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天降祥瑞。
也不怪李宜春会疑惑。
这些天里,与李宜春暗中联络的人一直是宋叙。
这位邱副使,他在公开场合见过对方不少次,但还从未在私底下打过交道。
“邱副使,请坐。”
李宜春礼数周全,命人给邱鸿振上了茶水,就等邱鸿振开口道明来意。
结果邱鸿振好像就真的是来李宜春这里喝茶的,一边喝着茶,一边热情地与李宜春攀交情。
“我与羌戎王也算半个熟人。”
“半个熟人?”李宜春道,“此话怎讲?”
邱鸿振道:“景元二十年,前任羌戎王叛乱时,我正好在永安县当县令。说来也不怕羌戎王笑话,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圣人,后来也幸得圣人垂青,才得以追随圣人,有今日之风光。”
李宜春眸光一闪,顺着邱鸿振的话继续往下聊。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足有半个时辰,邱鸿振才起身告辞。
李宜春盯着对面已经空了的茶杯,指尖轻敲桌面。
结合几位正副使在朝廷的立场,他慢慢琢磨出了邱鸿振的一点意思。
邱鸿振想要表达的是:虽然先前与李宜春联络的人一直是宋叙,但他才是太后的人?
……
邱鸿振离开王帐后,又悄无声息去见了桑玄清。
他在羌戎王庭人生地不熟,想要做成那件事情,必须要借助暗卫的力量。
而那件事情,不好对李宜春这个外人明说,却是可以向桑玄清透露一二的。
桑玄清听完邱鸿振的来意,瞳孔猛地放大:“这是何人的主意。”
邱鸿振微微一笑,看到旁人惊诧,他这个已经惊诧过一轮的人,反倒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邱鸿振抬手指天,肃穆道:“此乃天意。”
“不错。”桑玄清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今天我没有见过邱副使。”
***
调兵的命令一送到行唐关,早已枕戈待旦的燕羽军立刻悄悄绕行出关,借着漫天黄沙的掩护,寻找合适的埋伏地点,准备给仓促前来的大穆骑兵一点小小的军事震撼。
羌戎王庭里,大燕使节团和大穆使节团几乎将面和心不和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李宜春举办的宴会上,野利族长当场拂袖而去,让局势变得一触即发。
而拓跋少族长在外遇袭,不治身亡的消息,更是彻底拉开了厮杀的序幕。
同族的血,是最好的投名状。
大燕要继续沿用“羌人治羌”的政策,但州府之地的官位始终是有限的。
谁能得到更好的职务,谁能继续领兵一方,谁的部落能在新一轮势力洗牌中占据更高的位置,就看谁在这场厮杀中立下的功劳更大。
暴雨雷霆,杀人夜。
兵锋碰撞的嗡鸣与撕心裂肺的喊杀,都化作这场厮杀的血红注解。
外头已经乱成一团,大燕使节团落脚的府邸也是灯火通明。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雨夜里安然入睡。
不过使节团成员们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早在动乱爆发前,李宜春就派了一支精锐士兵过来护卫,确保使节团上上下下不会受到乱军的惊扰。
“开始了。”
不知是谁幽幽叹息了一声。
他们都很清楚,等到这场动乱被彻底平息下去之时,此次出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场动乱一共持续了七个昼夜。
野利氏和拓跋氏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仅剩的残部在两族族长的带领下,原本还想硬撑,等待大穆使节团口中的援军抵达。
岂料他们千盼万盼,盼来的却是一面飘扬的黑色“羽”字旗。
旗帜凌空招展,猎猎作响。
旗帜下方的黑甲军队宛若一股黑色洪流,带着惊天的煞气与慑人的血气。
——燕羽军,到了。
燕羽军不仅自己到了,还来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大穆派来支援的骑兵,已尽数被燕羽军截杀。
野利氏和拓跋氏本就是残兵败将,如今还成了一支孤立无援的孤军,将士们所剩无几的战意被彻底消耗一空。
“投降不杀!”
李宜春策马而出,以羌戎王的身份高喊。
“投降不杀!”
他身后的将士跟着高喊,响彻四野。
伴随着第一个人松手丢开刀剑、卸去甲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被亲信擒下,用来作为投降的信物。
平定完野利氏和拓跋氏的叛乱,余下一些中小部落的反抗,在众人眼中不过是负隅顽抗,甚至都不用李宜春亲自出马,下头立功心切的部落就已经点齐人马,跃跃欲试。
李宜春也不打算和底下人争这些小功,总要分润一些功劳出去的。
所以在简单打扫完战场后,李宜春就将其余琐碎事交给下属,而他亲自出面,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燕羽军。
宴上气氛正热闹,一阵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
李宜春蹙起眉,放下酒樽,语气森冷:“在贵客面前如此吵闹,岂不失礼。”
燕羽军统领陈立群笑道:“不碍事,兴许是有什么急事要汇报。羌戎王不妨宣他们进来问问。”
有了陈立群给的这个台阶,李宜春面色稍缓,侧头吩咐一旁的亲信:“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不多时,亲信再次回到李宜春身边,却面色有异。
他在李宜春耳畔低语几句,李宜春脸上也浮现出惊诧之色。
使节团的几名正副使互相对视一眼,邱鸿振主动出声道:“羌戎王,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
李宜春的目光在几位使臣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斟酌道:“此事是我手底下人和燕羽军的人一起撞见的,不如就让他们一起进来汇报吧。”
进来禀报的燕羽军士兵自不必说,李宜春的那名下属刚好也会说汉话。
两人进来以后,李宜春的下属就单膝跪倒:“王上,我们的人一路追击
那些逃窜的残兵,好不容易在羌阳河畔追上了他们。结果就在我们准备动手之际,天边降下一道惊雷,雷光过后,我们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
“石碑?”卫慕族长激动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吗?那石碑当真是从天而降,凭空出现?”
羌戎士兵:“我们也不知它是从何处而来,只是一阵白光过后,那石碑就出现了。”
李宜春追问:“那石碑上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回开口的人是燕羽军士兵:“石碑上纹路清晰,隐约是几个文字的模样。但它既不是汉字,也不是羌文,宛如天书一般,我们没有人能够认出来。”
燕羽军士兵这番话,勾起了李宜春的好奇:“可将那块石碑带回来了?”
“石碑太沉了,我们人手不足,搬不动,也怕损坏了石碑。我们两人快马回来报信,其他人都还留在原地看守。”
“好!做得好!”李宜春笑赞一声,又扭头去看周围其他人,“不知诸位可有兴趣随我一同去瞧瞧那神迹?”
从士兵说出“天书”二字时,宋叙心中就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如今听到李宜春将那块石碑定性为“神迹”,宋叙的心瞬间坠入谷底。
是谁?
宋叙的目光在李宜春脸上停留少许,又一一看向靖国公、邱鸿振、祝青云、桑玄清,就连刚抵达王庭不久的燕羽军统领陈立群,都成为了宋叙的怀疑对象。
太巧合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合了。
自古以来,王朝盛世无非三件事情:开疆扩土;收复失地;万国来朝。
这三件事情里,但凡能够完成一件,都足以称得上是“王朝盛世”。
太后的威望本就凌驾于陛下之上,吞并羌戎,开疆扩土,完成自太|祖皇帝以来都无人能完成的不世伟业,经此一役,陛下再难反抗太后的意志。
如今羌戎大局一定,立刻天降神物。
这所谓的神物上,还有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天书”……
宋叙不知这是何人的布局,也不知这些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但他知道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必将不是他、不是很多人愿意看到的。
可宋叙又能如何呢?
这里是羌戎王庭,不是大燕京师。
不管众人心里是什么想法,在羌戎王李宜春的盛情邀请下,众人都没有扫了李宜春的兴致,深夜骑马赶往羌阳河畔。
月华如水,火把连天,将羌阳河畔映照得宛若白昼。
石碑周围,已是层层戒备,直到李宜春一行人到来,防守的士兵方才散开一条道路,请他们进去。
高大的石碑沉于河畔,水流时而拂过碑面,将本就充满岁月印记的碑文,冲刷打磨得愈发古朴。
李宜春下令道:“将它挖出来,搬到岸边。动作小心些,不能损坏了石碑。”
这块石碑确实非常沉重,在一众将士合力之下,才勉强将它抬起,小心翼翼放到木板车上。
李宜春看向一旁格外沉默的宋叙:“宋副使,你是大燕使臣,又精通羌戎和大穆的文字,不如你替大家辨认一下,这是哪里的文字?”
宋叙举着火把来到石碑前,借着火光辨认石碑上的纹路。
良久,他涩声道:“这看着,并不像我们熟悉的文字,依我之见……”
宋叙话未说完,一旁的邱鸿振突然道:“既然是天降石碑,那其上的文字,自然就是天书了。我们这些普通人认不出上面的文字也是正常。”
宋叙抬眸。
邱鸿振微笑,与宋叙对视。
李宜春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高兴得连道三声好。
他大声宣布道:“听闻圣人千秋节在即,这样的神物,非天下之主不能窃居。我此去京师,当将此物敬献朝廷,敬献圣人,以示羌戎归顺大燕之心。”
***
在吞并羌戎这样的举国大计面前,不同党派朝臣的分歧都被暂时压下。
如今太后千秋节在即,中宫皇后又有了身孕,从羌戎传来的情报也是形势大好,朝堂上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季衔山昨晚歇在凤仪宫,今天上午没什么要事,他睡醒后陪着陆琢一起用了顿早膳。
用过早膳,宫人进来禀报,太医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季衔山道:“前两天不是刚请过平安脉吗?”
陆琢道:“我近来没什么胃口,母后说了,让太医每三天来给我请一次平安脉。要我说,也不用这么麻烦。”
季衔山道:“既然是母后的一片心意,我们这些做晚辈的,顺着就是了。多请几次平安脉也更令人安心。”
陆琢道:“母后也是这么说的。”
季衔山也不急着走了,坐在一旁陪伴陆琢。
待看过陆琢的脉案,确定一切无碍,季衔山才带着人回到自己的寝宫。
“羌戎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回陛下话,还没有。”
季衔山微微颔首,坐到桌案前,原本是想开始批复公文,但不知为何,他心绪莫名有些不宁,握着奏折看了好一会儿也看不进去。
季衔山用指腹揉了揉眉心,放下奏折,正打算练一会儿字来宁心静神,就听到小福子饱含欢喜的声音:“陛下,燕西八百里加急,有捷报传回来了!”
“你说什么!”季衔山高兴起身,袖袍沾上了一点墨迹也不在意,“信使在哪儿?”
得知信使现在已经被请去了兴泰殿,季衔山用帕子随意擦了擦指尖:“走,随朕去一趟兴泰殿。”
季衔山兴冲冲赶到兴泰殿时,里头已经坐了好几个朝臣。
只是不知为何,朝臣脸上并没有季衔山想象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了喜悦、激动、震惊、迟疑的情绪,以至于殿内的气氛显得格外古怪。
季衔山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变得迟疑下来,被强行压下去的不安再次浮至心头。
坐在上首的霍翎抬起眼眸:“皇帝到了。”
季衔山给霍翎请安:“母后。”
“坐下吧。”
季衔山走上高台,在霍翎身侧落座,才看向跪在大殿中央、满身风尘仆仆的两名信使。
其中一名信使眉目深邃,身上的衣着服饰也与汉人有着明显区别,明显是个羌人。
不过他一开口,就是纯
正的汉话。
他方才应该正在汇报着什么,只是季衔山的到来打断了他的发言。如今霍翎一抬手,他立刻接着道:
“……野利氏和拓跋氏的族长皆已被生擒。听闻下个月就是大燕圣人的千秋节,王上希望能亲自前往洛城为圣人祝寿,献上俘虏和称臣文书,以及那块天授神碑,愿圣人福运绵长。”
在听到“献上俘虏和称臣文书”,季衔山脸上难掩狂喜之色。
可就在下一刻,就在狂喜之色刚刚浮现上他的脸庞之际,“天授神碑”四个字却令他猛地一滞。
“朕,准了。”
身侧,熟悉的声音如此说道。
……
相比起羌戎信使这有些没头没尾的发言,燕西信使的发言明显更为详尽。
他详细汇报了羌戎王庭里发生的叛乱,也诉说了燕羽军和大穆骑兵之间的血战。
而他最着重描述的,自然是那块天授神碑的来历。
羌戎大局一定,立刻天降神碑,其上还有当世人看不懂的天书文字,这分明就是吉兆。
季衔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兴泰殿的。
炎炎烈日,他整个人却如坠冰窖,冷得身体一直在发抖。
“陛下……”
小福子伸手搀扶住季衔山,被从他身上透过来的刺骨冷意给激得打了个寒颤。
季衔山用手掌挡住眼睛,像是要挡住刺眼的阳光,又像是在挡住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送朕回去。”
“是,奴才这就去传辇。”
……
精美的护花铃悬挂在屋檐下方,夏风汹涌,护花铃不断发出清越声响,惊起隐藏在林间的鸟雀。
霍翎站在高处凭栏,透过一片浓绿之色,看着季衔山上了御辇,乘辇远去。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他终于明白了太后想……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
霍翎突然对一旁的无墨道。
无墨抿了抿唇,看向霍翎的眼神里透露出担忧之色。
霍翎笑了一下:“如果他质问我,说明他还怀抱着一丝我会心软退让的想法。
“没有质问,说明皇帝确实长大了,知道权力不是糕点,不是他哭一哭、求一求,我就会命御膳房多为他准备一份的东西。”
护花铃还在不断回响,霍翎收回目光,神情变淡,仿佛方才那些感慨并非出自她口:“吏部的人到了吗?”
