喜怒难辨,“长廷,你几番遣人来寻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等事?”

    “我和父亲都只是想求得你的宽恕,还想请你对陆家高抬贵手。”陆长廷大袖一挥,对着陆乩野双手作揖,“阿圻,我们是血脉至亲,若你愿意冰释前嫌,越国公陆府一定鼎力相助,将你迎上皇位。”

    陆乩野嗤笑道:“皇位?这便是越国公府唯一的筹码?”

    陆长廷当下心思百转,他以为只要陆府在夺嫡这事上表明态度,站在和陆乩野同一阵线,陆乩野即便再怨他们也应当不会拒绝越国公府的助力。

    可现在陆长廷探他的口气,怎么听他都像是不满意这个筹码。

    陆长廷深思熟虑道:“阿圻,你应当知道陆家满门忠心耿耿,对大魏绝无不臣之心,你想我们如何尽管提。”

    “我要你们起兵造反,推翻魏宣帝的暴政。”陆乩野意味深长的一瞥,“越国公府敢吗?”

    陆长廷大惊失色,愣在了原地,“这……”

    起兵造反便是坐实了他们陆家的不臣之心,岂不是更给了魏宣帝除掉他们陆家的可乘之机。

    陆乩野将目光从这一室的兵器里收回,重新看向陆蒙,“舅父既然做不到,便将虎符交还于我。装病拖延并非长久之计,把陛下逼急了,给陆家随便安个罪名再将陆家满门一夜杀尽的事,陛下能做一次就会再做第二次。”

    陆蒙闻言眉心更是紧拧,“阿圻,把陆家逼到绝路就是你的目的?”

    陆乩野不以为意,“陆家这不是还没到绝路吗?”

    陆长廷见父亲不语,似乎有了动摇之意,忙劝道:“父亲,不能将虎符交出去!虎符是我们陆家唯一的倚仗,若交还给陛下我们陆家

    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咬了咬牙,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与其坐以待毙等死……倒不如先推翻了陛下的暴政,总好过被任人宰割!”

    陆乩野轻笑着看向陆蒙,“舅父以为我这个提议如何?”

    “阿圻,你可知我将虎符交到你手上,陆家存亡是小,边关蛮夷入境无人敢去镇压才是最棘手的。”陆蒙义正言辞,“到那时魏国朝野震荡,社稷不稳,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陆乩野眸光微动,“看来舅父还没想好究竟该如何抉择。也好,那我便再给舅父几日时间,让舅父好好的想清利弊。”

    他干脆的转身便走,陆长廷想去追他,被陆蒙叫住,“站住。”

    陆长廷急得火烧眉毛,“父亲,我们好不容易才将阿圻盼回来,不将此事商议出个结果我们怎能轻易放他离开?”

    陆蒙撩袍席地而坐,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你还没明白吗?阿圻想要的结果就是让我们陆家起兵造反。”

    陆长廷更为不解:“这是为何?这江山是他赫连氏的江山,我们陆家造反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大约是为了复仇罢。”陆蒙思忖,“在他心里,只有萧闰才是他唯一的父亲。”

    陆长廷一经父亲点拨,后背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阿圻他是疯了吗……不行,即便如此陆家也不能等人来宰割……”

    他匆匆忙忙的走出兵器库,追上陆乩野后便开口道:“阿圻,我不信你不念丁点骨肉亲情,你既然能因芙蕊公主的劝谏来到陆家,你心中必定是对陆家……”

    “与芙蕊何干?”陆乩野打断他。

    陆长廷一愣,“我前几日遇上了芙蕊公主,便央她代我向你传话,让你能见我一面。你今日来越国公府,难道不是因为芙蕊公主的劝谏?”

    “我今日来是奉了陛下旨意,陆家的事还有我的事,往后不准你再将芙蕊牵涉其中。”陆乩野眉心微蹙似有不悦,“除了此事,你是否还有其他事牵扯了她?”

    陆长廷咽了咽喉欲言又止,“我——”

    “如实相告,休要瞒我。”

    “我那日见她言语中对你颇为冷淡便有些气愤,想让她明白你能看中她已是极不容易……便提到了姑姑和贵妃的事。”

    他言毕,便见陆乩野看着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心口一跳,大约明白自己此言逾矩,悔恨不已。

    陆乩野径直转身离开越国公府,上了马车,行至僻静小巷处招来暗卫,冷声问道:“近日芙蕊公主有何异样?”

    暗卫一五一十答:“公主除了今日扮作男子出宫,去往大理寺外,并无异样。”

    陆乩野若有所思,“去大理寺。”

    大理寺里有一间专门盛放卷宗的屋子,殷乐漪今日乔装改扮来到此处,只为寻找当年前兵部侍郎萧闰和其妻陆氏之死的蛛丝马迹。

    陆长廷那日对她说陆乩野母亲陆氏之死乃是因为她的母亲,陆氏和她母亲一个在魏一个晋,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女子,陆氏又怎会因她的母亲而死?

    殷乐漪本是不信的,可一想到陆乩野的长相和她自己相似的那处,又联想到自己与母亲容貌相似的地方,这几日心中便越来越惴惴不安。

    当面询问陆乩野是最快的,但此事又涉及陆乩野养父和母亲之死,殷乐漪知晓养父的死是陆乩野的心魔,她不想因此事让他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变僵,便只能迂回的自己寻找这桩事的过往真相。

    然而她在这屋中仔细的翻看过卷宗,关于萧闰和陆氏之死的前因着墨甚少,反反复复只提到萧闰如何通敌叛国,故意将前因从卷宗中抹去。

    能有这般大的权力干涉大理寺行事的也只有天子了,若不是殷乐漪在陆乩野口中得知萧家是被污蔑的,恐怕凭这一份卷宗她也会信魏宣帝的污蔑之词。

    查不到事实真相,殷乐漪心里更加不安。

    在萧家被屠一事上,即便是面对生父魏宣帝,陆乩野的复仇也冷漠的没有丝毫动摇,所以她更不确定陆乩野在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陆乩野会恨她吗?她也会成为陆乩野复仇的一环吗?

    殷乐漪脑海中乱作一团,有些恍惚的将卷宗理好放回书架上,收回手广袖却不慎将一排的卷宗全都碰倒。

    眼看那竹简编写成的数本卷宗都要砸在她身上,一人忽然出现,从背后将她拥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了砸下的竹简。

    高大的少年身形如一堵高墙,代殷乐漪受下所有的疼痛。她的呼吸里闯入一股独属于少年身上的气息,让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护她的人是谁。

    她忽然便鼻尖一酸,小心翼翼地问:“陆欺……你恨我吗?”

    第94章 剖心“漪漪,你想将我逼疯吗?”

    摊开的竹简落了一地,门外的人听见动静,出声问询。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陆乩野把架上将落未落的竹简推回原位,嘱咐道:“傅谨,别让人靠近这里。”

    “是,公子。”

    陆乩野直起身子,往后拉开几步距离。

    殷乐漪转身看向他,“……你可否回答我?”

    陆乩野扫了一眼脚边的竹简,上面寥寥几笔便带过他父亲的冤案。

    “殷姮,你一早便该来问我,而不是来寻这些为宣帝掩盖罪行的卷宗。”他俯身将其捡起,满目嘲讽,“这上面没有一个字是真。”

    他一心为复仇,但凡和萧家有关之事皆是他的禁忌雷池,对宣帝更是恨之入骨。

    “好,陆欺那我且问你……”殷乐漪指掐掌心,“你的母亲之所以会被宣帝看中,可是因她容貌与我母亲长得相似?”

    陆乩野不假思索:“是。”

    “……萧家会被灭门,可是因为你的母亲与我生得相似?”

    “是。”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殷乐漪身形晃一晃几乎有些站不住。

    陆乩野伸手扶住她的身子,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宣帝恋慕你母亲,但后来你母亲成了晋国皇后他便只能罢手。再之后他见到了越国公府的二小姐,因容貌和你母亲生有几分相似便起了歪念。”

    殷乐漪抓着陆乩野衣袖的指尖颤抖,“……他是一国之君,他若当真对你母亲有意将她娶进宫便是,为何又要牵连萧家?”

    陆乩野声气毫无起伏的陈述,“我母亲彼时和我父亲已有婚约,是宣帝强夺了母亲,待发现母亲有孕之后,宣帝又不想让越国公府再出一位怀有皇嗣的后妃,让越国公府更加势大,便将其弃之。”

    强夺臣妻后又抛弃,如此的下作无耻,殷乐漪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君王能做出的事。

    而女子未出阁便暗结珠胎,又遭人抛弃,即便是皇天贵胄遇上这种事清誉名节也会毁于一旦,陆乩野母亲的遭遇实在凄惨。

    同为女子,殷乐漪为陆乩野母亲感到心痛,“你母亲是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她遇上了这等不公,你的外祖父越国公难道就这样坐视不管吗?”

    “他对皇室愚忠,得知亲生的女儿是被天子所害,不仅没有为她寻回公道,还想方设法的为天子掩盖此事。”陆乩野目中嘲讽更浓,“后来是我父亲不计前事,将怀有身孕的母亲娶回了萧家,又把我当做亲子一般教养长大。”

    陆乩野母亲另嫁他人,越国公府又极力为魏宣帝掩盖丑事,事情到了这一步便该两相各自安好才是。

    殷乐漪不解:“那宣帝为何还要屠杀萧家,污蔑你父亲?”

    “我也想知道为何。”陆乩野扯了扯唇,笑意未达眼底,“萧家世代簪缨,我父亲更是个品行贵重的端方君子,为官清廉,行事进退有度,从未行差踏错过。”

    “这么多年我查不到宣帝为何要毁了萧家,也想不到他要污蔑我父亲的原因。”

    陆乩野望向面前的殷乐漪,见她盈盈水眸中满是怜惜,他轻笑一声:“如今原因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宣帝迟早要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一报还一报,魏宣帝的一条命不够,夺去他最看重之物,让他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复仇。

    “陆欺,你这般恨宣帝……那我呢?”殷乐漪嗓音发涩,“你可有恨过我?”

    这件事看似与殷乐漪毫不相干,但归根结底是因魏宣帝对她母亲的贪慕,才酿成了萧家的惨剧,让陆乩野在幼时心中便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若是旁人复仇,一刀将仇人杀之便是了事,可陆乩野和旁人不同。他心思缜密又睚眦必报,他从被魏宣帝抛弃的儿子一步步爬上魏国第一权臣的位置,能为复仇蛰伏数十年,他的复仇是要将整个魏国一起陪葬。

    他这样的偏执极端,殷乐漪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他复仇计划中的一环。

    “若换作旁

    人让萧家因这么可笑的缘由而被灭门,我大约早就让她以死谢罪了。“陆乩野伸手抚上殷乐漪的脸颊,轻轻摩挲,“但偏偏此人是你殷姮,我对你爱都来不及,又怎会有恨。”

    他眸中的冷意嘲讽尽数散去,凝视殷乐漪的眼神里只有道不尽的缱绻和深情。

    心间筑起的高墙好似出现了一道裂痕,让殷乐漪的心不能自抑的从缝隙里钻出来,想要靠近陆乩野,回应陆乩野。

    殷乐漪抱住陆乩野,脸埋入他胸膛,不让他瞧见她的神情。

    陆乩野一怔,少女的皓腕轻柔地环在他身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是殷乐漪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陆乩野喉结滑动,脑海中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他伸出手臂,回抱住怀中少女柔软馨香的身子,口吻罕见的带着试探:“殷姮,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他便被一只柔荑捂住了唇。

    陆乩野垂首,少女在他仰起小脸,沁着水色的桃花眸里是掩不住的柔情和恳求。

    这是她如今能往前迈出的最大一步了,陆乩野若是再急不可耐的想要往前,迈过那道遮住她心意的心墙,便只会又让她的心往回缩进去。

    陆乩野收起急切,将蠢蠢欲动的妄念强行按回去,握住她的柔荑吻了吻。

    殷乐漪耳尖霎时浮出粉意,手往回缩了一下便被陆乩野握得更紧。

    他搂住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将她抵在书架前,垂低脖颈,握住她的柔荑一寸寸的逐吻着。

    从少女的手掌到指尖,吻绵密又漫长,在少女白嫩的指腹上留下连串的红痕。

    殷乐漪心口怦怦直跳,极力像忽略手心里暧昧的吻,陆乩野却像是能窥见她的心,极具侵略性的眼神擒获住她的视线,将她脑海中的思绪都搅乱,只能由着他为所欲为。

    陆乩野最后吻过她的腕骨,凑近她的脸,目光灼灼的落到她的唇瓣上,声线暗哑:“漪漪。”

    距离骤然拉近,他温热的吐息拂过殷乐漪的颊边,让她心尖仿佛都被烫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抓紧他腰间的衣袍。

    她没有闪躲,亦没有厌恶和憎恨,少女乖顺的被陆乩野抱着,陆乩野只觉心中一直为她克制着的情愫,汹涌的快要迸发出来。

    陆乩野握住她的柔荑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漪漪,感觉到了吗?”

