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一等承恩侯。
慈宁宫,坐落于后宫之中,规制比皇帝的太和殿和皇后的凤仪宫都要略大上一些。
原是太|祖皇帝为生母所建,后来就成为了大燕历代太后的居所。
在霍翎成为太后以后,为了方便参政议政,她选中了位于太和殿不远的景阳宫,扩建成寿宁宫。
而慈宁宫,依旧空置着。
阳安长公主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用文谏的方式无法让太后还政,那就干脆用兵谏。
皇权不讲究什么温良恭俭让。
皇权从来都是建立在血腥残暴上的。
这个道理,阳安长公主相信季衔山比她更明白。
季衔山抬起头,眼中有种真切的悲哀。
阳安长公主见他沉默,生怕他死脑筋转不过来,语气也有些急了:“我知道你和母后感情深,可是你要知道,母后要的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也不是大兴土木沉迷享乐。如果母后要的只是这些,一切反倒简单了,都不用你或者国库掏钱,我都愿意掏出这笔钱来给母后尽尽孝心。”
季衔山示意她稍安勿躁:“我明白二姐姐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阳安长公主也不敢逼他太紧,毕竟季衔山还生着病,“罢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想不开,反正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这些天好好想一想吧。等到你病好了,我再进宫来问你。”
季衔山摇头,说出的话完全出乎阳安长公主意料:“不能从长计议了。此事必须要快,必须要出其不意。”
前几日宋老师进宫见他时,还说赴任的时间没有定下来,应该能过完他的加冠礼再走,结果昨日就突然收到了朝廷的调令,连进宫辞行的事件都没有。
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莽撞和冲动付出代价。
母后已经开始对他警惕与戒备起来了,越是从长计议,留给他们行动和反应的机会就会越少。
“你……”
阳安长公主被季衔山的果决吓了一跳,她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苦口婆心劝说很久呢。
不过这样也好,能早点下定决心,自然是最好了。
还在病中的身体无法维持长时间的思考,季衔山用手揉了揉眉心,坐到塌边。
“明日就是大朝会了,你先与我说说,诚郡王、肃郡王他们可有什么打算。”
阳安长公主又惊又喜,连忙给季衔山倒了杯热水,塞到他手里:“诚郡王有意联络宗室和一些老臣,让他们在大朝会上狠狠驳斥那句天命谶言,让更多人看清楚太后的打算和野心,这样也有利于我们后续的行动。
“此次反对太后、要求太后还政的声势,一定会远超前几次,如果太后还像以前那样一意孤行,将反对她的人都驱逐出京,这肯定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还有肃郡王,他说他可以联系肃老亲王的几个旧部……”
阳安长公主将几位宗室长辈的打算一一道出。
她看着季衔山,又道:“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妥的话,可以直说。”
季衔山捂着胸口低咳两声:“就这样吧,既然诚郡王他们已经安排好了,那就照着这个做吧。我明日会称病不去大朝会,接下来一段时间,也都不会出现在人前。
“二姐姐不要再随意进宫与我联络了,那太扎眼。我这里有一条线,想联系我的话,可以通过这条线上的人联系我,这是绝对隐秘的,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季衔山给阳安长公主报了城西一家首饰铺子的名字,让她有事就通过那家的掌柜给他传信。
姐弟两简单敲定好细节后,阳安长公主就告辞了,留季衔山在屋里好好休息。
季衔山喝了一口热水,却因为心不在焉,被水呛进了食道里。
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将原本苍白的神色咳得满脸涨红。
季衔山深深喘息几下,视线落在一旁的烛台上。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跃动的火焰旁边,感受着火焰灼烧手指的痛楚。
明灭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底,于是他的眼里也仿佛起了一场燎原的火,将一切烧成荒芜。
“我们母子之间,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
天狩十八年七月的这场大朝会,注定载入史册。
天子称病,没有出席大朝会。
以诚郡王、肃郡王为首的宗室宗亲,还有以陈浩言为首的一小批朝臣,全部站出来驳斥那句天命谶言。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诚郡王断然道:“不过是一个妖僧,也敢妖言惑众,假托天命行事。当处死刑,以儆效尤。”
还有朝臣问霍翎:“此负祖宗事,何以报先帝。”
更有甚者,直接跳出来骂道,太后把持朝政、独断朝纲还不够,现在是不是有意要抢自己亲生儿子的皇位。
当然,在这样的场合,太后一系的官员岂能容忍这些人如此放肆。
无需太后开口,已经有人站出来呵斥对方,甚至扬言对方挑拨天家母子的关系,其心可诛,当处死刑。
就连在朝中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钦天监监正都站了出来,就“太后接受羌戎的称臣文书时,天边那轮大日骤然爆发出夺目光芒”的异常天象作为官面解读,认为那是“阴德承乾”,即太后的贤德圣明得到了天象的认可,可承继天命。
钦天监监正的发言,无疑是又一次佐证了那句天命谶言。
让这场骂战到达顶峰的,则是释空法师在算出那句天命谶言后不久,就圆寂于自己的禅房中。
释空法师已年过九十,这个年纪的老人,什么时候圆寂都不奇怪。
认同天命谶言的人,将释空法师的圆寂,解读成“泄露天机遭到反噬”。
反对天命谶言的人,自然也要反对这种说法,认为一切不过是穿凿附会。
但不管朝堂上众人是如何想的,民间有关“天降神碑”、“天命谶言”的传说,都随着释空法师的圆寂,再次蒙上一层神秘色彩。
这场骂战一直持续到定国公李宜春、陆淮等人准备离开京师都还没能消停。
李宜春在离开京师前一日,特意往宫里递了折子求见霍翎,向霍翎辞行。
“原本还觉着京师比羌州好,但看着这一个月来京师的吵吵闹闹,我倒觉着还是待在羌州更自在些。”
霍翎道:“怎么,有人求到你府上去了?”
“没有。”李宜春摇头,“那块神碑可是我亲自献给你的,哪个不长眼的人会求到我府上去。唉,就是可惜我走得太急,没办法看到这场骂战的后续了。”
霍翎道:“这种骂战本来就不会吵出什么结果。”
李宜春试探道:“那你就这么干看着?”
霍翎淡淡一笑,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与李宜春
聊起他手底下的骑兵。
李宜春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反正他才不信霍翎会没有布置后手。
李宜春是曾经的羌戎王,麾下有一支忠于他的骑兵精锐。
他投靠大燕后,这支骑兵进行了一定调整和减员,最后保留在了两万左右。
再加上从卫慕氏、细封氏、米擒氏抽调过来的兵马,组成了三万羌人骑兵,规模与燕羽军持平。
这是大燕朝廷所能允许的最大军队数量。
说到卫慕氏,李宜春道:“卫慕族长这下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在太后的千秋宴上,太后和皇帝都说要给卫慕氏赐中原姓氏,于是卫慕族长高高兴兴选了“季”这个国姓。
当然,也不能说卫慕族长的选择有问题——在大多数不知内情的人眼里,肯定是一国国姓最为体面辉煌。
只是原本卫慕族长可以接受太后的示好,顺势靠拢太后、投效太后。
但有了先前那一出,就算太后不记仇,也没必要再重用一个下过她面子的部落。
霍翎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李宜春:“你认为羌州的事情,能在几年内理顺?”
