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对阵“芙蕊,死得其所。”
冬日昼短夜长,不一会儿的功夫天光便暗了下来。
营帐内外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火,巡逻的将士换了三轮,领着轻骑深入敌军内部的主将还没有回来。
斥候自一个时辰前折返回军营带来了主将与敌军正面交锋的消息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一干将领守在议事的营帐内急的团团转。
“难道是殿下带的兵力不足,所以被宁王拖住了?”将领们开始分析,“可回来传信的斥候没有带回殿下需要我们兵力增援的口信,这不应该啊!”
陆乩野身经百战,领兵打仗的经验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足,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
此次出征傅严被提拔为副将,陆乩野带兵出征,他便是这军中的主事将领,众将领便都等着他拿主意。
“傅将军,我们该如何行事?”
傅严闻言深思熟虑一阵后,“再派一支斥候前去探查情况,半个时辰后若将军和斥候都没有回来,便着人带兵赶去探查情况。”
另一边,殷乐漪陪着惶惶不安的堂兄殷晟在营帐内等候。
殷晟自知自己此次随军出征,是为了从他父王宁王手中换回魏国的襄王赫连殊。
但宁王既然敢起兵反魏,便足以说明他根本不将殷晟这个儿子的生死放在心上,襄王这枚重要的棋子恐怕他会留着来向魏国换取其他的利益。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便毫无胃口,反观坐在他面前的妹妹芙蕊,仪态端庄一如从前,手里拿着一颗馒头小口小口的吃着,面上不曾有丝毫嫌弃之色。
殷晟见此更是愧疚的眼生热泪,“妹妹,是堂兄对不住你……”
他大晋的金枝玉叶,自幼便是被千娇万宠的捧着长大的堂妹芙蕊公主,被他生父所害,又被殷氏一族人所累,沦落至此。
殷乐漪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堂兄你也莫要再自怨自艾,皇叔所行的祸事从始至终都与你无关。嫂嫂和兰儿也还在等着你回去。”
她说完便习惯性的去取腰间的香帕拭手,却取了个空。
殷乐漪回忆片刻才记起,是那日陆乩野拿了她的香帕为她擦泪后,又将她的香帕拿走了。
她的香帕落在陆乩野手里的不计其数,殷乐漪对此也见怪不怪。
又听见殷晟叹息:“也不知外面战况如何了,那十六皇子和裴召带兵出营都快一日了竟还没回来,为兄又怎能不担心……”
陆乩野若胜,殷氏一族还能有转圜的余地,陆乩野若败,殷晟恐怕要第一个被推出去血溅三尺,以震军心。
魏军的作战和布防也不可能让他们知晓,而殷乐漪虽没上过战场,却犹记得陆乩野出营带走的人不算多,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和宁王正面交锋,更像是有什么计策布局。
但陆乩野此番带兵出去的时间的确有些太长了,久则易生变。
营帐外这时传来躁动声,殷晟吓的立刻坐不住,“……芙蕊,是不是他们从战场上回来了?”
殷乐漪起身,掀开帐帘走出去,殷晟提心吊胆地跟在殷乐漪身后。
大营门口,裴召带着数百名士兵狼狈的回营,傅严携将领们匆匆赶出来,扫视一眼他们的情况后,不见陆乩野和轻骑的踪影。
傅严询问道:“将军在何处?”
裴召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领兵深入果不其然遇到了敌军的埋伏,将军按照原定计划绕后进攻。”
“一开始本是一切顺利,我们也顺利从敌人的包围里冲了出来,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本该和我们汇合的将军却变成了宁王的追兵,我们被一路追杀死伤无数,这才勉强逃回来……”
“那殿下在何处?”有将领急急问,“你们可有去确认过十六殿下的安危和行踪?”
裴召气喘吁吁的摇头,“实在是寻不到机会回去寻殿下……我们的支斥候队被宁王全杀了,根本没有办法回来寻求增援……”
陆乩野算无遗漏,领兵打仗更是从无败绩,将星之名如雷贯耳。乍一从裴召口中得知陆乩野不但败了且还生死不明,让魏军根本难以置信。
但又见满地都是伤兵,就连裴召身上也不能幸免,战袍被划伤了好几处,一看便是死里逃生回来的。
首战大败是不争的事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将星吃了败仗对他们的冲击更大。而主心骨现下还生死不明,他们面临的局势岌岌可危,将领们一个个面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有人提议:“……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应该先派兵前去搜寻殿下的踪迹。”
主将失踪会导致军心涣散,更何况若连陆乩野都无法带领魏军镇压宁王,军中便更无人能遏制宁王了。
“报——”
一个时辰前派去前线探查的斥候队伍快马赶回,喘着大气在傅严和一众将领面前跪下,“回禀副将,宁王大军向我军的位置逼近,在距我军十里外的平原下安营扎寨。”
“十里?!”有将领惊呼,“宁王莫不是今夜便要向我军开战?”
这样近的距离,开战不过是转瞬之事。
“宁王来势汹汹,我们该如何应对?又该如何避开宁王的耳目去寻找殿下的下落?”
傅严眉头紧锁着沉思,不发一言。
裴召提议道:“大战一触即发,现在派人去寻殿下不是明智之举,我等应该先排兵布阵,专注对抗宁王的大军才是。”
有拥护陆乩野的将领闻言,愤愤道:“裴都护这是何意?难道殿下的安危不该放在首要吗?”
“殿下的安危自然该放在首要,但现在战况一触即发,殿下失踪之地乃是宁王布防之地,去了便是送死。”
裴召眼光锐利的扫向不远处立着的殷氏兄妹,“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能再让宁王气焰变得更高!一旦开战便该将宁王之子殷晟押到阵前,挫一挫宁王的锐气!”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殷晟射来,殷晟面色霎时惨白。
殷乐漪往前走了几步,将殷晟挡在身后,开口道:“襄王还在殷骁手中,诸位难道要对襄王殿下置之不顾吗?”
唯一能将襄王平安换回的筹谋便只有殷晟,若他们将殷晟推到战场上让殷晟丢了命,便等于将襄王在殷骁手中的唯一一丝生机也掐断了。
裴召见众将领神色各异,便知道他们因殷乐漪的话有所动摇,“众将士商议对策对抗宁王,公主还是安分守己,不要乱了规矩。”
殷乐漪无官无职,身份更是微妙,裴召要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逾矩插手军中事务。但殷乐漪本意只是为殷晟暂缓时间,只要魏军及时将陆乩野寻回来,她相信陆乩野会保住殷晟一命。
无论裴召的提议有多冠冕堂皇,军中无主将便已呈颓势,更何况留下的副将乃是陆乩野的心腹傅严,他一定会以陆乩野的安危为先。
怎料傅严却道:“宁王蠢蠢欲动,战况紧急。寻殿下一事只得暂且押后。”
此话一出,不止殷乐漪,在场的将领士兵也具是震惊。
傅谨不可置信道:“阿兄,你在说什么?”
“副将英明。”裴召附和道。
傅严面不改色的给一众将领下达命令,其中纵有不满傅严将陆乩野的生死暂抛脑后之人,碍于战况和军令,也不敢当众违抗。
傅严很快便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前脚刚走回营帐,殷乐漪便闯了进来。
“芙蕊公主,此处不是你能擅闯之地……”
士兵们还要将殷乐漪拦截住,傅严看过来,吩咐道:“让芙蕊公主进来。”
士兵得令退下,殷乐漪走进营帐,开门见山:“傅都尉,为何不遣人去寻陆少将军?”
傅严道:“刚才我与众将士说的话难道公主没有听清吗?”
“战况越是危急,便该越快将主将寻回来主持大局,稳固军心。”殷乐漪反问傅严,“这样浅薄的道理连我这个从未带兵打仗的女子都知晓,难道傅都尉不明白吗?”
“此乃我军军务,和公主无关。”傅严不为所动,“来人,送芙蕊公主回去。”
他的态度让殷乐漪有些愕然,“……你难道不顾陆少将军的安危吗?”
傅严皱了皱眉,不欲同殷乐漪多言,让士兵将殷乐漪请了出去。
一走出营帐,刺骨的风雪迎面扑来,将殷乐漪面上仅存的一丝温热也吹散。
她脑海中不断地回想着这件事,主将生死不明,军中却无人前去营救,身为心腹的傅严更是不将陆乩野的性命放在首位。
裴召带着一行伤兵死里逃生的回来,没有援军支援,陆乩野能从宁王的埋伏下毫发无损的脱身吗?
最坏的情况,便是陆乩野已经死在了宁王的埋伏下,但殷乐漪很快又将这个想法弃之。
若是普通人遇上这样的境况必是难逃此劫,可他是陆欺,十四岁便上了战场,用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将她的晋国瓦解歼灭。
试问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死在战场上?
他不会的,陆欺不会的。
离开魏国都城之前,他答应过殷乐漪会助她成事、会庇护她,他若出了事,危在旦夕的堂兄活不了,殷乐漪更自身难保。
陆乩野答应过她的事从未食言过,她且再耐心等一等,一夜过后,说不定陆乩野便会有消息。
殷乐漪被士兵送回到自己的营帐内,倚在床榻上有些恍惚的望着帐内摇曳的烛影,彻夜未眠。
然而还未到天明,军中便响起了号角声。
隔壁的营帐内传出动静,殷乐漪立刻从床榻上坐起,取下挂在一旁的斗篷披在身上后走出去,见殷晟被一列士兵从营帐内带了出来。
殷晟想必也是一夜难眠,眼下都生出了青黑,瞧见殷乐漪后欲言又止,有遗言想交待殷乐漪,却又觉得自己此刻无论再交待什么都是对妹妹的拖累。
他勉力对殷乐漪露出一个笑来,“芙蕊,堂兄去了。”
轻轻一句话让殷乐漪心房涌出无尽的哀痛,她默默跟在殷晟身后,见殷晟被押上囚车,用铁链捆了手脚,完全将他视作战俘对待。
殷乐漪只字不言,掩在斗篷下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傅严和傅谨从营帐里走出来,傅严见殷乐漪已在此处,便吩咐傅谨:“你今日将芙蕊公主一同带上战场。”
傅谨似有几分不愿,傅严便又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裴召领着自己麾下的兵骑马从殷乐漪身侧路过,“战场上可没有供公主坐的马车。”
殷乐漪对裴召的话置若罔闻,在将领中寻到傅谨走过去,“傅都尉,劳烦借我一匹马。”
傅谨表情五味杂陈,迟疑道:“公主今日一定要去战场吗?”
“我便是今日不去,明日也是要去的。”殷乐漪看得透彻,“陛下遣我来此是为了什么,我记得。”
早一日晚一日都没有区别,她始终是要出现在晋国将士的面前,而她今日去更能亲眼看清宁王的态度。
傅谨便只得命人为殷乐漪牵来了一匹马,军中的马都是战马,见过血性子烈。傅谨刚要叮嘱殷乐漪小心,便见她竟还算娴熟的上了马背。
殷乐漪侧首轻声问:“可有陆少将军的消息?”
傅谨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殷乐漪默然垂下睫羽,捏紧手中的缰绳,不再多言。
傅严为副将需得留在军营后方主持大局,傅谨为前锋,领一万骑兵先行,裴召领一万步兵押送殷晟殿后。
殷乐漪随前锋部队在风雪中策马疾驰,寒风细雪打在脸上又疼又冷,四肢更是被冻得僵硬,她为了不被落下,咬着唇一次又一次的扬鞭提速,眼见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不远处出现一条冰封的江河。
河的对岸站着密密麻麻的士兵,他们甲胄上玄金交织的颜色令殷乐漪不由自主的眼生热意。
那是晋国将士穿的颜色。
傅谨勒马在河边停下,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不再继续往前。
殷乐漪面色发白的盯着河对岸的景象,一辆囚车里锁着个不成人形的人,囚车旁边立着个样貌清秀的青年男子。
他和殷乐漪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殷乐漪喃喃:“安昱……”
傅谨自然也认出了安昱,扬声问:“鄯州刺史安昱,你带领宁王叛军与我魏军对阵,可是说明你已背叛大魏,转投了宁王?”
安昱咬咬牙,艰难道:“……我本就是晋国人,从前不过是迫于你们魏国淫威才不得不屈从,如今宁王殿下归来,我自然要追随宁王殿下!”
他别过眼不再去看河对岸的芙蕊公主,转身让人打开囚车,将里面犹如一滩烂泥似的赫连殊拖下来。
安昱放声对魏军道:“此乃你们魏国的襄王赫连殊,听说他在魏国素有贤王之称,想必是个颇得民心的亲王,且看你们魏人究竟想不想救这位贤王!”
赫连殊蓬头垢面,身上的囚衣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是受刑的痕迹,哪有从前半分的风度翩翩可言。
他被晋国士兵用刀架着脖子,按着跪在地上,看清对岸马背上坐着的少女,被一件藕粉的披风裹着身子,容颜绝色,气质脱俗,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花蕊。
反观现在的自己,怕是连都城里最腌臜的乞丐都不如。
赫连殊攒着一口气,拼命的大声道:“……你们既然将芙蕊公主带来了!便速速将芙蕊公主绑了送给宁王,换本王回魏国——”
他一言道破殷乐漪的身份,殷乐漪霎时便感觉对岸有千万道目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那些目光里带着质疑、愤怒、憎恨、不解,让殷乐漪快要喘不过气。
“襄王殿下,要换你回国的人不是芙蕊公主,而是宁王的亲子殷晟。”
裴召后脚赶到,亲自押着殷晟的囚车来到前方,言毕瞥一眼殷乐漪,“至于芙蕊公主来此,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些忤逆大魏的乱臣,芙蕊公主身为晋国的嫡出正统已归顺大魏,像宁王那等名不正言不顺的贼子根本不配打着亡晋的旗号行事。”
裴召声若洪钟:“尔等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且睁大眼睛看清楚些!晋国早就亡了!”
此等诛心之言,竟是从从前的晋国守备裴召口中说出,让晋国大军霎时躁动不已。
再反观殷乐漪和殷晟二人的处境,一个既不被关在囚笼身上更无枷锁,另一个却是战俘一样的处境,更是印证了裴召的话。
芙蕊公主归顺大魏,和裴召一样做了通敌叛国之人。
“杀芙蕊、诛裴召!”
晋军中不知是谁先起了头,紧接着变成异口同声的齐呼声,震耳欲聋之势响彻整个河岸。
“杀芙蕊!诛裴召!”
“杀芙蕊!诛裴召——”
每一个字音都清晰的灌进殷乐漪的耳中,像是有一记撞钟在她耳畔撞出沉闷的声,震得她整个脑子都嗡嗡的响。
她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便预料到了这样的后果,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迎接万千唾骂。
可被自己千千万万的将士当着面,听着他们愤怒的说出“杀芙蕊”三个字,殷乐漪的心像是从皮肉里被血淋淋的扯出来,放在天光下千刀万剐,凌迟一遍又一遍。
安昱止声:“住口!”
他将士兵们的声音遏止住,望向对岸马背上面色惨白宛若纸人的少女,眼中难掩心疼。
傅谨有心想让士兵将殷乐漪带下去,却见她忽然一反常态的翻身下马,走到最前方立在了河岸边。
“公主?”傅谨不明所以。
殷乐漪深吸一口气,敛去那些扰乱她心绪的声音,开口道:“诸位晋国的将士,我乃晋文帝之女殷姮,确是你们口中想要千刀万剐的芙蕊公主。”
“君王昏庸,臣民有怨乃是理所应当之事。芙蕊自认并非明君,你们想要杀我,我没有丝毫怨言。”
“但你们如今虽打着反魏复晋的名号,效忠的却是个比芙蕊更昏庸、更自私、更恶毒的君主。”
“宁王殷骁在晋国灭亡之间便早与魏国的皇子暗中勾结,他为了皇位将整个晋国出卖给了魏国,不顾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不顾那些舍身为国的忠臣,更不顾晋国千千万万的百姓!”
“你们如今怀揣着复国的希望投身在他麾下,为他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可知他是个为了一己之私通敌叛国,和裴召一样是个自私自利的阴毒小人?”
“殷骁只把你们当做助他称帝的垫脚石,他根本不值得你们为他尽忠殒命!”
少女嗓音清丽若翠玉落珠盘,在这气势恢宏两军交锋的阵前显得格外的柔弱单薄,可她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怯意,每一个字都轻柔又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传入这两军中千千万万的将士耳中,让人极难不对她的话信服。
然而这番话还是遭到了质疑声,“你说谎!宁王殿下一心为复大晋,又怎会有这样险恶的心思?”
比起一个靠攀附着魏国苟且偷生的羸弱公主,他们自然要更相信领着他们讨伐魏国光复大晋的宁王殿下。
质疑之声方落下,晋国的将士们便见他们眼中贪生怕死的芙蕊公主,竟不顾阻拦,抬脚踏上结冰的河面,向着晋国将士的方向走来。
凌冽寒风将她头上的兜帽吹落,少女的青丝在风中飞舞,疾风骤雪无情的打在她令人生怜的面上、身上,像是为了阻止她继续前进一般。
可她眼神坚如磐石,用着纤细单薄的少女之身一步一步走到冰封的河面正中。
“晋国芙蕊以性命起誓,我所言每一个字皆是真。”她声柔却清,“若有半个字作假,今日便教我命丧此河中。”
这样的距离,晋军的箭矢可以随时刺穿她的身体,而魏军也来不及护他。
殷晟在囚车里撕心裂肺的哭喊,“芙蕊……你回来啊!是兄长的错……是殷骁的错!殷骁才是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兄长怎能让你丢了命啊……”
殷乐漪肩头覆薄雪,裙摆被吹得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而她却佁然不动。
赫连殊见着近在咫尺的她便宛若见到了救星,张牙舞爪的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你们不是叫嚷着要杀芙蕊吗?快将她杀了把本王放回去,快啊快啊!”
晋国芙蕊公主以一女子之身方能不惧生死,而魏国的“贤王”襄王殿下却如此贪生怕死。
这一幕让魏国将士丝毫无光,但赫连殊却顾不得他们如何看自己,遭受了殷骁长时间的
非人折磨,他现在只想活着回到魏国。
“……快放本王回去!放我回去啊!”
他不顾士兵挣扎起来,又被士兵如丧家之犬的重重按进雪地里。
安昱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和殷乐漪四目相对,红着眼睛问:“……公主当真是连命也不要了吗?”
殷乐漪抿唇浅笑,柔声答:“若以芙蕊一命,可换我万千子民不被奸臣蒙蔽,让他们能毫发无伤的离开战场。”
“芙蕊,死得其所。”
第82章 傻子“漪漪,你心中有我。”
鄯州刺史府内,安昱于城郊冰河不战而退的消息传了回来。
殷骁听完一切后,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笑,“芙蕊?”
“你说是芙蕊在战场上污蔑本王名不正言不顺、通敌叛国,以一人之力煽动军心,让本王的兵马不战而退?”
