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陈浩言和崔明的请罪折子,是和其它政务一起,先送到苍州行宫,再由苍州行宫转送至苍州城。
霍翎和季衔山这一走,就走了一月有余,待在行宫里的朝臣收到风声后都坐不住了。
所以前来苍州城送折子的不是别人,而是被霍翎留在行宫主持大局的陆杭。
看到陆杭,霍翎就知道,她在苍州城待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
陆杭特意跑这一趟,除了送折子外,怕是还有催促她和安儿返回行宫、返回京师之意。
霍翎命人赐座:“这点儿小事,让陆淮跑一趟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
陆淮是陆杭的长孙,许时渡的丈夫,陆家年轻一代的领头人物,这回也跟着陆杭一起过来了。
陆杭做出捶腿的动作:“多谢娘娘体恤,只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趁着现在多给娘娘跑几趟腿,以后再想跑就迟咯。”
霍翎忍不住一笑,目光落在陆杭身上。
陆杭今年已六十有五,但保养得当,望之最多五十。
“陆卿是哀家的左膀右臂,如今陛下年纪还小,哀家身边还离不得你,你可得留在朝中多替我跑几年腿。”
陆杭委实没想到能从娘娘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真是让人又惊讶又荣幸。
尤其是对比一下陈浩言和崔明的遭遇,陆杭觉得自己在娘娘面前,还是颇有几分体面的。
“有娘娘这话,微臣必定肝脑涂地。”
“不用肝脑涂地,先将折子呈上来。”
陆杭给陆淮使了个眼色。
陆淮将装着奏折的匣子呈给霍翎。
匣子最上头摆着的,就是陈浩言和崔明的请罪折子。
霍翎一一看过,并不急着提笔批阅。
陈、崔二人地位特殊,就算要发落他们,也得等她回到京师后再发落。
陆杭提醒道:“下头还有一道文尚书给娘娘写的请安折子。”
霍翎往下翻了翻,就找到了陆杭所说的折子。
文盛安性情端凝,为人方正,所喜欢的文风也是那种朴实有物的。因为他所写的折子,也少堆砌辞藻、歌功颂德。
但这一回,文盛安所写的请安折子,一改先前的朴实,变得清丽隽永,不仅关心了天子和太后的身体,还在末尾委婉询问陛下和娘娘何日启程回京。
霍翎看陈、崔二人的请罪折子时没笑,看文盛安这一道没什么内涵的请安折子却是笑了。
笑得十分开怀。
陆杭问:“娘娘在笑什么。”
霍翎就不信这老狐狸猜不出来:“文尚书在折子里说,哀家与陛下离京时,京师的柿子花还未开,如今他家中的柿子树已结满了果子。”
陆杭笑着附和:“说到柿子树,微臣确实有印象。文府院中那棵柿子树都有上百年了,结的果子极甜。”
霍翎道:“那等回了京师,哀家要向文尚书讨一筐柿子。”
说过文尚书家的柿子,陆杭脸上就多了几分疲惫。
从苍州行宫到苍州城可不算近,陆杭上了年纪,一路舟车劳顿,又跟霍翎聊了这么久,精神劲确实不太行了。
霍翎命人送他下去休息,她则去了书房,处理陆杭带来的其它折子。
批复完折子,霍翎走出书房,正在院子里散步,就见无墨抱着一摞拜帖走了进来。
“娘娘,这些都是苍州本地势力送过来的拜帖。”
霍翎随手拿起一份拜帖。
展开一看,才发现里头还附带了极厚的礼单。
礼单上的物品,就算不是稀世奇珍,也绝对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无墨道:“他们想要过来给您和陛下请安磕头,又怕叨扰到您和陛下,所以来送拜帖时,还孝敬了一份厚礼。”
霍翎道:“你收下了?”
无墨道:“既是给娘娘和陛下的孝敬,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
而且要是不收,这些人回去以后,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霍翎颔首,又问:“送礼最重的,是哪几家?”
“崔家送的礼物,相较别家多了数倍;周家送的礼物,相较崔家又多了数倍。”
霍翎笑了一下:“他们倒是舍得。”
“何止是舍得。”无墨道,“他们都怕娘娘会因为周族长和周成弘之事迁怒到整个周家,不仅给娘娘和陛下这里送了大礼,丁大人、宋大人和无锋也各有一份,就连今早刚到苍州城的陆尚书那里也没漏掉。”
霍翎又问了问周、崔两家的现状。
单是高家村一案,牵扯到的周家族人就有十余人。
这十余人,除了主支一脉的周族长和周成弘,其他人也都是依附亲近于主支的旁支。
可以说经此一案,周家主支已经彻底凋零,族长之位旁落是必然的结果。
而旁支的实力都差不多,无论是谁上位,其他人都不会心服,所以这段时间闹得很厉害。
崔家没有周家那么惨烈,但光是出了一个崔照,就足够让崔家颜面无光,元气大伤了。
崔族长也被这位亲弟弟牵连,明年就要让出族长之位。
……
霍翎饶有兴致地看过每一份拜帖,从中挑出三份:“让这三家的族长明日上午来见我。”
周家和崔家,是苍州城势力最大的两个家族。
周家的没落已是必然结果,崔家得罪了她,也是伤筋动骨,未来几年都要低调行事。苍州城各方势力正在面临一场新的洗牌。
她人在苍州城,自然也要横插一脚,对苍州城的人事做一番新的调整。
无墨接过拜帖,问霍翎要不要传膳。
霍翎道:“安儿回来了吗?”
无墨道:“还没。”
“那等他回来了再传膳。”霍翎笑道,“都过了这么多天了,府衙那边的案子还没处理完吗。”
无墨道:“最早的十三起案子,都处理完了,但这些天陆陆续续又有人前往府衙告状,还有住在其它城镇的老百姓不辞辛苦赶过来。丁大人的性情您也知道,没遇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他也不会坐视不管,所以这些天府衙公堂十分热闹。”
霍翎捧起一旁的茶盏:“祝婉的表现如何?”
无墨想了想,道:“丁大人交给她的事情,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她很擅长和人打交道,那些前来击鼓鸣冤的老百姓,都是由她去接触询问的。”
要单论能力手腕,祝婉一个刚及笄的姑娘家,自然比不上出仕多年的无锋和宋叙。
但祝婉的长处在于,她比无锋和宋叙都要熟悉律法。
在专业领域上,祝婉能帮到丁景焕的地方,自然会比无锋和宋叙都要多。
霍翎垂眸思忖,道:“让她明日下午来一趟别院,我有事要见她。”
***
桂花的香味逸散在空中。
才刚清扫过的庭院又掉落了几片枯叶,却因丛丛盛开的菊花而不显衰败。
祝婉收到传召的时候,正在整理崔家四房草菅人命的证据。
她不敢让霍翎久等,将已经整理好的证据交给丁景焕后,就跟着来接她的禁卫去了别院。
下马车时,祝婉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又扯了扯自己的裙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免得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仪。
“祝姑娘,请跟我来。”
霍翎在院中凉亭见的祝婉:“听说你这段时间都是歇在府衙。”
祝婉应是。
她名下有一套宅子,那是在她下定决心和父亲邹天翊、祝氏宗亲撕破脸时,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毕竟双方撕破脸后,她不可能再回去和邹天翊他们一起住,一直住在酒楼里也不方便,提前给自己准备一个居所还是很有必要的。
但这套宅子距离府衙有点远,祝婉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要是两头跑就太折腾了。
霍翎问她感觉如何。
祝婉道:“学以致用的感觉很充实,多谢娘娘给我这个机会。”
霍翎眉梢微挑:“可我听说,你这大半个月都没睡过一场整觉,这也觉得充实?”
祝婉眼里盛满了明亮的光彩:“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忙碌是有意义的,是能够帮助到那些人的。”
她这些年里,一直在为了给祖父和娘亲讨回公
道而奔走努力着。
如今曙光已现,只要等朝廷那边修订出新的律法,她的案子就能有一个说法,就可以告慰祖父和娘亲的在天之灵。
但在心头大事尘埃落定之余,她也不禁升起迷茫,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该去往何处。
如果没有和父亲、家族决裂,她现在应该已经定下婚事,准备远嫁外乡了吧。
以她的年纪,也确实可以嫁人生子了。
这样按部就班、理所当然的人生,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还没等祝婉弄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就被拉去府衙帮忙打下手。
在府衙的大半个月,仿佛为她重新开了一扇窗,让她窥见了一场与她过往所有认知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那一场短暂且绚丽的人生里,有无辜者沉冤昭雪,也有弄权者自食恶果。
看到那些老百姓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痛哭,祝婉忍不住想,还好太后娘娘来了苍州城,还好是丁大人坐镇苍州府衙。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如果太后娘娘和丁大人他们没有来苍州城呢。
人人都盼青天来,青天又能有多少。
她也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期盼着青天的到来。
青天终于被她盼来了。
她却不想再做回那个只能苦苦等待青天到来的孤女。
不说远的,就说那天离开府衙后,父亲邹天翊和祝家原本是想找她麻烦的,但当他们打听到她在府衙办事后,他们那点儿小心思全都消停了,甚至还有意与她和缓关系。
邹天翊派来的人甚至许诺,锦丰商铺可以改回“祝家商行”,还会分给她一半,只要她不再上诉。如果她不信的话,可以立下字据,再请衙门的人做见证。
原本复杂的事情,好像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了。
为什么呢?
不过是因为她得到了太后娘娘的庇护。
狐假虎威就已经能免去无数麻烦,如果她能真真切切地拥有一些权力呢。
平生最大的机缘就摆在眼前,不管能不能成,她都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要是连争取都不敢给自己争取,经年回想,她一定会万分后悔。
想到这儿,祝婉起身,退开一步,再次向霍翎行礼:“民女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成全。”
霍翎抚了抚桌上开得正好的绿菊,唇角含笑:“说吧。”
祝婉认真而诚恳道:“民女是苍州城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如果娘娘愿意信我,我想请求娘娘,将创办苍州慈幼局之事交予我。”
霍翎眼中划过一抹异色。
以霍翎的城府阅历,祝婉在想些什么,她看得一清二楚。
祝婉能凭借蛛丝马迹猜到她的身份,又不拘泥于伦理纲常,敢于为祖父和母亲讨回公道,这番表现其实很能入霍翎的眼。
而祝婉在府衙里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自己不仅敢想敢做,还有与勇气相匹配的能力。
所以霍翎是有意将祝婉调到身边担任女官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祝婉会提出留在苍州城,负责慈幼局之事。
霍翎抬手让祝婉重新坐下:“你为何会想要揽下这个任务。”
祝婉咽了咽口水,压下心中的激荡:“因为民女想要追随在娘娘身边。”
无墨在旁边都听糊涂了:“祝姑娘,你要追随娘娘,为何不来娘娘身边做个女官呢?”
祝婉解释道:“我知道,以娘娘的胸襟气魄,若我开口求娘娘给个恩典,娘娘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但这并非我心中所愿。
“我希望自己能为娘娘分忧解难。论见识和能力,我远不如无墨姐姐。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苍州城,不知道京师是什么模样的,也从未学过皇宫里的规矩,更不懂得该如何当好一名女官。
“但我有自信打理好慈幼局。
“我想在慈幼局多历练两年,等朝廷修订出了新的继承法令,我和邹天翊的案子也有了一个结果,要是娘娘觉得我的表现还算能入眼,希望娘娘能召我入宫,让我追随侍奉在您左右。”
祝婉其实很有自知之明。
她能在府衙里帮上忙,是因为过去几年的学习和积累。
要是现在就进了皇宫,她根本帮不上娘娘什么忙,头几年肯定要在学习中度过。
既然都是学习,那为什么不留在苍州城呢。
既能为娘娘分忧,又能趁机历练一二,还能帮到其他百姓。
霍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她说:“我很喜欢你的这个选择。”
祝婉欢喜:“那娘娘是应了?”
霍翎颔首:“既然你觉得自己能做到,那创立苍州慈幼局一事,我就交给你了。但我只给你半年时间,要是半年后,我没有看到成果,我会换一个人来督办此事。”
祝婉正色:“娘娘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辜负娘娘的厚望。”
祝婉带着满腔的欢喜退下了。
无墨重新给霍翎换了一盏热茶:“祝姑娘的选择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霍翎想到祝婉状告父亲的举动,赞同道:“确实令人意外,以子告父,这一步可没那么容易迈出去。”
虽说刘氏的两个女儿也去了公堂状告刘驰,但两个小姑娘,最大的不过八岁,最小的也才六岁,正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纪。
她们只是被无锋的人带进了公堂而已,案子并非完全按照她们的意愿来主导。
祝婉状告父亲的案子,却是完全按照祝婉的意愿来推进。
霍翎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我年少之时,也曾困惑过,如果父亲要选一个人来振兴霍家,为何不能选我?但是,当我走到皇后之位,当我生下安儿,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无墨犹豫道:“也许是因为,整个霍家的荣辱前程,都系于娘娘一身。”
霍翎道:“是啊,整个霍家,都因我而辉煌。但文盛安最不满意我的一点,正是我在皇后时期,就一直扶持父亲,提拔亲族。”
无墨蹲下身,握着霍翎的手,轻声道:“娘娘没有做错。您需要拥有一支军队来保护自己,保护陛下。”
如果不是有燕羽军在,景元二十六年的那场天变,怕是更难收场。
霍翎微微一笑:“我知道。”
霍翎抬手,再次用指尖拨弄着面前的盆栽,语气也变得轻缓低沉。
“你说,如果当年我生下的是一位公主,我又会做何选择呢?
“我会为了保障自己的权势地位再生一个皇子,还是会想方设法从宗室重新过继一个孩子,又或者是……”
霍翎垂下眼眸,看着不知该作何回答的无墨,轻笑了下,揭过了这番感慨,转而道:“如果你和祝婉的处境一样,你会怎么做?”
无墨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祝姑娘鱼死网破的勇气。”
霍翎道:“我不会鱼死网破。以子告父,未必能惩戒父亲,但身为人子,却一定讨不了好。我会选择默默蓄积力量,用尽任何手段,将锦丰商铺从父亲、弟弟和族人的手里夺回来,让它重新冠以祝家商铺之名。”
无墨道:“娘娘的这个做法,才是最明智的。”
霍翎道:“我的这个做法,确实是最明智的。但你要问我最喜欢哪条路,我最喜欢祝婉的选择。”
无墨疑惑:“这是为何?”
霍翎阖上眼眸,回想起那日祝婉跪在她的面前,掷地有声的话语-
身为他的女儿,我似乎不应该怨恨他的薄待,痛苦他的偏心,因为他虽然薄待我、漠视我,对我不闻不问,虽然偏心那位异母弟弟,但他在衣食住行上,确实没有亏待过我。
可是这种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就算我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肉,他也并不爱我。
……
因为清醒地看穿了一切,清楚地剖析了父女关系,才能坚定地踏出“子告父”的步伐,才能坚决地逾越千百年来的伦理纲常。
“她的做法,不是最明智的,却是最清醒的。”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从别院离开后,祝婉整个人的心都扑到了慈幼局上。
不过她也知晓轻重缓急。
娘娘给了她半年期限,慈幼局之事无需急在一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回府衙帮丁大人打下手。
祝婉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回到府衙。
丁景焕断完案子,离开公堂时,正好碰到了祝婉。
望着祝婉眼角眉梢间压也压不住的喜意,丁景焕笑道:“看来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
祝婉为着“同僚”二字而高兴,不过还是解释了一句。
丁景焕同样为祝婉的选择感到惊诧。
难怪能入娘娘的眼,这般行事,果然异于常人。
在几人不眠不休的努力下,终于将这段时间上告的案子都重审完毕。
周家、崔家,还有苍州城其余几大世家,都有族人被关进牢房里。
苍州知府,苍州通判,苍州学政,苍州城校尉……
除了苍州同知没有被抓到把柄,依旧留任原职外,苍州官场上上下下开始大换血。
官场上的大震动,和丁景焕没有什么关系。他窝在府衙里美美睡了两天,才有兴致去牢房里溜达。
结果发现很多被判死刑的犯人都是单独关押。
而且他们住的牢房干净整洁,铺在地上的稻草和被褥一看就知道是新的。
潲水桶里,还有一只只吃了几口的烧鸡。
丁景焕暗暗摇头。
虽然他接管了苍州府衙后,清理了一大批贪官污吏,但毕竟不是名义上的苍州知府,也留用了不少没有犯过大错的衙役。
如今看来,这些衙役没有犯过大错,根子却已经歪了,什么人的钱都敢收。
丁景焕耐着性子走了一圈,然后就去找了霍翎。
“娘娘,在我们离开苍州城之前,先把那些被判死刑的犯人都拉去菜市口斩了吧。”
先把人弄死,就不用担心他们离开后,世家在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了。
霍翎也没问原因:“可以。”
丁景焕秉持着择日不如撞日的原则,今天将告示贴出去,明日中午,就把死刑犯全拖去菜市口斩了。
季衔山也想跟着丁景焕去凑个热闹,却被霍翎拦下了:“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你跟我说说,这段时间在府衙都做了什么?有什么收获?”
