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来抢就好了。
“无锋这家伙,居然都混成侯爵了?真是出息了啊。”
寿宁宫里,无墨将这道任命来回看了两遍,还是难以置信。
打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自己眼中各种不靠谱、各种插科打诨,虽然大家都夸他厉害,但无墨一向没有太大实感。
霍翎笑道:“他这一路出生入死,立下如此大功,为何不能封爵?”
无墨想了想,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她嘴上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就是难以置信,他肯定会找我好一通炫耀的。”
霍翎给她出主意:“这事儿简单。你先狠狠宰他一顿大餐,等到吃饱喝足,再告诉他,其实你已经被记上了族谱,成为了霍家二小姐。”
无墨双手一拊:“娘娘这个主意好,看他以后还敢在我面前嘚瑟不。”
“娘娘。”祝青云禀告道,“桑县君想要求见您。”
桑玄清一进来,霍翎就笑了:“怎么黑了这么多,看来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桑玄清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也没吃什么苦,就是一路风吹日晒,才晒黑了。”
霍翎让她坐下,等宫女上了茶水点心,才问她怎么突然进宫了。
桑玄清也没有拐弯抹角:“我想求娘娘一件事情。我想进暗阁,成为一名暗卫。”
桑玄清是桑家年轻一辈里资质最好的一个人,霍翎将桑玄清派去燕北,本身就存着几分考究的意味。
但霍翎也没有想到,桑玄清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会想要进入暗阁?”
“娘娘身边不缺得用的女官,我在娘娘身边能施展的地方不多。这并非我心中所愿。”
“暗卫并不如你所设想的那般光鲜。”
桑玄清道:“在燕北之时,我接触过无锋统领,也与一些从大穆逃回来的暗卫聊过天。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霍翎颔首:“既然你想试试,那就去试试吧。”
暗阁损失惨重,正是人手紧缺之际。
她本就有意遴选一批出色的女子填充进暗阁,让她们在里面好好历练一番。
她原本没考虑过桑玄清,但桑玄清自己有想法,她也愿意成全。
桑玄清喜出望外:“多谢娘娘。”
霍翎道:“桑表舅那边,你自己去和他们说吧。”
桑玄清保证道:“这点儿小事,玄清会自行解决,不劳娘娘费心。”
霍翎留桑玄清一起用了顿午膳,等桑玄清离开后,霍翎也打算出门散散心、消消食。
日曛风暖,庭院里,偶有几朵垂丝海棠挂在枝头,垂英袅袅。
霍翎立在一丛花前,用指尖轻抚花瓣,漫不经心般,问一旁的无墨和尚岚:“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几个月里,安儿的表现有些古怪?”
无墨细细回忆了一番,摇头道:“这几个月来,陛下的表现与平日无异。”
季衔山还是像以前一样,每日上午来给霍翎请安,然后留在霍翎身边学习如何处理政务,再陪着霍翎一起用午膳,方才告辞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母子间的相处方氏,也与无墨记忆里的相差无几。
不过比起自己的判断,无墨显然更相信霍翎的判断。
“娘娘觉得古怪在何处?”
古怪的地方其实不少,霍翎想了想,总结道:“这孩子待我不似以往亲昵了。”
无墨宽慰霍翎:“孩子小的时候,喜欢对母亲撒娇,等大些了,自然就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撒娇了。”
尚岚也道:“陛下都十二三岁了,过个两三年,也到了应该考虑婚事的年纪,所以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娘娘、依赖娘娘。娘娘习惯了以前的相处方式,才会觉得陛下待您不似以往亲昵。”
霍翎手腕微动,折下面前的垂丝海棠:“一晃眼,原来安儿都这么大了。我看着他,还像是个孩子。”
无墨道:“别说娘娘了,我看着陛下也是这样。今儿听太和殿的人闲聊,说陛下夜里时常腿疼。”
“难怪我看他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霍翎问,“怎么没听人提起?”
无墨道:“陛下不让说。娘娘已经够忙了,他不想娘娘担心他。”
“胡闹。找太医看过了吗。”
无墨道:“陈太医去看过了。娘娘没发现陛下长高了许多吗,陈太医说是长得太快了,也没什么大碍。”
霍翎颔首,随意将垂丝海棠别到自己的鬓角上:“以后安儿来寿宁宫用膳,单独给他熬一盅骨头汤。”
三人围绕这个话题展开的讨论就此结束。
无墨的话语,解开了霍翎一部分困惑,却又让霍翎开始思索其它事情。
前些年的时候,她的精力大都放在朝堂上,放在陈浩言、文盛安、霍世鸣这些对手身上。
如今朝堂安定,陈浩言依旧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在南方巡视,文盛安致仕闲赋,霍世鸣也以自己的死亡结束了所有恩怨纠葛。
时间在悄然间飞逝,她环顾朝堂,朝堂上已经没有足以抗衡她的官员。
可她环顾左右,视线却又忍不住停留在季衔山身上。
她最亲近,也最亲近她的孩子。
她终于开始审视他。
审视这位即将长成的少年天子。
隐藏在母亲与儿子这层血脉温情之下的,摄政太后与少年天子的对抗,已经显露迹象,甚至将成为未来很多年里朝堂的主流。
***
季衔山从噩梦中惊醒时,外头夜色正浓。
右腿又开始一阵阵抽疼,将本就不多的睡意彻底搅散。季衔山睁开眼睛,借着透照进来的皎洁月色,看着头顶的黄色床幔。
先帝时期,太和殿外头就种满了垂丝海棠,后来季衔山住进太和殿,也没有动这些花朵,只是命人移植了一些西府海棠,种在垂丝海棠的旁边。
垂丝海棠花开靡丽,却没有香味。
西府海棠则不同。
这会儿也是西府海棠的花期,夜风拂过,暗香涌动。
可不知为何,季衔山一闭上眼,就仿佛被拽回了那座冷宫里。
浓郁的血腥味与清淡的海棠花香在记忆里重叠,有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季衔山几乎想翻身坐起,命人连夜铲掉庭院那些西府海棠,却又理智地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他要是这么做了,母后一定会过问。
就像前几天,他陪母后用膳时,
手边突然多了一盅骨头汤。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是母后对他的关心与爱护。
以前的他享受着这样的母子温情,但除夕夜的那场惊变,仿佛在一瞬间撕开了所有朦胧的面纱,让季衔山将一切都看得真切,也让季衔山开始去思考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到底是怎样的恨与怨,能让霍世鸣生出毒害自己亲生女儿的想法。
不,不只是想法,霍世鸣已经付诸行动。
又是怎样的恨与怨,能让母后痛下决心,用霍世鸣送她的生辰礼物了断一切。
他们不是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女吗。
他们不是也曾经有过温情脉脉的时刻吗。
是什么东西扭曲了这一切,摧残了这一切。
被权力之血浇灌出来的亲情,还能是纯粹的亲情吗。
父女成仇,骨肉相残,这到底是权力的诅咒,还是帝王之家的宿命。
季衔山将手臂挡在眼睛前面,就这么安静躺着,直到天光大亮,宫人进来伺候他梳洗。
***
周嘉慕在边境待了很多年,难得回京一趟,除了偶尔进宫跟霍翎、季衔山聊一聊外,就是忙着布置自己的侯府,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周嘉慕离京前,朝廷颁布了一条法令。
国库之外,另设一个“河关私库”。
从此以后,各地榷场贸易的利润都存进里面。这笔钱专款专用,为的就是来日北伐大穆,收复燕云十六州。
而负责打理河关私库的人,是太后身边的亲信。
大燕和大穆还在打口水仗,但随着大燕安置好阵亡将士的家眷以及伤残将士,战争的阴霾已经渐渐从众人头顶上散去。
大燕重新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天下也恢复了承平,人事却开始了更迭交替。
先帝一朝的重臣大都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生一场大病撒手人寰,都算不上是怪事。
天狩十年冬,刑部尚书去世。
刑部左侍郎丁景焕接任刑部尚书一职,成为朝中最年轻的二品重臣。
天狩十一年四月,玄武卫统领上书致仕,玄武卫副统领郑新觉接替玄武卫统领一职。
隔月,又有两位老臣去世。
而贵太妃,也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长眠。
她临睡前,还跟身边的大宫女交代,说明天早上想吃鸡丝粥。
等大宫女端着热气腾腾的鸡丝粥进屋,想要叫醒她时,才发现她人已经去了。
乐平长公主进宫狠狠哭了一场。
和贵太妃斗了小半辈子,又以好姐妹相称了小半辈子的淑太妃心里也很是唏嘘。
其实贵太妃走得很安详,没有遭什么罪,而且以她的年纪,虽算不上喜丧,也差不远了。
但活着的人,总难免伤怀。
等忙完贵太妃的丧事,阳安长公主特意进宫一趟,找到淑太妃,想要接淑太妃出宫和她一起住。
淑太妃隔三差五也会去阳安长公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住在皇宫里,和贵太妃一起打理宫务。
这几年,不少太妃或是去世,或是被放出宫与亲人团聚,后宫也变得冷清了不少,等贵太妃一去世,淑太妃能说话的人就更少了。
淑太妃心里也有些意动。
但她想了想,还是对阳安长公主道:“娘娘待你我一向厚道。如今贵太妃不在了,要是我再搬出去,还有谁能为娘娘分忧。
“陛下年纪也一天天大了,等过两年陛下成亲,皇后进来,我把六宫事务交到皇后手里,再搬出去与你一起住。”
阳安长公主也不能只顾母妃,不顾母后的难处。
况且,淑太妃在后宫里,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说句实在话,就是阳安长公主这个做女儿的,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阳安长公主道:“那行,我以后多进宫来陪母妃。”
淑太妃明知她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还是忍不住笑了。
母女两说了许久的贴心话,阳安长公主才说自己要去太和殿探望季衔山——前些天季衔山感染了风寒,小病了一场。
淑太妃道:“正好,你过去的时候,顺便把我熬的鸡汤给陛下送去。”
“母妃偏心,我在你宫里待了这么久,都没喝上一口呢。”
淑太妃作势拍了阳安长公主一下:“还能少了你的那份。到时你和陛下一起喝。”
阳安长公主问:“陛下最近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这皇宫里,谁还能委屈了陛下不成。”淑太妃被问得糊涂,“就是人高了一截,也瘦了许多。”
自从乐平、阳安两位长公主搬出皇宫后,皇宫里就只剩下季衔山一个孩子。
太妃们也算是看着季衔山长大的,她们和季衔山又没有利益冲突,相反,和季衔山打好关系,才能让她们在宫里活得更自在。
太妃们就隔三差五亲手做一些衣服鞋袜,下厨做些糕点汤水,太后那里送一份,陛下那里也送一份,算是尽尽心意。
季衔山正在书房里练字,看到阳安长公主也十分高兴:“二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阳安长公主拿书本挡住纸页,不让季衔山继续练字:“听说你病了,我就顺道来探望探望你。你也真是的,病都没好全,怎么就开始练字了。”
“已经好全了,就是还不能见风。躺在床上也没事做,看书久了又眼睛疼,可不是就只能练字了。”
“看书眼睛疼了就叫人给你念书。”阳安长公主将食盒往季衔山面前一放,佯怒道,“我母妃也真是的,我眼巴巴进宫找她,她就只给你熬了鸡汤,还让我专门跑一趟给你送来。”
两个姐姐中,季衔山与阳安长公主关系最好。
听她这么一抱怨,季衔山忍不住笑了,命人去取两副碗筷,亲自给阳安长公主盛了一碗鸡汤。
“那你赶紧帮我多喝点,我一个人可喝不完。”
阳安长公主从季衔山手里接过鸡汤:“确实是瘦了,难怪母妃专门给你炖了鸡汤。”
季衔山苦笑:“我这一年喝的汤汤水水,比我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再这么下去,实在是吃不消了。”
“吃不消也得吃。”阳安长公主用公筷给季衔山夹了一块鸡肉,“可不能再瘦下去了。”
季衔山苦着脸用完碗里的汤。
天狩十一年八月,陈浩言在江南破获一起数目巨大的私盐走私案,回京向太后、陛下述职。
几年前,陈浩言受妻族牵连,从左都御
史迁至右都御史,外放出京,在南方各州县巡视,惩治不法,缉拿贪污。
在燕北战事不休时,南方其实也不太平,是陈浩言动员了当地世家富商,威逼利诱,想尽办法,在朝廷赈灾粮没有送达的情况下,就先一步稳定了局势,才没有让南方的乱象波及开,影响到北方的战局。
彼时朝中就有声音,想让陈浩言重新调回京师。
但朝中二三品官员的位置是有数的,在位置没有空缺的情况下,还不如继续外放。
如今他第二任任期将满,再次回京述职,就正好赶上了工部尚书周济去世,工部尚书之位空缺。
周济是在检查一处河道施工情况时,不小心中了暑,当场晕了过去,结果没几天人就不行了。
像周济这样劳苦功高、有才华、能任事的官员,又是死在了任上,霍翎也不免感慨遗憾了一番,给周家赐了丰厚的奠仪,又亲自给周济拟定谥号“文忠”。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在周济的葬礼过后,工部尚书之位由谁接替,就成为了朝堂上近期最大的议题。
邱鸿振身为工部左侍郎,在为自己那位老上官哭过一场后,心底就忍不住活泛开了。
他是太后娘娘的铁杆心腹,丁景焕已经成为刑部尚书,他有没有可能也上位成功,成为工部尚书呢?
在朝堂上混了那么多年,要说邱鸿振没点儿野心也不可能。有机会成为工部尚书,谁愿意一直当副手啊。
可还没等邱鸿振琢磨开呢,他家二儿子和宗室一位老郡王的小孙子在青楼为花魁争风吃醋,甚至是大打出手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师。
先动手的人还是自己二儿子。
邱鸿振眼前一黑,抄起棍子就开始揍儿子,谁来劝都不好使。
次日一早,弹劾邱鸿振的折子就摆在了霍翎案头。
不仅有御史出面,就连宗室那边也有人上折。
邱鸿振进宫向霍翎请罪,跪在地上连声说自己教子无方。
霍翎摆手:“行了,起来吧。”
邱鸿振膝行两步:“娘娘宽宏,但我那二儿子实在是不成器。我回去以后,就带他去一趟郡王府道歉。”
霍翎道:“你和老郡王想到一块儿去了。老郡王今早来找哀家,也说要亲自带小孙子上门道歉。你们两家都如此明事理,好好把矛盾说开就行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闹到哀家跟前。”
这位老郡王和季衔山的关系其实已经很远了,但他年纪大,辈分又高,算起来还是高宗皇帝的堂叔,先帝的堂叔公,在宗室里颇有几分薄面。
邱鸿振连声谢过霍翎,心下却难免有些失望。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他的情况和丁景焕不同。
他在朝中不曾犯过错,但也不曾立下过什么太亮眼的功绩,能坐到刑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经是极为不易。
和履任地方、功绩出众、资历深厚的陈浩言相比,他自身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唯一称得上优势的,就是他太后铁杆的身份。
但偏偏在这个档口,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他怕是要彻底与工部尚书失之交臂了。
邱鸿振失望得又回家狠狠揍了二儿子一顿,把二儿子揍得哭爹喊娘,直说“自己再也不敢了”,这才感觉好受不少。
算了算了,得之他幸,失之他命,当不了工部尚书,那就再多熬几年资历吧,反正他这个年纪也还熬得起。
几日后,陈浩言抵达京师,第一时间进宫给霍翎请安。
茶香在殿内氤氲,是陈浩言平素最爱的四川眉茶。
“陈御史在外任地方时,曾主持兴修过水利,想来对治水一事颇有心得。”
陈浩言没想到霍翎会知道这么小的事情。
这已经是他三十年前的政绩了。
话又说回来,曾主政一方的官员,只要不是那种糊涂混日子的,又有多少个没有过治水、铺路、修桥、开垦荒田的经历呢?
