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物是人非。
也不知道是不想让政敌影响了自己的好心情,还是另有什么安排。
霍翎带着季衔山前往皇家猎场,却让文盛安和陈浩言这两位与他不对付的辅政大臣留守京师。
为期八天的赶路后,队伍终于抵达苍州行宫。
朝中权势更迭,人事变迁,这座从前朝传承下来的行宫,依旧如霍翎记忆中那般巍峨壮观,于平原处拔地而起,迎接着所有人的到来。
它不独属于任何一个朝代,也不独属于任何一个人,而是矗立在那里,迎接着每一个时代的掌权者。
就如此刻,霍翎走进行宫,入住长清宫。
休整一日后,所有随驾而来的官员及其家眷,齐聚在校场上,恭候太后和天子驾临。
漫长而肃穆的等待后,有内侍高声呼喝。
众人起身行礼。
霍翎牵着季衔山,一步步走上高台。
高台之上,并列着两张几案。
霍翎在左边那张几案入座,垂下眼眸,一一扫视下方众人。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皇家猎场。
第一次过来时,她是从边陲之地初入京师的襄安郡君。
她站在高台之下,与周围所有人一样,垂首聆听圣意,被皇权的光芒所笼罩着。
时隔一年,第二次来到皇家猎场,她已贵为大燕皇后,端坐在高台之上,端坐在天子之畔。
在天子设置打猎彩头以后,她也跟着开口凑趣。
而今时今日——
霍翎抬袖,声音不高不低:“诸位都平身吧。”
待众人重新落座,霍翎开口,略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语,就命人拿出几样宝物设成彩头,谁猎得最多猎物,就能赢下这些宝物。
在霍翎话音落下后,季衔山也开口添了几样宝物,让原本就丰厚的奖赏,愈发显得丰厚起来。
感受到下方的目光变得灼热期待,霍翎一声令下,众人奔赴猎场,开始今日的狩猎。
“母后,我们也快些进入猎区吧。”
季衔山眼巴巴看着那些远去的人流,小声催促霍翎。
霍翎抿唇一笑:“你急什么。我送给你的弓箭,你能拉满了?”
季衔山的骑射就是她亲自教的,他有几斤几两,她还能不清楚?
“还没有。”季衔山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小弓,叹了口气,“母后,你要再等一等我了。”
霍翎问:“等你什么。”
季衔山道:“来之前我都想好了,我要猎一头大老虎送给你,可是我的力气还不够,还得再长大一点,才能像外祖父一样打死大老虎。”
霍翎被季衔山的牛皮逗笑了,也没告诉季衔山,他们所在的猎区是不可能有老虎出没的。
为了保证太后和天子的安危,免得猎物冲撞了圣驾,像是老虎、野猪之类的猎物,都有人提前进行驱赶,基本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的猎区里。
她鼓励道:“那以后母后给你上课时,你得好好听讲,不然就像你父皇一样,不仅猎不了大老虎,还猎不了其它动物。”
季衔山吃惊:“父皇不会打猎?”
霍翎道:“不是不会,就是不擅长、不喜欢。”
季衔山道:“那父皇好可怜啊,他肯定猎不到什么猎物吧。”
霍翎眼眸一弯:“他以前猎没猎到我不知道,但遇到我以后,他都是满载而归。”
季衔山听明白了,抓着霍翎的手,讨好道:“那等我长大了,我就把我猎到的猎物全部送给母后。现在母后能不能把你猎到的猎物送一半给我。”
霍翎笑道:“母后猎到的猎物,都送给你。”
季衔山更期待了。
霍翎也不再耽搁,带着季衔山走下高台。
她打猎喜欢热闹,如无锋、郑新觉、丁景焕、宋叙这样的心腹臣子都没有单独行动,而是跟随在她身后,一起进入猎区。
当然,宋叙还不能完全算是她的心腹臣子。
在她和文盛安的交锋愈演愈烈之际,宋叙身为文盛安的学生,夹在她与文盛安之间,处境其实有些尴尬和微妙。
但霍翎一向欣赏宋叙,季衔山又很喜欢宋叙,所以丁景焕过来时,也把宋叙叫上了。
季衔山学了两年骑射,虽然因为手腕劲小拉不开弓箭,但骑在小马上跑还是不成问题的。
霍翎带着孩子,自然不可能玩得多尽兴,不过她准头好,射出的每一支箭都能精准命中猎物,半个时辰下来,收获颇丰。
看着已经装满一辆板车的猎物,霍翎问季衔山:“够了吗?”
从霍翎射中第一只猎物起,季衔山看向她的眼神都是发亮的,小脸上写满了兴奋与仰慕。闻言用力点头,大声喊道:“够了,够了。母后,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厉害。”
霍翎失笑。
虽然她也很希望自己的孩子文武双全,但说实话,安儿的骑射天赋,就比他父皇强上一些。
嗯……日后勤练的话,应该还是能打到不少猎物的。
就在这时,丁景焕骑着马悠然路过。
季衔山正是兴奋想要炫耀的时候,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丁老师,你打到了多少猎物啊?”
连上马下马都还不够熟练的丁景焕:“……”
他将双手抄在袖中,仰头望天,神情忧郁:“和你一样。”
“真的吗?”季衔山指着自己那一板车猎物,吃惊道,“丁老师,你也打了这么多猎物吗?”
丁景焕:“……”
丁景焕默默转移话题:“陛下,你有这么多猎物,你打算怎么分配啊?”
季衔山顺着丁景焕的话思索起来:“我要给丁老师送一头山羊。”
不等丁景焕露出满意的笑容,季衔山又嘟囔道:“也不知道狐皮够不够给宋老师做一件狐皮大氅,还有阿琢的兔毛披风……”
丁景焕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行了。”霍翎笑着朝季衔山伸出手,扶着他下马,“下来喝口水,歇息一会儿。等歇息好了,母后教你射箭。”
结果季衔山才刚喝了几口蜜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似乎是有人射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猎物。
“怎么回事?”无墨探头看去。
只见几名禁卫拖着沉重的板车,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而板车之上装着的——
竟是一头还没
有完全断了气息的麋鹿!
***
牵着骏马,走在板车最前面的禁卫,显然是射中这头猎物的人。
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头盔遮挡了他一部分面容,但从露出来的半张脸,也能看出他五官端正俊朗。
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更显英姿勃发。
许是因为收获了这么难得的猎物,脸上带着疏朗灿烂的笑容。
注意到众人投来的打量,他笑容微微一敛,在人群中梭巡一圈,朝着霍翎大步走来。
及至近前,来人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玄武卫关南箫,参见太后娘娘。”
霍翎道:“何事?”
关南箫一板一眼回禀道:“属下是来向太后娘娘请罪的。”
霍翎眉梢微挑,终于起了几分兴致:“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
关南箫道:“属下方才奉命在外围巡视,正好看到一头麋鹿跑了过去,没来得及多想,只是觉得猎物难得,就搭弓射出了一箭。
“属下的职责是护卫娘娘和陛下的安危,而不是前来狩猎,没有娘娘和陛下的吩咐就射出了一箭,此乃一罪。
“还有一罪,是没有娘娘和陛下的吩咐,就私自猎杀麋鹿。
“属下愿将这头鹿献给太后娘娘,还望太后娘娘能收下它,宽恕属下的罪过。”
霍翎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关南箫的身上:“你只用了一箭就射中了猎物?”
“是。”
“一箭穿胸而过,当得起神射手之名。你在玄武卫里,应该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吧。”
“属下在郑新觉郑副统领手底下任指挥使。”
关南箫低着头,霍翎居高临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也没开口命他抬起头,只是随意转了转手里的长弓,压低弓身,用尾端挑起关南箫的下颚。
关南箫顺着长弓的力道,顺从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盛着野心的眼眸。
“朝中姓关的官员可不多,你是哪家儿郎。”
“中侍大夫关楼之子。”
“几岁了。”
“十八。”
中侍大夫,从四品,属于武官,品阶不高不低。
关南箫出身不算拔尖,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为玄武卫指挥使,可见其能力不俗。
霍翎突然笑了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这片猎区,她向景元帝主动请缨。
——“若陛下不介意,臣女想猎一头鹿献给陛下。”
……
皇权之下,再出色的猎手,也不过是猎物。
她终是看到了皇权之上的风景,也成为了可以高坐云端狩猎的猎人,而这位跪倒在她面前的青年侍卫,正在期待着她的垂青,忐忑等待着一场可以平步青云的机遇。
霍翎挪开弓箭。
关南箫愣了愣,才在崔弘益的呵斥下重新低下头。
霍翎道:“不错。”
关南箫抿了抿唇,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太后这句“不错”到底是在夸什么。
“你献的那头鹿,哀家收下了,你退下吧。”
关南箫有些失神,却不敢忤逆太后的意愿,匆匆行了一礼,就要退下。
崔弘益突然开口:“你以后就从玄武卫,调去御前行走吧。”
关南箫知道这位是太后身边的内侍总管,他说的话,代表的就是太后的心意。
关南箫心下一喜,下意识看向太后。
然而,太后的视线早已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关南箫喜意散去,失魂落魄地退下了。
关南箫的神情变化虽快,却全都落入了崔弘益的眼睛。
他不禁摇了摇头。
娘娘是何等人物,又是何等风姿。
想要向娘娘献媚,获得娘娘青睐,成为娘娘入幕之宾的人如过江之鲫,关南箫不是他看到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关南箫能获得娘娘些许青眼,已是其中佼佼了。
……
霍翎早已不再关注关南箫,她此刻正在和宋叙聊天。
丁景焕抄手站在一旁,突然悠悠出声:“娘娘好雅兴。”
霍翎失笑:“什么雅兴。”
丁景焕道:“没有雅兴,娘娘又为何要将人调去御前。”
“献鹿有功,又生得貌美,调去御前不是很正常吗。”霍翎还随口开了个玩笑,“我若有这个雅兴,定然提前知会你一声。”
丁景焕:“……”
丁景焕心口狂跳,强忍着没有想歪,却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娘娘提前知会我,是想让我当佞臣,为你物色天下美人吗?”
宋叙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低斥道:“景焕,慎言!”
霍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你猜。”
丁景焕当真露出沉吟状,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权衡其中利弊:“这要取决于哪种方式升官更快。
“我这几年在京兆府干得还是不错的,岁断万狱,无冤诉者,民间可有不少老百姓称呼我为丁青天。这丁青天的名头,怎么都比丁佞臣顺耳啊。”
霍翎摇头:“你再这么说下去,宋大人可能真要踹你一脚了。”
丁景焕警惕地看了宋叙一眼,向霍翎抱怨道:“他一向无趣,开不起玩笑。”
霍翎故作讶异与不解:“那安儿怎么喜欢宋大人多过喜欢你?”
丁景焕露出痛苦之色。
好吧,这一点他还真反驳不了。
真是奇了怪了。
他为了知己知彼,可是特意去刺探过敌情。
某一回他的课正好在宋叙的课前面,他上完课后,偷偷溜到了隔壁屋偷听宋叙是如何给陛下讲课的。
也没有他讲得妙趣横生啊,怎么陛下就更吃宋叙那套呢。
宋叙似是看出了丁景焕的想法,悠悠道:“陛下年纪虽小,却不喜性情轻浮之辈。尤其是这性情轻浮之辈还不擅骑射,箭箭落空。”
丁景焕的心脏跳得更剧烈了。
这回是给气的。
***
那头麋鹿很快就断了气息。
当天晚上,霍翎和季衔山的饭菜里都多了一道烤鹿肉。
第二日,霍翎没有再带着季衔山进入猎场。
她将季衔山留在行宫里,让他教陆琢学射箭。
她带着人打猎打了个尽兴。
等到打猎的兴致略散去了些,霍翎就陪着季衔山好好逛起这座行宫,为他介绍行宫里的景致,还和他说起了很多有关景元帝的事情。
霍翎生母早逝,父亲霍世鸣很少和她提起生母的事情。
她不了解生母,对生母的印象也不深,对生母的感情却很深。
所以她很愿意跟季衔山聊景元帝的事情。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会想要了解亲生父亲的事情。
就如她也曾在心底反复勾勒过生母的形象。
行宫到处都是上了百年的苍天巨树,盛夏六月,灼热的阳光洒在巨树之上,将本就苍翠的巨树映衬得郁郁葱葱。
季衔山一边听着霍翎说话,一边穿过树荫。
结果走着走着,耳边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霍翎看着不远处的宫殿,对季衔山道:“我们进去里面看看。”
季衔山顺着霍翎的视线看过去。
宫殿大门上挂着“长乐宫”的牌匾。
“母后,这座宫殿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第一次来皇家猎场,就住在长乐宫里。”霍翎笑道,“第二次来,就随你父皇住进了长清宫。”
季衔山积极表现:“我知道。无墨姑姑说,母后就是在皇家猎场和父皇定情的。”
霍翎没让宫人代劳,亲手推开了长清宫的大门,就如亲手推开了记忆的洪流。
长清宫里的一草一木,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可也正因如此,物是人非之感扑面而来。
霍翎在庭院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庭院中间的那棵梧桐树前。
季衔山跟在霍翎身边左顾右盼,突然一指头顶上方的树干:“母后,这里刻有一片羽毛标记。”
“这是你父皇刻的。”
霍翎顺着羽毛标记后退三步,用脚尖点了点地面。
“去取几把铲子来。”
命人挖开地面。
几名内侍合力往下挖了三尺深,就挖出了酒坛的边缘。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埋在地里的九坛酒搬了出来。
霍翎拿起一坛,拍开上面的泥土,掀开了紧紧密封的酒盖。
清冽的酒香从坛子里逸散出来,还带着淡淡的荷花香。
季衔山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霍翎手里的酒。
霍翎注意到他的视线,将酒坛递到他面前:“好闻吗?”
季衔山问霍翎:“母后,这是你和父皇一起酿的酒吗?”
“是啊。”
霍翎抱着酒坛来到凉亭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试了试味道。
即使在酿酒的时候,有擅长酿酒的师傅在一旁耐心指导,这坛酒的味道也委实算不上多好,入口间还带着荷花的几分清苦。
季衔山道:“母后,我也想喝。”
酒的度数不高,霍翎也没拒绝,给季衔山满上了一杯,让他跟着尝一尝味道。
季衔山偷喝过几次酒,虽说尝不出酒的好坏,但也觉得这杯酒的滋味好像有点淡。
他咂了咂嘴:“母后,你再给我倒一杯吧。我刚刚喝得太快,忘记和你碰杯了。”
霍翎只好又给他倒了一杯:“好喝吗?”
季衔山道:“好喝。”
他晃了晃脑袋:“就是有点晕乎乎的。”
霍翎一笑,用还带着泥土的手指,划了划季衔山酒意上涌的脸颊,在上面抹了一道土痕。
做完恶作剧,霍翎收回手指:“晕乎乎就对了,看你下回还敢在宴会上偷喝酒吗。”
季衔山吃惊:“母后,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偷喝的时候明明很小心,还让李满和小桂子一起给他打掩护了。
霍翎没忍住,又掐了一把季衔山的脸颊,哈哈一笑:“你是我生的,你说我怎么会知道。”
剩下的大半坛酒,霍翎没有再分给季衔山,也没有分给无墨和许时渡,迎着沉闷的夏风和聒噪的蝉鸣,独自一人饮完了。
季衔山顶着一张满是泥痕的脸,问霍翎,另外那几坛酒该怎么办。
霍翎用帕子沾了些水,慢慢为他拭去泥痕,温柔道:“命人好好存放着。以后你每年过生辰时,母后都开一坛陪你喝,正好能喝到你大婚。”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母后带你一起微服私……
霍翎在行宫里的日子很是安逸。
兴致起来了,就带着人进入林区打猎。
等玩得尽兴了,就留在行宫里休息,或是陪季衔山四处走走逛逛,或是批复从京师快马送来的政务。
隔个几天还会带着季衔山出现在校场,欣赏底下人为了给他们过千秋节而准备的各种比赛。
当然,更多的时候,霍翎都是待在长信宫里,翻看前朝太|祖皇帝留下的手札。
她前两次来皇家猎场时,就对长信宫里存放的手札很感兴趣。
只是那时候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沉不下心也分不出神去翻阅这些手札。
用过午膳,霍翎走进长信宫,来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钻进书房,将空气中的浮尘照得一清二楚。
她挥了挥面前的浮尘,坐到书桌前,拿起最上头的一本手札开始翻阅。
手札上,除了前朝太|祖皇帝留下的墨宝外,书页边缘还有七种不同的字迹。
结合几人的落款来看,应该是前朝几位皇帝和本朝几位皇帝留下的读书感悟。
霍翎还在上面看到了景元帝的字迹。
她用指腹抚过那行文字,突然心血来潮,挽袖研墨,也像其他几人一样,随手记录下了自己的心得感悟,成为这本手札上的第九种字迹。
看着发黄书页上崭新的墨迹,霍翎摇头失笑。
笑过之后,却也没放下手里的笔,时不时在上面写几行字。
这一读一写间,一个下午悄然流逝。
“娘娘!”
“母后!”
夕阳西斜,窗边光线渐渐黯淡下来,霍翎刚放下手里的笔,就听到外头传来孩子中气十足的叫喊声。
霍翎将窗户推到最大,伏在窗台上,看着外头的季衔山和陆琢:“怎么了?”
陆琢高兴道:“娘娘,我们今晚一起去烤兔肉吃好不好?”
霍翎朝小姑娘笑了一下:“你们在外头等等我,我这就出来。”
霍翎走出书房,来到两个孩子面前:“谁猎到的兔子?”