季衔山被转移了注意,乖乖坐到霍翎身边,吃着厨房刚熬煮出来的莲子羹,兴致勃勃跟霍翎说起他在府衙的经历。
霍翎认真听着他的讲述,不时回应几句。
季衔山道:“母后,微服私访真好玩啊,既能学到很多真本事,又能为老百姓主持公道。”
听出他话中的依依不舍,霍翎道:“是很好玩,但我们要是再不回去,陆尚书就该着急了。”
季衔山叹了口气:“那以后只能在京师微服私访了。”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了:“这样吧,我们大后日上午再启程离开,这两日我陪你好好逛一逛。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怎么带你逛过苍州城。”
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人情。
霍翎不喜苍州的一些陋习,却也得承认苍州城颇有可取之处。它凝聚了一州大半的繁华热闹。尤其是最近各种案子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从酒楼的说书人,到瓦舍的戏班子,都在第一时间将这些案子进行了艺术创作。
各种话本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季衔山都没忍住挑了一些,打算买下来带在路上打发时间。
准备去结账时,他悄悄看了看霍翎。
霍翎莞尔,再比同龄人沉稳,也还是个孩子:“买下来以后,我陪你一起看。正好路上无聊。”
“那我要多买一些,拿去送给大姐姐、二姐姐和阿琢她们。”
季衔山一口气买了许多书,还有模有样地与店家商量:“我们买了这么多书,能给我们送上门吗?”
店家笑着说好:“小郎君放心,只要您住在城中,我们都能给您送上门。”
季衔山给店家留了别院的地址,刚走出书肆,就看到许多老百姓兴冲冲地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真斩首了啊?”
“是啊是啊,告示都贴出来了,这会儿人已经被带到菜市口了,各家的人都在喂断头饭呢。”
“听说丁大人也来了。”
“那我们得去看看热闹,走走走,动作快一点,不然就该错过了……”
季衔山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们是去菜市口围观行刑。
母后不让他凑这个热闹,季衔山也就没说什么,跟着霍翎一起去酒楼用午膳、听评书。
一直到傍晚丁景焕过来禀报,季衔山才顺便听了一耳朵行刑情况。
丁景焕说:“有些来喂饭的人,看我的眼神和看仇人差不多。还好我先下手为强了。”
季衔山听得糊涂:“丁老师,他们都已经被判死刑了,早几日晚几日伏诛,有什么区别吗。”
丁景焕道:“区别可大着了。我们在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敢有任何小动作。但我们离开了,新任苍州知府、苍州通判又还在上任的路上,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能闹出什么动静呢。”
霍翎看季衔山还有些不明白,解释道:“你丁老师是怕他们有人偷换死囚。”
季衔山吃惊:“偷换死囚可是重罪,他们怎么敢的?”
丁景焕手里握着一个橘子,来回抛着:“肯定不是
所有人都有这个胆子,但也说不准有一两个人没脑子。世家嘛……”
丁景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与其费那个精力盯着,还不如斩了一了百了。”
连着在苍州城里玩了两日,第三日上午,霍翎一行准备动身离开。
他们进城十分低调,离开却是低调不起来了。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许多人前来目送。
好在无锋调用了充足的人手,不怕这些人潮惊扰到霍翎和季衔山。
祝婉也带着婢女小桃来送行。
看着逐渐远去的圣驾,祝婉压下眼中的泪意,神情渐渐化作坚毅。
祝婉道:“我们也走吧。”
小桃一边跟着祝婉离开,一边回头往城门方向看:“小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祝婉摸了摸怀里的令牌。
那是圣驾离开前,无锋统领亲自送来的暗卫令。
不管怎么样,有一个官身,总是能更方便祝婉行事。
除了给祝婉送了一块暗卫令外,无锋还留下了一句话:“祝姑娘,期待京师再聚首。”
祝婉道:“我们干大事去。”
……
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几日后,霍翎一行人终于返回行宫。
打发走了前来请安的宗室、朝臣,霍翎只留下了阳安长公主和许时渡母女。
许时渡委屈道:“阿翎,你微服私访居然不带上我。”
阳安长公主也道:“苍州城闹出的那些动静,我们都听说了,唉,真可惜没能亲眼瞧见。”
霍翎笑道:“要是带上太多人,那就不叫微服私访了。”
许时渡和阳安长公主也不是抱怨,就是遗憾于不能跟着凑热闹。
好在她们收到了季衔山买的话本,以及霍翎准备的苍州特产,又听霍翎介绍了沿途趣闻,这才再次欢喜起来。
在行宫里略作休整,九月初,趁着秋高气爽,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行宫,返回京师。
京师枫叶如火,累累硕果堆满柿子树头,将枝叶压得沉甸甸的。
霍翎回到皇宫次日,就在刚刚重建完毕的兴泰殿里,召见几位重臣。
兴泰殿处处都透着崭新的痕迹,只有一些名贵的古董摆件,才流露出岁月沧桑之感。
几位重臣按照朝中位序依次落座,静静等待着太后和天子的到来。
气氛压抑凝滞。
直到一声“太后到,陛下到——”打破沉默,众人起身恭迎。
“众卿平身。”
霍翎发话,众人这才再次坐下。
“这几个月哀家和陛下不在京师,多亏了有文尚书、陈御史和崔尚书留守,才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文盛安道:“娘娘谬赞了。”向霍翎汇报了这段时间京师的种种。
其实比较紧要的事情,文盛安他们早就在第一时间派人去禀报霍翎了,如今这场汇报,就是走个过场。
所以只说了小半刻钟,文盛安就止住了话音。
霍翎赞道:“文尚书一向老成持重,有你留守京师,哀家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给他赏了不少好东西。
霍翎又点了工部尚书周济的名,夸他办事稳妥,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将兴泰殿和周围几座宫殿都重建好了。
同样赐下许多宝物。
“多谢娘娘赏赐。”
随着周济话音落下,原本流动的空气又再次凝滞。
众人眼观鼻鼻观口,都知道过场已经走完,接下来该上重头戏了。
果然——
霍翎开口点名:“陈御史的神情颇有些憔悴。”
陈浩言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与老妻结发几十年,感情很深。
老妻出身周家主支,周族长是她的亲弟弟,周成弘也是她的亲侄子,就算弟弟和侄子确实该死,得知他们的死讯后,老妻还是狠狠哭了一场。
在得知他受到妻族牵连,写了请罪折子自劾后,老妻伤心之余,又添几分愧疚。
不过陈浩言本人的心境倒还算平和。
除了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有些失态外,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官场沉浮起落乃常态,谁叫太后娘娘技高一筹呢。
“君辱臣死,娘娘和陛下在苍州城受了惊吓,乃臣妻侄之过;臣妻弟在苍州城仗着臣的权势嚣张跋扈,横行霸道,致使一村百姓受苦受难,臣同样负有纵容和监察不力之过。”
周成弘可不仅仅是陈浩言的妻侄,还是崔明的妻侄。
这下崔明也坐不住了,起身站到陈浩言身边,与陈浩言一起请罪,听凭太后发落。
霍翎早就想好了对两人的安排。
陈浩言只是受了妻族的牵连,从左都御史迁至右都御史。
与左都御史要坐镇京师不同,右都御史主要负责巡视地方,每年年底才回京述职。
看似陈浩言的官职没有太大变动,但这一手,真正解决掉的是陈浩言“辅政大臣”的名头。
一位写了请罪折子,又常年不在京师的大臣,如何担得起辅政之责?
崔明既受妻族的牵连,又受家族的牵连,从刑部尚书一贬再贬,前往临海又贫瘠的平州任知府。
霍翎问:“这个处罚,你二人可心服?”
陈浩言和崔明都没有反驳,默默接受了霍翎的处置。
唉,妻弟、妻侄、堂弟做出这种事情,他们也实在是没脸为自己辩解什么。
娘娘给的处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已经是看在他们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保留了他们的体面,没有让他们太过难堪。
其余几位朝臣看着这一幕,心中各有思量。
“既如此,你们都退下吧,哀家也乏了。”
像是想到什么,霍翎含着笑意,对还未来得及起身的文盛安道:“对了,文尚书留一下。”
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的工部尚书周济,顿时放缓了离开的步子。
在走出兴泰殿之前,他和身后默契放慢脚步的几人终于听到了太后娘娘的下文——
“文尚书在写给哀家的请安折子里,提到了你家中的那棵柿子树。如今也到了柿子收获的时节,你下回进宫时,记得给哀家和陛下带些来尝尝。”
啧——
周济心满意足,负着双手迈过门槛。
***
马车里,文盛安紧闭双眼,如平日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陈浩言和崔明被贬出京一事,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这会儿并不懊恼。
只是,等回到文府,听文夫人说,宋叙带着苍州特产过来给他请安时,文盛安平静淡泊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波动。
他神情透着冷意,声音夹着压抑的怒火:“他在哪儿?”
文夫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平日里宋叙过来,文盛安都是一副高兴的模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师。”
宋叙听到动静,走出厅堂,站在门口给文盛安请安。
文盛安拂袖转身,大步向着书房走去:“你随我来。”
“阿叙,这……你老师他……”文夫人看看丈夫的背影,又看看宋叙。
宋叙笑着安抚:“师母放心,是我行事不妥惹恼老师了。礼物我都放在桌子上了。”
稍作解释,宋叙才迈步追上文盛安。
门房开合,彻底将室内室外隔绝开。
宋叙是文盛安平生最得意的学生。
这是他第一次向这个学生发火:“苍州城之事,你为何不提前知会我。”
宋叙垂眸:“苍州城之事,娘娘也并未提前知会我。等我察觉到娘娘的布局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好。”文盛安笑了一下,怒火却并未散去,“那微服私访一事呢?太后突然起意带着陛下微服私访,我不信你心中没有半分起疑。为何不写信告知于我。”
“老师。”宋叙不得不起身,“我并非老师安插在娘娘身边的细作。况且,朝臣窥探摄政太后与天子的行踪,乃大忌,还望老师慎言。”
文盛安瞪大眼睛,没想到会在学生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恭敬有礼,言语间却毫无退让妥协之意的学生,文盛安心中莫名生出一丝警惕来。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师生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亲如父子的交谈了。
在有关太后的事情上,他们师生间,又产生过多少分歧与异议。
这个学生,他还能完全信任吗?
念及此,文盛安心中的怒火骤然熄灭了。
他会对自己的学生发怒,却不会在礼部郎中宋叙面前失态。
文盛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恢复了平时的从容疏淡:“是为师有些失态了。罢了,你不想说,为师也不能不顾你的心意。行了,别杵在那儿了,坐下来与我说说你在苍州的经历吧。”
宋叙配合地转移了话题,与文盛安说起自己此行的见闻。
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太后和陛下,一直聊到天色渐暗,文盛安还留宋叙吃了顿饭,这才放宋叙离开。
宋叙回到府里,沐浴去乏,正坐在院中思索今日之事,就看到门房领着丁景焕过来了。
宋叙和丁景焕是对门,自从宋叙搬过来后,丁景焕就常来串门,宋叙早就习惯了他的突然造访。
丁景焕不仅人来了,手里还拎着从樊楼打包来的吃食和美酒。
宋叙问:“你不是说赶路太累了,要在家中好好休息几日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丁景焕让人去拿筷子和杯子,随口回道:“知道你今日肯定在你老师那里碰了壁,来找你谈心啊。”
宋叙笑了一下:“你猜到了?”
丁景焕道:“以你老师的性情,不难猜。来来来,先陪我喝两杯再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能痛快饮酒了。”
宋叙陪着丁景焕喝完了一坛酒,醉意开始上涌,他以手撑额,任由夜风拂过面颊,吹开心中愁绪。
丁景焕突然道:“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总要选一边站队的。”
宋叙抬眼看去。
月光洒落,照亮丁景焕满是认真与深沉的神情。
“你有你的理想与抱负。不要站在一条注定沉没的船上。”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天狩七年】
宫中近来还有一件喜事。
霍翎离京之时,乐平长公主因为怀有身孕,并未随驾前往苍州。
几月过去,乐平长公主顺利诞下一女,如今正在长公主府里坐月子。
贵太妃这几个月一直住在长公主府里照顾女儿,听说霍翎回京了,连忙进宫给霍翎请安,向霍翎道喜。
霍翎笑道:“回京路上就收到消息了。你来得正好,我已经命人收拾出了礼物,你回长公主府时,一并给乐平和孩子带回去。”
贵太妃道:“那我就替乐平和孩子
谢谢娘娘了。等乐平出了月子,我让她抱着孩子进宫给娘娘看看。”
霍翎道:“不急,让乐平先好好坐月子。”
又问贵太妃有没有给孩子取名。
贵太妃自然是说没有。
霍翎道:“那你们别急着取。眼下就快要到年底了,到时我带着这个孩子去皇陵祭祖,让先帝也见一见她。这可是先帝的第一个外孙,他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了,肯定高兴。”
贵太妃笑得合不拢嘴,外孙女能得太后娘娘看重,那当然是好事。
送走贵太妃,霍翎开始处理其它堆积的琐事。离京几月,还是有不少事情需要她过目的。
季衔山也恢复了繁重的课业,埋头苦学经世治国之道。
等霍翎忙完那些琐事,她才召阳安长公主进宫。
阳安长公主和乐平长公主感情深厚,两人的长公主府又离得很近,这些天总跑去乐平长公主府逗弄孩子。
霍翎的人去找她时,她正在乐平长公主府跟奶娘学习该如何抱孩子。
“母后,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阳安长公主给霍翎请安。
霍翎不急着说正事:“你刚从乐平长公主府过来,孩子怎么样了?”
说到外甥女,阳安长公主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好着呢,生得与大姐姐有几分相似。不过大姐姐说她闹腾,半夜吵得人睡不着。”
霍翎笑道:“这性子不像你大姐姐。”
阳安长公主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大姐夫是将门出身,这性子怕是随了大姐夫。”
想到乐平长公主要她带的话,阳安长公主又道:“大姐姐原本也想跟我一起进宫的,不过她怕母后找我有要紧事,就托我告诉母后,明日上午她再带孩子进宫给母后请安。”
霍翎道:“那明日上午我给安儿放半日假,他也一直念着你大姐姐的孩子。”
说一回孩子,霍翎才回归正题:“慈幼局的事情,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这件事情在苍州传得很广,阳安长公主当然听说过。
母后忽然找她进宫说起此事,难道是为了……
阳安心中冒起一个猜测,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母后,我听闻您有意在京师和苍州两地各设一所慈幼局,难不成您想将京师慈幼局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霍翎问:“怎么样,有信心办好此事吗?”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阳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其实前几年霍翎也经常安排事情给她做,但大都是让她跑个腿露个面。
真正重要的事情很少让她经手。
更从未有过这种,让她从无到有负责一件事情的经历。
阳安当场应承下来:“母后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办的。”
霍翎道:“我相信你的能力。两地的慈幼局会试行一段时间,只要没出什么岔子,就会慢慢推广至其它州县。所以你要是表现好了,我会将后续的事情一并交到你手里,甚至是收容老人的安老局,收治病患的安济局,也都可以交由你来负责。”
霍翎描述的远景实在太过美好,阳安刚刚冷静下来的心,又再次沸腾。
但这么多年过去,阳安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镇定与理智:“母后,怎样的表现,在您眼中才算好呢?”