“让娘娘见笑了,臣主持的,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堤坝。”
“再小,也造福了一县百姓,让当地三十多年来都没有再遭受过水患。”
两人聊了半个多时辰,霍翎打发他去季衔山那里一趟:“陛下也一直在念着你这位老师,你去见见他吧。等出宫时,哀家让太医跟着你走一趟。你和尊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让太医看看,开些滋补的方子也更好。”
就算陈浩言当年是被太后逼出京师的,他也得说,太后娘娘这一番作派委实让人舒坦。
但太后娘娘做得大气,陛下小小年纪,也不失皇家风范。
季衔山扶着陈浩言,不让他行礼:“陈老师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陈浩言道:“多谢陛下关心。这两年陛下给臣和老妻送了不少好东西,臣一直在吃着呢。只是这段时间天气炎热,又在船上赶了一个月路,瞧着才有些萎靡,养上些时日也就好了。”
季衔山高兴道:“陈老师要是觉着好,朕再多赐些。”
关心过陈浩言的身体,季衔山才问起陈浩言这三年外任的情况,听着陈浩言说起南方种种,时而皱眉,时而拊掌赞叹。
从头到尾,季衔山都没有提过一句有关“工部”的事情。
陈浩言带着陈太医离开皇宫时,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望了眼那笼罩在金灿阳光下的皇宫,无声感慨道:陛下长大了啊。
是的,长大了。
每一个许久没见到季衔山的人,再次见到他时,都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季衔山的身高每年都能拔高一截,虽说因为长得太快,身形还有些瘦削,但已经彻底褪去少年时的稚气,多了几分青年的棱角。
束着白玉发冠,一身玄黑长袍,端的是风神秀彻,姿仪端雅。
不只是外貌的变化。
他的气质也沉稳了许多。
与朝臣谈话时,再也不会任凭喜怒影响自己的判断,也不会兴冲冲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先一一听完朝臣的发言,再不慌不忙开口。
拥有着先帝与太后的血脉,自小就在太后身边长大,得到太后的言传身教,陈浩言相信,只要多给陛下一些时间,陛下一定能成长为比先帝更出色的帝王。
陈浩言在家中休息了几日,而他从右都御史迁至工部尚书的旨意,在他离开皇宫次日就已经传遍朝野。
等到朝中大臣休沐那天,陈浩言拎着自己从南边带回来的特产,去了一趟陆府。
陆杭在庭院里煮茶待客,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你都避出京了,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回来?”
陈浩言道:“这不是正好赶上了?而且,推荐我去当工部尚书的人,不是你吗?”
陆杭理直气壮:“谁叫你正好赶上了?职责所在,我不推荐你,不是失职吗?”
陈浩言:“……”
正话反话都让陆杭一个人说完了,这老家伙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陈浩言回敬道:“你想避出京很难,但是想避开就容易多了。你年纪已经不小了,直接上一本致仕折子,给年轻人让位不就好了。”
陆杭觑了陈浩言几眼,不说话,但眼神中的态度十分明显:我们两个年纪可差不多,而且我看起来比你年轻多了。
陈浩言气结,连喝了三杯茶水,才开口问道:“出手对付邱鸿振的人是谁?”
陆杭:“我怎么知道。应该不是老郡王,他早就不过问朝政了。”
当然,不是老郡王本人,但不能排除是老郡王府的人。
陈浩言:“这事儿,做得可不怎么聪明。”
何止是不聪明,简直是愚蠢至极。
陆杭慢悠悠道:“有人帮你铺平道路,不是好事吗。”
陈浩言无语,对上邱鸿振这么一个才能平庸的后辈,还需要别人帮他铺平道路,那他不如早些致仕算了。
陈浩言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在进京前,收到了文盛安的信。”
陆杭微微拧眉:“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他说……”陈浩言左右环视一圈,明明四下无人,他还是靠近了陆杭,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却又重过千钧,“霍世鸣之死,应该与
太后娘娘脱不了干系。”
宛如一道惊雷劈在陆杭心头,陆杭在官场上混了四十几年,自认为也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还是被这句话惊得险些坐不稳。
陆杭断然道:“绝无可能。你才刚回京,文盛安又远在千里之外,根本不了解其中内情。我看过刑部、大理寺和暗卫那边的审讯报告,一切都对得上,那位名叫孔易的军师确实是大穆密探首脑。”
陈浩言松了口气。
比起文盛安的判断,他自然还是更相信陆杭的判断。
毕竟文盛安已经远离朝堂,陆杭就在京师,又贵为吏部尚书,能接触到的情报可比他们多多了。
“你说得对,文盛安还是对太后成见太深了。”
***
窗外雷雨交加,霍翎被雷声吵醒时,殿外依旧伸手不见五指,但宫人刻意放轻的走动和交谈,让霍翎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什么时辰了?”
“娘娘,辰时了。”
这比霍翎寻常起床要晚了一个时辰。
今日朝中无事,霍翎洗漱完后,坐在铜镜前,亲自拿了把木梳,慢慢为自己顺着头发。
无墨抱着花瓶走进来:“娘娘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花瓶里插的,都是刚从暖房里采摘的花枝。
霍翎闻着淡淡的花香,随口道:“我昨夜梦到了先帝。”
“娘娘梦到了什么。”
“景元二十一年,我初入京师,先帝派崔弘益来问我,我入城之时,在想些什么,在笑些什么。其实我也在想,他坐在樊楼上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无墨顺着霍翎的话问:“娘娘问过陛下吗?”
霍翎放下木梳,披上外衣:“没问过。因为我并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也因为我能猜到大致答案。”
但是,先帝临终前看她的最后一眼,她却记了很多年,也很想开口问一问。
昨天夜里,在梦里,她问出了口。
先帝没有回答,她却在醒来的一瞬间,知道了答案。
也许她不是猜不到答案,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在那冷清孤寂的灵堂里,小小的孩子缩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袖口小声啜泣;
在她和文盛安争执不休的时候,安儿始终站在她的身边,用同仇敌忾的眼神瞪着文盛安,还故意在文盛安的课堂上闹脾气。
文盛安没有向她告状,她却在知道这件事情后批评了他,教导他应该尊重老师,尊重臣子,不能仗着自己是陛下就胡乱对老臣发脾气。
小小的孩子委屈得眼睛通红,却倔强地昂着头,不肯让眼泪落下来,不想在她面前露了怯。
但是,当她哭笑不得地抚摸他的脸庞,柔声夸奖他,说明白他想要保护她的心情时,他却一把扑进她的怀里失声痛哭,说自己以后不会了,要是母后不高兴的话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会在每一个海棠初开的春天,为她别上一朵垂丝海棠。
他会因为想要多吃一块点心在她怀里打滚。
他会因为想要偷尝美酒跟她耍无赖。
他提笔写的第一个字,是她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的。
他开始学骑马射箭时,是她抱着他上马,手把手带着他学习的。
即使再忙,她还是抽出时间,把自己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做过的,又或者是想做却始终没机会做过的事情,全部都陪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实现了。
她跟他说起燕西,说起羌戎,说起燕云十六州,说起大穆。
那些承载着她理想与志向的话语,她都曾反复在他耳畔叮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回避去想那些问题,但如今,一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就让很多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明明陈浩言比邱鸿振更有优势,还是有些人为了“万无一失”设计邱家二郎,让邱鸿振彻底与工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涌动。
作为一个母亲,她爱护自己的孩子;可作为一个掌权者,她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天狩十二年春,海棠遍开,春风送暖。
不过是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大朝会。
满朝文武早早起来,穿戴好自己的朝服,乘坐马车前往皇宫,沿着通明的灯火,穿行于冗长宫道之间,最后抵达金銮殿。
天还没亮,金銮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有臣子低垂着头闭目养神,等待着朝会开始;
也有臣子活动着冻僵的手脚,免得一会儿殿前失仪。
有人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上方,又随意挪开。
可下一刻,那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又慌忙挪回视线。
自景元二十六年冬,霍太后开始摄政后,她就在御座之后增设了一个宝座,开始了自己长达十二年的垂帘听政。
几乎所有臣子都习惯了霍太后的存在。只要一抬头,不仅能看到端坐在御座上,渐渐长大的陛下,还能看到那端坐在垂帘之后的霍太后。
可现在,那垂落的黄色纱幔……
被撤去了。
当第一个人发现不对后,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朝臣都发现了不对。
原本还有些喧闹嘈杂的金銮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一直到有内侍鱼贯而入,用尖锐的嗓音道:“陛下到,太后到。”
季衔山如往常那般走上台阶,端坐在御座上。
他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袖口,随意扫视下方,却发现下方的朝臣都在呆愣愣地看着上方。
季衔山心中疑惑,跟着偏头——
他面上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惊诧来。
“母后……”
霍翎袖口一甩,端坐在宝座之上,她没有看季衔山,只是对一旁的内侍道:“时辰到了。”
内侍看看霍翎,又看看季衔山,满脸为难。
季衔山眼中有种被刺痛的情绪。
他又叫了一声:“母后。”
霍翎道:“皇帝,该上朝了。”
季衔山昂着头,倔强地与霍翎对视着。半晌,他率先败下阵来,挪开视线,望向下方的朝臣。
朝臣左右张望,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娘娘,这是否与规矩不合?”
无需霍翎亲自开口,已经有人开口予以反驳。
面对一位临朝称制多年,威望深厚的太后,很难用所谓的规矩来约束她。
她是大燕第一位摄政太后,在她之前,大燕没有过任何一个先例。
朝臣所能追溯的先例,都是前朝的老黄历了。
两方人争执不休,直到又有人开口问:“娘娘以前都是垂帘听政,为何要突然撤去帘子?”
这才是众人真正在意的地方。
撤去帘子和不撤去帘子,中间看似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政治上的东西从来都不能往简单了去看。
现在太后撤去帘子,朝臣没有任何反应,那以后太后想要挪一挪椅子的位置呢,想要更改自己的朝服制式呢,想要穿着冕服进入太庙祭祖呢?
这是一个简单的举动。
更准确地说,这是太后针对朝臣的一次试探。
大朝会热闹得就跟街道集会一样。
反对派据理力争,中立派犹豫不决,太后党极力支持。
金銮殿上方,身为当事人的霍翎和季衔山却都沉默不语。
良久,季衔山轻声开口:“这就是母后想要的吗?”
霍翎道:“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臣子,都曾亲眼目睹过我的真容,垂帘的意义在哪里。我从坐在这里第一天起,就认为这块帘子碍眼,但这块帘子还是存在了十余年。”
季衔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侧过头,再次与霍翎对视:“母后撤去的,不只是一块帘子吧。”
“是吗。”霍翎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温和地安抚道,“皇帝,不要多想。”
季衔山唇角微微颤抖,他很清楚,他无力阻止这件事情。既如此,好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霍翎却还在看他。
——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
新帝大婚之前。
短短六个字,是权力的给予,也是权力的限制。
摄政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权的延伸。
更准确地说,摄政太后的存在,从来都是在天子年幼之时代行皇权。
满朝文武最希望看到的场面,就是在天子年幼无法独自理政时,由太后来决断军国大事。等到天子长大了,太后就开始慢慢移交权力,实现最终的还政,退回后宫颐养天年。
这样既能搏得一个好名声,又能巩固母子关系,朝臣和天子都会感念太后这些年摄政的恩德。
可是,凭什么呢。
宦海沉浮,权力搏杀,她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她手上的权力,是她一步步夺取过来的。
何泰,端王,端王妃,季渊晚,柳国公……
陈浩言,文盛安……甚至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每击倒一名对手,手中的权力就更多一分。
每一分权力都来之不易,又谈何轻松放下?
她可以将手中的一部分权力赋予他人,让他人为她所用,却绝不会放弃手上的权力,更不会坐视他人蚕食她手上的权力。
即使站在她对立面的人是她的亲生孩子。
想要她还政,来抢就好了。
狼群之中,只有击败老王,才能加冕为新王。
权力从来都不会独属于任何一个人,它只会被那个更有资格也更有能力驾驭它的人所掌控。
如果他能击败她,她很乐意看到王朝拥有一位比她更出色的掌权者。
她终是为自己、为江山培养出了一名更优秀的继承人。
如果他不能击败她……
如果他不能击败她……
临朝听政十二年,军政大权在手,她已然有天子之实。
不想还政,天子又将
大婚,总不能还一直当太后吧?
总是需要,先下定决心,然后早做准备的。
天狩十四年,在太后三十六岁的千秋节上,太后宣布在虎符之外增设凤符,要求各地调兵必须同时出示虎符与凤符,否则罪同谋逆。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婚事。
太后与陛下这对至尊母子相差二十岁,太后刚过完自己的三十六岁千秋,不到一个月,陛下也满了十六岁。
民间男子多是在十七八岁开始议亲,但皇家子弟多半会提前一些。
尤其是天子大婚,需要提前筹备和置办的东西可不少,更是得早早准备起来。
在陛下过了十六岁生辰后,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落在了皇宫里,落在了皇后这个位置上。
其实私底下有一些人认为,太后可能会拖延陛下的议亲和大婚时间。
毕竟先帝的遗诏又不是什么秘密。
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那句“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呢。
也有一些人认为,直接拖延议亲和大婚时间,手段未免太简单粗暴了。
以太后娘娘的强势,怕是会干涉皇后人选,说不定会挑选一位出身太后党的女子作为皇后。
插手天子后宫,让皇后在太后和天子之间进行调和,也是屡见不鲜的一种手段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宁信大长公主病了。
宁信大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些年里她鲜少过问朝政,但无论是在宗室那边,还是在霍翎面前,宁信大长公主都很说得上话。
听说宁信大长公主得了急病,霍翎连忙点了两名太医,命太医去一趟大长公主府。
等太医回宫,霍翎还亲自过问了一番病情,又赐下不少对症的滋补品。
几天后,许时渡代母亲进宫谢恩。
霍翎握着许时渡冰凉的手掌:“你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许时渡道:“原本应该早些进宫谢恩的,但这几天都在忙着侍疾,就耽搁了下来。”
霍翎道:“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宁信身体可大安了?”