陆琢答道:“是娘亲猎到的,她让我和表舅过来喊你。”
宁信长公主要称呼霍翎一声“表嫂”,所以按照辈分来算,陆琢要叫霍翎一声“表外祖母”,要叫季衔山一声“表舅”。
不过辈分是辈分,交情是交情。
许时渡和霍翎私交极好,每次听到陆琢喊“表外祖母”,许时渡都会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看得霍翎哭笑不得,就让陆琢改口叫“娘娘”了。
霍翎不擅长下厨,不过也许是因为以前经常外出打猎,霍翎烤肉的手艺还算可以。
大家都在烤肉,她也没有自矜身份,拿起一只处理好的野兔走到火堆边烤了起来。
陆琢一开始还蹲在许时渡身边看许时渡烤肉,但在那肉越来越焦,越来越焦后,陆琢默默站了起来,默默挪到了霍翎的身边。
“娘娘,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霍翎将烤肉递到陆琢面前,让陆琢帮她往上面涂一层蜂蜜。
等陆琢涂完后,霍翎又放在火堆上烤了烤,拿出匕首,削下一小块肉放进碗里,让陆琢尝一尝味道。
陆琢对着兔肉吹了几口气,等到兔肉变凉了,她才拿起来咬了一口,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来,捧着脸道:“娘娘好厉害,居然连兔肉都会烤。”
许时渡看了眼自己手里已经烤焦的兔肉:“……”
霍翎莞尔,对许时渡道:“阿琢和你可真像。”
许时渡平日里围着霍翎转悠的时候不觉得丢脸,但看着自家女儿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一样围在霍翎身边转悠,她实在没忍住,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唉,能怎么办呢。
自己生的,自己生的。
霍翎给陆琢分了一只兔腿,另一只兔腿自然是给季衔山的。
许时渡也厚着脸皮,从霍翎这里顺走了一大块兔肉。
季衔山吃着兔肉,突然问:“母后,你今天在书房里忙些什么。”
霍翎道:“我在看前朝留下的手札。”
季衔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些天光顾着玩,都没有好好看书。”
霍翎平日里管季衔山管得很严格,他的课业也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这回来苍州行宫,霍翎却没有再抓季衔山的课业,而是任由他玩个尽兴。
霍翎笑道:“你难得出宫一趟,适当玩一玩也是没问题的。而且谁说
你光顾着玩了,你这些天不是都有好好练习骑马射箭吗?而且几位老师也经常跟你介绍苍州的风土人情,这些东西都是书本上学不来的。”
季衔山露出高兴的笑容,旋即又主动道:“那我从明天开始,每天都练半个时辰的字。我和阿琢在行宫里找到了一些父皇留下的字画。”
霍翎的字就是脱胎于景元帝的字,所以在季衔山开始练字以后,霍翎找出了景元帝以前送给她的字帖,让季衔山试着临摹。
这会儿听到季衔山主动要求练字,霍翎自然不会拒绝。
这样平淡安逸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多月。
季衔山的八岁生辰如期而至。
霍翎特意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给季衔山做了一碗长寿面。
等季衔山吃完长寿面,霍翎带他去看自己给他准备的生辰礼。
是一匹和他差不多高的小马驹。
小马驹是两匹汗血宝马的后代,命人好好照料着,等日后长大了,定然也是千里良驹。
季衔山可高兴了,背着霍翎送给他的小弓箭,骑在马上溜达了好几圈,还说要骑着马去找二姐姐他们讨要生辰礼。
阳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住在行宫里面的。而乐平长公主有孕在身,此次并未随行。
霍翎道:“没见过上门讨要礼物的。”
季衔山道:“二姐姐肯定不会介意的。”
霍翎笑了笑,也就允了:“拿到礼物后赶快回来,晚些时候,大臣们会过来给你贺寿。”
小马驹还没长大,好在季衔山人也小,一路溜溜达达着离开了霍翎的视线。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又溜溜达达着,和阳安长公主一起回来了。
阳安长公主说他:“骑在马上都没我走路快。”
季衔山解释:“那是我在迁就二姐姐。”
阳安长公主:“哎呦,那我得谢谢你。”
季衔山:“不用谢,谁叫二姐姐送了我生辰礼呢。”
姐弟两感情一向不错,阳安长公主嘴上抱怨,却还是伸手去接季衔山,扶着他下马。
这会儿时辰还早,但七月的天亮得早,太阳也毒辣,季衔山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小脸被晒得通红,额上也出了一层汗。
霍翎让人带他下去换一身新衣服。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住在行宫里的其他宗亲也过来给他祝寿了。
长清宫一直热闹到了傍晚,过来祝寿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霍翎忙了一天也着实累了,沐浴过后,原本就要直接睡下,但听说季衔山还没睡,她疑惑道:“他在做什么呢?”
无墨道:“在看自己今天收到了多少礼物。”
霍翎哑然失笑,也不着急睡了,披上一件外衣,去隔壁长夏宫找季衔山。
“母后,你怎么来了。”
季衔山正趴在榻上看宫人整理出来的礼物清单,听到下人通报,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
“过来看看你。”霍翎坐到塌边,“困了没有。”
季衔山摇头:“还没有。”
霍翎道:“那母后带你去留烟园泛舟游湖。”
小孩子对于晚上不用睡觉,而是溜出去玩,都有一种天然的向往。即使季衔山平日里表现得远比同龄孩子要聪慧沉稳,也不能免俗。
听说要在大晚上泛舟游湖,他欢呼一声,丢开礼物清单就要去穿鞋子。
霍翎拉住他:“夜里凉,快添件衣服。要是着凉了,以后晚上都不带你去玩了。”
季衔山乖乖披了件外衣。
留烟园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子,里面种满了各种观赏用的荷花。当初霍翎和景元帝一起酿酒时,就是在这里采了莲花。
十一的月亮已经渐盈渐圆,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莲花池里,仿佛是为满池莲花披上一层月华。
小舟从湖面上缓缓划过,偶尔惊起几只萤火虫。
季衔山趴在小舟边上,伸手去够萤火虫,却只够到了一捧清辉。
霍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往里挪一挪,小心别掉进湖里。
“我很小心,不会掉下去的。”季衔山这么说着,还是往里挪了挪,“母后,我们要在行宫待多久啊。”
“你想回皇宫了吗。”
“我还不想回去。”
回到皇宫以后,母后就要全身心投入到处理政务中,除了能抽出一些时间教他骑射,都没有多少时间陪他。
而且回到皇宫以后,他就得天天枯坐在那里听朝臣争论不休。
他才不想那么快回去呢。
“那我们就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霍翎道,“难得出京一趟,你想不想去苍州城看看。”
季衔山听几位老师提过苍州城,那是苍州最大最繁华的一座城池。
他脱口而出:“我想去。”
但说完以后,他又有些犹豫:“母后,我们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霍翎笑道,“母后带你一起微服私访。”
对于这一次微服私访,霍翎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打算。
无锋早已提前安排好了沿途的行程,只等季衔山在行宫过完生辰,她就可以直接带着季衔山出发。
既然是微服私访,霍翎也没有带太多人手。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人手不算,明面上,霍翎只带了无墨在身边伺候,季衔山也只带了小福子在身边伺候。
除此之外,就只有无锋、丁景焕和宋叙有幸随行。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夫人,少爷,前面就是苍州城了。”
阳光刺目,充当车夫的无锋头戴一顶斗笠,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眺望着这座越来越近的雄伟巨城,回头对着马车里的人禀报道。
这是霍翎一行人离开行宫的第十五日。
要花上半个月时间才赶到苍州城,是因为他们不急着赶路,沿途经过一些城镇或有意思的地方时,都会多逗留一两日。
说来也有意思。
霍翎一行人是微服私访,自然都特意换了低调些的衣物打扮。
但他们举手投足间的那一身气度,还有露在外面的细腻肤色,是换了多少衣物都无法遮掩的。
所以即使霍翎的美貌引来了极大的关注,也没有多少不长眼的敢上前搭讪调戏。
马车里,无墨问:“夫人,我们进城后,要先去宅子休息,还是要先去酒楼用些东西。”
化名为霍夫人的霍翎指了指季衔山:“别问我,问你家少爷去。”
季衔山道:“我想先在城里逛逛,然后再去酒楼吃东西。”
无墨跟外头的无锋传达了季衔山的意思。
季衔山听着外头传来的各种嘈杂声,也有些坐不住。他侧了侧身子,掀开窗帘,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城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有许多老百姓挑着扁担,竹筐里装着各种新鲜的土物,显然是要把这些东西送进城里。
也有许多老百姓没有进城,直接就在城门口叫卖起来。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者注意到了马车里的季衔山,挑着扁担,追着马车高声问道:“小公子,小公子,要不要来一包莲子,俺家的莲子都是今早刚从湖里采下来的,保证新鲜清甜。”
季衔山愣了愣,垂眸扫了眼老者的小腿,确实有许多干掉的淤泥:“给我来一……我全要了。”
老者愁苦的脸上立刻露出高兴的笑容。
无锋听到季衔山的声音,停下马车,也没问价格,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者:“不用找了。”
老者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贵人了,一边千恩万谢,一边将莲子带竹筐都递了过去。
反正竹筐是自家编的,不值什么钱,这块碎银足够一起买下莲子和竹筐了。
季衔山拿到莲子后,问霍翎:“娘亲,我能吃吗?”
“让无墨给你洗一洗再吃。”霍翎没有阻止季衔山,不过看到那一大筐莲子,还是道,“买太多了。莲子放太久就不新鲜了。”
“不多不多。”季衔山从无墨手里接过几颗洗好的莲子,“娘亲最喜欢吃莲子羹。我们今晚要是吃不完,可以把剩下的莲子都拿去做莲子羹。”
无墨夸道:“还是少爷聪明,我都没想到这一茬。”
霍翎莞尔:“看来我今晚是要有口福了。”
说话间,马车已顺利进入苍州城,沿着人流来到苍州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最后停在一间足有四层高,客似云来的酒楼前。
店小二走到马车前,笑容满面:“客人可是要进店吃饭?快快里边请。”
无锋跳下马车,往后看了一眼,确定丁景焕他们也跟上来了,才掀开帘子:“夫人,少爷,我们到了。”
当霍翎从马车里走下来时,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
又何止是店小二。
醉仙居是苍州城最大最繁华的酒楼,这会儿虽不是饭点,但酒楼里也很热闹,当霍翎一行人往里走去时,不少人惊鸿一瞥,险些连手里的筷子都握不稳了。
原本在柜台算账的掌柜连忙出面,亲自将霍翎一行人引上二楼。
丁景焕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折扇,这会儿正在骚包地扇着风:“啧。”
霍翎:“啧什么?”
丁景焕殷勤地帮霍翎扇风,一副狗腿子
的模样:“这天太闷热了,夫人,您瞧瞧,我脸都闷红了。”
霍翎扫了他一眼,春风满面,倒是没看出来哪里闷红了:“正好,你家少爷买了一筐莲子,你多吃一点,再拿它来泡水,保准清心明目,凝心静神。”
丁景焕都不用吃那玩意儿,舌尖已经先一步泛起了苦意:“我澄心定意,心神合一,无福消受少爷的好意。”
宋叙问:“少爷怎么买了这么多莲子?”
季衔山道:“在城门口的时候,刚好有老人家向我叫卖,我就全买下来了。”
无锋双手抱剑,环顾左右,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和慎重。
醉仙居的掌柜领着众人上到二楼,笑问霍翎:“这位夫人,你们是要去包厢,还是要在二楼用膳。”
霍翎道:“就在二楼吧,我们初来乍到,也想听大家聊一聊苍州城里的新鲜事。”
掌柜领着一行人来到临窗的两张空桌前,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道:“那夫人来得正好,苍州城最近确实发生了不少新鲜事。夫人要喝些什么?”
霍翎道:“上一壶你们这里最好的茶,再来一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然后再给我们上一桌店里的招牌菜。”
茶和酒都上得极快。
酒自不必说,是给丁景焕点的。
这里也就只有他无酒不欢。
季衔山看丁景焕喝得开心,小声道:“丁老师,你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啊,我陪你一起喝吧。”
丁景焕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一个人喝酒喝得很开心,不需要你陪。”
娘娘还在旁边看着呢,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怂恿陛下饮酒啊。
丁景焕有些坏心眼道:“你要是喝不惯这茶叶,我让掌柜给你上一壶莲心茶怎么样?”
季衔山气鼓鼓地看着丁景焕。
宋叙道:“你的脸都闷红了,还是给你上一壶吧。”
丁景焕下意识想反驳自己的脸哪里闷红了,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宋叙这是在给自己挖坑呢。
他哼了哼,正要埋头饮酒,就见隔壁桌子上,一位头戴帷帽、面容秀美的年轻姑娘突然开口搭话。
年轻姑娘声音温柔婉转:“几位客人是第一次来苍州城吧。”
霍翎向这位年轻姑娘看了过去,微微一笑:“是。”
年轻姑娘被霍翎看得有些局促,耳际不自觉泛起红晕。她微微平复了下呼吸,尽可能平静道:“我方才听到了你们和掌柜的对话。如果夫人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与你们说说近来苍州城的新鲜事。”
“不耽误姑娘的事情就好。”
霍翎看向无锋。
无锋起身,给年轻姑娘让出位置。
“姑娘可以称呼我为霍夫人,不知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祝婉道:“我姓祝,单名一个婉。”
霍翎道:“原来是祝姑娘。”
无墨给祝婉倒了一杯茶水,祝婉笑着道了一声谢,才开口道:“我要说的新鲜事,可能和其他食客聊的新鲜事不大一样——就在半个月前,苍州城发生了一起妻告夫的案子。”
***
丁景焕在京兆府一待就是六年,期间经手的大大小小案子不知凡几,但在听到祝婉的话后,他眉梢还是忍不住扬了扬。
在他经手过的上万起案子里,他从未碰到过一起妻告夫的案子。
这并非巧合,而是和大燕《刑统》有些关系。
前朝律法允许“亲亲相隐”,即允许亲人包庇亲人。
同时还规定,检控尊亲属犯罪的人,将被处以“徒二年”之刑。
也就是说,妻告夫,子告父母,子告祖父母,无论对方的罪名是否属实,都要坐两年大牢。
大燕《刑统》里的内容,基本都沿袭自前朝的刑律。
这一条规定也在其中。
因此,妻告夫,子告父母,在这个时代都是一种非常少见的行为。
丁景焕给在座众人介绍了下《刑统》里的这条规定,霍翎看向祝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兴味。
祝婉和他们在醉仙居里相遇,肯定是个巧合。
但突然找上他们搭话,还提起了这桩案子,就未必是个巧合了。
霍翎问:“她为何要状告她的丈夫?”
听到霍翎的问话,祝婉悄悄舒了口气,隐在袖中、紧握成拳的手也缓缓松开。
“夫人的这个问题,要从苍州民间的一些劣习说起。
“在苍州城外有一条河,名叫青禹河。那条河从山涧流出,清澈见底,潺潺冽冽,你们若是从澜城过来苍州城,应该能看到这条河。”
季衔山道:“我们正是从澜城过来,也确实远远看到过一条河。”
祝婉看向季衔山:“那霍公子可知,住在这条河附近的人家,宁愿多走二里地,去更远的河里取水,都不愿去青禹河取水?”
在座众人都因“霍少爷”这个称呼愣了愣。
但转念一想,众人就知道祝婉为何会弄出这个乌龙了。
霍翎自称“霍夫人”,而按照时人的习惯,“夫人”前冠的都是夫姓。
那祝婉会称呼季衔山为“霍公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叙刚欲出声纠正——
丁景焕放下手里的酒杯:“你说青禹河清澈见底,又说百姓不愿去青禹河取水,可是那里发生过什么奇特的事情,令百姓避之不及?”
宋叙眉心微微拧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祝婉的视线大都集中在霍翎身上,但也会用余光去打量周围几人,所以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宋叙的异样:“这位公子可是猜到了?”
宋叙看了看季衔山,才道:“也不算猜到了。只是方才听姑娘说起苍州的劣习,想到了苍州多有溺死女婴的情况。”
祝婉唇角微抿,开口道:“不错。那起妻告夫的案子里,丈夫刘驰是衙门的差役,妻子刘氏是刘家的童养媳,在早年间就被刘家买了下来。
“在刘驰到了年纪后,刘氏嫁给刘驰,为他操持家务,还为他生了两个女儿。
“那刘驰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对两个女儿非打即骂,而被打得最多的还是刘氏。后来,刘氏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总算得了刘驰的几分好脸色,但……”
祝婉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刘氏生下来的又是个女儿。刘氏只来得及看那个孩子一眼,就晕死了过去,等她再醒过来时,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已经不见了。”
原本不太在意祝婉的叙事,而是一直在小心警戒四周的无锋都忍不住道:“那孩子……被溺死了?”
祝婉颔首:“是邻里不忍,看刘氏拖着刚生产的身子到处寻找孩子,才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刘氏的。”
无墨道:“然后刘氏就去府衙状告刘驰?”
祝婉摇头苦笑:“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刘氏在刘家生活了几十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不是被逼到了绝处,她是绝不敢反抗的。”
也无需众人催促,祝婉继续道:“刘氏知道三女儿的死讯后,大病了一场。就在她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到有人上门的动静。
“那人是过来相看她的大女儿,想要将她家八岁的大女儿买回去当童养媳。”
说实在话,刘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在乡里置办有十几亩良田,刘驰还在衙门担任差役,每个月都有二两银子的收入。
根本没到那种山穷水尽,只能将女儿卖出去换条活路的情况。
而且刘驰也不讲究,挑中的那户人家的儿子是个病秧子。
大女儿说是去当童养媳的,实际上还有几分冲喜意味在。
刘氏自己就是给人做童养媳的,很清楚在别人家里做童养媳的难处。
她撑着虚弱的病体冲出去阻止,却被刘驰一脚踹翻在地。
刘驰不仅想要发卖了大女儿,还想要休了刘氏,重新找个能给自己生儿子的婆娘。
一场闹剧过后,大女儿还是被带走了,刘驰拿着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银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去了。
只有二女儿哭着扶起刘氏,问刘
氏以后该怎么办……
祝婉认真道:“刘氏只是一介乡野农妇,她不懂大燕《刑统》,也不知道妻告夫会有什么后果,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选择报官,想要让知府大人为她讨还一个公道,帮她救回大女儿。”
听祝婉提到苍州知府,霍翎微微抬眸,扫了无锋一眼。
无锋轻轻摇了下头。
霍翎和无锋的动作都很轻微,而在座众人早已被祝婉的讲述所吸引,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互动。
丁景焕问:“苍州知府可受理了此案?”