霍翎唇角含笑,很满意阳安的这个反应:“我从当上皇后那一年起,每年冬天都会在京中设棚施粥,也组织过几次捐款捐物,那些命妇女眷都在积极响应。国库的钱,早在年初时就各有安排,不能一味依靠国库拨钱来创立慈幼局。”
各府女眷的能力不容忽视。
以前看不到她们的能力,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场合让她们冒头。
慈幼局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慈幼局的摊子想要越铺越大,就需要有更多的人手。正好能借创立慈幼局一事,看看各府女眷里有没有那种敢于表现、积极任事之人。
阳安眸光一闪,道:“母后说得是。若是完全依靠国库拨款,慈幼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推广出去。我回去以后,会设一个宴会,宴请各府女眷,看看她们是否有意一起加入到慈幼局做善事。”
霍翎抿了口茶水:“论起办宴会,宗室里,还得是宁信大长公主最有经验。”
听到霍翎提起“宗室”和“宁信大长公主”,阳安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是了,她年纪轻,辈分浅,由她来办宴会,哪里有以宁信大长公主的名义来办更好呢。
“这件事情想办得好,还得由母后牵头,再请姑母出面办一场宴会,我这个小辈就负责在旁边敲敲锣,跑跑腿。”
霍翎看她已经心中有数,就没有再继续提点。
只要大方向没有出问题,一些小的细节,让阳安自己发挥就是了。
……
宁信大长公主每年办的宴会,没有十场也有八场。
侄女找上自己帮忙,为的还是做善事,她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有宁信大长公主帮忙搭台,阳安长公主这一出戏唱得极好,各府女眷都很给面子地来参加宴会。
宴会过半,宫里还来了人。
无墨送来了霍翎赏赐的美酒,以及一万两银子。
这笔钱是从霍翎私库里拿出来的,全都捐给慈幼局。
太后娘娘如此大手笔,各府女眷当然也要有所表示,一时间,捐钱的,捐物的,出力的,响应者不绝。
阳安长公主还拍着胸口保证,等到京师慈幼局建成了,她会在慈幼局门口立一块碑,将所有捐过钱、出过力的女眷名字都刻在碑文上面,让受过她们恩惠的孩子们,都能感念她们的恩德。
这可把各府女眷高兴坏了,没想到自己还有立碑著文的机会,听着就光彩。
朝臣们收到风声,除了在心底嘀咕几句,也不可能站出来反对自家女眷跟着太后、大长公主和长公主一起做善事。
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忧愁。
在阳安长公主为了慈幼局之事奔走各方时,陈浩言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趁着洛河还没冻结前乘船南下,去江南各地巡视。
洛河岸边,亲朋好友前来送别。
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事情,陈浩言早就说过、交代过了,所以这会儿他也没有多言。
只是当他走到文盛安面前,与文盛安彼此敬酒时,终究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句“珍重”。
文盛安失笑:“这话,应该是由我对你说才对。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突然外放离京,得多保重才行。”
陈浩言叹了口气:“是啊,你和我,还有陆杭,都是一把老骨头了。”
太后娘娘正如日中天,他在太后娘娘跟前折了戟,就服了老,文盛安却未必。
喝
完杯中酒水,陈浩言准备登船。
突然,几道骏马疾驰声由远及近,来人高呼:
“陈御史,请留步。”
崔弘益翻身下马,行至近前,将手里的匣子递给陈浩言:“陈大人,这是太后娘娘为您准备的临行礼物。”
陈浩言早就收到了宫中的赏赐,他没想到太后娘娘还会另外为他准备一份临行礼物,微微一愣,才伸手接过。
崔弘益脸上堆满了笑:“陈大人还记得奴才吗?”
陈浩言被问得有些懵:“崔内侍说笑了。你是太后娘娘的内侍总管,这朝中有谁不认得你。”
“陈大人误会了。”崔弘益连忙摆手,“奴才是甘城人,当年甘城发了洪灾,县令伙同县中大户侵吞赈灾粮,是陈大人巡查南边时路过甘城,惩治了那伙人,将救济粮发下去,奴才才得以活命。所以娘娘要派人来给陈大人送行,奴才就自请来了。”
陈浩言当然记得此事。
因为有过这段渊源,他出入宫廷时,崔弘益一向待他客气礼敬。
只是崔弘益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此事,就不得不让陈浩言有些多心了。
他看向崔弘益,崔弘益却不再多言,只笑着拱手告辞。
一直到陈浩言登上船,看着逐渐模糊在清晨雾气里的“洛城”牌匾,福如心至。
——太后娘娘让崔弘益来送他,还让崔弘益重提多年前的旧事,是不是在告诉他,让他重走一次年轻时走过的路,巡查地方,惩治贪官污吏?
这些年里,他坐镇京师,拥有了年轻时无法企及的权势与地位,却好像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嫉恶如仇……
“外头风大,你也不怕着了凉。”陈夫人带着外衣来寻丈夫,“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船舱里休息吧。
陈浩言拍了拍陈夫人的手背,突然轻叹一声:“你说,我这些年跟着文尚书一起反对太后,是对还是错?”
陈夫人微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陈浩言摇头,扶着肩上的外衣,遥望已经彻底远去的洛水岸边:“我原本还有些舍不得,现在却觉得,能早点脱身,离开京师这风云是非之地,也好。”
陈浩言看向陈夫人:“就是要你跟我一起受苦了。”
其实一开始,陈浩言是想让陈夫人留在京师的,但陈夫人说什么都要跟着他一起离京。
丈夫是受了自家的牵连才被贬的,陈夫人哪里能安心一个人留在京师享福呢。
“东西送到了?”
兴泰殿里,霍翎正在处理政务,余光扫见崔弘益轻手轻脚走进来,随口问道。
崔弘益应了一声是,又低声道:“给陈御史送行的人很多,文尚书也去了。”
“不奇怪,他们关系一向不错。”
霍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继续低头批复折子。
崔弘益看霍翎没什么要问的,静静侍立一旁,不再多言。
在陈浩言离京后的次日,崔明也动身了。
霍翎没有厚此薄彼,同样派崔弘益送了一份临行礼物,只是没有了叙交情的一番攀谈。
新任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也很快就位,开始勤勤恳恳熟悉衙门事务。
年前,霍翎带着季衔山祭祀天地祖先,又带着乐平长公主的孩子去了皇陵祭祀先帝,还给孩子取了名字。
忙忙碌碌间,时间就从天狩六年来到了天狩七年。
在天狩七年的第一场大朝会上,太后着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共同修订《刑统》,尤其是其中关于财产继承法令的部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事急从权,违令者杀……
霍翎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重修《刑统》,时机把握得极好。
一则,素来与太后持相反意见的文盛安,刚刚失去了两位强有力的盟友,即使有心做些什么,在太后的威势下,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二则,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需要做出一些政绩。
重修《刑统》所能带来的好处,就和修前朝史书一样,任何参与其中的人都能获得名与利。
三则,朝中许多有识之士也发现了,时移世易,大燕的民风民情早已与前朝大相径庭,《刑统》中的很多条文适用于前朝,却不再适用于今朝。
尤其是在民事纠纷上,《刑统》中不适宜的地方就更多了。
一味依照《刑统》来断案,就失了人情,令民众哗然,但不依照《刑统》来断案,长此以往,大燕的律法条文岂不是要沦为一纸空谈?
种种因素混杂在一起,就使得整件事情得以顺利推进下去。
除了四大衙门,霍翎还单独下令,让崔明和宋叙也加入到修订刑法一事里。
清河崔氏传承数百年,根基深厚,该敲打的已经敲打过了,也是时候做出一些安抚,收拢人心。
调用宋叙,则是因为宋叙的身世。
“太好了,有你跟我一起忙碌,我总算能松口气了。”
丁景焕得知此事后,高兴地拎着酒上门。
宋叙问:“怎么?事情推进得不顺利吗?”
丁景焕道:“别提了,几大衙门一起办事,单是前期分工,就有得扯皮。反正我人微言轻,也懒得和他们争领头的位置,这段时间都在整理各地呈上来的案例。”
宋叙不由一笑:“让我猜猜你整理的都是些什么案例?应该都是和家产纠纷有关的案例吧。”
丁景焕眉梢上挑:“果然瞒不住你。”
刑法的修订涉及方方面面,丁景焕看似不争不抢,无意与其它衙门争权,实际上早早将“修订财产继承法令”的任务领走了。
这才是太后娘娘最关心的内容。
也是宋叙最想参与进去的内容。
两人正说着话,门房就过来禀报,说是文府有请。
自宋叙从苍州回到京师以后,虽说逢年过节还是时常走动,但师生间的关系无疑疏远了许多。
如今老师突然派人请他过府,宋叙不觉欢喜,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沉闷。
丁景焕在旁边凉凉道:“文尚书应该和我一样,都是想找你聊聊太后的这道命令。”
宋叙瞥他一眼:“莫说风凉话。”
丁景焕耸耸肩:“反正你别因为文尚书几句话,就推辞了娘娘的安排啊。我这边需要你的帮忙。”
宋叙轻应了声好:“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愿。娘娘愿意成全我,我又怎么会辜负娘娘的一番好意呢。”
宋叙和文盛安的这场书房谈话,完全是不欢而散。
甚至可以说,这是宋叙第一次忤逆文盛安的安排。
离开文府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宋叙用指骨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压下眼角眉梢的倦怠。
“宋大人。”
马车拐入梨酒巷子,宋叙刚下马车,就看到娘娘身边的内侍总管崔弘益站在府门口,笑着朝他打招呼。
“崔内侍,你怎么来了,是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崔弘益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了过去。
“下午御膳房做了海棠花酥。陛下来给娘娘请安时,说到宋大人最喜御膳房做的海棠花酥,娘娘就命奴才给您送一份过来。”
***
修订律法乃国朝大事,光是前期的商议与讨论,还有归纳整理各地的案例,就要花上至少大半年。
即使一切顺利,也得两三年才能看到成果。
霍翎将事情安排下去后,就没有再过多关注。
三月时,霍翎收到了一封从苍州寄来的书信,寄信人是祝婉。
在信件里,祝婉详尽而细致地汇报了慈幼局一事。
短短半年时间,从选址到建立再到收容孤儿,如今苍州慈幼局已经容纳了九十二名孩童,还另外聘请了两个奶娘,两个厨娘,一个门房和一个专门洒扫的丫鬟。
祝婉是商户出身,既懂得打理账目,又识文断字,暂时兼领了账房和夫子的职务。
她在信里说,如今慈幼局规模不大,框架才刚刚搭建起来,等过一段时间收容的孩子越发多了,她这边也兼领不过来了,会再考虑聘请一个夫子。
霍翎看完以后,微微颔首。
其实真要说起来,祝婉的进展不算快。
阳安长公主在接手了京师慈幼局的任务后,很快筹集了充足的资金,又很快选好了地址。
赶在过年前,京师慈幼局就已经将人手搭建起来,还收容了不少孤儿。
但阳安长公主只能算特例。
祝婉没有阳安长公主那样强大的背景,也没有阳安长公主那样充足的资金,花的时间虽然长了一些,却照样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在许多细节上,出身民间的祝婉也把握得更好。
做出来的成果,也更具有推广意义。
这样的稳扎稳打,才是让霍翎最满意的地方。
“看来可以考虑多建两座慈幼局了。”
霍翎沉吟片刻,提笔写下“燕西”与“燕北”。
兵家必争之地,民生也更多艰。
***
五月,青州知府送来急报,称青州数月没有下过一场雨,良田恐有绝收之苦。
与此同时,江南数县暴雨成灾,下游堤坝岌岌可危。正在巡视江南的陈浩言特意递了密折进京,请朝廷尽快做好救灾准备。
就连京师也不太平。
眼看着
就到了秋收的时节,一场冰雹突然席卷而来,不仅砸坏良田,还损毁了许多人家的房屋。
最倒霉的还属白虎营乐统领。
冰雹来临时人刚好在郊外,连个能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被冰雹砸中了头,当天晚上人就不太好了,第二天家眷就往宫里报了丧。
霍翎收到报丧,也觉得乐统领走得实在冤枉,加上乐统领是在外头巡视时出的事,她给乐家赐下许多奠仪,又另外赐了三千两,让乐家用来治丧。
乐统领有三个儿子,头两个儿子都已经在父亲的庇护下出了仕,只有最小的一个儿子还在念书。
霍翎又给他最小的儿子赐了一个校尉出身,以全乐统领多年劳苦功高和兢兢业业。
安抚好乐家,摆在霍翎面前最重要的,还是救灾。
青州知府能提前发现旱灾苗头,写折子向京师示警,就知道这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
江南那边有陈浩言盯着,只要朝廷的赈灾粮和药物能够跟上,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京师乃皇城,有霍翎亲自坐镇,更是不会有什么大碍。
一切都在顺利推进,眼看着灾害慢慢得以平息,流离失所的百姓也得以重新安定,青州隔壁的衡阳却爆出了千里绝收的消息。
真正让霍翎惊怒的是,这个消息不是由衡阳官员上报,而是由青州知府上报的!
衡阳遭遇的旱情比青州还要严重一些,但面对几月无雨的异常,衡阳上上下下选择了瞒报。
衡阳市面上的粮价一路水涨船高,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老百姓为了谋求一条生路,不得不拖家带口逃往青州,这才让消息得以传开。
当天下午,霍翎召陆杭和宋叙进宫。
陆杭老成持重,现在的衡阳,正需要他这样的钦差前去坐镇,才能安抚人心。
宋叙出身衡阳宋氏,虽然与家族感情淡薄几近决裂,但他熟悉当地盘根错节的利益牵扯,能很快地担任副手一职。
无锋这个暗卫统领也会一路护送随行。
临行前,霍翎还给了无锋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把不算名贵的匕首。
无锋却是一眼认出了它的特殊之处。
——这是太后娘娘少时随身携带,曾用来处决过端王的那把匕首。
“娘娘……”
“事急从权。胆敢欺瞒、拖延,耽误陆尚书和宋大人赈灾之人,不论品阶,哀家允你先斩后奏之权。”
人力对抗不了天灾,如果衡阳知府能像青州知府那样,早早禀告朝廷,向朝廷求助,霍翎自然也不会怪罪。
但因为他的愚蠢,让天灾演变成了人祸,那就以死来向衡阳百姓谢罪吧。
“臣,领命。”
陆杭一行人抵达衡阳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遵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将衡阳知府、通判、通知,衡阳官职最高的三人都拖出去,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斩了。
行刑前,衡阳大大小小官员都被喊来观刑。
高台之上,血溅五步。
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噤若寒蝉。
斩完官员,那些趁着旱情囤积粮食、肆意哄抬粮价的商户和世家也都被一一清算。
从他们家中抄出来的粮食,都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百姓。
一直到朝廷的赈灾粮和一车车草药运入衡阳,衡阳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陆杭给霍翎写了一封折子,详细阐述了衡阳的情况。
有朝廷扶持,衡阳今年的日子虽难过,但也过得下去。只有等到来年春耕,地里重新收成,衡阳才算是从这一场旱灾里彻底走出来。
霍翎下令免除了衡阳、青州等地未来三年的赋税,让当地老百姓好好休养生息。
当年先帝在时,霍翎曾经提议要在燕西兴办州学,从民间和国子监选拔了一批出身寒门的子弟,让他们前往燕西历练。
一晃就是七八年的岁月,许多人都已经磨砺出来了,再让他们留在州学就是耽误了他们的前程。
他们都算得上是霍翎的嫡系班底,眼下衡阳知府、通判等职位都空缺了下来,霍翎有意将其中表现比较出色的人派去衡阳,让他们在地方上多历练几年,积攒一些政绩,再慢慢提拔回京。
这样稳扎稳打的晋升,才能历练出一位能臣。
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陆杭、宋叙和无锋也都相继从衡阳返回京师,京师也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霍泽进宫给霍翎报喜,说是妻子关氏怀孕了。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寿宁宫外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炭盆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意,瓶中初开的梅花也逸散出淡淡的清香,不至于让门窗紧闭的宫殿显得沉闷。
霍泽手里捧着一杯清茶,都顾不上喝,满脸喜气:“大夫摸了脉,说是有一个多月了。”
霍泽二十二岁成亲,这个年纪不算晚,却也不算早。
小夫妻成亲三年才有这么一个孩子,也难怪霍泽会如此高兴。
霍翎也很为小夫妻开心:“前两日阿娆进宫给我请安,我都没看出来。”
霍泽道:“我和她也没发现。今早她身边伺候的嬷嬷张罗着要给她请个大夫,她还说不用,自己没有什么不舒坦的。”
霍翎疑惑:“原来是今早才查出来的。怎么这会儿就进宫给我报喜了?”