许时渡眼眶微红:“这回是熬过来了,不过还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能下地。”
“那我就放心了。”霍翎道,“怎么不带阿琢进宫,我都好些天没见她了。”
提到自己的女儿,许时渡转忧为喜:“她啊,这些天都住在大长公主府里,侍起疾来比我们这几个做儿女的都用心。
“我娘今儿说躺在床上闷得慌,她就寻摸来了新上市的话本,非要亲自念给我娘听,把我娘哄得眉开眼笑,舍不得放她离开。”
霍翎夸道:“阿琢被你养得可真好。”
“我家阿琢就是寻常资质,你才是真的会养孩子。现在谁见了陛下,不得夸上一声风姿端雅。”
“儿子哪里能有闺女贴心,我就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能有一个阿琢这样的乖女儿。”
许时渡心中微微一动,顺着霍翎的话试探道:“陛下也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没有乖女儿,讨个好儿媳,也是一样的。”
霍翎笑道:“你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前几日为了方便侍疾,许时渡都是住在大长公主府,但今天她从皇宫出来后,直接命车夫送她回陆府。
陆淮下衙看到她还有些诧异:“岳母身体好转了?我原本还说过几日再去接你和阿琢。”
许时渡拉着丈夫坐下:“我今儿进了趟宫,娘娘与我说起了阿琢。”
许时渡将霍翎提到陆琢时说的那几句话都复述了一遍。
陆淮问:“娘娘真这么说?”
许时渡颔首:“我听娘娘的话音,似乎是有立阿琢为皇后的打算。”
陆淮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高兴,也有忧虑。
陛下是太后娘娘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才貌品性那都是有目共睹的好。
而且就算是以陆家的地位,也不能清高地说自己看不上皇后之位。
自己的女儿能被太后看中,也是对陆家教养的认可。
只是,陆家在朝堂上一向喜欢明哲保身。
从太后娘娘这几年来的种种动向政策,不难看出,太后娘娘没有主动归还朝政的打算。
想要让太后还政,陛下亲政,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
陆家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之中,要是女儿再成为皇后,牵扯就更深了。
与陆淮相比,许时渡的想法则更简单些:“阿琢眼光高,平日里结交朋友,不看重家世,更看重相貌。
“陛下是一众同龄人里生得最好的,她从小就喜欢跟在陛下身后跑,每次我进宫,她也吵着要一起进宫找陛下玩,也就是这
几年大了才收敛些。
“两个孩子是自小处出来的情分。我原也没想过觊觎皇后之位,但娘娘要是有意的话,我也乐得见到两个孩子凑成一对。”
陆淮哭笑不得,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就是担心阿琢夹在陛下和娘娘之间,以后会难做。”
皇家的情况可比一般人家要复杂多了。
阿琢与陛下一起长大,有青梅竹马之谊。她又是太后看着长大的,自小就喜欢黏着太后,把太后当做自己的亲近长辈对待。
要是将来太后和陛下起了什么冲突,阿琢夹在中间,难免要左右为难。
“算了。”陆淮拍了拍许时渡的手背,“我去见见祖父,跟他讨个主意。你不必等我一起用饭。”
陆淮是长房长孙,他成亲后依旧住在陆府里,想过去找陆杭也很容易。
他到陆杭院中时,陆杭和妻子正准备用膳。
陆杭一看就知道他是有正事:“吃过了吗?”
“还没。”
“行,那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用过晚膳,陆杭让陆淮陪他去院中散步消食:“说吧。”
陆淮一五一十说完:“祖父,你了解娘娘,你说,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陆杭叹息:“娘娘的心思,即使是我,也不能完全猜透。”
陆淮道:“我以为娘娘会更青睐从亲近她的家族里,挑选一个合适的皇后人选。”
比如桑家三房、靖国公府,都有年纪适合、才貌出众的姑娘。
当然,陆杭能当上吏部尚书,成为政坛有名的常青树,他与太后之间的关系肯定是处得不错的。
但陆家根基深厚,无需依附太后,自然不能算是纯粹的太后党。
陆杭想了想,道:“这事儿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陆淮露出洗耳恭听之色。
陆杭双手负在身后,在前头慢慢踱步:“真要从那些个依附太后的家族里,给陛下挑一个他不喜欢的,陛下未必乐意,最后只会撮合出一对怨偶。
“阿琢这个皇后人选,是太后和陛下都可以接受的。要是阿琢进宫了,在太后和陛下起冲突时,也可以调和母子关系。”
陆杭对太后心理的把控,无疑比长孙陆淮要精准许多。
他看陆淮面上犹有迟疑,劝慰道:“太后心意已决,你也无需多想。你媳妇与太后是二十多年的交情,阿琢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孩子,阿琢在皇宫里的日子必不差的。”
***
自从太后在大朝会上撤去垂帘后,这两年,季衔山颇有些寄情于书画之中。
他坐在窗边,刚临摹完一副字帖,余光扫见小福子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怎么了?”
“娘娘请陛下过去。”
季衔山放下毛笔,用一旁的温水净了净手:“我们走。”
季衔山到寿宁宫的时候,霍翎正在用莲子羹。
“母后。”季衔山给霍翎请安。
霍翎指了指一旁的莲子羹:“知道你要过来,提前给你盛好了。现在应该刚好能入口,你试试。”
季衔山坐到霍翎左手边,吃了一口,笑道:“这定是无墨姑姑的手艺。”
用过东西,霍翎才开口道:“这回寻你过来,是想与你聊聊你的婚事。你的婚事定下后,礼部和内务府那边也能先有一个章程。”
季衔山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婚事,自然是听凭母后做主。”
霍翎一笑:“你的婚事,总要与你知会一声。我挑中的皇后人选,你也熟悉,不妨来猜一猜。”
季衔山心中一动,已经有了答案:“是阿琢吧?”
他所熟悉的年纪相仿的姑娘并不多,除了陆琢外,就是出身宗室的几人。而且许时渡不久前刚进过宫。
霍翎颔首:“是阿琢。”
季衔山道:“阿琢是极好的,不过辈分有些对不上吧。”
陆琢比季衔山小了两岁,季衔山对陆琢自然还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
但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这份知根知底,比让季衔山迎娶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姑娘家,更能让他接受。
霍翎道:“辈分这个倒是无妨,皇家一向不看重这些。就是有一点,阿琢年纪比你小,你们的婚期得定在她及笄礼后。”
季衔山自是没有异议。
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一大婚,就能立刻亲政。
帝后大婚要提前筹备不少东西,凤仪宫十几年没人住过,也需要重新修一番。
就算再怎么赶,婚期也得拖到明年年初。
陆琢的及笄礼也是在明年,不过是在明年年底。
早上几个月和晚上几个月,其实差别也不大,还不如晚上几个月,挑选一个合自己心意的皇后。
季衔山又陪着霍翎说了一会儿话,才开口道:“母后,听说姑姑病好了,我带些礼物去大长公主府探望她。你有什么东西要我一起带过去吗?”
霍翎是过来人,瞧一眼季衔山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眼眸微弯:“你自去忙吧。”
等季衔山走出几步远,霍翎才慢悠悠打趣道:“对了,内务府近儿新打了几款簪子,样式颇别致,适合小姑娘戴。”
季衔山脚下险一踉跄,但出了寿宁宫,还是脚步一拐,先去了趟内务府。
因为两家人都没有异议,立后圣旨很快就送到了陆家,送到了陆琢手里。
圣旨下达后,礼部开始筹备大婚,内务府也开始修凤仪宫。
而钦天监那边,也算出了三个吉日,任凭太后和陛下挑选。因为要等陆琢及笄礼后再举办大婚,婚期也没什么好选的,直接定在了年底。
朝臣对这桩婚事要说有什么异议,那就是婚期定得略晚了些,但除了这一点,就再没有什么能挑出毛病的地方。
而这点异议也很快烟消云散。
因为太后当着朝臣的面亲口说,皇帝还没有大婚,但定下亲事后,也已经算是大人了,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每天上午跟在她身边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季衔山连忙起身推辞:“儿臣惶恐。儿臣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需要跟在母后身边好好学习。”
霍翎握着季衔山的手掌,温声道:“皇帝长大了,可以试着自己担起事了。从明日起,哀家会将一部分奏折交给皇帝,由你自行去批阅处理。次日朝会后,再带着奏折来寿宁宫,由哀家为你查漏补缺。”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大婚。
朝臣为何会希望陛下早日大婚?
因为大婚以后,陛下才能名正言顺开始处理政事。
如今太后主动提出让陛下参与朝政,这在许多朝臣看来是一个好的迹象。
太后临朝听政多年,一手抚养陛下长大,平定大燕内忧外患,于国于家,太后的威望都实在是太高了。
如果母子之间能够平稳过渡权力,那自然是朝臣最希望看到的场面。
不然,一旦母子相争,那些支持陛下亲政的朝臣想到自己要站在太后的对立面,与太后为敌,腿肚子都忍不住有些发颤。
季衔山一边兴致勃勃参与到朝政里,一边开始筹备自己的大婚。
霍翎这个做母亲的,也从自己的私库里取出一笔银子,交给礼部和内务府,命他们将帝后大婚的场面办得更盛大隆重。
偶尔,季衔山过来汇报政事时,霍翎也会让他多去凤仪宫转转。
“宫人自然是不敢不用心的。但你多去两趟,宫人定然会更上心。”
季衔山一一应了。
霍翎道:“还有,凤仪宫里的花草,多是照着我的喜好去布置的。也不知道阿琢喜欢什么花,该让内务府多种些她喜欢的花才是。”
季衔山还真知道这个:“她最喜欢蝴蝶兰。母后忘了,阿琢也是个爱画的,她十次画画有三次都在画蝴蝶兰。”
霍翎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前些年过千秋节时,确实收到过她画的一幅蝴蝶戏兰图。”
季衔山道:“可以让宫中花匠多培育出一些新品种,这样才能让阿琢换着花样来画画。”
季衔山这么说着,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凤仪宫瞧瞧。
正好他下午没有别的安排,季衔山问霍翎:“方才听母后提起凤仪宫时,话中多有回忆之意。母后也许久没踏足过凤仪宫了,可要一道去看看。”
……
内务府才刚开始动工,目前主要是在修宫殿外部,将一些掉漆的柱子和破损的石阶重新补上,还没来得及更改庭院的布局。
因此放眼望去,凤仪宫的一草一木,一景一致,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季衔山陪着霍翎转了一圈,霍翎突然抬手,指着不远处亭亭如盖的梧桐树:
“这棵梧桐树,是你出生那年,你父皇亲手种下的。你可还记得?”