李宜春仔细想了想,有他的配合,再加上大燕的资源倾斜,以及那些被派去羌州的能臣干吏……
“这就看你想梳理到什么地步了。想要让羌州的百姓彻底归心,打从心底认同自己是大燕子民,至少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
这个时间,足够重新长成一代人。
这一代人完全接受大燕的文化熏陶,学习大燕的风土人情,等到他们长大后,羌州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如果只是想从羌州调兵,让羌州成为大燕攻打燕云十六州的一个大后方,至多五年。”
李宜春显然是猜到了霍翎的打算。
“五年……”霍翎道,“有些久了。”
李宜春正色道:“我尽力吧。”
“好。”天色不早了,霍翎起身送了李宜春几步,“你多保重。”
李宜春行礼:“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圣人说才对。圣人要多保重。”
霍翎送到殿门口就止步了,由无墨代她再送李宜春一程。
少许,无墨折返回来,发现霍翎依旧站在长廊底下,双手挽袖,静静看着远处余霞成绮,斜阳似火。
霍翎的目光落在无墨身上,突然抬手,触碰无墨的鬓角,从她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挑出一根白发。
“你有白发了。”
无墨摸了摸自己的鬓角,笑道:“圣人眼神真好。”
霍翎道:“你的四十岁生辰,也不远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不过这份礼物可能会引发一些争议,甚至会有不少人上折弹劾你,你害怕吗?”
无墨道:“有娘娘护着我,我不害怕。”
无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不管娘娘送她的礼物会引发怎样的争议,无墨都不害怕。
这些年里,她一直在艰难地追逐圣人的脚步,努力不给圣人拖后腿,但她做得还是不够好,还是不能像祝青云、桑玄清她们一样为圣人分忧。
所以,如果能帮上圣人一些忙,就算在这个节骨眼上牵扯进朝堂的漩涡中,她也无所畏惧。
可是……
可是……
无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却没有想到,圣人为她准备的,竟然是这样一份礼物。
这是一份诏书。
一份,册封太后亲妹、女官霍无墨,为一等承恩侯的诏书。
第182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衮服祭祖。……
在侯爵制度刚出现的朝代,曾经有过女子为侯爵的先例。
但往后千年,随着制度礼法的不断细化完善,爵位就成为了男子的专属,女子则有自己的诰命品级、贵族封号。
公爵,侯爵,伯爵,那是属于男人的荣耀。
公主,郡主,县主,国夫人,淑人,恭人,那才是属于女人的荣耀。
无墨手里的这道诏书,是让她以女子之身,领受一等承恩侯的爵位。
原本已经有些消停下来的朝廷,因着这道诏书,再次掀起哗然。
而这一次,霍翎表现得格外强硬:“一个承恩侯的爵位,朕想给谁,谁就能领受。一如当日,朕能随手收回承恩公的爵位一般。”
更火上浇油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居然说,皇帝千秋节当天,她有意穿着衮服前往太庙祭祖!
何谓衮服?
衮服乃帝王礼服,其上绣有十二章纹,从形
制到纹样再到颜色皆严格限定于皇帝在祭天、登基等重大典礼使用。[注]
“古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衮服,帝王礼服也,太后代行子职,却穿着衮服前往太庙,置天子颜面于何地?”
“礼仪之大,衮服为尊。就连天子,非重要场合都不能穿着衮服,何况太后?”
还有人问:“太后要穿衮服,那陛下要穿什么。”
霍翎道:“陛下要穿什么,你们可以去太和殿问问陛下。”
有朝臣怒道:“自千秋宴后,陛下就再也没有在大朝会上出现过,敢问太后,意欲何为?”
霍翎淡淡扫了对方一眼,连回应都不屑。
礼部尚书李寒松笑着站出来,如老好人一般打着圆场:“圣人临朝称制十八年,又刚为我朝开疆扩土,只是想穿得隆重些去祭祀列祖列宗罢了。”
当然,李寒松说出这种话,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临朝称制十八年,太后已有天子之实,如今再让太后衮服祭祖,岂不是真要应了那句天命谶言。
当天下午,大朝会结束后,二十余名不同意太后衮服祭祖的官员皆被贬谪出京。
有官员在接到圣旨后,没忍住当场大骂起来,言语间不仅提到“牝鸡司晨”,还公然指责太后篡权夺位,有颠覆天下之心。
这世间最致命、最伤人的话语,霍翎早已从自己的至亲那里领受过了,朝臣对她的些许指责,根本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只会让她更为坚决。
当天傍晚,一队禁卫撞破该官员的府邸大门,闯入官员家中,直接将他擒拿下狱。
有同僚原本还想为该官员求情,结果禁卫那边直接拿出了该官员贪污腐败、收受贿赂的证据。
贬官、抓人、罪证一条龙,谁还敢出面求情。
京师的气氛,在短短几日之内变得十分诡异。
一方面,吞并羌戎的喜悦和太后千秋节的热闹还未完全散去。
不少从各地特意赶过来的商贾、戏班依旧逗留京师。
另一方面,朝堂上的风波已经开始蔓延。
从天命谶言到承恩侯的爵位,再到衮服祭祖,太后对朝臣的试探愈发频繁,而朝臣面对太后的压迫,明显有些无力招架。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十二章纹与十二旒均代表帝王至高权威,我们阻止不了天命谶言的传播,要是再让太后穿上衮服祭祖,那不就是纵容太后僭越,坐实了太后的天子之名吗。”
“哎,乐兄,话不能这么说,圣人的权势地位,本就凌驾于历代太后之上。再让圣人穿太后朱衣祭祖,她定是不愿的。”
“听你这意思,你有何高见?”
朝臣一直和太后僵持着也不是办法,特别是这段时日陛下龙体抱恙,不曾上朝听政,国事皆决于太后之手。
所以还真有朝臣想出了一个不错的办法。
那就是彼此各退一步,将衮服简化,将帝王十二章纹减为太子九章,十二垂旒减为九道,不配天子剑,形成一种太后朱衣和天子衮服相结合的特殊形制。[注]
既凌驾于太后身份之上,又略简薄于天子规制,这样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这……这也不失为一种良策,但太后能答应吗?”
霍太后当然是不肯答应的。
衮服就是衮服,朱衣就是朱衣。将衮服简化,与朱衣结合,这是想要糊弄谁呢。
至少霍翎绝不接受这样的糊弄。
丁景焕直接站出来道:“圣人是季家的媳妇,她想要穿着衮服去祭拜列祖列宗,让列祖列宗知道她这十八年来执政的功绩,朝臣有什么资格反对?难道以圣人的功绩,还穿不得这身衮服了?”