霍泽道:“嬷嬷说最好等到了三个月再往外说,但我哪里坐得住啊。反正也就跟自家人说一声,阿姐你得先替我保密啊。”
霍翎笑道:“我是肯定不会往外传的,就怕你自己憋不住。”
又问霍泽有没有写信告知霍世鸣和方氏。
霍泽道:“写了,肯定写了。”
他今天忙得不行。
大夫查出喜脉后,霍泽和关氏很是腻歪了一阵,才在嬷嬷的提醒下,匆匆去了趟安远侯府,给岳父岳母报喜,顺便拜托岳母过府住一段时间照看妻子。
从安远侯府出来,霍泽回去给远在燕西的霍世鸣和方氏写信。
眼看着天色还不算晚,霍泽又急匆匆进宫给霍翎报喜。
霍翎颔首:“那就好,父亲和母亲知道后肯定也很高兴。”
霍泽道:“原以为爹今年会回京述职,娘也能跟着他一起进京过年。我都三年没见他们了。”
边境将领三年一述职,霍世鸣今年原本是要回京面圣的,但今年雪下得格外早,边境榷场又出了些问题,朝廷担心边境会生出什么乱子,就让他这位主将明年再回京。
霍翎道:“父亲不方便回京,母亲是方便的。说不定收到你的信后,母亲就坐不住,要来京师与你过年了。”
提起方氏时,霍
翎的口吻没什么变化,就和霍泽记忆中一般无二。
霍泽悄悄抬眼打量了下霍翎的神情,却只能看到他家阿姐端坐高台,神情平静,无波无澜。
唉。
霍泽忍不住叹气。
他娘出身小门小户,眼界有些浅,人却没什么坏心思。以往和阿姐相处时,略发生过几次口角,但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也不可能一点儿磕绊都没有。
含糊着含糊着,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后来阿姐嫁入皇室,成为皇后,家里多有仰仗阿姐的地方,就更不会惹阿姐不快。逢年过节都备上满是心意的礼物,每个月写上一两封家书联络感情。
可偏偏方表哥出事了……
他娘就此留下了一些心结。
霍泽不是没有劝过,但怎么说呢,有些事情不是旁人劝了就有用的,关键还是得自己想得开。
这几年他娘不愿意进京,未尝没有避着阿姐的意思。
好在听说方舅舅和方舅母已经从族里过继了一个男孩养在膝下,如今也算是后继有人,想必他娘也该看开了。
霍泽不愿意在大喜的日子想这些糟心事,转而问道:“阿姐,安儿呢?我这回进宫,可给他带来了不少好东西。”
霍泽在麒麟卫当差,可以随意出入御前,前些年霍翎忙着熟悉政务,忙着与朝臣斗智斗勇,霍泽就常来宫里陪季衔山玩乐。
也就是这两年季衔山开始启蒙,霍泽才来得少了一些。
霍翎道:“他还在天章阁念书,这会儿应该快下课了。”
霍泽咂舌:“他还这么小,课业就这么繁重了。”
霍翎道:“也不独你心疼孩子,但他是天子,他的课业,不仅仅是我在盯着,文尚书、陆尚书和一众朝臣也都在盯着呢。”
霍泽一想也是:“我记得幼时我的课业不理想,爹就常拿阿姐来批判我,说我远不如阿姐聪慧。安儿随了阿姐,课业肯定难不倒他。”
霍翎微微一笑。
当年那个粗心大意、一惊一乍的少年,已经懂得捡好听话来讨好她了。
“你在这里坐会儿,安儿下了课后,会来寿宁宫给我请安,陪我一道用膳。”
“那成。”霍泽道,“正好在阿姐这里混一顿饭。”
霍翎看向无墨:“听到没有,记得让御膳房的人做两道国舅爷喜欢吃的菜。”
无墨笑道:“哪儿用娘娘特意吩咐,早就知会过御膳房了。”
不多时,外头传来行礼的声音。
殿门被人推开,小小少年迈着步子走入殿中。
相较去年这个时候,季衔山又拔高了一截,脸上的肉嘟嘟褪去了大半,显露出几分独属于少年的清隽消瘦。
那张遗传了父母优点的脸庞,开始渐渐显露出风采,一举一动都带着超出年轻的沉稳和宁静。
“母后,我来给你请安。”
季衔山注意到一旁坐着的霍泽,开心道:“舅舅,你今日怎么进宫了。”
这一笑,才露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嫩。
霍泽如此这般一说,季衔山道:“舅妈有了孩子,你居然还能记得给我带礼物。”
“那是,我们甥舅两什么关系啊,别说这种外道话。”
季衔山又是一笑,问霍翎打算给霍泽夫妻赐下什么滋补品,他也要跟着一起赏赐。
大半个月后,霍泽再次进宫,给霍翎和季衔山送来了霍世鸣和方氏准备的年礼。
霍泽道:“娘亲在信里说,大雪难行,她就不进京过年了,等明年阿娆快生了,她再进京住几个月。”
霍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霍泽看霍翎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也不多待,行一礼后退下了。
从年初到年尾,天狩七年实在算不上太平。过年这段时间,因为忙着祭祀天地宗庙,在外头待的时间略长了些,季衔山风寒入体,小病了一场。
等季衔山病好以后,霍翎也不愿留在皇宫过年,带着季衔山一起去了西郊别院,打算等天气回暖了再搬回来。
许是否极泰来,听多了坏消息以后,好消息也接踵而来。
历时整整一年,由京兆府负责修订的财产继承法令,终于出了草案。
丁景焕亲自将草案送来西郊别院,请太后和天子过目。
季衔山道:“丁老师,你终于不藏着掖着了?”
过去一年里,季衔山偶尔会向丁景焕打听情况,但丁景焕就是不肯跟他透露太多,说是要等到时候给他一个大惊喜。
丁景焕捂脸做叹息状:“是啊,丑媳妇是时候见公婆了,只希望这份草案能勉强入娘娘和陛下的法眼。”
这份财产继承法令,霍翎是全权交给丁景焕和宋叙来办的,中途并未有过任何授意和要求,只在最开始时找来两人,与他们明确了一个思想——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家庭中的每一份子都有资格获得家产。
至于具体是如何分配的,霍翎就没有去管了。
论起对刑法的了解,她远不如丁景焕和京兆府的一众官员。他们合力制定出来的律法条文,未必会完全合乎她的心意,却一定比她所想的要更符合实际。
而丁景焕也没有让她太失望——
在草案里,明确规定了在室女、出嫁女、归宗女(遭遇夫家休妻)、不改嫁寡妇和改嫁寡妇的继承情况。
父母可以通过立遗嘱的方式分配遗产,如果子女没有对他们进行赡养,那就没有资格继承财产。
“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
针对那些父母双亡的家庭,在父母双亡后,在室女可以获得与儿子相同的财产份额;
如若是没有儿子的“户绝”家庭,女儿可以继承全部遗产;
若是从族中过继儿子传承香火,过继子和女儿平分家产。
……
霍翎花了点时间,一条条看下来,大体是很满意的。
只有一个问题——
“祝婉的情况符合哪条律法?”
丁景焕道:“祝婉的情况得从她娘那里入手。祝氏商铺是祝老爷子留给祝娘子的,祝婉又是祝娘子唯一的孩子,理应获得祝娘子大半的遗产。”
霍翎问:“为什么是大半?”
丁景焕道:“祝娘子去世有十二个年头了。这十来年里,商铺都是由邹天翊和祝氏宗族共同打理的,而且邹天翊是祝娘子的丈夫,虽然是入赘的,但这里面还有得掰扯,不能简单粗暴地将所有东西都划分给祝婉。”
霍翎微微一笑:“这就很好。”
稍作沉吟,霍翎的目光落在“户绝”二字上。
想到那些无子家庭或者是独子亡故的家庭,霍翎道:“我记得前朝有一项制度,是允许家中没有男丁的家庭立女户,让女子继承户
主的身份,可以在徭役方面给予她们免役和减税的方便。”
丁景焕愣了愣,才道:“确实是有这种情况。不过一般来说,立女户的,都是无夫无子的寡妇。这也算是朝廷对她们的优待。”
霍翎问:“那祝婉这种情况,你觉得能立女户吗?
“还有祝娘子,她留在家中招婿,虽不是寡妇,却也比入赘的丈夫更名正言顺,是一家之主。这种情况,又该怎么论呢?”
丁景焕一时间被问住了。
无论是祝娘子还是祝婉,情况都比较特殊,不好完全按照律法条文生搬硬套,还得细细斟酌。
丁景焕苦笑:“我是做足了准备才来面见娘娘的,没想到还是被娘娘问倒了。”
霍翎也没有苛责。
过去一年里,丁景焕除了负责修订律法外,日常的公务也从未耽搁过,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丁景焕道:“我想请娘娘给个恩典,到时若是重审祝婉告父案,就继续由我来主审。我一定会将这个案子办得漂漂亮亮。”
霍翎:“你不嫌麻烦就好。”
丁景焕:“图个有始有终。”
霍翎和丁景焕仔细讨论许久,提出不少修改意见。
丁景焕回到衙门以后,带着手底下人又熬了大半个月,才算是将新一版草案拟写出来。
新一版草案,丁景焕给霍翎送了一份,又往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各送了一份,请他们过目并提出修改意见。
反正不大修上个五六次,是绝对不可能颁布出去的。
季衔山来给霍翎请安时,说丁景焕整个人都憔悴了。
“眼里都是红血丝,眼底下一片青黑,好在精神头还足,不然我都想给他几日假期,让他留在家中好好休息了。”
霍翎被季衔山这话逗笑了。
“他一向如此。平日瞧着不太正经,一旦遇到正事,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值得信赖与倚重。”
季衔山苦着脸:“反正对着我,就没个正经样。”
霍翎笑道:“他这是把你当孩子来逗了。”
季衔山不高兴:“宋老师就不会这么做。”
霍翎哄他:“所以你才和你宋老师最合得来啊。”
季衔山一下就被哄高兴了,吃着霍翎特意让人给他做的甜汤,开口道:“母后,今年是你三十岁千秋节,丁老师问你是否有意大办。”
霍翎道:“去年各地遭了灾,国库的银子大都拨下去赈灾了,还是别大办了。”
季衔山放下碗,认真道:“整寿难得,还是得好好办一办。”
霍翎道:“我听你这话,是有主意了?”
季衔山道:“母后就交给我来办吧,保证不会劳民伤财,又能热热闹闹的。”
霍翎眼眸笑弯:“那我就等着瞧了。反正要是用到太多钱,你别想来找我报账,也不得去户部要账。你从你自己的小金库拿。”
季衔山一口应下。
就在季衔山热热闹闹为霍翎准备千秋节,各地官员为太后娘娘置办的贺礼也都陆续送抵京师时,一件令整个朝廷震动的大事发生了。
这件事情也让霍翎彻底没了过寿的心情。
天狩八年五月,距离太后千秋节不过半个月的日子里——
吏部右侍郎上书,弹劾承恩公霍世鸣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燕羽军。霍家军。……
大燕朝最重要的三个日子,分别是春节,天子的千秋节和太后的千秋节。
单论身份之尊贵,霍太后是先帝的中宫皇后,今上的嫡亲生母。
若论权势之高低,这位可不是待在慈宁宫里养尊处优的吉祥物,而是和天子一样,有史官跟随左右记录言行,执掌天下最广袤疆域的摄政太后。
这样一位人物过寿,过的还是三十岁的整寿,大家只恨不能更面面俱到,根本不敢有丝毫怠慢。
礼部提前两个月就开始筹备此事。
霍太后不愿意铺张浪费是一回事,要是底下人会错意,不将她的千秋节放在心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日,大朝会上,礼部郎中宋叙立在大殿中央,代表礼部向太后和陛下介绍起千秋节的一应安排。
霍翎道:“礼部尽心了。”
显然是很满意礼部的周全。
宋叙对着上首恭敬一礼,转身退回队列。
吏部右侍郎与宋叙擦肩而过,站到了宋叙方才的位置上,然后——
仿佛于无声处落下一道惊雷,吏部右侍郎的这道弹劾折子,可谓石破天惊。
要知道,这可是在大朝会上。
这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距离太后千秋节不过半个月的节骨眼上,弹劾承恩公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一时之间,满朝俱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这种微妙的死寂,就像是冬去春来之际,河面上依旧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坚冰,但坚冰底下,早已是暗潮涌动。
许多人隐晦地望向文盛安。
吏部可是文尚书的地盘。
虽然不是文尚书亲自站出来弹劾承恩公,但吏部右侍郎出面,和文尚书亲自出面也没什么区别了。
还未走回队列的宋叙也愕然止步。
何至于此啊。
就算老师当真拿捏住了承恩公的错处,也不应该选在这个时候弹劾承恩公。
难道就连半个月都等不了吗?
在这个时候弹劾承恩公,确实是狠狠下了太后娘娘的颜面,却也必然会狠狠得罪了太后娘娘。
不少人也和宋叙想到了一处去,悄悄抬起眼眸,想要看看太后娘娘对此事的反应。
就连季衔山都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御座之后,垂落的幔帐纹丝不动,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
即使是离霍翎最近的季衔山,也都瞧不见霍翎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到一道平静得毫无一丝波澜起伏的声音,从御座之后传出。
“许侍郎当众弹劾承恩公以权谋私、拥兵自重,想必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罪证。”
吏部右侍郎应是。
“将折子呈上来。”
吏部右侍郎默默将折子递给内侍,似乎也不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折子里的内容。
要是这么做了,那就真的是要和太后娘娘撕破脸面了。
霍翎翻开折子,一目十行,神情始终没有变过,仿佛吏部右侍郎写的不是弹劾折子,而是一道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请安折子。
余光扫见季衔山好奇又担忧的神情,霍翎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重新坐正——满朝文武都在下面看着呢。
随后,霍翎的目光,隔着幔帐,落到了文盛安身上。
文盛安一身紫色官服,腰间缀着金鱼袋,手执象笏,眼眸微垂,老神在在,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一众人的打量和窥视。
霍翎唇角微微绽起,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自从陈浩言和崔明相继离京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霍翎忙着关注《刑统》的修订,忙着处理各地的灾情,忙着批阅各地的折子。
偶尔得了空闲,也多是花在教导季衔山上。
再余下的一些零散时间,就是自己练练字、下下棋或去马场跑几圈,免得技艺生疏。
因为文盛安表现得很安分,即使偶尔与她意见相见,也多是以他的退让而告终,时间一长,霍翎对他的关注和提防不免就少了一些。
哪成想,文盛安不动则已,一动就给她来了这么大的惊喜呢。
“折子上的内容,吏部是如何探知的?”