“回圣人,已经到了。”
“那走吧,羌戎初定,接下来要如何治理这片疆域,还需要多方权衡斟酌。”
……
“陛下,有一封宋大人的信。”
季衔山刚一下辇,就有宫人过来禀报。
宋叙的信只在开头简单提了下羌戎王庭的情况,紧接着就笔锋一转,说起神碑之事。
他的话语里没有透露出任何态度与倾向,只是从他的视角,客观描绘了那天晚上发现神碑的过程,以及众人当时的情态。
不过李宜春说的那番话,宋叙一字未改,尽数记录下来-
听闻圣人千秋节在即,这样的神物,非天下之主不能窃居。我此去京师,当将此物敬献朝廷,敬献圣人,以示羌戎归顺大燕之心。
淡薄的阳光斜照入内,却刚好被桌边那盆垂丝海棠挡住,落到季衔山身上时,只余一片拉得斜长的阴影。
季衔山握着信纸,在阴影里枯坐许久。
过往的记忆在眼前不断浮现。
母后看着他的目光,有时一如既往地温柔,有时则带着冰冷的审视与打量。
在不动摇到她的权力时,母后愿意顺着他的喜好与心意,继续扮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一旦他露出对早日亲政的渴望,母后就会用最刚烈的手段,斩断他伸出去的权力触须。
撤去垂帘,贬谪刑郎中等人,上尊号、改称谓、改自称……
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是在立威。
是在向朝臣立威。
——也是在向他这个年轻天子立威。
可是以前的他看不穿。
因为有的时候,母后也会适当下放一些权力。
没有母后的点头,他的伴读季三郎不可能进入白虎卫担任副指挥使的职务,他也无法接触到朝中日常事务。
这些做法,总让他在感到胆战心惊之余,又难免生出一些侥幸。
直到这一刻,季衔山才终于明白。
他终于明白了这几年里母后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
那不纯粹是一个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
也不纯粹是一个太后对待皇帝的态度。
亲近与提防,信任与猜忌,不吝惜心力进行培养却又时刻进行敲打,恩威莫测,喜怒无常。
这样的态度,更像是……
更像是……
一个皇帝对太子的态度。
他终于明白了太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太后想要的,是他的皇位。
这是他的万里江山,还是太后的万里江山。
季衔山伸出手。
那盆挡住阳光的垂丝海棠瞬间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开得正艳的海棠花被泥土蹂躏,连带着季衔山的手背上也溅到了一些尘土。
阳光终于无遮无挡地落到了季衔山身上。
“陛下!”
听到动静的小福子匆忙跑进来。
季衔山收起信件,起身离开桌案:“朕不小心碰倒了花盆,来些人收拾干净。”
***
从燕西传回来的捷报,在一日之内传遍朝野。
这个消息,无疑令许多人心头亢奋。
自太|祖皇帝一朝起,大燕就在不断派人对羌戎进行渗透,但时至今日,大燕才最终完成吞并羌戎的不世伟业。
而且在这一过程中,大燕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野利氏和拓跋氏的叛乱都是由羌戎内部带兵镇压的。
大燕在这一战里最大的损失,是在截杀大穆骑兵时造成的。但因为是有心算无心,打的又是伏击战,伤亡也实在有限。
当然,单单一个羌戎,是不足以令朝中有识之士如此激动的。
羌戎自古以来就是苦寒之地,经济并不发达,大燕所看重的,是羌戎的战略意义。
大片肥沃的草场,训练有素的骑兵,骁勇健壮的战马……
羌戎能给大燕带来的,恰好是大燕最紧缺的。
吞并羌戎,弥补的是大燕的短板,为的是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
而一手推动此事的霍太后,威望日渐隆盛。
民间本就有许多歌谣、话本、戏曲是以霍太后为原型创作的。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类歌功颂德的作品越来越多,成为瓦舍茶馆里的保留曲目,在每日生意最火红的时候进行演绎。
因着太后的千秋节将近,天南海北的商队都带着大量货物抵达京师,又从京师采购各类奇珍异宝,连同这些新鲜的歌谣、话本、戏曲也一并带走,开始传遍天南海北。
民间声势正在慢慢酝酿,而对于朝堂诸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羌戎王李宜春要进京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开疆扩土这样的大事,不仅要载入史书,还要勒石铭记,甚至可以开太庙来敬告历代先皇。
今日大朝会上,朝臣要商讨的内容,就是到底要在哪一天举办献俘仪式和递交称臣文书。
当下就有一人站出来道:“圣人千秋节在即,不如就将吉日定在千秋节当天。”
然而,此人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不可。圣人的千秋节是一回事,献俘仪式和羌戎王递交文书是另一回事,岂可混为一谈。”
“不错,圣人的千秋节庆典早已定下,届时朝臣和命妇都会前往承天殿给圣人祝寿,普天同庆,与民同乐。而献俘仪式和羌戎王递交文书这样的场合,则更为严肃隆重,容不得嬉闹喧哗。”
“依臣之见,不如令钦天监另择一个吉日,将两件事情分开办,也能让大家热闹上两回。”
这几位朝臣的话,听起来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就连一开始站出来提议的那名礼部官员,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直到丁景焕站出来说:“有什么吉日,能比得上圣人的千秋节?”
礼部尚书李寒松眸光一闪,也反应过来了。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想,只是需要稍稍拐一个弯。
——到底是在太后的千秋节上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对太后更好,还是将两个日子分开更好呢?
在太后的千秋节上,太后才是唯一的主角。
就连天子也会在那一日沦为陪衬。
但要是换另一个日子,再将献俘仪式定在诸如太庙之类的地方举办,那占据主动的人就是天子了。
因为太庙是皇帝的宗庙,有资格在太庙主持祭天的人只有皇帝。
一旦想清楚对方的诉求,那么自己这边应该怎么做,就不需要多做思考了。
李寒松上前一步,声音沉稳:“羌戎王在来信上说,他希望能亲自进京给圣人祝寿。
“既是羌戎王心中所愿,又何必拘泥于场合是否过于喧哗喜庆,是否不够严肃正式。
“羌戎归顺,羌民归心,这不也是值得普天同庆的一件大事吗?”
有了丁景焕和李寒松的接连表态,即使有些朝臣还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窍,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原本那几个提议要将千秋节和献俘仪式分开来办的朝臣,在这样的声势面前,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经过羌戎一事,霍太后的威望已经无人能及,即使是他们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也只敢拐弯抹角提议换个吉日,而非直面霍太后锋芒。
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那人果断将矛头对准钦天监监正:“我们在这里争来争去也没用,不如还是让钦天监回去算一算吉日吧。”
原本正在隔岸观火的钦天监监正:?
不是,这个黑锅怎么一下子全甩到他身上来了!?
接下来几天,明里暗里跟钦天监监正打招呼的人,比过去半年都多。
钦天监是个清闲衙门,钦天监监正也是个没什么油水的职务,平素官员聚会,也没有谁会特意想到要来拉拢钦天监的官员。
但这会儿,钦天监监正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架在火上烤。
他算的是吉日吗?
他怎么觉得他算的是自己的祭日呢!
而在钦天监监正纠结不已之时,他的同窗好友,身为吏部主事的荀鹏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听闻圣人有意将那几位提议改日子的大人,都丢去未来的羌州任职。”
所谓的羌州,就是大燕定下的,羌戎那块地盘未来的名字。
钦天监监正大惊:“此话当真?”
荀鹏:“过几日任命就下来了。我在吏部当差,才能比其他人先收到风声,赶紧告假来知会你一声。”
监正连忙道谢。
荀鹏劝道:“上头的大人物较劲,我们底下人跟着掺和什么。要我说,你就顺着圣人的心意来吧。”
“荀兄说的,是哪位圣人?”
“自然是哪位圣人势大,就顺着哪位圣人。”
别看大家伙乐意看到大燕吞并羌戎,但要真的让他们离开京师,前往羌州那等苦寒之地任职,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燕西的条件已经够荒凉简陋了吧,结果你猜羌州怎么着?
比燕西还要荒凉,还要简陋!
钦天监监正一点儿都不想被派去羌州看星星看月亮。
于是在送走同窗好友后,钦天监监刻就把吉日算出来了。
是他着相了。
丁景焕丁尚书在朝堂上有一句话说得对,还能有什么吉日,比得上太后的千秋节更好呢。
……
另一边,荀鹏在离开钦天监后,坐着马车直接去了一趟丁府,被下人一路迎进了丁景焕的书房。
“荀主事。”丁景焕看到荀鹏,笑着放下毛笔,命人上茶。
“不敢,不敢。”荀鹏的姿态格外谦卑,“丁大人,您吩咐的事情,下官都已经办妥了。”
钦天监这个清闲衙门,需要用到的时候,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
其实说实话,在那些朝臣招架不住,决定把锅甩到钦天监监正身上时,这场争执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因为连他们自己都抵挡不住太后的威势,难道还指望钦天监监正刚正不阿,一个人硬抗太后党吗?
钦天监监正上折,表示最近的吉日,恰好就是太后的千秋节。如果想要换一个吉日,那就必须等到一个月后陛下的千秋节。
霍翎看完奏折,不禁莞尔:“这钦天监监正还挺会算日子的。”
丁景焕凑趣道:“您的生辰在六月,陛下的生辰在七月,这吉日确实好算。”
霍翎将奏折递给一旁的礼部尚书李寒松:“就照着这个日子来安排吧。”
李寒松恭声道:“圣人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当朝堂还在为了献俘大典的时间争论不休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羌戎,那些小股作乱的残兵基本都被消灭了,反叛的部落也被悉数镇压。
李宜春安排好王庭事务,命自己的大儿子留守王庭,而他则乘坐着自己的车架,带着提前准备好的寿礼,随大燕使节团一起前往京师。
随行的还有卫慕族长。
蜿蜒如蛇的车队里有两辆囚车,分别关押着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
还有一辆四面敞开、由四匹马驮着的车架,上面摆放着的正是那块要献给大燕圣人的天降石碑。
车队的护卫,一半是李宜春自己的亲卫,一半则是从燕羽军抽调出来的精锐,还有一些是派来保护使节团的人马。
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裹挟着羌戎的风霜与黄沙,前往这天下最繁华富丽之地。
他们的脚程并不快,一直到千秋节前几日才抵达京郊外的驿站。
皇宫的人已先一步在驿站候着了。
崔弘益笑着上前给李宜春行礼:“奴才奉圣人之命,前来给羌戎王和卫慕族长送东西。”
崔弘益送来的,不仅有各色精美器物和吃穿用品,还有一套照着李宜春身量,提前赶制出来的公爵礼服。
李宜春看到这套礼服,算是彻底放心了:“仪式当天,要穿着这身衣服出席吗?”