丁景焕这话,倒是让不少反对太后穿衮服祭祖,但又因为前车之鉴不敢站出来的朝臣,有了一个台阶下。
是啊,太后终究是季家的媳妇。
她与霍家的关系极差,又只有陛下一个儿子,反正不管她老人家如何闹腾,将来这皇位不都是在陛下这一脉传承吗!
母子之间闹来闹去,也不可能彻底翻脸,到最后折腾的不都是他们这些朝臣吗!
一想到这儿,不少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站队的朝臣,都开始心安理得地划起水来。
诚郡王他们看到这一幕,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
丁景焕的思路实在是太清晰了,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要是太后和霍家关系好,说不得朝臣还得担心一下,但太后连承恩公的爵位都不肯留给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关系闹得有多僵,还需要怀疑吗?
反正朝臣也未必拗得过太后,那在衮服祭祖一事上,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妥协的思路一旦占据上风,原本在面对太后时就有些无力招架的保皇党,这下是彻底撑不住了。
这不符合礼法怎么办?
原本还在反对太后衮服祭祖的官员,立刻积极地给礼部出主意:“圣人有吞并羌戎、威震四夷之功,当开先河,以酬此功。”
太后祭祖依旧只能穿朱衣,但霍太后有吞并羌戎、威震四夷的功绩,应该成为一个特例。
所以这不算僭越。
礼部尚书李寒松对此大为赞扬,甚至生出了“这种人才不来礼部简直就是浪费天赋”的念头。
礼部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种对礼法有着独到见解的官员啊。
在绝大多数朝臣的同意或是默认下,太后穿着衮服祭祖这件事,彻底敲定下来。
***
要说衮服祭祖的事情敲定下来后,最忙的自然是司衣局。
司衣局需要在短短半个月内,为太后赶制出一套全新的衮服。
为此,司衣局几乎调动了手底下的所有绣娘,日夜赶工,生怕耽误了太后的大事。
与此同时,京师也是暗潮涌动。
有朝臣开始在私底下奔走串联,也有朝臣明哲保身,闭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甚至有朝臣在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也递折子外放,避开朝廷风波。
陆杭这位吏部尚书、辅政大臣,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是,递折子进宫求见皇后。
“曾祖父。”
陆琢屏退宫人,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陆杭,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杭关心道:“娘娘还好吗?”
陆琢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下意识将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这会儿正是盛夏,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她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本就耐不住热,偏偏又不能多用冰,夜里热得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气色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差了不少。
“我一切都好,只是心中难免不安,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陆杭温声道:“娘娘还记得你进宫前,我曾告诉过你,你在后宫生存,最大的靠山是谁吗?”
“记得。”
“那娘娘只需一直记得,然后好好保重身体,平安诞下皇嗣。”
“可是母后和陛下那边……”
“娘娘虽贵为皇后,却也不好插手母子之间的事情。既然太后和陛下都不打算让娘娘掺和进去,那娘娘就不闻、不问、不管。”
陆琢摸着自己的肚子,原本还有些急躁的心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多谢曾祖父的提点,我明白了。”
她不仅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也明白了曾祖父和家族的立场。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母后一样不倚仗家族,甚至反过来让家族倚仗自己的。
她行事之时不仅要考虑自己的立场,也必须要考虑家族的立场。
陆杭又陪着陆琢说了会儿话,在凤仪宫用了顿午膳,这才离开皇宫。
结果他回到陆府,就发现陈浩言已经坐在厅堂里恭候他多时了。
陈浩言开门见山:“你还要不闻不问到什么时候?”
陆杭沉默不语,只是给陈浩言递了一杯茶。
陈浩言抓住陆杭的胳膊,眼含热泪:“陆杭,你我都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要是眼睁睁看着太后篡权夺位,他日到了九泉之下,该以何面目见先帝?”
陆杭拨开陈浩言的手:“我问心无愧。”
陈浩言猛地将茶盏摔到地上:“好一个问心无愧。”
陈浩言起身离开陆府,与陆杭分道扬镳,结果马车行至半路,突然就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陈浩言睁开眼睛。
“陈尚书。”回答的那道声音并非来自车夫,“我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求见陈尚书。”
第183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太庙。
太庙,乃皇家宗庙,位于皇城东南侧,与皇宫有一段距离,里面供奉着大燕历代先皇。
皇帝的加冠礼,就定在太庙举办。
一大清早,天还未亮,寿宁宫里就燃起了通明的烛火。
宫人进进出出,手里捧着一应器物。
霍翎站在铜镜前,由着礼官为她穿上衮衣。
衮衣是上衣下裳的形制,其上绣有十二章纹。
上衣为玄色,下裳为纁色,恰好对应着“天地玄黄”。
其中,上衣绣有六章,分别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
下裳绣有六章,分别是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这十二章纹皆由金丝刺绣而成,极尽繁复奢华。
烛光倾泻,流淌在衮衣之上,折射出无尽威严庄重。
穿好衮衣,又着配饰,更换礼鞋,最后,无墨亲自捧来冕冠。
周礼有云,天子十二旒。
正如太子的礼服只有九章,亲王的礼服只有七章,“十二“这个极尽之数,一向是天子专属。
冕冠以漆纱为骨架,前后垂十二旒,意味着帝王受命于天,明察四方。
霍翎戴上冕旒,视线落在铜镜里。
烛火让殿内亮如白昼,铜镜里倒影出霍翎清晰的身形。
霍翎握着天子剑,突然轻笑了一声。
无墨正在为霍翎整理衣摆:“娘娘在笑什么。”
“我在笑,这身礼服穿在我身上,原是这般模样。”
辇车已经在外头恭候,礼官进殿奉迎圣人,霍翎行步有节,绕过屏风走出里殿,恰好看到摆在墙边的巨大舆图。
这面舆图与记忆中已经有了些许区别,原本空白的左上角,多了一大片延伸出去的地方。
那是羌州。
大燕的羌州。
在礼官的奉迎下,霍翎登上辇车,离开皇宫。
而这场加冠礼的真正主角季衔山,早在三日前,就已经从皇宫抵达太庙,在太庙斋戒祈福。
禁军肃清御道,仪仗前后簇拥,辇车在吉时之前抵达太庙。
文武百官已经穿着礼服,按照品级高低,肃立于太庙之外。
当看到太后身着衮服,头戴冕旒,手握天子剑的模样,不少朝臣面上都有些失神。
衮服上的十二章纹象征着承天受命,可现在,在这太庙之中,在文武百官面前,在大燕列祖列宗面前,竟然有两位穿着衮服、受命于天的圣人!
与朝臣相比,两位当事人反倒表现得异常冷静。
十二冕旒之下,相似的面容上,是如出一辙的沉稳端凝。
一应祭祀流程过后,文武百官依次退到太庙旁边的殿宇休息。
无墨上前扶着霍翎:“圣人,我扶你去休息吧。”
“不必了。”霍翎视线远眺,看向太庙之中的某座殿宇,“我想去看看先帝。”
霍翎穿过举办祭祀大典的前殿,来到专门供奉历代帝后神主牌位的中殿,迈过九级台阶。
她对跟随在身后的宫人禁卫道:“你们都在这里守着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霍翎亲自推开殿门,目之所及是九根绘制着彩画龙纹的金丝楠木,再然后才是香案、供器,以及黑底金书的木制牌位。
霍翎走到香案前,取出三炷香点燃,插到先帝的牌位前方。
烟雾袅袅,逸散开来,模糊了霍翎的容貌。
在三炷香即将燃至尽头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
步履缓慢,玉佩轻撞。
来人行至香案前,同样抽出三炷香点燃,插到先帝的牌位前方。
霍翎的视线落在香炉上:“身体可大安了?”