    殷乐漪掌心下的起伏强烈到无法忽视,她的心跳好像也被陆乩野扰乱,两颗心跳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仿佛要让殷乐漪将这声音深深刻进骨肉里。

    “你为何在此?”

    屋外一声问询,将满室的旖旎气氛打乱,殷乐漪听出外面人的声音,慌乱的将手缩回来,“是裴洺……是他为我行了方便我才能来大理寺找卷宗,别让他和傅谨起了冲突才好。”

    陆乩野被打搅本就不悦,又听殷乐漪竟然又主动找裴洺帮忙,眉尾一挑,“你又寻他帮忙。”

    他不满殷乐漪和裴洺走得太近,殷乐漪便解释道:“我和他又没有逾矩。”

    “不管有没有逾矩,你答应过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先来寻我的。”陆乩野收紧搂抱她的手臂,“漪漪,你又食言。”

    殷乐漪的确答应过他,有些理亏,“这次是例外……”

    陆乩野不为所动,“还会有下次吗?”

    他对殷乐漪的独占欲到了非常人可以忍受的地步,殷乐漪领教过他的蛮横和偏执,所幸陆乩野现在情绪尚算平静,殷乐漪不想将他性子中的劣根性激出来。

    她摇了摇头,陆乩野尚算满意,“以后无论什么事,你都只准寻我。”

    他在这些事上待殷乐漪,霸道的态度依旧,但殷乐漪却再难对他生出抵触和厌恶。

    她心跳如擂的靠在陆乩野肩头,心想这大约便是喜欢一个人,连心境都情不自禁地变化。

    屋外,傅谨和裴洺正两相对峙着,屋门忽的从内打开,陆乩野牵着殷乐漪走了出来。

    殷乐漪看向裴洺,“裴少卿,卷宗我已重新放回原处,多谢你今日帮忙。”

    裴洺作揖行礼,“公主客气了,能为公主解忧是微臣分内之事。只是不知殿下为何突然到访大理寺?”

    殷乐漪道:“他是来寻我的,还请裴少卿切莫声张。”

    裴洺正要应下,陆乩野开口道:“不必劳烦裴少卿,想来这大理寺我还是能来去自如的。”

    裴洺瞧见殷乐漪被陆乩野握住,掩在衣下的手,压下心中的苦涩,“殿下说的是。”

    “事情已了,回宫罢。”陆乩野对殷乐漪说完,瞥一眼裴洺,“裴少卿公务繁忙,不必相送了。”

    裴洺躬身送迎,直至余光中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缓缓直起身,眼中一派黯然。

    殷乐漪上了陆乩野的马车,两人对坐着独处,殷乐漪眼神不知该放在何处,想让氛围不那般的引人遐想,开口道:“陆欺,你可是在见了我母亲之后,就猜到了宣帝迫害你母亲的原因?”

    “是,也不是。”陆乩野目光重新落在少女的娇颜上,“你和你母亲生得并不像,但有一处却几乎一模一样。”

    殷乐漪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鼻子。”

    “嗯。”陆乩野俯身,在她鼻梁的驼峰处轻轻刮了刮,“我鼻子亦生得像母亲,你我二人鼻梁处的驼峰如出一辙,此前还有人因此将我们错认成了兄妹。”

    那还是他们在山上被肃王赫连鸿追杀发生的事,殷乐漪尚记得那时她和陆乩野的关系剑拔弩张,她打从心底恨他,他亦对她强硬又恶劣。

    那时的陆乩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殷乐漪噩梦的源头,依着殷乐漪对他的了解,陆乩野若是在那时便知道她和他母亲的死有所关联,他该对她下杀手才是。

    殷乐漪看向陆乩野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陆欺,那个时候你真的没有因此事对我动过半分杀念吗?”

    如果在从前,殷乐漪是万万不敢从陆乩野口中探究和她性命攸关之事,可现在她却克制不住的想要刨根问底,她想探究,想问询,想知道在陆乩野心中,她可以触碰他的底线到什么地步。

    “动过。”陆乩野迎上殷乐漪的目光,“我对你动过很多次杀念,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他若回答没有那便是假话,殷乐漪不想听他骗自己,但预料之中的真话还是让她心中一紧。

    “……那是因为什么事?”

    “因为你心口不一,总想离开我。”少年琮铮如泉的嗓音变得有些低沉,“漪漪,从前你每每在我面前扮得乖顺温柔,心里却极是厌恶抵触我。我一开始本不在意,可我却渐渐地被你的心口不一折腾的快要发疯。”

    殷乐漪不安的咬了咬下唇,“……可是因为你想让我的心也向你臣服?”

    “我本也以为是这样,但后来发现自己对你下不了杀手。在你从我身边逃走之后我才看明白,原来我是心悦你。”

    陆乩野视线倾注在殷乐漪的容颜上,“漪漪,我是头一次心悦一个女郎,我一直想要的都是你也心悦我。但我一直得不到你的心,所以你看到的便是最恶劣最疯狂的陆欺……”

    殷乐漪怔住,她以为陆乩野是天性使然才会那般恶劣,从没想到他竟是因为喜欢她却又从她身上得不到半点爱意回馈,才会那般的疯魔。

    她眸中的无措和茫然被陆乩野捕捉到,他抚上少女脸颊,勾唇轻笑:“怎么了?又被我吓到了吗?漪漪,明明我最面目可憎的那一面你都已经见识过了。”

    他抚摸少女面容的动作温柔无比,注视少女的目光更是覆满情意,但眼底压抑着的却是令人胆寒的疯狂与偏执。

    “漪漪,莫要怕我。你面前的陆欺,宁愿自伤也不会再伤你分毫。”

    殷乐漪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陆欺,你若是……得不到我的喜欢会如何?”

    陆乩野眼尾一弯,笑容极是人畜无害:“漪漪,你想将我逼疯吗?”

    第95章 身心你我二人注定是要一生一世都在一……

    “就到这里罢。”

    殷乐漪站在长廊下,瞧一眼四周,见没有宫人到此,“我们再一起往前走便要遇上宫人了。”

    从大理寺同行回皇宫,宫门走的是人烟稀少的西门,回宫后选的路又是最僻静的路。

    纵使陆乩野知晓她不想让他人得知他们两人关系亲近,心内还是有了几分不悦,“你要我们偷偷摸摸到何时?”

    殷乐漪被问住,她和陆乩野明面上乃是兄妹,若是被他人知晓他们举止亲密,她和陆乩野定是要被世人口诛笔伐的。

    “至少现在不可。”殷乐漪有些忧虑,“我也不知该如何对母亲开口。”

    陆乩野有心想趁着她今日对自己流露真情,坐实他二人的关系,但殷乐漪的顾虑太多,他要是强硬的一蹴而就,陆乩野恐又伤了她的心。

    “好,那我再允你一些时日。

    “陆乩野让了步,“但是殷姮,我要先告诉你。你若是想一直瞒下去,是不可能的。”

    他凝视殷乐漪,顿了一下,“我也不会任你一直瞒下去。”

    他是个贪心之人,他既然已将一颗心送到了殷乐漪面前,他便也要完完全全的得到殷乐漪的全部。

    身心皆要,世俗的名分更要,少半分都不行。

    少女眉黛含颦,欲语还休。

    陆乩野对她心中的纠结了然,探手抚平她眉心,“你我二人注定是要一生一世都在一处的,我又为何不能提早便将你带到身边?省得蹉跎时光,耗费你我韶华。”

    殷乐漪被他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说的无力反驳,“陆欺,你也太擅诡辩了。”

    陆乩野面不改色,“我不过是在陈诉事实罢了。”

    一面宫墙之隔,传来宫人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殷乐漪忙将还被陆乩野握着的掌心收回,“我先走了……”

    她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去,陆乩野立在原地视线随她而去,直到再也望不见她的身影,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眸中的柔和也随她的离开而淡去。

    傅谨从旁悄悄将他们将军神情的变化看得分明,芙蕊公主一走,他又变回了那个眉眼凌厉,神情淡漠的少年郎。

    傅谨思忖着开口:“芙蕊公主待公子,缓和了不少。”

    从前两人见面不是剑拔弩张便是水火难容,哪怕陆乩野强势的将殷乐漪握得再紧,也难有片刻温情。

    是以,陆乩野十分贪图他和殷乐漪现在相处的点滴,只是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芙蕊心中有我。”

    陆乩野说到此处,唇畔情不自禁地浮现一抹浅笑。但他又想到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那条难以修补的裂痕,要想让殷乐漪承认喜欢他,毫无隔阂的和他在一起,难如青天。

    傅谨眼见着自家公子唇间的笑意消失,神情间有了几分阴恻。

    傅谨心中咯噔一下,不知自己又是那处行差踏错惹了他不快,前思后想道:“……公子,三日后宫中举办春日宴,想必芙蕊公主也会出席,届时公子又可与芙蕊公主名正言顺相见。”

    “她在这宫中处处小心敬慎,像这样出风头的宫宴,她必定会推了去。”陆乩野了解殷乐漪,“傅谨,你去给她传个话,让她不必忌惮尽管去。”

    “是。”

    傅谨寻了条隐蔽的路径来到绛清殿外,翻了宫墙避开殿里的宫人,径直来到内殿的窗外,见窗缝里露出的人影,便弓着身子朝里面唤道:“公主。”

    殷乐漪循声看去,“傅都尉?你有何事?”

    傅谨低声道:“我是来帮我家将军给公主传话的,三日后宫中的春日宴公主不必忌惮,尽管去就是。”

    殷乐漪还不知春日宴一事,但陆乩野特意让傅谨来一趟传话,她思量一番还是颔首记下了。

    傅谨传完话仍没有要立刻的迹象,殷乐漪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公子此前得知家兄傅严罔顾军令,让公主只身上战场陷公主于危险之中,便将家兄革职,贬去军营从末等士卒做起。”傅谨语带恳求,“此事确是家兄之错,本不该劳烦公主,但我与家兄乃是同胞兄弟,不忍见他年纪轻轻一腔抱负无以施展,便只能腆着脸来求一求公主……”

    从前傅氏兄弟跟在陆乩野身边形影不离,现在殷乐漪常常只在陆乩野身边见到傅谨一人,原来傅严竟是因她被贬了。

    “傅都尉,你可是想让我在陆少将军面前为你兄长求情?”

    “不敢劳公主求情,但请公主为家兄美言几句即可。”

    “我记下了,但我不能保证陆少将军会听进我的谏言,让傅都尉的兄长官复原职。”

    “有公主向公子进言,公子必定会让我兄长官复原职的!”傅谨由衷感激,“多谢公主!”

    “公主……”木槿走进来。

    傅谨不敢多留,行礼告辞后便匆忙离开。

    殷乐漪回头,见木槿捧着新做好的衣裙对她行了礼,她抬手,“起来罢。”

    木槿狐疑的看向窗外,“奴婢方才听到公主在与人讲话。”

    殷乐漪食指碰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槿心领神会不再多问,将衣裙放到一旁时,无意中瞥见公主的玉指上竟有数个红痕,“公主,您的手这是怎么了?”

    木槿轻轻握住殷乐漪的手,担忧的翻看,“为何有这般多的伤痕?”