吏部右侍郎道:“回娘娘话,是吏部去年年底考核官员功绩、评定官员品级时,无意间发现了此事。
“因为事涉承恩公,不敢鲁莽行事,派人细细查证数月,方有了这道折子。”
霍翎合上折子。
“这道折子,哀家自有定夺。退朝吧。”
满朝文武如潮水般退出金銮殿,黑压压一片,除了脚步声和衣物摩挲声,再无一丝窃窃交谈。
一直到离开了御前侍卫的视线范围,才有人按捺不住,小声攀谈起来。
宋叙环顾四周。
“你在找谁呢?”
一只手掌按在宋叙的肩膀上,丁景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叙道:“不是找你。”
丁景焕道:“我知道。没关系,我这人就喜欢不请自来。”
丁景焕走到宋叙身边,朝着左前方扬了扬下巴:“你老师被人团团围住了,你这么找,肯定找不到人。”
宋叙顺着丁景焕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是被围得密不透风,要不是丁景焕提醒,他都险些没找到人。
宋叙唇角微抿,想要过去找文盛安的心却是淡了。
“我们走吧?”
丁景焕一边往前走,一边拽宋叙。
他没用力,却拽动了宋叙。
***
桌案边摆放着一盆芍药,开得正艳丽,从窗边洒落的细碎阳光映衬着粉白花瓣,翩跹轻盈。
霍翎用木勺舀起一些清水,慢慢浇在花盆根部。
无墨来到霍翎身边,轻声道:“娘娘,无锋到了。”
“让他进来。其他人都下去。”
无锋走入殿内,视线从那盆芍药滑向了一旁的桌案。
桌面干干净净,既没有摆放茶杯,也没有摆放任何花瓶瓷器,只摊放着孤零零一本奏折。
方才那场大朝会,他也是在列的。
“娘娘。”
霍翎指了指一旁的折子,心思仍在盆栽上:“你先看一看。”
这道折子的内容说复杂也不复杂。
吏部右侍郎弹劾了承恩公霍世鸣两项罪名,这道折子,就是在写霍世鸣如何以权谋私,如何拥兵自重。
以权谋私,在官场里委实不是什么新鲜事。
霍世鸣身为行唐关主将,燕西几个榷场都由他手底下的人把持着,随便过一过手,就能赚取不少利润。
边境武将三年一述职,去年年底,霍世鸣原本是要回京述职的,因为榷场贸易出了一些问题,朝廷担心燕西出现变故,才命他不得擅离。
吏部右侍郎在折子里说,榷场贸易会出问题,是因为霍世鸣狮子大开口,引得羌戎商人和西域商人不满。
西域商人就不说了,毕竟西域和大燕之间还隔着一个羌戎。
羌戎商人背后站着的,却是羌戎几个大部落。
霍世鸣的这个做法,可是惹来了许多羌戎贵族的不满,不利于大燕对羌戎的安抚和拉拢。
……
在“以权谋私”这项罪名上,吏部右侍郎长篇大论。
到了“拥兵自重”这项罪名上,吏部右侍郎反倒吝惜起了
笔墨,只写了寥寥一行字。
可这行字,却让无锋瞳孔猛地一缩。
[听闻私底下,行唐关百姓都将燕羽军,称作霍家军。]
说白了,以承恩公如今的身份地位,在榷场上动一些手脚,捞一些油水,实在不算是什么重罪。
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行唐关主将。
但是,揽财可以,身为边境主将,拥兵自重实乃大忌!
……
“可看完了?”
霍翎的声音拉回了无锋的思绪。
他恭敬道:“都看完了。”
“那你可知哀家找你来,所为何事。”
无锋露出羞愧之色:“请娘娘明示。”
“也罢。”
霍翎转了转折子的方向,视线落在“霍家军”三个字上。
原本平静的神情,泛起了刻骨的寒意。
“燕羽军是什么军队,还需要哀家向你强调吗。我们安插在燕西的人手,为何没有提前发现这件事情?这个消息,哀家竟然是从文盛安那里得到的。”
时人讲究乡情、乡党,她在燕西出生、长大,一向视燕西为自己的大后方。
为了巩固自己的大后方,也为了来日吞并羌戎的大计,她在燕西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每当朝廷有什么政策要推行,燕西这个荒凉偏僻之地,也都能得到倾斜。
这是为何?
这还不是她有意照拂。
可是,经营了这么多年,她居然没有在事先收到一点儿风声,以至于被文盛安打了个措手不及!
简直荒谬!
实在可笑!
那些在燕西兴办州学的官员,因为不住在行唐关,主管的不是军务而是文教,没有察觉到异样也就罢了。
暗卫没有收到过任何风声吗?
行唐关副将刘集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吗?
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培养出来的,莫非都是些玩忽职守的酒囊饭袋?
对上霍翎那双饱含审视的眼眸,无锋猛地一个激灵跪倒在地。
暗卫这个机构,最初是由太|祖皇帝设立。
设立的目的,一是隐在暗处保护皇室成员;
二是培养谍探,潜入大穆刺探情报,为他日收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
随着大穆和大燕不断僵持,短时间内收复燕云十六州无望,暗卫的职责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
由对外转为对内,由刺探大穆情报,转为监察大燕各州的情况。
霍翎当上太后以后,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掌控,进一步扩大了暗卫的规模,给了无锋这个暗卫首领更多的权力。
“娘娘,暗卫在燕西安插的人手不多,而且大都散在其它城镇……”
“为什么?”
无锋被问得语塞。
他总不能跟娘娘说,燕西就是个荒凉之地,以前朝廷不重视,没有在燕西安插太多人手,等他接管了暗卫以后,想着行唐关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也没有刻意往行唐关安插什么人手。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推诿责任,却又是实情。
“是属下无能。请娘娘责罚。”
霍翎深深凝望无锋,突然拂袖起身:“哀家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只是,暗卫的职责就是监察各州县的情报。职责所在,任何州县都不能成为例外,即使是燕西,即使是行唐关……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这话似有深意,无锋头垂得更低。
“属下明白了。”
“念在你是初犯,这回只罚你半年俸禄。”
“多谢娘娘宽宏。”
霍翎来到无锋面前,微微俯身,亲自扶起无锋:“暗卫在燕西的力量薄弱,但哀家选定的行唐关副将,总不能既是个瞎子,又是个聋子吧。”
既不是瞎子,又不是聋子,更没有两只手断了写不来折子,却一直在装聋作哑,那是不是说明——
行唐关副将刘集已经倒向了承恩公?
无锋立刻明白了霍翎的意思:“请娘娘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属下愿亲自往燕西一行,调查折子上的事情,也调查刘集此人。”
霍翎拍了拍无锋的肩膀,像是为他拂去落尘:“是该好好查一查了,总不能一直灯下黑。”
无锋垂眸应是,心下却给刘集判了死刑。
娘娘派你去行唐关担任副将一职,不求你能建功立业,只是想让你好好占住这个位置,哪怕当个吉祥物也好,别让承恩公在燕西一家独大。
结果你不仅欺瞒娘娘,还有可能倒向了承恩公。
承恩公是娘娘的亲生父亲,娘娘不好直接动他,还不能杀鸡儆猴吗。
“娘娘。”
就在这时,无墨再次从外头走了进来,低声道:“国舅爷求见。”
霍翎不用想都知道霍泽是为了何事而来。
“让他进来吧。”
霍泽一进殿就急声道:“阿姐,爹绝对不可能干出以权谋私、拥兵自重的事情,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霍翎从无墨手里接过刚泡好的茶盏,用茶盖轻轻拨弄茶面,仿若未闻。
无锋提醒:“国舅爷,既是谈论公事,您该称一声娘娘。”
霍泽一愣。
以往在私底下相见时,阿姐可从未纠正过他的称呼。
他心头微沉,补了一礼,才再次开口:“娘娘,那吏部右侍郎是文尚书的亲信,他定是受了文尚书的驱使,想要栽赃陷害承恩公。如此居心不良之人,还望娘娘明察。”
霍翎重重放下茶盏。
清淡的茶香裹挟着一股潮湿的热意扑面
而来,霍泽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垂着头,听到上首的霍太后说: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无锋,你亲自去一趟行唐关,以渎职的罪名拿下刘集,顺便让承恩公早些动身启程,回京述职,并就被弹劾一事进行自辩。”
***
燕西。
行唐关。
长风裹挟着漫天黄沙,从北方吹至行唐关,被高大厚实的城墙阻隔了一部分,却还是有无数黄沙进入城中。
有行人用头巾死死捂着口鼻,头垂得极低,只露出一双眼睛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骤然,一阵马蹄声响起。
几道骏马自行人身侧掠过,带起一阵破空声。
等行人顺着声音来处望去时,骏马的身影已再次被黄沙模糊。
“将军,您回来了。”
霍世鸣才刚翻身下马,门房就殷勤地迎了过来。
霍世鸣随口应了一声,将马缰丢给身后的亲卫,快步朝着后宅走去。
方氏正在和嬷嬷一起清点东西。
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是给儿子和儿媳妇的,一部分是给未来孙儿准备的,更多的,则是献给太后娘娘的寿礼。
太后的千秋节在六月初,儿媳妇关氏的预产期在六月底,中间隔的时间不算长。
方氏既然要进京去陪产,就不好不提前一些进京庆贺太后的千秋节。
才清点完一半的物品,霍世鸣就到了。
方氏面露诧异:“老爷怎么突然回来了?”
军营驻扎在城外,平时霍世鸣都是宿在军营,休沐日才会回府里住。
霍世鸣道:“你后日就要进京了,我总得提前回来看看。”
方氏似是笑了一下:“回来看看是假,有所叮嘱是真。”
霍世鸣让嬷嬷和婢女都退出去,双手微微用力,压在方氏的肩膀上。
他没有直接说正事,仿若闲谈般,聊到了方家不久前收养的那个孩子。
方建白是在景元二十六年战死沙场的,如今已经是天狩八年,时间可以冲淡悲痛,让人接受现实。
方氏的兄嫂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再耽误下去,去年年底,他们从族里过继了一个父母双亡的男孩。
“康儿这孩子是个读书苗子,前些日子大舅哥还给我写信,托我给康儿请个好些的夫子,给他启蒙。”
方氏表情松快了一些:“我知道,嫂子在信里说,你给康儿请的那个夫子很好,教导康儿是极用心的。”
霍世鸣道:“是啊,也不求那孩子学富五车,只要能稍微读出个名堂,前程必是不用愁的。阿泽就只有康儿一个表兄弟,我也希望他们兄弟俩日后能够相互扶持,撑起偌大家业。”
当了这么多年的承恩公夫人,即使是对朝政再不敏感,方氏也能听出霍世鸣的言外之意。
他是在许诺娘家的前程。
“我明白。”方氏咽下嘴角的苦涩,平静道,“我都明白。你已经与我说过许多次了。三年前阿泽大婚,我去京城操持他的婚事,不也太太平平过去了吗。”
不明白又能如何呢?
那位可是太后娘娘。
难道还能怨太后娘娘不成。
霍世鸣语气更和缓了:“我也就是平白多叮嘱一句。来,你跟我说说,这些东西都是给谁准备的。”
方氏指着一个玉匣,刚要开口,霍世鸣就先一步道:“这是我托商队搜寻了很久,才从西域搜寻来的奇珍,打算送给娘娘做生辰礼的,我怎会认不出来。”
方氏白他一眼:“你给娘娘和陛下置办了多少好东西,怎么没见你给我们的孙儿准备什么礼物?”
霍世鸣道:“这哪儿能一样,难道我还能缺了孙儿的那份东西?”
方氏道:“也不知道儿媳妇这一胎是男是女。”
霍世鸣道:“霍家人丁不旺,他们成亲三四年才有了一个孩子,我就希望能是个孙子。有了孙子以后,第二胎不管生男生女都让人高兴。”
方氏也是这么想的。先生个男孩,总让人更安心。
两人说一回闲话,霍世鸣回屋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尘土,方氏继续和嬷嬷清点礼物。
风沙在行唐关肆虐了几日才消停,整座城池仿佛是被沙洗过一样,就连路边的树木,也都由浓绿变为土黄。
方氏要启程赶去京师,霍世鸣也要出城返回军营。
两人有一段路是重合的,霍世鸣将方氏送到城门口,刚要再与她说几句话,就见城门之外,官道尽头,黄沙滚滚——
一行十几人骑着骏马,穿着防风沙的斗篷,由远及至近前。
似是看到了城门口的霍世鸣和方氏,为首一人猛地勒停马缰,摘下兜帽,出示腰间令牌。
“朱雀卫副统领无锋,奉太后之命前来行唐关捉拿犯人。这里有一道太后写给承恩公的密令,请承恩公领命。”
有过于机灵的亲卫翻身下马,走到无锋面前。
无锋看向霍世鸣:“请承恩公领命。”
霍世鸣道:“是我的亲卫失礼了。”上前去接密令。
无锋没说什么,将密令递给霍世鸣手里。
密令放在竹筒里,不过纸条大小,上面的内容自然也很简洁。
霍世鸣扫了一眼,神情微变:“无锋统领,这密令……”
无锋微微一笑:“承恩公照做就是。娘娘的心意,岂是我们能揣度的。”
“是、是。”霍世鸣迟疑着点头,“我这就回军营,派人拿下刘集,然后亲自将刘集押送进京。”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太后对文尚书的忍耐,……
霍世鸣和无锋的谈话,虽然没有避着人,但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方氏坐在马车里,只能看清两人的肢体动作,无法听见两人具体在谈论些什么。
无锋注意到了方氏的视线,策马前行几步,抱拳一礼:“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无锋是在霍家长大的,方氏看他也算亲近,笑道:“去京师。”
无锋建议:“承恩公也要进京面圣,夫人不如多留几日,与承恩公一道出发。”
方氏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霍世鸣,不好多问,只是面上带出几分犹豫:“要是在行唐关多耽搁几日,怕是要赶不上娘娘的千秋节了……”
霍世鸣眉心微蹙,随口道:“让管家带着寿礼先行一步,你留下跟我一起走。”
方氏扯着帕子笑了笑:“那就照老爷说的办。”
定了定心神,霍世鸣问无锋:“我这就要去军营了,你是否要随我一道同去?”
“我就不去了。”无锋点了点自己身后的两名禁卫,“承恩公应该不介意让我的下属跟着你一块儿行动吧。”
霍世鸣面皮一抽,知道无锋是要派人盯着,却也不好拒绝。
拿下刘集的过程,顺利到无需赘述。
霍世鸣回到军营后,点齐一队人马,在刘集的住处拿下了他。
一直到刘集被带到霍世鸣面前,刘集都是一脸懵的状态,一个劲追问霍世鸣为何要抓他,他犯了什么罪。
这个问题,不止刘集想问,霍世鸣也想问啊!
刘集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太后娘娘要派人来捉拿他?
可不管霍世鸣如何旁敲侧击,刘集都高声喊着冤枉。
霍世鸣指着无锋派来的那名禁卫,怒不可遏:“你说你冤枉,那太后娘娘为何要派朱雀卫来捉你,还命我尽快将你押送回京审问。刘集,你还不老实交代。”
两位禁卫对视一眼。
刘集眸光一闪,下一刻,他又继续高呼冤枉。
霍世鸣冷笑:“果然是冥顽不灵。来人,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
刘集被带了下去。
两名禁卫也跟着刘集一起走了,说是要贴身守着刘集。
霍世鸣穿着贴身轻甲,跨坐在椅子上,右手边靠着一柄重剑,眼睛微闭,气势慑人。
直到外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他睁开眼睛,里面流淌过一缕精光。
军师孔易匆匆走进军帐,气息微喘:“将军,我听说你突然派人拿下了刘集。发生了什么事。”
霍世鸣没说话,只是将那道密令递给孔易。
孔易问:“这道密令是谁送来的?”
霍世鸣道:“朱雀卫副统领无锋。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暗卫首领。”
暗卫名字中有个“暗”字,却不是完全隐于黑暗。无锋的身份对很多人来说都不是秘密。
孔易神情微变。
霍世鸣问:“你怎么看?”