崔弘益道:“羌戎王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时,只需穿着您自己的礼服。等到仪式结束,出席宴会时,再换上这一身衣服。”
李宜春微微颔首。
他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大燕的文化,所以很快就听出了崔弘益话中的意思。
他需要以羌戎王的身份来递交文书。递交完文书后,他才是大燕的臣子。
两套衣服,代表的是两种身份。
***
李宜春和卫慕族长需要留在驿站,一直到仪式当天才进京。
而使节团成员们,在回到驿站的那一刻,出使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其它成员可以先行回府休息,几位正副使则跟着崔弘益一起回去面见圣人。
霍翎和季衔山坐在御书房里,亲自接见几人。
“你们做得很好。”霍翎摆手,示意几人免礼,“此次出使能如此圆满结束,你们当记大功。”
宋叙余光扫了一眼季衔山,发现季衔山脸上虽挂着笑,眉间却流露出一抹与他年纪不相符的阴郁之色。
霍翎除了问起出使的经过,还与几人聊了聊那块天降神碑的事情。
“你们的奏折,我和皇帝都看过了,那块神碑的文字,到现在都没有人能够破解吗?”
邱鸿振道:“回娘娘话,还没有。”
霍翎道:“倒也稀奇。行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先回去好好休整几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等千秋节后再谈吧。”
从始至终,除了偶尔附和霍翎几声外,季衔山都很沉默。
祝青云是跟在霍翎身边伺候笔墨的女官,所以四人一起进宫,离开时只有靖国公、宋叙和邱鸿振三人。
三人一起走到皇宫门口,靖国公看到了自家的马车,拱手道:“两位,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邱鸿振也看到了他家的马车:“宋大人,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宋叙拱手:“我不劳烦邱大人了。”
这些天里,宋叙和邱鸿振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但两人原本还算相处融洽的关系,自天降神碑那一夜后,就变得格外生疏。
听到宋叙拒绝,邱鸿振也不强求,笑着一撩衣袍,上了自家马车。
宋叙回头,看了眼身后巍峨庞大的皇城,轻轻叹了口气。
“哟,叹什么气呢,莫不是看到其他两位大人都有马车来接,独你没有,所以就在这儿自哀自怨?”
熟悉的调侃声响起,丁景焕从马车里探出半张脸,笑着对宋叙一招手:“走,我在樊楼约定了一桌酒席,给你接风洗尘。”
宋叙上了马车:“你今日不上衙吗?”
丁景焕理直气壮:“我都是刑部尚书了,今日提前下衙不成吗?”
宋叙再多的愁绪,都被这话逗得一笑。
丁景焕说是要给宋叙接风洗尘,那确实不假,准备的菜肴和酒水味道都十分不错,多是各地商贾趁着千秋节运来京师贩卖的稀罕物。
宋叙对美食没有太大的追求,不过丁景焕准备了,他也不扫兴。
一直到两人吃饱喝足,丁景焕放下碗筷,宋叙才突然开口道:“那块石碑,是你的手笔吧。”
丁景焕诧异:“什么石碑……哦,你说羌戎王带进京师要献给圣人的那块吗。你在瞎说什么,那块石碑是在羌阳河畔突然出现的,我这几个月可一直都待在京师没动弹过。靖国公的折子里不都说了,那块石碑是天人感应降下的吉兆吗?”
宋叙静静听完丁景焕的话,才道:“天人感应这一套,你以前是最不屑相信的。”
丁景焕道:“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变通。”
宋叙知道丁景焕是在暗讽他不知变通,他也不恼,只笑了一下:“景焕,你我自幼相识,你知道你每次跟我说谎时,话总是格外的多吗。”
“有吗?”丁景焕耸耸肩,无所谓道,“我的话什么时候少过?”
宋叙也不在意丁景焕有没有承认,他继续道:“我这些天,时常会想起老师致仕前跟我说过的那席话。
“在娘娘和老师之间,我选择了支持娘娘。因为我和老师不同,我并不认为女子执政有什么问题,也不在意娘娘架空陛下。
“可是景焕,到了今时今日,你要我如何自欺欺人地认为,娘娘要的,还仅仅只是架空陛下?”
丁景焕沉默着转动面前的酒杯,良久,他唇边挂起一抹哂笑。
“你今日刚回到京师,我原本不想跟你聊这些,但你非要聊的话,那我告诉你,你知道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是,至尊之位上坐着的,是太后和皇帝,你却总是试图用普通人家的亲情去理解天家母子的关系,甚至还真的把陛下当成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太后是君,陛下也是君,而你只是一介外臣,你明白了吗!”
宋叙抬起眼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与自己相知相识三十余载的至交好友。
“你说的对也不对。我确实只是一个臣子,但陛下敬我为老师,我就不能不为他多考虑几分。
“而且,正如你所说,陛下也是君,大义名分是在陛下身上的,太后能摄政掌权,也是因为她是陛下的生母。
“母子之情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下去,陛下该如何自处?”
丁景焕与宋叙对视:“你本就认可娘娘的才能,如今去羌戎走了一趟,应该更清楚娘娘的布局有多深远。陛下不如娘娘,能够带领大燕光复燕云十六州的人只有娘娘,莫要执迷不悟了。”
宋叙眼中流露出一抹痛楚,他惨笑一声:“如果你认为支持陛下,便是执迷不悟的话,那很抱歉,我只能做一个在你眼中执迷不悟的人。”
丁景焕别开眼,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得过分了些,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宋叙固执己见,他又做不到:“那你的抱负呢?你知道这一步踏出,就覆水难收了吗?”
“我不能背弃我的道。”
当年太后用母子之情来争取他,任命他成为陛下的老师,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立场与太后有所不同。
丁景焕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宣布道:“那你过些日子就去羌州任职吧。朝廷需要派遣能臣宣抚羌州,在当地进行教化和移风易俗,你熟悉羌州的风土人情,又不畏艰辛,很适合这个职务。”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自然是太后的意思。”
宋叙道:“我明白了。派我去羌州任职,确实是太后的旨意;为我接风洗尘,试图劝说我回心转意的,则是你自己的主意。”
丁景焕咬牙:“我真是多此一举。”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一个人,会真心疼爱她……
丁景焕和宋叙两个人,注定是无法说服彼此的。
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
对于聪明人来说,权衡利弊实在是太容易了。
根本无需旁人点破,他们就知道每一个选择代表着什么,每一个选择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在明知结果的情况下,还是坚持同样的选择,可以说是固执己见、执迷不悟,但那也正是宋叙心中所愿。
“宁在直中取,莫在曲中求。景焕,我与你所求取的东西并不同。”
“你是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你还要和我割袍断义不成?”
“私交是私交,政见是政见。我不欲与你生分,你也莫要因我为难。”
丁景焕在宋叙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更令他生气的是,明明他都和宋叙不欢而散了,他还得让宋叙坐着他的马车回府!
早知道当时来接宋叙时,就派两辆马车来了!
……
使节团众人刚回京,自然不需要那么急着回衙门,可以好好休息几日。
宋叙是个闲不住的,在家中略作修整,就开始在京师的大街小巷里穿行。
中午最热那会儿,他会去瓦舍看看新出的戏曲,或是去茶馆听说书人评书。
越是到处走下来,宋叙越是心惊。
因为光他所见到的,他所听到的,几乎都与太后有关。
甚至某一日在酒馆里,宋叙还碰到了从羌戎过来的商人。
这些商人背后大都有羌戎贵族作为支持,在李宜春他们进京时,这些商人带着大量的货物远远坠在他们后头,跟着他们一起抵达了京师。
商人不仅带来了西域的奇珍,还带来了有关那块“天降神碑”的传言。
短短几天时间,“天降神碑”在民间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玄乎。
许多百姓茶余饭后都喜欢凑在一起讨论那块神碑的来历,以及参悟那块神碑上的天书文字。
这无疑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和刻意引导的。
就在这种舆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之际,太后的千秋节终于到了。
天未拂晓,文武百官已穿戴整齐,或是乘坐马车,或是骑马前往应天门。
待到百官齐聚,肃穆静候,一声“圣人到”传遍应天门。
众人齐行大礼,恭迎两位圣人。
象征着摄政太后身份的礼服最先映入朝臣眼底,然后才是象征着天子身份的衮服。
“众卿平身。”
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宣羌戎王李宜春觐见。”
太后话音落下,一旁的内侍高声喊道:“宣羌戎王李宜春觐见。”
礼部尚书李寒松出列,展开手中的祭文,将吞并羌戎一战的始末敬告上苍,敬告大燕历代先皇。
华美漫长的祭文声中,李宜春一步步走上祭坛。
在他身后,是两辆囚车,分别囚禁着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
李宜春单膝跪倒在霍翎面前:“羌戎王李宜春,代表羌戎子民,拜见圣人。愿以叛臣贼子之首级,祭大燕与羌戎百年之好。”
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被从囚车上带了下来,拉到一旁临时搭建起的刑台。
青铜鼎里燃烧着熊熊烈火,李寒松念完最后的祭文,将手中的书稿投入鼎中。
刀落血起。
血液泼溅在炉鼎里。
火光有一瞬寂灭。
下一刻,火焰以更猛烈的方式卷土重来。
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的身份没有前任羌戎族长李向笛那么尊贵,野利部和拓跋部的势力也在羌戎内乱中被铲除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对待他们,自然无需像当年对待李向笛那样荣养起来。
跟随李宜春一起前来的羌戎官员出列,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礼单,念出羌戎给太后准备的寿礼。
从玉石器物到金银珠宝,从西域奇珍到汗血宝马。
在琳琅满目的寿礼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最后一件“天降石碑”。
四名力士以人力艰难拉动车架,神碑第一次在文武百官面前亮相。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汇聚到神碑上,想要看看它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异奇特。
李宜春再次跪倒,嘹亮的声音从祭坛之上,传遍祭坛之下。
“羌戎在我的带领之下,始终没有祥瑞现世,但就在我决心向大燕称臣,向圣人称臣以后,立刻天降祥瑞,想来是冥冥中的天意。
“我以羌戎王的身份,献出羌戎王印,以及加盖了王印的称臣文书,愿圣人笑纳。”
霍翎挥退正要上前的内侍,亲自接过羌戎王印和称臣文书,然后将它们一一高举过头顶。
“从今往后,天下再无羌戎,只有大燕的羌州。”
就在霍翎话音落下之际,天边那轮大日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大日昭昭,其光耀人。
***
天降祥瑞一说,在李宜春
献上称臣文书那一刻,彻底被坐实了。
不仅仅是因为天边那轮大日,最重要的是,否认天降祥瑞,就意味着否认羌戎王称臣时说的那番话语。
否认的人存着什么居心?
在霍太后代表朝廷收下称臣文书后,内侍总管崔弘益出列,拿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宣布了朝堂对羌州的一系列安排以及对李宜春、卫慕族长等人的封赏。
霍翎在这道圣旨里,兑现了她对李宜春的承诺。
李宜春受封定国公,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
李宜春再次跪下谢恩。
有细心的人注意到他的礼节变了。
虽然依旧是行了大礼,却是从羌戎那边的礼节,变成了大燕这边臣子对君主的礼节。
除了对投靠过来的羌戎一系官员进行封赏外,使节团成员也都各有封赏。
而且,霍翎还以摄政太后的身份下了一道诏令,给天下各州县减免赋税。
这道诏令一下,不少人更是心中惴惴。
及至午时,冗长而正式的大典终于结束,文武百官有序退出应天门,准备回家换一身衣服,待到傍晚,他们还要携家眷一起进宫参加千秋宴。
这场千秋宴,既是为了庆祝霍翎的寿辰,也是为了庆祝羌戎归顺大燕,因此办得格外隆重盛大。
其规制不仅超过了太后的寿宴,也超过了天子的寿宴。
千秋宴上唯一的主角是霍太后。
皇帝和皇后的桌案被安排在略靠下一点的位置。
陆琢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夏天闷热,她并未穿着全套厚重的礼服,而是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衣服,头上也只简单插了几根发簪做装饰。
季衔山坐在陆琢身边,一杯接着一杯喝酒。陆琢跟他搭话,他才随口应上两句,用筷子给她夹了一些吃食。
陆琢温声劝道:“陛下也吃一些垫垫,莫要一个劲饮酒。”
季衔山道:“无妨,这些酒喝不醉人。”
陆琢不算是一个特别有政治嗅觉的人,但她所处的位置,让她比很多人都要更早意识到了宫中气氛的怪异之处。
只是每当陆琢试图询问时,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后那边,都让她不要多想,安心养胎才是最重要的。
陆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盼着这样压抑的日子能赶快过去。
是的,很压抑。
即使陛下在她面前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陆琢就是能感受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痛楚。
那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烦闷与痛苦,只敢在某些无人注意的时刻流露。
“圣人。”
卫慕族长端着酒杯来到大殿前方。
他话音一落,霍翎和季衔山都抬头看去。
卫慕族长对着霍翎举起酒杯,用娴熟的汉话说出一长串祝寿词,表达了他对霍翎的钦佩之情。
霍翎笑着端起酒杯:“卫慕族长客气了。对了,早就听闻卫慕族长心慕中原文化,怎么就没想过给自己取一个汉人姓氏呢?”