“苍州知府……”
祝婉似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苍州知府在听完刘氏的控诉后,不仅依照《刑统》将刘氏打入大牢,还命人打了刘氏二十大板。然后……”
说到这儿,祝婉的神情骤然变得无比难看。
“在被关入大牢的第三日,刘氏就死了。”
季衔山发出低低的惊呼声:“死了!?”
丁景焕先是一愣,而后冷笑:“我记得你说过,刘驰是一名衙役。不会这么巧,就刚好是在府衙里当衙役吧。”
祝婉苦笑:“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刘氏一死,她状告刘驰之事,自是不了了之。”
丁景焕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用略带审视地目光望着祝婉:“刘氏之死,想必府衙那里已经给出了说法。
“妄议府尊可是大不敬,其他人提都不敢提的事情,祝姑娘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告知我等,难道祝姑娘不怕吗?”
祝婉道:“此事确实是我冒昧了,还望几位见谅。醉仙居的胭脂鹅脯是苍州一绝,菜已上齐,我就不打扰几位用膳了。”
说罢,祝婉起身,向着霍翎和季衔山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用膳的意思,带着她的婢女走下楼梯,离开了醉仙居。
“小姐,你方才都要吓死我了。”
醉仙居外,祝婉的婢女小声道。
祝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回头去看醉仙居二楼。但从这个位置看去,她压根看不到霍翎几人的身影。
祝婉一咬牙:“小桃,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去刘驰家附近守着,如果有人出面带走刘氏的二女儿,你就帮我拦下他们,说苍州城锦丰商铺大小姐祝婉想要再次求见霍夫人。”
小桃认真记下祝婉的话语,又忍不住问道:“那小姐你呢?”
“我要去守着刘氏的大女儿。”
……
醉仙居里,众人一时间都失去了用膳的兴致。
无锋最先出声打破沉默:“夫人,需要去打探一下那位祝姑娘的来历吗?”
霍翎摇头:“她不会无缘无故找上我们。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她应该就会自报家门了。”
宋叙道:“那位祝姑娘的来历有些蹊跷,但不像是信口开河之人。刘氏的案子想必是真的。”
丁景焕道:“是不是信口开河,查一下就知道了。我观她的衣着,应是出身商贾之家。连她都能知晓的事情,在苍州城里不是什么秘密。”
无锋默默揽下此事:“我会派人去查。”
丁景焕点了点头,又奇道:“这位苍州知府到底是何许人也,居然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苍州知府若是完全依照《刑统》来关押刘氏,丁景焕虽不喜此人照本宣科,不知变通,也挑不出此人的错处。
但此人关押刘氏也就算了,还罚了刘氏二十大板……
别说刘氏刚生产完,又正生着病,就是她身体康健,这二十大板下去,怕是也要狠狠脱一层皮。
而在害死刘氏以后,刘氏状告丈夫的案子,居然就直接当做没有发生过了……
这般处置方式,简直是糊涂又无能。
宋叙思索片刻,突然拧起眉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苍州知府,是崔家族长的胞弟,名叫崔照。”
丁景焕:“崔家?哪个崔?”
宋叙:“这里是苍州,还能是哪个崔?自然是清河崔氏。”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霍翎原本打算用过午膳后,带季衔山在附近走走逛逛。
不过听了祝婉说的那番话,几人暂时都没了继续闲逛游玩的心情,草草用过午膳后,先行回别院休息。
别院是早就收拾出来的。
从外头看,只是一间普通的三进大院,但里头十步一岗,戒备森严。
无锋将霍翎几人送回别院,就悄无声息离开了。
霍翎看季衔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让他回屋去睡会儿。
“等睡醒了,让无墨给你做莲子羹吃。”
季衔山揉了揉眼睛,还不忘叮嘱无墨一声:“无墨姑姑,记得留出一些莲子给丁老师泡茶。”
丁景焕痛心疾首,都困成这样了,怎么还记得这一茬呢:“少爷,你被你宋老师带坏了,居然帮他来欺负我。”
季衔山嘟囔:“明明是你先使坏,说要灌我莲心茶的。”
季衔山这一觉睡得并不长。
他是在一阵食物的甜香中醒来的。
“莲子羹做好了。”
霍翎坐在树荫底下,看到季衔山从屋里走出来,朝他招了招手:“你中午没用什么东西,过来吃一碗莲子羹,然后我带你出趟门。”
季衔山:“娘亲,我们要去哪里啊。”
霍翎:“我想带你去青禹河看看,你怕不怕?”
季衔山摇头:“不怕。”
霍翎露出一点笑容:“那快吃吧,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
去的路上,季衔山一直在胡思乱想,猜测会不会在青禹河看到一些不太好的画面,但等他到了青禹河后,他才发现,这里十分寻常。
青禹河是一条不算大的河流。
从更远处的青禹山流淌而出,经过好几个村落。
夏季雨水充沛,青禹河的水位也略有上涨,但青禹河依旧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小鱼在水里尽情嬉戏。即使有行人从上方踏过,小鱼也不会被惊扰到。
上游有什么东西缓缓飘了下来,待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块泡得发白的布。
那块布离季衔山很近,季衔山不由盯着它多看了两眼,下一刻,他就被宋叙抓着肩膀,往后拉开了几步距离。
宋叙道:“少爷,别靠那么近。”
季衔山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去看那块布。
宋叙脚步微移,挡在了他的视线前方:“别看了,那是一块襁褓。”
河流上游怎么会突然飘来一块襁褓……
季衔山脸色发白,陡然明白了宋叙的意思:“……宋老师,他们为什么要溺死自己的孩子啊。”
宋叙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丁景焕纠正:“他们溺死的是女婴。若是男婴,他们可舍不得溺死。”
季衔山道:“苍州城虽不如京师气派恢弘,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青禹河距离苍州城不远,那在京师……”
宋叙叹了口气:“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种情况自是不多见。不然早就有人上报给夫人和少爷了。”
季衔山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被解答,反倒是更深了:“那苍州又为何会形成这种民风呢?”
“有很多原因。”
一直静静望着河面的霍翎突然开口。
她对季衔山道:“别急。我们会在苍州城停留不少时日,你先多看看,多听听,然后自己找一找症结所在。”
……
几人在河边逗留的时间有点长,等回到城里时,天边已涂满了晚霞。
霍翎刚下马车,无锋越众而出,来到霍翎身边禀告道:“夫人,都打探清楚了。事情确实如那祝姑娘所言,并未有半分夸大或隐瞒。
“我已派人将刘氏的两个女儿接走,安置在了另一处院子里,也请了大夫给她们诊治。刘氏的两个女儿身上都有摔打的痕迹,痕迹很新,应该是最近造成的。”
霍翎微微颔首,她对于无锋的办事能力,自然是没什么怀疑的。
“还有一事——”
无
锋将手底下人遇到祝婉的事情,告诉了霍翎。
霍翎:“锦丰商铺?”
无锋简单介绍了下锦丰商铺的情况。
锦丰商铺是苍州数一数二的大商铺,专做绸缎生意。
生意最好的那几年,他们铺子里的绸缎还被选为了贡品,进献到了皇宫里,因此名声大噪。
不过那都是祝姑娘祖父时期的事情了。
自从祝老爷子病逝,商铺由祝姑娘的亲生父亲接手,商铺的生意就大不如前了。
“祝家的情况有些特殊,祝姑娘想要再次求见夫人,应是与祝家之事有关。”
霍翎道:“你的人将她带回来了吗?”
无锋道:“带回来了。”
……
“小姐,天都黑透了,我们还不回府,万一被老爷发现,怪罪下来……”
专门用来待客的耳房里,婢女小桃坐在祝婉身边,眉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之色。
祝婉握着小桃的手,神情异常平静:“我们不急着回去。那里已经快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反正我那父亲再如何怪罪,也不敢真动手做些什么。”
小桃被说得心下一酸,左右张望了一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小姐,你要见的霍夫人是谁啊。我们苍州城里,好像没有哪个大户人家姓霍。”
祝婉道:“是一个能帮到我们的人。”
“我们都在这里待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人出现,会不会是霍夫人不想见我们。”
祝婉抿了抿唇:“才一个时辰而已,我们再等等。”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祝婉心里也有些没底。
商贾之家,天南海北做生意,消息都十分灵通。
三个月前,祝婉随父亲去给苍州行会的会长祝寿,无意间听到席上的宾客在聊太后和天子的千秋节。
近万人的队伍从京师前往苍州行宫,一路上闹出的动静极大,消息根本瞒不住。
所以不少人都知道了太后和天子要来苍州行宫过千秋节的消息。
苍州行宫的人为了迎接太后和天子,还来苍州城大肆采购了一番,苍州行会因此接到了一笔大生意。
宾客只是随口提起,祝婉也只是无意间听到,并未太放在心上。
太后和天子是高坐云端的大人物,与她这样的平民老百姓有云泥之别,她根本不可能与太后、天子产生任何交集。
祝婉对太后娘娘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醉仙居的说书人。
说书人平日里最喜欢说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雅事。
传闻太后初入京师,就赢得了在世洛神的美誉。而她也如赋文里的洛神一样,令君王为之倾倒,一朝入宫封后,多年盛宠不衰。
反正说书人不是在诋毁帝后,而是传唱帝后情深,自然没有人会去怪罪和阻拦。
祝婉是醉仙居的常客,来得多了,也听得多了,只是她对于“在世洛神”这样的美貌实在缺乏想象,也就是单纯听一个热闹。
一直到今天上午,她和父亲因为她的婚事大吵了一架,带着婢女来醉仙居用膳,看到那位霍夫人缓缓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就仿佛是云端里的仙人,款款来到了她的面前。
祝婉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
最便宜的绫罗绸缎,都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往来的客人非富即贵。
祝婉可以肯定,那位霍夫人不是苍州城本地人。
除了那位霍夫人外,她身侧跟着的每一个人,穿着虽低调,举手投足间却也难掩一身气势。
而霍夫人的身边,恰好还跟着一个八、九岁大小,看上去就金尊玉贵的小男孩。
那一瞬间,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跃上了祝婉的心头。
但她不可能贸贸然去询问对方的身份,也不可能贸贸然向对方哭诉自己的苦楚。
在听到对方和掌柜的交谈后,祝婉决定冒险一试,将刘氏的案子告诉对方。
刘氏之死,苍州知府已经给出了说法。
想要为刘氏讨个公道,就势必会得罪苍州知府。
如果对方并不惧怕苍州知府的权势,派人接走刘氏的两个女儿,那无疑就坐实了对方的身份。
如果对方愿意为刘氏伸张,那自然也会愿意为她伸张。
——因为她所求的,和刘氏所求的,都是同一样东西。
所幸,祝婉赌对了。
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在醉仙居里给她让过座位的年轻将领亲自出现在她面前。
无锋道:“随我来吧,夫人要见你。”
祝婉露出欢喜的笑容。
她让小桃留在这里等她,而她独自一人跟着无锋,来到了厅堂。
在看到坐在上首的霍翎后,祝婉猛地跪倒在地。
“民女祝婉,参见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宽恕民女不敬之罪。”
上首传来轻缓而不辨喜怒的声音。
“起来说话。”
祝婉从地上站起,视线低垂,落在霍翎的衣摆处。
霍翎问:“你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祝婉不敢隐瞒,将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无墨道:“夫人,看来下次微服私访时,我们还是得戴个帷帽。”
霍翎笑了一下,收下无墨这并不高明的吹捧,又有些好奇道:“你说你所求的,和刘氏所求的,是一样东西。你要求的是什么?”
祝婉咬牙,就要再次跪倒。
不过这一回,她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一旁的无锋眼疾手快拦住了。
霍翎道:“我如今是微服私访,你不必一再行如此大礼。”
祝婉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藏在心底许久的言语,用自己平生最掷地有声的话语道出:
“民女想要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锦州商铺掌柜,邹天翊。”
此话一出,就连霍翎都忍不住抬眸,多看了祝婉一眼。
妻告夫,子告父,苍州城一行,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祝家的故事,说来有些俗套。
锦丰商铺,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祝氏商行”。
它是由祝婉的外祖父,祝老爷子一手创立,并且不断发展壮大,及至祝老爷子晚年时,祝氏商行已经成为苍州数一数二的大商铺,在行会里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祝老爷子行商多年,性情豪爽,好友遍布大江南北。
和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举案齐眉。
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祝老爷子人到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即祝婉的母亲,祝娘子。
这年头,别说有些家底的大户人家了,就连只有片瓦遮身的贫苦百姓,都想要生一个儿子传承香火。
而苍州的风气,比其它地方都要重上一些。
哪家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都是要被邻里亲眷视作绝户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底下感慨,说祝老爷子
后继无人,这看起来红红火火的祝氏商行,在祝老爷子走后,怕是就要没落咯。
祝氏宗族里,族中一些长辈也出面劝说祝老爷子,让他从族中过继一个男孩去传承香火。
有一个儿子在,不仅能够继承祝氏商行,将来祝娘子在夫家受了欺负,也有娘家弟弟可以给她撑腰。
但最终,祝老爷子并未采纳族中的建议,而是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为祝娘子招婿。
……
霍翎眉梢微扬,不由对那位已经逝去的祝老爷子生出几分欣赏。
顶住压力,留女儿在家中招婿。
难怪能以一己之力,将祝氏商行发展壮大。祝老爷子的为人处世,确实颇有独到之处。
霍翎并不掩饰自己的赞许:“你祖父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十分难得。”
祝婉苦笑摇头:“是很难得,但祖父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祝娘子是老来女,从小就体弱多病,祝老爷子不愿将祝娘子嫁出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祝娘子在夫家受磋磨。
祝老爷子想要物色的女婿,是一位能够协助祝娘子打理家业的人。所以祝老爷子没有去外头找,就想在自家商行里,找一个知根知底又愿意入赘的。
这一找,就找到了邹天翊。
邹天翊的父亲,以前也在祝家商行做事。
后来邹父病死,家中积蓄也因为给邹父治病花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邹天翊和弟弟相依为命,生活困顿贫寒。
祝老爷子怜惜两个孩子年幼,就让邹天翊进商行里当学徒。
邹天翊在祝家商行一待就是七八年,从学徒干到了账房,熟悉商行的情况,又生得相貌堂堂,十分符合祝老爷子的要求。
入赘头几年,邹天翊也确实表现得极好。
在外头,只要是祝老爷子交代的事情,他都尽心尽力,勤勤恳恳。
在府里,对祝娘子温柔体贴,对祝老爷子和祝老夫人孝顺恭敬。
时间久了,祝老爷子自然越发倚仗邹天翊。
……
“我是在祖父病重那一年出生的。
“祖父他老人家行商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虽然任命我父亲为商行掌柜,但商行最重要的两条生意渠道,都由我娘掌握着。商行里的一些重要位置,也都交给了值得信任的人。
“临终前,他还给族里捐了百亩良田,就是希望宗族看在同族的份上,多多照拂我娘和我。
“但我祖父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在他病逝后,祝氏宗族的族长居然会和我父亲联起手来,图谋祝氏商行。”
祝老爷子不仅看错了邹天翊,还看错了族人。
祝族长膝下有四个孙子。
当初祝家一些长辈出面劝说祝老爷子从族中过继嗣子,其实都是经过祝族长授意的。
祝族长打得一手好算盘,只要祝老爷子愿意过继嗣子,他就将自己的小孙子过继到祝老爷子膝下,从而吞并整个祝氏商行。
但祝族长没想到祝老爷子会如此刚烈,宁肯让女儿留在家中招婿,也不愿过继嗣子。
树大招风,祝氏商行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只要祝老爷子一倒下,谁都能凑上去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肉。
邹天翊为了能彻底掌控祝氏商行,悄悄找上祝族长,与祝族长联手,打压排挤那些支持祝娘子的人。
等祝娘子终于察觉到不对时,祝氏商行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的身体本就不算康健,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一下就病倒了。
仿佛是害怕她受到的打击还不够多,在祝娘子缠绵病榻之际,邹天翊将祝氏商行改名为锦丰商铺,还带着妾室和一个只比祝婉小了不到两岁的儿子登堂入室。
……
知道宋叙身世的人,比如霍翎和丁景焕,都不由看向宋叙。
果然,宋叙素来平和的脸上多了几分晦涩。
他有感而发:“有的时候,同姓族人的迫害,更甚于外人。”
祝婉苦笑:“看来这位大人也遇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季衔山好奇地看向宋叙。
宋叙倒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往。
他三岁那年,父亲意外身亡,只留下他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以他父亲留下的家产和母亲的嫁妆,其实足够母子两关上门好好过日子了。
可宋氏族亲处处逼迫,他母亲不堪其扰,带着他搬离了旧宅。不过他们人可以走,父亲留下的家产却不能带走,最终,他母亲只带走了他父亲的一些遗物和自己的嫁妆。
相依为命的年岁里,宋母就是靠着自己的嫁妆和做针线活赚来的钱,抚养宋叙长大。
祝婉对宋叙的经历表示了同情,面上却也露出思索之色。
——看吧,就算家中有儿子,只要这个儿子年纪小,没能立起来,只凭着孤儿寡母,照样护不住家业。
“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了。”
在祝婉沉思之时,霍翎缓缓开口:“我现在想知道你和你父亲的故事。”
刘氏是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生出了去衙门状告丈夫的想法。
那又是什么原因,促使祝婉这个做女儿的,宁愿坐两年大牢,都要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
在祝娘子还没有病倒,在祝婉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异母弟弟的时候,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最苦恼的事情,大抵就是娘亲只允许她一天吃一块糕点。
但只要她嘴馋了,跑到父亲跟前撒撒娇,父亲都会瞒着娘亲,抱着她去街口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买一小包蜜饯。
“吃了零嘴后,我就没有胃口再吃饭了,所以我娘很快就发现了我偷吃的事情,把我爹狠狠批了一顿,我爹一边向我娘保证,说自己再也不敢了,一边还是隔三差五带我出门去买零嘴。”
回忆到这儿的时候,祝婉唇角泛起一抹笑意,但不过一瞬,这抹笑容就化作了冰冷的嘲讽。
娘亲病倒的那一年,她才刚满六岁,正处于一个对外界懵懂,又已然记事的年纪。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娘亲病倒,父亲搬离正院,昔日恩爱得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的夫妻彻底反目。
一直到娘亲病逝,父亲都没有再去正院看过娘亲一眼。
她在娘亲的灵前哭到昏死过去,父亲也只是淡淡说一句“知道了”。
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听到她有任何一点不舒服,就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跑到她身边陪她,绞尽脑汁哄她喝下难喝的药物。
“人在经受莫大痛苦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寻求亲人的安慰。我当时病得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醒来以后,我的奶娘告诉我,我昏迷时一直在喊我的父亲。
“他没有狠心到让我直接病死,却也不曾来看过我一眼。
“等我终于能够下床后,我偷偷跑去找我父亲,正好看到我那位异母弟弟摔在地上,我父亲将他抱到膝上,温声安抚的场景。”
祝婉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幅场景,也永远不会忘记,在她不小心闹出动静时,父亲向她瞥过来的那一眼。
她不知道那一刻,父亲望向她的冷漠眼神,到底是在看自己的亲生骨肉,还是在看他昔日入赘、低三下四的耻辱印记。
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一件事情——
“就算我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肉,他也并不爱我。
“在他的心里,我姓祝,我是祝家人,不是邹家人。
“我的存在,既是他进一步掌控商铺的阻碍,也是在不断提醒他入赘的事实。”
无锋摩挲着下巴,出声道:“祝姑娘,我无意冒犯,但我还是很好奇,你父亲没想过让你改姓吗?”