“回王爷,属下字字所言属实,的确是芙蕊公主……”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原本将士们看见芙蕊公主和魏人们站在同一阵营都十分气愤,高喊着要诛杀芙蕊公主,可芙蕊公主孤身深入我军以性命作保,竟三言两语就将我军将士的气势打压了下去……”
殷骁十分意外,他那个印象中被皇兄晋文帝养的只会风花雪月的侄女,何时有了这样的胆识和气魄。
他坐在椅子上思量许久,自言自语道:“竟是本王看走了眼。”
“王爷,魏人还将世子爷押在囚车内震慑我军,我军实不敢轻举妄动啊。”
“怕什么?他们有本王的儿子,本王也有他们的皇子。”殷骁不以为意,吩咐道:“安昱竟敢不战就退,看来是没将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让他回城后便来见我。”
“是。”
“再将府上与他亲近的奴仆绑了丢进地牢里,先大刑伺候一遍,让他知晓利害。”殷骁笑叹,“可惜范阳侯死的早,他安家只剩他一根独苗,不然本王挟了范阳侯,看他还敢不敢临阵退兵。”
下属领命退出去照办,殷骁重新思虑殷乐漪之事。
殷骁从来没把这个侄女放在眼中,她的生死殷骁更是不曾在意过,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却是在阻挡殷骁称帝的路。
嫡出正统的公主不死,他这个王爷的确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该找个机会将这个侄女除掉,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然而今时今日在鄯州城外冰河上发生的这一幕,晋国芙蕊公主为子民不受奸臣蒙蔽,孤身面对千军万马,在许多年后,被载入了史册。
后人不曾唾骂她是昏庸怕死的亡国公主,而是赞扬她是位愿为子民舍身的仁君。
而现在,鸣金收兵折返回营的魏国大军,却还沉浸在因芙蕊公主一番康概陈词而让晋国军队暂时撤退的震惊中。
柔弱貌美的芙蕊公主用胆识和气量令晋军退却,让他们这几万铁骨铮铮的魏国儿郎毫无用武之地。
裴召在队伍正中押送殷晟,见殷乐漪骑着马和殷晟的囚车并肩而行,想到几刻前她所行之事,和裴召所熟知的芙蕊公主不像是同一个人,目光便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殷乐漪察觉到,抬首冷冷地朝裴召瞥来一眼。
晋人厌恶裴召对裴召早已习以为常,但此时此刻裴召却因殷乐漪这一眼,莫名的有几分心虚,讪讪的收回了目光。
殷乐漪抿着唇沉默的骑着马,旁人瞧见她大约会觉得她与平时无差,仍旧仪态端庄,娇美如花,眉眼温柔。只有殷乐漪自己知晓,她此刻握着缰绳的手指在克制不住的颤抖。
她佯装镇定,同殷晟讲了一声,便骑马到傅谨身旁,“傅都尉,今日宁王大军应当不会再来犯,我们正好可以去寻陆少将军。”
傅谨也有此意,“公主,带兵途中不能擅自离队,此事我还要先回营禀告给我阿兄才可。”
殷乐漪有些迟疑,这场战役并没有真正的结束,宁王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昨日傅严的态度又十分坚决,她担心傅严还是不会派人去寻陆乩野。
她今日能站出来侥幸救得堂兄一命,可之后的每一次对阵她都能用今日的言语暂退宁王的大军吗?
那是不可能的,唯有陆乩野在军中,他们兄妹才能安然无虞。
魏军顾虑重重不愿派人去寻陆乩野,但她殷姮却必须要将陆乩野寻回来。
“傅谨都尉,可否给我一张舆图。”
傅谨不明所以,“公主想做什么?”
“我不是你们魏国的将士,我一个人去寻陆少将军不违反军令。”殷乐漪向傅谨伸出手,“还请为我指明昨日交战之地,我早一些寻到地方,陆少将军便多一份生还的可能。”
这样荒唐又危险之事傅谨本该一口否决,但殷乐漪谈及他家公子的生死却又让他不得不动摇。
公子失踪已过去一夜,他心中早就担心不已,他那兄长傅严也不知是犯的哪门子糊涂竟不将公子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脑中还在天人交战之际,手却不由自主的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舆图,“上面有朱砂画过的地方便是将军昨日失踪之地……”
殷乐漪迫不及待地接过舆图,傅谨忐忑道:“公主,你一人去实在太过危险,还是先同我回营禀告兄长再议罢。”
“多谢,不必了。”殷乐漪看完舆图所画之地,心中有了方向,“还望替我多看顾些我的堂兄。”
她没有一丝迟疑的勒马掉头,孤身脱离大军。
裴召见状立刻策马到傅谨身侧,问询道:“芙蕊公主是作何去?”
傅谨不欲和裴召多言,“公主受我所托,与裴都护无关。”
折返的路上,傅谨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待到了营地,他身为前锋负责向副将汇报今日战场上所发生之事,正要如往常一样掀帘进帐,便被看守的士兵拦住。
“大人稍候,待我等通报一声。”
傅谨眉心一皱,正想着他进兄长的营帐又何时需要通报过,又顾念着这是在军中,便耐着性子在营帐外候了一会儿,这才得到准许进去。
他进去后,便看见傅严正在收拾桌案上的伤药,“阿兄,你什么时候受伤了?”
傅严掠过此事,“先说正事。”
傅谨便将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禀告,待说道:“公主在冰河上只身面对千军万马,以一人之力逼退了晋军,便是我这等儿郎见到公主的英姿都有些——”
他话未讲完,一旁的屏风后忽的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什么人?!”傅谨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刀严阵以待,待看清对方的长相后一怔,“公子?!”
陆乩野身着军中末等士卒的甲胄,阴沉着脸走向傅严,“我走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竟敢让芙蕊上战场?”
傅严立刻跪下,义正言辞道:“属下以为让芙蕊公主上战场能动摇晋军的军心,陛下也是因此才让芙蕊公主和我军同行。”
陆乩野怒极反笑,一把抽出傅谨腰间的刀劈向傅严,被傅谨挡住,“公子息怒!公主安然无恙,并未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只是……”
陆乩野半眯着眸,气势摄人:“只是什么?”
傅谨咬牙道:“……公主她忧心公子的安危,在折返的途中从我身上取了舆图,孤身一人去了昨日宁王设伏的地方!”
陆乩野闻言只
恨不得将眼前这对傅氏兄弟挫骨扬灰,将手中的刀丢回了地上,转身往外走去。
傅谨在他身后道:“公子,我带人随公子一同去……”
“你们给我守着营地,待我回来再问你二人的罪。”
陆乩野拿起置在一旁的头盔,戴在头上掩住头发和大半张脸,步履匆匆离开营帐。
傅谨劫后余生的喘着气,“兄长,究竟发生了何事?公子不是失踪了吗?为何又会出现在你的营帐里?”
“公子一炷香前才回到军营。”傅严言简意赅:“一切都只是公子的计策。”
傅谨还是半知半解,但若是计谋竟将他也蒙在了鼓里,“既然公子无事,你为何不告知我和芙蕊公主?你还不遵从公子的吩咐,故意让公主上战争,你可知今日那些晋军口口声声叫嚷着诛杀公主!若非公主聪颖化解,说不定便要被……”
他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兄长,你莫不是想让公主死在战场上?”
傅严没有反驳,只道:“芙蕊公主对公子的影响太大。”
傅谨怒骂傅严:“你糊涂啊!”
覆雪的半山腰处,殷乐漪艰难的骑行着。
她没有选傅谨在舆图上标注出的魏军行军路线,那条路线昨日在和宁王交锋后便已暴露了,她若仍按原路说不定会碰到宁王在附近部署的军队。
安全起见,她便选了另一条大军极难攀登的山路,她坚信陆乩野若要折返回营应当也会选这条路。
但这条山路实在太过险峻,登到一半她的马便停在原地再也不走了,她只能下马。
她握着马绳正要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马却突然开始向她的反方向挣脱,她被这力道生生拽的摔了一跤,马拽着她的身子在地上拖行,她只得松开缰绳任由马跑下山。
殷乐漪面颊和身子都因拖行生痛,可她不敢耽误,从雪地里爬起来,一路艰难的上山,沿途更不忘搜寻陆乩野的踪迹。
身上御寒的衣物在冰天雪地里起不到任何作用,寒风骤雪每一次打在殷乐漪的身上都几乎要将她吞没,她咬着唇前行,登上山顶时眉宇上都结了一层霜雪,然而眼前出现的场景却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因过了一夜,山上交战的场景被新落的雪掩埋了不少,但仍旧可见许多具士兵的尸首被雪盖在其中,血迹干涸的刀枪剑戟插在地里,落在雪中,一片残破的军旗在风雪中孤零零的飞舞着。
放眼望去,没有一丝生还的气息。
这是殷乐漪生平第一次看见战后的场景,心头的震撼盖过了她对这些尸体的恐惧。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怔了许久,有些茫然的唤了一声:“陆欺……”
回应她的只有山顶呼啸的风雪之声。
陆乩野说不定早就从此处脱身了,没有应答她更该庆幸。
殷乐漪这般想着,却还是迈着僵硬的步子往前走去。
她微垂着颈,强忍着惧意在这雪埋尸骨之中寻一抹银甲。
每看过一具不曾穿着银色鱼鳞甲的尸首,殷乐漪便心安一分,也更加笃定陆乩野或许早就离开此地,平安无事。
直到她的余光瞥见被数具尸首包围,掩在雪堆里的一片银色,她止住了脚步。
露出一片银色的雪堆外,倒着数个穿着玄金盔甲的晋国士兵,他们生前似乎在围剿被他们包围之人,掉落在他们尸首身旁的武器上血迹斑斑。
殷乐漪见此情景,脑海中想这或许是他的报应罢。
他的摧城枪下染过无数晋国人的血,他最后又死在了晋国人的手里,这便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殷乐漪分明是这般冷情的想着,可脚下的步子却不能自抑的往那片银色走过去,蹲下来,徒手去将这具尸首从雪堆里慢慢的挖出来。
少女神情平淡,黑白分明的眸里更是冷漠,她麻木的将一抔抔雪抛在一旁,被掩在其下的银甲的轮廓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少女一双柔荑都被冰雪浸的发红,正要继续再把一抔雪挖下时,她从雪里挖出了一张女子的香帕。
香帕的料子用的是极好的香云纱,四个边角绣着被碧绿莲枝缠绕的粉色并蒂莲。
正是前几日陆乩野从殷乐漪身上抢走的那一块。
一滴水迹忽的落到香帕上,将并蒂莲的颜色都染深了几分。
殷乐漪有些茫然的望着这滴水迹,像是不知它从何而来,然而她眼前的视野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更多的水迹滴在了她的香帕上。
她有些后知后觉的抬手触碰自己被冻得冰冷的脸,上面不知何时落满了湿热的泪意。
陆乩野死了对殷乐漪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的国仇家恨不但能随陆乩野的死烟消云散,这世间更是能少一个恶劣的少年郎君纠缠她。
她分明是该欢愉的,可眼中的泪却失了控,她麻木的继续挖着这具尸首。
他不能死,陆乩野还不能死。
他死了一了百了,可剩下所有的一切却要殷乐漪一个人来背负。
他怎可如此自私,他又怎敢如此自私,他答应殷乐漪桩桩件件的事都还没做到,他凭什么敢去赴死,他凭什么。
这具尸首不该是陆乩野,更不应是陆乩野。
上回秋猎也是如此的,那样九死一生的局面陆乩野都活了下来,这一回他一定也能死里逃生。
殷乐漪无声的流着泪,哪怕指甲缝里都钻进刺骨的雪也不曾停下手里的动作。
搭弓落弦的破风之声忽然远远地传进殷乐漪的耳,她极熟悉这样的声音,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一下,却还是慢了一步,一支利箭擦破了她的右脸。
马蹄声震耳欲聋,殷乐漪拿出随身携带的弩箭防身,正要射出箭矢,看清这些士兵身上穿着的玄金甲胄,扳机上搭着的手指便顿了一下。
晋军在山下看到了魏国落跑的战马这才上山,又见殷乐漪手中拿着弩箭,便认定她是魏军中人,抽出武器便向她挥来,“杀——”
刀剑迎面向殷乐漪劈来,她茫然更无措,却见下一刻眼前闪过一道劲风,一把漆黑的长枪将这数人一连挑下马背,他们尚未来得及起身反击,便被这把长枪封了喉。
乌云马背上,穿着赤黑甲的少年摘下了头盔,一头白发在风雪中张扬又肆意的飘扬着。
他右手握着摧城枪,才嗜过血的枪尖在雪地上流出蜿蜒刺目的血线。
陆乩野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将那具银甲尸首一脚踹到旁边,在殷乐漪身前半蹲下来,握住她的肩头,厉声道:“谁准你自作主张孤身去和敌军的千军万马对峙!又是谁准你孤身一个人来到此处!”
“殷姮!你不要命了吗!”
陆乩野是只笑面虎,即便是从前殷乐漪将他惹怒到极致的时候,他的面上仍是留着半分笑。
可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和眼中都弥漫着滔天怒火,不见丝毫的笑意。
而殷乐漪却是愣愣地看着他发火的面容,眼里滞住的泪再次翻涌而下。
“……陆欺,你每回都这样,你将我置于何地?”她轻声啜泣,“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一次两次,次次都是如此。
殷乐漪的举动,内心的挣扎都因他陆乩野变得像一个笑话。
陆乩野闻言一怔,又瞥见她一身狼狈,满脸的泪水,冻得发红的手里紧握着那张他从她身上抢走的香帕,指甲里全是霜雪,方才在她面前的尸首穿着一身银甲,他便瞬间读懂了一切。
他欣喜若狂的将殷乐漪揽入怀中,眸中的怒火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他眼尾一弯,面上由心而发的露出笑容。
“漪漪,你心中有我。”陆乩野欣喜的口吻里带着几分笃定,“你也是喜欢我的。”
第83章 喜欢“殷姮不喜欢陆欺。”……
殷乐漪僵在了陆乩野怀中。
陆乩野的双臂用力地紧搂着她,两具身子相贴在一处,她甚至能感受到陆乩野胸腔急促的起伏。
他是发自肺腑的开心,她更是从未见过他开心成这般模样,只因他笃定心爱的少女同他是两情相悦,他便化身成这世间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般,喜悦到不加遮掩。
可他的每一分喜悦,都让殷乐漪感到无比刺耳和刺目。
她伸手抵在陆乩野胸膛,试图挣脱他的怀抱:“……陆少将军莫要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尽快离开此地。”
陆乩野才截杀了一支巡逻兵,这支队伍若不及时回去一定会引动其他人前来,到时他们想逃都逃不了。
连殷乐漪都能想到的事,身经百战的陆乩野自然也能想到,但他根本不在乎,他现在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件。
“你先回答我。”陆乩野步步紧逼,“你心中有我对不对?”
殷乐漪不假思索:“没有。”
她不想在儿女情长上和陆乩野纠缠,攒了力硬生生挣脱开陆乩野的束缚,站起身便要往下山的方向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身子又被扯回进陆乩野的怀中。
“陆欺,你干什么?”
陆乩野捉着她的皓腕抬高到他们二人眼前,“你说没有,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少女一双纤纤玉手冻得通红无比,指甲缝隙里残留着未融化的霜雪。
“殷姮,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心里没有我,那我且问你,你为何要孤身来此处?又为何要在一堆尸骨里挖一具和我穿着相同甲胄的尸体?”
陆乩野语气尖锐,眼神更是凌厉摄人,死死地盯着殷乐漪。
在他这样极具压迫感的质问下,殷乐漪心乱如麻,却不想让陆乩野窥到她任何一丝的想法。
她面上佯装镇定:“我自然是担心陆少将军你的安危,陆少将军若有个万一,芙蕊活不成,芙蕊的堂兄也要死在战场上。”
她要告诉他,她在意的不是他陆乩野这个人,而是他陆乩野可以庇护她的权势。
她语气神态都冷情得很,若是放在从前,陆乩野或许又会被她蒙骗过去。
“那你哭什么?”陆乩野探手触碰少女濡湿的娇颜,口吻中的尖锐丝毫未减:“你恨毒了我,我死了你该开心地笑才对!可你看看你自己……”
他指腹勾下少女的泪亮到她眼前,“殷姮,我死了你为什么哭的这般伤心?”
孤身入敌营寻他可以被她否认,徒手从冰天雪地里挖尸骸也可以被她否认,可她自己流下的眼泪她又该如何否认。
陆乩野紧盯着殷乐漪不知所措的面容,笃定地道:“殷姮,你就是喜欢我。”
“……我没有!”殷乐漪矢口否认,别过头不去看陆乩野的脸,“陆欺,这些只不过是你的妄加揣测罢了,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我妄加揣测?”陆乩野气得发笑,“分明是你口不对心!殷姮,你明明就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愿承认?”
他早已无数次向殷乐漪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从前殷乐漪对他无意让他一度想要迫她就范,可后来又念着她的身子,他便收敛了性子,攒足了耐心待她,想着往后只要殷乐漪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也不再强求她的喜欢。
但殷乐漪今日所行的桩桩件件,分明就是对他有意。
这让陆乩野心中早已舍弃的念头又重新死灰复燃,世间谁人不希望和自己所爱之人两情相悦?陆乩野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日,他又怎能容许殷乐漪在他面前蒙混过关。
眼见殷乐漪苍白着一张小脸沉默了半晌,也不肯答半句话,就好像让她承认喜欢陆乩野比登天还难。
“殷姮,回答我。”陆乩野耐心告罄,紧攥着少女皓腕的力道不由得收紧,“让你说一句喜欢我就这般难吗?”
一行清泪从少女的雪腮落下,她细柔的嗓音里掩不住哭腔,问他:“……陆欺,你想逼死我吗?”
陆乩野怔了一下,面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在你看来,我让你说一句喜欢我便是在逼死你?”
“是……”少女含泪的美目中满是痛苦,她握住陆乩野的手,哭着恳求他,“陆欺,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
她的柔荑冷得似冰,握住陆乩野的玉指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她在害怕,害怕陆乩野继续对她步步紧逼,更害怕陆乩野逼着她说出那句她一直竭力压在心底深处不愿承认的话。
陆乩野桎梏少女皓腕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竭力抑制着体内的愤怒和不甘。
“殷姮,让你承认喜欢我就这般难吗?”他声气冷下来,“比杀了你还要难吗?”
少女仰起头,将梨花带雨的一张面送入陆乩野眼底,樱唇轻启:“……是。”
她声声如泣的重复陆乩野的话:“承认喜欢让我国破家亡的仇人,比杀了我还难……”
陆乩野怔住,殷乐漪在他的目光之下缓缓阖上了双眼,就好像是在告诉陆乩野,与其让她承认喜欢他,不如杀了她。
可试问,这世间又有谁愿意亲口承认喜欢上自己的仇人呢?