卫慕族长先是一愣,而后大喜。
他立刻顺着霍翎的话音道:“怎么没想过,现在羌州成为了大燕的地盘,下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改一个汉姓,好早日融入大燕。
“还望圣人开恩,为卫慕氏赐姓。”
霍翎道:“定国公的李姓,乃前朝皇室所赐的国姓,本就是中原姓氏,又沿用了那么多年,无需多此一举改动。卫慕氏是羌人中的第二大部落,你们既是真心归附,朕就给你们赐下霍姓……”
“母后。”季衔山突然开口,“卫慕一族世代亲近大燕,在对付拓跋氏时更是立下汗马功劳。依儿臣之见,不妨效仿前朝皇室,给卫慕一族赐下国姓,以示朝廷对卫慕一族的嘉奖。”
原本还在吵吵嚷嚷的宴会,在一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霍翎循声看向季衔山,季衔山却并未与她对视,只是盯着卫慕族长,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卫慕族长,朕愿赐国姓予你卫慕一族,你还不速速谢恩?”
卫慕族长这下是真的大喜过望了,他万万没想到卫慕一族还有能被赐予国姓的一天。
丁景焕眉心微蹙,正要起身说些什么。
霍翎摆了摆手,止住丁景焕的动作。
“多谢圣人。多谢圣人。”卫慕族长对着霍翎行了一礼,又连忙给季衔山行了一礼。
“蠢货。”李宜春用酒杯挡住自己的嘴,轻轻吐出两字。
结果李宜春刚刚放下酒杯,就被霍翎点了名。
“定国公。”
李宜春起身出席:“圣人。”
“我与定国公相识多载,定国公无需如此客气。”
李宜春可不敢再拿两人以前的相处方式来套现在:“君臣有别,这是臣应该做的。”
霍翎声音温和:“今后羌州的军事,还要多仰仗定国公。”
李宜春既是以前的羌戎王,又是主动投诚过来的,于情于理,大燕都不好直接夺了他的兵权。
所以在商议过后,李宜春依旧会执掌一军,但燕羽军的驻地也会从行唐关移到羌州,与李宜春形成制衡,不让李宜春在羌州一家独大。
李宜春连忙表态:“不敢,臣一定竭尽所能。”
霍翎笑了一下,道:“说起来,与定国公搭班子治理羌州的羌州知府,你也是相熟的。”
李宜春诧异道:“臣所熟悉的同僚,也就是使节团的几位使臣了。”
霍翎颔首,平静道:“不错,宋副使乃治世能臣,我有意将他派往羌州宣抚一方。”
季衔山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霍翎。
……
“祖父。”
千秋宴结束后,众人都各自打道回府。
陆淮扶着陆杭上了马车,待到车帘落下,陆淮就迫不及待开口:“今日之事,您怎么看?”
陆杭闭目养神:“不急,有什么事,回到府上再说。”
陆府,书房。
不等陆淮再次开口相问,陆杭直言不讳:“你做好准备,过两天上折子,自请前往羌州任职。”
陆淮惊讶:“祖父!”
陆杭道:“你是皇后的亲生父亲,身份太敏感了。趁现在能脱身,尽早脱身吧。带你媳妇一起去任上。”
陆淮还是难以置信:“何至于此。”
陆杭道:“不要往坏处想,你可以往好处想想。
“羌州虽是苦寒之地,但也正因为它百废待兴,才更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你出身富贵,仕途平顺,比旁人少了一番磨砺,这是好事,却也是一件坏事。
“而且只要我一日不从吏部尚书的位置退下去,你就始终无法当上衙门主官,倒不如离开京师,天高海阔。”
陆淮道:“可是岳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连今晚的千秋宴都无法出席,我媳妇未必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师。”
陆杭道:“你媳妇实在走不了的话,就让她继续留下来吧。但你得离开。”
“是。”陆淮应得干脆,“我这就回去写折子。”
等陆淮离开后,陆杭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幽幽叹了口气:“这朝廷啊,还真是一刻也清闲不了。”
***
在季衔山突然出声,说要给卫慕族长赐国姓时,宋叙就暗道一声不好,而太后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直接宣布他的任命,更是坐实了宋叙的猜测。
宋叙担心季衔山会受到刺激,第二日一早,宫门刚开,他就立刻递了折子进宫求见季衔山。
昨日的喜庆与热闹还带着些许余韵,而太和殿里,唯余一片冷清。
季衔山坐在窗边。
先前那盆垂丝海棠被摔碎后,宫人就换了个位置摆放盆栽。
阳光打在季衔山的手背上,他问宋叙:“宋老师,你能不去羌州吗?”
宋叙苦笑:“怕是不行,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季衔山沉默片刻,痛苦道:“都是因为我昨晚的自作主张惹怒了母后,才连累了宋老师。”
宋叙一惊,连忙否认:“陛下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宋叙直接将丁景焕的那番说辞挪过来用:“朝堂需要派遣能臣宣抚羌州,在当地进行教化和移风易俗。臣熟知羌州的风土人情,又不畏艰辛,很适合这个职务。”
季衔山摇头:“不,我了解母后。她将我的人一个个贬谪出京,现在连宋老师也要被贬出去了。明明你才刚立下一个大功。”
宋叙上前两步,将手掌搭在季衔山的肩膀上:“陛下,慎言。”
“慎言……”季衔山自嘲一笑,“朕在皇宫里,在自己的寝宫里,都需要慎言了吗。”
“我去求母后。”季衔山突然站起来,“我去求她,让她改变心意。”
“陛下。”宋叙拉住季衔山,“不是我不让你去找太后,而是你现在的情绪有些激动,难免容易说错话,伤及母子感情。还是先冷静下来为好。”
“我没有办法冷静,我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您与太后,毕竟是血脉至亲,如果有什么矛盾与误会……”
宋叙说着说着,就有些说不下去了,这样的言语未免苍白无力。
一般的矛盾与误会,都可以想办法化解开,但是,权力之争,要如何避免,又有谁肯退让?
政权交替之下,还能容得下多少温情脉脉。
“血脉至亲……”季衔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湿润,“是啊,我与母后,毕竟是血脉至亲……”
已经被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再次复苏,天狩九年到天狩十年的除夕夜,那场风雪杀戮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梦魇。
“母后当真疼爱我吗?”
季衔山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宋叙,又像是在问自己:“一个人,会真心疼爱她的工具吗?”
他在母后心目中,到底是她的亲生孩子,还是她弄权的傀儡?
如果母后真心疼爱他,那她的疼爱,为何会让他如此痛苦?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日月合璧,九鼎归凤……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它不足为外人道也。
季衔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即使现在情绪再崩溃,他也没有对宋叙吐露过哪怕一个字。
宋叙绞尽脑汁,才勉强劝住冲动的季衔山。
他在宫里待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宋叙不好再继续逗留,但看着季衔山那副失神的模样,宋叙还是有些不放心。
还是季衔山开口劝他:“宋老师,你回去吧,我已经无碍了。”
宋叙轻叹:“那臣就先告辞了。”
“嗯。”季衔山用手掌遮住眼睛,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他的心绪,“还有,方才问你能不能不去羌州,是我情急之下的气话,你莫要因此为难。”
宋叙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季衔山。
幼时那个跌跌撞撞跑进母亲怀里撒娇的孩童,与此时这个痛苦自哀的青年身影,几乎完全无法重叠在一起。
宋叙一直不相信老师文盛安致仕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但看着这一幕,那番话就自然而然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至尊母子,与寻常人家的母子,岂能一样?你所看到的太后和陛下的关系,也许只是太后想让你看到的-
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但娘娘是君父,陛下却非太子-
国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权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亲政的天子?
“臣知道了,陛下也要好好保重,莫要再像以前那样贪凉多吃冰碗。”
季衔山声音里带出一点儿笑意:“宋老师,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而且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辞别前的叮嘱?你还没离开京师呢。”
“陛下说的是,那臣过两日再进宫。或者陛下想出宫散散心的话,也可以直接去找臣。”
……
“陛下,要传膳吗?”
夕阳西斜,太和殿内没有点灯,小福子轻手轻脚走进来请示季衔山。
季衔山缓缓抬起头:“不了,摆驾去凤仪宫,朕去看看皇后。”
陆琢看到季衔山出现,有些惊喜:“我还以为陛下今晚不过来了。”
季衔山吹了一路的夜风,情绪平复不少,至少在陆琢面前,他已经能重新扬起笑脸。
他扶着陆琢坐下,看了眼榻上各种适合小婴儿用的玩意儿,问道:“是岳母进宫了吗?你怎么也不派人去和我说一声。”
“和你说这些干嘛,娘亲就是进宫来看看我,顺便跟我哭诉一下。”
季衔山想歪了:“是大长公主那边……”
“不是。”陆琢原本没打算和季衔山抱怨的,但季衔山问起来,她也就顺口说了,“是我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就说要去羌州任职,还问我娘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你说说,我正怀着孕,外祖母又病着,我娘哪儿肯在这个时候丢下我们离开京师啊,偏我爹铁了心……陛下,你没烫着吧!”
茶杯打滑,滚烫的茶水泼溅到季衔山的手背,他像是没察觉到疼痛一样,愣愣盯着陆琢:“你说什么?”
陆琢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季衔山抿了抿唇,别开脸掩饰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岳父在大理寺待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要去羌州那等苦寒之地。”
陆琢忧愁道:“谁说不是呢。”
季衔山转移话题:“你用晚膳了吗?”
“用过了,陛下用了吗?”
“还没呢。”季衔山温声道,“阿琢陪我再用一些吧。”
陆琢自然不会拒绝。
这个点用膳已经有些晚了,陆琢命自己的宫人赶紧去张罗些好克化的吃食,免得夜里积食。
季衔山垂下眼眸,指尖反复摩挲着袖袍上的金丝龙纹。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的老丈人会自请前往羌州。这是不愿牵扯进他和母后的争斗里,还是不看好他和母后争斗的结果……
***
从羌州千里迢迢运来的神碑,在当众展示过后,就被送去了钦天监,由钦天监的人和京师各大寺庙道观的得道高人一同进行参悟。
释空法师是慈云寺的住持方丈,早已年过九十。
他被请到钦天监后,独自在神碑面前盘坐一夜。
翌日一早,释空法师表示他已勘破神碑上的玄机,不过仍需闭关七日清修,才能彻底领悟。
钦天监众人心下觉得玄乎,但也不敢怠慢,给释空法师准备了一间空房。
七日后,小沙弥恭恭敬敬进屋请示释空法师,片刻,小沙弥托着一个银盘走了出来。
银盘上摆着一张字条,而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日月合璧,九鼎归凤]
小沙弥声音清脆:“法师说,这就是他从神碑上勘破的天命谶言。”
……
昔日大禹治水建立夏朝,将天下划分为九州,又以九州为原型铸造九鼎,寓意九州一统。
夏失九鼎,天命归商。
武王伐纣,鼎迁于周。
及至春秋时期,楚庄王北伐至洛水,向周王室问鼎之轻重,被王孙满斥责:“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注:《左传》]
千百年来,何人问鼎中原,何人逐鹿江山,又是何人定鼎天下。
九鼎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但九鼎所承载的“天命所归”的含义,是所有人都清楚的。
如果说日月合璧、阴阳共主的寓意还有些隐晦的话,那九鼎归凤,几乎就是在直指天命转移。
在屋外候着的钦天监众人都呆愣住了。
然而,有人呆愣住,也有人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释空法师闭关参悟天机的事情早已传入宫里,圣人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情,及至七日时限一到,信远侯无锋亲自领着一队禁卫来到钦天监,与众人一同在外头等候。
如今听到小沙弥的话,无锋手掌一挥,下令道:“将这张谶言小心收好,我要带进皇宫献给圣人。”
等下属收好字条,无锋看向小沙弥:“释空法师情况如何,可否与我一道进宫面圣?”