季衔山仰起头,凝望着高大的树冠:“记得。母后曾与我说过。”
霍翎走进树荫里,将手掌贴在树干上:“在我进宫之前,你父皇曾经有过两个皇子,但一个皇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一个皇子被养到两岁,也因一场急病去了。
“登基二十年都没能养住一个皇子,朝臣心里难免惴惴不安,你父皇有的时候也会忧虑自己的身后事。
“所以在文盛安等一众朝臣的劝说下,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同意将端王嫡长子接进皇宫里教养。”
在季衔山没满三岁的时候,先帝就驾崩了。
季衔山对先帝的印象,大都来自于霍翎的讲述。
霍翎从来不避讳在季衔山面前提起先帝,只不过她极少会谈及端王一家。
季衔山不知道霍翎的意思,只是默默听着,顺便挪了挪步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疏漏下来的阳光。
霍翎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柔和下来:“我与端王府、柳国公府不合,所以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端王嫡长子继承大统,更何况,我进宫后,还有了你。
“你父皇驾崩的那一年,大燕发生了很多事情。
“朝堂之上,端王和柳国公举兵谋逆;燕北边境,大穆挥兵十万南下。而你还是如此的小,小到尚且不能理解你父皇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小到总是隔三差五就在生病。
“朝堂上的交锋再艰难,也终究能够熬过去。唯独你生病的那些日夜,我总害怕到不敢闭眼,担心你会像先帝的那几个孩子一样夭折。”
季衔山被霍翎说得心中酸涩:“母后,那些年你受委屈了。”
霍翎笑着摇摇头:“安儿,你还没有娶妻生子。做孩子的,总是很难完全理解做母亲的心。
“能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如今还将要娶妻生子,我就没什么好委屈的。
“你父皇在位时,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子嗣问题。我只盼着你大婚后,能与阿琢夫妻和睦,早日诞下皇嗣。”
季衔山轻咳一声,含糊着点了点头。
霍翎唇角弯起,也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而道:“文盛安是你的老师,我本不该在你面前多做评价,但我并不喜他为人。他是先帝的心腹重臣,受过先帝大恩,原该多为先帝考虑,但他开口就是江山社稷,仿佛他所作所为才是忧国忧民,先帝做的就是耽误了国计民生。
“在我成为太后以后,他一直与我不对付,仗着自己百官之首、辅政大臣的身份,几次三番想要驳回我的政策。
“他看似是看不起女人,但实际上,他是想成为把控朝政的权臣。只要将我压下去,将我逼回后宫,他就能够把持朝堂大权。”
“我知道的。”季衔山握住霍翎的手,“朝臣说得再怎么好听,也都是外人。我与母后,才是血脉至亲。”
霍翎与季衔山说了很多他幼时的事情。
到了晚上,她还亲自下厨,给自己和季衔山各下了一碗面。
季衔山其实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况。
在他心里,最糟糕的情况,应该就是母后强塞给他一个他并不喜欢、也不认识的皇后——这个皇后可能是出身桑家、出身镇国公府、出身邱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家族,总之一定是出身于太后党——然后强硬地不肯有丝毫让步,只要朝臣不开口暗示,母后就会当做无事发生,迟迟不肯让他去触碰朝政。
但是,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母后没有从什么桑家、镇国公府、邱家给他挑选皇后,而是从陆家挑了阿琢。她没有想过在他的婚事上大做文章。
母后也没有一味强硬到底。在朝臣开口暗示之前,在他还没有举办正式的大婚之前,母后就先一步松口,同意他参与朝政、批阅奏折。
因此,当他与母后一起漫步在凤仪宫里,听着母后回忆起曾经相依为命的温情脉脉与惊涛骇浪,他才会如此动容愧疚。
面条散发着淡淡的属于食物的香味,热气腾腾的雾气扑面而来。
在这样的温馨与宁静中,天狩十年除夕夜那场风雪杀戮好似都远去了。
困扰季衔山无数个日夜的梦魇,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在这碗热气腾腾的面食里,母子间曾经有过的一些隔阂与疏远,似乎都被逸散的热气给冲淡了。
一晃眼,随着凤仪宫修完成,新移栽的蝴蝶兰在庭院里生根发芽,也到了陆琢的及笄礼。
霍翎没有亲临,但礼仪当天,她派人送了丰厚的及笄礼,以及一道册封陆琢为襄城县主的诏书。
立后大典在即,众人都没想到太后娘娘还会下这样一道诏书。
不过,这也更能说明太后对皇后人选的看重与满意。
立后是一码事,册封陆琢为县主又是一码事,谁看了不说太后这事办得敞亮。
就是陆琢,也得多多念着太后的好。
这场册后大典办得极为盛大隆重,令无数人叹为观止。
大婚次日,帝后一起来寿宁宫给霍翎请安敬茶。
霍翎从小夫妻手里接过茶杯,又命无墨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
稍晚些时候,淑太妃也带着其他太妃一起过来见这对新人。
陆琢给淑太妃行半礼。
淑太妃避让回礼。
皇后宝册和凤玺,都已经在册后大典上,由季衔山亲手交给陆琢。
这会儿淑太妃过来,提到的就是六宫宫务:“先前太后娘娘忙于前朝政务,陛下又未娶妻,宫务暂由我代理。如今太后娘娘有了儿媳妇,我也想躲躲懒了。”
先前淑太妃就跟霍翎打过招呼了,如今淑太妃旧事重提,霍翎也不惊讶,只笑道:“我知道你想早些搬去长公主府,但阿琢刚进宫,眼下正是年底,你总得在宫里多住一段时间,带一带阿琢。”
陆琢也道:“还望淑太妃不吝赐教。”
淑太妃眉开眼笑:“当不起皇后赐教一说。我在皇宫里待得好好的,现在搬出去和年后搬出去也没区别,就是提前打声招呼,让皇后有个准备。”
有太后和皇帝的支持,又有淑太妃悉心指点,陆琢也不是那种立不起来的人,皇宫里的生活对陆琢来说并不难适应。
许时渡进宫看闺女时,只瞧她的气色,就知道她在皇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与陆琢越来越适应皇后这个身份不同,季衔山在前朝的日子,实在称不上顺心。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当上尊号,改称谓。……
季衔山前两年醉心于书画之道,不过是为了宣泄自己苦闷的心情。
如今他与霍翎的关系有所缓和,他顿时将手头的闲杂事丢到一边,勤勤恳恳批阅奏折。
坐在霍翎身边,看霍翎处理政务时,季衔山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自己亲自上手,季衔山才恍然发现,想要做到霍翎那样不动声色到底有多难。
不动声色,源自于自身的强大。
母后早已过了会为朝政忧心忡忡、辗转反侧的阶段。
朝臣有再多的小动作,她都尽收眼底。朝堂有再多的波诡云谲,她都能四两拨千斤。
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只需母后稍加点拨,便能迎刃而解。
但季衔山也不气馁。
他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又跟着一众老师学习了很长时间,将来未必就会做得比母后差。
如果连翻越高山的志气都没有,那他将永远无法超越母后。
季衔山耐得住性子,却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情。他需要有自己的倚仗和人手。
而皇宫之中,以禁军为重。
肃郡王府的季三郎,是季衔山的伴读,比季衔山年长几岁,这会儿已经加冠,正有出仕的打算。
季衔山有意将季三郎塞进白虎卫里,便趁着一日午后,宣来白虎卫统领。
他将事情交代下去,却见白虎卫统领面露迟疑。
季衔山问:“秦统领可是有什么难处?”
白虎卫统领连忙摇头:“回陛下话,没有难处。臣这就去办。”
季衔山眼眸微垂。
等白虎卫统领行礼退下后,季衔山对一旁的小福子吩咐道:“跟着他,看看他是直接出宫,还是去了寿宁宫。”
半个时辰后,小福子回来复命:“陛下,秦统领离开太和殿后,就往寿宁宫去了。”
“他在里头待了多久?”
小福子没敢走近寿宁宫,就远远守在出宫必经的一座凉亭里:“很快就出来了。”
季衔山捏着毛笔,继续伏案。
小福子看他没有旁的吩咐,给他重新换了一盏热茶,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季衔山写完最后一个字,丢开面前的奏折,用手掌撑着额头:他是临时叫来秦统领的,母后肯定不能未卜先知。只怕是他吩咐下去后,秦统领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又不敢直接照着他的命令去做,就去寿宁宫请示母后的意见。
禁卫军设有四大营,分别是麒麟卫,朱雀卫,玄武卫和白虎卫。
麒麟卫是直属天子,天子近卫大半都是从麒麟卫里面选拔出来。现任麒麟卫统领詹凌是他父皇的伴读,一向与他亲近。
朱雀卫统领、玄武卫统领都是母后的心腹,所以季衔山才有意将季三郎塞进白虎卫里。
但他没想到白虎卫统领会是这么个态度。
白虎卫统领也许是母后的心腹,也许是碍于母后的威势,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已经不再可信。
如果三大营是这样,那麒麟卫呢?
麒麟卫统领詹凌也许还忠于他父皇,忠于他,但麒麟卫其他人呢?
次日,季三郎进宫向季衔山道喜,满脸高兴:“朝廷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是白虎卫副指挥使。”
副指挥使在禁卫军里算是中层,手底下掌管着三四百号人,对于刚刚出仕的季三郎来说,已经是个极不错的起步。但知晓内情的季衔山,很难因此生出纯粹喜悦。
季衔山也没有扫兴,鼓励季三郎好好干。
季三郎拍着胸口保证:“这是自然。大家都知道我是陛下的伴读,我可不敢出什么纰漏。丢了我自己的面子事小,丢了陛下的面子事大。”
季衔山这才笑了一下:“也没那么夸张。”
除了这段插曲,大婚第一年,应该是过去几年里,季衔山过得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间了。
酷暑来临前,季衔山和陆琢这对小夫妻,还陪着霍翎去了趟避暑山庄,在里面住到天气渐渐凉快了才回宫。
一切的转变,都要从回京后爆发的一场“姐杀弟”案开始。
朝堂上针对“太后还政”展开的第一轮风波,也由此而起。
自从天狩十年,霍太后在京兆府立下女户后,民间效仿者渐渐多了起来。
而这场姐杀弟案,发生在南方某座县城一户姓苏的商贾之家里。
姐姐原本是苏家独女,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随着民间风气越来越开放,苏父有意将家业全部留给姐姐,不过要求姐姐必须留在家中招婿,为此苏父还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但这一切,在姐姐成亲,而苏父又有了一个亲生儿子后改变了。
此案性质之恶劣,顿时在当地引发轩然大波,甚至是直达天听,在大朝会上被御史提起。
御史话音落下,不少人瞬间都精神了。
什么,因立女户而引发的恶性案件,简直是藐视人伦,简直是丧尽天良!
以前什么时候听说过这种事情,都是在太后娘娘执掌朝堂、推动立女户后,才让一些女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世风日下,人心沦丧,长此以往,必使我大燕民风败坏,陛下,娘娘,此事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赵大人说得不错,此案应成为典型,虽说那残害手足的杀人凶手已经伏诛,但必须要将此案宣扬出去,昭告天下。”
又有一人站出来,状似劝说,实际上也是在痛斥此案:“席大人此言谬矣。这世人多从善,未必能想到用这种手段来谋夺家产,要是将此案闹得太大,岂不令天下更多人效仿?”
让这些人将矛头对准太后,他们是不敢的。
但当年是谁主持修订了《刑统》财产继承法令?
是刑部尚书丁景焕啊!
丁景焕不是世家出身,行事又喜欢剑走偏锋,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偏偏越看他不顺眼,他越是平步青云。
这会儿抓住丁景焕的纰漏,顿时有不少人将矛头指向丁景焕。
丁景焕可从来不怕跟人吵架,而且他先是京兆尹,后成为刑部左侍郎,再到成为刑部尚书,真要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这些大臣驳倒,他这个刑部尚书还不如早点儿退位让贤。
都不用其他人帮忙,丁景焕一个人就将刚刚那些发言的大臣全部驳了个遍。
“大燕建国百年,就出了这么一起姐杀弟案,也难怪赵大人会如此激动。敢问赵大人,弟弟卖掉姐姐,动手打杀姐姐的时候,怎么不见您老人家站出来指责世人日下,人心沦丧,民风败坏呢。是不是因为太常见了,所以您老人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呢。”
“还有席大人,您老人家是清流世家出身,不了解民间疾苦也是正常。这样,我将我曾经亲手断过的案子背给您听,您看看这几个案子是不是更应该宣扬出去,昭告天下?”
丁景焕本就过目不忘,况且这些案子都是由他亲自经手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仅是时间地点人物,就连判决时说的判词都能倒背如流。
“民间风气渐开本是一桩好事,诸位岂可因噎废食?”
不过会耍嘴皮子的也并非只有丁景焕一个。
随着这场争论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开始有越来越多人下场。
争论到最后,是非对错本身早已不再是此案的重点。
一方是强硬要将此案钉成典型,令世人引以为戒。
一方表示只是凶手想岔了,错在她本人,而非财产继承法令上。
中间还有一小撮人,质疑当地县令断案有误,要求将此案提审至京师,由京兆府或刑部重新开审。
谁不知道京兆府和刑部都是太后娘娘的地盘,那个提议重审案件的官员,顿时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就连丁景焕在舌战群儒之余,都忍不住抽空扫了这人两眼。
这到底是在暗地里拱火,还是真蠢呢。
“够了。”
大殿上方,终于传来冰冷的呵斥。
“一个早已定性的案子,还能惹得满朝文武争论不休,哀家看你们就是太闲了。今日朝会到底为止,退朝吧。”
***
丁景焕被宫人迎进寿宁宫时,霍翎正坐在凉亭里翻看一卷书页。
丁景焕原以为霍翎是在看书,余光一扫,才发现不对。
“娘娘在看什么?”
“在看一个酿酒方子。”
丁景焕愕然:“娘娘好雅兴。”
霍翎将手里的酿酒方子递给丁景焕:“你来瞧瞧可喜欢?”
丁景焕面露讶异,接过细看,赞叹道:“这酿酒方子看着真不错。”他爱酒,私底下兴致来了,也会自己酿上一些。
“这是良酿署新研制出来的酒方,已经酿造出第一批酒了,我还未品尝过滋味如何,宣你进宫一块儿尝尝,你若喜欢,这酒方就送你了。”
良酿署是专为皇家酿酒的酒坊。
丁景焕还以为霍翎宣他入宫,是为了跟他商议一下朝堂上的争议呢。
不过他是个从不扫兴的人:“娘娘这么说了,我可得好好尝尝。”
这款新酿造出来的酒,才一开坛,酒香四溢,浓郁而不腻人。
丁景焕慢慢品完一杯:“这酒可取了名字。”
“还未取名。”霍翎道,“送你的酒,自然该由你来取名。”
“既是无名之酒,那就叫无名吧。”
“我以为景焕会取出什么风雅的名字。”
丁景焕拎起酒壶,先给霍翎斟满,才给自己重新添上:“附庸风雅,都是给旁人看的。自己喝的酒,自然是怎么畅快怎么来。”
霍翎轻轻转着酒杯,突然道:“你我君臣,相识有多少载了。”
“已有十七余载光阴。”丁景焕道,“臣行事素来狂妄悖逆,蒙娘娘不弃,方才有今日身居高位的风光。”
“所有人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不拘俗流。旁人需要循规蹈矩,我不需要。若当真循规蹈矩,第一个被规矩束缚住的人就是我。”
真要细究起来,她的所作所为,远比丁景焕狂妄出格。
霍翎又问:“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今日之事,看似只是在争论案子本身,实则是那些希望陛下早日亲政的朝臣,对娘娘的一次试探。”
霍翎抿了一口酒水:“陛下还没开始着急,这些人倒是先坐不住了。”
丁景焕暗道:也许正是因为陛下还没开始着急,这些人才会按捺不住。
倘若母子当真亲密无
间,大权始终在太后娘娘手里,这自然是太后党和中立派喜闻乐见的,却不是那些反对太后主政、支持陛下亲政的人想要看到的。
“他们想要试探,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哀家的态度。”霍翎放下杯盏,语气温和,“为首那几个反对之人,还有骂你骂得最狠的那几个人,都一并逐出京师去吧。哀家这里另有要事要交给你。”
“娘娘请吩咐。”
霍翎笑了一下,问丁景焕:“你叫我娘娘?”
丁景焕被问得糊涂:“还望娘娘明示。”
“以前陛下没有娶妻,六宫没有皇后坐镇,太妃们又都住在后宫里不常见生人,你叫娘娘,大家都知道是在叫我。但现在再称呼娘娘,要是皇后也在场,该如何区分?”
丁景焕心领神会:“娘娘于家有功劳也有苦劳,于国更是有大功,当上尊号,改称谓。”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圣人,承天皇太后。……
案子造成的风波还未开始酝酿泛滥,仅仅只是在大朝会上冒了个头,就被太后一道旨意给摁了回去。
太后直接下令,将为首那几个反对的官员贬去外地任官。
几人中,一位姓邢的礼部郎中,曾经给季衔山上过一门课,与季衔山有师生之谊。
虽然邢侍郎没有主动求到季衔山面前,季衔山也不能坐视不管。
况且,这几人都是为了支持他的官员,他要是什么都不做,未免令底下人心寒。
季衔山将昨日批改好的奏折拿到寿宁宫。
霍翎并未翻看,只是问他是否遇到了难题,哪几本奏折最令他印象深刻,然后稍作点评,等季衔山按照她给出的意见改完,命人将奏折拿下去,送还给各衙门。
霍翎指着一摞新的奏折:“这是今天要批改的奏折,你带回去吧。”
季衔山应了声好,却没有立刻离开:“母后,前几日大朝会上的争议,几位大臣的言论虽然过激了些,却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直接将他们逐出京师,是否责罚太过。”
霍翎放下手里的毛笔,饶有兴致道:“皇帝是认为哀家责罚太过,还是认为哀家不该责罚他们。”
季衔山早已打好了腹稿,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立女户这项制度,已在朝中推行多年,就连母后都曾以身作则。
“一个案子的是与非,不能证明一项制度的对与错。几位大臣抨击女户制度,实属不该,儿臣只是认为他们不该因言获罪,罚俸几月,甚至半年,以作惩戒也就是了。”
霍翎道:“皇帝说错了,他们并非因言获罪。他们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若哀家只是略作惩戒,在这股风气出现时不狠狠遏制住,焉知其他人不会效仿,致使朝中风气渐渐败坏?”