陆乩野在那一场场战役中靠着掠夺晋国的城池,屠杀晋国的将士步步高升,而殷乐漪却因陆乩野的荣升失去了家、失去了国、失去了至亲之人。
陆乩野于殷乐漪而言,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是亡晋最后的公主,她恨陆乩野入骨才是理所应当的,若要她承认喜欢陆乩野,她该如何面对亡晋战场上死去的英魂,她该如何面对地下尸骨未寒的父皇,她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
她无颜。
泪如断珠从少女阖着的双眼里落下,她纤长的睫被泪水打湿,啜泣声被她压得又细又小,再轻一些便要被这山顶的风雪盖住,可陆乩野还是听懂了她哭声中的痛苦。
让殷乐漪承认喜欢陆乩野,便是这世间对殷乐漪最残忍的一种折磨。
他为什么要用这样残酷的刑罚,来折磨他最心爱的少女。
陆乩野不愿见她痛苦,更不愿见她的泪是因他所起的痛苦而流。
“漪漪,別哭了。”陆乩野卸了钳住她皓腕的力道,将她的身子轻柔的搂入怀中,缓和了声线对她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
殷乐漪在他怀里诧异的睁开泪眸,咬着下唇想将哭声吞回去,身子却止不住的颤抖。
陆乩野便又将她抱得更紧一些,用安抚的语气在她耳畔重复一遍:“殷姮不喜欢陆欺。”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陆欺喜欢殷姮。”
第84章 嗜杀“漪漪,别躲我。”(新增1k)……
下山的路比来时还要陡峭,便是陆乩野万里挑一的乌云,也不能如履平地。
殷乐漪坐在马背上,陆乩野在前为她牵着缰绳,让乌云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他不曾回头,殷乐漪也不曾说话,只默默的拉低兜帽遮住自己大半张脸,掩住自己看向陆乩野背影的视线。
任凭山中风雪呼啸声不断,他们二人谁也不曾打破沉默。
行至山下时骤变突生,山下巡逻的敌军久未等到他们的人下山,便警惕的将下山的所有路口都派人封锁了起来。
他们正正和其中一支驻守路口的队伍撞上,他们见陆乩野身着魏军甲胄,二话不说便抽出兵器向着他们袭来。
陆乩野将缰绳抛给殷乐漪,头也不回的对她道:“找准空隙,你先骑马走。”
殷乐漪双手接住缰绳,马只有一匹,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问:“我走了你如何脱身?”
陆乩野却已提着长枪,孤身杀入敌军之中。
只见他挥枪扫出一阵枪风,将一支敌军往后逼退数步,为殷乐漪开出一条供她骑马脱身的路来,“走!”
这样千钧一发的境况,殷乐漪犹豫半分便是在累人累己,她抓紧缰绳,冲着陆乩野以身为她开出的道策马而去。
乌云的速度瞬间变快起来,殷乐漪骑在马上和陆乩野擦身而过,他的身影在殷乐漪的余光中转瞬即逝。
殷乐漪忍不住回头,只见那手执漆黑长枪的少年郎君,被敌人团团包围住。
他手起枪落,
长枪封喉,敌人身上飞溅的血液落到了他俊美的脸庞上,将他凌厉眉眼都染得妖冶摄人,好似浴血的修罗恶鬼。
若是以前,殷乐漪必会被他现在的模样吓得胆战心惊,可今时今日,她已不能再将陆乩野的杀戮仅仅看做是因他嗜杀。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乩野掠过敌人看向她,见她速度慢下来,厉声提醒她:“快走!”
他声音方落,敌军的增援便立刻赶到,马蹄声将地面震的轰然作响,人数竟不下百来号人。
增援从陆乩野后方而来,才被他杀出的一条血路又即将呈包围之势将他困住。
任凭陆乩野如何骁勇善战,武艺超群,面对这样的背后夹击和车轮攻势,他即便不被敌军歼灭,也迟早会力竭而亡。
陆乩野长枪一挑又连刺数人,正想从骑兵手里抢一匹战马,便见那道本该离去的粉色倩影,从远处快速的折返回来。
马背上少女的衣裙被吹得如花绽放,一头青丝在风雪中飞舞。
她穿过疾风骤雪,越过敌军,来到陆乩野身前向他伸出手。
陆乩野没有一丝迟疑的回握住她的手,翻身跃上马背,和她共乘离去。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殷乐漪没有择路的机会,只能驭着马不断地往前跑。
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陆乩野却在不合时宜的注视着殷乐漪的背影。
即便她身上厚重的冬衣将身子尽数包裹起来,但陆乩野还是知晓她衣下的那具身子有多么的柔软纤细。
她像一块细腻温软的美玉,又像一朵娇柔羸弱的花蕊,只需一点点的外力,便能轻易将她损坏、折断。
可正是拥有这样一具柔弱身子的少女,却胆敢孤身骑着马折返回来,从敌人的包围中将她救出。
殷乐漪对身后少年的所思所想毫无察觉,只一心想甩开敌兵的追捕。
她太过急切,乌云越过一个坑洼时马背上激烈的颠簸了一下,她身子一歪眼看就要从马背上摔下去,一双有力的长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捞上马背,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代替她驭马。
陆乩野将她的身子按进他胸口,像是担心她被风雪摧残,将她被冷风吹落的兜帽再次为她戴上,紧接着又用手护住她的兜帽,让她侧着脸靠在他的胸膛。
他手掌盖住的地方恰好是殷乐漪的右耳,任凭敌兵的马蹄声多么的震耳欲聋,逃亡路上的风雪多么凛冽刺耳,陆乩野都为她尽数将其挡住,让她的世界变得安静。
殷乐漪掀起睫羽,从陆乩野怀中抬眸偷偷瞧他,瞧见他一点凌厉的侧脸和眸中尚未褪去的杀意。
旁人见了陆乩野如此,恐怕都要吓得退避三舍,再惊呼一句果然是“玉面修罗郎”,人如其名。
可殷乐漪的心中却丝毫没有没有恐惧,反而被一股莫名的安心填满心口。
她从前分明无比的惧怕陆乩野,然而那些对他的惧怕不知在什么时候,竟慢慢的就淡了散了。
他们穿过平地,越进雪林,视野不再是一览无余。
陆乩野凭借对地势的熟悉以密林做掩护,很快让敌军迷失在林中,带着殷乐漪从追捕中脱身。
殷乐漪从陆乩野胸口仰起小脸,“陆欺,我们现在如何回去?”
陆乩野摇了摇头,“宁王的人跟丢了我们必会回去禀告,他们料想我们要回魏国大营,便会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布上重重关卡,我们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殷乐漪拿出舆图细细查看地势,想寻一条未被敌军察觉的隐蔽之路,又听陆乩野道:“你不用看了,这里从前是晋国的地界,你觉得那些晋国士兵对此处的了解会比我们少吗?”
殷乐漪被说服,“可不回魏国军营我们又能去何处?那些追兵不会贸然放过我们。”
两军对战,敌军的人闯入对方的布防范畴内,此事可大不可小,即便是刨地三尺对方也必定会将他们两人找出来。
陆乩野接过她手中的舆图瞥了几眼,又仰头扫视四周,见远处隐有炊烟升空,便驾马往那处而去。
“我要是没记错,再往前二十里地有个村落,我们先去安顿下来再从长计划。”
殷乐漪颔了颔首,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冬日昼短夜长,天光肉眼可见的越来越黯,幸而他们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那座村落。
殷乐漪初时还担心陆乩野身上魏军的甲胄太过显眼,若是被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必然会暴露。可到了村子后才发现,这村子竟空荡极了。
像是瞧出了她的不解,陆乩野为她解释道:“此地离宁王和我们交战的距离太近,老百姓怕被战事波及自然要离开此地。”
这座村子看上去虽不十分富庶,但沿途修缮的房屋却并不少,可见这村子人丁兴旺,却因宁王挑起的战争变成了一座荒废的村落。
他们两人骑着马在村子里行了一段路,未寻到可以落脚的客栈,殷乐漪眼尖瞥见了一户点着灯的人家,提议道:“不如,我去借宿?”
陆乩野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一眼,“你去?”
他怎能让公主殿下去向百姓借宿,陆乩野翻身下马,“还是我去罢。”
殷乐漪下马拉住他的衣袖,“你穿着魏军的甲胄,人家一见你便会吓得关上门。”
她不由分说的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前,轻轻敲了几声后,等了片刻,听见里面传出女子警惕的问询声:“是谁?”
殷乐漪早已想好了措辞,“叨扰娘子,我深夜途径此村委实寻不到住处,见着娘子家中亮着烛火,便冒昧想求娘子寻个方便,可否让我在娘子家中借住一宿?”
她一口嗓音如珠玉落盘,带着少女独有的清丽温柔,悦耳动人的紧。
门开出了一条缝,院中的人见门外当真站着个纤弱的女娇娥,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门又拉开了些许。
里面的妇人走出来,“家中简陋,小娘子要是不嫌弃便进来吧……”
殷乐漪道了多谢,又要行礼,妇人忙摆手道:“我就是个粗妇,小娘子不用对我行这些礼!快些进来就是,外面天寒地冻的莫要冷着你!”
妇人说完便瞧见不远处还立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见他身上穿着甲胄,果然便害怕起来,“……他是和你一起借宿的人?”
殷乐漪安抚道:“娘子莫要惊慌,他不过是换上了士兵的甲胄,只为我们沿途过关顺利些。”
战火一起,百姓们见了当兵的便要畏惧三分,便是赶路途径各州郡城镇盘查,也只会将他们速速放行,比普通百姓的身份的确是要方便许多。
但妇人面上仍有几分迟疑,殷乐漪便又道:“还请娘子通融一二。”
妇人见殷乐漪一个娇滴滴的女娇娥,细看又生了副万里挑一的花容月貌。同为女子,若放她一个人在这寒天雪地里过夜,她也于心不忍。
“罢了,你们进来吧。”
“多谢娘子通融。”
殷乐漪示意陆乩野,陆乩野牵着乌云,和殷乐漪一前一后的进门,用只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量道:“公主聪颖。”
他这一声夸赞,让殷乐漪心跳没来由的漏了一拍,又很快被妇人引起注意,“家中院小,只一间客房……”
妇人打开客房门,进去点了灯,又瞧了瞧院子里站着的陆乩野和殷乐漪,只觉这二人哪儿哪儿都登对,一看便是对少年夫妻。
“不过你们夫妻二人同住一间,倒也合适。”
殷乐漪闻言一愣,还未及反驳,陆乩野便比她先一步接过话茬:“夫人说的是,我们夫妻二人能住同一间便是极好的了。”
殷乐漪朝陆乩野看去,见他眸中噙笑,神态自若,信手拈来的谎话被他讲出来倒像是真的。
妇人笑着点点头,麻利的为他们收拾好客房后,又热心肠的要去为他们打热水。
殷乐漪忙不迭道:“娘子不必劳烦。”
这妇人是个热心肠,见殷乐漪生得十分可人,看见她便欢喜的紧,“小娘子都爱干净,
不用热水擦身晚上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
她这话确是说到殷乐漪的心坎上,她这一日又是爬雪山又是挖尸骨,她自己都有些嫌自己。
“我去罢。”陆乩野忽然开口,“劳烦夫人替我指一指方位。”
妇人给陆乩野指了方位后他便走出客房,妇人又坐下来,“小娘子,你这夫君倒还算体贴。”
陆乩野应承了谎,殷乐漪便也只得替他圆谎,轻轻点了点头。
妇人便继续和殷乐漪唠家常,其间陆乩野陆陆续续提着木桶进来为浴桶注满水。
妇人讲道自己夫家姓吴,村子里之所以人烟稀少,乃是因为年轻力壮的人家大多都带着一家老小避战祸走了,剩些年迈无后的老人没有离开的能力,只得留在村子里。
而吴娘子因夫君在鄯州城中当差,便不得不留在此处候她夫君。
殷乐漪问道:“娘子的夫君既然在鄯州城里,娘子为何不去鄯州城?”
“小娘子有所不知,那鄯州城被宁王把控着,进出都不是易事。我夫君也来信跟我说,城中局势比外面更严峻,让我安心待在家中等他。”
吴娘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不知何时我们夫妻二人才能像你们一样团聚……”
殷乐漪听得心中发堵,皇叔的一己之私害的不止是晋国无辜的将士,连吴娘子这样善心之人也被迫和夫君生离。
她握住吴娘子的手,轻声道:“等战事结束,娘子便能和夫君团聚了。”
“是啊,只希望这战事快些结束罢!”
吴娘子长叹,“从前晋魏两国打仗,我们这些百姓日日都不得安生,好不容易等到战事停了本以为能过个安生日子,没想到又开始打起仗来了!”
“我虽然是晋国人,但说到底这天下姓殷还是姓赫连都和我这等平头百姓无关……我只求个夫妻团圆,莫要三天两头的再打仗,让我和我夫君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便好!”
殷乐漪没有答话,只轻轻颔首应声。
陆乩野提来最后两桶水注满浴桶,听见吴娘子忽然惊疑道:“小娘子,你这脸怎么伤了?”
陆乩野放下木桶走过去,吴娘子一手捧着殷乐漪的脸,一手将她掉落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她右颊上一道干涸的血痂。
吴娘子看向陆乩野,语气十分不满:“这么漂亮的娘子,你竟然让她跟着你脸上受了伤,你这夫君是怎么当的?”
殷乐漪的发髻早就被风雪吹得凌乱,脸上的伤被鬓发遮住。
陆乩野不曾瞧见,更不曾知晓,因她而被莫名指责,反让她有些窘迫。
而陆乩野也不反驳吴娘子的话,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吴夫人教训的是,的确是我这个夫君未能尽责。”
殷乐漪只觉被他盯着的那处伤口,莫名的有些发烫起来,便垂下了睫羽,避开他的视线。
吴娘子又去从家中翻出了外伤药来,嘱咐了殷乐漪几句后,又帮着殷乐漪旁敲侧击的说了几句要陆乩野待她体贴的话后,便去歇息了。
屋里瞬间便静了下来,殷乐漪和陆乩野对坐着。
谁都不曾说话,但陆乩野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强烈到让她无法忽视。
她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氛围,便起身道:“我先去沐浴……”
“脸是什么时候伤的?”陆乩野拉住她的手,“是在山上还是我们被追捕的时候?”
被追捕时陆乩野一直倾力保护她,他绝不可能让殷乐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
不待殷乐漪回答,陆乩野便有了决断,“是在山上,我没来之前?”
殷乐漪的脸的确是在陆乩野没来之前,被宁王麾下的士兵用箭伤的。虽然伤在脸上很是明显,但这只不过是一点小伤,殷乐漪自己都不在意,她不知陆乩野为何这么执着问清。
“只是小伤而已。”
伤不致命,却让陆乩野感到十分的愤怒。
他若是一早知道那几个人伤了殷乐漪的脸,他绝不会那么轻易的一枪|刺穿他们的脖子,他一定会留着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千倍百倍的还回来,死也不得全尸。
然愤怒之余,陆乩野更是自责没能早一些赶到护着殷乐漪,否则她又怎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小伤?”陆乩野将殷乐漪拉到自己腿上坐下,目光阴沉的打量那道血痂,“再往下几寸伤的就是你的脖子。”
尖锐的利器若划破她脆弱的颈,她顷刻就会没了生息。
陆乩野越想便越后怕,心中嗜杀的念头更是遏制不住的叫嚣。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怎么能伤她,又怎敢伤她。
他停留在伤口上的目光越发的阴冷,殷乐漪敏感的察觉到陆乩野情绪的变化。
她虽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在意她受伤,但从陆乩野的只言片语中,她能感受到陆乩野是在忧心她。
他们二人独处时少有平和温情的时刻,殷乐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道:“只是脸,没有伤到脖子。陆欺你……”
她顿了顿,有些扭捏的小声开口:“你不用担心我。”
屋中烛火算不得明亮,少女被陆乩野抱坐在腿上,昏黄又朦胧的烛光印出她温顺眉眼,殊色娇容,微乱的云鬓将她衬得楚楚可怜,雪腮上添一道血痕更显得她像一朵受了磋磨的娇花。
落难美人更让人心生怜惜。
但这一份怜惜止不住陆乩野心中嗜杀的念头,他捧低殷乐漪的脸颊,薄唇覆上那道血痕。
殷乐漪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怔住,紧接着便又感觉一股湿热的气息缠绕上来,带着不容她反抗的力道,吮吸舔吻探入又破开。
像是要抚平她的伤痕,又像是要钻进去和她血肉融为一体。
殷乐漪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陆乩野在吻她脸上的伤痕。
可这个吻又古怪的算不得吻,更像是陆乩野在通过这个吻在克制着什么东西。
殷乐漪有些想躲开陆乩野,被陆乩野察觉到意图后,锁在她腰肢上的力道变得更重。
殷乐漪不知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茫然无措的很,“陆欺,你怎么了?”
陆乩野掀起眼帘,眼眸如化不开的浓墨,黑沉沉的携裹着浓厚的杀意。
殷乐漪霎时惧怕起来,以为陆乩野的杀意是冲她而来。
却听他沉哑着嗓音开口:“我忍不住杀念。”
“漪漪,别躲我。”
第85章 交心“漪漪,这是你勾我的。”(修+……
烛光摇曳,泛黄的墙面上朦胧的映着少男拥着少女的身影。
一室寂静,只偶有几声少年粗重的呼吸声,他声线压得极低极沉,竭力压制着心中蠢蠢欲动的杀念。
殷乐漪便不敢再躲开陆乩野,只能由着陆乩野抱着自己,将一个面颊吻延缓的无比漫长。
她不知该如何才能忽略掉颊边的触感,眼神恍惚的望着一旁的昏黄的蜡烛,见那烛花在蜡油里炸的呲呲作响,蜡油从烛台里溢出来,连串滴落在地面,凝结出一滩烛泪。
陆乩野这才肯暂且抽身放过她,陆乩野抬眸窥见她的眼,里面印满烛光,照清她盈盈水眸中的迷惘。
她不解他为何如此。
陆乩野沙哑着声问:“害怕吗?”
他眼底的杀意还未褪尽,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骇人的气息,令人望而生畏。
殷乐漪又怎会不怕,可比起害怕她更想知道陆乩野为什么会这样,“陆欺,你为何会如此?”
她脸上的那道血色被陆乩野舐吻的干净,留一块吻痕落在雪腮上,红艳如花,极是漂亮。
陆乩野探手抚摸他吻出的这朵花,急促的吐息渐渐变得平稳下来,却并不回答殷乐漪的问话。
殷乐漪便忆起陆乩野曾经杀人时的模样,他每一次杀人时都像是变了一个人,越杀越欢,将杀人当做乐事,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她初时只觉陆乩野嗜杀是他天性残暴,麻木不仁,但她现在又莫名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少女柔声细语的问陆乩野,一张娇颜乖顺的任他抚摸着,柔情似水的双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望着他,里面干净无瑕的颜色将他内心的阴暗,衬得更有些见不得光。
陆乩野忽然便有些不敢直视殷乐漪的眼。
他将她的身子按倒进怀中,问她:“还记得我上回给你讲的小儿郎的故事吗?”