祝婉道:“他当然想过,但祝家的人怎么会让他如愿。祝氏商行已经被改名为锦丰商铺了,如果我
再改姓邹,祝家的人前前后后忙活算计了那么久,岂不是要平白为他做了嫁衣?”
丁景焕冷笑道:“倒也有些意思。原本帮着外人迫害你的宗族,在这个时候,又重新站回了你的一边。”
宋叙回想起他崭露头角以后,宋家派人上门,试图与他修复感情的场景,清醒而冷静地点评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同姓血缘,终究抵不过所谓的利益。”
祝婉继续道:“在家从父,这是千年来的伦理纲常。
“身为他的女儿,我似乎不应该怨恨他的薄待,痛苦他的偏心,因为他虽然薄待我、漠视我、对我不闻不问,虽然偏心那位异母弟弟,但他在衣食住行上,确实没有亏待过我。
“可是这种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不亏待我,是因为我姓祝,是因为我祖父母和娘亲的余荫还在庇护我。
“而我姓祝,我在接受着祖父母和娘亲的余荫,又怎么能不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祝婉深吸一口气:“我娘临终前有两个遗憾,一是不能亲自抚养我长大,二是弄丢了我祖父的毕生心血,惶恐自己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我祖父母。
“伦理纲常,敌不过是非恩怨曲直。
“我想要为我祖父和娘亲讨回公道,想要让锦丰商铺重新改回原来的名字,想要让祖父母和娘亲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她的力量太孱弱了。
凭她自己,很难实现这一目的。
所以她才会选择站出来,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要向那座不可逾越的伦理纲常之山发起进攻,即使头破血流。
霍翎静静听到这里,然后问:“这些年来,你可曾做过什么努力和尝试?”
漂亮话谁都会说。
要是祝婉只有决心,这些年里却没有做出过什么实际行动,霍翎会有些许失望。
毕竟她微服私访是个意外,祝婉能遇到她也只是个巧合。
在遇到她之前,祝婉做过什么呢?
霍翎想知道这一点。
祝婉道:“其实在求见太后娘娘之前,我曾求见过另一个人。”
霍翎眼中划过一抹笑意:“什么人?”
祝婉:“三年前,陈御史随妻子回族中探亲祭祖,我想办法混进了宴会,私底下求见了陈御史,将祝家之事和盘托出。”
丁景焕问:“你说的这位陈御史,可是左都御史陈浩言?我记得他的妻子是苍州城周家的人。”
丁景焕以前在都察院待过几年,对于陈浩言家中的情况,还是颇为了解的。
祝婉颔首:“我听说过陈御史的名声,知道他刚正不阿,又是朝中重臣,如果他愿意施以援手,也许我真的能为我祖父和娘亲讨回公道。”
霍翎道:“但你还是求到了我的面前。看来陈浩言没能帮到你。”
祝婉道:“陈御史告诉我,他很同情我的经历,但是《刑统》里,没有一条律法能问罪我父亲。”
霍翎看向丁景焕,这里只有他最熟悉《刑统》。
丁景焕思虑片刻,慎重道:“陈御史所言非虚。祝姑娘,你也知道,检控尊亲属犯罪的人,将被处以徒二年之刑,所以普通老百姓遇到这种家产纠纷时,往往都是求助宗族、乡里来裁决,几乎不会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依照现有律法,确实很难为你祖父母和娘亲讨回公道。”
霍翎这才重新看向祝婉:“你找上我,是因为你不信服陈御史的判决?”
“不是不信服。”
祝婉略有些僭越地昂起头,秀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宁折不弯的倔强之色。
“民女是不服。”
祝婉的声音猛地拔高,语调也变得急促。
“我知道,陈御史没必要骗我,而且我回到家中,也想办法找来了《刑统》。
“我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刑统》,的确找不到任何一条律法可以保护我祖父和娘亲留下的家产。
“但我就是不服。”
霍翎眼中笑意更浓,又问:“你在不服什么?”
祝婉的心头仿佛堆满了巨石,又仿佛烧起了一团火。
那巨石压得她的心越来越沉。
那团火烧得她整个人几乎都快要融化。
她有太多不服,不吐不快。
“所有人都在说我祖父要绝嗣了。就连族长都在觊觎我祖父的产业,甚至因为我祖父不打算从族中过继孩子,记恨上我祖父,联合外人谋夺我祖父的家产。
“可是,我祖父母明明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们想把自己的家业留给自己的女儿,有错吗。
“明明我才是祝家的血脉,可是我父亲已经在私底下安排好了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出去,将整个商铺留给我那位异母弟弟。
“若论名正言顺,我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商铺的人。无论它是叫祝氏商行,还是改名叫锦丰商铺。”
霍翎深深凝视着祝婉。
祝婉不想哭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上霍翎的视线时,她终究没忍住,泣声道:“青禹河清澈见底,里面却埋葬了多少女婴的尸骨。
“我祖父和我娘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他们一生心血落入外人之手。
“刘氏这一辈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难得鼓起勇气,想要为自己、为两个女儿谋一条活路,却因为自己平生第一次的勇敢和反抗,将自己推向了一条死路。
“我不怕坐两年牢,也愿意击鼓鸣冤,一纸诉状将我父亲告上衙门,但我只怕,就算自己豁出所有,也无法为我祖父和我娘讨回一个公道。
“我想要给我外祖父、我娘讨一个公道,我没有错。如果我没有错,律法也问不了我父亲的错——”
祝婉猛地跪了下来,这回无锋反应不及时,没能像刚才那样出手去拦住她。
“那错的,就是律法。”
丁景焕错愕。
宋叙也是一脸讶异。
律法有错……
这话,实在是太大胆,太狂妄了。
满堂沉默。
只有祝婉的声音振聋发聩。
良久,霍翎抬手,轻轻拊了拊掌,打破满堂静谧:“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质疑律法,说律法有错的人。”
祝婉额头触地,嘴上说着狂妄得不能再狂妄的话,姿态却摆得谦卑有礼。
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抬起头来。”
霍翎笑了一下,歪着头看祝婉。
祝婉顺从地抬起头。
在喊出那样一番话时,祝婉其实并不紧张,也不慌乱,她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可当她与霍翎对视上的时候,呼吸却忍不住一窒,巨大的惶恐和紧张扑面而来。
“站起来。”
祝婉站了起来。
“坐下吧。”
祝婉坐到了宋叙的下首。
霍翎道:“你的口才确实很好。不过只有口才是不够的。你说律法错了,那我问你,律法错在哪里。只要你能具体说出个一二,我不仅不会治你冒犯之罪,兴许还能为你祖父和你娘讨一个公道。”
祝婉眼眸一亮,思绪飞快转动。
她先前说律法有错,是因为律法不能为她祖父和她娘讨回公道。
但那说得太笼统了。
太后要问的,应该是更确切的,可以作为倚仗去追责她父亲的理由。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祝婉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虽然太后没有出声催促她,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祝婉还是急得额头都出了薄汗。
最后,祝婉一咬牙。
“家中只有女儿,为了继承家产,传承香火,从族中过继嗣子,难道就能万事无忧了吗?
“如果遇到如祝族长那样厚颜无耻之人,家业照样是保不住。
“将女儿留在家中招婿,也有可能遇到如我父亲这样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还有这位大人——
祝婉一指宋叙:“家里明明有儿子,就因为身为顶梁柱的父亲病逝了,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所以也没能护住父亲留下的家业。”
祝婉将埋藏在心底多年,却一直寻不到答案的问题,倾吐了出来。
“我读书不多,不像书香门第家的小姐一样知书达礼,也说不出什么更深的大道理,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律法为何不能庇护我娘,不能庇护我,不能庇护这位大人的寡母?
“这个世道,又为何不能由女子来继承家业,只能由男子来继承家业呢?”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律法有错,世道不公,祝婉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境里。
而能够解答她的困惑,解决她的困境的人,就在上首。
祝婉期待地看着霍翎,想从她那里寻求一个答案。
霍翎垂下眼眸,缓缓开口道:“这个世道,为何不能由女子来继承家业,只能由男子来继承家业……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
她与弟弟霍泽的关系,
远比祝婉和异母弟弟的关系要好。
可是,在她年少之时,因为她的资质远胜于霍泽,她也曾一度感到困惑——
如果父亲要选一个人来振兴霍家,为何不是选她?
祝婉问:“那娘娘想到答案了吗?”
令祝婉讶异地是,霍翎摇头了。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想过这个问题了。”霍翎像是在问祝婉,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我为什么会忘记这个问题呢。”
明明年少之时,她是如此不甘,但要不是祝婉今日点破,她好像就要彻底遗忘那份不甘了。
祝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霍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祝婉,微微一笑:“想要撼动世道,难如登天。但更改律法,让你有律法可依,却不算一件难以办到的事情。”
大燕定都洛城已有九十年,经历了五位帝王,民风民情都与前朝大相径庭,但大燕的律法条文还完全沿袭自前朝,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之前是霍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如今祝婉求到了她的面前,那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借着祝婉状告父亲邹天翊一案,让朝臣探讨律法,重订大燕《刑统》。
祝婉面上的茫然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欢喜与振奋。
这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求得的最好结果。
霍翎道:“哀家更改律法,而不是直接出手为你祖父母和娘亲讨回公道,你怎么还如此开心?难道不会觉得失望吗?”
祝婉露出灿烂的笑容:“要是放在三年前,民女一定更希望娘娘出手相助,那能免去民女的很多麻烦。但在这三年里,民女读过《刑统》,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娘娘直接插手此案,是对我一个人的破例。我幸运地遇到了娘娘,那不幸如刘氏,如那位大人的寡母呢?朝廷更改律法,并非只能惠及我一个人,而能让更多的、和我拥有相似境遇的人有法可依。
“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明白事理,自然更愿意看到这一幕。反正已经等了整整十年,也不介意再多等一段时日。”
无墨赞叹道:“祝姑娘,你当真聪慧豁达。”
霍翎也笑道:“莫要妄自菲薄,你若还说不出什么大道理,那哀家的满朝文武,都要羞愧欲死了。”
宋叙也对祝婉方才的那番言论表示了敬意。
如果朝廷真能因此改动律法,让孤儿寡母在家中顶梁柱逝世后,也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家产,那实在是太好了。
他很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丁景焕更是道:“满朝文武距离太远了,我不知道他们羞不羞愧,反正我现在已经是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祝婉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丁大人说笑了。”
丁景焕讶异:“你是如何猜到我身份的。”
祝婉道:“早就听闻京师有一位丁青天,岁断万狱,铁面无私,深受太后娘娘器重。我每次一提到《刑统》,您都能立刻道出相应的内容,除了那位丁青天外,还有何人能做到这一步?”
丁景焕指着一旁的无锋和宋叙:“那他们两人呢,你能猜到他们的身份吗。”
祝婉摇头。
丁景焕高兴得一展折扇,呼啦啦扇了起来。
无锋与宋叙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进行攀比吗。
也不知道丁景焕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些什么。
霍翎他们从青禹河回到别院时,外头天色都暗了,随后他们又聚在厅堂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透,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律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更改的,需要放到朝堂上好好讨论,还需要让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都参与进来。
所以霍翎他们没有再聊下去,而是先去用了晚膳。
祝婉也被留下来一起用膳。
“我的婢女还在耳房……”
祝婉没有忘记小桃。
无锋道:“放心,我命人给她送过吃食了。”
祝婉这才安心。
用过东西,无墨问祝婉今晚是要回家住,还是留宿别院:“你要是打算回家,我就命人安排马车护送你回去;你要是打算留宿,我就命人去给你收拾出一间房。”
祝婉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选择的余地:“无墨姐姐,我留宿别院,会不会惊扰了娘娘和陛下?”
无墨道:“自然不会。”
祝婉高兴道:“那我想留下,麻烦无墨姐姐了。”
天色已晚,现在坐马车回府,绝对会惊动邹天翊,到时肯定少不了一番批评责骂。
祝婉解决了心头大事,正是欢喜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找晦气。
而且能留宿别院,这是多大的荣光啊,她傻了才往外推辞。
无墨办事愈发周全,她问:“那要不要派个人去你家知会一声?”
祝婉下意识想说不用。
不是逢年过节,她都不会出现在邹天翊面前,邹天翊也不会想起她这个女儿,她偶尔有一次夜不归宿也没什么关系。
但转念一想,邹天翊不在乎她,在她院子里伺候的其他人,要是一直等不到她和小桃回去,肯定会担心的。
所以该知会还是得知会,只不过没必要知会给邹天翊听,而是让门房去一趟她的院子,知会她院子里的人。
***
原来的祝宅。
如今的邹府。
这座府邸是祝老爷子当年置办的,前后共有四进。
邹天翊住在正院,祝婉住在院子西北角,中间隔了很长的距离,单靠走路,从祝婉的院子走去正院,要花上足足两刻钟。
一般来说,邹天翊确实不会在意这个女儿的行踪,但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
邹天翊正盘算着将这个女儿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嫁出苍州,以后都没什么机会回苍州城的那种。
如此一来,这个女儿既不能成为他进一步掌控锦丰商铺的阻碍,也不会一次次出现在他眼前,提醒他过去入赘祝家的耻辱。
这件事情,邹天翊做得很低调。
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祝婉居然收到了风声,今天一大早上冲来正院,与邹天翊大吵了一架,然后带着婢女小桃离开了邹府。
邹天翊被这个女儿当面顶撞,自然是十分恼怒的。
他带着一肚子气出门去商量生意,却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壁,弄得灰头土脸。
回到府里后,他就命人去找祝婉,让祝婉过来见他。
结果派过去的下人说,祝婉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府。
邹天翊心头的怒火瞬间喷发,也不急着去休息了,直愣愣坐在厅堂里继续等祝婉回家。
“派人去和门房说一声,要是祝婉回来了,立刻把她带过来见我。”
结果等来等去,邹天翊没有等来祝婉和小桃,只等到了过来通风报信的门房。
邹天翊的脸色比木炭还黑:“你说什么?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居然要夜不归宿?看来是我以前太纵容她了,才让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敢顶撞我,还敢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邹天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问门房:“那个回来报信的人是谁?”
门房回忆了下,肯定道:“是一个身材精干的男子。不是我们府上的人。”
“他有没有说祝婉在哪里留宿?”
“没有。只说是住在他们夫人的别院里。”
邹天翊眉心蹙得更紧:“那个男子走了吗?”
“走了。报完信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就转身离开了。”
邹天翊挥手打发了门房。
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安分了。
不仅在私底下和商铺的掌柜接触,和祝家的一些人联手反对他,还敢顶撞他,甚至于还敢夜不归宿。
她未必会乖乖听从他的安排,远嫁外地。
邹天翊心下做出决定,等祝婉和小桃回来以后,就控制住她们,将她们困在府里,不允许她们再外出半步。然后尽快物色好女婿的人选,
将祝婉嫁出去。
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自然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
祝婉带着小桃在别院里叨扰了一宿,翌日一早,用过东西,她就向无墨提出了告辞。
别院距离邹府有些远,无墨让人安排了一辆马车送她。
坐在马车里,祝婉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只觉浑身轻松,仿佛是终于卸掉了身上沉重的包袱。
但这种轻松惬意,并未持续太长时间。
当祝婉远远看到邹府侧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为了不惊动更多人,祝婉没有让马车靠近邹府,而是在距离邹府还有一小段路时,和小桃一起下了马车,打算从侧门悄悄溜进邹府。
结果刚一进侧门,看到拦在侧门、面色不善的几名家丁时,祝婉就暗道不好。
她下意识拉着小桃往外退。
那辆护送她们回府的马车还没来得及调头离开呢。
“小姐要去哪里?”为首的家丁开口道,“老爷要见您,还请小姐跟我们去一趟正院,不要让我们为难。”
祝婉一边与家丁周旋,一边焦急地看向门外,希望那名车夫能够察觉到异常。
驾马车送祝婉回家的车夫,说是车夫,其实是无锋手底下的暗卫。
他的任务是护送祝婉回府,所以在祝婉下马车后,他并没有立刻调转马车离开,而是目送着祝婉进了府里。
看着祝婉走进侧门,暗卫也准备回别院复命,但身为暗卫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不对。
祝婉看到车夫跳下马车,向她这里走来时,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担忧。
车夫才一个人,这些拦着她的家丁可是足足有四个人啊。
不过……
太后娘娘身边的车夫,会是普通车夫吗?