    殷乐漪垂首一瞧,见自己手指上果真红痕遍布,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在大理寺,陆乩野握着她的手逐吻的画面。

    她霎时面浮红霞,将手缩进衣袖里,“我方才想事时无意中捏了手才有了这些痕迹,无事的……”

    木槿点点头,不疑有他,“我去取些药来为公主擦拭。”

    “不必了。”殷乐漪摇头,“……你先让我看看这新作的衣裙罢。”

    木槿将衣裙铺开挂在衣桁上,“公主,三日后皇后娘娘要在宫中办春日宴,邀请的都是京中门第显赫的贵女和世家子弟。奴婢今日便特意去了尚衣局将这套衣裙取来,让公主在春日宴那日穿上赴宴……”

    这样的宫宴,若是在往常殷乐漪必然是要找个借口推托的,但傅谨方才又传来了陆乩野的话,陆乩野让她不必再忌惮。

    她站起来,指尖轻轻抚过衣缘上的绣花,陆乩野想她出席,要她不再如履薄冰。

    她心中的诸多顾虑、牵绊、犹疑好似都被陆乩野的一句传话,打消变淡。

    殷乐漪柔声:“就穿这身罢。”

    “公主穿这身定能艳压群芳。”木槿说完又觉不对,“公主即便不施粉黛只穿素衣,也依旧能艳压群芳。”

    殷乐漪抿唇轻笑,“何必说的如此夸张。”

    “可不是奴婢夸张,公主是奴婢从小到大见过最美的女郎。”木槿情真意切,“日日侍奉在公主身边,就连奴婢也觉得自己变美了几分。”

    殷乐漪在木槿额头上点了点,“我们木槿本就生得美。”

    主仆二人说完话,殷乐漪看一眼外面天色,又想到陆乩野今日对她说的那番话,陆乩野对她不会安于现状,他们的事迟早会被他公之于众。

    莫

    说是她自己心中仍有隔阂,便是母亲那边她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木槿,你随我去一趟母亲的殿中。”

    木槿提醒道:“公主,陛下似乎正在贵妃娘娘殿中。”

    殷乐漪对魏宣帝一向是能避则避,“那便明日再去罢。”

    “是。”

    自陆蒙被召回京中,边疆近来屡屡受境外蛮夷滋扰。

    这几日魏宣帝为此事在朝堂上又砍了数位武将的头颅,他不信没了陆蒙镇守边疆,他的江山便不能安宁。

    而如今陆蒙还将虎符握在手中,魏宣帝是铁了心要将他手中的兵权收回,更不会再走老路为了边疆之事,便将陆蒙放虎归山。

    魏宣帝到雍华殿时,还揣着满腔的怒气,待见到贵妃后才消气不少。

    夜间二人同榻,他将贵妃搂在怀中,和贵妃说着心中闷气,“蛮夷不通教化,便在马背上有几分蛮劲,屡屡滋扰边疆百姓,还将我大魏的一些妙龄女郎抢去为妻为妾,实在可恶。”

    贵妃心里跟明镜似的,即便魏宣帝在她面前主动提起朝政,她也不会多置喙一个字,“蛮夷的确可恶,但臣妾相信陛下定有法子能将其除去。”

    “还是爱妃知朕心。”魏宣帝望着贵妃笑逐颜开,“皇后不日要在宫中举办春日宴,可给爱妃递了帖子?”

    “多谢陛下挂心,皇后娘娘早已给臣妾送来了帖子,让臣妾携芙蕊一同前去。”

    春日宴向来只邀未出阁的男女出席,魏宣帝眼中闪过精光,“芙蕊?她自鄯州回来后,朕只见了她一次,说起来朕还不知她可有及笄?”

    贵妃如实答:“陛下,芙蕊去年便已及笄,今年便要十七了。”

    “十七正当妙龄,是女子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年岁。”魏宣帝不咸不淡,“芙蕊如今在民间芳名远播,都说她是我大魏的芙蕊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朕听闻,连宁王麾下那些招降的士兵们都对她信服无比,唯她马首是瞻。”

    贵妃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未不动声色,“陛下说笑了,芙蕊乃是臣妾一手带大的,她是什么性子臣妾最是知晓,芙蕊就是个娇气的小女娘,她这几月未见到臣妾,一回来便窝在臣妾怀中哭嚷着想娘亲,说再也不离开臣妾了,哪里当得起巾帼不让须眉?”

    “要让臣妾说,还是十六殿下英明神武,芙蕊也是沾了十六殿下的光,才能跟着得这一番美名。”贵妃言笑晏晏,“还劳烦陛下代臣妾多谢十六殿下。”

    “你是他母妃,芙蕊便是他的皇妹,做兄长的照拂妹妹乃是理所应当,又何须言谢。”

    魏宣帝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心下却打着另一番算盘。经宁王殷骁一事,芙蕊在民间声名鹊起,魏宣帝已起了防备之心。

    即便芙蕊当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郎,又因陆乩野才得了这份殊荣,魏宣帝也不会再对她掉以轻心。

    边疆蛮夷一事,他是断不会再让陆蒙重握兵权,不动兵戈便只有议和一条路可选。

    既然魏国的百姓们口口声声说着这芙蕊公主如今是大魏的芙蕊,那她身为大魏的公主,便该为大魏的社稷安宁献身。

    “芙蕊此番也算是有功,她回来朕还未嘉奖于她,若是让天下百姓知晓了恐怕要在背后指责朕这个父皇不公允了。”

    父皇这个称呼贵妃是万万不敢让殷乐漪叫的,魏宣帝却主动提及,教贵妃心中有些不安,“陛下日理万机,百姓们心中对陛下只有爱戴,哪里会有指责。更何况这都是芙蕊分内之事,又何须嘉奖?”

    魏宣帝笑着道:“朕今次必定要好好嘉奖一番芙蕊,不然寒了芙蕊的心。”

    将她嫁去不通教化的蛮族,让她消香玉陨,这才能让宣帝安心。

    第96章 美人“莫哭了,陆郎帮你出气。”……

    阳春三月,花满都城。

    皇后娘娘亲自在宫中操办一场春日宴,京中贵女乘着宝马香车盛装出席,御花园处处皆是衣香鬓影,满园春色关不住。

    大魏民风开放,男女不分席。而这春日宴又只邀京中未成亲的郎君女郎出席,借赏春之名实则行相看之事,花园、席间尽是男女同行高谈论阔的身影。

    陆聆贞身为越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也受邀出席春日宴。

    但越国公府近日与皇室的关系十分微妙,陆聆贞本想称病不来,又怕拂了皇后的面子被皇室抓住把柄,出府前兄长陆长廷特意对她耳提面命,让她低调行事,不要惹出乱子。

    事关陆家安危,陆聆贞知道孰轻孰重,便一个人偷偷站在角落里。

    从前越国公府如日中天,陆聆贞在都城贵女中便也是头一号,无论去赴何宴会,她永远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如今陛下想削陆家兵权之心众人皆知,以往争相恐后捧着她的贵女们现在都绕着她走,将她视若无物。

    这样的落差,宴还未开始,便先让陆聆贞存了一肚子怨气。

    “贵妃娘娘到,芙蕊公主到——”

    陆聆贞忙随众人走到席间,只见贵妃携着芙蕊公主于花红柳绿间款款而来。

    芙蕊公主艳绝九州,素有晋国第一美人之称,一场相看的春日宴,席间的少年郎们免不得悄悄将目光落到这位第一美人身上。

    大魏女子极爱浓墨重彩,妆容衣裙无一不是艳丽之色,而这位第一美人却只着了身浅色的桃粉裙衫,云鬓间不过寥寥珠翠点缀,妆容清淡,只额间一朵芙蕖花钿有几分艳色,可就是如此寡淡的装扮,却难掩她天香国色。

    少女行走间步履盈盈,搭在肩头的水绿披帛随春风拂起,身段飘飘欲仙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脱俗美丽的不似凡间之人。

    陆聆贞瞧见身边几个少年郎君,看着芙蕊公主的眼睛都快看直了,更有甚者失了态,惊叹道:“果然是艳绝九州……”

    陆聆贞腹诽世间男子果真都是色欲薰心之徒,美色当前什么之乎者也,君子之风全都抛在脑后。

    一人观美人失了神,往前走了几步想瞧得更清些,陆聆贞被他挤了一下,身子直直往地上摔去,一双手扶住她。

    陆聆贞站稳身形,回头看去,大理寺少卿裴洺收回手向她施了一礼,“失礼了。”

    他说完便离去,陆聆贞连半个谢字都不曾向他道,目光随他而动,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芙蕊,陆聆贞更是嗤之以鼻。

    贵妃唤人平身,携着殷乐漪往园中六角亭拜见皇后。

    皇后和襄王在六角亭中相对而坐,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难看,不知在亭中议论了何事。

    “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面上重拾笑容,亲手将贵妃扶起,寒暄几句后,又笑着看向殷乐漪,“虽说本宫一早便知道芙蕊生得好,但今日细瞧更是美煞本宫,妹妹怎的就生了个这般貌美的女儿啊!让本宫好生艳羡!”

    贵妃谦逊道:“皇后娘娘谬赞了,皇后娘娘所出的襄王殿下也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文韬武略更是样样精通,娘娘又何必羡慕臣妾?”

    后宫之中,皇后之下便是贵妃,两人品阶最高,在亭中有说有笑,场面看上去好不和谐。

    殷乐漪仪态端庄的立在母亲身旁,只被皇后问及时才开口答对答几句,礼数十分周全,让人寻不到一丝错处。

    只是一到亭中,她便敏感的察觉到赫连殊一直在看着自己。

    赫连殊的眼神让她感到极为不适,但她又不能回避,便只能垂下睫羽,避开赫连殊的目光。

    赫连殊面色不佳,眼下一片青黑,乍看上去有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萎靡不振,见殷乐漪走进亭中原本眼前一亮,但殷乐漪竟然回避他的视线。

    他怒从心起,连一个亡国之女都敢蔑视他一国亲王,必定是知道他如今是个残缺的阉人,打从心底鄙夷他。

    赫连殊恨得牙痒痒,“芙蕊公主正值妙龄,贵妃娘娘携爱女前来赴宴,难道是想在春日宴上为公主挑一位佳婿?”

    贵妃从善如流,“有劳襄王殿下挂心,芙蕊年岁还小,我私心还想将她在身边多留两年。”

    赫连殊还要再开口,皇后有意打圆场:“妹妹说的在理,本宫若是有个如芙蕊这样如花似玉的公主,也必定舍不得她嫁人,要将她多留在身边两年。”

    赫连殊心里冷笑,起身走向殷乐漪,“说起来本王能从宁王手中脱险,芙蕊公主功不可没。不过本王自回宫后便大病一场,尚未来得及向公主道谢,今日御花园春景正好,本王可有幸邀公主一同赏鉴?”

    他主动提出,殷乐漪若拒绝便是当众驳他的面子。

    殷乐漪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示意母亲稍安勿躁,对赫连殊道:“襄王殿下相邀,芙蕊却之不恭。”

    皇后见没能打消赫连殊的念头,便只能帮他圆下去,按住贵妃的手轻拍了拍,“也好,让他们年轻人出去赏春,留你我姐妹二人正好说些体己话。”

    贵妃笑笑:“是,娘娘。”

    殷乐漪随赫连殊沿路赏花,席间众人不敢轻易近身,只远远地朝他们行礼,恐扰了他们雅兴。

    赫连殊时不时和殷乐漪谈论几句御花园中的花草,一路倒也不曾逾矩,殷乐漪对他的戒心便淡了几分。

    殷乐漪虽在魏国皇宫住了有半年,但为免争端招惹是非,她素日几乎从不出殿,对这御花园也不算熟悉。

    赫连殊看了出来,领着她在御花园中穿梭,来到一片桃花林。

    此处人声远去,更是不见那些赴宴的公子小姐。

    殷乐漪停下脚步,提醒道:“襄王殿下,这里似乎已经走出皇后娘娘的宫宴了。”

    赫连殊打量一眼四周,见的确已无人,神情骤然一变,阴恻恻的看向殷乐漪,“芙蕊,你是不是一直在心中嘲笑本王?”

    殷乐漪被赫连殊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芙蕊不知襄王殿下在说些什么……”

    “休要蒙骗本王!”赫连殊猛地逼近殷乐漪,“你和本王那些侍妾一样,知道本王成了阉人便不将本王放在眼中!你见过本王最狼狈的样子,看着本王被殷骁变成了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你定是在背地里跟宫人说本王的丑态!”

    殷乐漪被赫连殊逼到假山退无可退,掩在广袖下的手指紧张地蜷缩,“……襄王殿下,芙蕊从未在人前提及过襄王殿下半个字。”

    “是吗?”赫连殊古怪的笑,打量着眼前的绝色美人,从前他便对其肖想不已,如今成了阉人想得到她的欲望也丝毫不减,“既然你没有鄙夷本王,本王的侧妃去世了,本王便请旨让你当本王的侧妃,也算是全了本王从前对你的承诺。”

    殷乐漪摇了摇头,委婉道:“襄王殿下还请三思后行……”

    她的拒绝对赫连殊便是火上浇油,赫连殊勃然大怒的将殷乐漪按在假山上,“你果然是在欺骗本王!口中说着不在意本王是个阉人,实则心里早已不将本王当成男人!”

    “芙蕊,你和本王那些口蜜腹剑的侍妾全是一个虚伪的德行!本王今日就要毁了你的清誉,我看到时候除了本王还有谁会要你!”

    殷乐漪心中警铃大作,想取头上的簪子自保,可赫连殊将她按在假山上令她抬不起手腕,只得口头和他周旋,“……襄王殿下莫不是魔怔了?在此处毁的可不止芙蕊一人的清誉,襄王殿下的贤王之名难道也不要了吗?”