“记得。”殷乐漪的下巴搭在陆乩野的肩膀上,“小儿郎有一个很疼爱他的父亲。”
“嗯。”陆乩野掌心摩挲着她柔软的后颈,漫不经心地道:“后来小儿郎的父亲被污蔑成通敌叛国的奸臣,小儿郎亲眼看着父亲被尸首分离,又目睹了母亲吊死在自己眼前。”
“短短一夜间,小儿郎满门都被屠杀。”
殷乐漪听得心惊肉跳,瞬间联想到陆乩野皇嗣身份被公之于众前,他罪臣之子的身份在满都城传的风言风语。
兵部侍郎萧闰因通敌叛国被全族尽灭,但按陆乩野的话,萧闰便没有通敌叛国,他是冤死的,萧家阖府上下的人也是被冤杀的。
难怪陆乩野身为魏国皇子,却想搅动风云覆灭魏国的朝纲。
他年幼时目睹了父亲因污蔑惨死,满门被屠杀,这样惨痛的事情发生在幼小的陆乩野身上,定是给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他又怎能如健全的常人一般长大,他又怎会对这个毁了他人生的国家抱有温情。
原来这便是他性子极端,嗜杀背后的真相。
可陆乩野选择的复仇方式在殷乐漪看来,还是有些太过极端。
她轻声道:“小儿郎的父亲含冤而死,死前必定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洗刷身上的冤屈。”
少有不重风骨的文臣,她不明白陆乩野为何不选择查清此案,还他父亲一个清白。
“公道?”陆乩野也将下巴搭在少女的肩头,眼眸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涌出阴森的杀意,“若污蔑他的人是明堂上高坐的九五之尊,又何谈公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要臣死,臣又如何能洗清身上的冤罪。
殷乐漪心中更为震惊,若是魏宣帝故意污蔑害死萧家满门,即便她不知魏宣帝为何如此,但只要她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到陆乩野的位置,夹在生父和养父的仇恨之中,那滋味只要想一想她便觉得无比煎熬。
殷乐漪不知陆乩野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所做一切皆为复仇,魏宣帝恐怕也逃不出他的算计。
可魏宣帝毕竟是他的生父,他若为了养父和萧家满门去手刃他的生父,在殷乐漪看来这对陆乩野而言根本不是复仇,而是另一种惩罚。
殷乐漪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杀了仇人会让小儿郎快活吗?”
杀了他不会让小儿郎快活。“陆乩野托抱起少女的身子,走向热雾升腾的浴桶,“杀人不过头点地,小儿郎不会就这么便宜他,小儿郎要让他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可是……”殷乐漪欲言又止,“可是他毕竟是小儿郎的父亲啊……”
“陆乩野嗤之以鼻,“教养小儿郎长大的才是他的父亲。”
萧闰才是他的父亲,那个陆乩野记忆中永远温润仁善的男子,是他将没有半分亲缘的陆乩野抚养长大,教他习字,授他书画,待陆乩野如亲子。
然而魏宣帝却为了一己之私,将陆乩野的父亲污蔑害死,他的萧家没了,他便要千倍万倍的从魏宣帝身上讨回来。
魏宣帝最重皇权,陆乩野便要夺他的皇权,毁他的社稷,再让他亲手将他的子嗣妃嫔一个个送上黄泉路。
陆乩野已然做到了,滟嫔、赫连鸿、赫连娉婷,哪一个不是魏宣帝亲手送上绝路的?
陆乩野的复仇之路已经走完了一大半,他的眼前已经浮现出魏宣帝最后的结局。
思及此,他的心情也变得愉悦了几分,将怀中的殷乐漪放回地上,见她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中皆是不忍和心疼。
陆乩野并不想借往事换取殷乐漪的恻隐之心,若非殷乐漪主动问起,他或许还会一直隐瞒下去。
但被她一双美目怜惜的凝望着,陆乩野忽而觉着这样也不错,他勾唇轻笑:“何须介怀?不过是个俗套的故事。”
父母双亡,身世坎坷,背负血仇,搅乱家国,倾覆朝纲。
这里面的桩桩件件分明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却能被他这般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个俗套故事。
殷乐漪忽然便有些懂了陆乩野性子中的凉薄为何而来,他若当真是个至真至纯的性子,他或许早就被血海深仇折磨的不成人形,又怎能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可陆乩野若当真凉薄至极,他又怎会因养父一事蛰伏这么多年,只为复仇。
陆乩野,他当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
冷漠凉薄是他,嗜杀残忍是他,为养父筹谋多年报仇也是他。
殷乐漪凝视陆乩野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
领口的系带被陆乩野修长的指扯下,他接过殷乐漪脱下的斗篷随手为她放到一旁,又勾住她齐胸襦裙上的束带,正要扯下被她按住手。
“你作何?”
殷乐漪回神,柔声轻问,陆乩野面不改色道:“自然是伺候公主沐浴。”
这客房中既无隔断又无屏风,所有陈设都一览无余。
吴娘子将他们两人当做夫妻,便是共浴也无伤大雅,可殷乐漪又怎敢真的当着陆乩野的面赤身沐浴。
见她踌躇,陆乩野倒也不催促,只伸手拨弄一下浴桶中的水,“我亲自为公主打来热水,眼下水温正好,再过一会儿便要凉了。”
这浴桶里的水确是他一桶一桶注满的,殷乐漪伸手指了指客房的另一边,“你过去,不准看。”
陆乩野明知故问:“不用我伺候?”
殷乐漪嗔怪的看他,又将他推到客房尽头处的床榻上,见上面放着吴娘子为他们准备的衣裳,便从里面拿起一条墨色腰带系住他双眸。
陆乩野没有反抗,“殷姮,你也对我太提防了些。”
殷乐漪小声:“这算什么,我都还未将你手脚全绑起来。”
“哦?”陆乩野饶有兴致地道:“我竟不知你还想如此待我。”
实在是陆乩野有太多前科,在男女之事上她不得不防他。
绑好之后,殷乐漪又扶着他肩膀让他靠在软枕上,“陆欺,我们君子协定。”
陆乩野笑声:“依你。”
殷乐漪这才拿起床榻上另一套女装,重新走回浴桶前,宽衣解带。
浑然不知她亲手为陆乩野束在眼上的衣带,根本未将陆乩野的视线遮挡住。
蜡烛燃尽了一支,屋内光亮变得更为黯淡。
少女褪下身上厚重的裙衫,展露出莹白的身子,昏黄的烛火在她玉体上落下深浅不一的光影,让她变得朦胧,好似那雾中的一朵花,抓着少年的视线,勾着少年的心弦,让他对她渴求不已。
少女将包裹着身子最后一处的小衣也解下,又有些羞赧的很快将及腰的青丝拨弄在胸前掩住春色。
但她身段出落的极是曼妙,抬高玉足走进浴桶之时,身子玲珑有致的弧线尽数落入少年的眼中。
入浴美人,活色生香,她的举手投足皆是对陆乩野的引诱。
偏偏她自己毫无所察,用陆乩野为她打来的热水浇洗着自己莹白的身子,连绵的水珠滑过她的肌肤,顺着她的玉颈滚过锁骨又没入雪白的沟壑之中。
她动作轻柔,像是极怕惊动到陆乩野,一双被水气氤氲的湿润眼眸,却又不偏不倚的落在陆乩野的身上。
她自然是不曾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陆乩野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性子相较心思深沉的陆乩野还是太过天真了些,理所应当的认为陆乩野遵循着他们之间的君子协定。
许是今夜陆乩野与她交了心,吐露了他从前之事,而他现在又看不见她,殷乐漪便遵从了一次自己的内心,望向陆乩野的目光不再遮掩。
这目光之中有心疼,有怜悯,更有不忍和一丝无法藏掖的柔情。
复杂的情愫都饱含在这一眼之中,旁人都不一定能读懂这一眼的含义,可陆乩野多了解殷乐漪,她但凡对他吐露一丝的温
情,他便能解读她的心。
她只是不愿承认喜欢他,更不敢承认喜欢他。
只要她依旧能留在陆乩野身边,陆乩野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她的“不喜欢”。
可面对殷乐漪,陆乩野的贪欲从未停止过生长,他想要她的一切,尤其是在品尝到过她对他的那一丝喜欢,给他带来的极致愉悦后,他又怎能甘心回到从前,和殷乐漪做一对不问真心的假鸳鸯。
他不甘心,更不愿意。
陆乩野感觉自己那颗凉薄麻木的心,就像被她那双柔荑握在了,她的一点退却和拒绝,便能轻易将他的心折腾的尽是疮痍。
心高气傲如陆乩野,他何曾将这世间的人与事放进过眼中。
可独独一个殷乐漪,独独是她芙蕊公主,他若此生都得不到她的喜欢,陆乩野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心绪百转,露在外的模样却没有半分异状。
殷乐漪更是只觉着他当真行了一次君子之风的做派,在她沐浴时一直沉默不言,莫说是打扰她,就连身体都一直维持着由她摆弄出的姿势。
殷乐漪不敢多耽搁,洗净了身子擦拭干水珠后,便匆匆换上了吴娘子为她准备的干净衣衫,走回到床榻边。
一抹墨色还原封不动的遮着少年的双目,将他凌厉摄人的眉眼挡住,高束的白发搭在他胸膛,白与墨两色相衬在一处,竟又将他这张脸衬出几分俊美的妖冶。
殷乐漪不敢多看,伸手为他解开遮目的衣带。
她沐浴之后身上还带着水汽,馥郁的体香也被冲淡些许,轻柔的香气似有若无的拂过陆乩野的鼻尖,眼前的遮挡被取下,少女出水芙蕖般的绝色容颜,便近在他眼前。
“好了。”
殷乐漪望着他,湿润的眼里再也寻不见那一丝柔情。
陆乩野微垂眼帘,将眼底翻涌的情欲贪婪都掩下,起身走到浴桶前,有些烦躁的解开身上的盔甲。
殷乐漪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忙躲进被褥里遮住自己,“陆欺,那里面的水我才洗过……”
不但洗过,水也凉了不少。
陆乩野跨入浴桶里坐下,水中残留的热意更让他燥热,见不远处的少女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语气不明的道:“殷姮,我不似你那般羞涩,你想看便看。”
殷乐漪怎么可能会去看他沐浴,当下声音更是羞赧:“……水是我洗过的。”
“你洗过的那便是美人浴了。”陆乩野不见嫌弃,声线里反倒还多了几分沉哑,“若下回你能邀我共浴便更好了。”
藏在被褥下的殷乐漪早已面红耳赤,光是陆乩野用她沐浴过的水净身这一件事就让她羞赧无比,心跳如擂,偏偏他还有心思调侃她。
她抿着唇瓣不再搭他的话,掌心按住自己砰砰跳动的心口,阖上眼只当自己不知晓陆乩野的所作所为。
夜已深,但殷乐漪辗转了一会儿却还是无法入眠。
究其原由,一半是因用她洗过的水正在擦身的陆乩野,还有一半是因陆乩野所行之事。
和陆乩野敞开心扉交谈后,她便大概能猜到陆乩野在和宁王首战之中故意失踪的原因。
魏军失去主将,而陆乩野的存在又是无可替代的,时日一长,军心涣散是迟早的事。
届时群龙无首,宁王便能轻易击破魏军三十万大军,直捣魏国都城。
陆乩野想借宁王之手攻破魏国江山,搅乱魏国的社稷,以点燃战火的方式实施他的复仇。
多么疯狂的谋划,以一国陪葬,拿天下苍生做赌注。
这世间除了陆乩野外,恐怕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为复仇疯魔至此的人。
床榻边忽然往下一陷,殷乐漪翻身拉下被子,见陆乩野举着烛台上了床榻。
四目相对,殷乐漪眼中闪过挣扎,还是将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没有指责陆乩野残忍的立场,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若她在年幼时经历了陆乩野身上发生之事,她也必定不是现在的模样。
陆乩野从容地上了床榻,这客房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能落脚之地,还是冬日,加上殷乐漪脑海里千愁万绪,心中的男女大防便也淡了。
她见陆乩野正要熄灭蜡烛,下意识开口:“你夜里不点灯不是睡不着吗?”
说完又觉自己这句话似乎有些逾矩,忙背过身去阖上了眼帘,便没有瞧见陆乩野微怔的神色。
陆乩野从未对她提及过自己临睡的习惯,她不知何时知晓的,还放在了心中,陆乩野又怎能不动容。
他无声地凝视了片刻少女的背影,随后熄灭蜡烛,将最后一丝光亮亲手掐灭。
他躺倒在软枕上,在黑暗里探手寻到少女的身子,将其拥入怀中,“与你同枕而眠,我便不需要点灯。”
殷乐漪闻言睫羽轻颤,唇瓣翕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一室黑暗中,两具身子紧密相贴,他们的呼吸声都好似缠绕在了一处。
殷乐漪穿戴齐整,陆乩野却只着亵衣,胸膛却滚烫似火,殷乐漪被他紧拥着,身子便像是要被他的体温融化。
“陆欺,你一定要抱着我睡吗?”少女细声细气,语气难辨。
“嗯。”陆乩野声沉如水,“不抱着你睡,我便会想要对你做些别的事。”
他轻佻露骨的话,将殷乐漪一腔的愁绪都扰乱,却不敢在他怀中轻举妄动,只得又添几分防备之心:“你只准抱我。”
陆乩野喉间泄出一声轻笑,“只抱你。”
一语双关,殷乐漪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他占了便宜,却又不想在这深夜和他做口舌之争,忍着羞赧岔开话锋:“我们明日怎么办?”
陆乩野听出她语气里掩着的倦怠,垂首在她馨香的发心处落下一吻,“安心睡罢,万事有我。”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是有着抚慰殷乐漪的魔力,让她真的能暂时抛却那些烦恼,阖上眼睛安心睡去。
一夜无梦到天明。
翌日,殷乐漪是被院中的鸡鸣声吵醒的。
她刚从沉睡中苏醒,脑子还是迷糊的,从被褥里起身时忘记身侧还躺着个少年郎君,腿不慎碰到了对方,软绵无力的身子便忽然被一把掐住。
力道重的殷乐漪嘤咛了一声,残存的睡意顷刻便消散,她精致眉眼都蹙起,“你做什么?”
“别动。”
陆乩野的声线中带着晨起的沙哑,比平时还要低沉。
殷乐漪看向陆乩野,见他眸中不知何时盛满了情动,眸色黑沉的像是要将她都吸入。
少女的细腰被陆乩野用力箍着按在下腹处,陆乩野盯着她尚且懵懂的脸,“瞧瞧你干的好事。”
殷乐漪反应过来霎时面生绯色,无措的辩驳:“分明是你自己……和我有什么干系?”
陆乩野的呼吸拂过她的雪腮,“殷姮,是你先引诱我的。”
殷乐漪无辜,“我不曾……陆欺你莫要冤枉我,方才我也只是无意的……”
“谁跟你说方才。”陆乩野垂首,与殷乐漪额心相抵,“你昨夜就在引诱我。”
殷乐漪只觉荒谬,“我哪里有?你污蔑我!”
“我污蔑你?”陆乩野慢条斯理,“你嘴上说着不准我看你沐浴,给我遮目的衣带却是歪斜的,让我看着你宽衣解带,不着寸缕的沐浴净身,这不是引诱是什么?”
殷乐漪这才知晓自己昨夜那一番举动竟全是无用功,娇颜红到仿佛快要滴血,“你、你分明看见了却不知道避讳……”
“我为何要避讳?”陆乩野肆无忌惮,“倾慕之人在我眼前沐浴,我自然要好好欣赏。”
殷乐漪赌气,身子在陆乩野怀中挣扎的厉害,不知碰到陆乩野何处,听见他闷哼一声,腰肢被他大掌立时握得更紧。
陆乩野视线紧锁在她面上,哑声道:“漪漪,这是你勾我的。”
第86章 罢手“我不会对你罢手。”
屋门被敲响,吴娘子爽朗的声音传进客房内。
“小娘子,我做好了早饭!你和你夫君醒了便赶快同我出来用一些吧……”
屋内的殷乐漪还同陆乩野在床榻上博弈着,殷乐漪面颊绯红的被
陆乩野按在怀中,两人身上盖着的被褥凌乱无比,少女一只玉足隐约可见的被陆乩野握在手里,也不知底下的两具身子究竟纠缠成了什么样子。
殷乐漪掩着羞赧,应答吴娘子:“……多谢吴娘子,我们马上便来。”
吴娘子欸声说好,便又从他们门前离开。
殷乐漪双腕抵在陆乩野胸膛,“陆欺你快松开我的脚……”
陆乩野恍若未闻,把玩着掌中玲珑的玉足,只觉细腻小巧的紧,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的在上面游走摩挲,在殷乐漪肌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她自小习舞,身子柔软的紧,即便被陆乩野摆弄着玉足的姿势十分别扭,她也仍受得住。
可这姿势实在太过不雅,殷乐漪羞耻的连耳垂都红透,眸中泛出水雾,“你到底想如何……”
陆乩野这才将视线又落回到殷乐漪面上,见她雪腮红艳的如上了胭脂,十分的娇俏,但神情却无比的羞愤,便知自己弄得有些过火。
陆乩野松开她的玉足,又将她按进怀中,与她柔软的身子紧密相贴,“自然是想和你行鱼水之欢,共赴极乐。”
他答得如此坦然,更让殷乐漪羞涩难当,恨不能立刻抽身逃之夭夭,“……不行。”
且不论这是在别人家中,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怎能和陆乩野在床笫之间白日厮混。
陆乩野心知她不愿,但亲耳听到她拒绝,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快。
但陆乩野已然做不到如从前一般强她迫她,她不愿意,他便只得忍耐自身。
陆乩野握着殷乐漪的腰肢,将头埋进她胸脯,哑声道:“那你就乖乖的别动。”
少女最敏感之地被他肆无忌惮的触碰,霎时面上更为滚烫,想将陆乩野的头推开,与他紧贴的身子却又能感受到他腰腹下的蠢蠢欲动。
她害怕自己再激烈的反抗下去,恐怕只会让陆乩野愈演愈烈,到时更加难以收场。
殷乐漪只得轻咬住唇瓣一动不动,尽量忽略胸脯处传来的感觉。
陆乩野搂着少女调整自己的吐息,一呼一吸间鼻尖盈满少女身上的幽香。偏她这处又生得极为绵软,便是隔着衣衫埋着,竟也能抚平陆乩野体内的几分躁动,连心都好似因她而变得柔软。
殷乐漪感觉自己都快要僵了,陆乩野这才缓缓从她胸口抬起头,眸色沉如浓墨,满是压抑之色,一看便知他忍得极是辛苦。
殷乐漪心跳如擂,有些不敢和这样的陆乩野对视,从他怀中挣开后,便逃也似的下了床榻,穿上鞋匆匆离开客房。
她昨夜睡下时便穿戴齐整,只一头及腰青丝披散着有些不像样,在院中遇上吴娘子,对方见她如此,便主动将她拉到房中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这一来一回,两人回到前厅时,陆乩野竟已穿戴齐整在此处候着他们了。
吴娘子热情的招呼他们入座,三人便一同用起了早饭。
自战事起后,吴娘子便一人独守着这座院子,今日家中多了两人陪伴她,她分外的开心。
“小娘子,昨日忘了问,你夫家姓什么?你们夫妻二人又要到何处去啊?”
殷乐漪被问住,她的姓氏乃是晋国的国姓,说出来便会让人知晓她的身份。
陆乩野面不改色的替她接过话茬,“鄙人姓萧。我与娘子本是想去鄯州探亲的,不巧遇上战事,便又只能打道回府。”
一提起战事吴娘子便感同身受,唉声叹息:“这该死的战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殷乐漪安静的喝着热粥,没有答话。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稚气的高喊:“吴婶子……”
“来了——”吴娘子忙坐起来,对他们两人道:“你们慢吃,我去看看!”