为首的家丁与祝婉说了几句话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大手一挥,带着人上前,但他的手还未碰到祝婉的肩膀,另一只手从祝婉身后探出,精准而有力地擒住了他的手腕。
半刻钟后,看着那些倒在地上哀嚎的家丁,祝婉确定了,这位果然不是什么普通车夫。
不过这里终究是邹府,家丁倒下了,其他听到动静的婢女仆从却也赶了过来。
车夫道:“祝姑娘,情况有些不对,不如您先跟着我回别院吧。”
祝婉果断应好。
在祝婉和小桃再次登上马车离开后,邹天翊才姗姗来迟。
看着灰头土脸的四名家丁,邹天翊气不打一处来,又有些困惑:“祝婉到底是从哪里认识了这么厉害的人。你们有没有派人去追那辆马车。”
几名家丁面面相觑,最后,一人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老爷,我们没有马,光靠两条腿,追不上那辆马车啊。”
邹天翊冷哼一声:“她以为她跑了,就万事大吉了吗。她院子里的人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你们去给我好好审一审,问一问。”
……
无墨都没想到,祝婉才刚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就又重新出现在了她面前。
看着浑身颤抖的祝婉,无墨扶着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等祝婉身体的颤抖开始慢慢平复下来后,无墨才关心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祝婉深吸一口气,神情冰冷:“我父亲应该知道了我昨晚夜不归宿的消息,派人在侧门拦截我和小桃,好在送我们回去的那位车夫发现了不对,护着我和小桃离开了。”
无墨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祝婉还没来得及说话,无锋就从远处游廊走了过来:“娘娘听说祝姑娘回来了,她让你过去。”
祝婉再一次被带到了霍翎面前。
霍翎在听完前因后果后,问出了和无墨一样的问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祝婉抿了抿唇:“不瞒娘娘,我昨日上午因为婚事的缘故,与邹天翊大吵了一架,心情烦闷之下,才会带着婢女去醉仙居吃东西。我了解邹天翊的为人,如果今天我和小桃没有跑掉,他肯定会将我禁足,然后想办法将我尽快嫁出去,但我和小桃跑掉了,我院子里伺候的人跑不掉……”
而且祝婉也不可能一直躲着邹天翊。
就算太后娘娘仁慈,允许她一直借宿在别院里,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她为什么要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躲着邹天翊。
霍翎看着祝婉,突然道:“我原本是想拖一拖的,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你敢不敢在律法还没有开始修订前,就像刘氏一样,去府衙击鼓鸣冤。”
祝婉用力点头,掷地有声:“娘娘,我敢。”
霍翎道:“现在就去击鼓鸣冤,你要承受的非议会极大。”
祝婉道:“娘娘,这就是我心中所愿。”
霍翎微微一笑,温声道:“那你就放开手去做吧。不用有任何顾虑,凡事有哀家给你撑腰。”
祝婉眼眶骤然一热。
撑腰……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
真好啊,如今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贵人为她撑腰,她终于能够豁出所有,去做她想做很多年的事情了。
……
大燕有官不修衙的传统,所以绝大多数衙门,从外头看都有些破败陈旧。即使是京师里的衙门也不能例外。
苍州府衙看上去却十分气派威严。
几名衙役穿着黑色的袍子,手持木棍,站在衙门门口守卫。
来来往往的老百姓都不敢往他们身上多看一眼,也不敢靠得离府衙太近,免得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名年纪轻轻的姑娘突然径直走出。
她的举动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她来到那面登闻鼓前,用力敲击鼓面。
沉闷的鼓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祝婉用尽浑身力气,连敲十下鼓面,然后面朝府衙大门一把跪下,举起手里的状纸,高声大喊:
“民女祝婉,想要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锦州商铺掌柜邹天翊。
“这十几年时间里,邹天翊连同祝家族长祝昌一起,侵吞民女祖父留下的家业,恳请知府大人为民女一家伸冤!”
鼓声落,喊声起,石破天惊。
苍州知府崔照正在后院和小妾调情嬉闹呢,听到那接连不断的鼓声后,不由狠狠蹙起眉来。
他从后院去了前院,正好碰到了匆匆过来寻他的师爷。
当从师爷口中得知详细情况后,崔照都有些懵了。
怎么回事,苍州城最近的民风民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前不久刚出了一起妻告夫的荒唐案子,他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现在居然又来了一起子告父的案子。
罔顾人伦!
一个做女儿的,居然敢状告自己的父亲,状告自己家族里的长辈,这实在是罔顾人伦啊!
任由这些人继续这么胡闹下去,苍州城的风气都要被彻底败坏了。
如今太后和陛下可就在苍州,要是这两起案子传到了苍州行宫,传到了太后和陛下的耳朵里,他这个苍州知府该如何向太后和陛下交代!?
崔照连堂都没升,就已经做好了此案的判决。
他看着师爷,恶狠狠道:“一定得想办法把这个案子压下去,决不能惊动到上头。
“看来先前我对那个什么刘氏还是太仁慈了,这回你们下手狠一点,要狠狠震慑住下头那些刁民,免得还有乱七八糟的人敢跟着继续胡闹!”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崔照是真的觉得自己仁慈啊!
要不是自己仁慈,这些刁民怎么敢蹬鼻子上脸,一而再击鼓鸣冤,闹出这种罔顾人伦的丑事啊!
虽说崔照已经做好了此案的判决,但在下达判决之前,总得先装装样子,收下祝婉的状纸,传唤两名被告,再升个堂什么的。
崔照打算快刀斩乱麻,最好是明天升堂,后天就能结案。
他对师爷道:“你派人去传唤两名被告,让他们明日一早就来衙门。”
至于查案、搜证?
拜托,我结案词都已经想好了,还需要查什么,搜什么?
明日就是走个过场。
“对了——”
眼看着师爷要转身离开,崔照突然又想起一事。
“子告父要受两年的牢狱之灾。也别拖到结案后再执行,你现在就去把原告带进府衙,关进牢房,明日一早再从牢房带去公堂,免得她留在外头乱嚼舌根,败坏苍州城的风气。”
师爷连声应是,快步折返府衙大门。
府衙外头已经围满了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
师爷蹙了蹙眉,也没有让衙役驱赶他们,只是走向了祝婉。
祝婉依旧保持着高举状纸跪立的姿态。
师爷声音十分温和,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祝姑娘,你的状纸,崔府尊接下了,明日就会开堂审理。现在请你跟我进一趟府衙,关于此案,我还有些事情要询问你。”
祝婉道:“不知这位师爷有何事要问我?关于此案的所有细节,我都已经在状纸里写清楚了。”
师爷心下已是不耐烦,皮笑肉不笑道:“祝姑娘,麻烦你配合府衙办事。”
祝婉放下手里的状纸,缓缓站起身,而后高声道:“半个月前,刘家村有一名妇人前来府衙状告她的丈夫刘驰。
“刘驰在府衙担任衙役,刘氏以为府衙能够为她讨回一个公道,所以老老实实跟着冯师爷进了府衙。
“结果一进府衙,连崔府尊的面都没见到,刘氏就先受了二十大板。三日后,刘氏身亡,此案也不了了之。
“冯师爷看都没看我写的状词,就说有事情要询问我。莫非是想要把对付刘氏的那一套,也用在我的身上!”
周围围观的老百姓顿时发出惊呼声。
刘氏的案子被府衙压了下来,绝大多数平头老百姓都没听说过此事。
如今听了祝婉的话,不少人看向冯师爷的眼神都开始变得古怪。
冯师爷暗骂一声“坏了”,没想到祝婉年纪轻轻,口齿如此伶俐,居然没有上套。
他只得搬出《刑统》,表示女儿状告父亲,就是得坐牢的。
祝婉道:“《刑统》里确实是有这么一条规矩,但府衙办案,还未开堂,怎么能将原告收监呢?冯师爷只管放心,待此案结束,我自会乖乖进入牢房里受刑。”
冯师爷不耐烦了,也不打算再跟祝婉废话。
他朝衙役比了个手势。
结果衙役才刚迈步上前,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呼:“哎呦,我的钱袋子怎么破了。”
哗啦啦响声不断,满满一袋子铜板滑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原本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瞬间乱了起来。
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无意,有很多铜板都朝衙役所在的方向滚了过去。
人群散开,有不少人都追着去捡铜板,推搡之间,衙役被人群阻隔。
祝婉看到有人在向自己打手势,立刻道:“冯师爷,我明日一早会准时来府衙候审的,还请您放心。”
说罢,也不给冯师爷任何开口的机会,绕开那些蹲下身捡铜板的老百姓,提着裙摆跑出了人群。
“哎——哎——”
冯师爷哎了两声,却只能看到祝婉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没能完成崔知府交代给他的事情,冯师爷更气了。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和父亲、宗族反目的弱女子,在这苍州城里,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跑了就跑了吧。
反正只要她还想继续状告,明日一早就会再次出现,到时一定不能再让她跑掉。
看着还在到处捡铜板的老百姓,冯师爷狠狠一咬牙,对那两名不知道是要去追祝婉,还是要蹲下来捡铜板的衙役道:“去传唤被告!”
……
邹天翊受到传唤的时候,他正在府中责问祝婉院子里的下人。
当得知了祝婉击鼓鸣冤的消息后,邹天翊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险些撅了过去。
邹天翊用手扶着桌子,剧烈喘息了几下,气得牙关紧咬:“她疯了。祝婉一定是疯了。”
就连另一位当事人,祝族长也觉得祝婉是得了失心疯。
“家门不幸啊,祝氏宗族出了祝婉这样的姑娘家,以后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不管邹天翊和祝昌的心里有多少恼怒怨愤,面对衙门的传唤,他们也不敢推辞,纷纷表示明日一定会准时过去。
邹天翊悄悄给衙役塞了一块银子,询问府尊大人对此案的态度。
衙役掂了掂银子的重量,满意地笑了:“邹老爷放心吧,崔府尊最重规矩了。您听说过前段时间刘氏的案子吧?”
邹天翊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另一边,祝族长也从衙役口中问到了崔府尊的态度,心下大定。
有崔府尊偏袒,祝婉一个小姑娘,在这苍州城里还能翻了天不成?
……
多亏了他们对祝婉的轻视,让他们根本就没在意过祝婉的行踪,这大大方便了祝婉接下来的行事。
祝婉不知道太后娘娘有什么具体打算,但祝婉揣摩了下,觉得这件事情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肯定会更符合太后娘娘的心意。
因为只有将这件事情捅破了天,才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引发更多人的讨论。
祝娘子病故前,给祝婉留下了一大笔私房。
祝婉很少动用这些私房,不过如今她打算拿出一大笔银子,将刘氏告夫案和她状告父亲的案子都宣扬出去。
一天时间里,能传得多广,就传得多广。
祝婉在做这件事情时,并未求助无锋等人,不过无锋还是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他知道了,其他人自然也都听说了。
丁景焕道:“祝姑娘确实有魄力,敢想又敢做。”
霍翎吩咐无锋:“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你在背后推一推,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有无锋在背后襄助,一天时间里,两起案子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为刘氏打抱不平,有人质疑祝婉的做法,也有人痛斥崔府尊的糊涂……
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是同情还是厌恶,许多人都开始关注起了案子。
还有不少人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府衙旁听案情。
所以等邹天翊和祝族长一前一后来到府衙门口时,发现站在府衙外头围观的老百姓,比他们想象中要多得多。
不过邹天翊和祝族长没有功夫去深想太多。
因为就在他们抵达以后,身为原告的祝婉也从府衙斜对面的茶馆走了出来。
他们看着祝婉,气得眼睛都红了。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骨肉血亲,倒像是在看生死仇人。
祝婉冷冷一笑,昂起头,不甘示弱地与他们对视。
原告和被告都已经到了,堂役击堂鼓三声,三班衙役两厢伺立,齐声高喊“升堂”。
身着官服的崔照从暖阁东门走进公堂,坐到了那面“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方。
他用力一敲惊堂木,两侧衙役齐声高喊“威武”,同时用手里的木棍齐齐敲击地面。
崔照道:“将原告和被告都带上来!”
原告祝婉和被告邹天翊、祝族长都被带了进来。
但让崔照没想到的是,居然会有一群老百姓跟着走了进来旁听。
看着乌泱泱一大堆百姓,崔照的脸都黑了,怒视一旁的冯师爷。
都说了必须低调处理!
必须想办法把消息压下去!
有这么多人在,还怎么低调,还怎么压制。
冯师爷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讪笑着不敢吭声。
人已经进来了,总不能再赶出去,崔照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但心中对于祝婉的不喜又更添了几分。
他直接跳过了祝婉,先去问邹天翊认不认罪,然后把祝婉状告他的几项罪名都说了出来。
邹天翊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入赘之事,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提起,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而且邹天翊没想到祝婉心里这么恨自己,恨到宁愿与他玉石俱焚的地步。
既如此,就不能怪他这个做爹的无情了。
所以邹天翊一开口,就说自己平日对祝婉到底有多好。
祝婉吃喝不愁,平日里的用度也都没有克扣过,该聘请的婢女小厮也都聘请了。他真不知道祝婉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再说了,祝娘子去世时,祝婉才六岁。
他这个做丈夫的、做爹的不去接管商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商铺倒闭吗。
父亲对女儿,有天然的身份和道德压制。
即使父亲做得再糟糕,活得再糊涂,也会有很多人觉得,身为女儿不应该反抗。
更何况在周围不少人看来,邹天翊对祝婉算是很不错了。
邹天翊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阿婉,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难道就因为我想给你安排一门婚事,你不愿意听从我的安排,所以就要闹到府衙来吗。
“我们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还能把你绑上喜轿不成?”
邹天翊还暗搓搓道:“还是说,你不是不愿意嫁人,而是担心我给你的嫁妆不够丰厚,所以你要趁着这个机会,要走整个锦丰商铺作为你的嫁妆?”
此话一出,周围满是哗然声。
祝族长也摆出一副慈祥而痛心的长者模样,说自己受过祝老爷子的临终嘱托,这些年一直在照拂祝娘子和祝婉,万万没想到祝婉会状告他。
说到动情处,祝族长忍不住低头拭泪。
他的年纪比祝婉的祖父祝老爷子还要大上一些。
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者在公堂上哭诉,总是能激起不少人的同情。
崔照根本没看过祝婉呈上去的状词。他听到这里,觉得案子已经很明晰了。
他一拍惊堂木,喝问道:“祝氏,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祝婉道,“他们颠倒黑白,一派胡言。”
***
邹天翊和祝族长实在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乍一听两人的发言,好像祝婉过得不错,都是两人的功劳。
不少旁听的老百姓都被两人唬住了。
但身为当事人的祝婉很清醒。
她一条条驳斥着邹天翊和祝族长的话,一点点把他们在背后做的龌龊事揭露出来。
邹天翊居然也有脸说什么“要不是有我在,商铺早就倒闭了”,“这些年里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还有一个弟弟,你怎么能那么自私地要走整个商铺”……
可是在邹天翊没有入赘前,邹家是什么光景,如今的邹家又是什么光景?
邹天翊口口声声说商铺是他的,可以由他做主,他想留给谁就留给谁。
他这个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还有祝族长。
祝族长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是一个好人。
可他怎么没有告诉大家,祝老爷子生前每一年都会给宗族捐钱,临终前还给宗族捐了百亩族田。
祝老爷子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又是什么?
而且祝婉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祝氏宗族里,有一户人家的丈夫去世了,只留下一位年迈的母亲和年轻的妻子。
为了吞掉那户人家的房子和良田,祝族长派人往那位妻子身上泼各种脏水,最后那位妻子不堪受辱,为了自证清白一头撞死了。
没过多久,那位年迈的母亲也病逝了。
房子和良田,说是由族里接管了,但事实上,住在那栋青砖白瓦大房子里的人,正是祝族长的二孙子一家!
比起那被吃了绝户、死了都不清净的人家,至少祝婉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
崔照面色铁青:“你可有人证物证?”
祝婉道:“大人尽管派人去查,他们做的这些事情并不隐蔽,有很多人都知道。”
扫了眼激愤的人群,崔照知道这个案子不能再审下去了。
再审下去,闹出来的动静就要彻底压不住了。
他用力一拍惊堂木,压下所有窃窃私语,随后表示自己会派人去彻查祝婉说的这些事情。
崔照朝冯师爷使了个眼色,宣布道:“如今天色已经不早,先将原告和被告都带下去吧。”
不给祝婉再开口的机会,两名衙役已摁住了祝婉的肩膀。
就在他们准备将祝婉带下去的时候——
围观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声。
“崔府尊好大的官威啊。”
崔照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黑沉:“堂下何人,竟敢藐视公堂?”
丁景焕从人群里缓缓走出,一身青衫,右手握着一把折扇,尽显风流不羁。
“崔府尊这话倒是有意思。坐在这块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不辨是非,只凭自己的喜恶来断案,妄图藐视律法的人,难道不是崔府尊你吗。”
崔照打量了丁景焕几眼,朝衙役挥了挥手。
丁景焕看到他的动静,笑道:“崔府尊也太心急了吧。
“断案的时候,不让原告把话说完;现在不断案了,也不愿意把我的话听完。”
冯师爷扯了扯崔照的袖子:“大人,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表现得实在是太平静了。
要么是个愣头青,要么就是有底气。
崔照其实也看出了一些不对。
他的语气依旧冷硬,却没有再坚持让衙役去拿下丁景焕:“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里是苍州,本官是苍州知府,本官断案,岂有你一毛头小子置喙的份。”
丁景焕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高举示意。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京兆尹丁景焕,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接管祝婉状告父亲邹天翊一案。还要麻烦崔府尊,给本官让一让位置。”
从丁景焕自报家门开始,崔照整个人都懵了。
京兆尹丁景焕?
