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君臣若此,焉能相安。……
“宋叙,你是老师最看重的学生……”
“老师待你一向不薄,当年要不是老师出面维护,衡阳宋氏的人怎么会对你客客气气,不敢再随意苛待你和你娘亲……”
“如今他老人家的处境愈发艰难,你还要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老师被弹劾致仕吗?”
坐在宋叙对面的,是文盛安早年收的学生,比宋叙大了十来岁。
平时遇到对方,宋叙都会客客气气称一声“师兄”。
今日宋叙休沐,这位师兄突然造访,宋叙自然不可能将人拒之门外。
刚倒好茶水,无需宋叙出声询问,师兄就先一步将来意道出。
这些年里,宋叙越受霍翎看重,就越是和文盛安离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亲密无间的师徒,变得生疏起来。
文盛安再也不会开口告知朝中机密,也不会向他托付要事。
但不管如何生疏,师徒名分都摆在那里。
宋叙不会帮老师对付承恩公,也不会帮承恩公对付老师。
文盛安显然很清楚他的想法,此前一直没有派人上门打扰他。
如今这位师兄打破默契,突然登门……
怕是老师真的要撑不住了。
宋叙叹了口气:“我只是区区从五品,连老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又能做什么呢。”
这话,倒并非是完全的推诿之词。
师兄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师兄却道:“此言差矣。陛下一向亲近你,只要你能说服陛下,让他支持老师……”
宋叙面色微变,眸光也锐利起来:“这是师兄的意思,还是老师的意思?”
霍家举办满月酒的时候,也给他派了请帖。
他不是太后一党的核心人物,但丁景焕是。
丁景焕被安排在靠前的席位上,连带着他也坐得极为靠前。
所以,他没有听清楚老师和陛下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他看到了陛下和老师发生过争端,也看到了陛下丝毫没有给老师留情面,当场起身,拂袖而去的背影。
师兄眼神略有些躲闪。
宋叙道:“看来这是师兄的意思。”
师兄心虚了一瞬,又在宋叙的注视下平静下来:“如果还有别的法子,我不会上门来打扰你。”
……
桌上的茶水早已不带一丝热气。
对面的师兄也早已起身告辞。
宋叙枯坐在椅子上,用指腹揉了揉额头,随手将余下半杯茶水泼进花盆里,站起身来,打算出门透透气。
刚走出庭院,门房拿着一封信,匆匆来到他面前。
“大人,这是丁大人派人送来的信。他说他在樊楼设好了宴席,邀您过去坐坐。”
樊楼被称为天下第一楼,里面的消费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丁景焕却是樊楼常客。
此事并非秘密,御史弹劾丁景焕,其中一条罪名就是贪污受贿。
理由也很合情合理。
要不是贪污受贿了,丁景焕哪儿来的钱财肆意挥霍。
不过这位御史不清楚内情,只看表象就胡乱攀咬,宋叙却是一清二楚。
光凭丁景焕的月俸,当然没办法隔三差五就去樊楼消费。
谁叫丁景焕是太后娘娘的心腹,而樊楼又是皇室的产业。
有太后给的令牌,丁景焕可以自由出入樊楼。
只要不是刻意挥霍浪费,他在樊楼的任何花销都由太后买单。
当然,这位御史也为自己的胡乱攀咬付出了代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被太后狠狠批评一番,次日就被贬谪出京。
宋叙回屋换了身衣服,让车夫套了马车,直奔樊楼而去。
到了樊楼门口,看着那名前来迎接他的内侍,宋叙才察觉出不对。
“娘娘出宫了?”