季衔山面色微微一变。
在此之前,被冠以“结党营私”罪名的两人,一个叫文盛安,一个叫霍世鸣。
“母后,几位大臣万万不敢有结党营私的想法。”
“你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这种想法。”霍翎随口道,“如果他们没有这种想法,那在大朝会前两日,这几位大臣怎会正巧一同在大理寺少卿家中聚会?”
大燕有两百多个州一千多个县城,平日里大多数案子,都是由当地官员自行决断。
如果是遇到一些比较棘手、难以侦破的案子,亦或是一些性质恶劣、情节严重的案子,都是要一层层往上报,都大理寺或刑部进行审核复议的。
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也就是他们可以根据自己听到的风声进行检举,那御史又是从何处知晓一座南方小县城发生过的案子?
这既然不是从刑部传出去的,自然就是从大理寺走漏的风声。
季衔山一时哑然,他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内情。
想要免去所有大臣的责罚已是不可能的,季衔山果断改换思路,只为邢侍郎一人求情:“母后,邢郎中上了年纪,身子骨也不大硬朗,今年已经告了两次病假,南方路遥险峻,还望母后念在邢郎中劳苦功高的份上,为他重新择一处任地。”
霍翎这回倒是很快松口,应下了季衔山的请求。
季衔山带着奏折离开寿宁宫,明明已经达成目的,心情却实在轻快不起来。
邢郎中是他的老师,也是忠于他的人,他所能为邢郎中做的,也仅仅只是换一处条件更好的任地。
季衔山命人收拾出一份贵重的程仪,给邢郎中送去。
他没有召见邢郎中,因为季衔山也不知道该对邢郎中说什么好。但邢郎中在离京前,主动递折子求见他。
季衔山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陛下。”
邢郎中刚要给季衔山行礼,就被季衔山伸手扶住:“邢老师不必多礼。”
邢郎中唏嘘道:“臣只教过陛下几个月,没想到陛下会一直念着这段师生情谊。”
季衔山请邢郎中坐下,又命人给他上了茶水。
邢郎中道:“听说陛下为了臣,向太后娘娘求情了?”
季衔山微微颔首:“母后一直教导朕尊师重道,行孝为国,朕为邢老师求情,也是情理之中。”
邢郎中环顾左右,季衔山会意,命人全部退下。
等到最后一名宫人退出殿外,邢郎中猛地起身离开座位,跪倒在季衔山面前。
“邢老师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请起。”
季衔山吓了一跳,再次伸手去扶,却反被邢郎中抓住了他的胳膊。
邢郎中深吸一口气,面色沉肃:“大朝会后,臣曾无意间撞到,丁景焕丁尚书前往礼部,与李尚书密谈了一番。在丁尚书离开后,臣特意带着一份文书去找李尚书签字,李尚书表现得神思不属。
“臣打听不到两位尚书都密谈了些什么。也许是臣枉做小人,但满朝皆知丁尚书是太后心腹,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季衔山抿了抿唇:“朕记下了。地上凉,邢老师还是快起来吧。”
邢郎中摇头:“陛下还是让臣继续跪着吧。娘娘教导陛下尊师重道,行孝为国,这个道理本没有错,但有些话,即使知道陛下不乐意听,臣也不吐不快。”
不等季衔山做出反应,邢郎中继续道:“天狩十年,太后在国库之外另设一个河关私库,将各地榷场的利润存入河关私库,这笔钱专款专用,为的是来日北狩大穆,收复燕云。
“这个本意自然是好的,但打理河关私库的人是太后的人,这笔钱,可以用于来日北伐,也可以在暂时不需要用到的时候,挪作他用。
“天狩十四年,太后在虎符之外增设凤符,要求各地调兵必须同时出示虎符和凤符,否则罪同谋逆。
“天狩十五年,太后开口,允许陛下正式批阅奏折,但陛下批阅完奏折,必须要先呈至太后,待太后确定无误,才能得以推行。”
“够了!”季衔山骤然出声,打断邢郎中的话。
邢郎中仿佛没听到一般:“所有机密的奏章文书,都是直接呈送至寿宁宫,不会经过陛下之手。陛下所能接触到的,只是一些日常俗务。财、军、政大权皆在太后手中,忠言逆耳,臣说句诛心的话,陛下空有天子之名,太后却有天子之实啊……”
“邢郎中说够了吗!”季衔山拂袖抬手,指着大殿正门方向,厉声道,“说够了就出去。天家母子,岂容尔等离间。念在你与朕师生一场,你又刚被贬谪的份上,朕饶你一回,不使你因言获罪。”
邢郎中离开了,季衔山独自一人立下空旷的大殿里,良久,他重重一拳捶在柱子上,身体向前一倾,额头贴着冰凉的石柱。
“荒谬,朕的母亲是什么性情,朕还需要你们来告诉朕吗……”
季衔山本就糟糕的心情,因着这场君臣相谈,更是覆上了一层阴霾。
他并未将邢郎中说的“丁景焕去找礼部尚书李寒松”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两人都是朝中重臣,公务上多有交接之处,丁景焕会去礼部找李寒松并不稀奇。
而且,就算他将这件事情牢牢放在心上,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连丁景焕找李寒松具体商议了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很快,季衔山就知道了。
十天一次的大朝会上,刑部尚书丁景焕出列上表。
“皇太后,先帝之皇后,今上之生母,抚育今上十余载,平定内忧外患,于家于国皆有大功。如今陛下业已完婚,当为太后加尊号,以酬太后功绩。”
丁景焕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摄政太后的尊号,往往能彰显其权威,宣示其政治权力。
在姐杀弟案的风波尚未完全消弭之际,丁景焕提出要给皇太后上尊号,本质是在通过尊号再次彰显皇太后的权威,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偏偏无法反驳。
皇太后于家于国皆有大功,朝臣得承认,皇帝更得承认。
不仅得承认,季衔山还要出声自陈不是:“是朕疏忽了。以皇太后的功绩,本该早些上尊号的。大朝会结束后,礼部尽快商讨一番,为皇太后拟定尊号,以体现朕对皇太后的孝道。”
季衔山这番话算是给不少人提了一个醒。
给皇太后加尊号这件事情,也可以尽量让它从彰显太后威仪转变成是陛下在尽孝道。
如此一来,太后的尊号可以加一个“孝”字,又或者是“慈”、“寿”、“康”、“仁”这一类体现美德或祈福的词汇也不错。
然而,身处于风口浪尖的另一人,礼部尚书李寒松并没有顺着季衔山给的台阶走下去,而是顶着风口浪尖站了出来。
“皇太后,辅佐幼主,节俭勤
政,当为世之楷模,可加尊号承天;治国安邦,圣德昭烈,堪为后世之表,应改称谓圣人。”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放饵。
在儒家文化中,圣人通常指道德典范。
皇帝被尊称为“天子”,是因为皇帝受命于天,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
除了“天子”外,皇帝也会被尊称为“圣人”。
但太后被尊称为“圣人”,从古至今,从未有之。
更别说除了圣人这个称谓外,李寒松还提出了“承天”这样一个尊号。
何谓承天。
上承天命,代行皇权。
如果说在此之前,朝臣只是看出来太后不会还政的话,现在太后就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应了朝臣的试探,宣告了自己的强硬。
那些在邢郎中等人被贬谪时装聋作哑的朝臣,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装聋作哑了。
可是不装聋作哑的下场,邢郎中等人已经给大家演示过了。
邢郎中好歹还给陛下上过课,能被陛下尊称一声“老师”。但陛下亲自开口为邢郎中求情,也只够让他从被贬去苦寒之地,到被贬去一个富庶州县。
别管被贬去哪里吧,反正不都是被贬吗。
当然,大家也可以提前下注。
太后比陛下大了二十岁,虽然这么想有些大逆不道,但太后终究是会走在陛下前面的。
只要他们在陛下亲政一事上出了力,将来陛下执掌大权了,肯定会念着他们的好,重新将他们提拔回京。
可话又说回来,就太后这春秋鼎盛、如日中天的模样,朝中官职稍微高一点、脑袋稍微大一点的人,年纪都不比太后小,身体更不似太后康健,提前下注的话,到底是他们在熬太后,还是太后在熬他们啊。
素来喧闹的大朝会,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
丁景焕双手抄在袖中,脚步迈得极快,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还快。
在他上马车之前,邱鸿振一个箭步冲到丁景焕面前,笑容满面:“丁大人是要回刑部吗?正巧,我也要回工部,不知丁大人能否捎我一程。”
丁景焕微微一笑:“邱大人,怕是不巧。我要回家一趟,取些东西。”
“巧的巧的。”邱鸿振一边说着话,一边爬上了丁景焕的马车,还在马车里对着丁景焕招呼道,“丁大人快上来,莫要误了你的正事。”
丁景焕:“……”
从来都是丁景焕赖上别人的,万万没想到今天硬是被人给赖上了。
这么在皇宫门口僵持着也不像话,丁景焕只好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回府。”
邱鸿振:“咦,原来丁大人真的要回丁府。”
他还以为那是丁景焕不想搭理他的托词呢。
丁景焕老神在在:“邱大人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邱鸿振搓了搓手,赔笑两声,才压低声音道:“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丁大人,娘娘,哦不,圣人是怎么个打算。”
丁景焕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圣人的心思,岂是你我能随意揣测的?”
“是、是、是,这是自然。”邱鸿振连连点头,再次压低声音,“我这不是想着能像丁大人一样,为圣人分忧吗。丁大人,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能否稍微给下官一些提示?”
丁景焕唇角微翘:“我是真没什么主意。不过——”
邱鸿振瞬间来了精神。
丁景焕低咳一声:“陛下既可以被尊称为天子,也可以被尊称为圣人,依我的一点儿薄见,何不令朝臣改口,将陛下和娘娘都尊称为圣人?”
“这、这、这……”邱鸿振瞠目结舌,“两个圣人?”
丁景焕道:“在邱大人看来,是陛下当不起圣人的称呼,还是太后当不起圣人的称呼?”
邱鸿振疯狂摇头:“自然是都当得起。”
丁景焕双手一摊:“那不就对了。”
“可是,可是……”邱鸿振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些什么。
“邱大人。”丁景焕语重心长,手掌压在邱鸿振的肩膀上,“朝廷能有两位圣人坐镇,是朝廷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你我食君之禄,自然该忠君之事,不是吗。”
邱鸿振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就是丁景焕了。
《礼记》上可是说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
但如果当真能促成这件事情,对于巩固太后的权威是极有好处的。
太后好了,他这位铁杆太后党才能好。
所以该如何选择,根本不用考虑和犹豫。
邱鸿振下定决心:“丁大人所言甚是。”
丁景焕挑开帘子,扫一眼窗外:“这里拐个弯,再走一刻钟就能到工部。邱大人是要随我一道回府做客,还是要在这里下车?”
邱鸿振就是来向丁景焕打听消息顺便讨主意的,如今主意已经讨到,确实没有必要再跟着丁景焕一起走了。
他谢过丁景焕,就在巷口拐角处下了马车。
丁景焕一直忙到天色渐暗,才算是稍微有了空闲。
月华如流水,丁景焕坐在庭院里,取出一坛酿好的无名酒,倒进碗里,刚喝了两口,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独自一人对月酌酒,岂不无趣?正巧,我来陪你喝吧。”
宋叙提着灯笼,从长廊尽头缓缓走下台阶,语调悠闲。
丁景焕险没给呛住,他心下腹诽:一个个的,怎么开场白都是“正巧”,这才是真正的正巧吧。
“停停停。”
丁景焕抬手阻止宋叙的靠近。
两人太熟了就是这点不好。他去宋叙家串门跟回自己家一样,宋叙来他家也都无需经过下人通报,抬脚就进来了。
“先说好,你要是来找我喝酒,我发自内心地欢迎。不仅欢迎,我还让厨房去准备几道下酒菜。但你要是来找我聊别的,那就免了。我和那些老狐狸打了一天的机锋,现在只想松快松快,不想跟你玩什么心眼。”
宋叙凝望着丁景焕,心下叹气。
他很清楚,丁景焕嬉皮笑脸时说出的话,也许是玩笑话,但当丁景焕摆出一副认真商量的模样,反倒说明事情没
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宋叙揉了揉眉心:“来都来了,总要喝几杯再走的。”
丁景焕这才露出高兴的笑容:“来来来,我和你说,这酒你以前绝对没有喝过。”
桌子上还有其它空碗,宋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是闻了闻酒香,有些像是果酒,却比果酒后劲绵长,隐约间还有一丝……
宋叙眉梢微挑:“这是谁送你的酒?”
怎么还带着一股药香?
丁景焕就等宋叙开口问呢:“是圣人送我的。”
宋叙听到“圣人”这个称呼,下意识看了眼丁景焕。
但想到两人方才的约定,宋叙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酒:“确实是好酒。”
丁景焕炫耀道:“可不是嘛。
“圣人说这是良酿署新研制出来的酒方,她将酒方赠予我,又让我给这款酒取名,还说以后每个月良酿署都会酿一批这款酒水,专供我一人饮用。
“哎,要我说,那什么梨花白、千日醉、英雄泪……我统统喝腻了,倒是这无名酒,越喝越有滋味,越喝越有精神,你若是喜欢,以后我每个月可以从我那批份额里,匀出三……两……一坛,一坛给你。”
丁景焕竖起的手指,从三变成二,最后只剩下一根。
宋叙失笑:“你这么小气,可见是舍不得。别匀给我了,你自己全喝了吧。”
能将一款药酒,酿造得跟寻常酒水的味道相差无几,这不是容易办到的。
丁景焕喜欢喝酒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戒不掉,也没打算要戒,但喝酒伤身。也许年轻时不会有什么问题,等时间长了,身体肯定受不了。
这种药酒只要控制好药材的用量,不仅不会伤身,还能有益身体。
太后娘娘一番好意,她既没有主动告知丁景焕的打算,他也就不去多事提醒了。
宋叙和丁景焕分饮了一坛酒,眼看着天色不早,他起身离开。
但在走上台阶时,宋叙终究没有忍住回头:“景焕,娘娘与陛下是血脉至亲,今日之事,只怕会伤及母子之情。”
丁景焕道:“阿叙,你想多了。只要陛下愿意孝顺娘娘,就不会伤及母子之情,朝廷也能长治久安。你若是有心,当去劝一劝陛下。”
……
庭院重新安静下来,丁景焕举起最后半碗酒,仰头凝望天上那轮皎皎明月。
宋叙来找他的目的,其实和邱鸿振差不多,都是想来跟他打听一下圣人有什么打算。
他们都下意识地认为,他是圣人最得用的朝臣,上尊号一事又是由他最先提出来的,他应该很清楚圣人如此行事的目的。
但说实话,丁景焕和其他人一样,也都在揣测圣人的心思。
摄政太后的权力合法性来源于先帝遗诏。
这也就是为什么随着陛下渐渐长大,尤其是在陛下大婚以后,有人开始按捺不住跳出来试探太后的原因。
在皇帝大婚以后,太后执政的合法性其实就弱于皇帝了。
所以太后必须要通过种种手段来巩固自己的威信,让朝臣看清楚权力到底属于谁,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没有什么比制同天子,甚至隐隐凌驾于天子之上,更能彰显摄政太后的威仪。
所以太后要被尊称为圣人,天子也要被尊称为圣人。
甚至是太后的自称……
既然是代行皇权,那在听政宣旨时,太后为何不能自称为“朕”?