季衔山愣了愣,才低声应道:“已大安了。”
霍翎环顾四周,突然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太庙。这里的布置,与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太庙向来是不允许女性参拜的,即使是我,也不能进入此地祭祀先帝。
“当年文盛安他们拦着不让我进入太庙,说祖宗之法不可改,如今衮服加身,参拜太庙反倒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季衔山不知该如何接话,霍翎也不需要他接话,继续道:“那时的我,不愿正面与文盛安他们起冲突,心里却着实不服。我想要来太庙祭祀我的丈夫,竟然还要被朝臣拦着。
“于是在工匠打造出先帝的神主牌位,准备送入太庙的时候,我命人暗中做了一件事情。”
季衔山诧异地看着霍翎。
霍翎回望着他,微微一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吗?”
季衔山犹豫着点了下头。
霍翎道:“答案就在你父皇牌位前的香炉底下,你挪开香炉就知道了。”
季衔山缓步上前,挪开香炉,却发现底下什么都没有。
他不认为太后会在这种事情上跟他开玩笑,于是试着敲了敲,才发现香炉底下居然是中空的。
他摸索了片刻,挪开一块长条形的木板,终于看到了藏在香炉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块龙纹玉佩和一幅卷轴。
季衔山回头看了看霍翎,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小心取出玉佩和卷轴。
龙纹玉佩入手温热,论材质,比季衔山腰上佩戴的那一块还要贵重三分。
而这幅卷轴——
季衔山展开以后,才发现这是一卷《洛神赋》。
华美瑰丽的辞赋,诉说着君王对洛神的思慕。卷轴末端右下角,落下抄写者的名字:
季鹤淮
……
季衔山知道这块龙纹玉佩是属于谁的了。
“这是父皇送给您的?”
“是。当年先帝决定立我为后,就将这块龙纹玉佩和这卷《洛神赋》当做信物送给了我。”
“如果当年父皇没有意外驾崩……”
季衔山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止住了。
事到如今,去讨论那些“如果”,已经毫无意义。
而且,他也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相比起守卫森严,里里外外都是太后眼线的皇宫,太庙这里,因为供奉着大燕历代先皇,而且向来不允许女性进入里面祭拜,太后的势力很难渗透进来。
而且按照规矩,他要提前三日进入太庙进行斋戒。
这多出来的三日时间,足够他在太庙里做出一番精心的布置。
从太后在大朝会上说出自己要衮服祭祖的决定以后,季衔山也下定了决心,要在太庙这个特殊的场合行动。
一道隐隐约约的惊呼声从外头传来,打破了太庙原本肃穆庄重的氛围。
在这道惊呼声响起以后,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动静传来,只是都听不真切。
季衔山捏了捏自己背在身后的手掌,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汗湿了。
他下意识去看霍翎,却发现霍翎正在仔细端详着那卷《洛神赋》,仿佛没听到外头的动静一般。
这种泰山压顶而色不改的沉稳,曾经一度让季衔山感到安心,但此时此刻,季衔山只觉心头一沉,呼吸莫名也变得不畅起来。
“你还记得你名字的由来吗?”
“……记得。”
“太阳入怀,衔山而起。我怀孕六个月时做的胎梦,就是你名字的由来。”霍翎道,“其实没有什么胎梦,那只是我随口说的。”
季衔山有些惊讶,但又不是很意外。
这确实是太后的行事风格。
“就算没有这个胎梦,你我的地位也无人可以动摇。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编造这个胎梦吗。”
霍翎问的,也正是季衔山心下所困惑的。
“因为衔山这个名字,本就是我想为你取的。如果没有这个胎
梦,我又怎么能顺手推舟,让先帝为你取这个名字呢。”
这个名字的含义太大了,只能由先帝亲口道出,而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季衔山沉默。
霍翎笑了一下:“明明是夫妻,为什么不能直接开口提出要求?从我成为皇后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不仅仅是我的丈夫,更是这大燕的君王。
“就像你方才想说的那句,如果你的父皇没有驾崩,今天的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够放心地缅怀你的父皇吗,因为他已经彻底离开了人世。他留给你的,只有美好的印象。而这些年里,一直扮演着君父角色,护持你长大,也让你感受到压迫和威胁的人,是我。”
动静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霍翎微微偏头,凝神听了会儿,突然问季衔山:“外头这些动静,都是你的人闹腾出来的?”
垂在袖中的指尖开始颤抖,季衔山强忍着将手指紧握成拳,努力挺直自己的脊背:“太后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也一点儿都不生气。”
霍翎走上前,拿起那块玉佩,用指腹慢慢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世间,从来没有只允许一个人举刀的道理,尤其是在帝王家。想要我还政,兵谏是最好的手段。”
季衔山抿了抿唇角,神情也绷得极紧:“太后说得对。”
“都已经动起手来了,介意与我说说你们的具体计划吗?”
“我以为太后手眼通天,什么都猜得到。”
“还是有不少东西猜不到的。”霍翎道,“至少我还真没想到,第一个提出兵谏计划的人,居然会是阳安。这份魄力,确实令我意外。”
季衔山闭了闭眼。太后果然早就察觉到了,他这些天所做的一切,怕是都已经落入她的眼里。
季衔山不相信她会没有安排后手。
“圣人!”
无锋的声音穿透紧闭的殿门,在满是檀香味的中殿里回响。
“属下无能,方才外头出了一点意外,惊扰了圣人祭祀先帝,还望圣人恕罪!”
……
当听到无锋的声音时,季衔山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烟消云散。
按照他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现在跪在外头说话的人,应该是诚郡王才对。
第184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军国大事,皆决于朕……
“那天晚上……”
季衔山仰起头,目光落在景元帝的神主牌位上。
“那天晚上,太后让我考虑清楚,到底是要继续做您的乖儿子,还是做这大燕的皇帝。我回到寿宁宫后,大病了一场,也想明白了一切。”
季衔山道:“这就是我给太后的答案。”
他想继续做太后的乖儿子,但做太后的乖儿子,就做不了大燕的皇帝。
季衔山笑了一下,带着点儿自嘲。
“您很清楚,今日兵谏成功,我也不会对您做什么,顶多就是夺走您手上的权力,让您从寿宁宫退回慈宁宫颐养天年;
“我也很清楚,即使兵谏失败,您也不会对我做什么,顶多就是将我软禁在太和殿,然后等到某一日时机成熟了,再夺走我的皇位。
“我们母子之间,总是要做个了断的。”
从他有记忆起,他就是这大燕的皇帝。
生来就在权力至巅,他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我终于能如太后所愿,将情感和权力彻底切分开,认清了权力是权力,情感是情感。太后为我高兴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步履缓慢,玉佩轻撞。然后是轻微的开门声。
季衔山独自一人立在空荡而肃穆的中殿里,立在大燕历代先皇的牌位前,笑声格外苍凉。
这江山,终究不再是他季家的江山了。
……
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
霍翎走出这座专门供奉历代帝后牌位的中殿,目光先是落在左侧的无锋身上,然后才看向右侧那些被束缚好手脚,跪倒在一旁的宫人禁卫。
这些被捆绑起来的宫人禁卫,不是她的人,而是跟随皇帝一起过来的。
霍翎问:“都解决了?”