孔易断然:“京师定是出了什么事。国舅爷没有传回消息吗?”
消息是在稍晚一些的时候,才传到霍世鸣手里的。
那场大朝会结束后,霍翎第一时间召见了无锋。无锋为了将功折罪,稍微收拾了两套衣服,就骑马出京了。一路上也是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怠慢。
霍泽的反应再快,也要晚无锋一步。
霍世鸣看完霍泽的书信,惊疑之余,依旧有些糊涂:“吏部右侍郎当朝弹劾我以权谋私、拥兵自重,娘娘派了无锋来,却是命我拿下刘集。这……”
事情是怎么从他身上,绕到刘集身上的?
孔易思索片刻,轻声道:“怕是在杀鸡儆猴。”
霍世鸣心头一凛。
这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在孔易捅破那层窗户纸后,霍世鸣也想明白了。
世人皆知他与太后的关系。
他就算被弹劾了,太后也不可能因为一道弹劾折子就发落他,甚至有可能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为他做一些遮掩。
但太后的怒火总要有人承担。
行唐关主将是自己人,燕羽军主将也是自己人。
行唐关副将自然就成了那被杀的鸡。
这鸡不只是杀给霍世鸣看的,也是杀给吏部右侍郎,以及吏部右侍郎身后的文盛安看的。
孔易关心的不是刘集,他在意的,是那道弹劾折子。
“将军,信中可有提及折子的内容?”
霍世鸣摇头:“不曾,娘娘收下折子后,留中不发。”
孔易有些苦恼:“若是提前知道吏部右侍郎在弹劾什么,也能早早想个应对之策。现在这样只知罪名,却不知具体弹劾了什么罪行,实在有些麻烦。”
说到这儿,孔易又问:“将军有在私底下接触过朱雀卫副统领吗?”
霍世鸣自然是设宴款待过无锋的:“他口风极严,并未吐露内情。要是问得多了,就催促我尽快动身进京,莫让娘娘久等。”
顿了顿,霍世鸣的语气更慎重了些:“他这两日神出鬼没,我试探过他,问他是否要和我一起回京。听他的意思,是要在行唐关多留一段时间。”
孔易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他应该是要留在行唐关,调查折子之事。”
霍世鸣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又不可能阻拦无锋:“算了,多想无益,我已决定明日动身。”
孔易道:“我随将军一道进京。”
霍世鸣露出一点笑容:“好。有你跟着出谋划策,我也能安心一些。”
***
自那日大朝会结束后,朝中的氛围,一直有些诡异。
礼部还在按照拟定的章程筹备太后的千秋节,只是那份过寿的喜意,终究因此冲淡了许多。
明面上,没有人再提起那道弹劾折子,仿佛所有人都齐齐失忆了般。
但私底下,吏部右侍郎家中访客,比以往多了许多。
连文盛安那里,也有人壮着胆子过去打听。
唯独霍翎这里,没有哪里不开眼的敢到她面前触她霉头。
就连季衔山这个亲儿子都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生怕惹她不高兴。
丁景焕收到传召,进宫来见霍翎时,霍翎正在马场里练箭。
她精于骑射,面对固定靶子,更是箭无虚发,很快就射完了满满一箭筒的箭矢。
丁景焕上前给她行礼:“娘娘看起来心情不错。”
霍翎笑着虚点他一下:“都过去小半个月了,要是还能被影响心情,那我就该练一练养气功夫了。”
丁景焕道:“可我听说这些天里,朝中大臣面见娘娘时,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霍翎解下手上的扳指,连同弓箭一起递给无墨,又用打湿的帕子拭了拭手掌:“看他们面对我时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还是很有意思的。”
丁景焕闻言也是一乐。
霍翎坐到场边,随手端起一杯放凉的梨汁:“宋叙最近在做什么?”
丁景焕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为娘娘的千秋节忙前忙后。”
霍翎睨了他一眼,丁景焕这才老老实实答道:“文尚书这一步棋走得进退失据,宋叙已经和他彻底离心。”
古往今来,弹劾外戚,都是压制太后的一种有力手段。
就如苍州城周家、崔家铸下大错,会牵连陈浩言和崔明,致使陈、崔二人被贬出京一样。
霍家惹出乱子,她这个做太后的,就算不会折损实力,也必然有损颜面。
霍翎道:“他这一步棋,倒也不能算错,只是出招急了些,没选好时候。”
她用苍州城周家、崔家来对付陈浩言和崔明,文盛安就用霍家来对付她。也算是以牙还牙了。
丁景焕猜测:“莫非是身体出了问题?他的年纪,不算小了。”
霍翎也琢磨过这种可能,不过嘛:“哀家已经派太医去过文府了。”
丁景焕心下十分佩服娘娘的反应。看来文盛安的身体还算健朗,至少多撑个几年不是问题。
“文尚书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打压霍家?”
“应该还有挑拨离间之意。”
丁景焕仔细想想,也明白了其中关窍。
几年时间,娘娘大势已成,文盛安想要压制娘娘的势头,必然要削弱娘娘的势力。
外戚素来是太后势力的延伸,承恩公更是执掌着燕西十万兵马,是太后一党的关键人物。
最妙的是,文盛安还刚好抓住了承恩公的把柄。
这可以说是挑拨离间,也可以说是刚正不阿,直言不讳。
事实如此,文盛安又没有栽赃陷害。
“娘娘明察擅断,文尚书怎么敢肯定,他的离间计能奏效?”
这会儿,丁景焕也好奇起那道弹劾折子的内容来了。
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这短短八个字,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好奇得挠心挠肺啊。
霍翎轻笑:“所谓的拥兵自重,没你想的那般严重。”
霍翎简单说了说折子内容。
“这确实容易犯忌讳,但是……”丁景焕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坦白来说,只要不是军中将士把燕羽军称作霍家军,百姓私底下的言行,其实不能直接问罪到承恩公头上。
霍翎笑了笑,为他续了后面的话音:“但是又觉得这个罪名有点儿戏,对吧。”
丁景焕苦笑:“果然瞒不过娘娘。”
霍翎道:“你应该知道燕羽军是怎么来的吧。”
丁景焕:“有所耳闻。”
霍翎:“这支军队,是大燕唯二的骑兵。但这不是它最特殊的地方。它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是先帝留来保护我和陛下的军队。燕羽军的羽字,更是源自于我的名字。”
有着这样的渊源在,燕羽军就只能叫燕羽军,不能是别的乱七八糟的霍家军。
所以这个听起来有些儿戏的罪名,用来问罪,自然是有不足的。用来挑拨离间,效果却会出乎意料的好。
当然,这样的渊源,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熟知。
至少丁景焕就从来没听说过,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但先帝与文盛安君臣相得,私下交谈时,也许曾经给文盛安透露过一二口风。
“那娘娘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不急。”霍翎道,“驿站那边来信,说承恩公明日就能抵京,你去迎一迎,顺便接手刘集。”
丁景焕问:“需要审一审刘集吗?”
霍翎道:“未必能审出什么。”
丁景焕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刘集此人,确实鸡肋。
就算刘集和承恩公私底下真的有什么利益牵扯,从行唐关到京师的一路上,该达成的共识,肯定也都达成了。
丁景焕道:“那就先以渎职的罪名关着吧。”
“这样就很好。对了,后日就是千秋节,你见到承恩公后,让他别急着进宫请安。有什么事情,都留到千秋节后再说。”
霍翎从无墨手里接过一本奏折:“还有这个,记得一并交给承恩公。他身为当事人,也该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弹劾了。”
***
夏风沉闷,洛水悠悠,矗立在平原之上的洛城,满是皇城气象。
自从三年前,那条贯通南北的运河被彻底疏通后,往来的船只愈发多了起来。
行人,游商,车队,穿梭如织,往来有序。
本就热闹的京师更添几分富贵繁华。
从燕西而来的车队风尘仆仆,并不惹眼。
霍世鸣刚入京师,丁景焕就带人迎了上去。
“下官丁景焕,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与承恩公交接犯人。”
霍世鸣对丁景焕还有些印象,笑道:“我正发愁该如何处置刘集,既然丁大人来了,这人就交给你了。”
两人完成交接,霍世鸣提出告辞,却再次被丁景焕拦下。
丁景焕道:“宫中正在为明日的千秋节设宴准备,承恩公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府休息,待到宴会结束,再进宫拜见娘娘和陛下。”
霍世鸣微微一愣,笑声爽朗:“只怕显得怠慢了。”
丁景焕道:“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有这本折子,也是娘娘命下官转交给承恩公的。”
霍世鸣接过折子,碍于丁景焕在场,没有急着打开。
“告辞。”
丁景焕抱拳一礼,带着囚车离开。
霍世鸣迫不及待翻开折子,呼吸先是一窒,猛地急促起来。
“爹!娘!”
熟悉的声音自人群处传来,是收到消息过来接人的霍泽。
“爹,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霍世鸣将手里的折子藏进怀里,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回去再说。”
外头人多眼杂,霍泽不好再问。
回到霍府后,儿媳妇关氏前来见礼。
关氏和霍泽成亲数载,也就在刚成亲那段时日拜见过霍世鸣。
面对大着肚子的儿媳妇,霍世鸣就是有再多愁绪,都只能先压着。
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霍世鸣让方氏带着关氏下去休息,他将霍泽和军师孔易都叫去了书房。
大门闭合,霍泽先开了口。
“爹,我托了岳父那边的关系,还找上了安鸿羽将军,但都没打听到那道折子的具体内容。吏部的口风太紧了,一点儿消息都没透出来。”
这
几年时间里,霍泽也不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至少该经营的人脉,他都一直在经营。
只可惜他的人脉多是在武将勋贵这边,想要走通吏部的关系,还是力有不逮。
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霍泽还悄悄找上季衔山,想跟季衔山打听一下。
甥舅关系一向极好,要是别的事情,能说的季衔山都会说。
但这件事情吧……反正霍泽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挨了季衔山一通埋怨。
埋怨完之后,季衔山也给霍泽透了个底。
连季衔山都不知道折子内容,霍泽只得歇了继续打听的心。
“不用打听了。”
霍世鸣从怀里掏出折子:“我已经拿到折子拓本了。”
霍泽错愕:“这拓本是……”
霍世鸣道:“是娘娘命丁景焕转交给我的。”
孔易看完拓本,表现得还算冷静。这个情况,其实比他预想的要好上许多。
“将军,除了这道折子,太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霍世鸣将他和丁景焕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孔易捻了捻自己刚蓄的胡须,微笑道:“娘娘命将军拿下刘集,又提前给将军透了口信,想来是没有问罪将军的意思。”
霍世鸣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霍泽看他们这副紧张得不行的反应,还有些茫然。
反正是私底下谈话,霍泽也就直接问了。
“爹,你们怎么这么紧张?利用榷场谋利什么的,哪一任行唐关主将没干过这件事情,就算真坐实了这项罪名,顶多就是丢掉掌管榷场的权力。
“还有这个拥兵自重,我听到这个罪名的时候险些吓死了,结果折子里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一些老百姓糊涂,看我们家出了位太后娘娘,爹你又是行唐关主将,就弄不清里面的区别,将燕羽军称作霍家军,这算什么拥兵自重?又不是爹你命人改口的。”
霍世鸣看着自家的傻儿子,语气复杂:“……要是你阿姐和你的想法一样,我就不需要这么担心了。”
孔易解释道:“手握重兵,领军在外,靠的就是上位者的信任。这件事情,说大不大,却犯了上位者的忌讳,容易引起上位者的猜忌。”
霍泽还要再说些什么,霍世鸣已经不耐烦地摆摆手:“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应对?”
孔易问:“将军觉得,太后娘娘最恨的人是谁?”
霍世鸣顺着孔易的话细细思量。
孔易道:“将军与太后,终究是父女。太后需要将军为她领兵征战,只要将军好好服个软,太后再气恼也是一时的,难道太后真的会对自己的家族下手吗?将军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转移太后的怒火。”
霍世鸣眸光微闪:“你的意思是,吏部右侍郎?”
孔易摇头:“吏部右侍郎的份量还不够。”
吏部右侍郎的份量都不够。
那再往上,可就是……
在霍世鸣的灼灼注视下,孔易轻声道:“太后娘娘的心腹大患,并非将军,而是文尚书。我想,经此一事,太后娘娘对文尚书的忍耐,应该也到极限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联名百官,驱逐文盛安……
早在大半个月前,民间就因为千秋节一事热闹起来了。
这是大燕朝难得的盛事。
大量商队从天南海北涌入京师,带来了当地的特产和奇物。
瓦舍里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戏班子。
一些比较大的戏班子,租个台子,登台唱戏。
那些个比较小的戏班子,交些铜板,寻个空地,也能直接开演。
大相国寺外的集市,就没有冷清的时候。即使是在夜里,也会因为京师没有宵禁而喧嚣不断。
越是临近正日,京师就越热闹。
霍翎没有亲自出宫去目睹这份热闹,但她喜欢听人描述这份热闹。
国朝是否繁荣昌盛,百姓是否安居乐业,不看朝堂诸公如何,只看民间气象如何。
百姓有闲心出门去凑热闹,有余钱去集市添置物件,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这样就是很好了。
千秋节当日,霍翎按照以往的作息苏醒。
换好司衣局新准备的礼服,霍翎正要命人传膳,就见季衔山兴冲冲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食盒。
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霍翎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季衔山抓了抓头发:“每年我过生辰时,母后都会下厨给我煮一碗长寿面。我想给你准备惊喜,就去御膳房学了几回。”
霍翎莞尔:“确实是个大惊喜。”
季衔山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解释道:“我原本是想从第一步和面开始做起的。但那太难了,我试了两次都做得一塌糊涂,小福子他们又在旁边一直劝我,我就放弃了。”
面是御厨揉的,灶台也是宫人照看的,他就亲手往里面放了面条和调料,然后把它煮熟盛出锅。
“这样已经很好了。”霍翎朝他眨眨眼,“我以前给你煮长寿面时,面都是你无墨姑姑揉的。我也只是亲手下了一份面把它煮熟。”
季衔山哑然失笑:“原来母后以前都是这么哄我的。”
霍翎用筷子搅了搅面条,还有些遗憾:“现在长大了,就不像以后那样好哄了。”
用过早膳,宫中太妃在贵太妃和淑太妃的带领下,过来给霍翎请安。
宫女内侍也要过来给霍翎请安,不过他们见不到霍翎的面,只能在寿宁宫外头给霍翎行礼。
再晚些时候,宗室也到了。
为首之人正是宁信大长公主。
看着宁信大长公主神采奕奕的模样,霍翎笑道:“有段时间没见你进宫了。前些天听说你病了,如今身体可大安?”
宁信大长公主道:“多亏了皇嫂派去的太医,几副药吃下去,人就舒坦了。”
许时渡一点儿也没给她娘遮掩:“我娘听说教坊司的人花了三个月时间,编排了一个全新的节目,人立马就精神了。”
想到宁信大长公主以往的行事作风,众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许时渡的女儿陆琢也给霍翎准备了礼物,是一幅自己画的画。
寥寥数笔,勾勒出了蝶戏海棠花的野趣。
“娘亲说,娘娘最喜欢海棠花。我对着家中的海棠花作画时,恰好有一只蝴蝶飞到了画上,我就把它画了下来,送给娘娘。”
霍翎指尖拂过画纸,温声道:“这画得可真生动。”
陆琢被夸得羞涩:“原本是想给娘娘准备别的寿礼,但表舅说我们年纪还小,礼物不在贵重,而在心意。”
陆琢口中的表舅,正是季衔山。
霍翎笑道:“是这个道理,我这里也不缺好东西。”
知道陆琢最近正在学画,霍翎给她赐下了好几幅名家字画,让她闲暇时多欣赏临摹。
“也可以随时进宫。皇家画院里的画作更多。”
听陆琢提到季衔山,阳安长公主左右张望,好奇道:“陛下怎么不在?”