小沙弥双掌合十:“释空法师说,他强行参悟天机,怕是有损寿元。自今日起,他会回到慈云寺闭死关,再不过问红尘俗务。”
无锋双掌合十回以一礼:“法师高义。”
一直到无锋带着下属离开,钦天监监正才恍惚回神。
他看了看无锋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紧闭的房门,一丝
明悟浮现心头。
天降神碑的奇景他没能亲眼所见,但千秋节当天,在圣人接过羌戎的称臣文书后,天空那轮大日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这可是他亲眼所见。
这样的异象,不好好解读一番,简直是他这个做钦天监监正的失职啊!
钦天监监正开始了他的奋笔疾书。
与此同时,这句由释空法师参悟出来的天命谶言,也开始从皇宫传至朝廷,传至民间。
在千秋宴结束后,李宜春这位前任羌戎王、现任定国公就暂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京师洛城。
洛城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城池,它的繁华,有一半建立在那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上,即使是大穆的中京也丝毫无法与洛城媲美。
所以这些天里,李宜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亲卫在洛城里游玩。
负责陪李宜春吃喝玩乐的人是邱鸿振。
毕竟李宜春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他每天不干什么正事,朝廷也不好随便派个人来打发他。
天命谶言传扬开的时候,李宜春和邱鸿振正在樊楼里吃饭听曲。
听到底下人的议论和吵闹,李宜春翘着二郎腿,扫了一眼身旁的邱鸿振。
邱鸿振笑得一团和气:“定国公,今儿樊楼新出了一款点心,你可要尝尝?”
李宜春轻敲桌面,与邱鸿振相视一笑:“盛情难却,那我就尝尝吧。吃惯了樊楼的美食,等回到羌州,我怕是没那么好的口福了。”
邱鸿振道:“怎么会呢。定国公要是喜欢,只管跟圣人开口,请圣人为你赐下几个厨师。”
……
李宜春吃着新鲜出炉的温热点心,耳边是如春水般的江南小调。
他闭着眼,指尖有节奏地在膝上敲打,仿佛完全沉醉在琴曲里,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前不久发生的一幕——
那天晚上,他领兵回到王帐,正在包扎肩膀上的剑伤,邱鸿振突然造访,语出惊人。
“……羌戎王应该不会让圣人失望吧。”
天降神碑,天命谶言,一切的发展都是如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不过……
霍翎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应该没有考虑过那位小皇帝的想法吧。
“定国公。”
李宜春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睁开眼睛,发现来人有几分眼熟:“崔内侍?”
崔弘益笑道:“哎,没想到定国公还记得奴才。您可叫奴才一通好找。快跟奴才进宫吧,圣人要召见您。”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权力是权力,情感是情……
御花园,八角凉亭。
霍翎面前摆放着几本奏折。
这几本奏折里,有陆淮的,也有其他一些官员的。
要说这里面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这些人都在奏折里自请前往羌州任职。
“也罢,既然不畏艰辛,愿意前往羌州苦寒之地为国效力,那就都去吧。”
霍翎看得出来这些人的打算,无非是察觉到了端倪,不愿再待在京师这是非之地。
既然如此,成全他们又何妨。
霍翎刚批复完这几本奏折,李宜春就到了。
霍翎没有在兴泰殿之类的正式场合召见李宜春,而是选择在御花园接见他,就意味着此次见面并非谈论正事,只是单纯的叙旧。
正值六月,御花园里姹紫嫣红,不远处的参天大树传来蝉鸣阵阵。
李宜春站在凉亭边上,环顾着周遭的景致:“这里瞧着可真气派,真不愧是大燕皇宫。”
霍翎道:“看习惯了也就这样。”
李宜春回头看向霍翎,身体倚着石柱:“你如此不以为意,是因为你是这座皇宫的主人。”
霍翎露出讶异之色:“这么多年不见,你居然都开始会恭维人了。”
这句平淡的感慨,却在一瞬间戳破了两人间的生疏。
李宜春总算找回了些相处的自在:“我们上回见面,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要是还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我怕是早就死在羌戎王庭里面了。”
不过,要李宜春说,他的长进再大,和霍翎相比,都显得不值一提。
他只是人间寻常资质,机缘巧合当上了羌戎王,但霍翎,是生生蹚出了一条血路。
霍翎微微颔首,认同道:“你能平安活到抵达京师,向我觐见,可真是不容易啊。”
李宜春扯了扯唇角,总有种霍翎在嘲讽他的感觉。
于是他谦虚道:“你能平安活到我进京向你觐见,才是真的不容易。”
霍翎笑了一下,移开话题:“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在京师里游玩?”
李宜春看够了风景,脚步一跨,重新坐回霍翎对面:“是啊,千里迢迢进京给你送神碑、俘虏和称臣文书,可不得趁机到处转悠转悠。下回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霍翎道:“下回也不会太久。边境将领每隔三年要进京述职。”
“也对。”李宜春道,“差点就忘了这回事。”
霍翎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新鲜事,李宜春就将他这几日的趣闻都说了一遍。
“想不想看一些更特别的东西?”
霍翎卖了个关子,还真把李宜春的好奇心给勾了出来。
“什么特别的东西。”
“兵部近来又研制出了一些新式武器,还有禁卫军那边,每月月底都有比试,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让邱鸿振带你去瞧瞧。”
李宜春有理由怀疑,霍翎这是在趁机敲打他。
当然,他没有傻到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口,但霍翎还是轻松看了出来:“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行吧。”李宜春双手一摊,“我确实想去看看。”
霍翎笑了笑,给他一记定心丸:“无需多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是大燕的定国公,又熟知兵事,今后也会常年驻扎在边境领兵,我只是想让你趁着这个机会多与兵部、禁卫交流一二。”
说罢,霍翎将一块腰牌递给李宜春。有了这块腰牌,李宜春出入兵部、禁卫都会方便许多。
叙过交情,霍翎又留李宜春用了顿饭,李宜春这才告辞离开。
结果李宜春前脚刚走,无墨就进来禀报,说是陆杭求见。
霍翎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那句天命谶言已经传开,她不意外朝臣会进宫求见,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进宫求见的人,居然会是陆杭。
“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陆杭被请了进来。
他怀中还抱着一幅画卷。
“给圣人请安。”
陆杭已经七十出头了,整日忙于公文俗务,如此费心费力,即使保养得再好,这两年看起来也老了许多。
霍翎给他赐座,询问陆杭的来意:“陆卿怎么来了。”
陆杭道:“臣昨夜做梦梦到了不少从前的事情,就想着来圣人这里讨杯茶水喝,顺便与圣人说些闲话。”
陆杭年轻时从长相到性格都十分讨喜,上了年纪,也是个讨喜的老头,霍翎听他这么说,也不拂他面子,命人下去沏茶。
“我看到陆淮的折子了,他怎么会想着要去羌州?”
陆杭这样的人精当然不会完全说实话,但也不会说假话:“他自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这些年一直在京师里打转,缺乏地方上的历练。如今羌州百废待兴,他身为皇后的亲生父亲,自是责无旁贷。”
霍翎也就是随口问问,根本不指望能从陆杭口中听到什么新鲜答案。
等到茶水泡好,她直言道:“行了,与我说说你昨晚都梦到了些什么吧。还有你怀中这幅画卷,也别藏着掖着了。”
陆杭原本还想铺垫一番再进入正题的,闻言只得苦笑:“臣昨晚,梦到了先帝。”
霍翎道:“不算意外。然后呢。”
陆杭唇角苦笑更深,圣人这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在玩什么把戏。
陆杭只好故作可怜:“圣人好歹给
臣留些面子……”
“如果你是真心实意来与我一起回忆先帝,我愿意好好聆听你的梦境。但如果不是的话,你直接道明来意吧。多年君臣,就算你的话说得再不中听,我也不至于听不进去。”
霍翎这一番话,算是打乱了陆杭的安排。
他沉默片刻,低头展开怀中的画卷。
画卷上,是一座掩映在石榴花丛的宫殿。宫殿上的牌匾写着“凤仪宫”三字。
每个擅长丹青的画师,都有自己独特的笔触和用色。不熟悉的人未必能认出来,于熟悉的人而言,却不难辨认。
更何况,在画卷的右上角,还并排盖着两个印章,落款分别是“闲云居士”和“洛水闲人”。
先帝因名字里有个“鹤”字,便取了“闲云野鹤”中的“闲云”二字作为别号。
而“洛水闲人”这个别号,以及这枚“洛水闲人”的印章,都是先帝为霍翎所取、所刻。
霍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画上的石榴花。
凤仪宫是没有栽种石榴花的,这幅画上,却画满了石榴花。
因为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
“这是我怀孕三个月时,先帝亲手所作。没想到他将这幅画赐给了你。”
陆杭回忆道:“陛下刚出生那段时间,先帝一直有些患得患失。
“因为第二日就是大朝会,先帝直接歇在了太和殿。正好那天晚上,臣在宫中值夜,先帝就将臣叫了过去,与他一起饮酒聊天。
“在陛下出生之前,或者应该说,在娘娘进宫之前,先帝夭折过几个孩子。
“一方面,他很高兴自己有了陛下这个亲骨肉,江山有了继承人;另一方面,他又很担心陛下会像前几个孩子一样夭折。这样的忧虑,他无法对娘娘您这个做母亲的道出,只能在闲聊时与臣述说一二。后来酒醒了,先帝就将这幅画赐给了臣。”
陆杭也没想到,先帝赐给他的这幅画,最后会用在了这里。
当先帝赐下这幅画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这一日呢。
“先帝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江山社稷,就是娘娘和陛下。尤其那个时候,陛下是如此的小,如此的懵懂无知,江山社稷和陛下安危全都在一瞬间落到了娘娘身上。”
霍翎静静听着,突然开口:“你这老狐狸,明哲保身了一辈子,还特意让陆淮上了外任的折子,又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陆杭道:“为了皇后,也为了圣人您。”
“这话听起来有些意思。”霍翎道,“为了我?”
陆杭道:“别人不知圣人,我知。圣人待陛下之心,胜我待皇后之心千万。陛下是您十月怀胎、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您怎么可能不疼爱他呢,看到他痛苦,您只会比他更痛苦。”
霍翎道:“你知我待陛下的心,我也知我待陛下的心,可唯独他不知。”
陆杭轻轻一叹,还是太年轻了啊。
陛下将权力和情感混为一谈,所以会因母亲的掣肘、强势、苦苦相逼而茫然无措、进退失据。
太后却早已将情感和权力切分开。
她疼爱自己唯一的孩子,却不会对与自己争抢权力的年轻天子手下留情。
权力是权力,情感是情感。
像太后这样站在权力至巅的政治生物,在个人情感上必然无法尽善尽美,甚至会在权力和情感冲突之时,做出令人难以接受的冷酷选择。
陆杭知道自己无法阻拦太后的野心,他今日特意进宫,为的也不是阻拦太后。
他只是想唤醒太后对陛下的母子之情,让太后在行事之时,能多考虑陛下的处境。
作为政治生物,太后的做法无可厚非。
作为一个母亲呢。
“臣老了,其实已经不大记得先帝年轻时生得什么模样,但每次看到陛下,臣都有种先帝复生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觉。
“陛下的相貌并不十分像先帝,倒是更像娘娘一些。可他的性情,与先帝是极像的。
“陛下被娘娘教导得极好,如果先帝能看到陛下这副模样,一定会非常欣慰。他是个情深义重的孩子,也正因为情深义重,才会为母子之情而辗转反侧。
“臣斗胆说一句,娘娘,陛下要是说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话,您也莫要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个孩子,在向自己最敬仰的母亲发脾气就是了。”
霍翎垂下眼眸,看着面前的画卷:“陆卿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陆
杭脑海里闪过了他在霍翎手底下干的不少事情:“还望娘娘明示。”
“当年先帝有意立我为后,柳国公他们将德妃推出来与我打擂台,你身为德妃的大伯,代表德妃上书,坚决推辞了皇后之位,不愿让德妃牵扯进立后的泥潭里。”
陆杭面露讶异,显然没想到会从霍翎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这在他整个政治生涯里,只能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欣赏这样有人情味的做法。”
霍翎慢慢收起画卷,声音平和,态度却很坚决:“行了,你回去吧。阿琢是皇后,她和皇帝的孩子,会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这是我对你的许诺,你也莫要令我失望。”
陆杭知道,这已经是太后能做出的最大表态。
他心中五味杂陈,起身行礼,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霍翎:“娘娘,我的画……”
霍翎泰然自若地将画收起:“既然都带进宫了,那就物归原主吧。”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母疑子,子怨母。……
盛夏的天,总是说变就变。
一团阴云不知何时飘到寿宁宫上方,原本还算凉爽的风,在吹到人身上时,也变得粘稠起来,空气中更是凝结着一种令人烦闷的感觉,压得人呼吸不顺畅。
这是暴雨即将落下的征兆。
无墨用手掌护着火折子,点燃几盏长明宫灯,让殿内重新恢复明亮。
霍翎站在画卷前,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无墨道:“皇帝还没见过这幅画,趁着现在还没下雨,你亲自走一趟,送去太和殿。
“正好阿琢也在孕期,皇帝擅画,可以让他照着这幅画的意境,也给阿琢画上一幅。”
无墨高兴道:“圣人想通了?”