吴娘子风风火火的跑出去,殷乐漪垂着睫羽,对陆乩野道:“我们今日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宁王的人追查过来,吴娘子村子里的人恐怕都要受我们拖累。”
陆乩野颔首,见她微垂着颈子不敢看自己,便以为她还在为几刻前的事羞恼,心中好笑。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劈柴的声音。
殷乐漪仰起小脸和陆乩野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院外,见吴娘子正举着斧头费力的劈着干柴。
吴娘子仰头一瞧,见小夫妻俩齐齐望着她,忙道:“隔壁家一老一小的干柴都用完了,方才来找我借干柴,我匀一些给他们不妨事,你们快去用早饭!”
陆乩野走过去接过吴娘子手中的斧头,“夫人收留我们夫妻二人一宿,这些活计便让我来罢,也算是报答夫人的收留之恩。”
吴娘子一妇人干这等力气活计实在是力不从心,便也不推脱,笑着说:“那就有劳你了!”
眼看着吴娘子又要去忙别的活计,殷乐漪也主动上前,“吴娘子,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小娘子你就好好歇着吧!”吴娘子忙摆手,“我家的干柴往日都是我家那口子劈好的给我留在院中,现在他回不来,你郎君能为我劈些干柴就是给我帮了大忙啊!”
吴娘子纯良质朴,说什么也不要殷乐漪帮忙,殷乐漪便只得站在屋檐下,看陆乩野劈柴。
她本以为此事对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看了一会儿后却骤然发现他似乎并不擅长这事。
一根完好的木桩被他砍的大小不一,全然不似那些之前坎好的干柴般均匀。
她目光不加遮掩,陆乩野便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看来。
少女身着粗布衣裙,青丝挽成妇人髻,未施粉黛的面容清丽脱俗,望着陆乩野的一双柔情眸中含着笑容。
殷乐漪对陆乩野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屈指可数里的笑容又大多并不是出自她的真心。
她的衣着和笑容都令陆乩野有一瞬的恍惚,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少年夫妻,年幼的娘子因她的郎君不善劳作而感到新奇,便站在屋檐下悄悄的笑话他。
陆乩野唇角情不自禁翘起,“有这么好笑吗?”
被他察觉,殷乐漪忙敛了笑意,“我只是在想,这世间竟也有陆少将军不擅长之事。”
她一句陆少将军,便将陆乩野脑海中的幻想尽数打破。
再看眼前的殷乐漪,即便身着再朴素不过的衣裙,也难掩她身上自小便被浸养出的高雅气质。
她不是村妇,陆乩野亦不是这村中樵夫。
正如他拿惯了刀枪剑戟的双手,杀敌能游刃有余,换成斧头后,却无法驾轻就熟的做普通百姓会做之事。
陆乩野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我从未砍过柴,自然不擅长。”
殷乐漪敏感的察觉到陆乩野情绪的变化,但她不知原因,便只能顺着他说:“你是高门出身,又怎会做这样的粗活。”
她到陆乩野身侧,乖巧的将他劈好的干柴拾起,抱到一旁的干柴堆里放好,回首时,视线不期撞入陆乩野的黑眸中。
他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眸色沉沉,如一方化不开的浓厚稠墨,晦涩难解,让殷乐漪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你为何这样看我?”
陆乩野语气不明:“我只是在想,你若不是殷姮,我
亦不是陆欺,你我二人如今对面而立又该是什么样的身份。”
殷乐漪神情微滞,而陆乩野却好似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继续他手里的动作。
何其可笑,他本是个对假如之说嗤之以鼻的人,但一旦面对殷乐漪,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打破陆乩野的原则,将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可世间没有假如,便是他权倾大魏,自诩无所不能,也改变不了不争的事实。
谁也不曾再说话,两人各自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借着平静掩盖他们各自心中的翻江倒海。
陆乩野帮着吴娘子将剩下的柴砍完,吴娘子走到院中捆了几把后,劳烦陆乩野为其送到隔壁的院子里。
陆乩野提着几捆柴走出院子,殷乐漪安静的跟在陆乩野身后,吴娘子在后面见这场面,不由得打趣道:“陆娘子,你还真是一步都离不开你郎君啊……”
殷乐漪窘迫的笑笑,见陆乩野步子迈得快,心想他定是没听见,否则又要徒生尴尬。
隔壁是座有些破旧的茅草屋,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年迈老人的咳嗽声,院中有个男童正在为其生火熬药。
他见有人为他送来干柴,连忙小跑着过来道谢,又抱起干柴进到茅草屋内,往快要燃尽的火炉子里添了干柴,屋中虽有了些许热气,但烧出的烟尘极为难闻,殷乐漪站在门边也不能幸免。
她喃喃:“我还以为他要干柴是用来做饭的。”
陆乩野瞥了眼一旁的药罐,“平民百姓家是用不起炭火的。”
殷乐漪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里面的药材全是细碎的药渣,也不知熬过多少回。
想必便是吴娘子口中其中的一家年迈幼小,无法从村子里逃走去避战乱的人家。
殷乐漪往发髻上摸了摸,摸到一支珠钗,想放到这家人门口,便听见陆乩野道:“你给他们也无用,这村子里的大夫恐怕早就避祸去了。”
有钱也买不到药材,请不来看病的大夫。
殷乐漪顿了顿,还是将珠钗放下了。
他们折返回吴娘子家的途中,有一条覆满雪的路坡。
陆乩野往下走时,在他身后的殷乐漪身量便刚好与他齐平。
殷乐漪忽然叫住他:“陆欺,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罢。”
陆乩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见殷乐漪眼神温柔似水的望着他,“你昨夜向我倾述你的过去,告诉我你的筹谋和打算,我想了许久,发现你我二人想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
陆乩野眉心蹙起,“有何不同?”
“你想借宁王的手挑起战火让魏国动荡,但我却想平息战火。”
“为何?”陆乩野质问,“你难道不想灭了魏国,替你的大晋复国吗?”
“我自然是想的,可从我被你带出晋国皇宫的那一刻开始,我所见到的便与我所想的截然不同。”殷乐漪指掐掌心,“我一直以为晋国是因魏国而亡,可在魏国铁骑侵略晋国之前,我的国家便早就是千疮百孔……”
“晋国的百姓们过着水生火热的日子,而我这个公主却不知人间疾苦,不知战火起白骨枯,不知子民食不果腹。每日只知风花雪月,发髻要梳何式样,罗裙要绣何花样……”
她苦笑着说出自己从前所行之事,两行清泪从她颊边滑落,“试问一个国家有这样的皇储,又怎会不被倾覆?”
“家国大事,不是你一人之力便可以扭转乾坤的。”陆乩野走近殷乐漪,想将她拉入怀中抚慰,“但你现在有我,我可以帮你的,殷姮。”
殷乐漪却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可我的子民们并不想我复国,晋国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连绵不止的战火,而他们渴求的是安稳的生活……”
不止晋国百姓如此做想,全天下的百姓恐怕都是这样的想法。
陆乩野握住她的肩头,迫她看着自己,“你要想成大事,坐上皇位,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可我不想要牺牲!他们亦不想要战火!”殷乐漪眸中泪摇摇欲坠,“从前做晋国公主时我已亏欠他们良多,我不想再因一己之私让他们再次饱受战火之苦!”
“陆欺,你说我软弱也好,怯懦也罢……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自责的啜泣,“我可以不坐皇位,可以庸碌的过完一生,我做不到像皇叔一样为了一个皇位活得面目全非,不像一个人……”
陆乩野死死地掐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该用来跟我分道扬镳的借口。”
“……可你所行之事与我想做的截然不同,我想结束和宁王的战争,而你想覆灭魏国便只会让这战火一直燃下去。”殷乐漪喉咙泛出苦涩,“你要为你的复仇筹谋,而我也要为我的所思所想另谋出路……”
陆乩野咬牙道:“就算你我所行的路背道而驰,你我也不应就此一拍两散!”
殷乐漪柔声细语,嗓音却有些发抖,“陆欺,那你会为我放弃你筹谋多年的复仇吗?”
陆乩野斩钉截铁:“不会。”
“这便是了。”殷乐漪明眸含泪,温柔似水,“我也不会为你放弃我想做的事。所以你我二人往后只会越行越远,与其再次反目成仇,不如就此罢手,我们往后再见还能……”
“我不会对你罢手!”陆乩野目眦欲裂,“殷姮,你休想!”
殷乐漪强撑着的风轻云淡被他的怒火震碎,“陆欺,你何必对我苦苦相逼?我们即便强留在一处,日后也不会有结果!”
“那我便不要这结果!”陆乩野怒吼:“我只要你!”
殷乐漪的泪因他话里的偏执而吓得滞住,她以为自己平心静气的和陆乩野说完这番心里话,他便会迁就她理解她。
因陆乩野如今在自己面前再不是从前那样的强硬蛮横,她便险些忘了,他对她的迁就不过是源于她未触碰他的雷池。
陆乩野对她的执着超出了她的预想,陆乩野可以为她收敛锋芒,伪装平和,可前提是她不能离开他。
殷乐漪唇瓣颤抖的开口:“可是我们……我……”
她泣不成声,语不成句,泪无声地落。
面对陆乩野怒不可遏的脸庞,她将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胸膛,哭着问他:“……陆欺,你难道想叫芙蕊再杀你一次吗?”
第87章 最好我喜欢的娘子是世间最好的。
两个人背道而驰,所行所思不能殊途同归,便只会相看两厌,由爱生怖再生恨。
殷乐漪和陆乩野已经试过一回反目成仇的滋味了,他们还能变成如今缓和相处的局面已是极不易,若再重蹈覆辙,她和陆乩野的结局必定只会更加惨烈。
所以在他们关系最缓和之际分道扬镳,这是殷乐漪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可陆乩野为什么就不愿意再迁就她这一次,只要这最后一次就好。
漫天风雪之中,少女埋在陆乩野胸膛,哭声被她自己刻意压的细小,不想叫陆乩野听见。
可她越是这般倔强的强忍,那哭声便越发显得可怜。
而她的哭声,陆乩野又怎会听而不闻。
但她想与陆乩野决裂的念头太过突然,将陆乩野的心绪搅得一团乱麻,他一时之间的确没有想好该如何解决此事。
“漪漪,莫哭了。”陆乩野抑住怒火,放缓了语气对她道:“你方才的话我便当不曾听见,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他松开钳制着她的肩头,捧起她的脸,怜惜的想吻一吻她,背后这时传来吴娘子的惊疑:“送个干柴,你们夫妻怎么吵起来了?”
殷乐漪忙背过身去拭掉脸上的泪,还是被吴娘子瞧见,她忙拉过殷乐漪往自己家中走,回头责备陆乩野:“就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也没有将娘子弄哭的道理……”
陆乩野没搭腔,他此刻心绪尚未平复。
吴娘子是个热心肠,领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回到院中,一路上都在劝慰他们,夫妻吵架拌嘴乃是常有之事,切莫因小事伤了夫妻情分。
殷乐漪平复了情绪,只安静的听着吴娘子讲。陆乩野更是沉默,要了些草料喂他的乌云。
吴娘子便又是讲什么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本是一条心,有什么事夫妻俩都该和和气气的静心相谈。
但他们二人皆无什么反应,反倒是把吴娘子自己说的口干舌燥,想为自己倒碗水润润嗓,发现那壶里的水都冷得结了冰,便只得起身去灶房里烧热水。
并非是殷乐漪冷情,而是她和陆乩野本就不是夫妻,又何谈一条心?
他们的性子又更是天差地别,要行的路也是相悖的,她越往深想便越觉得此结无解,她和陆乩野注定不能同舟。
乌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向只吃军中最上乘的精料。陆乩野喂了它几把草料后它便不肯再吃,嫌弃的把头转了过去。
陆乩野蹙了蹙眉,将草料丢了回去,走回到殷乐漪面前,压低声问:“我且问你,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军营回不去,我想去鄯州。”殷乐漪斟酌道:“杀宁王。”
“你拿什么杀宁王?”陆乩野冷笑,“你是会暗杀之术还是武艺卓绝?”
一个扶风弱柳的女娇娥,恐怕还没见到宁王的面便被宁王的手下擒获了。
殷乐漪哑口无言。
其实她一早便有杀宁王的念头,擒贼先擒王,宁王是掀起战火的主谋,宁王若死,剩下的晋国将士群龙无首,自然能被轻易瓦解,这场仗便打不下去了。
但能助殷乐漪除掉宁王的人只有陆乩野,她原本也是想寻陆乩野帮她这个忙,她想着他们二人
利益目标一致,早些杀了宁王止戈,对陆乩野也是百利无害的事。
万没想到陆乩野突然对她吐露了他多年的筹备,他想借宁王之手助战火愈燃愈烈,这便将殷乐漪的计划也打乱了。
但殷乐漪的念头不会动摇,“我还是要去鄯州。等吴娘子回来了我们便向她请辞,我向鄯州去,你便……”
“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陆乩野冷声打断她,“殷姮,别犯蠢。”
殷乐漪道:“之前两军对战时,我曾当着晋国将士的面揭露了宁王通敌叛国的罪行,宁王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杀我灭口。但他们的军心必然因我的话受到了动摇,宁王若想名正言顺,便不会正大光明的杀我,会留我的活口为他澄清,这便是我最好接近他的机会。”
“这只是你的推测。”陆乩野推翻她的言论,“殷骁本就是个亡命之徒,他没有退路,杀了你祭旗一样能稳固他的军心。”
他一针见血:“你此去,便是在拿你的命做赌。”
殷乐漪怎会不明白陆乩野说的这些,但她仍是执拗:“陆欺,我意已决。”
她声线轻柔,语气却坚定,让陆乩野顿感几分挫败,心中烦躁更甚。
吴娘子提着烧好的热水走回来,殷乐漪便起身同她告辞。
“你们这么快就要走?”吴娘子面上闪过失望之色。
殷乐漪想到她思念夫君,便提议道:“吴娘子,我此番决定还是去一趟鄯州。我见娘子忧心你家夫君,可有什么口信要我帮忙传达?”
吴娘子一听自然欢喜,但又担心他们二人:“这兵荒马乱的你们当真要去鄯州?”
殷乐漪笑着点头,吴娘子便想了想口信的内容,她一个粗妇没读过什么书,只得讲些大白话:“你且告诉他我在家中一切都好,等鄯州不打仗了我便去瞧他,他回家来瞧我也使得……”
“对了,他叫吴大,在鄯州的小铜巷里当跑腿的车夫,是专给大户人家里送东西的!”
殷乐漪一一记下。
陆乩野临走前从吴娘子家中借了一顶斗笠,吴娘子又为他们准备了一包干粮塞进殷乐漪怀中,站在院门口不舍的目送他们两人离去。
他们两人刚出村口,陆乩野便敏锐的察觉到了马蹄踏雪声,迅速的将殷乐漪抱上马背,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行了一段路,借一处雪林藏身后便停了下来。
他们两人是有几分默契在的,殷乐漪知陆乩野不再前行是怕他们的马在雪上留下脚印反而暴露位置,便安静的和他候在此处。
没过多久,便见一支骑兵从村口鱼贯而入,下马后挨家挨户的搜寻,等到他们深入村中完全离开他们的视野,陆乩野看准时机,这才带上殷乐漪驾马离去。
陆乩野照例为殷乐漪戴好兜帽,将她的头按进胸膛,免她受风雪摧折。
殷乐漪乖顺靠在他怀中,想到他们二人再共乘一段路后便要分道扬镳,心头竟泛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她看不见前路,任由陆乩野拥着她在风雪中踏马穿行,也不知行到了何地,乌云的速度忽然慢下许多。
殷乐漪从陆乩野胸口抬起头,一条结冰的江河近在他们眼前。
她惊愕的望向陆乩野:“过了这条河再走不远就是鄯州城了……”
陆乩野心中烦乱,语气不明:“我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去送死?”
她倔强,陆乩野亦偏执,但他若强硬的将她带离此地只会让他们二人之间再生隔阂,将殷乐漪从他身边越推越远。
而陆乩野更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去鄯州,让她只身面对危险。即便他未想好两全之策,但他的行动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他会陪殷乐漪一起去鄯州。
殷乐漪目光怔怔的落在陆乩野的面上,在得知他的筹谋之后,她便没有想过再向陆乩野求得援助。
他身世坎坷,幼时便父母双亡,他要用自己所选的方式复仇这本就无可厚非。
殷乐漪从没想过再将自己的想法施加在陆乩野的身上,她也不想逼迫他为自己放弃多年的筹谋,但她没想到的是,即便她不开口,陆乩野仍是放不下她。
殷乐漪心头的涩意渐渐被另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替代,她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对陆乩野说,但到了唇边,只得两字:“多谢。”
陆乩野打马过河,声气淡漠:“殷姮,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道谢。”
殷乐漪抱紧怀中的包袱,抿唇不语。
陆乩野紧接着道:“这一次我只给你两日时间,若两日内我们拿不下宁王的项上人头,你便随我回营,在战事结束前都安分的待在营地里,不再过问宁王之事。”
“若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他已为殷乐漪退了一步,若殷乐漪执意不肯让步,他们二人便又要争锋相对。
去鄯州杀宁王一事本就胜在速战速决,时日拖得太长,他们面临的危险也会越多,两日足够了。
殷乐漪颔首,“好,我答应你。”
他们的冲突暂且化解,渡过冰河后陆乩野绕了路,放弃官道,尽量选择了偏僻的路线避开宁王的兵马。
临近黄昏之时,他们总算看到了鄯州城的影子,但城门口驻守的皆是玄金甲胄的宁王兵马,对每一个进城的百姓都严加盘查。
他们两人下了马,互相对视一眼,便明白对方此刻正在想什么。就这么贸然进城,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问的越多他们两人身份暴露的几率便越大。
殷乐漪看了看怀中的包袱,又瞧了一眼陆乩野,有些扭捏的提议:“陆欺……不如我们再扮一回夫妻?”
陆乩野意味深长地道:“可以。”
黄昏一线,百姓们掐着最后一缕天光赶进城门。
士兵们从容不迫地一个个盘查,忽见队伍末尾处有一人策马而来,他们当即拔出兵器将其拦下,“什么人?”
离得近了,他们方才看见这马背上的男子怀中还拥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
这女子梳妇人髻着粗衣,手捂着高耸的肚子,将脸埋在男子胸膛不住的啜吟着,一看便是要临盆了。
男子急急道:“我娘子快要临盆了,村子里的产婆一早便随她家人避难去了,我也是没了办法这才带着娘子快马加鞭赶来城里寻稳婆,还请诸位官爷行个方便……”
“夫君……”女子紧攥着夫君的衣衫,泣不成声:“为何还
没到啊?我快要疼死了……”
等在一旁的百姓们见此场面,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官爷,这小娘子若再不找稳婆生产怕是要不行了。”
“是啊官爷,我们这十里八村的别说是稳婆了,就是大夫都早早地赶往外地去投靠亲友了,这小娘子挺着个肚子能撑到鄯州城已是很不容易了……”
这沿途居住的都是晋国百姓,又正是战乱时期,若不是紧要的要命之事,谁会往这鄯州城里钻。
士兵们见这妇人又哭得如此伤心难受,也知晓再耽搁下去不让他们进城,恐怕就要一尸两命了,便又盘问了她夫君几句,见她夫君也是一身樵夫打扮,句句也都答得上来,便将夫妻二人放了进去。
陆乩野扬鞭,顺利的策马进城,面上的焦急之色瞬间淡去。
待行了一段路脱离了宁王军队的视线后,他缓下脚程,见怀中的少女一双柔荑还抚着她的肚子,嘴中时不时的啜吟,便握了握她的腰。
殷乐漪一路都不敢抬头,感受到腰间的动作,这才缓缓仰起小脸,“夫君,到了吗?”