无锋垂首:“还有一些人在负隅顽抗,郑统领正在想办法擒拿他们,属下担心圣人的安危,忙完手头的事情后,就先过来看看。”
霍翎摆手:“把这些人都押下去吧。太庙之内,不宜见血。”
***
季衔山的计划,说起来并不复杂。
皇宫里里外外肯定都布满太后的眼线,就连皇后的凤仪宫与自己的太和殿,季衔山都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值得信任。
想要在皇宫里顺利完成一场政变,一方面要控制住太后,一方面还要擒拿太后在宫外的核心党羽,这实在是太困难了。
正巧在这个时候,季衔山要去太庙举办加冠礼,而太后也要穿着衮服前往太庙祭祖。
加冠礼当天,文武百官都要齐聚在太庙外,太后的核心党羽自然也都会露面。
比起在皇宫里发动政变,自然是在太庙这个地方发动政变,更有胜算。
诚郡王身为宗人府宗正,借助自己的身份职务之便,在太庙里里外外安插了不少人手。
就连此次护送霍翎前往太庙的禁卫里,都有他们的人手。
依照他们的计划,他们是打算等到祭祀结束,文武百官退到太庙旁边的殿宇休息,太后进入太庙祭拜先帝时开始行动。
一方面控制住正在太庙里祭拜的太后;一方面控制住太后党的核心成员,尤其是那些个掌管禁卫军的官员,让他们无法去调度禁卫。
他们已经说服了一部分文臣武将,只要能够顺利控制住场面,再由皇帝出面宣布太后生病需要退回慈宁宫静养,从今往后军国大事皆有皇帝决断,这场兵谏就算是成功了。
除了那些绝对忠心于太后的朝臣外,不会有人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跳出来反对皇帝的。
就像在先前,除了那些绝对忠心于皇帝,或是固守礼法的朝臣外,也没有什么人敢冒着触怒太后的风险,再跳出来阻拦太后衮服祭祖。
毕竟谁也不能说皇帝是在谋反,甚至这连皇位更迭都算不上。
非要指摘的话,那就只能指摘一下皇帝的孝道。
但皇帝只是要太后退回慈宁宫静养,又不是要杀了太后。
甚至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皇帝以后一定会善待太后,即使短了自己的吃穿用度,也不敢薄了太后的吃穿用度。
……
但这个计划,在行动开始之前,一切都进展顺利,在行动开始以后,却变故不断。
原本应该控制住的太庙,没有控制住;原本应该被尽数拿下的太后核心党羽,也没有被拿下。
反倒是诚郡王在第一时间就被无锋拿下了。
在诚郡王之后,几个重要的宗室成员以及他们想办法串联起来的朝臣,也都一一拿下,只剩下肃郡王和麒麟卫副统领詹楚领着兵马在太庙外苦苦支撑。
麒麟卫副统领詹楚,前任麒麟卫统领、禁卫军统领詹凌之子,也是阳安长公主的爱慕者。
郑新觉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拿下肃郡王和詹楚。
一直到外头的动静彻底平息,绝大多数被关在太庙旁边殿宇里的朝臣,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些什么,只能茫然听着隐约传进来的打斗声。
……
阳安长公主被带到霍翎面前时,表现得还算镇定。
她穿着长公主的礼服,脸上妆容完整,见到霍翎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礼数周全:“阳安给太后见礼。”
霍翎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给她赐座,只是略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
“在乐平与你之间,我一向更喜爱你,觉着你比乐平更有主见。如今想来,倒也不算是看错人。”
阳安长公主道:“太后对我的关照,我一直铭记在心,事已至此,阳安无颜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有一件事。
“大姐姐一向不喜朝堂纷扰,我曾拜托大姐姐帮忙打了一些掩护,
但整件事情,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牵扯其中,更是毫不知情。
“还望太后看在大姐姐也叫您一声母后的份上,能够不迁怒于她。”
霍翎道:“乐平若是毫不知情,我自然不会迁怒。”
“还有我母妃……”阳安长公主咬紧了唇,跪下祈求,“母妃上了年纪,就喜欢吃斋念佛,极少过问俗务,她的身子也是越发不好了。阳安不孝,愧对太后的教导,也愧对母妃的养育。”
“也罢。”霍翎看着阳安,突然问道,“想不想进太庙祭拜你父皇?”