奉太后娘娘之命?
太后娘娘!?
冯师爷接过丁景焕手里的令牌,脸色霎白,颤声道:“大人,令牌是真的。”
崔照浑身颤抖,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丁景焕悠然走上公堂,崔照麻木起身,让出位置。
“崔府尊这是要去哪儿?”丁景焕理了理自己的衣摆,施施然坐下,“你我同朝为官,也不必拘谨,来人啊——”
丁景焕一拍惊堂木,熟稔得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一样:“搬一张椅子过来给你们崔府尊坐下,也让你们崔府尊好好学习一下本官是如何断案的。”
崔照面色涨得通红。
这丁景焕看起来比他儿子都要年轻一些,竟然敢如此羞辱他!
不过崔照心里再不忿,也得强忍着。
他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办案再糊涂,该有的敏锐还是有的。
丁景焕是奉太后娘娘之命出现在公堂的,那太后娘娘在哪里?
如果太后娘娘来了苍州城,那陛下有没有来?
这两位大人物突然悄
无声息来到苍州城,还刚好撞上了他开堂审案……
必须得赶紧派个人去通知崔家,通知他大哥才行,不然他就要完了。
***
公堂由丁景焕接手以后,原本被衙役控制住的祝婉,自然是被松开了。
没有人钳制自己,也没有人会随意打断自己的发言,祝婉这回总算是能一口气说个痛快了。
丁景焕一边翻看着祝婉写的状词,一边听着祝婉的话语。
等祝婉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丁景焕懒洋洋地扫了眼两位被告,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两位被告早就吓得冷汗直冒,说不出什么狡辩的话语。
丁景焕合上面前的状词,沉吟道:“此案确实有些难断。若完全依照律法,那原告状告父亲,就要坐两年牢。但原告想要为祖父和娘亲讨回公道,又情有可原……”
丁景焕一通装模作样后,突然一拊掌:“本官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如这样吧,今日就先到这里,稍后本官会命人将原告所写的状词张贴出去,让苍州城的老百姓都好好议一议,听听老百姓是如何看待本案的。”
不管是崔照,还是站在底下旁听的老百姓,对于丁景焕的这个决定,都很有些茫然不解。
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这么断案。
但崔照也不敢出声质疑丁景焕。
谁知道这到底是丁景焕的意思,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崔照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正要起身说些什么,却见丁景焕握住惊堂木,再次用力一拍。
“祝姑娘的案子结束了,我们就来审另一起案子吧。来人,把原告刘氏的两个女儿,和被告刘驰一起带上来。”
崔照脸上的笑容消散无踪。
完了。
这下真完了。
刘氏的案子到底审得有多糟糕,刘氏死得到底有多冤枉,别人不清楚,崔照还能不清楚吗。
如果说在祝婉的案子上,崔照的表现只能算“糊涂”,那在刘氏的案子上,崔照的表现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刘氏的案子和祝婉的案子有很大不同。
祝婉的案子,看上去只是一起“子告父”的案子,实际上牵扯到的是《刑统》中有关财产继承的法令。
在先秦时期,嫡长子肩负着祭祀先祖、传承宗庙的责任,因而拥有对官爵和家产的绝对优先继承。
但慢慢地,财产从嫡长子继承变为了诸子有份。
家中比较疼爱女儿的人家,在分配家产时,也会给女儿分一些家产。
但这只能算个例。
往上追溯千年,从未有哪一个朝代,会在律法条文中明确规定妇女的财产继承地位。
律法不保障妇女的财产继承,民间因财产继承而引发的各种矛盾冲突却屡见不鲜。
所以将祝婉的状词张贴出去,让老百姓都议一议,看看民间对于在室女、出嫁女、归宗女、不改嫁寡妇和改嫁寡妇,还有对于赘婿继承家产的态度,这是很有必要的。
相比较而言,刘氏的案子就比较好处理,是非公道一目了然。
丁景焕先是找来了给刘氏验尸的仵作,确定刘氏的死因。
——刘氏是在产后虚弱时受了二十大板,没有接受任何救治,被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整整三日,最终高热不退,撒手人寰。
丁景焕轻飘飘扫了崔照一眼。
崔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又没有直接下令害死刘氏。
分明是刘氏自己身体太虚弱没熬住。
这突然冒出来的京兆尹丁景焕,总不能将刘氏的死怪罪到他头上吧。
丁景焕开口问:“崔知府,你怎么看?”
崔照假惺惺道:“刘氏之死,虽是个意外,但念其一双女儿尚年幼,本官愿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补偿。”
丁景焕挑了挑眉,没再揪着刘氏之死不放,而是从府衙找了一位妇人,请她给刘氏的两个女儿验伤。
刘氏二女儿身上的伤,都是刘驰打的。
大女儿身上的伤,却是那户买走大女儿当童养媳的人家打的。
丁景焕又命人去传唤那户人家。
那户人家承认了他们对刘大娘子的打骂,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们可是花了十两银子从刘驰手上买了刘大娘子,打骂一下怎么了。
丁景焕冷冷一笑:“官府连奴婢家仆都不允许买卖,更何况是童养媳?”
其实无论是买卖奴婢家仆还是买卖童养媳,都是不被允许的,但一般来说都是民不举官不究。
可当官府真要追究起来,那就是犯法的。
丁景焕代表官府,不承认这场买卖,恢复了刘大娘子的自由身,还追究了那户人家的责任。
到了这一步,崔照都还能理解。
但丁景焕接下来的操作,让崔照的眉头蹙得极深。
丁景焕传唤来了刘驰的邻居,还有刘驰所在的村子的村长,从他们口中证实了刘驰溺死女婴、毒打刘氏和两个女儿的事实。
所以,丁景焕判两个女儿和刘驰断亲。
从今往后,刘驰在法理上,就不再是刘大娘子和刘二娘子的父亲了。
“丁大人。”
崔照不得不开口了。
他再不开口,丁景焕就要把苍州城搞得乌烟瘴气了。
“你让两个小姑娘前来公堂状告她们的亲生父亲,就已经很儿戏了,如今还要判她们和她们的父亲断亲,简直是胡闹!”
丁景焕道:“刘氏在刘家待了二十多年,为刘驰操持家务,生养孩子,可刘驰从不顾念刘氏对他的好,不仅对刘氏拳打脚踢,还有意休弃刘氏。如今刘氏亡故,只余一双女儿,父不仁、不义、不慈,子为何不能告父,又为何不能与父断亲?”
崔照憋了一肚子怒火。
他质问道:“刘大娘子今年八岁,刘二娘子今年更是只有六岁,她们懂什么?丁大人也说了,刘氏已经亡故,若刘驰再与她们断绝了往来,你要她们以后如何生活?”
丁景焕似笑非笑:“不是有崔府尊赠予的一百两银子吗?”
崔照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后道:“凭她们两个小姑娘,如何守得住这笔钱?”
丁景焕道:“崔府尊所忧虑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考虑到了。”
***
与此同时,府衙斜对面,茶馆包厢里,霍翎几人也正在说着刘氏的案子。
宋叙道:“刘氏的案子好判,就是不知道丁景焕打算如何安置刘氏的两个女儿。”
季衔山吃着店里刚上的酥酪,眉头小小皱起,似乎是觉得不够甜。
无墨怕他噎着,给他倒了一杯杏仁茶。
季衔山喝了两口茶,疑惑道:“宋老师你不知道吗?”
无墨道:“少爷,你忘了吗?昨夜我们说起此事时,宋大人并不在场。”
季衔山恍然:“对,我想起来了。”
季衔山开口为宋叙解惑:“娘亲有意在京师和苍州城各设立一所慈幼局,收留没有亲人养育的弃婴、孤儿,避免他们死于非命。”
宋叙微微一愣,不由看向霍翎:“慈幼局?”
如果宋叙没记错的话,慈幼一词,最早应是出自《周礼》。
《周礼》中记载了保息六政,提出“以保息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礼记》中也曾提出过大同社会的构想,认为一个大同社会,应该做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自此以后,历代朝廷都想法设法保障民生,救济幼、老、穷、贫、疾。
而在保息六政里,慈幼排在第一位,可见其重要性。
但要说直接建立这样一所机构,那从未有之。
霍翎道:“我确实是有这个打算。苍州多有溺死女婴的情况,想要在短时间内扭转这种风气,相当困难。就算朝廷颁布法令,禁止遗弃、溺死婴儿,也很难执行到位。”
——当然,虽然很难落实下去,但是该颁布的法令还是要颁布。
不过除了颁布法令,用律法来约束百姓、遏制风气外,霍翎认为,解决这种乱象的最好办法,还是由朝廷出面,建立这样一所慈幼局。
有了慈幼局后,当地百姓要是不想再养孩子,也没必要溺死或遗弃,还可以选择将孩子送到慈幼局。
宋叙瞬间想通了慈幼局的好处,不过他很好奇其中运作。
无墨积极道:“我来为宋大人解惑吧。”
昨天晚上,霍翎一直在和丁景焕讨论创办慈幼局的细节。
讨论到最后,也勉强拟定出了一份章程——
在慈幼局创立之初,朝廷会拨给慈幼局几百亩良田。
这几百亩良田每年的产出,不用于别处,全都用在抚养孤儿,聘请乳母喂养婴童,为生病的孩子延医用药。
甚至还能挪出一部分银两,聘请三两夫子为适龄孩子授课,让他们识些文字,懂些手艺,将来长大成人,离开慈幼局后,也能拥有谋生手段,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
宋叙在心底算了一笔账,微微颔首:“慈幼局会收留他们到几岁?”
无墨向霍翎求助,他们昨天商议时,好像没有商议到这个。
霍翎想了想,道:“只收留到十五。十五岁以后,就需要他们自己去找工作养活自己。当然,要是一时间找不到工作,可以由慈幼局出面联系朝廷,朝廷会给他们提供一些零活,让他们勉强糊口。”
宋叙激动道:“如果慈幼局能够运行下去,并加以推广,一定能造福万民。”
霍翎道:“推广之事暂且不急。目前的构思肯定是有缺漏的,所以才要先在京师和苍州城两地设立慈幼局,试行一段时间,看看成效,再慢慢推广至其它周县。”
宋叙面露钦佩之色:“夫人思虑周全。”
无锋方才一直抱剑立在窗边,目光警戒地看着外头,并未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
不过听到这里,无锋笑了一下:“这才哪到哪儿啊。”
无锋与宋叙的关系,不如与丁景焕那般亲近,但同行多日,也算熟稔。
他走到桌边,一手端起水杯,一手搭在宋叙的肩膀上。
“你方才不是提到保息六政吗,娘娘说了,收容孤儿、弃婴是当务之急。等慈幼局推行下去以后,若朝廷还有余力,就可以试着建立安老局和安济局,让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个安度晚年的居所,也让有病却无力医治、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的老百姓有个地方收治。”
如果说宋叙方才只是激动,那现在,他是真的被这份远大的构想所折服了。
“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病有所治,这是古之圣贤都在倡导的大同社会。”
霍翎道:“天下哪那么容易大同。人力有时穷,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做一步。”
宋叙笑着点点头,高兴欢喜之余,又莫名生出几分复杂晦涩。
几年前,大穆集结了十万军队攻打燕北。
为了缓解燕北危局,他前往大穆北边,挑拨几大部落反抗,功成身退。
回到京师后,他一跃成为礼部郎中。
有老师文盛安在背后支持,又得太后娘娘赏识看重,他在礼部如鱼得水,不仅做出了许多成绩,还被选为天子授课讲师,甚至有幸伴随天子和太后微服私访。
这样的风光,就连陆杭的长孙陆淮,尚了乐平长公主的白驸马都难以企及。
但是宋叙也有自己的尴尬与无奈。
太后和老师的矛盾越来越大,他夹在两人中间,若是寻常冲突,他还能加以调解,但权力争锋,他只能坐视。
没有被拖下水,成为权力博弈的一环,已经是太后和老师对他的宽容和保护了。
也许在外人看来,太后对他已经足够信任。
可身为当事人,宋叙很清楚,比起丁景焕和无锋,他还是隔了一层。
寻常事还好,牵扯到一些机密要事,太后绝不会与他细谈,只会在事后略作透露。
想到这儿,宋叙心下苦笑。
他还是太得陇望蜀了。
身为臣子,都不能完全效忠于太后,又如何能求太后完全信任于他。
简单调整了下自己的心情,宋叙道:“想要推广慈幼局,怕是要花不少钱。”
霍翎微微偏头,看向府衙方向:“会有人给我们出这笔钱的。”
宋叙顺着霍翎的视线看过去,原本已经平复下去的心情再次掀起波澜。
他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娘娘带着陛下来苍州城,到底是突发奇想,还是另有安排?
只是不等宋叙深思,重新走回窗边的无锋突然眸光一凝,开口道:“娘娘,有一辆崔家的马车停在了府衙门口。”
季衔山好奇地凑到窗边。
停在府衙门口的马车华丽宽敞,马车前头挂着的两个灯笼上都写着大大的“崔”字,让人能一眼认出马车主人的身份。
从马车里走出来的男人鬓角微白,气质儒雅随和,看起来还有几分面善。
季衔山道:“和崔明崔尚书长得有些相像。”
无锋道:“这位就是崔族长,和崔尚书是堂兄弟。”
季衔山疑惑:“他怎么会突然来了府衙?”
***
府衙,公堂上。
丁景焕将慈幼局之事娓娓道来,表示刘大娘子和刘二娘子会成为慈幼局救济的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
而刘大娘子、刘二娘子已经与刘驰断了亲,所以丁景焕要追责刘驰殴打两个孩子、溺死一个婴孩的罪行。
众人哗然。
一些人直接喊出了“太后英明”之类的话语。
当然,也有一些人对于丁景焕的判决很是不满。
但丁景焕会在乎他们的不满吗?
他这一回,就是要把刘氏的案子做成典型,用刘驰的下场,让所有人都知道溺死女婴的后果,也让所有人都知道慈幼局的存在。
丁景焕笑容灿烂和煦,除了没有续须,看上去有些不够稳重外,简直与话本里的青天形象一模一样。
“本官会在苍州城里逗留几日,如果诸位有什么案子想要上诉,尽管带着状词来找本官。”
说到这儿,丁景焕一拍额头,好像终于想起了旁边的崔照一般。
他哈哈一笑,对崔照道:“哎呀,崔府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以往在京兆府断案断习惯了,人往公堂一坐,就忘了这里不是在我的京兆府,而是你的苍州府衙。这……
“我这话都放出去了,崔府尊应该不会介意我在府衙里借宿几日,顺便借你的公堂办一办案子吧。”
崔照嘴角抽搐,怒火中烧。
丁景焕真当他是傻子不成,居然用如此敷衍的借口来糊弄他。
这是根本就没把他这个苍州知府放在心上啊!
好,好,好,他是治不了丁景焕,但崔家在朝中多的是能治丁景焕的人!
“丁大人——”
崔照起身,刚要开口将丁景焕拒之门外,已有一人的声音从崔照身后传来。
“丁大人大驾光临,是崔家有失远迎了。您身份贵尊,这府衙人来人往,吵闹繁杂,若丁大人不弃,不如前往我们崔家祖宅落脚?”
崔照回头一看,高兴道:“大兄,您来了。”
崔族长朝着崔照点了点头。
崔照自觉退回到崔族长身后,没有再急不可耐地开口。
丁景焕的目光从崔族长身上一扫而过,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想必这位就是崔族长了。”
崔族长笑着点头。
丁景焕一收折扇,拱手道:“承蒙崔族长错爱,只是我这人自在散漫惯了,就喜欢住在衙门里,规矩重重的世家祖宅不适合我。”
崔族长叹了口气:“那实在是太遗憾了。不如这样,丁大人初来苍州城,我身为苍州城本地人,自当尽一尽东道主的心,不知丁大人是否愿意赏脸?”
有人愿意请自己喝酒,丁景焕自然是欣然应邀。
崔族长脸上的笑容深了三分,又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不知道丁大人能不能为我引荐一下两位贵人?”
丁景焕朗声一笑,用折扇敲了敲崔族长的肩膀,一点儿也不见外道:“还请崔族长见谅。两位贵人想见你时,自会与你相见。以我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为崔族长引荐啊。”
崔族长面上不显,心头却猛地一沉。
两位贵人果然是到了苍州城。
可直到丁景焕露面,他都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
刘氏的案子有了结果,祝婉的案子也在按部就班向着好方向发展。
霍翎一行人自然又有了逛街游玩的兴致。
在公堂审案结束之前,霍翎戴上帷帽,带着季衔山等人,从茶馆后门低调离开,前往苍州城最繁华的地段。
季衔山在茶馆里用了些东西,肚子并不饿,不过走着走着,他就忍不住在一家烧饼摊前驻足。
许是吃惯了宫中各种精细的吃食,明明街边摊贩做的东西远不如宫中御厨做的可口,但季衔山每每看到,都有种想要尝一尝的冲动。
“小公子,要不要来一个饼子?”
这会儿摊子正好没有客人,摊主看着季衔山,热情招呼起来,心下却
觉得这么漂亮的小公子未必会乐意吃他做的东西。
季衔山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掏出无墨给他新缝的荷包:“给我来一个。”
摊主高兴道:“哎,好嘞!”
买到了烧饼,季衔山又忍不住去买了糖葫芦,走着走着,又在一家做糖画的摊子前停下脚步。
宋叙看霍翎一直没出声阻止,犹豫了下,还是小声提醒季衔山:“少爷,小心吃坏了身子。”
倒不是宋叙觉得外头做的东西不好,主要是季衔山吃惯了各种精细的吃食,突然乱吃这么多粗粮,身体未必受得住。
季衔山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问糖画摊主:“能画老虎吗?”