她嗓音轻柔,语气又是怯生生的十分惶恐,将一声夫君唤的柔情似水,缱绻无边,即便再硬的心肠都要为她化成绕指柔。
陆乩野抹掉她颊边的泪痕,未因她这声夫君露出丝毫欢喜,口吻晦暗难辨:“娘子,我们到了。”
方才所作所为不过是为演戏瞒天过海,陆乩野现在唤殷乐漪一句娘子,反让她心中的别扭更甚,心跳却不受控的快了一瞬。
但此计是她先提出的,她若再因称呼嗔怪陆乩野,那便是她有些扭捏不近人情了。
她佯装镇定的转开话锋:“我们先找地方落脚吗?”
陆乩野扫了一眼街道,径直向着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走去,“我在鄯州城布有眼线,有他们相助我们能事半功倍。”
殷乐漪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即便我方才不用那样的方式,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也能助我们进城?”
到了客栈门口,陆乩野翻身下马,顺手将殷乐漪打横抱下,赞她一句:“娘子聪慧。”
殷乐漪雪腮霎时爬满绯色,推搡了一下陆乩野的胸膛,“你快放我下来……”
“你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放你下来伤了你和我的孩儿如何是好。”
陆乩野淡漠的说着轻佻之语,让殷乐漪羞红了脸还寻不到反驳他的话。
客栈里先迎上来的是小二,陆乩野掠过小二,视线径直落到掌柜的身上,“天字一号房。”
掌柜表情一变,走到陆乩野身边亲自相迎,“郎君请。”
他们被带到客栈背后单独的一座院子里,进了一间厢房后,陆乩野先将怀中人放到内室的榻上,在她高耸的肚子上扫视一眼,“你休整一番再出来。”
待陆乩野一离开,殷乐漪便迫不及待的将绑在肚腹上的包裹取了下来,借了搁置在一旁的铜镜,将颊边摸上的泥印擦干净,理好衣裙后便走了出去。
正好听到外面的人在向陆乩野禀告:“宁王这几日在城中挑选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侍妾,为他侍寝。有一部分乡绅显贵为了讨好宁王,便将自己收罗的美人送到宁王府上去……”
殷乐漪听得心中一紧,宁王在这样的当口选侍妾侍寝,明摆着是为了绵延子嗣,他是彻底放弃堂兄殷晟了。
外面又说到鄯州刺史安昱会被招降,乃是因为宁王拿了一城百姓的性命相挟,鄯州的兵力又不足以抵抗宁王,便只能大开城门将宁王迎进鄯州。
陆乩野又问了目前城内的局势,他的属下一一作答,最后陆乩野亲笔写了一封军令封好交给他,“派人送回魏军大营,告诉他们先按兵不动,若两日后他们没有收到殷骁的死讯,便让他们兵临城下,以强攻取下鄯州城。”
“是,将军。”
待属下领命离开后,陆乩野这才视线落回到帘子后安静的少女身上。
方才还因他的戏弄之言面红耳赤的少女,此刻眉眼含愁,再不见半分少女春情。
陆乩野知她心中在想什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问她:“殷姮,你可是在心中怨我残暴?”
两日后兵临城下,强取鄯州,无论最后谁输谁赢,注定是要血流成河的。
“陆欺,我很感激你给了我两日时间。若两日之后我不能如约完成我们的约定,那便是我殷姮自己无能。”殷乐漪看得明白,“我要怨也只会怨我自己。”
她不想见战火四起、百姓受苦的场面,便只能在这两日里放手一搏。
“我方才听你的下属说,宁王在选美人做侍妾,我……”
“你想都不要想。”不待殷乐漪将话说完,陆乩野便厉声打断她,“殷骁难道不识得你吗?殷骁麾下的将士难道不识得你芙蕊公主吗?”
“殷姮,你若敢借此事接近殷骁取他性命,便是在自寻死路!”
“安昱会帮我。”殷乐漪斩钉截铁,“由安昱引荐我,便能避开宁王的眼线,到时候我便能近宁王的身。”
这是她在短短两日内能想到最快除去宁王的方式,虽有些冒险,但一旦成功她此行便不是毫无意义。
谁料陆乩野却忽然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拉出屋内,在后院里寻了一圈,寻到一窝被圈养的白兔。
陆乩野反手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抽出,递到殷乐漪面前,寒声道:“殷姮,杀了这窝兔子。”
殷乐漪懵懂,“什么?”
陆乩野将匕首强硬的放进她手心里,“我要你证明给我看,若是你连畜生都下不了手,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能杀掉殷骁。”
陆乩野将她又往前推了一把,她握紧手中的匕首,迫切的想证明给陆乩野看,却见那窝兔子竟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兔,正围在母兔身边进食,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
殷乐漪轻咬下唇,动作变得有些迟疑。
陆乩野将她面上的犹豫一览无余,俯身抓起一只幼兔递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道:“殷姮,杀了它。”
殷乐漪举起匕首对准幼兔,那幼兔浑然不知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弱小的四肢停在半空也不挣扎,殷乐漪轻易便能刺穿它脆弱的身体。
殷乐漪的手无法自抑的颤抖,在刀尖即将触碰到幼兔身体时,她举刀的手终是垂了下去。
“陆欺,我是可以对殷骁下手的。”殷乐漪试图解释,“可它是无辜的,它还这样小,你为何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检验我?”
“因为你根本就没杀过人。”陆乩野一针见血,“莫说是人,你恐怕连动物都不曾杀过。”
“你连血都未见过,你的箭矢、你的刀又怎么能刺穿敌人的身体?”
他要殷乐漪知难而退,殷乐漪辩驳:“……我可以!”
“你知不知道,很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在面对敌人时,很多时候都因无法拔刀杀人而死在了敌人手上。”
陆乩野忽然夺过殷乐漪手中的匕首,没有一丝犹豫的反手刺向幼兔的身体,殷乐漪慌乱的推开陆乩野拿刀的手,“陆欺你住手——”
刀身偏离了几分,幼兔的前腿却还是被割出一道伤痕,见了血。
陆乩野松开幼兔,殷乐漪忙将幼兔接住查看,听见他冷漠的对自己评判道:“殷姮,你便是那样的人。”
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亡,没见过鲜血,没见过伤痕。
这样的人,杀不了人。
殷乐漪半个字也不曾再辩解,清泪无声地滑过面颊。
陆乩野这一次没有上前去安慰殷乐漪,他深知殷乐漪柔中带刚的性子,他若不借这件事彻底断了她胆大妄为的念头,她一定不会放弃。
没有任何事比她的安危重要,家国百姓在陆乩野心中都无法和她相提并论。
殷乐漪不再和他提及此事,默默的寻到了伤药给那只幼兔包扎了伤口后便一个人回到了房中。
陆乩野又寻了属下仔细盘问了宁王府上的布防,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重兵把守围的水泄不通,连一只蚊虫都难以飞进,更别说无声无息地潜入其中派人暗杀了。
若不想大动干戈,殷乐漪铤而走险的法子倒是不失为一条捷径,但陆乩野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夜里,他回到厢房,见殷乐漪蜷着身子靠在榻上,纤细的身子被大氅包裹着,青丝如瀑的散落在两颊,肤白貌美,整个人仿佛一块莹白的玉被衔在其中,美的有些不真切。
少女眉眼含愁的朝他投来一眼,便又将身子往大氅里蜷缩的更紧。
陆乩野合上房门,走到榻边坐下,抚开掩住她娇颜的青丝,“还生着气?”
“我没生气。”殷乐漪闷声,“我只是在想,我若是个像你一样的男子便好了。”
她不止一次的这么想过,若她是个男子,她从小该学的便是如何领兵打仗,如陆乩野这般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不是依柔弱的女子之身,面对她无法鞭长莫及的重重困境。
陆乩野抚一抚她的脸颊,轻笑道:“你若是个像我一样的男子,便不会活着走出晋国皇宫。”
殷乐漪心想也是,她要是皇子,恐怕国破那一日她就死了。
“殷姮,我听闻那一日你孤身站在冰河之上,和千军万马对峙,临危不乱,不卑不亢。”
陆乩野边说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殷乐漪那日的模样,注视着她面容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几分憾色。
“我虽然气急了你这样胆大妄为,但心中却也不由得对你生出几分钦佩。”陆乩野捧起殷乐
漪尚存懵懂的脸颊,由衷道:“芙蕊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放眼天下男子,又有几个有你这般的胆识和气魄?”
殷乐漪怔怔,她没想到夸赞她的话竟会从陆乩野口中讲出。而由陆乩野讲出这番赞赏她的话,莫名的让她觉得比从旁人口中听见,更让她觉得欢愉。
“其实那一日我心中也是很害怕的,后来回营的路上我的身子都在悄悄的发抖……”
殷乐漪的恐惧不曾对人言说过,可她现在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与陆乩野听,“陆欺,我其实没你说的那般好。”
陆乩野眉尾一扬,“我陆欺平生不论是什么都只挑最好的。”
他垂首在殷乐漪的额心轻吻了一下,语气中透着不可一世的傲然:“我喜欢的娘子,自然也是这世间最好的。”
第88章 白首同淋雪,共白首。
翌日天光微亮,殷乐漪便早早地从睡梦中苏醒了。
她下榻推开窗,寒风骤雪扑面而来,将她的裙摆吹得呼呼作响,一屋的暖意都被这严寒的气息吹散。
殷乐漪重新合上窗,瞧见案几吴娘子为他们准备的包袱,想到吴娘子托她带的口信,便又换上了荆钗布裙,拿起包袱,走出了房门。
陆乩野留了几个护卫守在院中,其中一人见她要出门,便迎上来询问:“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想去一趟小铜巷,还劳烦为我指路。”
护卫们似有些为难:“娘子,郎君临走前说让我们在院中好好看顾娘子,娘子若有什么要做的事可吩咐我们几人代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殷乐漪不但想将这包袱亲自交到吴娘子的夫君手里,也想亲自出去瞧一瞧这鄯州城中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面含浅笑,“我外貌亦做了修饰,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劳烦各位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见她温声细语,态度却不肯相让,便只得为她开路,“娘子请。”
出了后院,殷乐漪为不引人瞩目,只让几个护卫在暗中悄悄跟着,自己独身一人拿着包袱走到了街道上。
雪覆长街,放眼望去一条街道寻不到几个人影,十分的冷情萧条。
青天白日,每家每户却几乎都是大门紧闭,就连该迎客的酒肆、茶摊、客栈,开门做生意的也寥寥无几。
只剩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裹着破烂不堪的衣衫窝在街边角落处瑟瑟发抖,眼含祈求的希望能有行人为他们驻足,赏他们一**命的饭。
但偶有几个行人经过也都是步履匆匆,神色紧张,不愿在大街上多停留一刻。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又哪里有闲工夫管乞丐的死活。
殷乐漪走在空荡的街头,脑海中浮现出一年前她在鄯州停留短短数日的画面。
那时的鄯州亦是战火刚止,亦是如现在一般下着鹅毛大雪,满街道的百姓为了一碗热粥在寒天雪地里苦等数个时辰。
那亦不是什么美好温馨的场景。
而如今空旷安静的街道,更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明日之后,魏军兵临城下,带领三十万大军攻开城门,强取鄯州。
届时这里会火光漫天,哀声遍野,血流成河,尸骨满地。
殷乐漪掩在袖中的手指握紧,迫着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
她一定不能让鄯州变成第二个晋王宫。
拐过一条主街,殷乐漪来到了小铜巷。
里面有一家大门紧闭的车行,她走上前去敲了敲门,等了许久才等到车行里的人前来开门。
对方谨慎的问:“你有什么事?”
殷乐漪道:“敢问你们车行可有一个叫吴大的车夫?”
来人皱了皱眉,“是有这个人……”
“他现在可在车行里?我受他娘子所托来给他带几句口信,还劳烦请他出来相见。”
“他都死了好几日了!”
殷乐漪面色一僵,“……死了?”
“是啊!”对方长叹一口气,“你既然认识他娘子,便再给她娘子带个口信罢,让他娘子莫要再等他了……”
巷口处忽然响起车马声,殷乐漪循声看去,见那马车在巷口停下,马车两旁挂着官府的灯笼,里面的人下了马车正往巷子里走来。
殷乐漪忙压下心底的动荡,垂低长颈,退到一旁给那人让了路。
对方在车行门口停下,掏出一包银子递给车行里的人,“前几日你这里有一名车夫帮我府上送货时不幸遭了难,这包银子还请你为我带给那车夫的家人,算是一点抚恤。”
那车行之人指着殷乐漪道:“大人来的正好,这位娘子恰好就认识吴大的娘子……”
安昱闻言,便又将手里的银子递过去,“那便烦请娘子代劳了。”
殷乐漪视线在这包银子上停了片刻,缓缓将脸抬起,柔声似水的质问:“一包银子便可抵一条性命吗?”
她着荆钗布裙,发髻更是梳的随意,只用了一条粗布头巾堪堪包裹着青丝,面颊用碳灰盖住了原本的雪色,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娘子,但一双眼却生的顾盼生辉,难掩殊色。
安昱愣愣地看着她,又连忙查看四周,见无宁王的人,便匆匆将她拉到巷子的角落里,“殿下,臣失礼了……”
他神色紧张,“殿下为何在这里?宁王不会放过殿下的……”
“你可否先告诉我,为你府上送东西的车夫是如何死的?”殷乐漪顿了顿,“我知你秉性纯良,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安昱叹了口气,“那日他为我家送米粮,被宁王的人当做我亲近的仆从一同杀了。他是无妄之灾受我所累……”
殷乐漪思忖道:“宁王可是因你那日在冰河上不战而退,所以想借杀你亲近的仆从警示你?”
安昱神色郁郁的点头。
殷乐漪只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股怒火在此刻迸发到了极致,范阳侯生前宁死不降魏,一腔忠骨,乃是晋国的忠臣。
殷骁身为宁国的亲王,不仅不愿善待范阳侯留存在世间惟一的血脉,竟还滥杀无辜以此胁迫安昱。
安昱的仆从死的何其无辜,吴娘子的夫君又死的何其荒唐?
他们哪一个不一个晋国人?他们哪一个不是他殷骁的子民?
殷骁口口声声打着反魏复晋的旗帜,可他连晋国的百姓都能随手杀掉,他就是一个残暴卑劣的恶徒,他根本不配当君王,也根本不配复兴她的大晋。
“安昱,我来鄯州是为了除掉宁王。”殷乐漪开门见山,“我听说最近有许多人在为宁王进献美人,只有你能帮我避开宁王的耳目,将我送到宁王面前。”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冒这般大的风险?”安昱大惊失色,“若是失手殿下会没命的,万万不可……”
“安昱,我不妨告诉你,明日过后魏军便会强攻鄯州。你若不帮我一起除掉殷骁,鄯州城必会血流成河。”
这一城百姓是范阳侯用命护下的,安昱为了继承亡父遗志,这才不得不受制于宁王。但若真如公主所言,明日之后这一城的百姓还是不能免于灾祸。
安昱心中动摇,殷乐漪紧接着道:“安昱,你要助我这一城百姓才有平安无事的可能。”
安昱咬咬牙,撩袍在殷乐漪面前跪下,“……微臣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半个时辰后,殷乐漪从巷中只身走了出来,和安昱走了相反的路,她随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泪痕,往原路折返。
天边的雪比她来时下的更大,殷乐漪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辆马车忽然从拐角疾行而来,她跑着往旁边躲去,被厚雪勾了脚,躲开了马车,身子却摔进了雪里,头巾松散,一头青丝滑落了下来。
李磐推开马车门,不耐烦的询问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我急着去给宁王殿下送美人吗?”
马夫道:“回大人,方才驾车驾的太急险些撞到了一妇人……”
李磐闻言往地上一瞄,只见一村妇打扮的女子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这等乡野村妇他不屑一顾,正要将
目光收回时无意中瞧见她被青丝半掩的一双眼睛。
盈盈秋水,顾盼生姿,美的有人惊心动魄。
“等等——”李磐抬手示意这妇人,“你将脸抬起来,让本大人好好看看。”
披散的青丝几乎将殷乐漪的一张小脸全都遮住,她冷眼瞧着车厢里的景象,见几个年轻女子盛装打扮着坐在车内,个个面上愁云惨淡,几节麻绳从她们的衣袖里露出来。
一个被围剿的乱臣贼子,不知何时便会被一举歼灭,把年轻貌美的女子推到宁王身边去,便是在推她们入火坑,又有谁会愿意。
殷乐漪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将嗓子压的粗:“民妇生的丑陋,不便见人。”
“丑不丑陋是本大人说了算!”李磐大手一挥,吩咐道:“去将她给我拉过来!”
马夫依言照做,殷乐漪对远处的护卫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出面。此人身着军装,和宁王有牵扯,现在出手便会打草惊蛇。
殷乐漪面上做了修饰,她坚信自己不会被带走。那马夫正要探手将她抓住之时,她的皓腕被一只大掌握住,将她身子往旁边一拉,躲开了马夫。
李磐斥声:“何人?”
身着布衣的男子将那妇人手握得紧,“此乃草民爱妻,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此人言辞虽惶恐,但语气却淡漠的很,莫名让李磐品出几分高高在上的熟悉感觉。
又看这两人穿着打扮皆是一派乡野之气,这妇人纵是有几分颜色也是个嫁过人的,他若是抢去献给宁王,那便是自寻死路。
“扫兴!”李磐没了兴致,急匆匆的吩咐车夫,“速速驾车,莫让宁王殿下久等!”
车夫不敢耽误,重新上了马驾车离去。
下一刻,殷乐漪便感觉陆乩野那双被帽檐遮住的眸向来射来,眼神凌厉如刀,像是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若是往常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必然会怕的瑟瑟发抖,但现在她竟不觉得陆乩野这样的眼神可怕。
殷乐漪又想到自己将要行的事,恐怕陆乩野知晓以后会立刻否决她,便难得拉一拉他的衣袖,主动示好。
陆乩野正竭力压着怒火,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一言不发的拉着她往回走。
殷乐漪心知这回又让他动了气,便一路安静的由他拽着走,待回到他们落脚的院中,陆乩野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放到一旁,偶然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旋即微怔。
她一头及腰的青丝裹满了霜雪,乌黑之色被雪白盖住,有那么一瞬看上去像是白了头。
殷乐漪察觉到他落在自己发丝上的视线,浑不在意的对陆乩野眨了眨眼,“怎么啦?可是觉得我的头发变得和陆少将军你一样了?”
她面颊上的碳灰被沿路融化的霜雪洗去不少,眼下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较之平时的端庄优雅,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鲜活。
“脏死了。”
陆乩野嘴上虽这般说着,却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芙蕖的香帕,毫不嫌弃的为殷乐漪擦去颊上的污迹。
殷乐漪看见香帕眼神微动,“你不是丢了吗?”
擦净她的脸,陆乩野又重新把香帕折好放进怀中,“以后都不会再丢了。”
一块被他无意掉落进尸骨里的香帕,便惹她哭得泪如雨下。他往后不会再把这块香帕弄丢,更不会让她再哭得那般伤心欲绝。
有些话不必挑明,殷乐漪亦能听懂陆乩野的弦外之音。
她垂下睫羽,一时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陆乩野握住她几缕青丝,拂去上面的霜雪,“冷不冷?”