阳安先是一愣,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庙不允许公主进入”,但只是一瞬,她的想法就改变了。
“想。”
在太庙兵谏的事情都做了,进太庙祭拜又算得了什么呢。
霍翎看向一旁的无锋:“带长公主去太庙。”
再次响起的殿门开合声,让季衔山以为是霍翎去而复返。
他回头去看,才发现来人是阳安。
季衔山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抽出三炷香递给阳安。
阳安接过点燃,插进香炉。
袅袅烟雾升腾而起,阳安别开脸,已是泪如雨下。
***
朝臣一直被拦在太庙旁边的宫殿里。
宫殿外头围满了禁卫。
这些禁卫没有对朝臣做什么,还给他们备了充足的点心茶水,却也不允许朝臣踏出宫殿半步。
众人心里糊涂,下意识想要找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消息。
结果扭头找了半天,发现丁景焕、邱鸿振、无锋、郑新觉这些太后心腹不知何时都悄然离开了。
最后他们只能找到官职最高的陆杭去打听消息。
结果陆杭老神在在地坐着,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半点儿不受外界那些动静的影响。
看到下属和同僚来找他打听消息,他还劝大家赶紧用些东西,都在太庙外站了半天了,难道大家都不饿不渴的吗。
等到天色渐暗,外头的禁卫才给朝臣放行,让他们乘坐马车回府。
接下来数日,京中禁卫调动频频,城中防守也变得外松内紧。
不少朝臣上书请求进宫面圣,皆被驳回。
还有朝臣试图去丁景焕、邱鸿振等人的家中打听情况,结果一问才知,这些人自从太庙祭祖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府邸,连家中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一直到太庙祭祖结束后的第十日,也就是每旬一次的大朝会。
因为宫中并未传出任何要取消大朝会的通知,满朝文武早早起身,穿戴整齐前往皇宫,走进金銮殿。
然后,满朝文武都看到,在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太后独自一人走进了金銮殿。而龙椅之上,空无一人。
就在朝臣面面相觑之际,霍翎开口:“皇帝病重,不得见风,太医说了要安心静养,朝臣不许用国事烦扰。从此以后,军国大事,皆呈至兴泰殿,决于朕之手。”
“阳安长公主,先帝二公主,自愿前往皇家道观为国祈福,念其心诚,封为护国长公主。”
不等朝臣开始窃窃私语,崔弘益出列宣旨——
诚郡王,肃郡王,詹楚,涉嫌谋逆,满门抄斩,即刻执行。
光禄寺卿季青忠,鸿胪寺少卿季青策,工部右侍郎齐殷……利用职务之便协助谋逆,判斩立决。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包括工部尚书陈浩言,翰林院掌院江唐在内的十余位高官重臣,皆上书致仕,从此退出朝堂。
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诞女。
天狩十八年的这场杀戮,远比景元二十六年先帝驾崩、端王谋逆时造成的那场杀戮还要大。
宗室权贵的血,染红了帝都街头。
消息传到大长公主府,原本就重病不起的宁信大长公主,这下是彻底撑不住了。
她握着许时渡的手,气若游丝:“抬我进宫,我要去见太后最后一面。”
“娘,可是您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过是拖着日子罢了。早几日晚几日都没区别。你们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这话就说得太重了,但要许时渡看着宁信大长公主这么进宫,她也于心不忍。
许时渡咬了咬牙,对自家兄长道:“你在这里守着娘,我进宫去求太后。”
霍翎原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见任何人,但得知宁信大长公主已近弥留,她沉默片刻,对无墨道:“请嘉乐进来吧。”
许时渡一进来就对着霍翎跪下:“我知道我的请求很无礼,也令圣人为难,但请圣人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成全我娘的临终所求吧。”
霍翎对无墨道:“去请皇后过来,让皇后随我去一趟大长公主府。”
宁信大长公主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才从昏睡中醒来没多久,又再次睡了过去,一直到她被身边人唤醒,宁信大长公主才发现太后和皇后到了。
宁信由着许时渡将她扶坐起来:“……将厨房熬的参汤给我端过来。”
然后她才对霍翎道:“劳烦太后稍等片刻。”
霍翎轻轻推了推陆琢:“去陪你外祖母好好说会儿话。”然后就走到了一旁。
“圣人。”一名宫人轻手轻脚走到霍翎身边,没有惊动任何人,“彻查过了,大长公主府没有问题。我们的人已经全权接管了府邸。”
霍翎微微抬手,宫人就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少许,厨房那边将一碗已经放凉的参汤送来。
整根百年人参熬成的汤药效果非常好,宁信才喝下去,面色就比先前红润了一些,人也变得有了精神气。
她咳了两声,由着陆琢用手帕为自己擦拭唇角,才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事要单独对太后说。”
宁信大长公主府的人都依言退下,但那些跟随霍翎一起过来的宫人禁卫,依旧站着不动。
霍翎道:“这些都是我的心腹,无需避让。”
宁信一愣,然后扯了扯唇角,知道太后是信不过她。
太庙之事,她确实不能说自己全不知情。无非是她就要死了,她的亲眷又不曾牵扯其中,太后才暂时没有降罪罢了。
霍翎又对陆琢道:“阿琢,你也跟着你娘出去吧。”
直到闲杂人等一一离开,屋内重新恢复安静,宁信才幽幽一叹:“我这一生,荣华富贵煊赫至此,再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些后辈。”
霍翎知道宁信是想从她口中听得一句保证。
不提她和许时渡的情分,就说那些年里,先帝驾崩,她带着年幼的皇帝立足于朝堂之中,宁信这位大长公主代表宗室给过她不少支持。
“皇妹放心,你这一脉,还有乐平一脉,自然是会继续荣华富贵下去。”
她和乐平一脉……
是立牌坊也好,是念着以往的旧情也好,又或者是觉得她们毫无威胁也罢,宁信看得出来,太后确实不打算对先帝一脉赶尽杀绝。
但其他宗室……
所有牵扯进太庙兵谏里的季家宗室,都被从重从严从快降罪了,轻则被处死,重则满门抄斩。
就连一些不在京师的宗室,也都受到了波及,或是被贬去官职,或是被要求进京自辩。
皇权从来都是建立在血腥残暴上的。
太后的帝位之路,有一大段是由他们季家宗室的尸骨铺就的。
“我心中还有困惑,以前不问太后,是不想让太后为难,但现在,我不想带着这些困惑离开人世,还望太后能给我一个答案。”
宁信大长公主道:“当年皇兄到底是因何而死。”
“柳国公府准备的毒,端王妃献的计,端王提供的宫中人手。”
“那端王呢。”宁信大长公主抬起眼,隐约间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锋芒锐利,“端王又是怎么死的。”
霍翎微微垂下眼眸,看着早已在这几年的病痛里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宁信:“皇妹忘了吗,
端王护送几个孩子从地道逃离出京时,被禁卫发现了踪迹,最后死于乱刀之下。”
宁信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她只道:“罢了,我与这个弟弟本就没什么感情,他出生后不久,我就搬出皇宫,搬进了公主府。更何况,他还参与了杀害皇兄,更是罪不可赦。”
沉默片刻,宁信再次开口询问:“敢问太后,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先帝临终所托,我不曾相负,九泉之下,自当欣然相见。”
“好一个欣然相见。”宁信闭上眼睛,幽幽一叹,“等我到了九泉之下,见到皇兄以后,会将太后的话带给他的。”
霍翎稍等片刻,见宁信没什么要说的了,带着宫人禁卫走了出去。
一直候在门口的许时渡立刻冲进屋子里,只是少许,里头就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霍翎听着后头的哭声,脚步不停,离开了大长公主府。
***
宁信大长公主在临终前留有遗言,她这一脉,无论是儿子辈还是孙辈,除了已经出嫁的人之外,都要给她守完三年孝,一天都不能少。
这是宁信大长公主最后能为后辈们做的事情。
即使太后对她做出过保证,但是,她不敢去赌,也不能去赌。
京师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开。就连刚刚抵达羌州不久的宋叙,也都在第一时间收到了风声。
他立刻放下手的公务,连写六本奏折,请求回京一趟,处理一些个人私事。
霍翎驳回了前面五本奏折,但见他如此坚持,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你不该回来的。”
当宋叙风尘仆仆回到京师时,迎接他的,就是丁景焕那张冷脸,以及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
宋叙道:“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叫我一声老师,我岂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丁景焕道:“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也叫我一声老师,怎么,你这话是在嘲讽我?”