“能。”
季衔山还无师自通,学会了讨价还价:“那您老人家帮我画得精细些,我给您多付一些钱。”
糖画摊主笑眯眯应好,给季衔山画了一头胖乎乎的老虎。
季衔山付了钱,举着糖画来到霍翎身边:“娘亲,这头大老虎送给你。”
霍翎接过:“好吧,我收下了。你欠我的一头大老虎可以迟些还。”
季衔山皱了皱脸,觉得母后在耍赖:“我没有欠娘亲的大老虎,我只是说猎到大老虎以后要送给娘亲。”
霍翎莞尔,她只是在逗孩子,没想到他会这么一板一眼地回答。
她撩开垂落在眼前的纱幔,当着季衔山的面,狠狠咬下老虎头上的“王”字。
季衔山:“……”
看着季衔山一脸的震惊,霍翎哈哈一笑。
宋叙唇角绽出一点浅笑,又很快收敛,护着季衔山往里退了两步,免得他被街道上突然冲出的马车撞到。
但宋叙和季衔山退得快,旁边一对正在购买头绳的父女却没注意到冲出的马车。
危急关头,还是一直在小心警戒四周的无锋反应最快。
无锋长剑一挑,击在那名父亲的肩头,那名父亲身体一软,带着女儿向前倒去。
无锋手腕一转,又将长剑横在那名父亲面前,免得他们栽倒在地。
等父女两避开危机,无锋抬头一看,发现那辆马车在险些撞到人后居然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夫人,要拦下吗?”
“拦。”
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无锋想了想,借力一跃,也不客气,长剑出鞘,狠狠斩在马车壁上。
这一下,车夫再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了,勒停马车,朝着无锋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长不长眼,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吗。”
无锋理都没理车夫,看了眼自己的长剑,心疼得眼睛一抽。
坏了,他砍马车时倒是砍得痛快,却没想到这马车的材质会这么好,居然把他的武器砍出了一道豁口。
这可是先帝亲赐给他的宝剑啊!
“我管这是谁的马车,方才马车不仅险些撞到我家少爷和一对父女,还弄坏了我的宝剑,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善了。”
无墨也惊了,凑过去看无锋的剑:“真坏了。这也太可惜了。”
就不说这是先帝御赐了,这把宝剑,工部只开炉做过一批,全都已经赏赐出去,坏了以后很难再找到第二把。
车夫面露不屑。
还是那被无锋帮了一把的年轻父亲反应过来,小声提醒无锋:“这位恩公,还是算了吧,这可是周家的马车。”
周家?
不会这么巧吧,无锋沉吟:“可是苍州城周家?”
年轻父亲道:“是。”
无锋道:“既然是周家,那我就放心了。”
无锋回头看了霍翎一眼,霍翎微微颔首,无锋越过车夫,看向车厢方向:“车里的,是周家何人?我手里这剑,也不多要,一万两,不二价。”
嗯,这笔钱不能独吞。
要到钱以后,就把钱全部捐给娘娘,让娘娘拿去办慈幼局,讨得娘娘高兴后,他再从娘娘手里求一把新的宝剑。
多好啊,现在就差周家掏钱了。
想必堂堂周家,也不至于掏不出这笔钱,更不至于赖他的帐吧。
当然,赖他的帐没什么问题。
他不过就是区区暗卫首领,专门负责刺探各地情报,打听某些官员贪赃枉法的渎职行为罢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一万两,还不二价。
原本坐在马车里,不打算自降身份出面的周成弘顿时忍不住了。
从来都只有他欺压别人的份,今天居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敲诈了,事情要是传扬了出去,岂不是要让其他世家的人看了笑话。
“哪里来的刁民。”
周成弘掀开马车帘,怒视无锋:“真是好胆量,骗钱都骗到爷爷我的头上来了。”
无锋撇了撇嘴:“我是不是骗钱,你跟我去一趟府衙就知道了。”
周成弘面露古怪:“去府衙?”
那被无锋救下的年轻父亲也惊住了,扯了扯无锋的袖子:“恩公,不能去府衙啊。”
无锋明知故问:“这是为何,难道府尊大人还能包庇他不成?”
年轻父亲好言相劝:“您应该不是苍州城本地人吧。崔家与周家世代交好,马车里的人是周家少族长周成弘,嚣张跋扈惯了,您对上他,讨不了什么好的。”
无锋却冷哼一声,一副莽得不能再莽的愣头青模样:“难道这苍州城还没有王法了?”
周成弘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哈哈一笑:“王法?这苍州城里,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王法。”
无锋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恼怒,大声喊道:“我方才就是从府衙过来的,我可是听说了,京兆尹丁景焕丁大人来了苍州城,这会儿就在府衙里。他在京中被老百姓称作丁青天,他一定会为我主持公道的。”
周成弘微讶。
他在自己的相好那里待了一宿,直到中午才起床离开,还没来得及听说府衙那边发生的事情。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马车又没真撞倒人。
而且什么破剑也敢开口要一万两,这分明就是在讹诈!
都讹诈到他头上了,他还能让这人好过!?
周成弘唇边挂起一抹冷笑,看无锋的眼神就和看死人差不多:“行,那我就随你去一趟府衙。”
年轻父亲唉声叹气,站在一旁围观的老百姓也都忍不住摇头,这人怕是要惨了。
宋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就如无锋熟悉他一样,他也很熟悉无锋的性情。
无锋行事稳妥,并非鲁莽轻挑之人。
更何况娘娘和陛下还在旁边,无锋身为暗卫首领,凡事都会以娘娘和陛下的安危为先,绝对不会胡乱惹出事端。
但面对这位周家大公子时,无锋却表现出了一副气血上头的冲动模样……
宋叙可以肯定,无锋如此行事,一定是提前得到了娘娘的授意。
周家……
苍州城周家到底有何特殊之
处……
无锋回头看向霍翎和季衔山,声音放缓:“夫人,少爷,你们是要随我一起去府衙,还是要先回别院休息?”
季衔山立刻道:“去府衙。”
他早就好奇丁老师是如何开堂断案的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围观。
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霍翎颔首:“那就去趟府衙吧。”
无锋方才为了拦下马车,特意往前跑了几步,与霍翎、季衔山隔了一段距离,所以周成弘一直没发现无锋和霍翎是一伙的。
直到无锋开口请示,周成弘循声望去,眼前一亮。
虽说这位夫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观其身段,听其声音,就知道定是位大美人。
比起未出阁的青涩女子,周成弘就喜欢这样的妇人。
他清了清嗓子,如果忽略眼底那明显是纵欲过度的青黑色,确实有几分风度翩翩的味道。
“原来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是夫人的护卫。夫人是哪里人,来苍州城是做什么的,在何处落脚。相逢就是缘分,这里距离府衙还有段距离,夫人要是不介意,我愿意搭把手,请夫人一同坐马车过去。”
无锋看周成弘的眼神,直接从看一个冤大头,变成看一个死人。
周成弘理都不理无锋,只盯着霍翎:“夫人的这个护卫,保护不了夫人。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一会儿到了府衙,我会留他一命,只稍稍给他一些教训,让他知道在这苍州城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季衔山眉心蹙起,怒道:“你放肆!”
连霍翎都没想到,她不戴帷帽时,没遇到任何一个敢上前搭讪调戏的;今天难得戴了帷帽出门,却遇到了如此胆大包天的纨绔。
她抚了抚季衔山的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开口道:“我和我的护卫初来乍到,确实不知道在这苍州城里,什么话是不该说的,什么人是不能得罪的。”
周成弘微微一笑,话语里满是暗示:“夫人很快就会知道了。等夫人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时,尽管向我开口,只要夫人给出我想要的报酬,我一定会出——”
无锋出声打断:“夫人,我们的马车到了。”
周成弘话语一滞,倒也没有拦着不让霍翎上马车。等他收拾了那个愣头青,再略施些手段,保准能让这位夫人投怀送抱。
霍翎扶着无锋的手走上马车,帘子垂落间,她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带着极致的漠然。
“不必再等了,直接收网吧。”
无锋垂眸应是,朝着某个方向打了一个手势。
***
苍州府衙,后院。
丁景焕一边喝着醉人的美酒,一边四两拨千斤应对着崔族长和崔照的试探。
看似一直在说话,实际上说的全都是废话,没一句是崔族长和崔照想听的。
崔族长没想到丁景焕会如此滑不溜手。
眼看着从丁景焕这里试探不出什么,崔族长就先回去了,让崔照好好照看丁景焕。
崔照送走崔族长,正要继续给丁景焕劝酒,冯师爷急匆匆走了进来,凑到崔照身边,就要禀告些什么。
丁景焕扫了眼冯师爷,一点儿也不见外道:“冯师爷要和崔府尊聊什么私事吗?”
冯师爷勉强挤出一抹笑:“也不是什么私事。”
丁景焕道:“不是私事,那就是公事了。”
冯师爷看了看崔照,为难道:“……是。”
丁景焕眼前一亮:“我的话才刚放出去,就有老百姓来给我递状词了?”
崔照心下气闷,对冯师爷道:“既然丁大人好奇,你就直接说吧。”
冯师爷只好直接说了。
“是周少族长来报的案。他也是飞来横祸,马车好端端行走在路上,结果有人突然冲出来,用剑劈砍他的马车。剑不如马车坚硬,劈砍出了一道豁口,那人就嚷嚷着要周少族长赔一万两。”
崔照一拍桌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是岂有此理!”
丁景焕心念一动,说什么都要跟着崔照一起去看看。
到了公堂,丁景焕加快步伐,果然看到几道熟悉的人影。
丁景焕面色古怪,正琢磨着该如何应对,就见无墨指了指霍翎,又朝他摇了摇头。
季衔山站在霍翎身边,左看看右瞧瞧,满脸新奇雀跃,还悄悄跟他打了个招呼。
好吧,既然两位主子都不急,那他也不用急着跳出来了。
崔照落后丁景焕几步才走进公堂。
看到堂下站着的周成弘,崔照问:“丁大人,你看这个案子……”
丁景焕表现出了十足的谦让:“我对这个案子没什么兴趣。既然周少族长是崔府尊的世侄,那还是由崔府尊来审吧。”
崔照被丁景焕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弄得十分忐忑。
他现在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下意识想要拖延时间:“如今天色已经不早,这案子不如还是留待明日再开堂审理吧。”
丁景焕还没开口呢,堂下站着的周成弘就先急了:“世伯,这个案子证据确凿,没必要留到明日啊。”
崔照不由看向丁景焕。
丁景焕双手抱臂,老神在在,并未催促。
崔照心中的忐忑稍微平复了些:“丁大人,能让我先跟我这位世侄聊聊吗。”
他这回一定要好好了解案子的来龙去脉,决不能再糊涂办案,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了。
丁景焕微微一笑:“崔府尊请自便。”
……
周成弘这位世侄是什么德行,崔照一清二楚。
所以即使周成弘再三保证,说自己被无锋讹诈了,崔照还是将信将疑。
直到去打听消息的冯师爷回来,佐证了周成弘的话,崔照才勉强放心。
这一回周成弘是占理的啊!
什么破剑也敢开口要一万两!
而且要不是被告傻乎乎用剑去劈砍马车,剑能坏吗?
明摆着就是看出来马车里的主人身份不低,有意碰瓷。
不过在折返回公堂前,崔照突然又想起一事。
“那个愣头青和他的主子,是什么来历?”
冯师爷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只管放心,他们来报案时,出示了自己的户牒。我仔细查验过了,是从燕西来的商户,想要在苍州倒腾些布匹回去。”
崔照这下是彻底放心了。
这么一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子,确实没必要拖延到明日。
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有些糟糕,有必要在丁景焕面前好好表现一回,再投其所好送上一笔重金和一车美酒,到时就能请丁景焕在太后娘娘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
崔照重新出现在公堂上。
他理了理身上的官服,又清了清嗓子,用力一拍惊堂木,目光从周成弘扫到无锋,最后停在了头戴帷帽的霍翎身上,眉心蹙起。
“你——”
崔照抬手,指着霍翎。
坐姿懒散、本打算安静看戏的丁景焕,下意识直起了身子。
崔照喝道:“这里是公堂,你这无知妇人,还不速速将帷帽撤去。”
丁景焕:“……”
霍翎摸了摸自己的帷帽,平静道:“崔府尊这案子断得有意思,升堂以后,不询问原告和被告,反而将矛头对准了我这个无知妇人。”
她在最后四个字上咬了重音。
丁景焕:“……”
丁景焕赶忙开口:“崔府尊,这位是人证,我们还是先来听听原告怎么说吧。”
无锋也适时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被周成弘的车夫抢了先。
无锋嘴角一抽。
好嘛,他一个原告,莫名其妙变成被告了。
车夫的说辞与冯师爷如出一辙,只不过更细致一些。
崔照喝问:“被告,原告说你有意讹诈,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无锋道:“我这柄剑的价值,无法用钱来衡量。”
崔照冷笑:“一柄剑的价值再高,也不可能值一万两。原告也可以说他的马车的价值无法用钱来衡量,你一剑劈砍在马车上,损了他的马车,需要赔付一万两。”
周成弘得意挑眉,朝崔照拱手:“府尊英明。”
无锋拿出长剑的动静一顿。
虽然说他和娘娘确实是有意给周成弘和崔照挖坑,但崔照连看都没看他的长剑一眼,就直接下了定论,这也未免太糊涂草率了吧。
但凡看上一眼,即使不能一眼看出这是御赐之物,也能一眼看出它绝非凡品啊。
无锋默默撤回长剑:“是他的马车险些冲撞到人在先。险些冲撞到人以后,没有停下道歉,反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直接调头扬长而去,我才出手拦下了他的马车。”
车夫立刻反驳,说自己在周家驾车十几年了,绝对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崔照问:“除了你主家的几人外,你还有何人证吗?”
无锋道:“可以派人去问问周围摊贩。”
那对被他护下的年轻父女不愿惹祸上身,并未跟着他们来府衙。
周成弘道:“我的马车没有冲撞到人,反倒是你那一剑,冲撞到了马车,要不是我家车夫及时稳住了马车,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崔照微微颔首,开始说结案词:“此案的来龙去脉,本官已经明了。
“马车确实没有冲撞到路人,而被告手里的剑,是在劈砍马车时受损的。你的剑出现了豁口,
他的马车也留了一道剑痕,算是两相扯平了。
“而原告状告被告狮子大开口,讹诈勒索一万两,罪名属实。为了以儆效尤,判被告五年牢狱和一千两罚款。”
周成弘伸了个懒腰,想要欣赏一下无锋绝望的神情,却没能从无锋身上看到任何沮丧。
他拧起眉心,余光扫见霍翎的身影,又笑了,语调愉悦:“讹诈的罪名,可大可小,要是夫人有意与我私底下达成和解,我也愿意高抬贵手。”
看够了戏的霍翎突然开口问道:“这柄剑,乃我亡夫赐予,丁大人以为,它可值一万两?”
丁景焕精神一震:“值,非常值。任何人得到这柄剑,都可以拿去当传家之宝。”
霍翎又问:“马车险些冲撞到我的孩子和一对父女,你觉得,我的护卫该出手拦下马车吗?”
丁景焕:“该。”
霍翎再问:“那周家少族长屡次对我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丁景焕杀气腾腾:“以下犯上,死不足惜。”
崔照陡然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看着堂下那名戴着帷帽的女子,还有女子身旁的孩童,一个离奇的猜想跃上心头,让他浑身颤抖不已。
霍翎抬手,摘下帷帽,露出真容。
丁景焕快步行至霍翎面前,俯身行礼:“娘娘,陛下,委屈你们了。”
霍翎仰头,望着公堂上方挂着的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
“原本是不打算直接露面的,倒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踏入苍州府衙。”
丁景焕道:“是微臣无能。”
霍翎道:“无锋是哀家的暗卫首领,论官阶,比苍州知府还要高半品。连他在苍州城出了事,都能从原告变成被告,如果他和哀家真是普通人,那他今日的亏就吃定了。
“哀家倒是不知道,这大燕的苍州城,何时变成了清河崔氏和苍州周氏的苍州城?”
崔照一个激灵,猛地跪倒在地,泣声道:“娘娘……请娘娘和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和整个崔家,绝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周成弘跟着跪倒,脑子一片空白,唇角颤抖着,说不出任何话语。
在一旁旁听的老百姓也都纷纷露出惊色。
他们原以为这一行人得罪了周家,下场肯定会很惨,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太后娘娘微服私访到了苍州城!
霍翎看向丁景焕:“这个案子,由你代替崔照,来重新断一次吧。就从弄清楚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开始。”
崔照浑身瘫软,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
就算是他的大兄,甚至是那位远在京师、贵为刑部尚书的堂兄出手,也救不了他。
丁景焕再行一礼,抬手道:“请娘娘和陛下上座。”
有机灵的衙役搬来两张太师椅,却不知道该摆在哪里。
无墨指了个位置,衙役如蒙大赦,放下座椅。
等霍翎和季衔山一一落座,丁景焕也坐到了崔照方才的位置上,用力一拍惊堂木,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丁景焕道:“原告,你可以开口了。”
无锋终于从被告变回原告了,他也没有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今天的事情,只着重强调:“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我手里的这柄重剑,乃先帝御赐,当年工部一共开炉锻造了十把,皆以有主。”
御赐之物都是有详细记录的,无锋并非空口白牙。
丁景焕冷静道:“如果这柄剑的来历确实如你所言,那你要求被告赔付一万两,确实不算过分。被告周成弘,你有什么要说的?”