殷乐漪摇摇头。
陆乩野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勾唇轻笑,问她:“殷姮,你说我们现在算不算共白首?”
殷乐漪一怔,目光情不自禁地重新落到他面上。
少年郎君面容俊美,宛若稠墨的眸中清晰的印着殷乐漪的容颜,他笑容无邪又纯粹,如雪的白发在冷风中张扬的飞舞。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便是共白首的含义。
可他们两人连两情相悦都是错的,又怎能共白首,不相离。
殷乐漪唇抿成线,不曾回答。
陆乩野见状心中不知是失望多还是不甘更多,面上的笑容变作自嘲,“殷姮,你竟连哄骗我一句都不肯吗?”
殷乐漪轻咬唇瓣,语气艰涩:“陆欺……你和我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第89章 攻城“晋国早就亡了啊。”(新增3k……
鹅毛大雪覆满屋檐,少女站在雪中,青丝染霜雪,秋水剪瞳盈着一汪化不开的愁,安静地望着陆乩野。
这一眼仿佛含着千言万语,道尽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两厢缄默,之余漫天风雪声在院中穿梭。
陆乩野目光中的自嘲与不甘,最终归为沉寂。
他将少女拉入屋中,按在榻上坐下,取了干净的帕子将她发丝上的霜雪擦去。
他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着阴沉的气息。
殷乐漪深知自己此刻应该保持安静等他气消,以免让他那阴鸷的性子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但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殷乐漪抓住陆乩野的衣袖,“陆欺,那些护卫可有告诉你我今日的行踪?”
陆乩野拨开她濡湿的青丝,喜怒难辨道:“你自己说与我听。”
“我去了小铜巷找吴娘子的夫君,但车行的人告诉我吴娘子的夫君在前几日已经死了……”
殷乐漪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忍不住收紧,“我遇到了安昱,他告诉我是宁王为了向他示威,便杀了他身边亲近的奴仆。吴娘子的夫君那日刚好去刺史府上送米粮,便被宁王的人一起误杀了……”
陆乩野面无表情,“你想如何做?”
“你知道的。”
殷乐漪怯生生的望着他,他拭完殷乐漪发间的最后一抹雪,不容置喙道:“不行。”
“可是我已经和安昱交待过了。”
陆乩野嗤笑一声:“你和他交待有何用?他敢来我面前抢人吗?”
“你会帮我的。”殷乐漪软下语气,“陆欺,我想你帮我。”
她知道自己背着陆乩野和安昱商量行事,一定会惹他怒上加怒。但陆乩野这个人软硬不吃,和他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她只能再哄一哄他。
殷乐漪主动的把头靠到陆乩野肩膀上,“陆欺,我都已经走到
现在这一步了,你若是不帮我不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对我来说就太残忍了。”
她在陆乩野耳畔细语柔声的说着,馨香柔软的身子带着冷意靠近陆乩野的身体,让陆乩野忍不住抬手环抱住她,把身上的温暖尽数渡给她。
“不让你去涉险就是对你残忍……”陆乩野反问她:“那你可知让你去涉险便是对我的残忍?”
殷乐漪心口一跳,归根结底,陆乩野阻挠她还是忧心她的安危。
面对一个时时刻刻都将她的性命放在首位的陆乩野,她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对他重语相向。
殷乐漪将脸埋在他肩头,让他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神情,“陆欺,有你在我就不会出事。”
陆乩野垂眸望着她发心,语气不明:“你是拿准了我会娇纵你。”
“不是娇纵。”殷乐漪声若蚊蚋,“是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
不管是刀光剑影还是枪林箭雨,只要陆乩野在她身边,陆乩野永远会是那个挡在她前面的人。
“你就这般相信我?”他沉声问。
殷乐漪滞了滞,极轻的点了一下头。
陆乩野望向怀中少女的目光愈发深沉。
曾几何时,殷乐漪恨他入骨,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更别提会对他信任依赖。
如今能让她的心里对陆乩野产生依赖和信任,陆乩野本该欣喜若狂才对,至少证明他在殷乐漪心中存有一席之地。
可越能证明,陆乩野便越能感受到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往事,如一座无法挪移的山。
即便殷乐漪信任他依赖他,可她仍是不能喜欢他。
她的信任和依赖便成了对陆乩野的折磨,将他引以为傲的凉薄冷漠,轻易攻陷的粉碎。
再这样下去,陆乩野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殷乐漪逼疯。
他收紧臂膀,用力的将怀中的少女按进胸口,力道重到让殷乐漪吃痛的眉心微蹙。
她没有挣扎,乖顺的由着陆乩野紧紧的搂抱她。
许久之后,她听见陆乩野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夜大雪未停,陆乩野将熟睡的少女放回床榻后,便走出屋中,召来属下,下令道:“传令军中,提前一日,改为明日戌时进攻鄯州。”
“是,将军。”
陆乩野抬眸看了看天色,旋即走下台阶,步入雪夜中,“随本将去擒一个人。”
翌日天未明,安昱派来的马车便停在了后院的门口。
殷乐漪早早地清醒,屋中不见陆乩野身影,只留有一张他写下的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不必顾虑,且安心去。
她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许久后,将纸条重新叠好放进衣内,走出院子,上了安昱的马车。
鄯州刺史府张灯结彩,所到之处皆是一派繁荣之色,和冷清空荡的鄯州城格格不入。
鄯州城中的乡绅官吏,为了在宁王面前讨得一副好脸面,便从四处搜罗美人送到宁王府上,供宁王甄选侍妾。
其声势浩大,犹如帝王选妃一般,鄯州城内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流水一般的送到他面前。
但殷骁极为谨慎惜命,魏军近在咫尺,与他们不过相隔一条冰河,未免这些美人中混入魏军安插的奸细,在面见到殷骁之前,都会被府上的人先细细盘问甄选一番。
殷乐漪是被安昱亲自带到宁王府上的,盘问女子的房间男子不得入内,安昱便只得在门口候着,低声嘱咐道:“殿下,臣已打点妥当,若有意外殿下只管唤微臣。”
殷乐漪颔了颔首,走进房间,见里面还有几个等待问询的女子,每人面前立着一道割断的屏风,殷乐漪站在最末尾,听见前头传来女子的哭声。
负责盘问的人是个老嬷嬷,一见女子哭哭啼啼,便斥责道:“能服侍王爷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竟如此不识好歹,看来你是没那个命服侍王爷了!”
“来人给我把她拖到军中为妓!”
这女子被宁王的士兵一路拖走,哭得肝肠寸断也扭转不了她的命运。
殷乐漪是见过军中营妓的,那是身份比奴隶还要低贱的,女子沦落成营妓,等待她们的只要无休止的践踏,至死方休。
这女子一看便不是自愿被送到宁王府上的,如今不过是啼哭几句就遭到如此对待,何其残忍。
殷乐漪按捺住不忿,一直等到盘问她,她将附上的身份名册呈给对方,对方打开后便开始核对。
安昱做事细致,让殷乐漪顶替了原本另一名要被迫送来的女子,所以名册上的记录皆是真实可查的。
嬷嬷核对完后,将名册一合,“将面纱摘了。”
殷乐漪摘下面纱,如云的鬓发下,是一张被红妆点缀过的绝色容颜,眉目如画,红唇如焰,额心描一朵艳丽的芙蕖花钿,美得惊心动魄。
嬷嬷惊叹:“鄯州竟有娘子这等沉鱼落雁的美人……”
殷乐漪将面纱重新戴上,浅笑道:“嬷嬷谬赞了。”
嬷嬷这几日甄选过无数美人,也算是见了不少姿容俱佳的女子,可和眼前这位美人相比,便都显得相形见绌了。
“娘子生得如此绝色,必能获恩宠。”嬷嬷只觉自己挑到了一块惊世美玉,“安大人可真是慧眼如炬啊……”
殷乐漪只笑不语,从嬷嬷手中接过盖了章的名册,转身走出屋子,眼中的笑意顷刻便散去。
安昱见她安然无恙的出来,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殷乐漪轻声问他:“接下来可是去宴上等宁王出现?”
“是。”
在宴上将他们为宁王搜罗的美人,如物件似的一个个献给宁王,以此来博取宁王的欢心。
殷乐漪心中冷笑,随着安昱来到正厅,出示了她盖过章的名册,来到厅中落座。
厅内已候了许多乡绅官吏,身边无一例外都携着年轻貌美的女子落座。
不多时,李磐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他原是赫连鸿麾下,赫连鸿死后他害怕被魏宣帝连坐,便倒戈在了宁王麾下,其人有几分本事,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了得,在宁王面前有几分薄面。
是以他一出现,在座的乡绅官吏便纷纷向他靠拢寒暄。
殷乐漪认出此人是在昨日强掳女子献给宁王的人,她担心此人认出自己,正要将颈子垂下时,余光忽的瞥到他身后立着的男子,目光霎时怔住。
这男子身着晋国的玄金甲胄,墨发以金冠高束马尾,玄色半面掩住下半张脸庞,只留一双狭长的黑眸在外,凌厉的摄人心魄。
他似是察觉到殷乐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向殷乐漪投去极淡的一眼,剑眉轻挑,像是在示意她收敛目光。
殷乐漪心口砰砰的跳,他能答应她胆大妄为的行事便已让殷乐漪十分意外,可他现在竟然更是乔装改扮为她孤身闯入宁王府。
他多年的筹谋都弃了吗?他身为敌军的主将又怎敢在此处现身,他不要命了吗?
殷乐漪胸中思绪惊涛骇浪,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问他,却又不得不将这些话全都压下去。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安昱低声询问。
殷乐漪抚了抚心口,“……无事。”
“宁王殿下到——”
殷乐漪眸光一冷,敛了心神,随一室的人向宁王躬身行礼。
殷骁容光焕发的在主位上坐下,扫过满室的人,笑着下令道:“将人给我带上来。”
一个蓬头垢面之人脖子上拴着铁链,被殷骁的人像牲畜一样拉了进来,跪趴在地上。
“诸位不辞辛劳为本王送来美人,本王便请诸位看一场好戏。”
殷骁拍了拍掌,便有一个长相阴柔的内侍手托刀具走到那不成人形的人前跪下。
赫连殊早已被折磨的有气无力,“殷骁……你不得好死……”
殷骁笑着看向安昱,“安大人,听说前几日你与魏军交战之时,见到我儿殷晟被那群魏人如牲畜一样关在囚笼里?”
安昱不知殷骁为何突然问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如实答了:“世子的确被关在囚笼中。”
“襄王殿下,本王膝下只得殷晟一个儿子,他在你们魏人手中受了凌辱,我这个当老子的自然要替他讨回来。”
殷骁抬了抬手,那内侍便一把拽下了赫连殊的裈袴,他的下|体瞬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吓得厅中女子惊叫。
安昱连忙抬袖掩住殷乐漪的脸,不想叫脏东西污了公主的眼。
赫连殊意识到殷骁想要做什么,奋力的挣扎起来,“你敢……尔等谁敢!”
“宣帝想杀本王的儿子,本王便让宣帝绝后。”殷骁兴致颇高,“本王先去了你的子孙根让你做个太监,再在那战场上斩下赫连欺的头颅……届时这一殿的美人都要为本王繁衍子嗣,我看那宣帝老儿没了你们这几个儿子,拿什么来坐稳江山!”
在他的仰天大笑之中混杂着赫连殊凄厉的惨叫。
陆乩野从旁冷眼瞧着赫连殊下|身的血溅了一地,又被宁王的人
像只濒死的牲畜一样拖了出去。
他掩在面具下的唇角扯出讥讽的笑,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眼角的余光又往殷乐漪的方向瞥了瞥,见那安昱将她珍宝似得护的密不透风,未让她见到半分腌臜。
陆乩野心中冷笑一声,在桌子底下踹了李磐一脚。
李磐一家老小都被这十六殿下擒住了,眼下要是不听从他,连他自己在内都会没了性命。
“……宁王殿下。”李磐心惊胆颤的咽了咽喉,亲自举起酒壶走到宁王身边,“臣敬宁王殿下一杯。”
他说着便要往殷骁的酒盏里斟酒,被殷骁抬手止住了,“李大人莫不是忘了,本王从无嗜酒的习惯。”
他谨慎的很,莫说是酒了,只要是进嘴的东西都要人试过了他才会入口。
“是臣忘了!臣该罚!臣自罚三杯……”
李磐连饮三杯仍然安然无事,殷骁安了心,但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只余光瞥了瞥他身后戴着半面的士兵,虽身着他晋国的甲胄,但无端让他有些不安。
殷骁不动声色地从此人身上瞥过目光,扫到坐在安昱身侧只露出一个轮廓的女子,“本王听甄选美人的嬷嬷说,今日安大人为本王带来了一个绝色佳人,本王是真想瞧瞧这美人究竟有多绝色。”
安昱起身道:“此女确有倾城姿,是臣特意寻来献给宁王殿下的。”
他边说边领着殷乐漪走到厅中,殷乐漪低垂着长颈,将半张脸掩在面纱阴影中。
“倾城姿?”殷骁打量着此女身形,抚鬚笑道:“从前能得你安大人赞许的便只有我那芙蕊侄女,不知此女的容貌与我那侄女相比,谁又更胜一筹?”
安昱紧张的背心生汗,忽被身旁的殷乐漪往身后一拉,将自己露了出来。
殷骁盯着此女的眼睛看了许久,笑容变得微妙起来,“这双眼生的确有几分像我那侄女。”
殷乐漪摘下面纱,迎上殷骁的视线,“皇叔三句不离芙蕊,芙蕊竟不知皇叔居然如此思念芙蕊。”
芙蕊公主陡然现身,一厅的士兵霎时抽出兵刃,严阵以待。
殷骁面上笑容渐止,“本王的确有几分思念我的好侄女。”
殷乐漪走向殷骁,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案桌,她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殷骁,举手投足间带着天家气势,“皇叔既如此思念芙蕊,不如便起身让位,将这军中大权交予芙蕊,也好全了你我二人一番叔侄之情。”
殷骁愣了愣,竟有那么一瞬被她的气势震住。
下一刻,他便拍案而起,冷声下令道:“给本王拿下她!”
“谁敢!”殷乐漪毫不示弱,“本公主乃是晋国嫡出正统,晋文帝唯一血脉,尔等皆乃我晋国臣,你们对本公主刀剑相向便是弑君!”
她扫视四下欲要对她拔刀相向的士兵,“今夜若谁敢割下我殷姮的头颅!走出这扇门他便等着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一室的晋国士兵皆有迟疑,他们是为复兴晋国才走到这一步,杀了他们公主从不是他们的目的。
而殷乐漪自知自己不会暗杀也不懂武艺,若凭着一股莽撞刺杀殷骁只会让她丢了性命。
所以她以身犯险来到此处,她想做的不仅是杀殷骁,而是诛去殷骁的命脉。
这些被殷骁蒙骗,盲目拥护殷骁的晋国士兵便是殷骁的命脉。
有在冰河之上动摇晋国士兵让他们退兵的前例,殷乐漪便相信自己还能再动摇他们一次,她真正想做的是让殷骁孤立无援,让他成为孤家寡人,没了士兵庇护,他还敢拿什么欺辱残杀晋国百姓。
殷骁见这些士兵竟真的不敢对殷乐漪挥刀,这便是他最不想见的场面。
晋国的正统只需要他一个,挡了他路的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危言耸听!”殷骁摸到腰间的长刀,“你和你那水性杨花的母亲为了活命早就降了魏,你又怎敢以晋国公主的身份自居?今日本王便杀了你这让我晋国蒙羞之人!”
他拔刀劈向殷乐漪,一玄金身影从席间跃出,赤手按住他握刀的手,挡在殷乐漪身前,讥笑道:“公主不过一女子,竟也值得你大动干戈,难道是怕公主将你取而代之,所以便迫不及待的要取了公主性命?”
他身着魏军甲胄,又公然忤逆宁王站在了芙蕊公主一边,让本就有些迟疑的晋国将士更加动摇。
殷骁怒极发笑:“你竟敢假扮我晋国将士扰乱军心!你究竟是何人?”
陆乩野眼中满是嘲讽,“来取你性命之人!”
他抬脚踹向殷骁,殷骁被踹的轰然倒向身后的屏风,两方皆动了手,场面霎时乱作一团,厅内的人慌乱的逃窜。
一名将士避开人群,匆匆赶来回禀:“急报!魏军出兵夜袭,此刻已兵临鄯州城门下——”
护在殷乐漪身旁的安昱,闻言面色瞬间惨白,“公主……你不是说明日魏军才会起兵攻打鄯州吗?”
殷乐漪心慌的厉害,想要询问陆乩野此事是真是假,陆乩野面无波澜的回首望了她一眼。
她只觉自己一颗心瞬间沉进了底。
殷骁被亲信扶起来,举着刀怒斥殷乐漪,“尔等莫要再被芙蕊蒙蔽!她和魏军沆瀣一气!她偷偷潜入鄯州动摇我大晋军心,魏军便趁机夜袭,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事情发生的太过巧合,殷乐漪百口莫辩。
殷骁高呼:“诛杀芙蕊祭我大晋国旗!”
“杀——”
将士们举刀向殷乐漪袭来,陆乩野斥声:“李磐——”
李磐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一把扯出殷乐漪的衣袖便将人往回拖着逃去。
安昱的脚在原地像是生了根,进退两难,陆乩野推了他一把,“芙蕊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是问!”
安昱骤然回神,跟随殷乐漪而去。
陆乩野和一队护卫留下来断后,魏军很快就会攻破城门,殷乐漪出城才是最安全的。
但纵使陆乩野能以一敌百,宁王府中的士兵数量太多,他的护卫不过区区十几人,敌众我寡,待他将敌兵扫尽之时,殷骁已不见了踪影。
他当机立断,杀出宁王府,丢了卷刃的刀,换上摧城枪,摘了面具,骑上乌云直奔城门而去。
李磐将殷乐漪和安昱送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马夫快马加鞭,李磐则一路上都在向殷乐漪进言。
“还请芙蕊公主一定要在十六殿下面前为微臣多美言几句啊,微臣也是受了那殷骁的胁迫才不得不替他办事啊……微臣一心向着大魏,生是魏国人死是魏国魂,绝不和那群晋人同流合污……”
他说完又忽然意识到面前二人皆是晋人,又想替自己找补两句,脑子转了又转也寻不到两全的话,只觉自己这辈子拍须溜马的功夫全都废了。
殷乐漪面色有些发白,陆乩野分明答应过她明日才会让魏国发兵,为何今夜他们就兵临城下。
这一城的百姓怎么办……晋国那些无辜的将士又该怎么办……
她脑海里乱的厉害,只听外面传来马夫的一声惨叫,马车忽然一偏,撞上了街道一旁的货摊,将殷乐漪和安昱颠了出去。
安昱以身护她,当即晕了过去,她受了一些擦伤,想将安昱唤醒,便被人拽着衣领从地上提了起来。
殷骁目露凶光的瞪着她,“是不是你将魏兵引来的?”