思绪在丁景焕的脑海里不停流转,他猛地睁开眼睛。
他知道了。
他知道太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丁景焕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酒,依旧觉得心潮澎湃。他站起身来,也不传唤下人,自己走去酒窖重新取了一坛酒,拎着酒坛就喝了起来。
朝堂上的形势其实还是比较明朗的,除了少数不满太后、希望陛下早日亲政的朝臣外,绝大多数朝臣都是安于现状、支持太后继续掌权的。
太后已经大权在握,在太后露出颓势之前,这些中立派都会选择明哲保身。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这些中立派发现太后想要的不只是摄政太后的位置,他们未必还会像现在一样乖顺安分。
不踏出那一步与踏出那一步的意义完全不同。
不踏出那一步,国事也是家事,皇位始终都是季家的,太后也只有陛下一个孩子,等到太后百年之后,权力始终会重新回到陛下这一脉手里。
踏出那一步,家事也是国事,即使太后只有陛下一个孩子,但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就从季姓,变成了霍姓。
不说其他人,宗室宗亲就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太后早有天子之实,所差的,无非就是一个天子之名。
可就是这个天子之名,也许比得到天子之实还要困难。
但也正因如此,仅仅只是动了踏出这一步的念头,就已经足够令人亢奋。
丁景焕默默喝完了大半坛酒,才算是重新冷静下来。
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既然中立派要明哲保身、装聋作哑,那就暂且不必去动他们。短时间内,中立派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这次,他要借着上尊号、改称谓的契机,一点点替圣人放饵,先将那些急不可耐的反对派钓出来,然后一一清扫出朝堂!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觉悟。
长夜漫漫,丁景焕毫无困意,他在书房里熬了大半宿,终于制定出了后续的计划。
由他和礼部尚书李寒松上书,为太后加尊号“承天”,改称谓“圣人”,只是他计划里的第一步。
等到第一步结束,就该由邱鸿振那里进行第二步:令朝臣改口,将陛下和太后都尊称为圣人。
如果第二步进展顺利,就该开始第三步,也就是计划的最后一步:以摄政太后的身份听政宣旨时,太后可自称为“朕”,日常起居则以“寡人”自居。
当然,计划是计划,在计划开展之前,丁景焕得先进宫一趟请示圣人。
外头已是拂晓时分,丁景焕草草眯了一小会儿,就起身梳洗,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匆匆进宫去见霍翎。
霍翎才刚用完早膳,这会儿正在庭院里散步,瞧见丁景焕眼底青黛却又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由笑
道:“怎么这个时辰就过来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丁景焕道:“熬了大半宿,做了份计划,想早些请娘娘过目。”
霍翎颔首,对身边人道:“去给丁大人沏一壶浓茶。”
霍翎转身走去书房,丁景焕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霍翎关心道:“无名酒喝得可还习惯?”
丁景焕道:“习惯。喝多了无名酒以后,再喝别的酒,都觉得不够滋味了。”
霍翎拊掌:“看来良酿署这酒确实酿得不错,当重赏。”
这几年里,霍翎一直在暗中收拢财、军、政大权,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各种关键的职位上。
她的权力触须如蛛网般不断蔓延朝野,但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她的想法。
哪怕是她最信任的无墨和最得用的丁景焕。
在时机尚不成熟之时,就将野心挂在嘴边,于大计毫无益处,反倒是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还会打草惊蛇,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现在,看着丁景焕新鲜出炉的计划,霍翎知道,丁景焕已经猜出来了。
霍翎道:“这份计划做得很好。不过,想要彻底落实这份计划,怕是不容易。”
丁景焕给自己灌了一杯浓茶,这会儿是愈发精神了:“圣人放心,臣心中有数。”
“你做事,我再放心不过的。”
霍翎没有将密折还给丁景焕,而是直接投进火盆里,看着火舌一点点吞没折子。
一阵穿堂风吹过,纸张灰烬随风而起,擦过霍翎掌心指尖。
“景焕比我以为的还要豁达果决。”
她相信,在上一次君臣相谈时,丁景焕还没有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但是,才过去了短短数日,丁景焕不仅猜到了她想要做的事情,还拟定出了一份详尽可行的方案。
丁景焕摇头:“这句话,应该由我对圣人说才对。”
他有什么好犹豫迟疑的呢。
圣人所赐予的那些美酒,早已可以买断他的忠心。他只不过是在追随圣人,为圣人扫清更进一步的障碍罢了。
真正豁达果决、不为世俗所束缚的,是圣人。
霍翎道:“用美酒买断你的忠心,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买卖之一。”
丁景焕看得出来霍翎心情不错:“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翎揶揄:“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想必是不当讲的。”
丁景焕厚着脸皮道:“既然圣人说不当讲,那我就不讲了。不过我还有另一问,求圣人解惑。”
霍翎慢悠悠改口:“行了,想问就问吧。早些问完,你也能早些回去休息。”
丁景焕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正色道:“圣人不怕吗?”
霍翎:“怕什么?”
丁景焕:“圣人已经大权在握,只要您不想放权,朝臣不敢忤逆您,陛下也争不过您。您根本不必非要更进一步,在您现在这个位置上,您已经可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
“百官拥戴,百姓归心,一世清名,千秋万岁。您会是历史上最富盛名的太后之一。
“反倒是您踏出那一步,朝臣未必会服气,宗室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篡夺季氏的江山。还有陛下,这天底下,儿子会孝顺他的母亲,皇帝却不会容忍任何人觊觎他的江山。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
听到丁景焕这番言论,霍翎并不着恼:“看来你是想要确定我的决心。”
长风吹动霍翎鬓角的一缕长发,她抱着汤婆子,神情温和平静,像是在与丁景焕闲话家常般。
可只有丁景焕知道,圣人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多石破天惊。
“在我之前,一个女人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就是摄政太后。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皇位属于男人,那不是女人可以觊觎的位置。
“一个女人,怎么能做皇帝。
“一个母亲,怎么能抢儿子的皇位。
“可是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男人做不了皇帝;也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父亲抢走儿子的东西是不对的。
“皇帝就是皇帝,它是一个位置,是世间至高权力的象征,它本没有性别限制,是世人强行为它加上了性别限制。”
她在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坐了十几年,明明只要伸手就能碰到,抬眼就能看到,但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位置不属于她,只属于她的儿子。
她的权力,是丈夫赋予的,是儿子赋予的。
她做得再好,都只是“代行皇权”。
既然已经代行了那么多年的皇权,那她为什么,不能成为皇权本身?
“你说得不错,如果我止步于此,即使我贪恋权柄,一直到临终才肯归还朝政,我也会在史书上拥有很好的名声。
“如果在我执政之年,我能顺利完成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不世伟业,我的圣明与贤名,更是会千古流芳。
“反倒是我决心迈出那一步以后,无论我做得有多好,无论我取得多么辉煌伟大的成就,无论是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痛斥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狠心与恶毒。
“但那只是文人的阴谋,他们用名声大义裹挟我,绑架我,想要用舆论让我走上他们想让我走上的那条路。凭什么?背负骂名,有的时候并不一定是我错了,而是因为我没有能如他们所愿。
“这世间女子,所受的规训已经够多了。
“名声,也是一种规训。
“你想要青史留名,你想要千古流芳,你就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你要做一位贤后,做一位慈爱的母亲,然后,你在他们的笔下,就会拥有完美的、篇幅极短的、面容模糊的一生。”
霍翎看着丁景焕,唇角微微弯起:“标准的、值得被史笔称颂的文臣,应该是宋叙那样的。你和宋叙认识这么多载,为什么不向他看齐,而是要选择跟我一起走这条惊世骇俗的道路呢。”
丁景焕振袖行礼,端的是风姿翩然,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所谓的文臣风骨相去甚远:“标准的、完美的一生太累了。圣人夸我不拘俗流,那我必然要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不同寻常的选择,才能配得上圣人的褒扬。”
世俗意义上完美的一生应该是什么样的,霍翎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可是,如果要过完美的一生,从一开始,她就不会走上这条布满荆棘与血泪的道路。
完美的一生,容得下妻子、女儿、母亲的身份,唯独容不下一个野心勃勃的本我。
“褒贬荣辱,是非对错,我这一生,必将充满争议与旁人的不理解。”
她注定成为不了世俗意义上合格的妻子、合格的女儿、合格的母亲,但这并不完美的一生,能够不辜负自己,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她其实没有想过一定要成为皇后、太后、皇帝,她只是想要权力,想要不断向前走,朝着那条最艰难的路,一往无前地走,走到自己所能到达的极限,走到自己生命的终点。
在她还没有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在为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了。
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雄心壮志。
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开疆扩土,收复失地,这是一位皇帝应该有的觉悟与担当。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有了一颗帝王心。
神器帝位,有能者居之。
所谓天命,不过是世人对至强者的穿凿附会。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呢。
***
下雪了。
天狩十六年的第一场初雪刚刚落下,不少人就已经生出凛冬将至之感。
如果说有关“姐杀弟案”的争执与辩论,只是隐隐揭开了还政风波的一角,那丁景焕的上书,以及礼部尚书李寒松的提议,就是彻底吹响了还政风波的号角。
面对丁景焕的第一轮试探,绝大多数朝臣都选择了默认。
从此以后,在祭祀、庆典、宗庙祈福等正式场合,都可以尊称霍太后为“承天皇太后”,而在日常起居事务中,则可以尊称霍太后一声“圣人”。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也就罢了,但是,紧接着,邱鸿振就站了出来,提议将皇帝的尊称也改为“圣人”。
“朝廷能有两位圣人坐镇,是朝廷之幸,亦是天下之幸。”
邱鸿振将丁景焕的那番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然而,邱鸿振面对丁景焕的时候,只敢在心中暗暗腹诽,朝臣面对邱鸿振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
诚郡王身为宗人府宗正,这回是再也不能沉默了,他第一个站了出来:“《礼记》上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朝廷焉能有两位圣人?”
诚郡王的这个问题,正中邱鸿振下怀。他对着大殿上方一拱手:“敢问诚郡王,你是认为太后当不起圣人这个称呼,还是认为陛下当不起圣人这个称呼?”
“你……”诚郡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丁景焕暗暗翻了个白眼:邱鸿振也真是的,怎么还完全照搬他的说辞,好歹稍微改动一下啊。
不过看得出来,邱鸿振回去之后,确实是做足了准备。虽然依旧有照搬丁景焕说辞之嫌,但面对那些反驳他的朝臣时,他都能与对方说上几个来回。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个道理本没有错,但现在的客观事实就是:朝堂上存在两位圣人。
陈浩言向前迈出半步,但少许,他还是重新闭上了眼睛:这分明是个连环套。
在他们同意尊称太后为“圣人”后,就已经无法阻止陛下也被尊称为“圣人”。
没有给众人任何喘息和反应的时间,在第二步计划尘埃落定后,丁景焕立刻执行自己的最后一步计划。
——尊号加了,称谓改了,那依照礼制,圣人的自称是不是也该跟着变一变?
原本还在装聋作哑,生怕跳出来就会被太后逐出京师的反对派,这下是彻底炸了。
欺人太甚!丁景焕如此步步紧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这一个新年,所有人都没有心思过了。
针对太后是否该自称为“朕”和“寡人”的争辩,从天狩十六年的腊月一直持续到了天狩十七年的二月,最后是以十三位反对派被逐出京师,以及二十余人的官职调动变更而宣告结束。
季衔山坐在龙椅上,透过垂落的冕旒,静静看着底下的闹剧。
是的,在他眼里,这就是一场闹剧——不管怎么折腾,都无法改变最后走向的闹剧。
也许他的所有反抗,在母后眼中,都只是一场闹剧。
又或者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耍自己的小性子?
其实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几年了。
当他事事顺着母后的心意,跟着母后的决策一起走的时候,他感受不到多少压制,也不会觉得这个位置有多不自在。
但是,当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当他开始想要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摄政太后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被隐藏在母子温情之下,太后对天子的掣肘。
朝臣可以为百姓鞠躬尽瘁,为天下殚精竭虑,他身为皇帝,想要稍微做一些什么,好像都显得不合时宜。
权力的合法性在他身上,权力却不在他手里。
他和母后的关系,就像一棵小树和一棵大树的关
系。
幼时,大树在为小树遮风避雨,这才让小树得以茁壮成长,但是,当小树慢慢长大,需要更多阳光雨水土地的滋养时,才发现那曾经为它遮风挡雨的大树,也成为了阻碍它继续长大的狂风骤雨。
小树想要继续长成大树,唯一的办法,好像就是与大树争抢阳光雨水土地。
他知道母后不会轻易还政,可现在支持他的朝臣一个个被贬谪出京……
母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直取羌戎。
季衔山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
而在经过长达几个月的角力和争辩后,大家都有些累了,于是纷纷“鸣金收兵”,重新消停下来。
十几名官员被逐出京师,他们离开后空缺出来的官职,也很快有人填补上。
朝廷缺了谁都不会影响运作,这些官员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
一晃眼的功夫,帝后大婚已有两年。
季衔山和陆琢的感情很是不错,只要去后宫,季衔山基本都是宿在凤仪宫。唯一遗憾的是,后宫一直没有喜讯传来。
先帝的子嗣有多艰难,朝臣都还历历在目。
不过陛下如此年轻,连亲政都没开始亲政,自然没到需要着急子嗣的时候。只是偶尔也有人上折,询问是否要开一次选秀充盈后宫。
这个问题,陆琢也和季衔山沟通过。
季衔山想了想,道:“也不急,等明年再说吧。”
陆琢道:“总得先张罗起来。”
季衔山道:“那明儿去给母后请安时,问问母后的意思。”
翌日清晨,季衔山和陆琢一起去给霍翎请安,顺便说了此事。
霍翎道:“也好,既然你们夫妻已经商量好了,那就命内务府操持起来吧。”
霍翎在政事上强硬得令季衔山难受,但她绝不是一个专制的、要控制儿子生活方方面面的母亲。
季衔山其实已经发现了,在不动摇母后权力的前提下,她是很愿意当一个慈母的。
无论是立后,还是选秀,她都愿意顺着他的喜好,让他挑选合心意的人选。
但也仅限于此。
母后心里有一杆秤,什么东西允许他触碰,什么东西不允许他触碰,她好像都区分得明明白白,有时让他感受到温情,有时又让他感受到冷酷。
温情的时候,她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冷酷的时候,她是大燕朝的摄政太后。
选秀的风声传了出去,许时渡特意进宫一趟,原本还想开导女儿,但陆琢根本不需要许时渡开导。
“我是皇后,与陛下这么多年的情分,谁能越过我去?