宋叙叹道:“我没这个意思,更没这个心思。我才离京不到三月,事情怎么就到了这无法挽回的地步。”
别说宋叙了,就连丁景焕,都没弄清楚太后为何要提前发动对季姓宗室的围剿。
但是,在既定的结果面前,原因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宋叙连休整都没有休整,直接进宫求见太后。
霍翎并未见他,打发他去太和殿见季衔山。
师生二人再次相见,看着明显比上回见面时瘦削憔悴许多的季衔山,宋叙心下并不好受。
而季衔山看到宋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与丁景焕一模一样。
“宋老师不该回来的。”
宋叙险些就落下泪来,他连连叹气,明明是能言善辩之人,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陛下该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宋叙拍了拍季衔山单薄的肩膀,“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季衔山轻轻一笑:“其实还好,我这段时间苦夏,吃不下什么东西,等天气再凉些,胃口就该好起来了。”
宋叙也不想再说什么丧气话,他急匆匆回京,就是担心季衔山会想不开。从一国之君再到被幽禁在这座太和殿里,其中的落差,未免太大了。
“正好我来得匆忙,也没用什么东西,我能在陛下这里蹭一顿饭吗。”
“好啊。”季衔山应得爽快,“也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我先让人进来伺候宋老师梳洗吧。”
宋叙去偏殿简单梳洗了一番,再回到主殿时,饭菜已经上齐了。
他看着这些饭菜,和他以前在太和殿吃到的差不多,可见在日常用度方面,季衔山都还维持着原样。
用过东西,季衔山还带着宋叙去看了看他最近新作的画。
“待在太和殿里认真钻研画技,这么多天下来,我的画技都有所精进了。”
宋叙欣赏着面前的画作,就听季衔山问起他在羌州的见闻,宋叙尽可能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跟他说。
师生二人一直聊到临近宫门落锁的时刻,季衔山道:“宋老师,你该出宫了。”
“好。”宋叙道,“那我明日再进宫。”
季衔山微微一笑,问他要在京师待几日。
宋叙道:“十日。”
季衔山道:“羌州那边有一堆事等着宋老师去忙,在京师待十日有些久了,其实待三日就可以了。”
宋叙道:“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就多待几日吧。”
季衔山道:“也好,我送一送宋老师。”
季衔山将宋叙一直送到了太和殿门口,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里头目送着宋叙离开。
年底,陆琢怀孕十月,平安诞下一女。
她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圆圆。
圆圆生得和小名一样,小脸圆乎乎的,看着就格外讨喜有福气。
这个孩子的到来,为沉寂多时的皇宫添了几分热闹喜庆。
就连季衔山,看到这个孩子时,脸上也会多出几分笑容。
陆琢看他喜欢孩子,也常带着孩子来陪他。
不过几次以后,季衔山就劝住了她:“孩子还小,不能长时间见风,不必总是将她抱来我这里。”
陆琢道:“我们过来的时候都是坐轿子的,哪儿会见风。我都裹得很仔细。”
季衔山摸了摸圆圆的小脸,问陆琢:“太后给圆圆取大名了吗。”
“还没。”陆琢试探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季衔山笑道:“长辈在,当然是让长辈给圆圆取名,才更有福气。”
顿了顿,季衔山还是选择说得更直白一些:“母女天性,你尽管去亲近她,但是,不必让她亲近我。平日有空的话,多抱她去太后那里,太后会好好待她的。”
其实要是陆琢舍得的话,直接将这个孩子养在太后身边是最好的。
但季衔山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已经很对不住陆琢,实在不忍心在她生产不久之际,就对她说出这种话。
霍翎也没有要从陆琢身边抱走这个孩子的打算。
孩子还小,就算以后要手把手教导,也不用急在这一时。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实在无力去照顾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况且——
她也无心再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倾注所有感情地抚养一个孩子长大了。
像现在这样,随着孩子渐渐长大,陆琢每天都抱着孩子来给她请安,与她培养一些感情,但又不需要她事无巨细地操心与过问,就很好。
第186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光复燕云的最好时机……
太庙兵谏造成的影响注定是深远的。
借着这次机会,霍翎大肆清理了一批支持皇帝亲政的保皇派和守旧派。
这些人黯然退场后空缺出来的官职,很快就被太后一系的官员重新填补上。
在工部左侍郎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余年的邱鸿振,终于得偿所愿,踏出了仕途最关键的一步,晋升为工部尚书。
握着这道任命圣旨,邱鸿振老泪纵横。
要不是害怕自己殿前失仪,冒犯了圣人,邱鸿振真想抱着圣人的大腿嚎啕大哭啊。
当年在那个小小的永安县里,他曾对霍翎郑重行过一礼,谢过她的提点之恩,只觉得那就是她为他递来的青云梯。
但后来,提点变成了提携,青云梯变成了登天梯。
他这一生的风云际遇,已经称得上传奇。
可他这一生的风云际遇与圣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霍翎用手撑着额头,挡住自己的眼睛:“行了,别哭了,哭得我头疼。”
邱鸿振擦擦眼睛:“臣就是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
霍翎听到他这实诚得不能再实诚的话,不免一笑。
就连站在霍翎身后的祝青云,也忍不住羡慕起邱鸿振的好运气。
真的,祝青云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算是极好的那一批了,毕竟能够遇上微服私访的太后,还顺利地入了太后的眼,进入皇宫成为女官。
她的运气已经好过天下许许多多人。
但这份运气放到邱鸿振面前,也难免黯然失色。
作为第一个投靠太后的官员,邱鸿振深刻诠释了什么叫做选择大于努力。
尤其是在那位前任承恩公的对比和衬托下。
在兵谏的风波渐渐平息下去,朝堂也重新回到正轨之际,年过七十的陆杭上书致仕。
一代新人换旧人,他这个朝堂不倒翁,也该退下去给新人腾位置了。
而且,他当了一辈子的大燕旧臣,侍奉过三位大燕皇帝,要是临到老了,在史书上突然变成另一个朝代的臣子,总显得有些古怪。
陆杭圆滑了一辈子,变通了一辈子,临到一只脚踏进棺材了,倒也不用再圆滑变通了,急流勇退就很好。
霍翎其实也有些猜到陆杭的心思,她在挽留无果后,给足了陆杭颜面,让他风光致仕。
而陆杭离开后空缺出来的吏部尚书之位,霍翎最终点了原礼部尚书李寒松接任。
原刑部尚书丁景焕,接替空缺出来的礼部尚书之位。
李寒松稳重有余,却不够变通,换作其它时候,以他的能力,肯定也能将礼部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但现在霍翎需要让礼部为她造势,李寒松的表现就不是那么让霍翎满意了。
丁景焕走马上任后,也没有让人失望。
女娲补天,捏土造人;西王母掌管昆仑,统率女仙;后土娘娘身为社稷之神,主管山川土地,阴阳生育;还有地方上的妈祖、梅山女神……
短短几个月内,民间有关女性神明的神话故事,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除了神话之外,还