霍翎道:“我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只怕他想不通。”
母子间的关系越来越僵,无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别人不敢劝霍翎,无墨却没什么顾虑,寻着机会劝了霍翎几次,让她找时间和季衔山好好聊聊。
霍翎对于无墨的提议,却总是兴致缺缺。
寻常母子矛盾,可以敞开了沟通,可以想办法化解。
骨肉之情是无法斩断的。
皇位之争,要如何化解?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她是圣人,皇帝也是圣人,偏偏至尊之位是这天底下最拥挤的地方,容不下两个圣人。
是她愿意主动退一步,从此安心当个太后,在后宫颐养天年,还是皇帝愿意主动退一步,禅位给她这个母亲,成为太子?
霍翎曾经和自己的血脉至亲对峙过,她很清楚这种对峙的走向会是什么。
如果双方无法说服彼此,又没有人肯主动退一步,那对峙到最后,注定一地鸡毛。
何必呢。
……
无墨刚将画卷收起缠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季衔山穿着一身玄衣常服,神情冷厉,对着拦住他去路的内侍道:“滚开,朕有事要见母后。”
内侍满脸难色,既不敢推搡季衔山,又不敢真的让他这么闯进去:“陛下、陛下,按照规矩,奴才要先进去请示圣人。”
“规矩?”季衔山继续往里闯,“朕的话,就不是规矩吗?”
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无墨站在门内:“让陛下进来吧。”
“无墨姑姑。”内侍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把路让开。
“陛下。”无墨屈膝行礼,“圣人请您进去。”
季衔山迈过门槛,越过无墨,直直杵在大殿正中央。
他没有开口,也并未行礼,只是倔强地抿着唇,昂着头,凝望着端坐在大殿上方的霍翎。
霍翎只在他进门时扫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他,一心品尝茶水。
比拼耐心,季衔山是无论如何也比拼不过霍翎的。
最后还是无墨看不下去,走回霍翎身边,给霍翎重新添上茶水,又问季衔山要喝什么,是喝茶水还是要来一杯梨汁润润嗓子。
季衔山仿佛没有听到般。
“我看皇帝要的不是润嗓子。”霍翎道,“去给他熬些败火的茶,降降他的火气。”
无墨看了一眼季衔山,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笑着打了个圆场。
“圣人这是在跟陛下开玩笑呢。陛下来得真巧。方才圣人让我去太和殿给你送东西,你猜是送什么,是先帝在圣人怀孕三月时作的一幅画,画上满是石榴花,圣人还说,要让你照着这幅画……”
“无墨姑姑。”
季衔山终于开口:“我想单独和母后聊一聊,能麻烦你先避开吗。”
无墨也不想夹在母子之间,只是季衔山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明显是带着情绪来的,她实在担心季衔山激动之下会口不择言,说出什么伤及母子情分的话语。
还是霍翎发话:“无墨,你出去吧。”
无墨带着满脸的纠结与难色退出大殿,将殿门带上,又命守在外头的宫人都退远点,给里面那对至尊母子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她站在门外,来回踱步,视线不时飘向大殿。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
“如果我求母后……”
季衔山声音嘶哑,语气里却满是郑重,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心头盘旋过千百次。
“如果我求母后开恩,将宋老师留在京师……”
茶杯与木质桌案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恰好打断了季衔山后续的话语。
“开恩?皇帝何出此言。
“羌州乃大燕新设州府,多族混居,又刚归顺,情况复杂,必须要一个有能力、有手腕、能任事也敢决断的官员前去坐镇。
“宋叙是第一任羌州知府,代朝廷宣抚一方,他的职权会比其它任何一个州郡长官的职权都要大,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他的看重吗?”
季衔山抿紧唇角,还是换了一种说辞:“那母后能让宋老师留在京师吗?”
“这道任命是在千秋宴上公布的,断无更改的可能。”
季衔山惨笑一声:“连这点儿小事,母后都不肯让我做主,也不肯为我退让吗?”
“这不是小事。”霍翎忍了忍脾气,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代天传召,宣抚一方,推动燕羌的融合,为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皇帝,这在你眼里算小事吗。”
“不是小事。”季衔山重复了一遍,“将宋老师调去羌州任职不是小事,献俘仪式不是小事,接受羌戎王的称臣文书不是小事,那块天降神碑不是小事,那句天命谶言更不是小事!”
季衔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一一道出,原本还算平稳的声调骤然高昂。
“母后心中装着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事!你又何曾在意过那些小事呢!”
霍翎道:“所以,你现在是在为了宋叙顶撞我吗?”
季衔山质问:“是因为宋老师,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宋老师。母后心如明镜,为何故作不知。”
霍翎依旧冷静自持。
在这场母子的争斗之中,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人一直是她,茫然无措、进退失据的人一直是季衔山。
她没有理由彷徨,更没有理由失态。
“你在不满什么,又在愤怒什么呢?当年你父皇意外驾崩,端王和柳国公起兵谋逆,边境也大军压境,若不是有我护持,你早已失了皇位。”
“是,这些年里,我与母后相依为命,一直是母后在保护我。但母后要是口口声声说全都是为了我,未免也太可笑了。母后确实是为了我,可不也是为了你自己吗。
“如果真让端王和柳国公窃居皇位,如果真让大穆攻打燕北夺下三关,如果真让文盛安这个权臣垄断朝纲,母后焉能有今日掌权的风光。”
霍翎笑了一下,仿佛是听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无端指责,于是脸上便露出了一点无奈与苦恼。
“我从不曾苛待过你,护持你平安,陪伴你长大,教导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不让其他任
何人欺辱你。我自问,已经尽到了一个母亲应该尽的责任。
“也许在你心目中,只有将江山完整交到你手里,在你大婚后立刻还政给你,我才算是你心目中的好母亲。
“但这也正是我作为母亲,给你上的最重要的一课——永远不要试着去依赖任何人,权力更不能指望任何人的让渡,即使面对的是你的亲生母亲。”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近乎一字一顿道:“母后的教导,我自是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记。”
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铺天盖地砸落下来。
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啦声,豆大雨水砸在地面、墙壁、屋顶的闷响,以及偶尔穿插着的阵阵雷声,构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季衔山终于还是将深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母后当真疼爱我吗?”
霍翎并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很重要。”
霍翎无法理解,于是她反问道:“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那你呢,你对我这个母亲的爱又有多少。我做不到将权力还给你,你扪心自问,你能将皇位让给我吗。”
季衔山反驳:“母后错了。”
“我错在哪里。”
季衔山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
他虚虚一拢,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母后能立刻还政给我,甚至,我已经做好了母后会一直把持朝政的心理准备,可是,母后要的,不仅仅只是权力。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真正能够做选择的人是母后。权力从来都不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选择?我只能坐在皇位上,眼睁睁看着母后步步紧逼,眼睁睁等待着母后的选择。因为母后的选择,决定了我接下来的命运。”
霍翎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季衔山身边,用手掌轻轻抚摸季衔山的脸庞。
温热的触感在脸庞蔓延开。
季衔山视线一片朦胧,他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皇帝,你是在怨我吗?”
季衔山浑身的气势,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如同一戳就破的纸老虎,迅速衰败下来。
他下意识退后半步,想要拉开和霍翎的距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喘上气。
但霍翎扣住了他的胳膊,不允许他退开。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季衔山努力不让泪水再落下,他隔着朦胧的泪眼,看着这个自己最敬仰、最亲近、也最怨怼的人。
“……那太后娘娘,不也是在猜忌我吗?”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我看见了。”……
霍翎神情微变:“你叫我什么。”
季衔山目光空洞:“我听无墨姑姑说过,我出生后开口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父皇,不是母后,而是娘娘。我应该没记错吧。
“娘娘,太后,圣人,承天皇太后……
“这么多称呼,我叫一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反应又何必如此大。”
母子感情好的时候,无论他用什么称呼,她都只当他在玩闹,不会放在心上。
也只有像现在这样,母子之情里掺杂了太多的怨恨与猜忌,才会开始在意一个称呼的改变。
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你果然是在怨我,不然也不至于连一声母后都不肯再叫了。”
季衔山不甘示弱,进行反击:“太后也果然是在猜忌我。如果不是猜忌我,为何要一点点铲除我的羽翼,打压我的亲信;为何一定要坚持派宋老师去羌州,即使我亲口哀求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气势汹汹冲到寿宁宫,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发一顿脾气,向我表达你的不满与怨恨,那你已经做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霍翎下了逐客令,背过身不再看季衔山。
季衔山没动。
“还不走吗?”
“我今日过来,是为了从太后口中听到一句真心话。”
“真心话?什么真心话?”
“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是日月合璧、九鼎归凤了,太后又何必再遮遮掩掩,不肯将一切挑开了说。”
屋外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在漫长的沉默后,霍翎再次转过身,重新看向季衔山。
她的眼神并不冰冷,语气也不讥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皇帝,你确定要听我的真心话吗?你确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挑开了说吗?”
季衔山一咬牙:“不错。”
霍翎双手挽袖,“真心话最难听,你不会爱听的。我说了以后,你肯定要崩溃。”
季衔山坚持:“那母后不妨一说。”
霍翎颔首:“好,既是你心中所求,那我就成全你。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要自私地将宋叙留在京师,只会毁了他的仕途。
“送他出京,是丁景焕向我求来的,就为了让他避祸,让他免受你的牵连。”
季衔山瞳孔骤缩,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又强行让自己稳住身形。
他想要开口反驳,但一想到自己老丈人陆淮做出的选择,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霍翎看到他这个反应,只觉意兴阑珊:“你看,我只是随便说了一个事实,你就受不了了。皇帝,不要再任性了。”
季衔山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疼。
那股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痛楚,让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手掌死死抵在胸口处。
“在太后眼里,我是不是很天真,是不是依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我的痛苦与愤怒,在太后眼中,就只是任性吗?”
霍翎冷静道:“你在得知那句天命谶言后,因为痛苦与愤怒,所以丝毫不顾及后果,直接冲到我的寝宫来质问我,这种做法,既不理智,又无意义。”
季衔山仰起头,他看着霍翎,他能听出霍翎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思:这样不理智不成熟的做法,难道不是任性吗。一个合格的皇帝,不应该被感情左右,冲动行事。
“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呢?我是你的孩子,还是你弄权的傀儡?”
霍翎叹了口气,依旧无法理解他对这些问题的坚持。
但是,见他如此坚持,霍翎这一回还是给予了正面的回答:“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禅位于我,我登基后,你是太子,我百年后,江山依旧是你的。”
季衔山道:“太后终于不再回避了。”
霍翎道:“你看,我给出了我的答案,可你还是不满意。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你不如问一问自己吧。
“皇帝,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我的孩子,那我就是你的母亲;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我摄政的傀儡,那我就是你的敌人。很多事情,你要自己考虑清楚啊。”
“考虑清楚什么呢?这实在是太可悲了。”季衔山摇头,“我想继续做您的乖儿子,但做您的乖儿子,就做不了大燕的皇帝。而我人生最可悲之处在于,从我有记忆起,我既是您的儿子,也是这大燕的皇帝。”
霍翎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吗。因为你一定要将权力和情感混为一谈,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肯认清现实呢,为什么到现在了,都还在纠结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你呢。”
季衔山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他声音喑哑,在这昏沉的殿宇里响起,有种莫名的幽静诡异。
“那当年,太后就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吗?”
“什么?”