……
清淡悠扬的熏香在厢房里弥漫开。
霍翎掂了掂手上的羽箭,对着几步开外的细口壶投掷。
羽箭轻松落入壶中。
宋叙被人领进房间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霍翎投完了手上的羽箭,丁景焕殷勤地拎起细口壶,倒出里面的羽箭,双手捧着重新送到霍翎面前。
宋叙:“……”
这么谄媚的一幕,被宋叙撞了个正着,丁景焕也没有不好意思:“哟,到了。”
霍翎顺着丁景焕的话语,侧头看向宋叙。
宋叙走到霍翎另一侧站好:“娘娘今日怎么有雅兴出宫。”
霍翎道:“我答应要陪陛下出宫散心。正好许久没来樊楼了,听景焕说樊楼出了不少新花样,就带陛下过来转转,顺便在这里用顿午膳。”
宋叙下意识扫视一圈。
丁景焕知道他在找什么:“陛下听说樊楼在举办书画比赛,就带人过去
凑热闹了。”
等霍翎玩够了投壶游戏,丁景焕找了个借口闪人。
“陛下去得有些久了。要我说,书画比赛有什么好看的,大家都傻站在那里,没有一两个时辰,根本出不了结果。娘娘,我下楼去找陛下,带他在樊楼里四处逛逛。”
霍翎叮嘱:“去吧。别误了午膳。”
丁景焕保证:“我饿着自己三天,也不能饿着陛下一顿。”
宋叙微微一笑:“饿三天的惩罚太重了,还是半个月滴酒不沾比较合适。”
丁景焕刚要扑过去捂住宋叙的嘴,就听霍翎道:“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
“坐吧。”
霍翎指着自己对面的座位,问宋叙:“会下棋吗?”
宋叙道:“略通一二。”
霍翎选了离自己最近的白子:“那就随我下一盘吧。”
白玉棋子落于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霍翎随口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去过燕西,还在州学里上过几堂课,对吧。”
宋叙应是:“娘娘好记性。”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只留下太后和陛下孤儿寡母,端王和柳国公趁势起兵。
好不容易平息了内乱,北边的大穆也趁机发兵,攻打燕北。
为了让大穆早日退兵,解燕北之困,宋叙献计,从燕西借道羌戎,前往大穆,挑起大穆内乱。
等到大穆军队退去,燕北危机解除,宋叙又在燕西多逗留了一段时日。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进入燕西州学。
霍翎问:“那你可知州学里的官员,都是如何选拔出来的?”
宋叙摇头:“是臣孤陋寡闻了。”
霍翎道:“当年我提出兴办州学一事时,有意挑选一批熟悉羌戎情况,最好还会说羌戎土话的官员前往燕西。
“朝中人才济济,符合条件的却极少。
“为了能选出足够数量的官员,礼部给国子监出了几套卷子,从上千名监生中选拔出了二十七名学子,又在民间张贴告示,从民间选拔出了二十名贤才,合计四十七人,皆授予了官职。”
宋叙心中微动:“臣没记错的话,现任苍州知府,曾在州学里任教过。”
霍翎微微颔首:“你说得不错。苍州知府,衡阳知府和衡阳通判皆出自燕西州学,是那四十七人里的佼佼者。”
一晃多年,有人熬不住燕西的荒凉贫瘠。
有人不满官职太低,上下钻营,想办法调走了。
那些熬得住,又有真才实学的,全都熬出头了。
十年前,他们中官职最高的人,只有正七品。
如今,他们中官职最高的人,已经是正四品。
这个晋升算快吗?
具体要看和谁对比。
要是和那些世家勋贵出身,一出仕就平步青云的官员相比,肯定算慢的。
要是和同样出身寒微的官员相比,就算是惊人了。
宋叙被霍翎说得有些亢奋:“臣虽错过了州学选拔的盛况,但从武试的热闹,也能窥见几分。”
朝廷的第一场武试,是在天狩二年举办的。
那个时候,宋叙已经在朝中做官。
武试和州学选拔一样,不问出身,只看考试成绩。
有能力者方能脱颖而出。
霍翎笑了一下,突然正色:“你说,如果我有意像推行武试一样,在朝中推行文试,不问出身,以出卷考核的方式,选拔一批又一批中低层官员,你觉得如何?”
宋叙微微一怔。
从这场谈话一开始,宋叙就在琢磨娘娘到底要跟他聊些什么。
以他的棋术,原本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才落败。
但因为他一直分心思考,宋叙落败得极快,这会儿都要开始第三盘棋了。
他原以为,娘娘会跟他聊老师的事情,但没想到,娘娘会向他透露她的大计。
是的,大计。
武试影响到的,仅仅只是武将,和一部分靠战功起家的勋贵。
文试动摇的,却是世家大族的根基。
在朝堂之上,能身居高位者,有几个不是世家背景。
别说身居高位了,就算是中下层的官员,也多半要和世家沾亲带故,不然他们连朝廷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更别提走进这道门里,成为门内的一员。
就连原本在世家大族里不起眼的文家,也在文盛安成为吏部尚书后,被其它世家所接纳,族中子弟相互联姻。
这些人相互勾连,相互举荐,把持着极大一部分选官任官的权力。
只要文试能成功推行下去,这部分权力就能慢慢被朝廷收回。
但……
难就难在“成功推行”四个字上。
娘娘要动世家的根基,世家会乐意吗,他们能坐以待毙吗。
宋叙下意识想要向霍翎分析利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能想到的,娘娘又怎么会想不到。
霍翎落下最后一枚棋子,突然道:“我又赢了。”
宋叙回神,低头一看棋盘,果然又是惨败。
他苦笑了下,将捻在指尖的棋子丢回棋盒:“娘娘还要再下吗?”