殷乐漪被撞的头晕目眩,神志有些不清明,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磐连滚带爬的从马车里滚下来,跪在殷骁面前磕头,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殷骁一刀捅穿了身体。
城门近在咫尺,殷骁心生一计:“既然你一心向着魏国人,那本王就成全你,让你死在魏人面前!”
他提着殷乐漪的后领,将她一路往城墙上拽去。
殷乐漪很快便被殷骁拽倒在地,身子在一阶阶的石阶上拖行,浑身被拖拽出剧烈的疼痛,痛让她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她紧咬着下唇将泪从眼中憋回去,奋力在殷骁手中挣扎起来。
殷骁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她被扇的鬓乱钗落,耳边嗡嗡的响。
城门下,陆乩野快马
赶到却还是晚了一步。
眼见那马车翻倒在地,李磐身死,他猛地将地上的安昱摇醒,目眦欲裂道:“殷姮在哪儿!”
安昱晃了晃脑子,竭力让自己回忆半昏半醒时看到的画面:“公主……公主被宁王带走了,城墙上……城墙上……”
陆乩野仰头看去,只见那被火光照亮的城墙上,他心悦的少女正被殷骁拽着鬓发,挟为了质。
鄯州城墙下,火光冲天,三十万魏国铁骑兵临城下。
殷骁抓着殷乐漪的后脑,强迫她看着底下敌军欲要攻城的场景,“睁大眼睛看一看!这就是你为虎作伥,连同敌人来坑害自己的皇叔和百姓……芙蕊啊芙蕊,你为何和我那皇兄一般的昏庸啊!”
额角的血流过殷乐漪的眼尾,模糊了一瞬她的视线,她费力的撑开眼,喘息着开口:“……我父皇一生勤政爱民,事事以百姓为先……而你殷骁,却为了登上帝位不惜将百姓和你自己的国家都出卖给敌国……”
“你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有什么资格和我父皇相提并论?”
“皇位本就该是我的!”殷骁暴跳如雷,“你父皇不过是比我会多作两首诗,有几分浅薄的文才,你皇爷爷竟然便把太子之位传给了他!”
“他何德何能?一个文弱书生焉能扛起国家大任?”
“这便也罢了,本王看在他是本王兄长的份上,便一直忍气吞声坐着亲王的位置!可他竟然想立你为皇储,让你坐上皇位!”
殷骁拽着殷乐漪头发的手更加用力,像是要将压在内心里多年的恨意全都倾泻在殷乐漪的身上,“你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就凭你的出身吗?”
“要让本王向你这样的弱质女流俯首称臣,那便是在侮辱本王!”
殷乐漪的唇瓣即便被她咬出了血丝,她也一声不吭,没有半字求饶,“……不愿拥立我为帝,便要将我的家国都毁去……好一个宁王,好一番诡辩……”
“殷骁——”
城墙另一端,少年凌厉的声音穿透风雪落入殷乐漪的耳中,“放了她,我留你一条命。”
殷骁看清他的面容,见他提枪而立,枪尖滴着血,俨然是一路杀上来的。
有此般万夫莫敌之勇,猛然意识到他是谁。
城墙之下,魏军严阵以待。
傅严在阵前高声道:“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今夜我们便踏平鄯州城!”
“踏平鄯州城——踏平鄯州城——”
千军万马异口同声高呼,气势磅礴,无人可及。
殷乐漪被这声音震的意识更清醒,踏平鄯州城便意味着血流成河。
殷骁拽住殷乐漪的后领让她面朝陆乩野,“想不到啊,原来我这侄女才是抓住‘魏国’的命脉,早知如此我还要留着赫连殊干什么!早该把芙蕊抓过来让你赫连欺束手就擒!”
陆乩野远远地瞧见殷乐漪面上沾了血,身上花蕊似的粉裙染了数不清的尘,整个人一看上去便知是受了磋磨。
他握紧手中的摧城枪,抑着怒火:“你要如何?”
殷骁得逞的笑道:“你就地自裁,我就留我这侄女一命。”
“不行……”殷乐漪气若游丝,“不可以……你死了魏军一定会攻入鄯州城的……”
“好侄女,他都要为你赴死了,你最关心的竟还不是他的性命。”殷骁故意挑衅陆乩野,“看来我家侄女的芳心并不在你身上啊。”
陆乩野反手握住腰间的匕首出鞘,声若寒冰:“殷骁,你若胆敢食言,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骁仰天大笑,“待你一死那些人便溃不成军,我还杀我的侄女做什么?”
陆乩野的视线落在殷乐漪的面上,见她眼中虽含着泪,眼神却是清亮的,掩在衣袖下的一只手更是搭在了她自己腰间。
两人各自心领神会,陆乩野高高举起匕首,殷骁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陆乩野的身上,殷乐漪抽出藏在腰间的箭矢,使出浑身的力气刺破殷骁的手背——
殷骁当即疼得松开了殷乐漪的头发,殷乐漪摇摇晃晃的向着陆乩野跑去,殷骁反应过来要去抓她,一杆长枪破空向他掷来,他不得不退后数步躲去。
陆乩野跑向殷乐漪,一把将她伤痕累累的身子搂进怀里。
只听城墙下忽然传来撞门之声,一声大过一声,响彻天际。
殷骁意识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若再不弃城离开,他今夜必要命丧于此。
浑身失力的殷乐漪在见到殷骁逃去的背影后,强撑着从陆乩野的怀中站起来。
陆乩野搂住她,“殷姮你受伤了!我让人去追他——”
殷乐漪却摇了摇头,从腰间摸出弩,搭弦上箭,抹了一把眼角的血,将箭尖对准殷骁。
一股杀气自殷骁背后油然而生。
殷骁回头看去,只见他那印象中除了美貌便只剩乖顺的侄女,既将那冰冷的箭矢对准了他的身体,那双温柔的美目之中盛着满满的杀意。
他忽然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惊慌的大喊道:“芙蕊,我是你亲皇叔!晋国还要由我来光复——”
“皇叔……”殷乐漪扣动扳机,像是为了告诫殷骁又像是为了提醒她自己,语气苍凉:“晋国早就亡了啊。”
箭矢划破长空,见血封喉。
殷骁满目惊愕,身子后仰,往城墙下坠去。
他大约在死前的那一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死在他从未看进过眼中的侄女手上。
鄯州城门被撞开,千军万马闯入城中,漫天的火光照亮黑夜。
陆乩野见眼前的少女缓缓回头,两行清泪从她沾满血污的脸颊划过,哭着对他道:“陆欺你看,我说了我可以做到……”
陆乩野上前拥住她,从来心高气傲的少年郎君第一次在人前低下头颅。
“漪漪,是我错了。”
殷乐漪含泪恳求他,“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踏平我的鄯州……”
第90章 挣扎“漪漪,爱我还是杀我。”
鄯州城内的百姓夜半闻得兵马之声,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风声鹤唳,祈求战祸不要波及到他们身上,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风雪骤停。只听外面安安静静的,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百姓,心有余悸的将大门打开一丝缝隙,往外瞧去。
只见街道空旷,既无身着甲胄的士兵挨家挨户的烧杀抢掠,也无火光烧红半边天,城中景象如初,战火没有波及到鄯州城。
百姓们不明所以的从家中走出,昨夜城门被魏军撞毁的声音响彻整座鄯州城,他们几乎都已经绝望,委实不明白他们为何能逃过此劫。
昏暗的地牢内,赫连殊如一滩烂泥般被绑在木桩上。
折磨他的酷吏不知道去了何处,将他晾在此处,下身被阉割的地方空荡荡的,血止了又流,不断提醒赫连殊他现在已经是个阉人。
刑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洒进来的一缕阳光刺得他眯了眼。
身着银甲的少年从逆光中走进刑房,身姿挺拨,气势摄人,睥睨着赫连殊的视线中充斥着冷淡。
而赫连殊却好似从他的冷漠之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屑,就像一个正常完整的男人对一个阉人的鄙夷耻笑。
赫连殊只觉这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他被羞耻淹没,张嘴咿呀的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乩野抬了抬手,身后的傅谨走进来为赫连殊松了绑。
赫连殊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将男人的自尊全都丢弃,跪趴在陆乩野的脚边,恳求道:“十六弟……你要救我啊……为兄,为兄被殷骁那狗贼折磨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为兄一直都盼着十六弟能来救我啊……”
陆乩野瞧着地上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赫连殊,居高临下道:“并非是我不想救你,而是陛下让我不能救你。”
赫连殊趴在地上的身子一怔,这怎么可能,父皇一向对他宠爱有加,他是所有兄弟中第一个封亲王的,父皇怎么可能会舍弃他的性命。
“绝不可能……”他不相信,撑起半身,瞪大了浑浊的眼珠看向陆乩野,“你想挑拨离间……想离间我和父皇的父子之情……”
陆乩野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丢到赫连殊面前。
圣旨滚落在赫连殊手边摊开,他用他那鲜血淋漓的手抚过上面一个个字,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凡事以国体为重,必要时,襄王可杀之。
“不可能……不可能……这圣旨一定是假的……”
可当赫连殊的手抚过玉玺盖下的印章时,他用仅剩的力气抓扯住面前的圣旨,歇斯底里的嘶吼:“为什么……父皇你为什么……”
他是为了魏国的安定才落入逆贼殷骁的手里,他在殷骁的手下日日备受煎熬,尝尽了酷刑折磨,如今更是被阉割成了废人。
他能坚持到现在,全凭着他坚信他的父亲、
魏国的皇帝一定会派人将他从这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去,可他等来了什么,他等来了一道诛杀他的圣旨。
“襄王可杀之……”赫连殊癫狂的笑起来,“哈哈哈……”
陆乩野冷眼睨着赫连殊,见他面目狰狞,一时哭又一时笑,最终他那双浑浊无比的双眼里尽数被恨意替代。
陆乩野见了,眼底流露出畅快的笑意。
赫连殊诚惶诚恐的将圣旨卷好,卑躬屈膝的跪在陆乩野的脚下,“……十六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阉人了,再也不能和你争夺储君之位了……你行行好饶我一条性命,把我活着带回去……”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漫不经心道:“抗旨不遵是杀头的大罪。”
赫连殊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往后我就是十六殿下养的一条狗……莫说是抗旨,便是为十六殿下弑君弑父我也使得……”
他毫无尊严的跪在陆乩野面前,陆乩野轻蔑一笑,不置可否的转身走出了刑房。
待陆乩野走后,赫连殊捡起酷吏掉在一旁割过他肉的片,刀身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血。
赫连殊边握着这把刀将赐死他的圣旨割得破碎,边古怪的笑着,“杀我……让你杀我……”
傅谨一路跟随陆乩野走出地牢,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家公子,见他眼中分明噙着畅快的笑,周身的气场却比平日里更加骇人。
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否该选在这个时候上报公事。
“有话就说。”陆乩野余光瞥他一眼。
“回公子,今日边疆传来消息,说是蛮族屡次滋扰边境蠢蠢欲动,像是要挑起战事。”
从前边疆有陆蒙坐阵数十年,尚且能镇住这些蛮夷,如今陆蒙被召回都城,他们自然便要开始行动了。
陆乩野毫不意外,这样的局面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一面削了舅父的兵权让边疆群龙无首,一面让宁王殷骁作乱挑起魏国的战火,蛮夷加上晋国余党让魏国腹背受敌,这魏国江山焉能完好?
他筹谋数年,坐上现在的这个位置,便是要将魏国的江山社稷尽数毁去,让魏宣帝生不如死。
但殷乐漪的出现,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让他开始不得不重新思虑,他剑走偏锋要行的极端之事,是否能被她接受。
穿过抄手游廊,陆乩野步入一小院中,只见两名丫鬟守在门口,见得他来神色具是一惊。
陆乩野大步掠过她们两人的行礼,推门走进屋中,见那床榻上竟空空如也,本该昏睡的少女不见踪影。
“公主人呢?”他冷声。
丫鬟慌乱地跪了一地,“公主、公主和安刺史一起离府了……”
距鄯州城数十里外有一座山,山上修建着晋国的皇陵,晋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埋葬于此。
皇陵年代已久,又因无人常看处处都写满了陈旧的痕迹。
殷乐漪随安昱一同往皇陵深处走去,抬头打量四周。
晋亡不过一年光景,皇陵便已有了破败萧瑟的气息。
安昱细心的将台阶上的厚雪用脚扫去,将手臂递到殷乐漪跟前,“殿下,微臣失礼了。”
殷乐漪道了多谢,将手搭在了安昱的手臂上。
安昱见她不但双手缠着布条,额头、玉颈更是未能幸免,一张面苍白的毫无血色,眉眼间更是带着重重的病气,拖着伤重的纤弱身子艰难行走,一时间有些后悔提出将公主带来皇陵。
行了一段路,他们进到一间祠堂。
祠堂修缮的巍峨庄严,数十个牌位高高供奉在灵台之上,从陈设摆放中依稀可见往日皇室的影子。
殷乐漪在牌位前跪下,依照祖制行了大礼,磕了三个头。
她仰起头时,瞥见灵台最下方那一块灵位上写的“晋文帝”三字,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她重重的叩首,哽咽开口:“父皇,不孝女芙蕊……前来祭奠父皇……”
去年今日,晋亡城破,父皇于皇宫中自焚驾崩。
父皇仙去一年久矣,她今日却是第一次祭奠父皇,身为人女,何其不孝。
“陛下的牌位是微臣私下立的,微臣祭奠陛下时也替殿下奉上了哀思之情,殿下不必自责。”
安昱安慰道:“殿下为护晋国将士和鄯州的百姓险些命丧宁王之手,绝不会责怪殿下分毫……”
安昱尚且记得陛下生前是如何将芙蕊公主爱若珍宝,若陛下还活着,见着满身是伤的芙蕊公主,他只会心痛。
殷乐漪叩首不起,眼泪止不住的落在地上。
她自以为经历了这许多事,她已能独当一面,可见到父皇的牌位却还是能将她打回原形,她在父皇面前永远做不到独当一面。
她仍旧迫切的希冀着自己能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芙蕊公主,因为至少那样父皇能在她身边为她遮挡风雨,而非她眼前这块冷冰冰的灵位。
即便她对着这块灵位哭得肝肠寸断,也换不回父皇对她说一句“吾儿芙蕊,莫要哭泣”。
殷乐漪长跪不起,她无声的落着泪,好似要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酸楚委屈、愤怒不甘、悲痛哀思,都在她的父皇面前哭诉一遍。
安昱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知情识趣的退出了祠堂,想着离此地远一些,让芙蕊公主能与陛下单独相处。
岂料刚走下石阶,便见那身穿银甲的杀神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安昱被震慑住,反应过来忙要拦他,“此乃晋国皇陵……你来此处让殿下情何以堪……”
陆乩野像是连正眼也不屑给他,让傅谨将其拦下,抬脚走进祠堂时,寒声道:“安昱,待本将出来再找你算账。”
祠堂内,白烛摇曳,青烟徐徐。
少女在牌位前长跪不起,像是听见动静,她回头向殿门口瞧去,露一张病白无比的泪容,有些恍惚的望着陆乩野。
陆乩野本是揣着一腔的火气,可一见到殷乐漪如此病容,满腔的怒火都被她化作了怜惜。
他半蹲下来,扯下肩头的狐裘大氅,包裹住少女纤细的身子,抬手想要拂去她颊边的泪水,被她别过脸躲了过去。
殷乐漪声中余着哭腔,“……你不该来这里。”
掠夺晋国十四座城池,屠戮晋国将士,致使晋亡的罪魁祸首肆无忌惮地闯入晋国祠堂,便是对殷乐漪这个亡晋公主的折辱。
陆乩野收回落空的手,没有起身离开,只一双眼深深地注视着她。
他眸色如浓稠的墨,眸里仿佛含着道不尽说不清的深情厚谊,眼神强烈到让殷乐漪根本无法忽视他的情意。
她有些慌乱的垂下睫羽,回避陆乩野的眼神,再次催促:“你……走罢。”
陆乩野沉声问她:“殷姮,我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痛苦?”
“……是。”殷乐漪毫不迟疑,“陆欺,你在这里多留一息我便觉得痛苦万分。”
“那我对你的喜欢,你是不是亦觉得痛苦万分?”
“是……”这是殷乐漪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可陆乩野不但要提及,还要当着晋国历代皇帝的牌位、当着她父皇的面提及。
陆乩野让她情何以堪,难道他真的想让她对他拔
剑相向吗?
殷乐漪含泪推搡陆乩野,“你走罢……”
陆乩野佁然不动,反握住她的皓腕牢牢锁在掌中,“那我且问你,你要如何才能喜欢我?”
他竟还要问,他竟还想在此处对她步步紧逼。
殷乐漪泪如断珠落,啜泣道:“不喜欢你……无论如何殷姮都不会喜欢陆欺……”
即便陆乩野早有准备,但她的每一句不喜欢,仍如一把利刃割破陆乩野的血肉,笔直的刺入陆乩野的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抑住不甘与怒火,缓和了声气同她道:“昨夜城墙之上,你说你的晋国亡了。那我若还你一个晋国,你可愿意喜欢我?”
殷乐漪眸中的泪滞住,“……你说什么?”
“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晋国。”陆乩野拉过殷乐漪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到时候……”
“漪漪,你是爱我还是杀我。”
殷乐漪僵住,怔怔地望着陆乩野。
陆乩野注视着她的眼神依旧灼目强烈,既不回避也不闪躲,盛着他满腹的深情,坦然地任由殷乐漪凝望。
既然晋国是横隔在他们两人感情之间不可跨越的高墙,那便由陆乩野亲自将这面高墙打碎,把她的晋国重新送回到她的面前。
好半晌,殷乐漪睫羽颤动,泪珠落到陆乩野的手背上,压住哭声轻声问他:“……你的筹谋怎么办?”
还她一个全新的晋国,那便意味着他筹谋多年的复仇将不能如他所想一般的再实施下去。
陆乩野费尽心机经营这么多年,他当真愿意为了她殷乐漪放弃吗?
陆乩野反手拂去她颊边的泪,漫不经心道:“大约和你相比,我苦心经营多年的筹谋也要让位。”
为她拭完泪,陆乩野不再多留,起身走出祠堂,留殷乐漪一人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待陆乩野离开了好一会儿,殷乐漪才像是平复了心绪。
属于芙蕊公主的晋国早已不在了,即便陆乩野还一个晋国给她,也消弭不了陆乩野征战晋国致使晋亡的事实。
就如同陆乩野赔她的那支并蒂芙蕖簪一样,再好再像也不是她从前的那一支。
殷乐漪缓缓抬头,重新看向父皇的灵位,克制着情绪想要解释,但话到唇畔,那股才被她压下去的情愫又开始在她心头叫嚣,这一回更是强烈的让她无法遮掩。
“父皇,儿臣没有被他蒙蔽,儿臣只是……”她试图辩解,泪却难以自持的落下。
她再也骗不了自己的心,眼中的挣扎被泪水淹没,“儿臣只是……真的有些喜欢他……”
对不该动心之人动了心,深埋在少女心底无法与人言说的少女心事豁然吐露,将她折磨的痛苦万分。
少女双手揪着心口,嗓子发抖的轻声问:“儿臣是不是做错了?”
烛火摇曳,回应她的是一阵极轻柔的风,拂过她的颊边,温柔的好似在为她拭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