惊雷声乍响,霍翎没有听清季衔山说了些什么。
“当年,太后与霍世鸣决裂时,难道就不曾纠结过这个问题吗,难道就没有想过问一问他,到底有没有真心疼爱过自己这个女儿吗。”
霍翎一怔,原本脸上的平静和不解,也在这一瞬间缓缓凝固成冰冷。
季衔山提高了声音:“当年,太后也是这样的痛彻心扉吧。现在,太后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了吗。”
霍翎深吸一口气:“我不想与你聊那些陈年旧事。”
季衔山逼近了一步:“是不想聊,还是不敢聊?为什么太后要对我如此心狠?”
“你要指责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狠,皇帝,你的孝道呢。这些年里,你跟着宋叙学习《孝经》,学习行孝为国,他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季衔山忍不住发出一声自嘲:“我与太后之间的事情,何必攀扯上宋老师。”
“宋老师确实教导我要行孝为国,可是我能为国吗?
“臣子可以为天下殚精竭虑,我要是为天下殚精竭虑,第一个坐不住的人,应该就是太后了吧!”
“况且——”
季衔山是真的觉得很可笑,觉得这场对话很可笑,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可笑。
于是他就真的笑了出来。
“我这难道不都是跟母后学的啊。”
“你但凡能学到我三成本领,你今日都不会跑到我面前自哀自怨。”
霍翎已经不愿意再继续这个没完没了的对话了。
谈话到最后,除了互相指责与埋怨,还剩什么呢,难道还真能求得一个相互理解吗。
“我最后再说一遍,出去。”
季衔山闭上眼睛,突然道:“我看见了。”
霍翎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回应,继续向里殿走去。
“我看见了,我的亲生母亲,杀死了她的亲生父亲。”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全部,从头到尾。……
仿佛于无声处落下一道惊雷,霍翎脚步顿住。
只是一瞬间。
就在季衔山话音落下的瞬间,霍翎的眼神变了。
季衔山剧烈喘着粗气,一句简单的话语,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看着霍翎陡然僵住的背影
,季衔山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做了一件最错误、最愚蠢的事情。
不是在听说那句天命谶言后就不管不顾地冲到寿宁宫与太后对峙。
而是,他将一个本该永远埋葬的秘密,捅了出来。
在最错误的时机,捅了出来。
窗外的风雨愈发大了,大殿之内,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以及滴漏的滴答声在回响。
“皇帝。”
霍翎声音温柔而克制:“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明白。”
霍翎转过身,唇畔含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分毫。
“这样要命的大事,怎么能够胡言乱语呢。就算是与我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吧。”
季衔山心底原本已经生出悔意,只是,当他对上霍翎不带笑意的眼眸,看清她眼底的戒备与警惕后,那丝悔意就烟消云散了。
他实在太了解太后了。
他曾经无数次坐在太后身边,看着她与朝臣对峙、斡旋。
有很多连太后自己都未必注意到的小习惯,他都尽收眼底。
“太后不相信吗。”
季衔山道:“还是疑心我在诈你的话。”
霍翎不解道:“你外祖父出事时,你不是去过霍府,了解过他出事的来龙去脉吗,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她缓缓抬步,走下一级台阶:“你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是有什么人在你耳边乱嚼舌根吗?”
看到母亲再也无法维持那副游刃有余、冷静自持的姿态,季衔山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才对。
在这场对峙之中,为什么只有他在痛苦,为什么只有他在崩溃。
明明他已经如此难受,母后看着他的眼神,就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天真、这么不懂事”。
作为名义上的皇帝,朝中的军政大权都被母后牢牢把持,他无法反抗母后的意志。
作为她的亲生儿子,她可以质问他的孝道在哪里。
他对上母后,是如此地无力反抗。
但是,季衔山一直很清楚,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最锋利的刀。
这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刀,一旦出手,就必然要玉石俱焚。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出这把刀,只想让它成为一个被时间彻底埋葬在过去的秘密,但是——
但是——
被情绪裹挟之后,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今话已出口,秘密暴露,覆水难收。
霍翎等了又等,没有等到回应,终于再次开口:“当年刑部和暗卫调查出来的结果,你不是也看过吗?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命人沿着河流两岸搜寻你外祖父的尸体,你不是也知道吗?”
季衔山笑得实在太夸张了,他笑着笑着,又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一直到那股咳嗽劲过去,他才嘶哑着声音道:“刑部也好,暗卫也罢,都是太后的地盘,你想要什么真相,就能得到什么真相。所谓的结果,不过是用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工具罢了。不然,太后要如何解释一国承恩公在出席完除夕宴后,就突然暴毙了呢。
“失踪,找不到尸体,才是最好的处理手段。”
霍翎原本还以为季衔山是在诈她,但听到他如此肯定的话语,心中也开始惊疑不定起来。
垂在宽袖下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指尖捏到泛白,疼痛从指骨处传来,霍翎继续试探。
“在承恩公出事之前,他已经给我写了一本长达万字的认错书,正是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我才解除了他的禁足,让他进宫赴宴,一家团聚。”
季衔山浑身力气都已经消耗得一干二净,他再也顾不上仪态,任由自己瘫倒在地上,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微微佝偻,不堪重负。
“太后以前都是称那本折子为认罪折子的,怎么现在突然就改口成了认错呢。认罪与认错,可是完全不同的。”
季衔山抿了抿干裂的唇角。
“我知道太后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已经与他达成了和解,又有什么理由对他痛下杀手呢。”
他抬起头,眼底一片血红。
“除夕夜、冷宫、毒酒、弓弦。”
季衔山每吐出一个词,霍翎的神情就冰冷一分。
“承恩公认为当年对我的疼爱发自内心,今日却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今日与承恩公刀剑相向,就让你开始质疑我当年的真心……”
“够了。”
“还有,承恩公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克母弑父,残暴无度……”
“我说够了!”
霍翎的声音骤然拔高:“皇帝,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季衔山闭上了嘴。
霍翎的记忆,几乎在一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风雪杀戮的除夕夜。
她从未想过,原来在那个风雪夜里,她的孩子也在现场。
“……你藏在哪里。”
“屏风后面。”
“……听到了多少。”
“全部。”
“全部?”
“从头到尾。”
霍翎猛地抬头,看向季衔山的神情里,满是难以置信之色,仿佛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全部,从头到尾,八年,整整八年,这个秘密,他居然整整瞒了八年-
克母弑父,残暴无度,霍翎,你这一生,活该被至亲背叛。
霍世鸣临死前的诅咒言犹在耳。
时隔八年,真相变成了一把致命的利刃,被她的孩子拿来与她同归于尽。
霍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一团布堵住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唇齿开始颤抖,然后这股轻微的颤抖,开始一点点蔓延至手指,最后终于蔓延至她的全身。
霍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忘了她的身后就是台阶,于是她被台阶拌住,重重摔在了石阶上。
“他临死前,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最后一眼,他看见了我。”
“原来如此。”霍翎恍然大悟,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滑落,“原来如此。”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你在害怕。”……
失控了。
今夜的对峙,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经彻彻底底失控了。
“大年初一那天,你发了高热,你身边伺候的人说你是在摘星台吹了冷风……”
“我没去摘星台,我是……受了惊吓。”
“为什么要去霍府?”
“想去看看。”
“看什么?”
“好好看一看,太后是如何善后的。”
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晕开一片灼热。霍翎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指尖。
无数纷杂的念头自霍翎脑海里掠过,她想要重新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翎偏过头,看着同样瘫倒在地上的季衔山。
两人相顾无言。
“皇帝,你瞒得可真好啊。这么多年了,我居然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这些年里,每天都要面对着我,与我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你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
“不错。”季衔山惨笑,“我一直在想,到底是青天白日里那个温柔关心我的母后是真实的,还是深夜噩梦中那个狠心决绝的母后是真实的。”
然后过了那么多年,那个青天白日里会温柔关心他的母后,终于与深夜噩梦中的那道身影开始慢慢重叠。
他又一次深陷于噩梦之中。
“皇帝,你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吗?”
听到霍翎的问题,季衔山居然一点儿都不意外,甚至因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再次发出笑声:“太后,你看,你果然在猜疑我。你已经无法再信任我了。你在担心我会将这个秘密捅出去。因为这个秘密对你来说是致命的。”
“皇帝,我在问你话呢。”霍翎道,“告诉我,你还有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个秘密。”
“朝臣可以容忍一个母亲窃取儿子的皇位,天下人也不在乎是母亲坐上皇位,还是儿子坐上皇位,但没有人能容忍一个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女儿坐上皇位。太后,你终于也害怕起来了。”
“皇帝,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傻,这个秘密说出去,对你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既然这是一个秘密,既然已经死死隐瞒了八年之久,那它就应该永远是个秘密,你说对吧。”
几乎像是之前的翻版,之前是季衔山一心要霍翎给出正面的回应,现在轮到霍翎一心要季衔山给出正面的回应。
季衔山眼中再次噙满泪水。
在那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晚,他常常从梦中惊醒,因为害怕惊动到宫人被母后知道,他就这么静静躺到了天亮,连啜泣声都不曾发出。
现在,他终于能在秘密的当事人面前,放肆袒露自己的脆弱。
反正对他来说,情况再糟糕,也不可能更糟糕了。
他就这么看着霍翎,在她一声接着一声的追问甚至是逼问中,他反问道:“母后现在终于明白我的感受了吧,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要一再追问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我了吧。”
“所以,你在害怕什么。”霍翎的眼神,穿透了季衔山,看清了他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不安,“你在害怕,有朝一日,我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你吗。”
原来她在她的孩子心目中,竟是如此的铁石心肠吗。
季衔山神情麻木,他将一直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全部掏出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思考很多事情。
“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第一次学骑马时,因为人还没有马高,最后是霍世鸣抱着你上了他的马背,带着你跑了一圈。
“你第一次学弓箭时,用的弓箭也是他送给你的。
“你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你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说到这儿,季衔山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脸上肆意流淌的斑驳泪痕,这个笑容格外难看。
“这些小事情,你还有印象吗。你是不是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提笔写的第一个字,是你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的;我开始学骑马射箭,是你抱着我上马,手把手带着我学习的。
“即使再忙,你还是会抽出时间,把自己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做过的,又或者是想做却始终没机会做过的事情,全部都陪着我一起实现了。
“我也曾经说过,有朝一日,我要成为和母后一样的人。”
他弓着身,用手掌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庞,滚烫的泪水和抽泣的哽咽从指缝里不断溢出。
“当年的你,肯定想不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对你痛下杀手吧。”
霍翎有些明白了,却宁愿自己不明白:“你是在害怕,我会成为他。”
季衔山道:“太后只有我这个儿子,你还需要我继续当这个傀儡,所以对于太后的保证,我是相信的。如果我禅位于你,我会成为太子,但是,这个太子之位,该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太后姓霍,而我姓季,我当了整整十八年的皇帝,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如果我与宗室的人来往过密,如果我与那些效忠大燕的旧臣接触过多,如果我想要参与朝政,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政见,并且底下有一帮人都在支持附和我……太后不会害怕吗,太后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疑心我吗?”
季衔山放下手掌,眼泪已经彻底模糊他的视线,他只能勉强分辨出霍翎所在的方向。
“不,甚至都不需要等到日后了,就在现在,就在眼下,太后会一再追问,不是就在疑心我吗。”
霍翎沉默不语。
季衔山知道,自己说中了。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更重不过一个帝王的疑心。皇位,会让一个儿子,背叛他的母亲,也会让一个母亲,变成一个怪物的。”
骨肉相残,亲人反目,这是权力的诅咒,也是帝王家的宿命。
母疑子,子怨母,再也,回不去了。
季衔山用袖子狠狠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向殿门。
大门打开,呼啸的风雨同时袭来,彻骨的寒冷。
无墨立在不远处的廊下,看到他出门,立刻上前两步:“陛下!”
季衔山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呼唤,踉跄着闯入大雨里。
“陛下!”
无墨看了看季衔山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黑洞洞的大门,对不远处面面相觑的宫人喊道:“快撑伞送陛下回去,别让陛下着了凉!”然后就转身进了大殿。
大殿角落的宫灯被风一吹,熄灭了好几盏,原本就算不上明亮的大殿,顿时更幽暗了几分。
无墨下意识抬头,向着大殿正上方寻找霍翎的身影,那里空无一人。
无墨视线移转,才发现了倒在台阶上的霍翎。
“圣人!”