霍翎笑道:“我已连赢三局,况且,你的心思不在棋上,再下也没什么意思。”
宋叙捻起一颗颗棋子,借着收拾棋盘,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掌心的棋子落入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宋叙轻声问:“娘娘是有意改革变法吗?”
大燕开国近百年,该定下的规矩,其实都已经定下了。
想要重新制定规矩,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革变法。
霍翎看着宋叙:“知道我为何要向你透露这些吗?”
“臣不知。”
“因为我爱惜你的才华,也因为,这同样是你的理想和抱负。”
“娘娘。”宋叙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您不怕世家联手反对吗?”
“当年的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何等煊赫,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我这一生,就是要行前人所不能行之事。”
……
在霍翎和宋叙的谈话结束后不久,丁景焕也带着季衔山回来了。
丁景焕和小福子怀里抱满了东西,就连季衔山手里,也拿着他玩游戏赢回来的奖品。
见到宋叙也在,季衔山没有惊讶。
显然是已经从丁景焕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季衔山高高兴兴走到霍翎身边,如献宝般,让霍翎看他赢来的各种东西。
有一小坛秋露白,有印着“樊楼”字样的折扇,还有一把明显是给女子用的团扇。
霍翎接过团扇,放在指尖转了两圈:“这是送给我的?”
季衔山连连点头:“就是为了赢下这把团扇,我才在外头多逗留了一会儿,误了吃饭的时辰。”
霍翎用团扇拍了拍他的头,以示惩戒:“既然是因此才误了时辰,那就算了。”
季衔山朝丁景焕挤了挤眼,结果下一刻,就听霍翎道:“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哪道菜放了酒调味。要是有的话,就别给你丁老师吃了。”
季衔山傻眼。
方才还笑得灿烂的丁景焕,也瞬间呆若木鸡。
他就说嘛,娘娘说到做到。
偏偏陛下玩高兴了,想要看完一场斗蛐蛐比赛才肯离开,就拍着胸口向他保证,肯定会帮他向娘娘说情。
宋叙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原本沉郁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丁景焕说:你有你的理想与抱负。不要站在一条注定沉没的船上。
师兄说:老师待你一向不薄,你是他最看重的学生。
娘娘说:因为我爱惜你的才华,也因为,这同样是你的理想和抱负。
经过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他与老师,并非同路之人。
老师因循守旧,将太多精力放在与娘娘争斗上。
以老师的性情,不会支持改革变法,甚至有朝一日,娘娘在朝堂上流露出一丝改革变法的意向,势必会遭到老师的带头反对。
师兄想要用多年师徒情谊、同门情谊来打动他,景焕和娘娘,却在询问他的理想与政治抱负。
他想,自己犹豫摇摆了这么久,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
*
文盛安病了。
参加完满月酒回来,他身子就有些不大舒坦,这几日都是强撑精神去衙门办公。
看着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文盛安心中倍感萧索,病情也逐渐加重。
在文夫人和几个孩子的轮番劝说下,文盛安递了折子,请了病休。
这天上午,文盛安坐在窗边晒太阳,文夫人过来找他:“阿叙听说你病了,想要上门探望。”
文盛安重重放下手里的书卷,面容冷漠:“原来他还知道我是他的老师。”
“你胡说什么呢。”
文盛安摆手:“让他回去。我要静养,不想见生人。”
文夫人心下一酸,好好的师徒,弄得跟仇人一样:“你……唉,算了算了,你别生气,我去打发了那孩子。”
“等等——”
眼看着文夫人就要走出书房,文盛安迟疑了下,还是出声叫住文夫人。
他怅然一叹:“罢了,让他进来吧。”
老师老了许多。