“况且,还有母后护着我呢。”
虽然陆琢嘴上没有说过什么,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在后宫最大的靠山并非陛下,而是母后。
她的名字是母后取的,她是母后看着长大的,如今还成了母后的正经儿媳妇。
只要她自己别想岔了疏远母后,根本没有哪个妃嫔能够动摇她的地位。
许时渡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能想明白就好。”
她的女儿生得像她,但这一副七窍玲珑心,当真是像极了陆家人。
这样也好,这样的性子才更适合在皇宫里生活。
陆琢握住许时渡的手:“听说外祖母病了,她身体好些了吗?”
自从前两年宁信大长公主大病过一场后,她的身体就不大好了,大病小病基本没断过。
许时渡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色:“不用担心,已经好多了,只是你外祖母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了。”
***
季衔山十七岁大婚,十九岁才开始准备第一次选秀,这对于大多数皇帝来说都算是晚了的。
季衔山受到的是标准的帝王教育,他对妃嫔的态度也很简单:反正一个个全都不认识,那就直接按照家世封位份。
相貌符合审美的,琴棋书画才艺出众的,位份会相应高一些,但也高得有限。
一场选秀下来,位份最高的妃嫔不过正三品。
反正真有合心意的,以后慢慢晋升就是了,开头先封低一点,也方便皇后管理。
这些妃嫔进宫后,原本还算冷清的后宫顿时热闹了起来。
不过再热闹,也热闹不到霍翎面前。
有资格参与选秀的秀女,全都是各地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在她们进宫之前,家里人都仔细叮嘱过她们,其中有一条铁律,就是绝对不能触怒霍太后。霍太后这样的人物,怎么敬着哄着都不为过。
私底下也有人给霍翎送男宠,这些年明里暗里向霍翎自荐枕席的人更是没有断过。
皇权之下,再出色的猎手,也不过是猎物。
高坐云端狩猎的猎人,其实并不介意底下人视自己为登云梯。
偶尔遇到一些个还算有意思的,霍翎也愿意给对方一个机会,将其调到御前聊以消遣。
选秀期间,霍翎还命礼部和国子监联手举办了一场考试,通过考核的方式再次选拔出一批底层官员。
大燕朝的世家势力还是太过庞大,她不可能现在就和世家对上,从世家手里彻底收走选官任官的权力,只能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布局。
有些地方还需要慢慢布局,但有些地方布的局已经够久了,久到开始开始尝试收网。
上尊号、改称谓这样的事情重要吗?
自然是重要的。
谁掌握了解释礼制的权力,谁就掌握了朝中大权。
但要是一味将视野放在朝堂这一亩三分地上,任由朝臣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仅无法提升国力,还会造成国家的严重内耗。
所以该争的时候,要寸步不让地争。
该跳出来的时候,也要及时跳出来,从另一个地方重新落子,继而盘活整副棋局。
“娘娘下一步要做什么?”
霍翎站在那面巨大的舆图前,将手中的红色旗子,插在了“羌戎”的领土上。
“天下如此广袤,满朝文武的视野,何必局限在小小的朝堂上。他们想要立功,想要上位,那朕就给他们一个立功和上位的机会。
“距离上一场大战结束,我朝已经休养生息了七年。
“如今国泰民安,兵强马壮,是时候开始吞并羌戎,让大燕的旗帜,在无定河畔飘扬,在贺兰山下招展。”
***
霍翎从来都不
是一个甘于守成的人。
她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吞并羌戎和收复燕云十六州上。
之前没有大动作,不过是因为大燕还需要蓄积力量。
如今军政大权在手,粮草充足,国库盈余,已经到了谋取羌戎的最佳时机。
在霍翎定好吞并羌戎的基调后,她立刻召集重臣,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本朝初立时,羌戎畏惧大燕的兵锋,第一时间上书俯首称臣。
自那以后,大燕就一直在边境布局,包括设立榷场,控制茶盐流通数量,鼓励羌人搬进燕西,与燕人混居。
随着天下承平日久,羌戎也开始变得不安分,前任羌戎首领李向笛就曾率兵攻打行唐关,想要自立为皇。
后来李向笛兵败被俘,李向笛之子李宜春被推上了羌戎首领的位置。
李宜春是羌燕混血,生母是被掳去当女奴的燕人。
为了活命,也为了保全生母的性命,在霍翎的劝说下,李宜春与大燕展开了合作。
李宜春在羌戎王庭里毫无根基,而且羌戎贵族对于他这位混血首领多有不满,他想要坐稳羌戎首领的位置,就必须要依附于大燕。
这些年里,在李宜春有意无意的推动,以及大燕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兵锋威胁下,大燕在燕西兴办州学,加强对榷场的控制,严格管控盐、铁、茶、马等重要物资的大宗生意流通,扶持那些亲近大燕、心向大燕的贵族……
经过二十年如一日的渗透,羌戎王庭里会说汉话的人越来越多,大燕对羌戎的影响也越来越深。
“李宜春是我们扶持起来的人,我们能通过和平的方式将羌戎纳入领土版图吗?”
“这不现实。而且李宜春当了这么多年的羌戎首领,他心里未必没有旁的想法。”
“不错,依我之见,我们可以一边与羌戎展开谈判,一边让行唐关的军队行动起来。先礼后兵,要随时做好用武力收复羌戎的准备。”
大燕的疆域很广袤,但没有一片地方适合养马。
除了燕云十六州外,放眼天下,最适合养马的地方,就是羌戎所占据的贺兰山——那里有着全天下最好的马场。
大燕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就必须要培养出骑兵精锐,而想要培养出骑兵精锐,牧场就不可或缺。
所以吞并羌戎,是霍翎北伐大计里,必不可少的一步。
“如果我们对羌戎动兵,大穆不会坐视不管。他们肯定会派兵支持羌戎。”
“这一点确实不可不防。”
一番畅所欲言后,众人基本得出一个共识:
作为宗主国,他们要有宗主国的气度,先派一支使节团去羌戎进行谈判,试探羌戎的态度,如果羌戎不肯乖乖投靠,那他们只好先礼后兵,断掉榷场贸易,派出大军压境,用拳头来跟羌戎好好讲道理。
……
毫无疑问,使节团是个非常好的差事。
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说,要是能靠唇枪舌战就兵不血刃拿下羌戎,不说青史留名,加官进爵肯定是少不了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使节团上。
那些个有能力有地位的自不必说,目光全都放在了正副使的位置上。
那些个知道自己争不过的,也不去争抢正副使的位置,只想着把自己或族中晚辈塞进使节团里混一份功劳。
而季衔山也在这件事情上,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母后的手腕——
通过抛出“吞并羌戎”这个极具诱惑的鱼饵,将反对派、中立派和支持派全部都拧成一条战线。
在羌戎被彻底拿下之前,再也没有人会主动站出来要求太后还政了。
因为想要推动吞并羌戎这样的大事,他这位年轻天子的威望是不足够的,必须有太后在朝堂上坐镇才行。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拎得清轻重缓急。
亲政之事暂不可为,那就转换思路,想办法多塞几个自己人进使节团。
尤其是正副使的位置。
他不贪心,但使节团有一位正使和三位副使,至少也要给自己人争取到一个位置。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时隔二十四年的攻心计……
霍翎在抛出“吞并羌戎”这个鱼饵前,就已经猜到了朝堂众人会有的反应。
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不是那种明确反对她的官员,霍翎都可以重用。
适当给各方势力分润一些好处,才能让满朝文武拧成一条线,劲往一处使。
所以使节团的其他普通成员,到底是太后党的人,还是支持皇帝的人,又或者是宗室、世家、勋贵出身,霍翎都不在意,只要各方势力最后推举出来的是能办事的人就行。
真正需要霍翎在意的,只有正副使的名额。
出使羌戎,确实不会遇到任何生命危险。燕西驻扎着十几万精锐将士,给羌戎再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对大燕使节团下杀手。
但是,她派遣使节团出使羌戎的目的,是为了说服李宜春和羌戎贵族,让他们乖乖放下屠刀,放弃抵抗,归顺大燕。
李宜春确实是大燕一手扶持起来的,亲近大燕的羌戎贵族也不在少数,可亲近大燕是一回事,彻底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个州郡又是另外一回事。
霍翎和李宜春这些年一直保持着通信,可私交归私交,真要让李宜春乖乖俯首称臣,李宜春心里会没有点儿别的想法吗?
他真的像他在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心向大燕,不贪恋羌戎首领的权势地位?
怕是不见得吧。
所以这回出使到底能取得多大的成果,就看使节团能做到哪一步了,尤其是看正使能和李宜春谈判到什么地步。
这个出任正使的人,不仅要足够熟悉羌戎的情况,还要有勇有谋,能言善断。
毕竟羌戎王帐与大燕京师相隔太远了,霍翎只能定下一个整体谈判基调,在很多细枝末节上,都需要正使和李宜春接触过后,按照实际情况做出决断。
能够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而在仅有的符合条件的人选里,宋叙是唯一一个,有过不止一次出使经验,还曾经深入过羌戎王帐,与李宜春打过交道的人。
霍翎并不怀疑宋叙的办事能力,只是宋叙的立场,难免让她迟疑。
斟酌片刻,霍翎提笔,在白纸写下几个名字。
名义上的正使不能是宋叙。
靖国公老成持重,又向来有分寸,有他这个正使在上头坐镇,底下人也能放下做事。
邱鸿振在工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待了也有快十年了,差不多是时候立个功劳,挪一挪位置。正好他在燕西做过几年县令,塞进使节团当个副使也合适。
还有一位副使,霍翎定了祝青云。
当看到这份名单时,宋叙是什么想法,丁景焕不清楚,但丁景焕心里的想法很复杂。
以宋叙的能力和资历,其实是完全足以胜任正使一职的。
宋叙是文盛安的学生,还是陛下的老师。
在太后和文盛安相争之时,太后可以完全信任宋叙的立场,放心重用宋叙。
但在太后和陛下相争之时,太后已经开始不信任宋叙的立场了。
……
正副使的人选定下来后,各方势力的角逐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使节团里,除了祝青云外,还有桑玄清等好几名女官。她们名义上是奉霍翎之命跟随使节团,实际上是代表暗阁前往羌戎,接触暗阁安插在羌戎里面的钉子,为谈判提供情报便利。
临行前,霍翎单独召见了几位正副使,与他们各自密谈交代一番。
使节团带着国书浩浩荡荡离开了京师。
与此同时,驻守在燕西和燕北的军队,也都配合着使节团的行动,开始加强巡逻和换防,用兵锋保持着对敌人的威慑。
而在使节团正式出发之前,
燕西这边早就有官员奉太后之命,在私底下会见李宜春和一些羌戎贵族,与他们进行初步交涉,试探他们的态度。
对于这种情况,有人激动欢喜,有人悲愤交加,也有人在心里打起如意算盘,频频向燕西官员示好。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出于各种利益考量,悄悄给大穆那边去了信,想要请大穆出兵帮助羌戎化解危机。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穆都不会希望看到大燕吞并羌戎的。
***
幽暗的王庭里,一张铺着虎皮的座椅上,李宜春右手擎着额头,正在闭目养神。
“王上。”
听到来人的声音,李宜春缓缓睁开眼睛:“大燕使节团到哪儿了?”
“卫兵快马来报,使节团已经过了七百里瀚海,至多明日就能抵达王庭。”
“打探清楚正副使的身份了吗?”
这些都是必须收集的情报,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里面简单记录了使节团成员的身份背景以及他们比较出名的一些事迹。
“又是宋叙。”只是看到这个名字,李宜春就开始头疼了,“这家伙可比前头那些大燕官员难缠多了。”
李宜春长长吐了口气,调整好心绪,才问:“那些人呢,他们都有什么反应?”
李宜春问的,自然是其它几个大部落的首领。
李宜春能成为名义上的羌戎首领,既是因为他背后有大燕扶持,也是因为他所在的部落是一众部落里人口最多、经济最富裕、兵马最强壮的。
除了他所统领的部落外,羌戎还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
那些小部落没什么地位,只能依附着大部落勉强维持,他们的意见并不重要。真正需要在意的是另外几个大部落。
李宜春一边听着属下的汇报,一边默默思量着什么,良久,他又问道:“野利氏的人不是在暗中联络大穆吗,大穆那边有回信吗?”
“这……王上,要召野利氏的人来问问吗。”
李宜春摆手:“不必了,大穆如果有意介入大燕和羌戎的谈判,肯定要做出应对。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做好准备迎接大燕使节团。”
不管羌戎各大部落私底下是怎么想的,明面上,他们都摆出了最高礼节迎接大燕使节团。
当天晚上,王庭里准备了盛大的篝火宴会宴请使节团,香气四溢的烤全羊和西域的葡萄美酒摆满了桌案。
李宜春作为此地的主人,先是问候了正使靖国公,这才与宋叙攀谈起来:“宋副使,一别多年,你的风采更胜昔日。”
宋叙端起酒杯:“羌戎王过誉了。在下不过是寻常资质,羌戎王才是杀伐决断,器宇非凡。”
李宜春道:“你们圣人看中的人才,怎么可能是寻常资质。对了,我与你们圣人相交多年,不知你们圣人可还圣安?”