    赫连殊皮笑肉不笑,面目狰狞,“贤王?普天之下有谁会遵一个去了势的阉人为贤王,本王的清誉早就被你们殷氏叔侄俩毁的彻底,现在本王只想一亲芳泽……”

    他捂住殷乐漪的嘴,伸手急不可耐的去解殷乐漪的衣裳,殷乐漪惊惧的眸中生出泪意,不断挣扎着想逃脱赫连殊的魔掌。

    可女子同男子相比,力量实在相差悬殊,殷乐漪万念俱灰,神色间流露出绝望之色,忽听赫连殊发出一声惨叫,拉扯她衣裳的手肘被一把飞来的匕首刺穿,他痛呼着捂住伤口。

    殷乐漪趁势推开挡在她身前的赫连殊,眼前豁然开朗。

    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少年郎君身着墨蓝锦袍,妖冶的白发在风中翻飞,俊美的脸庞上覆满阴霾。

    他大步向着殷乐漪而来,殷乐漪抬脚向着他小跑而去。

    少女鬓发如流云,鬓间一支步摇颤颤巍巍,慌乱的险些被迤逦的裙摆绊了脚,陆乩野及时探手搂她入怀,听见她啜泣着问:“你怎么才来……”

    陆乩野垂眸便见少女衣裳略显凌乱,苍白的娇颜上满是惶惶不安,凝着他的一双桃花眸泪意横生,惹他怜惜,更教他眼中阴鸷更盛。

    他以指腹拭去少女眼尾的泪珠,放缓了声线安抚:“漪漪,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殷乐漪听见他柔和的嗓音,眸中的泪莫名变得愈加汹涌。

    陆乩野用修长的手指,细致的替少女理好衣裙,重新系了裙带,“莫哭了,陆郎帮你出气。”

    殷乐漪眼含泪光,尚有些天真懵懂。

    陆乩野不想让她这双无瑕的眼睛见了腌臜,便将她的脸按进怀中,随后将视线落在被暗卫堵了嘴,拖到他脚边的赫连殊。

    “你方才是哪只手碰了芙蕊?”

    赫连殊唔唔的答不出话,眼神惊恐的看向陆乩野。

    “答不出?”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却是一派令人心惊的寒意,“把他十个手指,一个一个给我切下来。”

    第97章 赐婚“我和芙蕊两情相悦。”

    暗卫将赫连殊的手按在地上,赫连殊惊恐地挣扎,“唔唔……”

    暗卫抽出刀,手起刀下利落地斩断赫连殊的一根尾指,血溅落在草地上,赫连殊霎时痛得面目狰狞,对陆乩野的恐惧到达了顶峰,地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一股水液从他下身流了出来。

    “将军。”暗卫亮着沾血的刀,“他吓失禁了。”

    陆乩野语气毫无波澜,“继续。”

    殷乐漪被陆乩野按在怀中,虽看不见血腥的景象,但耳边却听得见他们的一举一动。

    赫连殊撕心裂肺的呻吟听得殷乐漪心尖发颤,陆乩野行事极端偏执,他说要将赫连殊的十个手指砍断便不会拖泥带水。

    他如此肆无忌惮的行暴戾之事,殷乐漪忍不住抓紧他胸前的衣裳,劝阻道:“陆欺,停手罢……”

    依偎在陆乩野胸膛的少女仰起小脸,黛眉颦蹙,似有不忍。

    “漪漪,你的心还是太软了。”陆乩野不为她所动,“若我再晚来一步,这竖子便会不知死活的伤了你。”

    说罢,他挑眸睨了眼地上吓破了胆的赫连殊,眸中杀气毫不遮掩,“赫连殊,你可知我留你一条命到今日是为了什么?”

    赫连殊猛点头,额头叩在地上嗑得一声比一声响。

    陆乩野面含鄙夷,“你若当真明白,便不敢动我的人。”

    他有了决断,余光扫向暗卫,轻飘飘道:“杀了罢。”

    斩断十根手指还是太便宜赫连殊,将赫连殊杀了在陆乩野这里才算让这件事了结。

    “不可。”殷乐漪再次阻止,条理清晰的道:“方才春日宴上所有人都看见我和襄王同行,若襄王死在这里,我必然脱不了干系……”

    “我既然能在此地杀他,自然也能让你全身而退。”陆乩野安抚她,“莫怕。”

    “那也不可……”殷乐漪急切的抓住陆乩野的衣袖,拦住他,“如今魏国数位皇子中你的风头最盛,皇后就坐在宴上,襄王若死谁能猜到得利的会是你!陆欺,你难道想背负弑杀手足之名吗?”

    不论陆乩野遮掩的再周全再精密,魏国皇室的局势已定,赫连殊一死那些风言风语定会揣测他,将他推入刀光剑影的漩涡中。

    “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担心我。”陆乩野眸中杀意消散,笑意有了几分真切。

    殷乐漪抓着他的手一僵,有些懊恼自己竟一门心思的为他着想,松开他的衣袖想将手缩回来,又被他握住攥在手里。

    陆乩野心情愉悦了不少,居高临下的睨着赫连殊,“赫连殊,今次我留你一命,但若你还敢把心思打到芙蕊身上,莫说你还能高枕无忧的做魏国的亲王,我会教你生不如死。”

    赫连殊连连叩首,被堵着的嘴里唔唔的叫着应答,为了活命毫无尊严可言。

    陆乩野吩咐暗卫,“将他送回去,皇后那里他知道该怎么交代。”

    暗卫训练有素,迅速地清理一地狼藉,把赫连殊带出了桃花林。

    林子里只剩他们二人独处,殷乐漪更是不自在,抽了抽被陆乩野握住的手,“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免得让人起疑。”

    陆乩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神色严肃地打量她,“方才你又是主动钻进我怀里,又是为我忧心。眼下好不容易只剩下我们两人,你又为何要急着离开?”

    从前殷乐漪锁着心房,吝于把她的真情和关切给陆乩野,如今陆乩野好不容易才从她那里得来一丝真情回馈,她却又急着收回,让他心中很是不甘。

    殷乐漪咬了咬唇,面不改色的解释:“……方才是因襄王我才会乱了方寸,为你忧心也是因为我们两人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若有事我也不能独善其身。”

    “急着离开……自然也是我离席太久,我母亲若久久见我不回去,心中会着急的。”

    她句句解释的冠冕堂皇,可就是字字不提陆乩野,将他们两人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

    陆乩野只觉自己这一颗心仿佛被殷乐漪握在了手里,她是紧是松,是热烈还是冷淡,她握着他的生杀大权,轻易便能决定他的生死。

    不甘心,心高气傲如他陆乩野,他怎能容忍旁人如此将他的一颗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偏偏这个人是殷乐漪,面对殷乐漪除了退让容忍,他又能如何呢?

    殷乐漪被他强留在桃花林,他

    视线如蛆附骨的落在殷乐漪的身上,像是要将所有的不甘都化为这一眼,强烈的情愫让殷乐漪难以忽略。

    她纤长的睫羽垂下,躲避陆乩野的目光,身子忽的被陆乩野再度拉入怀中。

    她的下巴靠在陆乩野肩头,听陆乩野在她耳畔轻声:“漪漪。三日不见,我很想你。”

    爱恨嗔痴,千思万绪在此时汇成这一句。

    少年郎君初尝情滋味,便领会了一遭前人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

    殷乐漪泪眼盈盈,心口因他这句话酸涩的厉害,手掐掌心,逼着自己不将那些卸下心防的话说出口。

    少年郎君平生头一回诉衷情,只换得林间一袭寂静。

    春风拂过枝头,桃花簌簌而下,落于少年的白发间。

    殷乐漪掩在广袖中的手蜷了又蜷,还是伸手为他摘下了这片桃花,轻轻推了推他,“走了。”

    少女温声软语,比这三月春风更能扣人心弦。

    陆乩野贪念的将她抱得更紧几分,“春日宴上,可有男子向你示好?”

    殷乐漪摇摇头,乖巧答:“不曾有。”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怀中的少女,鬓如流云,面若芙蕖,肤如凝脂,姿容脱俗,美若月中仙。

    她从未以生得一张绝色美人面而傲然,却不妨碍晋魏两国之人常以诗词歌赋颂扬她的美丽。

    幸而她前十六年是晋国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而后又落入了陆乩野掌中,否则这两国间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她。

    陆乩野视线落在她樱唇上,小巧饱满,色泽比这林间桃花更要粉嫩。

    他眸光微暗,垂首在少女的唇上烙下一吻后,嗓音里透着执拗:“我的。”

    殷乐漪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因陆乩野的吻还是他的话,唇瓣上好似有酥麻的触感拂过,乱了她的心房。

    “公主?”

    贵妃见殷乐漪久久未归,便派了贴身侍女沿路寻了过来。

    殷乐漪一听忙从陆乩野怀中挣脱出来,“母亲的人来了,我先走了。”

    她步履匆匆地离开桃花林,陆乩野纵有不满也不想拂了她的意,便没有再追上去。

    殷乐漪折返回宴上,见众人三三两两的开始入座,便坐到了贵妃身后。

    贵妃回头打量她,低声问:“怎的去了这般久?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只是走远了些这才耽搁了。”

    “怎的不见襄王?”

    殷乐漪随口道:“……儿臣和襄王在中途便分开了,儿臣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贵妃不疑有他,正要将头转回去,忽的瞥见殷乐漪唇上的口脂有些花了,她拿出丝帕掩袖为她擦了擦,“可是方才出去时饮了茶水吃了东西?”

    殷乐漪心虚的垂低睫羽,轻轻嗯一声。

    贵妃原本没有在意,替她擦完口脂后又瞧见她襦裙束带上打的结,竟不是贵妃出门前亲手为她打的双耳结。

    贵妃疑从心起,正这时,太监尖细的嗓音通禀道:“陛下驾到——”

    “十六殿下到——”

    贵妃将疑虑暂压,携着殷乐漪起身一起迎魏宣帝。

    皇后匆匆赶来叩拜,魏宣帝笑着将皇后和贵妃一同扶起,“都平身罢。”

    席间众人这才从地上站起纷纷落座,天子驾临,年轻的郎君女郎们再不敢像之前那般随意行走交谈。

    陆乩野落座在魏宣帝的手边,殷乐漪能从缝隙之中隐约窥见他的身影。

    与在座众人的正襟危坐相比,他的坐姿算得上慵懒,但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常人无法企及的气势,墨蓝锦袍上隐有暗纹流动,束发的银冠熠熠生辉,通身的贵气做派,若非他生得俊逸非凡,这样的装束换个人来便会被压得黯然失色。

    殷乐漪无意中瞧见陆乩野一眼便打算收回视线,冷不丁望见席间的贵女们,竟都面含春色的在偷偷打量着陆乩野。

    大魏民风确是开放,即便是皇天贵胄,也按捺不住女郎们的春心荡漾。

    而这春日宴本就是为他们相看而办,陆乩野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是京中贵女们择婿的上上人选,就是不知哪一位会成为他的皇子妃。

    殷乐漪淡淡的收回目光,敛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上边魏宣帝正极有耐心的一个一个问着席间的郎君和女郎,问他们出自谁家,年岁几何,平日里又喜好擅长些什么,平易近人的像个家中的长辈探明各自底细后,为其牵线搭桥。

    到了陆聆贞这边,她规规矩矩的站起来,正要作答,魏宣帝摆了摆手,“越国公家的聆贞,你自小朕便看着你长大,你的秉性朕一清二楚!”

    他说罢又笑看向席间,寻到一人,“裴少卿,朕记得你今年二十有二,家中却既无正妻也无妾室,可谓是十分的洁身自好。”

    裴洺恭谨道:“陛下谬赞。”

    “聆贞温良贤淑,裴少卿谦谦君子,你们二人年岁相近,一个出自武将世家,一个出自文臣世家,一文一武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朕便借今日皇后的春日宴,为你们二人赐婚!”

    魏宣帝大手一挥,让内侍将早已备好的圣旨拿出宣读,不给裴洺和陆聆贞两人丝毫开口反对的机会。

    裴洺和陆聆贞齐齐跪在地上,一个面色惨白,一个泪珠在眼眶打转,两人的眼中都写满了不愿。

    谁人不知裴家乃是晋国降臣,即便家中被赐了爵位,裴家仍是受诟病的存在。

    而国公府陆家,那是自大魏开国便世代忠烈的武将世家,门第何其显赫,将陆聆贞嫁于裴洺,便是魏宣帝要借此向陆家示威,打压越国公府的门庭。

    陆聆贞孤立无援,只得将目光看向席间唯一的亲人,眼中满是恳求。

    陆乩野神色冷淡的执起酒盏品了一口,对陆聆贞的求助视若无物。

    无论是裴洺还是陆聆贞,谁也不敢当众抗旨,将一族人的性命都置之度外,两人各自领了圣旨,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魏宣帝龙颜大悦,又让内侍取来一道圣旨,“民间都说好事成双,今日朕便再让喜上加喜!”

    他目光射向贵妃身后的殷乐漪,“芙蕊,你自鄯州回来后,朕还一直未来得及封赏于你,今日朕便要嘉奖你。”

    这封赏的时机不合时宜,让殷乐漪心中一紧。她面上不显,施施然走上前应答道:“鄯州一事乃是芙蕊分内之事,芙蕊当不起陛下的嘉奖。”

    “何必自谦?如今大魏民间人人称颂你是我大魏的芙蕊公主,朕理应顺应民心,册封你为名正言顺的公主。”魏宣帝笑容精明,“正好近日吐谷浑有意向我大魏求和,吐谷浑王欲要求娶我朝的一位公主,以结秦晋之好。”

    “芙蕊,你可愿去和亲?”