霍翎道:“陪我用过早膳,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陆琢道:“我知道表舅去哪儿了。”
霍翎道:“那你跟我说说。”
“定是去给娘娘准备惊喜了。”
陆琢说得自信又笃定,惹得霍翎又是一笑。
众人陪着霍翎说说笑笑,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霍翎带着众人,移步举办宴会的韶和宫。
韶和宫里,官员及其家眷已经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宴席尚未正式开始,席间偶有走动,相熟的人也在轻声交谈。
“前头怎么多了个席位?”
“哪儿?”
“就在文尚书上头。这是京中哪位贵人,瞧着有些眼生。”
宫宴的坐席极有讲究。
谁在牵头,谁在后头,都是按照身份和官职的高低来安排。
中后排的席位常常会因为官员的晋升和贬谪出现变动,但最前头的几个席位都很固定,极少有增减。
如今突然增了一个桌案,还是增在文
尚书前头,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咦,原来是这位被召回京了。你刚到京师几年,没见过这位也很正常。”
“他是……”
“还能是谁。你不就在吏部当差吗。”
聪明人之间无需明说,被同僚这么一提醒,说话的人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
“几年不见,承恩公风姿依旧。”
文盛安端起面前的酒盏,主动与霍世鸣搭话:“要是早知道承恩公抵京了,我一定提前过府拜叙。”
霍世鸣哈哈一笑,与文盛安碰杯:“劳文尚书记挂了。我这一路紧赶慢赶,昨日中午才匆匆入城,万幸没有错过娘娘的千秋节。”
“原来如此。”文盛安道,“我方才在席间看到承恩公,着实吃了一惊。”
霍世鸣朝文盛安亮了亮干净的杯底:“我还以为文尚书消息灵通,早就知道我离开行唐关进京的消息了。”
霍世鸣笑声爽朗,细听之下,方能分辨出里面的一丝隐晦嘲讽。
这是在讽刺文盛安手伸得太长。
文盛安抿了口酒,放下酒杯:“承恩公说笑了。燕西离京师太远,我是鞭长莫及。”
霍世鸣扫了眼半满的酒杯,心下一哼,眼中冷意更甚。
这些文臣,素来看不起武将。
他既是武将,又是外戚,也难怪文盛安会用他当筏子来对付太后。
但想要拿他当筏子,就要做好与他为敌的准备。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相看两厌,好在没过多久,随着太后和天子相继入席,宫宴也正式开始了。
教坊司今年准备的表演,是取了京师和燕西两地的舞曲长处,编排进了一支舞曲里。
以一首耳熟能详的燕西小调开场,鼓角争锋,琵琶高昂,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既有边塞之地的豪迈雄迈,又不失繁华京师的富贵风骨,称得上是耳目一新。
季衔山道:“这首小调,母后许久没给我哼过了。”
他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每次睡不着时,母后都会给他哼这首小调。
这首小调构成了他对燕西最深的印象。
霍翎难免升起几分怅然:“离开燕西太久,我都有些不会哼了。”
季衔山问:“母后是想燕西了?”
霍翎道:“自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又哪儿能说忘就忘。”
待在燕西的时候,心心念念都是京师。
到了京师,又不时会念起燕西的风光,连那惹人厌烦不已的风沙,都变得可以怀念的景致了。
季衔山从内侍手里取过一小坛酒:“那母后来尝尝这酒。”
酒水不够醇厚,入口有一股淡淡的青草苦涩。这种独特的味道,只要尝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霍翎放下酒杯,不动声色道:“离人归?你从哪儿得来的。”
季衔山心道:舅舅,你可不能怪我没给你保密。
“是今儿上午,舅舅进宫时给我的。他说现在正是喝离人归的好时候。”
霍翎问:“你舅舅托你当说客?”
季衔山老老实实道:“舅舅说,母后在燕西的时候,每年都会喝上几次离人归。正好外祖父进京时带了几坛过来,就想借我的手,让母后尝一尝。”
其实一开始,霍泽求到他面前时,季衔山是不太想帮这个忙的。
霍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向他透露了折子的内容。
原来所谓的“拥兵自重”,是一些老百姓在私底下言语不当,并非外祖父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季衔山松了口气之余,又难免对吏部添了几分不喜,觉得吏部不仅没有眼色,还小题大做。
这些年里,季衔山虽然很少见到霍世鸣,但从霍泽口中,不时能听到霍世鸣的事迹。霍世鸣也常给他写信送礼联络感情。
在弄清事情经过后,季衔山自然乐得做个中间人,缓和一下母后和外祖父的关系。
霍翎笑了一下,没有责备季衔山,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随手给季衔山也倒了一杯。
“你还从未喝过这酒,要不要尝一尝?”
季衔山没设防,喝了一大口,险些被呛住。
他勉强吞咽下去,愕然道:“这酒的味道,怎么这么古怪?”
霍翎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促狭:“多喝点。”
又给季衔山满上。
季衔山被迫又喝了一杯。
许是有了心理准备,这回他没有再失态,但脸色依旧有些发苦。
霍翎换了一个酒杯,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秋露白。
席间的表演早已换了一批人,筝声清越,霍翎视线流转,欣赏起那一支翩若惊鸿的剑舞。
外国使节团也准备了不少节目。
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结束后,席间开始走动,不少人都端着酒上前,想要给太后和天子敬酒。
“文尚书,一起吧?”霍世鸣笑吟吟起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霍世鸣和文盛安一前一后来到了霍翎面前。
霍翎正在和宁信大长公主聊刚才的表演,注意到两人的到来,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霍世鸣道:“也是赶巧了。”
霍世鸣给霍翎和季衔山一一行礼请安,又道出早已准备好的祝寿词,愿太后千秋鼎盛,大燕国泰民安。
文盛安随即上前,跟着道贺。
一直到两人转身退回席位,都平平淡淡,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这让不少等着看热闹的人扼腕叹息。
只有极少数人,才嗅到了隐
藏在平静底下的躁动。
千秋节后第二日,承恩公霍世鸣上折,就被弹劾一事进行自辩,同时弹劾吏部右侍郎危言耸听、栽赃陷害。
当天下午,霍翎在兴泰殿召见霍世鸣:“承恩公这一路辛苦了。哀家看到了承恩公准备的寿礼,确实是极用心的。”
霍世鸣心中打鼓。
以前霍翎还是皇后时,每每接见他,都是在凤仪宫里,口中也多是称呼他为“爹爹”。
后来霍翎成为摄政太后,为了保持威仪,改口叫了他“父亲”,但也是在寿宁宫接见他。
如今不仅称呼他的爵位,还在兴泰殿这座专门用来处理政务、接见朝臣的宫殿接见他。
远近亲疏,只从这样的细节就能体现出来。
霍世鸣道:“能勉强入娘娘的眼就好。”
霍翎道:“西域奇珍,瞧着就很新奇。”
霍世鸣顺着霍翎的话感慨起来:“是啊,西域虽不如中原繁华热闹,但也有不少东西是那里独有的。”
霍世鸣还向霍翎认认真真汇报了刘集的事情,霍翎颔首:“捉拿刘集的时候,可有闹出什么不妥?”
霍世鸣道:“他还算安分,嘴里只说冤枉。”
霍翎语气平淡,显然没太把刘集放在心上:“冤枉不冤枉的,自有京兆府去查。被朝廷拿下的犯人,十个有九个都要喊一声冤枉。如果比谁嗓门大,谁就清白无辜,京兆府的牢房,早该空置了。”
霍世鸣连声称是。
霍翎看着霍世鸣,突然笑了,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
“父亲别紧张。折子上的内容,我自是不信的。但吏部右侍郎上书弹劾了,也不好视而不见,免得朝臣又说我偏袒包庇父亲。
“正好阿娆快要生了,我才让爹爹提前进京一趟。既能早些看到阿泽和阿娆的孩子,又能赶上我的寿辰,岂非美事?”
霍世鸣跟着笑起来,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乐呵呵道:“我坐得直,行得端,并不畏惧小人言。娘娘明察秋毫,更是不会被小人所蒙骗。只是因我之故,累及娘娘,难免心忧。”
说着说着,霍世鸣脸上忍不住泛起气愤之色。
“娘娘的千秋节是何等大事,朝臣不说尽心尽力讨娘娘欢心,总该知情识趣一些,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娘娘不快。许侍郎倒好,偏挑这个时候来弹劾我。难道多等半个月都不行吗?”
他又自陈不是:“也怪我做事不谨慎。”
霍翎问:“父亲这话,从何说起。”
霍世鸣叹息:“此事说来话长。这就要追溯到娘娘刚当上皇后,我还是行唐关副将的时候了。”
彼时,行唐关副将是皇后一派,行唐关主将是端王一党,效忠的主子不同,自然要争个高低的。
正常情况下,燕西榷场都是掌握在行唐关主将手里的。
但那个时候,霍世鸣从周嘉慕手里,抢到了掌管榷场的权力。
羌戎商人、西域商人,甚至还有一部分从大凉过来的商人,都会经过榷场和大燕进行贸易,期间经手的商品多了,利润自然也惊人。
霍世鸣道:“让榷场官员直接朝商品下手,他们是不敢的,但从商人手里收些好处,行个方便,这种情况早就有了,并非自我而始。
“我本就是以副将的身份接管榷场的,虽有娘娘在背后撑腰,终究比不上主将名正言顺,难以让人心服。要是再断了这些人的财路,今后怕是更难管束榷场。所以只要他们不过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
“后来成了主将,也不好再去翻旧账。”
霍世鸣苦笑:“吏部右侍郎拿捏住这一点,弹劾我以权谋私,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确实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要是娘娘因此着恼,如何惩罚我都不为过,只求娘娘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此次回去,必定想方设法肃清榷场风气。
“但拥兵自重这项罪名,我是绝对不认的!”
霍世鸣几乎指天发誓:“将燕羽军称作霍家军这件事情,是百姓私底下的行为。我若知晓,一定会坚决制止。
“吏部右侍郎危言耸听,栽赃我有不臣之心,实在是可恨。”
什么罪名能够认下,什么罪名是绝对不能沾的,霍世鸣一清二楚。
他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之色:“我是娘娘的父亲,大燕的承恩公,吏部右侍郎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又将娘娘置于何地?”
霍翎神情渐渐转为冷漠:“说下去。”
霍世鸣起身,来到殿中,跪倒在地:“吏部右侍郎没有这个胆量离间我与娘娘。幕后指使,一定是文盛安。”
他咬牙道:“当年先帝有意立娘娘为后,文盛安就屡次劝阻。
“娘娘成为太后,文盛安仗着自己是辅政大臣、百官之首,更是不断给娘娘惹麻烦,对朝政指手画脚,日益骄狂,尸位素餐。”
霍翎右手按于桌案,缓缓起身,语气也变得轻飘,不含喜怒,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所以呢?”
“请娘娘为朝廷计,为江山社稷计,允臣联名百官上书,驱逐文盛安。”
……
大门开合间,闷热的夏风趁机侵入大殿,又被冰盆散发出来的凉意驱赶,独独那鼓噪的蝉鸣,还残留在耳畔。
无墨奉霍翎之命,将霍世鸣送出兴泰殿,重新折返回来时,手里还捧着一碗解暑的莲子羹。
霍翎倚在软塌上,神情中略带沉吟。
无墨问:“娘娘在想些什么?”
霍翎别了别耳际散落的发丝,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只是突然发现,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无墨没有细问,只是将莲子羹放到霍翎面前,方便她取用。
霍翎握着羹匙,随口吩咐:“让崔弘益去查一查,父亲重用的幕僚是何人。”
冰凉软糯的莲子很好地抚慰了心情,霍翎不期然又想起了一刻钟前的那场谈话——
“文盛安身为辅政大臣,位列百官之首,还是陛下的老师,朝堂的太师,没有过错,就随意驱逐,岂非令天下人寒心?”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臣要弹劾文尚书,结……
从皇宫出来后,霍世鸣打道回府。
距离霍府还有段距离,霍世鸣就看到府门口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焦躁中透出几分难掩的喜气。
“这是怎么了?”
霍世鸣拦住一人。
“老爷,您回来了。是少夫人,两个时辰前发动了。”
霍世鸣面色大喜,一甩衣摆,大步朝着后院走去。
产婆和奶娘都是早早请好的,这段时间就在府上住着,关氏一发动,产婆就被请了过去,方氏也在一旁支应着。
霍世鸣回到后院,也做不了什么,和儿子霍泽坐在一起等消息。
又等了三个时辰,一直等到月色渐深,关氏产下一子。
霍世鸣看着被包裹在襁褓里,浑身泛红的婴儿,哈哈一笑,满脸欢喜:“好,好,我霍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高兴之余,霍世鸣又莫名生出几分遗憾。
要是这个孩子能早上一天,在千秋节当日降生,和太后娘娘同一天生辰,那就更好了。
不过缘法一事,也不好强求。
最重要的,还是母子平安。
次日一早,霍世鸣派人往宫里报喜。
霍翎早就命人备好了贺礼,一收到喜讯,就让无墨带着贺礼亲自走一趟霍府。
“还有陛下那里,你也过去问问。
“他要是给孩子准备了东西,你就把东西一块儿送过去。要是忘了准备,你就以陛下的名义多送一份。”
季衔山确实准备了一些小玩意。
多是提前吩咐内务府给孩子做的玩具,样式不算多难得,胜在工艺精巧。
“无墨姑姑,你帮我给舅舅带一句话,就说到时我会上门喝表弟的满月酒。”
无墨笑着应下了。
见到霍泽时,无墨按照季衔山的意思带了话,又见了见关氏和孩子,转达完霍翎的关心就离开了,没有打扰关氏坐月子。
回到寿宁宫时,霍翎已经批复完了今日的折子。
无墨跟在霍翎身边,陪着霍翎散步,顺便说起今日霍府的热闹。
“交好的人家都派家中晚辈上门送了礼物,为了不打扰到产妇和孩子,放下礼物就离开了。”
霍翎拨开面前的木槿花,微微压低身子,免得被枝杈勾住发梢:“父亲和母亲心情如何?”
无墨道:“孩子平安降生,自然都是极高兴的。”
“那就好。”
“还有一事要跟娘娘说。”
无墨将季衔山托她转述的话语,又复述了一遍。
“承恩公问我,娘娘会不会一起驾临霍府。我没来得及请示娘娘,就含糊过去了。”
霍翎微微颔首,没有表态说自己去或不去,转而与无墨聊起季衔山的生辰。
霍翎今年要过三十岁的整寿,其实季衔山也要过自己十岁的生辰。
不过孩子的生辰一向不会大办,所以不需要弄得太隆重,也不好太简薄。
***
与此同时,霍府。
帝都很难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更何况是这样的喜事,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交好的人家都送来礼物,以往没什么交情的人家,看到宫里赏赐了不少好东西,也都纷纷送上厚礼。
霍世鸣和霍泽一起接待客人,方氏则在后头整理礼物。
没有下午登门做客的道理,客人都是赶早过来,正午之后,方才清净。
霍世鸣和霍泽一起去看孩子。
霍泽道:“爹,你是孩子的祖父,由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霍世鸣问:“你和你媳妇商量过了吗?”
霍泽道:“商量过了,她也乐意,说是让孩子沾沾你的福气。”
霍世鸣朗声一笑,摸了摸孩子的头:“我们家,要说谁最有福气,还是太后娘娘。我取名字,又哪儿有娘娘取名字更体面?”
要是换做以前,霍泽倒也敢开口求霍翎给个恩典。
自从上回见过霍翎动怒的模样,再面对霍翎时,霍泽心底总有些发怵。
他犹豫道:“阿姐……娘娘会乐意吗?”