“多谢羌戎王对圣人的关心,圣人福泽绵长,凤体安康。”宋叙笑饮了一口美酒,“在出使之前,圣人曾经召见过我,命我见到羌戎王以后,一定要代她转告对羌戎王的关心。”
“哦?”李宜春眉梢微挑,漫不经心,“不知你们圣人都让你转告了些什么。”
宋叙道:“圣人说,她希望能在自己四十岁的寿辰上,看到羌戎王前往大燕京师觐见。”
李宜春微微一愣,而后仰头大笑。
他可还记得,当年霍翎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只不过霍翎的原话是:“如果你实在好奇,有朝一日可以亲自前往大燕京师,向我们的天子朝贡觐见。”
如今宋叙代为转述的话语,却变成了“向她觐见”。
因为朝贡觐见,是藩属国向宗主国献上贡品,表示对宗主国的臣服。
而觐见,表达的则是州郡臣属对圣人的臣服。
两字之差,恰恰反应了彼时的羌燕关系和此时的羌燕关系,以及两人地位处境的变化。
不过,只靠旧日的交情和言语的交锋,是没有办法让李宜春乖乖拱手称臣的,所以在宴饮过后,羌戎也派出代表与大燕使节团接触。
除了明面上的接触交流外,私底下,宋叙还单独见了李宜春一面。
“我这里有一封密信,是圣人托我转交给羌戎王的。”
李宜春扶额轻笑:“本王听说大燕出了两位圣人,如今只有一封密信,不知是大燕哪一位圣人写给本王的?”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宋叙的立场,这位虽是太后派来的,却是小皇帝的老师,所以李宜春此时问出这样的话语,更像是在调侃宋叙。
宋叙神色不变,仿佛不曾听出李宜春话中的轻慢。
他从袖中取出木匣,恭敬呈至桌案前:“圣人还有一句话命我私下转达。圣人说:周嘉慕周将军是羌燕混血,也是大燕的镇北侯。”
李宜春面上笑意微滞,而后一点点消散。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宋叙。
他和周嘉慕一样都是羌燕混血,不过他不如周嘉慕幸运。
周嘉慕是在燕西出生的,生下来就是大燕子民,他却是在羌戎王庭里降生的,自幼饱受歧视与凌辱。
要不是意外被大燕俘虏,又和霍翎达成合作,他早就被折腾死了,根本不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就算他已经成为了羌戎王,因为他羌燕混血的身份,以及他是大燕扶持起来的首领,羌戎内部也不乏对他不满的声音。
这些年里,为了压下那些不满他的贵族,他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羌戎王可还记得,自己当年为何愿意与圣人达成合作?”
宋叙的声音和记忆里那道清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如果羌戎彻底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个州府,从此以后,就没有羌燕之分,更不会有人歧视羌燕混血。无论血统,无论出身,凡生活在我大燕疆域者,皆为我大燕子民。”
这是霍翎对李宜春做出过的承诺
只不过在霍翎对李宜春说出那句承诺的时候,她只是区区一个边境六品武将的女儿。
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出如此承诺,难免惹人发笑,让人觉得她不自量力。
李宜春原本也是想笑的,却因为
她表现得太过郑重其事,那时候的他不仅无法嘲笑出声,还情不自禁地,被她所描绘的前景所打动。
一晃经年,岁月变迁,时局更迭,当年那句看似玩笑的、不自量力的承诺,已经具备了化作现实的可能。
李宜春用密信遮挡自己布满震惊与失神的脸庞,唯有怅然若失的声音,从密信后幽幽传出:“……这句话,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听她说起过。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她居然真的要做到了。”
听到李宜春的话,宋叙素来平淡无波的脸上,也浮现了讶异之色。
他知道圣人与羌戎王有交情。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大穆举兵来犯,为了让大穆早日退兵,宋叙请命前往大穆北边煽风点火。那个时候,他曾借道羌戎,在羌戎王庭里停留过一段时日。
只是宋叙怎么也没有想到,早在二十多年前,圣人就已经开始了对羌戎的布局,以及对羌戎王的攻心之计。
是的,就是攻心计。
同样的话语,要是只在此时此刻由宋叙道来,那顶多就是大燕为了吞并羌戎做出的让步。
但要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由霍翎说过,此时此刻再由宋叙转述出来,那就是大燕的摄政太后从未忘记过对羌戎王的承诺!
这比世间任何的言语都要动人心魄!
李宜春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抽出匕首,用力划开信封。
他也没避着宋叙,一目十行看完了霍翎写给他的密信——
大燕从来没有异姓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所以李宜春臣服大燕后,自然是不可能再当羌戎王了,但霍翎会封他为定国公,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
以后羌戎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地州府后,他这位定国公可以继续担任州府长官,协助朝廷管理羌人,继续执行羌人治羌的政策。
密信最后,还盖上了太后的凤玺。
……
坦白来说,霍翎许下的条件还是相当有诚意的,甚至愿意让李宜春继续留下来治理羌人。
李宜春握着密信思索片刻,抬头看了宋叙一眼。
宋叙识趣告退。
这么重要的事情,宋叙也不指望随便见上一面就彻底谈拢,总要先给李宜春一些时间考虑清楚。
宋叙走出王庭,阳光从天际倾泻而下,他用手掌挡了挡眼睛,这才走回安置使节团的府邸。
祝青云从会客厅里走出来,正好撞见宋叙:“宋大人,我正想去找你呢。”
宋叙道:“出了什么事?”
祝青云带着宋叙重新走回会客厅,这才低声道:“卫慕氏那边传来消息,野利氏的人暗中联络了大穆。听说大穆也要对羌戎派出使节团。”
宋叙神情不变:“野利氏一向亲近大穆,会做出这种事情不奇怪。”
祝青云点点头,又道:“这些天里,暗卫一直在监视各大部落的动向,差不多已经摸清楚各大部落的态度和倾向了。靖国公说,今夜用过饭后,让我们一起去书房听暗卫的汇报,再商谈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宋叙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们说。”
李宜春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他们的谈判也需要适当转换思路了。
最好能在大穆使节团抵达羌戎之前,就彻底说服李宜春。
不然等大穆使节团到来了,怕是会生出其它变数。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一石二鸟。
哪些部落是可以拉拢的,哪些部落是不能信任的,暗卫早就查了个七七八八。
靠着暗卫给出的情报,大燕使节团有选择地进行谈判交涉,向那些本就心向大燕的部落许以重利,答应让他们日后继续出任州府官员。
那些仇视大燕、亲近大穆的部落,也被大燕使节团划拉出了一份清算名单。
一味的和平与许诺是无用的,必要时刻,也需要杀鸡儆猴。
留着这些顽固派只会成为隐患,将他们全部都清算了,才更符合大燕的利益,也更有利于大燕后续对羌戎的治理。
毕竟大燕吞并羌戎,是为了得到羌戎的青盐和战马等重要战略资源。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安稳发展的地盘,而不是隔三差五就会爆发一次动乱的地盘。
……
大燕使节团私底下的小动作,李宜春清楚吗。
当然是清楚的。
早就有卫兵过来禀报他了。
但犹豫许久,李宜春还是选择了默认。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
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和大燕翻脸,他当然不需要顾念所谓的旧情,甚至可以学着他那位已经死去的父亲一样,起兵反抗大燕,建立起一个属于羌戎的王朝,与大燕分庭抗礼。
可他既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大燕的实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反抗大燕?
与大燕分庭抗礼?
他拿什么来反抗呢。
边境线上,行唐关十几万兵马枕戈待旦,只待朝中圣人一声令下,就能挥师出关,踏破贺兰山缺。
霍翎是在单纯与他叙旧情吗?
她是拿剑抵在他的咽喉之上,然后才开始慢慢说服他、打动他,让他好好回顾两人昔日的承诺。
如果他敢说一声“不”,敢带着其它部落反抗——其它部落未必会出事,毕竟大燕始终是需要用羌人来治理羌人的——但他和他的亲眷的项上人头,肯定是要被拿来祭旗的。
所以他看似有别的选择,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
李宜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都烟消云散。
他沉声道:“来人,去请宋副使。”
在大穆使节团正式抵达羌戎王庭之前,李宜春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而宋叙在听到李宜春的答复后,也暗暗松了口气:使节团此行最大目的,终于达成。
李宜春身体向后一仰,饶有兴致道:“大穆使节团过两日就要到了,你们打算如何应对?”
虽然羌戎王庭是李宜春的地盘,虽然李宜春已经打算对大燕、对霍翎低头了,但是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不甘。
对于大穆使节团的到来,他更多的是处于一种看戏状态。
如何应对大穆使节团,看似是他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大燕使节团需要考虑的问题。
宋叙沉吟片刻:“羌戎王只需按照正常礼节来应对大穆使臣即可。”
从知道大穆会派出使节团后,他心中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不过计划是否可行,还要先和大穆使臣接触过后,再做定夺。
***
大燕使节团想要赶在圣人四十岁千秋节前结束出使,带着羌戎王李宜春回京觐见。
而千里之外的朝廷,也在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会忙碌着。
各地官员为太后准备的寿礼都在陆续运抵京师。
季衔山也来找霍翎,询问她要不要移驾去皇家猎场过寿,或者是乘船下一趟江南游历。
不过这个提议还未放到朝堂上议论,陆琢有孕的消息和宋叙的来信就打乱了母子两原本的计划。
中宫皇后有孕,对霍翎、对季衔山、乃至整个朝堂来说都是大喜事。
陆琢月份尚浅,短时间内,她都不适合长途跋涉前往皇家猎场。
即使官道修得再平整,一路上也肯定是会奔波颠簸,休息不好也吃不好的。
“这有何难。”陆琢对季衔山道,“到时我留在宫里养胎,你陪着母后去皇家猎场好好放松放松。”
季衔山摇头:“我这一走,来回至少要三个月。你这是头一胎,怎好让你一个人留在皇宫里。”
陆琢被他说得心中慰贴,却也觉着事情难办:“总不好扫了母后的兴致。”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寿宁宫的无墨姑姑来了。
季衔山道:“定是母后知道消息了。快请无墨姑姑进来。”
无墨一进屋就笑着行了一礼:“圣人听说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高兴坏了,让我赶紧收拾一些补品给娘娘送来。”
季衔山道:“我也高兴坏了,忘了第一时间去告诉母后这个好消息。我和阿琢这就去寿宁宫拜见母后。”
霍翎正在翻看各地官员为她准备的礼单。
余光扫见帝后二人相携而至,霍翎将礼单放到一边,朝陆琢招招手:“这会儿外头太阳大,晒着阿琢怎么办,也不知道晚些过来。”
陆琢被逗得一笑,松开季衔山,轻巧坐到霍翎下首:“母后,哪里有这么尊贵,连个太阳都晒不得。”
霍翎拍了拍陆琢的手背,笑道:“你这是头一胎,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霍翎是真的高兴:“这个孩子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寿礼。你月份尚浅,不宜远行,一切都以你身子为重,我看皇家猎场一行就作罢吧。”
陆琢一愣,下意识看向季衔山。
季衔山也很诧异:“母后,这……”
“无妨。”霍翎摆了摆手,“国事繁忙,我本就抽不开身,只是不想拂了你的好意,才松口答应了下来。如今阿琢有了身孕,不能两地奔波,正好去皇家猎场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放到朝堂上商议,你的孝心我已经知晓,不放就这样吧。”
看陆琢还有些紧张,霍翎道:“也不独是因为阿琢有孕。使节团那边来信,边境可能要动兵了。”
季衔山神情一凛:“这是为何,莫非羌戎局势有变?”
陆琢适时起身:“母后,我倦了,想去偏殿小憩一会儿。”
霍翎颔首:“去吧。”
等陆琢带着宫人们离开,霍翎才从匣子里取出一本密折:“看看吧。”
季衔山一目十行看完,松了口气,不是羌戎局势有变就好:“宋老师这个计划,我看颇为可行。”
宋叙的计划说来也简单。
如今羌戎内部隐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李宜春、卫慕氏等已经打算归顺大燕的贵族部落,一派是那些仇视大燕,需要清算的贵族部落。
在大穆使节团正式抵达羌戎王庭后,后者就开始明里暗里向大穆使节团靠拢,想要从对方那里借势抗衡大燕。
如今的羌戎王庭风云交汇。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已经孕育起了一场激流。局势一天比一天紧绷,只需要再往里面加一颗火星子,大火就能席卷整个羌戎。
暗卫还探查到,野利氏和拓跋氏这两个大部落驻扎的地方,有兵马离去的痕迹。
宋叙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知会了李宜春和卫慕氏族长,让他们小心戒备起来。
卫慕氏是几个大部落里最亲近大燕的。
因为卫慕氏最擅长做生意,这些年他们靠着榷场和大燕做生意,部落实力不断发展壮大,整个部落早就被绑在了大燕的战车上。
大燕要吞并羌戎,就属卫慕氏表现得最为积极。
卫慕族长正愁自己没办法多立几个功劳,这会儿听说野利氏和拓跋氏可能要掀起叛乱,他立刻表态:“区区野利氏和拓跋氏,还能翻了天不成,何须大燕出兵镇压。卫慕一族上上下下,愿为宋副使拿下逆贼。”
卫慕族长都表态了,李宜春也不好继续沉默。
即使明知道这是宋叙的算计,李宜春也只能表态道:“野利氏势大,他们就交给我吧。”
“好好好。”卫慕族长笑得合不拢嘴,对上野利氏他还有些心虚,但对上拓跋氏,他的胜算就大多了。
宋叙也非常高兴:“那大穆那边,就交给我们吧。”
宋叙这个计策,说白了就是化用“羌人治羌”的政策。
羌戎内部的问题,就丢给羌戎自己去解决吧,卫慕氏还得感谢我们给了他们立功表现的机会呢。
如此一来,大燕的精力就能放到防范大穆上。
宋叙有意设局,让大穆使节团误判形势,让他们误认为羌戎的形势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如果大穆愿意出兵帮助野利氏和拓跋氏,兴许就能够挽回颓势,保住羌戎。
为了把握战机,及时支援野利氏和拓跋氏,大穆势必会派出一支骑兵。
一路日夜兼程,人劳马疲。
燕羽军可以提前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又是以逸待劳,保准能打得这支骑兵有来无回。
这样一石二鸟的计策,看似有些冒进,实则收益巨大,朝廷那边很快就同意了使节团的计划,命他们尽快行动起来。
与此同时,邱鸿振也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师的信件。
看完这封信件后,邱鸿振在原地呆坐许久,直到外头传来守卫换防的交谈声,他才恍惚回神。
他端起手边的茶水,也顾不上茶水已经凉透,用力咽进喉咙。
“丁景焕啊丁景焕!”
邱鸿振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他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提前知会我一下吗,现在才给我写信,你大爷的!”
当然,骂归骂,这不妨碍邱鸿振在震惊过后,心头涌起了一片滚烫。
平时没白给丁景焕送美酒啊。
丁景焕这家伙看着不靠谱,但有好事,是真的会拉兄弟一把啊。
邱鸿振重新折好信件,原本想贴身收好,但转念一想,还是改变主意,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看着烛火将信件烧透,灰烬也被处理得一干二净,这才吹灭蜡烛,转身走出房门。
一刻钟后,羌戎王帐里,李宜春看着突然造访的邱鸿振,眉梢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