    殷乐漪面色霎时惨白,贵妃身形摇晃的跑来将她护在身后,跪在魏宣帝面前,脸上堆着殷切的笑,“……还请陛下三思,芙蕊年幼,臣妾私心还想将她在身边多留两年。”

    吐谷浑乃是关外蛮夷,不通教化,吐谷浑王更是年事已高,岁数大到足以做芙蕊公主的阿爷。

    “爱妃妇人之仁,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魏宣帝笑容淡去,眼睛凌厉的打量着殷乐漪。

    圣旨早就备好,册封不过是让殷乐漪去吐谷浑和亲更加顺理成章。

    母亲,族人都是她的牵绊,殷乐漪拒绝便会给魏宣帝动他们的由头。

    和亲一事,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殷乐漪万念俱灰,僵着身子欲要叩首接过内侍手中的圣旨,一只白瓷酒盏忽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吓得席间女郎惊叫连连。

    一阵劲风袭面而来,殷乐漪被一人搂住肩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怔怔地凝着面前笑意极盛的少年,知他此刻已是盛怒。

    捧着圣旨的内侍进退两难,“十六殿下……”

    陆乩野反手从内侍手中夺过圣旨,“这道圣旨我代芙蕊接下了。”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魏宣帝震怒,拍案而起:“赫连欺,你这是做什么?”

    “我和芙蕊两情相悦。”陆乩野笑容人畜无害,黑眸中却尽是摄人的冷意,一字一顿道:“谢陛下为我们二人赐婚。”

    第98章 恶鬼“生生世世,碧落黄泉。”

    十六皇子为芙蕊公主当众抗旨,天子震怒,君臣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席间众人人心惶惶,唯恐一个不慎触及圣怒。

    皇后眼观鼻鼻观心,陆乩野是赫连殊继任太子之位最大的阻碍,奈何他们母子俩一直寻不到陆乩野的把柄,眼下他竟敢为一个亡晋的公主忤逆陛下,这不是将把柄送到她手上吗?

    而贵妃自入后宫以来便独承恩宠,皇后虽早已过了争宠的年纪,但也容不得一个亡国的二嫁妇人尽得皇恩,而今正是一箭双雕的好时机。

    皇后故作担忧的起身,劝慰道:“十六皇子莫要说笑,你们二人又怎能有私情?芙蕊如今可是你的皇妹……”

    纵使全天下都知道殷乐漪和陆乩野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名义上他们的的确确就是兄妹。

    兄妹有私,违背人伦,罔顾礼法,今日若传出去,明日陆乩野便要被这天下人口诛笔伐。

    “那又如何?”陆乩野目无波澜,“我心悦芙蕊,天地可鉴。”

    魏宣帝勃然大怒:“竖子狂悖——”

    “陛下息怒!”

    皇后俯首跪下,赴宴的小姐公子们一见这阵仗,忙惊恐的高呼“陛下息怒”,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当众忤逆天子,死罪难逃。

    殷乐漪惶惶不安的握紧陆乩野的衣袖,想劝阻他,被他反抓住手紧握在掌心里。

    魏宣帝站在高台上,盯着陆乩野的眼神怒火中烧,“违抗圣意,罔顾人伦,你是想被凌迟吗?!”

    陆乩野毫不示弱的迎上魏宣帝的目光,“我说了,我心悦芙蕊。”

    “赫连欺!朕念在你战功赫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圣旨你要是交给芙蕊,朕便小惩大诫饶你一命!”魏宣帝咬牙切齿,“你想好了再回答朕!”

    殷乐漪心提到了嗓子眼,被陆乩野紧攥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怕死,还是怕他死。

    陆乩野感受到她的颤抖,掌开五指穿过她哆嗦的指尖和她十指相扣。

    少年郎君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天下间岂有亲手将心悦之人从身边送走的道理?”

    一字一句直抵殷乐漪的心房,殷乐漪的心跳从未像此刻一般快过。

    “来人——”魏宣帝气得胸膛急促起伏,大手一挥,“将十六皇子……”

    “……陛下!边疆送来急报!”

    内侍急匆匆地跑进来,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魏宣帝压下怒气,“将急报呈来!”

    内侍心惊胆颤地把急报呈给魏宣帝,魏宣帝打开后一目十行的扫过上面的内容,瞳孔紧缩,呼吸更是急促,显然是气急败坏。

    他剜一眼陆乩野,“你随朕到御书房来!”

    扳倒陆乩野的机会稍纵即逝,皇后怎能眼见魏宣帝对陆乩野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她心念一转忙开口道:“陛下,十六皇子一事还未妥善处理,明日恐会传遍都城有损皇家声誉……既然十六皇子和芙蕊两情相悦,依臣妾看来不如便成全他们两人。”

    魏宣帝一记眼刀刮来,皇后吓得腿一软,五体投地道:“陛下恕罪,臣妾失言……”

    “一次春日宴扮成这个样子,你身为皇后有何颜面出言置喙他事?你便给朕留下来,好好善后!”

    魏宣帝怒发冲冠的拂袖离去,皇后一身冷汗的从地上站起,见底下年纪尚轻的郎君娘子们一个个都屏声静气的跪在地上,生怕触怒龙颜。

    “……都起来罢。”皇后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甘心的看了陆乩野一眼,“诸位都是出身高门的显赫子弟,从小饱读诗书,明事理识大体。今日春日宴上的意外不过一小事,若传扬出去有损了皇家声名,便是要将小事化大,对皇室不敬。”

    魏宣帝要皇后妥善处理此事,便是不想让此事泄露出去,纵使皇后有心借此事扳倒陆乩野,也不敢不知轻重的忤逆圣意。

    底下跪着的公子小姐们的家族自小便受皇恩才能在都城有一席之地,又怎敢肆意妄为,忙异口同声的禀了皇后。

    “今日这宴便散了罢。”

    宫娥搀扶皇后离去,众人恭送,“恭送皇后娘娘——”

    殷乐漪的心这才落了回去,忙将身边的母亲扶起来,见母亲眼神毫无温意的落在她和陆乩野面上。

    她心虚的将玉颈垂了下去,试图抽回仍被陆乩野扣着的手掌,听见陆乩野道:“殷姮,我不会让你嫁去边疆,你且回殿中安心等我。”

    殷乐漪的手一僵,陆乩野想着如何保住她,而她却想着和他撇清干系。

    贵妃一言不发的望着他们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转身对雍华宫的宫娥道:“回宫。”

    贵妃语气不明,却让殷乐漪心尖一颤,她将手缩了回来,临走前纠结再三,还是对陆乩野道:“……你多保重。”

    讲完她也不敢再去看陆乩野,随贵妃匆匆离开。

    一路上贵妃不曾主动对她开口说一句话,殷乐漪如芒刺背,待到了贵妃的雍华殿,听见贵妃屏退四下,让人合上宫门,殷乐漪腿一弯在贵妃面前跪下。

    贵妃在榻上坐下,望着殷乐漪的目光痛心疾首,“为何偏偏是他?”

    母亲的质问让殷乐漪如坠冰窖,心更是被理智与情感撕扯的厉害。

    “乐漪,他对你做的事,对晋国做的事,你当真能在心中一笔勾销吗?”贵妃声含哽咽:“你是晋国的公主啊……”

    殷乐漪欲辩解,唇瓣哆嗦了半晌,艰难开口:“……母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陆欺他……他想护下我不让我嫁去边疆,我和他也只不过是在一条船上互相利用罢了,我们不是两情相悦,更没有男女私情。”

    贵妃摇了摇头,“莫要再欺瞒我了,他权势滔天,你孑然一身,他在你身上能图谋什么?”

    除了图谋殷乐漪这个人外,贵妃不作他想。

    殷乐漪无力反驳,她能拿

    做筹码和陆乩野对峙的,的的确确只有她自己。

    女儿的沉默让贵妃更是痛心,她捂脸啜泣:“……我改嫁仇人已是十分对不住你父皇,但只要能护住你,母亲可以不要名节,可以被世人唾骂……”

    “但我的儿你还有得选啊!乐漪你若真的和那赫连欺在一起,你要母亲死后如何去面对你的父皇,如何面对殷氏的列祖列宗?”

    贵妃泪流满面,身子忽的晃了晃,殷乐漪忙上前扶稳母亲,见母亲面色发白,吓得哭出来,“母亲莫要因儿臣的不孝动了气,儿臣、儿臣不喜欢陆欺的,儿臣半分都不喜欢他……”

    “儿臣只是想借他的权势在魏国换得立足之地……”殷乐漪竭力忍着泪,压住颤抖的嗓子,“……母亲你瞧今日,若不是他当众替儿臣抗旨,儿臣或许便要真的被宣帝嫁去边疆和亲了。”

    贵妃气喘吁吁地靠在榻上,殷乐漪哭着替贵妃抚着胸口,信誓旦旦:“……母亲莫要动气,儿臣绝不会喜欢陆欺的,绝不会。”

    贵妃听完这番话胸口的郁结才消散几分,她捧起女儿的脸为她擦干泪,“母亲并非是想责怪你,母亲亦不想夺你所好。可这世间女子行走本就如在踩在悬崖边上,母亲已没了清誉声明,但母亲不想你再步母亲的后尘……”

    “晋国公主和魏国皇子结合只会被不容于世,遭天下人唾骂……”

    殷乐漪焉能不知这个道理,所以在喜欢陆乩野这件事上她一直摇摆不定。

    这样的结果她其实早已料到过的,她和陆乩野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贵妃握着女儿的手,继续道:“宣帝对你有所忌惮,想借边疆作乱一事将你嫁过去。我的进言他是不会再听的,为今之计,只能祈盼边疆稳定,让宣帝没有借口让你去和亲。”

    但即便没有边疆之事,只要魏宣帝想将殷乐漪调离魏国,他有的是方式方法。

    殷乐漪想得透彻,没有将这个念头告诉贵妃,恐她又忧心。

    御书房内,边疆传回的急报摊开在魏宣帝手边。

    “吐谷浑王向我朝宣战了,边疆没有大将坐阵,如何能抵御这些蛮族!”他此刻焦头烂额,分不出神再去追究陆乩野几刻前的抗旨,“你说,该如何应对!”

    陆乩野不紧不慢地开口:“敌兵来犯,自然战之。”

    “这半年来自肃王那个逆子谋反开始,朕这大魏的战火就没消停过!国库空虚,士兵们更是还未好好修生养息!你让朕拿什么去战?”

    再雄厚的国家,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战事消耗,加上此前他们与晋国打了数年的战役,若非火烧眉毛,魏宣帝根本不想再开战。

    殷乐漪是他要下的一步棋,以倾城美人换得他大魏喘息的时间。

    “朕要将芙蕊嫁去吐谷浑和亲。”魏宣帝目露凶光的看向陆乩野,“你若是再敢阻拦,朕便夺了你最在意的兵权,将你幽禁。”

    他说罢语气又忽然缓和几分,循循善诱:“十六,你难道想因一个女人便断送储君之位吗?”

    威逼之后又拿出太子的位置利诱,魏宣帝将驭人心的帝王之术都用在了陆乩野身上。

    陆乩野心中鄙夷到了极点,“陛下,我大魏泱泱大国,面对一边疆蛮夷的挑衅不以武力震慑,却用美人示好议和。陛下是想助长那群蛮夷的气焰,让天下人都耻笑我大魏软弱可欺吗?”

    他字字珠玑,将魏宣帝问得一时无从辩驳,冷笑道:“危言耸听!你不过是想徇私,不想让朕将芙蕊送到千里迢迢外和亲!”

    “臣是有私心不假,但臣字字说的都是事实。”陆乩野从容不迫,“陛下可不信臣,不过明日早朝满朝文武一定会极力劝谏陛下。”

    “哼,那朕便等着明日见分晓!”魏宣帝怒斥,“退下!”

    陆乩野漫不经心:“臣告退。”

    他转身走出御书房,傅谨在外担心等候多时,见他毫发无损的出来,忙不迭上前,“公子,陛下可有惩戒你?”

    “他还要靠我为他安邦定国打江山,他又怎敢惩戒我。”陆乩野讽刺一笑,走下长阶,询问道:“芙蕊那边可有出什么岔子?贵妃是否有问责芙蕊?”