霍世鸣被霍泽这么一反问,也有些不自信起来。
他被吏部右侍郎弹劾的风波还未彻底消散。
虽然军师孔易说,娘娘不会因此事问罪于他,但不会问罪,不代表不会迁怒。
“那就过段时间再提吧。反正孩子还小,未满周岁前,也不急着取大名。”
等文盛安被驱逐出京,他替娘娘解决了心腹大患,娘娘高兴了,想必也不会不给娘家这个荣耀和体面。
霍泽笑着应好:“
那我都听爹的。”
他给霍世鸣倒了杯茶水,殷勤地送到霍世鸣手里。
霍世鸣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都是做爹的人了,还总是毛毛躁躁的。”
霍泽不以为意:“就是做爹了,我也是您的儿子。”
瞧见霍世鸣板起了脸,霍泽连忙转移话题:“爹,说正事,我们说正事。您昨日进宫,与娘娘聊得如何了?”
霍世鸣光顾着高兴于孩子的降生,一时间倒是将正事忘到了一边。
听霍泽问起,霍世鸣缓声道:“成了。”
他请娘娘允许他联名百官,驱逐文盛安。
娘娘没有直接点头同意,也没有直接出声反对。
她的意思是:没有过错,不能随意驱逐文盛安。
“我不熟悉京中情况。”霍世鸣道,“这件事情,还需要你岳父搭一把手。”
难道文盛安就真是清清白白一圣人了?
圣人,呵。
圣人可没办法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
文盛安和娘娘斗了多少年,底下的人就跟着斗了多少年,结怨颇深。
只要他这里起一个头,弹劾文盛安,再适当推波助澜一番,想必就能将这股“百官驱逐文盛安”的声势掀起来。
***
千秋节后第七日,又逢每旬一次的大朝会。
清晨,天还未亮,外头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等朝臣陆陆续续坐着马车来到皇宫,雨势依旧。
文武众臣撑着油纸伞,穿行于雨幕之中。
有人注意到,承恩公霍世鸣也在人群中。
他和亲家安远侯有说有笑,走进金銮殿。
朝会正式开始,百官静立,无人出列。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霍世鸣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
来了。
不少人精神一震。
“臣要弹劾吏部尚书文盛安,结党弄权、德不配位。”
众人错愕,震惊。
季衔山也面露异色。
文盛安同样变了脸色,没想到霍世鸣会亲自下场,还绕过吏部右侍郎,矛头直指他。
御座之后,霍翎轻抚扶手,唇角微微上挑。
***
霍世鸣这一手,实在是让太多人意外了。
按照正常情况,朝臣被弹劾以后,要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公务,进行自辩。
所以众人都下意识以为,在这场大朝会上,霍世鸣会对那道弹劾折子进行回应,与吏部右侍郎进行你来我往的争辩。
谁曾想,霍世鸣会选择以攻代守,拖文盛安下水,让本就复杂的局势,变得愈发混乱。
吏部右侍郎碍于千秋节在即,有所收敛,没有在朝堂上公布弹劾折子的内容。
霍世鸣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折子里,详细记录了近日文盛安多次举办宴会,受邀者众。
吏部右侍郎,正是其中一个受邀者。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文盛安多次借着职务之便,在重要职位上安插自己的门生故吏,包庇犯了罪的学生。
尸位素餐,固步自封,私底下对太后多有怨愤之语。
……
一桩桩一件件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罪行,被霍世鸣朗声念出。
文盛安不得不站出来回应。
双方各执一词,这样的争论注定没有结果,坐在高台之上的霍翎没有出声表态,只是强行按下了此事,表示再议。
再议的结果,就是陆续有人下场。
忠于太后的官员早就和文盛安那派的人结了仇怨,虽然太后没有给出任何示意,但在这种局面下,没有示意,就已是答案。
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拿捏了文盛安或文盛安那一派官员的罪名,只是因为没把握一举干掉政敌,这才没有拿出来。
如今这种情况,他们也乐得落井下石,纷纷将手里的东西抛出去。
文盛安那派的官员也予以了反击。
那本弹劾霍世鸣的折子也被抖了个干净。
随着御史言官也加入其中,事情愈演愈烈。
就连素来喜欢当墙头草的陆杭、户部尚书曲百川等人,都没办法继续隔岸观火,就怕一个不小心,这火会烧到他们身上。
御史也果真不愧是御史,他们弹劾文盛安时,翻旧账翻得那叫一个爽利,一直翻到了先帝还未被册封为太子时。
文盛安能成为先帝的心腹,是因为先帝还是皇子时,文盛安曾经顶着巨大压力,上书请封先帝为太子,言辞激烈,触怒了备受圣宠的三皇子,被贬去祁州。
等到先帝登基,文盛安从祁州调回京师,一路青云直上。
先帝既占了嫡子的名分,又是长子,本来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文盛安在那个节骨眼上惹怒三皇子,分明就是趁机邀名。
偏于文盛安的御史也并非吃素的,他们未必能准确把握住燕西的局势变化,但御史最擅长的就是闻风而奏。
在霍世鸣被弹劾以后,太后突然下旨,命霍世鸣捉拿行唐关副将刘集……
一些嗅觉敏锐的御史,立刻将霍世鸣和行唐关副将刘集联系在了一起。
霍世鸣身为行唐关主将,与行唐关副将私交过密。
燕羽军是由霍世鸣一手建立起来的,燕羽军现任统领也是霍世鸣的下属。
这就相当于燕西军权,尽在霍世鸣一人之手。
这不叫拥兵自重,那什么叫拥兵自重!
十几万兵马,他一个靠
裙带关系上位的外戚,有那么好的胃口吞下吗!
但凡霍世鸣的女儿不是太后,御史都要给霍世鸣扣上一顶“卖女求荣”的帽子。
当然,这卖女指的不是太后入宫,没有人敢置喙太后入宫一事。他们指的卖女,是太后和庶人季寒珩(端王)之间的一段过往。
……
朝中风风雨雨,纷纷扰扰,两派之间的争斗持续了将近一个月都没有消停。
丁景焕身为太后的心腹,也难以避免这样的争端,被文盛安那派的御史弹劾了好几本折子。
就连当年他为了探查马场的贪污腐败,伪装成贩马商人,与安平府监牧区监牧使称兄道弟的事情都被人重新翻了出来。
不过身为被弹劾的当事人,丁景焕表现得十分平静。
该自辩就自辩。
该反击就反击。
期间也不耽误正事,顺利将《刑统》中有关财产继承部分的条文修改完了。
霍翎抽空翻看了一遍,满意道:“做得好。”
丁景焕笑着收下夸奖,问霍翎打算什么时候将这份财产法规颁布出去。
霍翎想了想,道:“还是等这股势头过去再颁布吧。”
朝廷已经足够混乱了,没必要再往里面加码。
而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争斗已经凌驾于是非对错之上。原先已经同意改动《刑统》的人,也有可能因为立场不同,反对改动《刑统》。
丁景焕也明白如今的局势,要是一个不慎,他也很有可能深陷其中。
“那我听娘娘的,就不冒这个头了。”
原本他是想赶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之前,将法令颁布出去,抢一抢风头。
但现在嘛……
算了,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等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都忙完了,再一起颁布吧。
丁景焕压下心中遗憾,谨慎道:“娘娘还不打算出手吗?”
霍翎看向他:“我出不出手,有区别吗?”
带头弹劾文盛安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忠于她的一众朝臣陆续下场表态。
她对此事的心意,实在一目了然。
丁景焕道:“那朝廷怕是还要再闹腾一段时间。”
霍翎淡淡道:“不会闹腾很久了。”
丁景焕露出好奇之色。
霍翎道:“霍家要办满月酒,你应该有收到请帖吧?”
丁景焕不明所以:“当然收到了。不仅我收到了,文尚书、吏部右侍郎都收到了。”
霍翎道:“到时你多照看着陛下些。”
丁景焕听出了言外之意,眸中泛起异色。
“陛下竟然要亲临霍府喝满月酒!?”
丁景焕瞬间就想清楚了这件事情会带来的影响。
文盛安能有如今的声势,不是因为他的权势有多强大。
而是因为他是百官之首。
他的行为代表了大多数朝臣的心意。
和太后打擂台、压制太后这件事情,不是文盛安一个人就能办到的,是一群和文盛安想法一样的朝臣联起手来办到的。
但在这场角力里,文盛安已经开始慢慢背离朝臣的利益。陈浩言和崔原这两位政治盟友的被贬,更是让文盛安元气大伤,实力大损。
不管陛下是因为什么缘故亲临霍府,这个行为落到外人眼里,就是陛下也站在了霍府那边。
没有强大的盟友予以支持,又死死得罪了太后……
要是连陛下都站到了霍府那边……
文盛安就彻底没有翻盘机会了。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满月酒。
文盛安的后继无力,已经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他的年纪,是他身上的一大破绽。
即使他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即使他成功度过此次危机,但……下一次呢?
太后娘娘如日煌煌,身为臣子,如何能忤逆得了她的意志?
抱着这样隐秘的念头,绝大多数收到请帖的官员,都选择前往霍府赴宴。
霍家长孙的满月礼,就是在一片诡异又闹腾的氛围中举办。
季衔山早就和霍泽约定过,要出宫去喝小表弟的满月酒,顺便见一见刚出生的小表弟。
临行前,他来寿宁宫给霍翎请安,再次向霍翎确认:“母后,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过去吗?”
霍翎为季衔山理了理衣襟,笑道:“我就不去了。
“不过是孩子的满月酒,你亲临了,我要是再亲临,就显得对霍府恩宠太过。”
“这有什么。”季衔山不以为意,“那是母后的娘家,我的外祖家。我们去霍府做客,就是亲戚间的寻常走动。御史还能拿这个说事不成?
“再说了,外祖父这些年驻守在燕西,防备羌戎和大穆,既有功劳又有苦劳,难得回京一趟,合该恩宠一番,方能体现出皇家对他的看重。”
他说得头头是道,煞有其事,霍翎却没中套。
“我看啊,你就是想出去玩了。”
被戳中心思,季衔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否认:“那我能在外头多逗留一段时间,傍晚前再回宫吗?”
霍翎当然不会阻拦。
季衔山难得出宫一趟,没必要太拘着。
多带一些禁卫看顾着就好。
“我给孩子准备了满月礼,你过去时,帮我一并带过去。”
季衔山点头应好:“我要去好好瞧瞧,小表弟是不是和舅舅说的一样可爱。”
霍翎问:“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季衔山回答得很是促狭:“天上有地上无,王母娘娘座下小仙童。”
霍翎一乐:“自家的孩子,肯定怎么瞧都可爱。你见到你舅舅后,莫要表现得如此促狭,扫了他的兴致。”
因为这回只有季衔山一人出宫,霍翎不免多叮嘱几句。
怕他在外头玩得忘了时间,又给他身边的小福子叮嘱了一遍。
小福子和崔弘益一样,都是李满的干儿子。
李满跟在先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是先帝最信任的内侍。
先帝驾崩后,霍翎将李满派到了季衔山身边,让李满继续在季衔山身边担任内侍总管,总领季衔山身边的一众事务。
随着季衔山渐渐长大,李满的身体也不大好了。
霍翎询问过李满的意思,将他送去了皇庄,让他在那里安度晚年。
如今季衔山身边最得用的内侍,就是小福子了。
***
季衔山去的时候高高兴兴,结果霍翎手头的政务还没处理完,就听无墨说,季衔山回宫了。
霍翎抬头望了望天色:“这才去了多久?”
无墨道:“不到两个时辰。”
霍翎问:“怎么回事,不是说要在外头多逛逛慢慢。”
无墨道:“过来禀报的宫人也不知晓其中内情,只说陛下的脸色不大好。”
霍翎随手放下毛笔,用帕子拭了拭指尖的墨迹:“去问问御膳房做了什么点心。”
霍翎带着御膳房刚做好的甜汤,以及一众宫人前往太和殿。
季衔山正靠在榻上看书,腮帮子微鼓,将一颗蜜饯嚼得咯吱作响。
听到外头的通传声,季衔山猛地坐起,咽下嘴里的东西。
他用手揉了揉脸庞,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没那么僵硬,才抬起头,对缓缓走进宫殿的霍翎笑道:“母后怎么来了?”
霍翎随手放下食盒,打开盖子,仿佛没看到他那一连串动作。
“今儿天热,你在外头跑了这么久,我就想着给你送碗甜汤,让你消消暑气。”
季衔山摸摸肚子:“正好有些饿了。”
霍翎笑了笑,将甜汤递到他手边。
她没有问起季衔山提前回宫的原因,只是跟他聊了聊霍府的热闹以及孩子的情况。
季衔山情绪慢慢平复下来,遗憾道:“可惜没能和小表弟多玩一会儿。”
霍翎道:“无妨。忙完满月酒,你舅母也出月子了,她肯定会带着孩子进宫给我请安。到时你再陪小表弟好好玩。”
等季衔山吃完甜汤,霍翎也没有多留,只是在离开前许诺:“你的生辰也要到了,今天没能玩个尽兴,等过几日闲下来,我陪你出宫好好转一转。”
季衔山眉眼舒展:“这是母后亲口说的,您可不能反悔。”
“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何时反悔过?”
目送着霍翎的背影渐渐远去,回想起今天在霍府的经历,季衔山的脸色又沉了沉。
他抵达霍府的时候,宾客都到齐了。
他先跟着外祖父去后头看孩子。
一个月大的孩子连说话都不会,每天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睡觉,其实没什么好逗弄的。
季衔山从外祖父口中听了些小表弟的趣事,又听了几耳朵表舅照顾孩子时发生的糗事,就随外祖父移步到前厅,准备吃些东西。
他被安排在主桌上,座位与文盛安挨得极近。
从他出现到他入席,文盛安都黑着一张脸。
季衔山再好的脾气,看到这种情况,也有些不悦。
他这个皇帝,都没给文盛安摆脸色,文盛安就先给他摆起了脸色。
结果他没说什么,文盛安倒是先开口,说了不少不太中听的话。
诸如什么“霍世鸣被接连弹劾,陛下千金之躯,不该在这个时候亲临霍府”……
文盛安不说“弹劾”还好,一说起“弹劾”,季衔山心中的不悦就更盛了。
在三位辅政大臣里,季衔山对文盛安的观感是最一般的。
这其实很好理解。
自季衔山有记忆
起,在朝堂上,文盛安就时常带头与霍翎起争执,别苗头。
母子两相依为命多年,于季衔山而言,霍翎既有着母亲的慈爱,又有着君父的严厉。
人心本就是偏的,远近亲疏摆在那里,即使季衔山知道不应该因此迁怒文盛安,还是难免有所不喜。
这段时间里,朝中纷纷扰扰,弹劾文盛安和霍世鸣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季衔山未必不明白他不能轻易下场表态的道理。
就算他不明白,他身边的人也都会委婉提醒他。
只是一来,他早早就让无墨姑姑知会过霍府;
二来,文盛安手底下的人,竟敢弹劾外祖父是靠裙带关系当上行唐关副将的!
好一个裙带关系。
外祖父当上行唐关副将的时候,母后可还没进京呢!
如今文盛安还敢对他挂脸,季衔山对文盛安的不喜,顿时达到了顶峰。
他是何等身份,他愿意忍让臣子,是他礼贤下士。但他要是不愿意忍让臣子,臣子就得给他生生受着。
所以季衔山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就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还不忘劝慰霍世鸣,让霍世鸣安心,说霍府一应安排都做得很好,很让他满意。
——霍府的安排让他满意,那让他不满意的是谁,自是一目了然。
另一边,霍翎也从小福子那里,打听到了满月酒上发生的事情。
她淡淡道:“哀家知道了,你回去好好照顾陛下,莫要让他为了这些事情烦心。”
无墨问:“娘娘,文尚书这个反应是不是太失态了?”
霍翎道:“知道自己要输了,还是输给自己一向瞧不上的外戚,维持不住风仪也很正常。”
也难怪文盛安明知道会惹季衔山不快,还是没忍住脾气,在宴会上说了那些话。
满月酒后第二日,弹劾文盛安的折子骤然变多。
原本保持中立的官员,纷纷下场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