无墨箭步冲到霍翎面前,想要伸手扶她起来:“地上凉……”
霍翎眼神落在虚空处,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在无墨脸上聚焦。
看着无墨脸上的焦急与担忧,霍翎张了张口。
哽咽已经逸到了她的舌尖,可最后,她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无墨的手臂,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无墨身上。
“我没事。”
霍翎用力咬住舌尖,竭力保持冷静:“我没事。”
无墨小心翼翼道:“圣人,我扶你回去里殿休息吧,我们睡一觉,有什么事情,都等睡醒了再说,好吗。”
“不。”霍翎摇头,“扶我去桌案坐着。”
看着摆放在桌案上,还未来得及送去太和殿的画卷,霍翎道:“收起来吧。”
无墨这会儿什么都不敢问,顺着霍翎的意思将画卷收好,又回到霍翎身边,找了个角落蜷缩着。
霍翎枯坐在桌案前,目光落在角案那一豆烛火上,久久不曾移开,也没有挪动过。
无墨看了看霍翎的侧脸,学着她的动作,盯着那明明灭灭跳跃的烛火。
不知过了多久,无墨双手环抱膝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又被夜里的凉意冻得清醒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周遭一切都还是如她睡着前一般。
她默默站起来,去里殿拿了两件外衣,一件披在霍翎肩上,一件给自己披好。
霍翎看了她一眼,用手将外衣拢紧。
无墨重新蜷缩回原来的角落,用左手撑着自己的脸庞,继续与霍翎一起盯着那盏烛火。
霍翎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
“这一幕,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无墨看向霍翎。
霍翎道:“先帝驾崩那一夜,我抱着惊魂未定的安儿枯坐了一夜,你也是这么守在我的身边。”
无墨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只是保证道:“我会一直守在圣人身边的。”
“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承认。”
无墨一急,就听霍翎继续道:“除了你。”
霍翎俯下身,用自己的手掌护住豆大的烛火,免得汹涌而入的夜风将它吹灭。
微弱的火光催生出淡淡的暖意,自掌心处蔓延开,驱散了将明未明时分的寒凉。
“十八年过去,他二十岁,要行加冠礼了。但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不够懂事。”
“别说圣人了,我每次看到陛下,也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做父母、做长辈的,不都是这样吗。”
“可经过昨夜,我才发现,他其实远比我以为的要通透,要看得清楚。”
她确实是,再也信不过他了。
就像皇帝说的,也许她现在没有对他生出防备和杀意,却说不准以后会如何。
也许皇帝现在还没想过要用那个秘密来对付她,但是把柄落在他人手里的滋味,事情不受掌控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会心软,却不能手软。
“我少时心心念念回到京师,这一路走来,才知风刀霜剑,万般艰辛。”
“圣人后悔了吗。”
“不。我这一生,即使重活一次,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走上同样的道路。只是人生,难免缺憾。”
窗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刺目的光穿过狭窄的窗缝,恰好照在霍翎的眼睛上。
她用手背挡住这缕阳光。
“天亮了,宣信远侯无锋进宫。”
无锋来得极快。
今日恰好是他轮休,所以他起得比平日晚了不少,宫人过来传唤他时,他才刚起身梳洗。
他来到寿宁宫外,就见到了等候在宫门口的无墨,快走两步来到无墨身边,低声问道:“圣人一早传召,所为何事?”
无墨摇头:“我也不知,你进去吧。”
无锋心头一跳,连无墨都不知道所为何事?
无锋推开殿门,走进里面:“圣人,臣到了。”
霍翎已经重新梳洗过,除了面容略显憔悴外,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宋叙那边,我会命他即刻动身离京,前往羌州任职。他的身边,要安插人手,如果他与京师联系,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还有宗室宗亲,你的人手全部调动起来,将他们严密监视,谨防串联。诚郡王府,肃郡王府,宁信大长公主府,乐平长公主府,阳安长公主府,重点监视。
“最后,还有太和殿——”
霍翎抬起头,目光径直落在无锋身上,声音幽深缥缈:“我要知道皇帝都在和什么人联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无锋强忍着心头的震动,沉声应道:“臣明白,臣立刻去办。”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决断。
夜色已深,暴雨如注,除了远处的几座宫殿依旧点着灯笼,撑起一方明亮,周遭都是黑暗。
季衔山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衣摆、膝盖、手肘处都有污泥,是方才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蹭到的。
从寿宁宫追出来的
宫人原本是想上前为季衔山撑伞的,但在被他一把推开后,也不敢再强行上前,只能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一路护送着季衔山回去。
季衔山回到太和殿时,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他浑身力气好似都在这一刻耗尽,就连衣服都是宫人们架着他重新换好的。
小福子让人赶紧去给他熬些驱寒的姜汤,这会儿虽是夏秋之交,算不上冷,但淋了这么一场雨,难保不会受寒生病。
小福子的担忧也确实是对的,到了黎明时分,季衔山果然发起高热。
小福子让人赶紧去请太医,又让人去请皇后,还不忘叮嘱:“你与皇后娘娘说话的时候仔细些,可别吓着娘娘,明白了吗。”
季衔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一片潮湿。
隐约间,他感觉到有人在用热帕子为他擦拭额头和脸庞。
季衔山轻轻张了张嘴,想要发出那简短而熟悉的称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陛下、陛下……”
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叫他。
梦境慢慢褪去,刺目的光亮笼罩在眼前,季衔山睫毛剧烈颤抖,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坐在自己塌边的陆琢,久久沉默。
陆琢用手掌在季衔山眼前晃了晃:“陛下怎么不说话,是魇着了吗?”
季衔山浑身黏腻:“我睡了多久?”
“快一天了,你还在发热。陛下先起来吃些东西,喝完药再继续睡吧。”
季衔山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又用了些养胃的小米粥,身体还是虚弱无力,稍微使些劲,眼前就一阵晕眩。
陆琢扶着他重新躺下:“陈太医说陛下这病来得急,要好好养上一段时日才能痊愈。”
季衔山轻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好似睡着了。
陆琢面露纠结,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开口。
在得知季衔山生病后,她派自己的大宫女去了趟寿宁宫,但寿宁宫那边并未派人过来,只是让大宫女带了句话回来。
——“既然皇帝还病着,那就不必勉强自己每日去寿宁宫晨昏定省了。在太和殿里好好养病,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陆琢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劲。陛下生病了,母后那边就算不亲自过来探病,也该派人来慰问一二才是。
她用这件事情逼问小福子,才知道昨天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陆琢心中担忧,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不敢在这个时候把事情告诉季衔山,让他无法安心养病。
结果季衔山主动开口询问:“寿宁宫那边,知道我病了后,是什么反应。”
陆琢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为季衔山掖了掖被角,温声道:“陛下刚用过药,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情都等身体痊愈以后再说吧。”
季衔山道:“无妨,你直接说吧。”
陆琢犹豫片刻,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季衔山依旧闭着眼睛,面上看不出什么异色:“你别留在这里守着我,我得了风寒,怕传染给你。太和殿有那么多宫人,他们能照顾好我的。”
……
季衔山昏睡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稍微有了些精神,他立刻命小福子出宫一趟,去请宋叙进宫。
结果小福子跑空了,宋叙已经于今日一早出发,赴任羌州。
“宋府的人说,为防羌州生变,宋大人要尽快前往羌州坐镇,没办法留在京师庆贺陛下的千秋节。
“不过宋大人已经提前为陛下准备好了加冠礼,奴才给陛下带回来了。还有这封信,也是宋大人离京前连夜写给陛下的。”
季衔山接过信件,沉默着翻阅。
这封信极长,足足有五页纸,字迹比平时的潦草不少。可见确实是宋叙急急忙忙之下写就的。
在信里,宋叙说了不少劝慰开解他的话,还让他先不要着急,耐住性子静观其变。
季衔山合上信:这句话,宋老师说晚了。
小福子看他情绪不佳,笑道:“陛下要不要给宋大人回封信?奴才可以为您代笔。宋大人才刚出京,写好信后快马送去,顶多一日就能送到宋大人手里。”
季衔山垂下眼:“不必了。”
京师现在就是一个大泥潭,宋老师已经跳了出去,他又何必再写信给宋老师添麻烦呢。
小福子挠了挠头,又提议道:“不如奴才把宋大人准备的加冠礼,带来给陛下看看吧?”
季衔山颔首:“也好。”
他睡了整整一天,这会儿虽然还是没什么精力,但已经不想再躺在床上了。
结果礼物还没看到,倒是乐平、阳安两位长公主一起来探病了。
“大姐姐,二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乐平长公主微微一笑:“听说你病了,我和二妹妹就进宫来瞧瞧。怎么下床走动了,身体好些了吗?”
季衔山道:“在床上躺了一天,实在是躺不住了,就下来活动活动。”
阳安长公主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下:“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季衔山也不扫兴,配合地打开食盒,看到里面的荷花酥,他笑道:“淑太妃还记得我最爱这一口。”
阳安长公主道:“是啊,母妃原本也想进宫来探望你的,不过我说你还病着,要是一下子去太多人,反倒打扰你养病。”
季衔山请两位姐姐坐下。
少许,陆琢也闻讯过来了。
阳安长公主道:“屋里都是药味,阿琢肯定闻不习惯。大姐姐,阿琢怀孕五个多月了,你有经验,该多和阿琢说说这个月份的孕妇要注意些什么。”
乐平长公主一听,笑着起身去挽陆琢的胳膊,语气亲昵:“确实,屋里不透风,别说阿琢了,连我待久了都有些难受。阿琢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随我去庭院里坐坐,我给你说说我的经验。那都是几十年的老嬷嬷总结出来的经验,是极有用的。”
……
支走乐平长公主和陆琢后,阳安长公主扶着季衔山回里头休息。
她左右看了看,确实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我这回进宫,除了来探病,最重要的是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季衔山神情不变。
阳安长公主道:“你是我的亲弟弟,在你和母后之间,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季衔山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道:“二姐姐是代表自
己来问我,还是代表了其他人一起?”
阳安长公主道:“不错,还有诚郡王、肃郡王他们。只要你点个头,我还可以代你去联系宁信姑妈。她肯定也是支持你的。”
那句天命谶言,宛若在深渊里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那些原本还想暂避锋芒,不敢在太后威望最高时站出来反对她的人,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
所有人都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日月合璧,九鼎归凤,这样的谶言,置天子威严于何地。
太后已经多次僭越朝廷礼仪,不仅处处比肩天子,还犹有过之。
如果他们再不站出来说话,那制同天子的下一步,可就是九鼎归凤了。
也许对很多朝臣来说,上头坐着的人是太后还是皇帝并无太大区别。反正这么多年来,一直坐镇朝堂的人都是太后。
但是对宗室来说,上头坐着的人是太后还是皇帝,差别可实在是太大了。
宗室的权力来源于血缘,来源于他们和天子是一个老祖宗,大家都姓“季”。
他们可以坐视太后把持朝政,但要是太后生出牝鸡思晨、取而代之的想法,那对于宗室众人来说,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尤其是近几年来,太后隐隐间一直在压制宗室的势力。
不少原本身居要职的宗室都被慢慢边缘化,这让宗室对太后越发不满。
可以想见,要是真让太后坐上了那个位置,她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肯定就是季姓宗室。
阳安长公主也叫霍翎一声“母后”,她与霍翎的关系,也比乐平长公主与霍翎的关系要更亲近些。
但这份关系再亲近,也不如阳安长公主和季衔山的关系更亲近。
更何况,到底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后掌权,自己得到的权力更大,还是自己支持亲弟弟掌权亲政,成为镇国长公主后,得到的权力更大呢?
这根本就不用纠结。
季衔山沉默片刻,低声问:“你们想要做什么。”
“逼宫,兵谏。”
季衔山眸光一凝:“皇宫内外都是太后的人,想要逼宫成功,非常难。”
阳安长公主道:“四支禁卫军里,许多中上层将领都是直接听命于太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忠于太后。有少部分将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拉拢过来的。
“逼宫需要的人手并不多,只要有一部分禁卫与我们里应外合,配合着我们打开宫门,包围寿宁宫,擒住太后,再隔绝太后和宫外的所有联络,解决掉那些效忠太后的文武心腹,剩下的事情,就不难办了。
“毕竟,你才是皇室正统,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阳安长公主握住弟弟的肩膀,深深凝视着他大病未愈,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庞。
“我知道陛下在顾虑些什么,太后是我的嫡母,这些年里对我也多有照拂,难道我会伤及太后的性命不成?只是想请太后从寿宁宫退回慈宁宫颐养天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