    陆乩野的一支暗卫一直在暗中护着殷乐漪,傅谨回忆起几刻前暗卫带回来的传信,“公主和贵妃娘娘回了雍华殿,但公主没待多久便回了自己的殿里,公主行走如常,贵妃娘娘似乎并未问责公主。”

    暗卫只负责殷乐漪的安危,不会随意去偷听私密的谈话。

    但陆乩野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和贵妃打过的交道屈指可数,也不甚了解这位贵妃的脾性。

    不过他知道殷乐漪最害怕的便是被贵妃得知他们二人的事,他不去亲自确认一遍殷乐漪是否安然无恙,他不能安心。

    陆乩野驾轻就熟的从绛清殿的后门进去,避开了前殿的宫娥和内侍,来到内殿的窗外,本想径直进去,最终还是停下来敲了敲窗沿。

    里面的少女听见动静,顿了一会儿,才前去将窗打开,立在外头的少年郎君神情难掩担忧。

    “你母亲可有为难你?”

    殷乐漪回殿修整过,面上早已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她沉默良久,轻摇了摇头,“不曾。”

    然而她眉宇不展,眸光黯淡似有郁色。

    陆乩野瞧得分明,不动声色道:“漪漪,我不会让你去和亲。你也莫要因此事忧心,万事都有我在。”

    殷乐漪不由得仰起小脸望向陆乩野,陆乩野在窗外,她在窗内,母亲的话像是一记警钟在她耳畔回响,提醒她横隔在她和陆乩野之间的这道窗,将会是他们此生都无法跨越的天堑。

    她心头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陆欺,边疆来犯,魏国迎战,你的计划就快要实现了。”

    虽没有宁王让魏国腹背受敌,但现在边疆战乱生起的正是时候,魏国接连抵御战役,这一回元气大伤后,往后二十年恐怕都难再起战事,若有他国再借此趁虚而入,魏亡只是时日的问题。

    陆乩野勾唇轻笑,“漪漪,你说得没错。”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殷乐漪摒弃那些搅乱她的思绪,问他正事,“方才传来的急报可是边疆进犯了?此事宣帝不会一直拖下去的。”

    是战是和,一定要有一个定论。

    “战自然是要战,只是如何战,谁去战,还另有一番分说。”

    殷乐漪不由得想到在战场上见到的场景,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她心中不可避免的生出恻隐之情。

    “战火一起,受煎熬的还是黎民百姓。若领兵的主将又不堪大任,即便将士们出生入死,也不过是平白丢了性命。”殷乐漪轻轻叹息,“只有你领兵出征,将士和百姓们或许才能安然无虞……”

    陆乩野闻言,面上的笑淡了几分,“你希望我领兵出征?”

    殷乐漪摇头,“我只是想到之前在战场上见到的尸骨,打个比方,并不是希望你出征。”

    陆乩野蛰伏多年,殚精竭虑的筹谋才等到今日的局面,纵使殷乐漪怜悯无辜百姓和将士,也不会荒唐到让陆乩野放弃他的计划。

    陆乩野眸光幽幽地盯着殷乐漪,他深知殷乐漪有颗干净仁善的心,他复仇的方式偏激残忍,在殷乐漪看来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可他既已走到这一步,便不会放弃。

    “漪漪,我回不了头了。”陆乩野语气低沉,“我也不会回头。”

    殷乐漪柔声:“……我知道。”

    这世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陆乩野所受之苦亦不是她能彻底感同身受的,她不能将她的想法强加在陆乩野的身上。

    陆乩野凝视她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长,“漪漪,我在你心中可

    是彻头彻尾的恶鬼?”

    以一国殉葬,以血流成河的方式祭奠他惨死的亲人。

    这世间没人比陆乩野更疯魔,他是恶鬼修罗,活着便是来勾魂索命的。

    手上沾多少血,杀多少条人命都不会动摇他的心。

    但独独面对殷乐漪,她是那般的天真无邪,悲悯苍生,陆乩野便会忍不住想,她是否会嫌恶他。

    殷乐漪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眸中湿意氤氲,泪珠划过颊边。

    她的心已经讲不出恨他,更说不出恶他,可殷乐漪不敢再往前一步,她怕自己踏错这一步,便会跌进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陆欺,我……”

    “你不擅长骗人。”陆乩野弯腰拭去少女颊上泪痕,他心中的黯然神伤让他凌厉的眉宇都卸了几分戾气。

    他抚着殷乐漪的脸颊,心中闪过千思万绪,阴暗的念头更是不胜枚举。

    但面对眼前的少女,他到唇边的话却还是化成那一句沉闷的询问。

    “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成亲可好?”

    殷乐漪泪意汹涌,嗓子发涩的答不出半个字。

    她该怎么向陆乩野开口呢?他们又怎么能有未来呢?

    她只能哭着摇头,再摇头。

    陆乩野却对她的拒绝视若无睹,指腹轻柔地摩挲她被泪冲刷的眼,一遍又一遍。

    “漪漪,我们注定是要纠缠在一起的。”少年郎君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字里行间却满是执拗与疯魔:“生生世世,碧落黄泉……”

    第99章 良果“漪漪,可快活?”

    越国公府,陆聆贞伏在陆夫人怀中哭得声嘶力竭:“我不要嫁给裴洺,阿娘你帮帮我……”

    陆夫人心疼女儿,“不过去宫里赴一场春日宴,怎的就被赐了婚?我可怜的聆贞……”

    陆聆贞从陆夫人怀里抬起头,看向屋中一言不发的父亲和兄长,“阿爹和兄长难道要眼看着我嫁进威远侯府置之不理吗?那裴家可是降臣,我们陆家世代为大魏征战沙场,满门忠义,我要是嫁去裴家,我们陆家算什么?”

    她哭嚎着质问,听得陆长廷头疼不已,“陛下想借裴家打压我们越国公府,你的婚事便是陛下给我们的警醒。”

    “兄长既然清楚,为何还不帮我拿主意?”陆聆贞停下哭泣,“陛下想要阿爹手里的虎符,阿爹交给陛下,陛下满意了我的婚事才有转圜的余地……”

    陆长廷恨铁不成钢,“交了虎符你或许不用嫁去裴家,但我们越国公府便等着被陛下处置罢!”

    陆聆贞又只得瘪着嘴去求陆蒙,“阿爹,女儿只想嫁给表兄,女儿从小便喜欢表兄。”

    陆蒙自陆聆贞幼时便离了家,他身为父亲对女儿亏欠颇多,“你被赐婚之时,你表兄可有为你从旁周旋?”

    陆聆贞想起陆乩野冷淡的反应,心里更是委屈,“表兄对我没有半分袒护,反而对那芙蕊公主袒护有加,陛下下旨想将芙蕊公主嫁去边疆和亲,表兄还冒大不韪当众为她抗旨。”

    “荒唐!”陆蒙拍案而起,“小小蛮夷,出兵镇压便是,还要我堂堂大魏向他们求和?岂有此理!”

    陆聆贞吓得一哆嗦,陆蒙忙敛了怒火,“你表兄没有在陛下面前为你说话,乃是因为旁的事,并不是针对你。”

    “真的吗?”陆聆贞又有了希望,“所以表兄其实也是喜欢我的?”

    陆长廷冷笑:“少做些白日梦,你表兄一心一意喜欢的只有那芙蕊公主。”

    “那便更不可!”陆蒙义正言辞,“晋国是他一手打下的,那晋国公主心中恐怕恨毒了他,要是放她在阿圻身边,她迟早会报复阿圻的。”

    芙蕊公主和陆乩野的爱恨情仇,陆长廷实在不知该如何和父亲解释,“即便如此,这也是阿圻的私事,父亲还是不要插手的好。眼下怎么度过我们陆家的难关才是正事。”

    陆蒙思前想后,“边疆战事为重,明日为父便去上朝。”

    “不可!”陆长廷竭力阻止,“父亲若上朝,这虎符必定要落回到陛下手中,今日聆贞一事阿圻冷眼旁观,便是对我们陆家最后的提醒。”

    陆长廷说到此处,看一眼陆聆贞,陆聆贞明白他们要谈正事,便和陆夫人退了出去。

    “父亲,你将虎符交予我罢,明日早朝时我会带给他。”陆长廷请求道:“不论他想如何做,至少他不会对我们陆家赶尽杀绝。”

    魏宣帝已将他们陆家逼至绝境,现在只是陆聆贞草草了之的赐婚,可往后还不知有什么险恶在等着他们陆家。

    陆蒙有了决断:“为父可以将虎符给阿圻,但你必须让他答应为父一个条件。”

    翌日早朝,边疆蛮夷宣战一事在朝堂上吵嚷的沸沸扬扬。

    魏宣帝想借和亲暂缓和吐谷浑的关系,却遭到群臣反对,无论是言官还是武将都如陆乩野昨日所说的一般极力上谏,不愿向小小吐谷浑求和。

    魏宣帝本想斩杀几个臣子以儆效尤,但满朝皆是请战之声,以杀止战行不通。

    声势一面倒,整个早朝魏宣帝都干坐在龙椅上听臣子们千方百计的劝谏,最终憋着一腔闷气散了朝。

    陆乩野今日在郊外军营练兵,没去掺和朝堂上的闹剧,陆长廷在早朝寻他扑了个空,出宫之后便又急匆匆的赶往军营。

    军营重地即便是臣子也不能擅自入内,陆长廷在军营门口候着,本以为陆乩野不会轻易见他,等了不到片刻便被回来通传的士兵引进了营帐内。

    魏宣帝忌惮陆家兵权,陆家为求自保,让陆长廷自小便断了上战场的路。

    他走进陆乩野的营帐,见得行军演练的沙盘,和绘着魏国大好山河的堪舆图,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便觉得男儿该在沙场上奋勇杀敌,保卫家国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偏偏天不遂人愿。

    陆长廷看向正在批阅军报的陆乩野,眼神中难掩艳羡。

    陆乩野执笔头也不抬,“想好了?”

    陆长廷回神,从怀中取出一物,“陆家愿将虎符奉上。”

    陆乩野放下笔,挑眸望向陆长廷,“长廷,我要的不是虎符。我之前同你们说的,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明白。阿圻,我今日来寻你便是想告诉你,陆家往后唯你马首是瞻,即便你想行大不韪之事,陆家也愿意为你身先士卒。”陆长廷顿了顿,“只是父亲有两个条件。”

    “说。”

    “其一,陆家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个还没有入主东宫的皇子身上。陆家要拥护的是大魏的下一任帝王。”

    陆乩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抬了抬手指,“第二个条件。”

    “父亲要你以太子的名义领兵出征,击退蛮夷。一来安定社稷,二来为你日后登基树立威信。”

    陆家提出的条件不但不苛刻,甚至还处处是在为着陆乩野着想。

    但陆家人只以为陆乩野想推翻魏宣帝,却不知陆乩野真正的目的是动摇大魏江山。

    舅父英勇半生,竟让他这样心怀鬼胎的佞臣去击退蛮夷,护卫家国。

    陆乩野眸底划过讽意,“舅父当真想清楚了?”

    陆长廷颔首:“是,尽快启程,不得耽误。”

    陆乩野把手边的折子一合,起身走到陆长廷面前。

    陆长廷双手奉上虎符,陆乩野拿过后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了几下,“好,我应下了。”

    待陆长廷离开军营后,陆乩野从军营回宫。

    他在御书房外等着觐见之时,魏宣帝正在召见几个武将。

    这几个武将乃是出自陆乩野麾下,他们在战场上虽有杀敌之勇,却无主将之才,若将他们派去边疆,恐怕无法在短时日内打退蛮夷。

    日久天长的战下去,对魏国又是一笔不小的损耗。

    魏宣帝摇摆不定,没有立刻做下决断,让武将退下去后,这才宣陆乩野进殿。

    陆乩野开门见山,将虎符递给内侍。

    内侍恭敬的奉到魏宣帝跟前,魏宣帝见后一怔:“陆蒙松口了?”

    “是。”

    魏宣帝一扫连日的怒气,龙颜大悦,“十六我儿,果然是才德兼备,有勇有谋!替朕解决了一桩多年的心头大患啊!”

    没了兵权的陆家,魏宣帝想除去便如同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他看向陆乩野的目光顿时和颜悦色不少,连带着昨日陆乩野当众抗旨的怒火也消散不少。

    陆乩野面不改色,“陛下交予臣的差事臣已办妥,这便退下了。”

    “且慢。”魏宣帝抬手,将虎符重新递还给他,“君无戏言,朕曾答应过你,只要你能从陆蒙手中取回虎符,这兵权便归你。”

    陆乩野没有接,“此虎符乃是调动边疆兵马之物,臣现在接下,陛下是想让臣做什么?”

    他开门见山,魏宣帝也不再迂回,“你乃是我朝武将之首,边疆的动荡只有你能平息。”

    陆乩野悠悠道:“陛下,臣才从鄯州的战役中回都城不满半月。小小蛮夷,派几员猛将前去便能将其降服。”

    若真派几名猛将能一劳永逸,魏宣帝也不会让陆蒙手握重兵数十载。

    “好,那朕且问你,你要如何才愿意出兵。”

    陆乩野勾唇笑了笑,不答反问:“陛下昨日才赞了臣战功赫赫,臣既已有战功傍身,又何须再揽战功?”