有讲述女性从军,得仙人传授兵法,从而大破敌军的传奇故事。
女性进宫当女官,最后加官进爵,成为一代权相,青史留名的传奇故事。
当然,还有不少话本塑造了一个海外神国的形象。
在这个海外神国里,掌权者世世代代都是女子,国家风调雨顺,百姓衣食无忧。
就连那块天降神碑,民间都有了至少二十种版本的不同解释。
民间的造势进行得如火如荼,通过这些文学虚构和民间传说,让百姓慢慢接受女性执政治国的可能。
一直到铺垫得差不多了,这些广泛的民间传说,才进一步引申到太后身上。
比如说,太后其实是仙人转世,为了救苦救难来到人世,所以上天才会降下天命神碑。
也正是因为太后的命格实在是太好了,释空法师在参悟了天命神碑上的玄机后,就因为泄露天机而圆寂。
如果有人要问太后是什么仙人,《洛神赋》听过吗,当年太后一入京师,就有了“在世洛神”的美誉。
伏羲之女,洛水之神,所以太后入主这座建立在洛水旁边的洛城,实乃名正言顺。
还真别说,当这种说法传扬开后,还真有人找到了可以印证“太后是洛水之神”的证据。
因为从太后入主洛城以后,洛水就真的再也没有泛滥淤堵过了。
以前每隔个两三年,运河都要淤堵泛滥一下,甚至造成京师内涝,可是这十几年来,再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当然,不管太后是不是洛水之神,这项政绩算在太后身上肯定是没问题的。
因为当年抄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后,太后狠狠发了一大笔横财。
整整四年时间里,她给工部拨款超过两百万,让工部组织人手彻底疏通河道。
洛城的繁荣本就有大半是建立在这条运河上的,运河疏通之后,数十万下游百姓因此受惠,船只通行愈发便利,这更促进了洛城的繁荣。
……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无需朝廷下发任何文书,在这股势头烧起来后,不少地方官员也都自发地配合起来,甚至是开始进献祥瑞。
天狩二十一年,太白星出现在白昼。
正常情况下,太白星会在白天太阳升起后,就被太阳的光辉遮盖住,直到晚上才能被人看见。
如果太白星能在白天被人看见,那就说明“阴盛阳衰”。
所以太白昼见这种特殊星象,也向来被视作是“君王失势,女主临朝”的象征。
钦天监监正观测到这一特殊天象后,将其解读成短短八个字。
——太白昼见,女主当国。
此话一出,满朝侧目,就连丁景焕都忍不住多瞅了钦天监监正两眼。以前怎么没发现钦天监监正这么内秀呢。
他们这些太后党的人都没有开始喊出“女主当国”这个口号,就先被钦天监监正给抢了先手。
不过钦天监监正珠玉在前,其他人也不甘示弱。
天狩二十二年,太后的千秋宴,在大庭广众之下,五只白孔雀飞落寿宁宫。
白色动物在世人传言中一向是祥瑞,而孔雀这种动物也常被比作凤凰在人间的化身。
因此就在白孔雀落到寿宁宫上方,当场有人高声喊道:“凤凰集于寿宁宫,有凤来仪,此乃有凤来仪。”
“日月合璧,九鼎归凤,这岂非应了那句天命谶言?”
随着这两道声音落下,原本还算安静的现场,顿时变得嘈杂热烈起来,即使那五只白孔雀不知何时又飞走了,也阻挡不了众人殷切的目光。
临朝听政二十二年,太后早有天子之实,如今一步步造势,渲染天命所归,为的自然是那天子之名。
千秋宴结束后次日,有朝臣上书,请太后立霍氏七庙。
依照周礼,只有天子宗庙才能立七庙。
霍太后并未采纳这个提议,却也没有惩治这名官员,而是将这本奏折按下不表。
这种不闻不问、不动声色的姿态,给了朝臣以极大的鼓舞,陆续又有人上书。
更有甚者,直接在奏表中,请太后为天下万民计,登基称帝。
霍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本奏表摔在地上:“此负祖宗事。”
百官进劝,霍太后不为所动。
不过在大朝会结束后,霍太后寻来无锋,询问他有关大穆的情况。
无锋也干脆:“萧国英要死了。”
霍太后眸光一凝,唇角挑起:“那就好,看来我朝光复燕云十六州的时机,终于要到了。”
***
到了霍翎这一步,手中掌握的实际权力,与实权皇帝已经毫无区别。
周围没有了能够威胁她权力的存在,霍翎已经不需要着急了,一点点扫清登基路上的障碍,一点点奠定通往九五之位的基石,让她的登基变得更名正言顺,顺应人心,才是她眼下最需要做的事情。
所以,那些民间传说也好,天象祥瑞也罢,都只是锦上添花。
对霍翎来说,她最看重的,一直都是燕云十六州。
光复燕云十六州,这是连太|祖皇帝都没有完成的不世伟业。
如果说在霍翎手里,不仅完成了对羌戎的吞并,还完成了对燕云十六州的光复,同时集齐开疆扩土和收复失地两项成就,她的登基之路势必再无半分阻碍。
丁景焕自然是最清楚霍翎打算的人,可是,他在思虑良久之后,还是忍不住进了一趟皇宫面见霍翎。
“圣人,我们不如先登基,再筹备光复燕云十六州的事情吧。”
霍翎凝望着丁景焕,仿佛一眼就看透了他心中所想。
“你是在担心,此战若有不顺,无法成功光复燕云,会有损我的威望,进而影响我的称帝之举?”
丁景焕苦笑,还真是瞒不过圣人:“圣人说得是,这确实是臣心中所忧虑的。要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臣一定不会说什么丧气话,可这是我们君臣私下对奏,臣也不整那些虚的了。”
丁景焕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娓娓道来:“只要上了战场,哪怕优势再明显,也没有人敢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大胜。
“臣知道这些年里圣人为了燕云的事情做了多少准备,如果能顺利光复燕云,自然是最好不过,但要是真出了个什么万一……”
“我明白你的意思。”
霍翎按了按手,示意丁景焕先喝一口茶。
她站起身,缓声道:“但是改朝换代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是季家的媳妇,我的皇位,只能是因为我的儿子孝顺,所以禅位于我。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霍翎一步步走到今日,她所经受的坎坷与煎熬,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
于她而言,权力来自于谁已经不重要了。她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掌握权力,以及如何延续权力。
先登基,再出兵收复燕云,可行吗。
自然是可行的。
眼下登基虽有阻碍,但在大势面前,些许阻碍,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但是,登基之后呢。
登基之后,她和她的王朝要面临什么。
实际掌权和真正迈出那一步是完全不同的,千古以来从未有人踏出去的那一步,一旦踏出去了,前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就连霍翎自己也无法想象。
但是,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坐上那个位置,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会变得一帆风顺。
她真能在登基之后,全心全意投入到对燕云的收复,而不是被各种杂事绊住自己的手脚吗?
就连她自己的亲信,在她没登基之前,他们一定会全心全意为她的登基铺路谋划,因为只有她登基了,他们所能得到的政治回报才是最大的。
但等到她登基以后呢,没有了一个共同奋进的目标,这些人是否会深陷争权夺利的漩涡之中?
“军政大权尽在我手,登基的时机,即使错过了这一次,也还会有下一次,不过是多费一些功夫罢了。可是光复燕云的时机,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谁都说不准了。”
她要的,并不只是登上权力至巅,匆匆领略一番上面的风景就足够了。
那并不会让她真正满足。
她要的,是彻彻底底在权力至巅站稳脚跟,并且将权力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