周成弘终于机灵了一回,声嘶力竭高喊道:“丁大人,丁大人,我……草民,草民愿意赔付一万两。不,不,这柄剑的价值绝不止一万两,草民愿赔付十万两,还请丁大人恩准。”
这十万两是一柄剑的价值吗。
这分明就是他的买命钱啊。
丁景焕无视了他的请求,直接道:“既然你没有异议,那本官就判你赔付原告一万两。”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了零散的掌声。
大家一开始还拍得比较收敛,但看到堂上坐着的几位贵人,掌声在片刻的停歇后,连成一片。
还有人欢呼道:“太后万岁!陛下万岁!”
“太好了,周成弘总算遭报应了。”
“终于有人能治一治崔照这糊涂知府了。”
等到公堂重新安静下来,丁景焕才再次开口,命人拿下崔照、周成弘,将他们暂时关押在牢房里。
助纣为虐的冯师爷也没能跑掉,跟着他的主子一起被投入大牢。
丁景焕将自己今天中午说过的话,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本官这几日都会住在府衙,如果诸位有什么冤屈想要上诉,尽管带着状词来找本官。”
他第一次说这番话时,没有几个人将它放在心上。
因为丁景焕只会在苍州城待几天,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却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苍州城。
就算得了一时的公道,只要周家不倒、崔家不倒,等丁景焕一走,他们肯定会遭到来自周家、崔家的报复。
但如今,不管有没有冤屈,老百姓都将这番话默默牢记在心里。
而第一个冲出人群,践行这番话的人,比他们想象中都要快。
几乎就在丁景焕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位瘸腿的老者在孙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出人群,猛地跪倒在公堂之上。
“草民高砺锋,高家村人,见过太后,见过陛下,见过丁大人。”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份发黄又带着淡淡血色的状词,双眼含泪。
高家村距离苍州城不算远,再加上有三条河流经过村子,村中土地都很肥沃。
靠着地里的产出,高家村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但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因为就在八年前,周族长盯上了高家村的土地,以极低的价格强卖了高家村九成的良田。
剩下一成没有买,不是因为周族长买不了,而是因为那一成几乎都是山地,周族长根本就看不上。
老者身为高家村的村长,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去找周家讨要说法,却被周家的护卫狠狠毒打了一顿。
老者的腿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打断的。
走投无路之下,老者拖着断腿找上府衙。
但苍州知府崔照不仅没有为高家村主持公道,还因为高家村找上周家讨要说法一事,要这些青壮年赔偿周家的损失。
高家村的村民哪里拿得出这笔钱。
他们原本是想来府衙讨公道的,结果等他们从府衙离开后,他们就莫名其妙从自由身,变成了周家的佃农。
……
老者满是沟壑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
这一番冤情,他说得断断续续,几不成声。
丁景焕亲自走下高台,接过老者手里那份染血的状词,将他扶起,又贴心地给他递了一块帕子:“你们在苍州城讨不到公道,难道就没想到去京师上诉吗?”
老者道:“想过,怎么没想到。但一来,我们这些人从来没离开过苍州;二来,崔知府说,他说……”
丁景焕追问:“他说了什么?”
老者道:“他说,刑部尚书是他的堂兄,也是周家的女婿,左都御史同样是周家的女婿……有他们两人在京师坐镇,我们就算想方设法去了京师,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这样一起案子,居然不仅牵扯到了当地世家、当地知府,还牵扯到了远在京中的两位重臣!
其中一人,更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
丁景焕横眉冷竖,掷地有声:“高村长请放心,你的状词,本官接下了。有陛下和娘娘在,只要你所言句句属实,本官一定会为你和高家村讨回公道。”
老者才刚止住的泪水又再次汹涌。
在围观群众的鼓掌叫好声中,宋叙的视线慢慢滑过无锋,滑过丁景焕,最后落下了霍翎的身上。
直到此刻,他终于看懂了娘娘的所有布局。
刘氏的案子也好,祝婉的案子也罢,对于娘娘来说,其实都算是旅途中的一场意外。
娘娘真正的布置,真正的后
手,是这一场民告官!
今年三月,京师下了一场大暴雨,娘娘用于处理政务的兴泰殿遭遇雷火,火势一路蔓延至陛下所居住的太和殿前方。
他的老师文盛安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浩言咬定这场火灾乃是天谴所至。
都察院副都御史更是上疏,请娘娘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最终,双方的博弈都没有尽全功。
娘娘没有下罪己诏为这场火灾担责,但身为心腹的邱鸿振和内务府总管都被贬出京。
四月,丁景焕上折子,提议让太后和天子摆驾苍州行宫,在苍州行宫里庆祝千秋节。
太后批准了这道折子,却出人意料地将文盛安和陈浩言留在了京师,由她带着天子和一众朝臣前往苍州。
七月,千秋节一过,太后就带着天子和他们几人微服前往苍州城。
苍州城是苍州最繁华的城镇,也是苍州各大世家汇聚之地。
清河崔氏与苍州城周家世代交好,常有通婚。
出身清河崔氏的刑部尚书崔明,就娶了周族长的幼妹,周成弘的三姑母。
左都御史陈浩言,与刑部尚书崔明是连襟,娶的是周族长的长姐,周成弘的大姑母。
正是因为上头有这样两个权势滔天的姑父,周成弘在苍州城横行霸道这么久,都没有人敢真正追究他的罪过。
对于高家村的事情,以及周家的所作所为,崔明和陈浩言两人到底知不知情,又是否真的牵扯其中,重要吗?
一点儿都不重要。
身为刑部尚书,不能好好约束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堂弟断案糊涂,是非不分,包庇亲眷,还有何颜面继续担任刑部尚书一职?
身为左都御史,负有监察百官的任务,三年前曾陪同妻子回了趟苍州城,在周家住了一个月,却没能监察到周家的罪行,自然也算失职,又如何能继续执掌都察院,挑起辅政之责?
这两人,都是老师在朝中坚定的盟友。
兴泰殿大火,致使娘娘的两名心腹被贬出京。
如今兴泰殿还未重建完毕,娘娘对老师的反击就先一步到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请……
平静的海面才刚掀起一丝波澜,宋叙就已经窥见了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他的反应称得上是十分敏锐,这名自称“高家村村长”的老者一出现,他就看穿了霍翎、无锋和丁景焕联手布下的后招。
如果宋叙没有猜错的话,这个计划应该是由娘娘主导,而无锋和丁景焕,都是知情人。
高家村的案子过去了七八年,早已掩埋在岁月中,却突然被人翻出来,还直达天听,这定然是暗卫的功劳。
而丁景焕所扮演的角色也很关键。
他是负责取代崔照,坐镇府衙断案之人。
丁景焕嫉恶如仇,断案如神,有娘娘撑腰,就算这个案子背后牵扯到的利益错综复杂,他也能查得一清二楚。
反观宋叙自己……
宋叙唇角逸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同样是跟随在侧的臣子,他这一回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娘娘会带上他,更多的应该还是为了让他教导天子,陪同天子游历。
就在这时,宋叙对上了霍翎突然抬起的视线。
他微微一愣,知道自己方才走神得厉害,盯着娘娘的时间过长,被娘娘察觉到了。
宋叙略有些狼狈地移开眼。
霍翎没有计较他的些许冒犯,平静道:“这一回,丁景焕的名声,怕是不止于京师了。”
宋叙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跟着开了个玩笑:“想必再过一段时间,苍州坊间就要有以他为原型创作的戏文了。当然,有关娘娘微服私访的戏文也是少不了的。”
他看懂了娘娘的布局,也知道这是娘娘对老师的反击,但宋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看着事态朝着既定的轨迹发展。
娘娘已经落子,老师只能接招。
霍翎笑道:“得让人留心一下。若是出了戏文,我就带着陛下去凑个热闹。”
以宋叙的才智,就算一开始被蒙在鼓里,现在也该察觉出端倪了。
从新帝登基、太后摄政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
这六年时间里,她一点点消化手中的势力,笼络朝中重臣,提拔年轻官员,不再像最初掌权时那般,在朝中毫无根基。
当她羽翼已丰,三位辅政大臣的存在,就显得太过碍手碍脚了。
如果说文盛安和陈浩言,能像陆杭一样知情识趣,那霍翎自然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计较太多。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是她带来的威胁越来越大,文盛安和陈浩言对她的掣肘也越来越大。
有些政策,明明是于国于民有利,却因为彼此立场不同,在提出之初,就遭遇了重重阻碍。
别说落实了,商量来商量去,过了几个月,都还停留在纸面上。
今年三月份,有关兴泰殿雷火的争执,更是让霍翎下定了决心——
她要收权。
三位辅政大臣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她想要强化手中的权势,提高在朝中的威望,就必须要和文盛安、陈浩言正面碰一碰。
正好在那个时候,驻守在苍州的暗卫查到了高家村一事。
无锋这个暗卫首领收到情报,第一时间进宫禀报。
霍翎理清案情背后的利益牵扯后,才有了丁景焕上折子,提议摆驾苍州行宫之事。
在最初的计划里,没有刘氏,没有祝婉,也没有无锋和周成弘的争执。
大戏原本是从高村长击鼓鸣冤,以民告官拉开帷幕的。
但霍翎一行人才入苍州城,就巧遇了祝婉。
今天一天的时间里,先是开堂审理祝婉的案子,又开堂审理刘氏的案子,再到无锋和周成弘前来府衙,霍翎摘下帷帽,主动暴露身份——
一个接着一个的案子,看得人目不暇接,也将崔照的无能和周家的猖狂彻底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本应在几日后才执行的计划,也可以提前行动。
——高村长以民告官,是今天的第四起案子,也是整场大戏的最高潮!
因为此案牵扯颇广,丁景焕在收下高村长的状词后,没有立刻开堂,而是宣布道:如今天色已晚,他需要派人好好彻查高家村的案子,等到五日后的巳时,再开堂审理此案。
丁景焕道:“大家可以奔走四方,广而告之,届时,本官欢迎苍州城的老百姓都来府衙旁听。”
有个胆子比较大的老百姓,看丁景焕没什么官架子,就回了一句:“丁大人,府衙太小了,可挤不下这么多老百姓。”
丁景焕笑道:“那我就在府衙外头搭个台子,保证让大家来了都能瞧见。”
那人没想到丁景焕会这么好说话,又紧张又兴奋:“那敢情好,我那天一定带着我家娘子和孩子过来。”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丁景焕也顺利接管了苍州府衙。
晚霞染红整座苍州城,黑暗一点点侵吞着天地,府衙外头挂上了照明用的灯笼,用暖黄色的烛火驱散黑暗。
旁听案情的老百姓一边激动说着方才的见闻,一边走出府衙,准备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回家。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几辆华贵的马车,匆匆向府衙驶来。
有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嘶,这不是崔家的马车吗。”
“何止是崔家。你注意看,最后面跟着的那两辆,是周家的马车。”
“他们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府衙……”
还能是为了什么。
崔照当了这么多年的苍州知府,身边还是有一二心腹的。
在霍翎主动暴露身份后,就有心腹悄悄溜出府衙,去向崔、周两家报信。
崔族长和周族长听了心腹的禀报,惊得冷汗直冒,都知道大祸要临头了。
他们不敢耽搁,第一时间赶来府衙请罪。
周族长还带来了好几箱金银元宝,想全部送给无锋,向无锋赔罪。
这些金银
元宝的价值,远远超过一万两。
无锋只收下了一箱金元宝。
折算一下价格,差不多等同于一万两。
周族长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请无锋收下其余几箱元宝。
周成弘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自小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太后和陛下,怕是性命不保。
当然,事已至此,周族长不敢奢求还能保住周成弘的性命,他现在只希望太后娘娘的怒火不要波及太广。
但是,这可能吗?
霍翎没有直接派兵拿下整个周家,不是有意高抬贵手,而是在等五日后明正典刑。
这一箱金元宝,无锋也没有私吞,而是按照自己一开始的想法,全部献给了霍翎。
“这笔钱正好能用来创办慈幼局。”
区区一万两,霍翎还不会放在心上,就算无锋全都收入囊中,她也顶多一笑。
这又不是什么不义之财。
但无锋有心将其用于慈幼局,霍翎也就笑纳了。
“等回到京师以后,哀家允你进入皇家宝库,重新挑选一柄趁手的宝剑。”
无锋眼睛大亮,这一箱金元宝果然是献对了。
能被珍藏在皇家宝库里的,绝对都是青史留名的绝世宝剑。
至于外头跪着的崔族长和周族长,压根无人在意。想跪就跪吧,等跪晕以后再命人抬走就是了。
天色一暗一明,一夜过去,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原本平静的苍州城顿时掀起千层浪。
四起案子在苍州城传得沸沸扬扬。
酒楼茶馆里的说书人,不再说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纷纷讲述这四起案子的内情。
就连瓦舍里的戏班子,也都琢磨着要不要将这四起案子改编成戏曲。
街头巷尾,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老百姓,也将慈幼局作为谈资。
还有妇人在默默拭泪:“这慈幼局可真好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来……要是当年就有了慈幼局,那我家二丫头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书院里的学子,就“锦丰商铺到底应不应该由祝姑娘接手”一事吵成一团,双方各执一词,你来我往,险些上演全武行。
既然说服不了彼此,他们干脆互相约定着写几篇文章投递到府衙。
还有一些纯粹的好事之徒,不在乎所谓的案子真相,只好奇太后和陛下微服私访一事。
这不比市面上卖的话本子精彩多了吗。
更有甚者,就是单纯想知道太后是不是貌比洛神,陛下是不是龙章凤姿。
随着这些消息一并传开的,还有丁景焕在府衙里说的那些话。
“太好了,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我这个老头子终于能为我家大娘子讨回公道了。”
有人在痛哭以后,背负着女儿的牌位就匆匆赶去府衙。
有人翻出了原以为永远见不了天日的陈旧状词,打算再寻一次公道。
……
短短几天时间,丁景焕又收到了十三份状词。
这些案子全都是陈年旧案,很多人证都找不到了,又因为崔照这个糊涂知府的包庇,导致很多物证遗失或者被毁。
丁景焕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力查清所有案子。
所以从宋叙到无锋再到祝婉,都被他抓了苦力。
霍翎还将季衔山塞了过去。
读再多的书,都不如亲眼目睹百姓的冤屈,更能让季衔山体悟到民生多艰。
这也正是霍翎带季衔山微服私访的目的之一。
以季衔山的年纪,要说帮忙,那确实帮不上太多忙,但也绝对不会添乱。
“我也能来帮忙吗?”
祝婉指着自己,万万没想到丁景焕会点她的名字。
霍翎道:“你这几年熟读《刑统》,不去府衙帮丁景焕查案,岂不是浪费了你在上面花的时间和精力了吗?”
祝婉眼眶一热,用力点头,对着霍翎和丁景焕保证道:“娘娘放心,丁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忙的。”
周围众人都笑了。
无墨道:“祝姑娘,你也太实诚了。丁大人这是在抓你当苦力呢,你怎么还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应该是他要感激你才对。”
无锋搭腔:“就是,要是没有我们帮忙,他怕是半个月都睡不了一个整觉。”
宋叙也道:“等忙完了这阵子,就让丁景焕大出血,请我们去醉仙居好好吃一顿。”
祝婉知道大家是在开玩笑,也就跟着笑了笑。
她坐在下首,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脉搏,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真好啊。
如果高坐庙堂执政的人不是太后娘娘,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商户之女的才学有没有被浪费呢?
***
五日时间一晃而过,府衙外果然搭起了一座高台。
高台四周,围满了前来听审的百姓。
丁景焕坐在上首,命人将原告高村长、高家村其他村民,和被告周族长、崔照等人一一带上来。
案子的来龙去脉,早已被暗卫查清楚了。
丁景焕按照流程,出示物证,又请出人证。
周族长、崔照等人早已被吓破了胆子,再加上罪证确凿,没有多加狡辩就认了罪,只求丁景焕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不要祸及家人。
丁景焕将高家村的土地全都物归原主,那些成为周家佃农的村民也都恢复了自由身。
周家除了要给每个受害者赔付一大笔银钱外,还要拿出另外一笔银钱,为高家村修桥、道路、水渠和学堂。
而主谋周族长,帮凶崔照,以及周家一应从中获利的族人,都处于死刑,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血债,自当血偿。
不知道是何人带来了满满几筐纸钱,长风一起,漫
天纸钱纷纷扬扬,又在一片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重新落回地面,被迟来的秋雨打得湿透。
在高家村的冤屈得到洗刷后,府衙每天都会开堂审理一到两起冤案,为受害者沉冤昭雪,让涉案者伏诛受刑。
一时间,苍州震动,风气为之清明。
而那封由霍翎亲笔所写的书信,也从苍州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师。
负责留守京师的三位重臣,分别是文盛安、陈浩言和崔明。
而工部尚书周济,因为要主持兴泰殿的重建工作,也并未随驾前往苍州。
四人突然收到霍翎八百里加急的书信,自然很是紧张,生怕太后和陛下在苍州出现什么意外。
文盛安最先拆开书信翻阅。
他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久久说不出什么话来。
“怎么了?是陛下出什么事情了吗?”陈浩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追问。
文盛安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的复杂思绪,将手里的书信递给陈浩言,叹道:“罢了,你还是自己看吧。”
陈浩言一目十行。
当他放下书信时,整个人的身体都轻晃了一下。
“我……”
陈浩言闭目,声音里透着难掩的艰涩:“我和崔尚书这就去写请罪折子。”
崔明面色大变,劈手夺过信件,半晌,他颓然苦笑:“治家不严,让陛下和娘娘在苍州城受了惊,确实是该向娘娘请罪。”
工部尚书周济都被他们给弄糊涂了。
太后娘娘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威力如此巨大,竟然能让陈浩言和崔明看完以后,连自辩折子这一流程都跳过了,直接一步到位,上书请罪,任凭太后发落。
等周济看完信件后,也不禁在心里感慨:太后娘娘果然好手段。
兴泰殿还没重建完成,她就已在兵不血刃间,拿下了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
三位辅政大臣去其一,这京师的天,怕是要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