    他做出的功绩和他现今拥有的地位权力都到了巅峰,能让他再主动揽战功,往上的位置无非只有太子之位。

    魏宣帝焉能听不懂陆乩野言下之意,“你这是在想朕要太子之位?你好大的胆子。”

    陆乩野慢条斯理道:“立储一事乃是陛下的权力,不论立谁废谁都不是臣能置喙

    之事。”

    魏宣帝正值壮年,不立太子便是有自己的私心。

    但肃王谋反一事便是因太子之位久久空悬惹出的祸事,现在将太子定下倒也不失为亡羊补牢,杜绝肃王谋反此类事情的发生。

    倘若日后陆乩野依然狂悖不顺他的意,他也能像陆乩野所说的一样将他废黜。

    “好!朕答应你!”魏宣帝把虎符抛进陆乩野怀里,“待你出征之日,朕便昭告天下封你为太子!”

    陆乩野接住虎符,从容不迫道:“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边疆有数万雄兵驻守,陆乩野此番只需带上两千轻骑快马加鞭前往边疆坐镇,不必带上浩荡的兵马,拖慢行程。

    加上事急从权,出征之日便定在明日。

    陆乩野亲自披甲上阵出征边疆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传到绛清殿时,殷乐漪正好听到几个小宫娥在说陆乩野的丰功伟绩,“有十六殿下在,蛮夷这次必定会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是啊,十六殿下是我们大魏的将星,有他在我们大魏的社稷一定能安定……”

    殷乐漪远远地听完这几句话后,心中的怜悯不由得又涌了上来。

    世人都以为陆乩野是魏国的救世主,只有殷乐漪一人知道,他是为了颠覆魏国的江山。

    让陆乩野去边疆的结果,可想而知。

    到时,必定又是一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景象。

    这些景象在殷乐漪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不愿再去深想,转身走回殿内时,一道黑影出现在房梁上。

    殷乐漪屏住呼吸,正要唤人,听见对方道:“公主,将军有请。”

    殷乐漪这才意识到此人的身份,是陆乩野放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暗卫,但在她面前现身还是第一次。

    她本不该和陆乩野相见,但又想到他明日便要上战场的消息,殷乐漪纠结再三,还是松了口。

    临走前,她吩咐木槿留在殿外把守,对外只称她已歇下,免得露馅。

    殷乐漪本以为陆乩野是在宫中邀见她,那暗卫却一路将她引出皇宫。

    直到见到西门外停着辆熟悉的玄色马车,她心中的疑虑才消散。

    驾马车的傅谨为她掀开帷幔,殷乐漪进入马车内,见陆乩野正姿态慵懒的撑着额头假寐。

    他听见动静,适才睁开眼,含笑看向她,仿佛他们昨日谈话未有隔阂一般。

    殷乐漪有些不自在的坐下,随口问道:“我让你等了很久吗?”

    “是有些久。”陆乩野眉尾一挑,似笑非笑,“但等你,我等得起。”

    殷乐漪心尖一跳,莫名觉得他这句话是在暗指他们之间的关系。

    “对了,有一事我想同你说。”殷乐漪娓娓道来,“我听说你将傅严都尉贬黜了,但在鄯州之时并非是他强逼的我上战场,是我自己早有此意,所以他算是无妄之灾。”

    陆乩野瞥一眼马车外,“是傅谨托你为他兄长求情的罢。”

    “他们是血亲,一人落难,另一人自然会为其想方设法,这也是人之常情。”殷乐漪柔声,“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并不是为他开脱,所以你若是为此事罚傅严都尉,让我也有些愧疚。”

    “我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傅严让她护你周全,他推波助澜让你深入敌军,便已是违抗军令。”陆乩野在驭下一事上一向极为严苛,“漪漪,你不必愧疚,此事我自有决断。”

    话已说到此处,殷乐漪也没有立场再去置喙陆乩野的公事。

    她思索几番,说了最后一句:“我见傅氏兄弟对你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

    陆乩野笑道:“所以我只贬黜他,没要了他的命。”

    在陆乩野麾下违抗军令的将士,从来都只有死路一条,他对傅严已是宽待了。

    “那我们这是去何处?”殷乐漪不再过问此事,“在宫中见面不是方便许多?”

    “想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宫中没有。”

    马车停下来,陆乩野走出马车,在车外向殷乐漪伸出手,“下来罢。”

    殷乐漪将手搭在他掌心里,从马车上稳稳地落到地面,抬头看见面前的骠骑大将军府,目光微怔。

    “你想带我看的东西在这里?”

    “是。”

    陆乩野牵着她走进将军府的大门,偌大的府邸因无人居住显得分外空荡。

    踏上石桥,走入月门,穿过长廊,沿途灯火通明,将府邸中的一草一木都映照的清醒。

    殷乐漪曾在这座府邸被困了半年之久,眼前熟悉的景象将她脑海中过往的记忆唤醒,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沉默地被陆乩野牵着走到了一座水榭之中。

    夜风轻缓,纱幔轻柔地拂过水榭内放置的一张美人榻。

    炎炎夏日里,殷乐漪最喜待在这水榭里,倚在美人榻上,消磨时光。

    陆乩野牵着她走到阑干后,抬手掀开纱幔,露出湖面的光景,“我想给你看的是这些。”

    湖畔燃着的石灯多若繁星,月色都被掩住失了颜色。

    一望无垠的湖面被这繁多的灯火照亮,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只待夏日芙蕖盛开,艳若骄阳。

    骠骑大将军府中种满芙蕖一事,殷乐漪亦略有耳闻。但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后的震撼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何意?”殷乐漪不解。

    “你曾告诉我你在晋国皇宫养了一池的芙蕖花,我便着手让人在这湖里也种了一湖的芙蕖花。”陆乩野俯视着一湖碧色,“后来你从我身边离开了,湖里的花也全都谢了。”

    “都城中最擅花艺的工匠被我寻来也束手无策,告诉我秋日里的芙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殷乐漪搭在阑干的手指不由得收紧,秋日养不活芙蕖这个道理,她一早就知晓。

    “但我曾听闻你那段时日,将都城中所有还未开败的芙蕖都移来了这湖里。陆欺,你为何这般执着要将芙蕖花养活?”

    “因为我不信邪。”陆乩野目光如炬地注视她,“你不愿待在我身边,连同你喜欢的花都要开败在我面前。我就偏要将它种活,好让你知道,留在陆欺身边不会生不如死。”

    何其疯狂的执念,哪怕违背天道伦常,也要逆天而行,以证他对殷乐漪的执念。

    可他选在这个时候带着殷乐漪来见这一湖的芙蕖,只会再次扰乱殷乐漪的心。

    “可是现在是春日。”殷乐漪垂下来的睫羽轻轻颤着,“芙蕖花要选在合适的时候种下才会盛开,若选错了也还是会败。”

    就像她和陆乩野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掺杂着爱恨纠葛的因果即便种下,开出的花也只会残败。

    没有结果的,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陆乩野却道:“败了也只是一时,只要养花之人不放手,来年夏日它依然会重新盛开。”

    芙蕖不能四季常开,可每年到了它盛放之际,它亦能重焕生机。

    殷乐漪仰头怔怔地望向陆乩野,被高墙包裹的心难以自已的被他松动瓦解,想从墙里的缝隙中钻出去,却又被理智压着生生在那条缝隙前停驻。

    她喉间涩得厉害:“……真的会开吗?”

    “会开。”陆乩野嗓音亦沉,“我会让她开。我会让她知晓,再错的开始也能开出动人的花。”

    殊途亦可同归,错因亦能结出良果。

    殷乐漪心房撼动,仿佛能听见心间坚固难摧的高墙坍塌的声音。

    她无法对陆乩野再摇头,也无法对他说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陆乩野将手探入衣襟内,寻到一物后顿了顿,将另一物取出来,放进殷乐漪的掌心。

    “这是我的手谕,晋国的士兵对你心悦诚服,我会将他们留下。明日我出征走后不能再时时照看你,若是遇上什么事,你可差人拿这道手谕去城外军营调兵。”

    这次出征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殷乐漪,他把

    能想到的都对她叮嘱一遍,“你身边有我的暗卫,他们会保你性命无虞。”

    “止戈我也给你留下,夜里让它为你守着殿宇。”

    “安神香绝不可再点,白日里练些弓弩再去骑骑马,你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下月邻国的使者会来进贡,南珠美玉都是罕见的上品,你喜爱南珠,到时我让重明宫的人送到你的殿里……”

    他嗓音铮琮如泉,如清泉流动之声本就悦耳至极,偏他此刻对殷乐漪叮嘱的语气又是柔情四溢,更让人难以抗拒。

    少年郎君细致入微的叮嘱着一些琐事,天下间又有几个女郎能抵御他的真心。

    眼前倾慕他的这个女郎,亦不能幸免。

    “漪漪,还有……”

    少女踮起脚尖,携着一身馨香扑入陆乩野的怀中,一张樱唇印在他的薄唇上,将他余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少年郎君罕见地怔了几息,垂眸看清少女鬓间的步摇轻颤,吻他时的面容娇美柔和。

    没有抵触,没有厌恶,她主动的在吻他。

    陆乩野缓过神来,揽住少女的腰肢压向身旁的美人榻。

    少女娇柔的身姿被陆乩野压在身下紧紧地交缠着,桎梏着。

    夜色无边,湖光盈盈。

    被夜风吹起的纱幔上印着两具交叠的身影,他们密不可分,深深纠缠,耳鬓厮磨。

    殷乐漪仰躺在美人榻上,襦裙层层叠叠的堆积在盈盈一握的腰上,纤细的脚踝被陆乩野握在掌中。

    她眸光潋滟,下方忽而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她睫羽颤颤的往下看去,陆乩野的头正埋在她的裙下。

    他们虽有过肌肤之亲,但陆乩野从未以这样的姿态对待过她,她懵了一会儿,感受到底下传来隐密的触感,终于明白陆乩野在做什么。

    “你……”殷乐漪羞赧的不知所措,推搡他的头,“陆欺,你怎么可以用唇……碰那处……”

    她话音方落,便感觉那股难以言喻的陌生之感开始进出加重,被探入的羞耻水声密密麻麻的传入殷乐漪的耳畔。

    她被陆乩野握着的脚踝止不住的打颤,想要合拢双腿,被陆乩野察觉到,他用修长的指节克制着力道又将其分开,以便让他入得更深。

    这是殷乐漪从未尝过的情滋味,陌生却又让她无法抵抗,她就像是溺了水,身子被四面八方涌入的水包裹着,被陆乩野拽进名为欢愉的水底。

    少女玉足弓起,莹白的脚趾蜷缩着,似是被陆乩野推到了极致,十根纤纤玉指不知何时从推搡变成了抓着少年郎君的霜发。

    “陆欺……”

    少女声中皆是情动,柔媚的让人骨头发酥,却没有换得陆乩野怜惜,反叫他更加肆意。

    殷乐漪再也受不住,身子忽的一颤,弓起的纤腰失力的落在美人榻上。

    陆乩野这才从她凌乱的襦裙下抬头,似点漆的眸灼灼的望着她,喉结滑动,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后,哑声问她:“漪漪,可快活?”

    少女雪腮浮着情动的嫣红,瞥见陆乩野唇畔那一抹残留的晶莹水色,心中的怔然盖过了羞恼。

    殷乐漪见过陆乩野最傲气的模样,他是魏国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然而他却心甘情愿的伏在她身下,垂下他高高在上的头颅,放下身段为她行这般事。

    她抱住陆乩野的脖颈,脸靠在他肩头,轻轻地应一声:“嗯。”

    陆乩野回搂住怀中的娇躯,将体内蠢蠢欲动的欲念压下去,“夜深了,我送你回宫。”

    殷乐漪有些讶异的从他肩头仰起小脸,“陆欺你……”

    他们身躯交缠,殷乐漪能感受到陆乩野的渴求。此事是她起的头,她便不会再扭捏。

    陆乩野以额抵她额心,抑着情欲沉声:“我要等你答应和我成亲。”

    殷乐漪怔愣住,心跳如擂鼓一声大过一声,仿佛要从她心间传入她的脑海。

    陆乩野重新为她理好衣裙,带她离开骠骑大将军府,坐上马车回到皇宫,避开宫人将她送进绛清殿后,他又在殿中等她卸了钗环,躺上床榻。

    长夜已深,为免惊动宫人,殿中未点烛火,皎洁的月影在殿内无声流转,影影绰绰的照亮一方角落。

    陆乩野似是见殷乐漪已安然睡下,他不愿再打搅她的宁静,转身离去。

    少年颀长身影印在帷幔上,落入殷乐漪眼底,莫名品出几分寂寥。

    抑制的情感忽而翻江倒海,她从帷幔里探出手抓住陆乩野的衣袖,“陆欺,我不想见你成为被世人口诛笔伐的恶人,但是不论你作何选择,只要你……”

    她声含哽咽,身上背负的种种让她难以讲出那些动听的海誓山盟,只能说:“……只要你把我那支被你丢掉的簪子找回来,我便答应你。”

    然而这句话已经足够表明少女的心迹,她愿意让他们之间生出结合的可能,哪怕陆乩野日后会成为被世人唾弃的恶鬼修罗,她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比喜欢二字,来得更重更沉。

    陆乩野欣喜若狂,笑意漫过眼角眉梢,神情无邪的宛若稚童。

    可他担心他的喜悦惊扰了殷乐漪,让她又改变主意,便抑着喜悦,只答:“……好。”

    他转过身,隔着朦胧的帷幔紧锁着少女的身影,“漪漪,让我守着你入睡。”

    他反握住少女的手在床边坐下,殷乐漪轻轻颔首,阖上了眼帘。

    他说到做到,待到少女吐息平缓,沉沉睡去后,他这才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本想和他的手谕一起交给她,但又怕她拒绝。

    佛家有云,由爱故生怖,因怖故生忧。

    桀骜难驯如陆乩野,也还是因殷乐漪尝了一回由爱生怖的滋味。

    好在她又给了他希冀,不过终究还是怕她瞧见,又怕她瞧不见。

    陆乩野把信笺压在了她枕下,借着沉沉月影在少女额心烙下一吻,“等我。”

    第100章 簪子攻守。

    十六皇子出征之日,一道将其册封为太子的圣旨一同降下。

    太子之位空悬已久,此番终于定了下来,入主东宫之人又是民心所向的十六殿下,皇榜一经张贴,消息举国沸腾,百姓们直言陛下圣明,魏国后继有望。

    陆长廷下朝后匆匆将这个消息带回越国公府,路过后院时撞见了郁郁寡欢的陆聆贞。

    父亲陆蒙自上交兵权后便一直赋闲在家,陛下有意打压陆家,陆聆贞和裴洺的婚事更无转圜的余地,这几日生生把陆聆贞愁得瘦了一圈。

    陆长廷道:“你表兄今日被册封太子了。”

    陆聆贞神情迷茫,陆长廷在心中叹了口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这妹妹竟还是不懂言下之意。

    “算了。”陆长廷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安分在家中待着,不要乱跑。”

    他叮嘱完陆聆贞,径直走向家中的练武场,远远便见到阿爷和父亲父子俩在场中过招,他一肚子的话只能暂压了回去。

    父子二人过完招,越国公气喘吁吁地摆了摆手,“老了啊老了,为父从前和你过百招就像是家常便饭,现如今不过几十招便连气都喘不匀了……”

    陆蒙把长枪往兵器架上一搁,“父亲老当益壮,是百岁长寿之相。”

    越国公抚鬚哈哈大笑,目中有欣慰之色,“都说人老了便喜欢儿孙承欢膝下,我年轻时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他拍了拍陆蒙的肩膀,“什么兵权官职都是过眼云烟,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喜乐的过下去,舍了富贵又有何妨?”

    陆蒙沉默片刻,抱拳道:“父亲说的是。”

    越国公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陆长廷,“你们父子二人说话罢,我先回房歇着了。”

    陆长廷拱手相送,待越国公离开后,陆长廷走到陆蒙身边,“父亲,阿圻今日被册封太子了,您的第

    一个条件他兑现了。我们是否该准备行动了?”

    “你阿爷的话你方才没听清吗?”陆蒙神情有些不好看,“他希望陆家按照陛下的意愿所活,即便我们被抄爵革职,也要继续忍下去,做个忠臣。”

    陆长廷义正言辞,“阿爷想做忠臣没错,可阿爷错在不该把一家人的性命都赔进去。”

    “长廷,你说得对。”陆蒙认可他,“此事不要让你阿爷知晓,你着手去办,切记小心为上。”

    “是,父亲。”

    陆乩野虽已离京,但定下太子乃是国之大事,各宫的嫔妃皇嗣不敢怠慢,流水似的贺礼往重明宫中送去。

    殷乐漪今日在贵妃殿中用午膳,见殿里的宫娥忙前忙后的在备礼,便随口问道:“母亲可是要将贺礼送往重明宫?”

    贵妃点了点头,放下箸拭了拭唇角,“我听闻你昨日出了宫直到深夜才回,可有此事?”

    殷乐漪一愣,看向身旁的木槿。木槿一脸茫然,对她摇了摇头。

    “你不用去看木槿,我送去你殿里的宫娥内侍不止木槿一个。”

    贵妃再问她:“你昨夜可是和赫连欺在一起?”

    殷乐漪无意欺瞒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了母亲面前。

    她低垂着颈不敢直视贵妃,便是坐实了贵妃的猜测,“乐漪,母亲对你很失望。”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插进殷乐漪的心口,愧意和对自己的痛恨让她无法开口辩解,“……母亲,对不起。”

    “母亲想听的不是对不起,母亲要你和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贵妃语气中透着浓厚的倦怠,“这是你曾亲口向母亲保证的。”

    殷乐漪身子在地上僵了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贵妃这才起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吩咐木槿,“带公主回去罢,本宫要歇一歇了。”

    殷乐漪看向母亲,见母亲满面疲惫,想要出言安慰,但又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令母亲疲惫的源头。

    她垂着睫羽,安静的走出雍华殿,不再叨扰母亲。

    木槿一路跟在殷乐漪身后,走至池畔时,见她眉眼含愁,轻声安抚:“公主莫要把娘娘的话往心里去,娘娘对十六皇……”

    她顿了一下,改口道:“娘娘对太子殿下不甚了解,待时日一长,娘娘明白太子殿下对公主的心意后一定会转圜心意的。”

    殷乐漪望着池里的倒影,昨夜她的确是生出了想和陆乩野在一起的念头,可母亲今日坚决的反对已经表明了态度,她若执意和陆乩野相守,她又有何颜面面对母亲?

    她不会忤逆母亲,更不想让母亲伤心,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到今日已实属不易,如果非要让她在母亲和陆乩野之间选一个,她也只会选母亲。

    “我向他提了一个他绝不可能达成的条件。”好在殷乐漪为自己找了一条退路,她轻声:“只要他达不成,我和他就不会有结果。”

    “母亲就不会再伤心了……”

    春风吹过枝头,桃花簌簌落下,打乱水面映出的倒影,将少女黯淡的神情也一同抹去。

    陆乩野率领轻骑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以最短的时日抵达了边关。

    负责在边关暂代主将之职的将领,携手下之人在城门候了陆乩野许久。

    军中无主将行军布阵,关外蛮夷在战场上又凶悍无比,他们和蛮夷周旋的这段时日苦不堪言,一个个都灰头土脸。

    如今见到陆乩野率轻骑驾临边关,便犹如见到救星,跪拜行礼道:“太子殿下,末将候殿下多时了!”

    陆乩野坐在马背上,视线淡漠扫过底下将士,“军中没有太子,只有主将。”

    这将领一愣,傅谨从后边冒出来,“诸位同僚,往后在军中尊称殿下将军即可。”

    “末将明白——”

    陆乩野吩咐道:“起来带路罢。”

    将领们翻上马背,在军中职位最高的洪武自觉骑马跟在陆乩野身侧带路。

    他们一路进城,沿途所见到的百姓苦大仇深,毫无生气,一看便是饱受蛮夷滋扰折磨,在频繁的战火中过得苦不堪言。

    即便如此,面对镇守边关的将士这些百姓还是勉力堆着笑容,笑脸相迎。

    甚至还有百姓将他们的队伍拦下,把篮子里少得可怜的鸡蛋米面拿出来,想要送给将士们。

    边关百姓日子过得贫苦,连自给自足都是问题,但待保卫他们的将士们却心怀感恩。

    洪武再三推辞也拗不过百姓,最后只得将陆乩野搬出来,“莫要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了体统,快回去罢……”

    百姓们一听来的是太子再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的退回去。

    人群里传来老者的询问:“来的是太子殿下,那陆将军再也不回我们这儿了吗?”

    陆蒙为人一身正气,待百姓更是亲善,驻守边关数年,在边关百姓心中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老人家休要胡说!来人快将这老人带回去……”

    这话在太子殿下面前提便是大不敬,洪武怕陆乩野怪罪此人,忙让人将人家带走,又是向陆乩野赔罪。

    “将军息怒,边关百姓淳朴粗野,不懂规矩,还请将军莫要和他们计较。”

    陆乩野冷眼旁观,“带路。”

    洪武见他没有责怪之意,这才松了口气。但他在心中又觉这位太子殿下有些太过冷淡,不像他的舅父陆蒙将军待人一片热忱。

    这洪武也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心中想的什么,面上便显露出什么。

    陆乩野只消看一眼便知洪武是在拿他和他那舅父作比较。他舅父陆蒙的确于魏国有大功,便是陆乩野在魏国军中刚声名鹊起时,也多少沾了几分他这舅父的光。

    军中将士称他为陆少将军,一则是他的确年纪轻轻,二则便是为了和他这舅父陆将军区分。

    陆蒙是个忠臣良将,在军中更是威望颇高,颇得民心。可陆蒙却犯了和他外祖父越国公一样的错,“得民心”一事是天子的专权。

    一个将军手握重兵,功高盖主也就罢了,竟还让民心也向着他。

    莫说是魏宣帝这样擅猜忌的君王,便是清明的明君,恐怕也会对他起猜忌。

    陆家如今已是岌岌可危,想要活命便只有谋反,推翻龙椅上的人。

    在陆乩野从边疆回都城前,他相信陆长廷会带给他好消息。

    至于这边疆的蛮夷,他该想的是如何输得好看些,也不辱了这些魏国百姓尊他一声将星转世。

    他这舅父陆蒙,还是太愚昧了些,盲目的信任他这血脉相连的外甥,把亲情看得太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受百姓爱戴、看重亲人的忠臣,竟也眼睁睁看着他萧家被污蔑、被满门屠杀,十余年来也未曾为萧家翻案。

    陆乩野思及此,满腹皆是讽刺。

    行至军营中已是入夜,陆乩野被边关的将领们前呼后拥的拥进主帐,十分迫切的等着他拿主意。

    “将军,我们何时攻打蛮夷?”

    因无主将,他们这段时日只敢守不敢攻,也因此助长了蛮夷的气焰,心中都压着一肚子不忿,只想快快上战场手刃蛮夷。

    陆乩野将摧城枪放到兵器架上,漫不经心道:“都退下罢,明日再议。”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想进言又怕开罪太子,洪武只得代众人道:“殿下连日行军确是辛苦,末将等便先退下,还请殿下好生休息。”

    陆乩野颔首。

    傅谨目送众人离开主帐,见陆乩野在帐内坐下,随手翻阅着边关将领们记录的战报,以及敌军的情况。

    傅谨欲言又止:“属下见这些人被蛮夷压了许久,若是迟迟不应战,他们恐怕心中会有不满……”

    陆乩野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内容,一针见血道:“傅谨,你想说的恐怕不止是此事。”

    傅谨在他面前跪下,“公子,一路进城我见那些百姓淳朴,若放任蛮夷肆意妄为,这些百姓都要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啊!”

    他跟在陆乩野身边多年忠心耿耿,但他是个魏人,还是魏国的将士,又怎能真的眼看着百姓被敌人屠杀。

    陆乩野语气不明的笑一声:“傅谨,

    你想叛我?”

    “属下对公子绝无二心!”傅谨义正言辞,“属下只是不忍见无辜百姓殒命。”

    “无辜”二字让陆乩野听得犹为刺耳,他父亲难道不无辜,他萧家满门难道不无辜,还有他那不喜他的母亲,她难道也不无辜吗?

    可没人为他们的无辜申冤,他们在这世间只剩萧圻还在为他们的无辜鸣不平。

    “公子待芙蕊公主怜惜呵护,情深意重。公子为何就不能从对芙蕊公主的怜惜中拿出一丝一毫,分给这些百姓们呢?”

    陆乩野从战报里抬起头,眸光冰冷地扫视傅谨,“滚出去。”

    傅谨咬了咬牙,不甘心的退了出去,“……属下告退。”

    陆乩野垂眸继续阅战报,但到底是被傅谨不知死活的言论扰了思绪。

    他本就不是个良善之人,一步步从战场上杀出来坐到现今这个位置、获取魏宣帝的信任,就是为了等今日。

    即便是殷乐漪在他的面前恳求,他也不可能收手。

    而殷乐漪也说了,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他找回那支并蒂芙蕖簪带到她面前,她便会同他成亲。

    届时大仇得报,他亦可以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他此生便足矣。

    陆乩野抚平心绪,重新拿起战报翻阅。

    他现在最该挂心的,是如何寻回殷乐漪那支被他遗弃在雪山里的并蒂芙蕖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