这是宋叙见到文盛安后,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文盛安自然是不年轻了,但他年轻时生得好,上了年纪后也很注重保养。
那精神矍铄的模样,让人毫不怀疑,他还能在朝廷上再干十年。
如今的他窝在椅子里,七八月的天,肩上还披着一件外衣。
那一本接着一本的弹劾折子,如有千斤重,几乎将他的精神气摧垮。
宋叙恭恭敬敬地给文盛安行了一礼,又关心了下文盛安的身体,最后还送上一根百年人参。
这是他听说文盛安生病后,想办法搜罗来的。
文盛安不缺这根人参,但宋叙的态度让他很是受用。
他神情稍缓,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今天不是休沐日,你突然登门,应该不是单纯为了探病吧。”
宋叙道:“前些天齐师兄来找我,想请我当说客,在陛下面前,为老师缓和一二。我拒绝了他。”
老师处境艰难,看似是因为陛下表露出了对他的不喜,但实际上,症结还在太后身上。
就算陛下与老师的关系缓和了,只要太后那边不肯高抬贵手,依旧无法真正改变老师的处境。
所以,宋叙继续道:“老师是臣,娘娘是君,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您何必再苦苦支撑。倒不如主动向娘娘服个软,往后退一步,念在您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娘娘也不会太亏待您。”
文盛安道:“你齐师兄上门,请你为我当说客,你不允,却反过来为太后当说客。”
宋叙道:“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没有哪位上位者在羽翼丰满后,还能容得下老师这般横加掣肘、左右朝政的权臣。
如今顺势退了,兴许还能保留几分体面。
文盛安默然。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人啊,看透了以后,依旧心存侥幸。
朝政在手,大权在握,百官拥戴,一世清名,又哪里是能轻易放手的。
他口口声声说霍太后在当皇后时,就非贤后之相。但这些年里屡次出手相争,有多少是为公心,又有多少是为私利,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仿佛卸了所有力道般,文盛安的脊背紧紧贴在座椅上。
他无意间仰起头,恰好看到正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山水画。
是他当年被贬祁州,尚还是皇子的先帝所赠。
“文卿莫急。”年轻皇子清朗萧疏,胜比修竹青松,“你我且待来日。”
……
许久,文盛安重新看向宋叙。
他的目光里,带着冰冷锐利的审视。
在这一瞬间,他不再是一个衰老憔悴的病人,而是那位立于朝堂多年不败,位高权重的辅政大臣。
“阿叙。”
他如此称呼宋叙,便是以老师的身份,询问自己的学生。
“太后赏识你,陛下亲近你,如果有朝一日太后与陛下相争,你会支持太后,还是支持陛下。”
宋叙被文盛安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
“……老师是在担心,娘娘不愿还政于陛下?”
“不是担心。”文盛安道,“事实如此。”
权势这种东西,没拥有的时候还好,一旦真正握在了手里,又怎会甘心拱手让与他人?
所有认为太后会心甘情愿还政于陛下的人,要么是天真至极,要么是没有真正品尝过权力的滋味。
先是陈浩言,再到他,太后已经解决掉了先帝留下的两位辅政大臣。
剩下的陆杭,是个众所周知的墙头草,趋利避害,不再年轻。
陛下还未真正长大,太后已实现了进一步的揽权。
宋叙道:“我的看法,与老师不同。”
文盛安也不着恼:“那你与我说说你的看法。”
宋叙道:“如果抛开所有成见,历数娘娘这些年的政绩,老师扪心自问,娘娘做得如何?”
文盛安再次沉默下来。
不是不知道答案,正是因为答案太过明显,他才不得不沉默。
宋叙等了片刻,依旧没等到文盛安的回答,便自己开了口:“太后娘娘杀伐果决,雄才伟略。她执政期间,打压勋贵,提拔寒门,政治清明,百姓安定。也许老师和一部分朝臣会介意她是女子,但我并不看重这一点。事实上,我很愿意在这样一位摄政太后手底下做事。”
文盛安问:“那陛下呢?”
宋叙道:“也许老师是对的,陛下成年以后,娘娘不会立刻归还朝政。但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不是吗。”
不论如何,太后和陛下,都是亲生母子。
太后手上的权力,终究会交还于陛下。
文盛安看着这个聪慧却有些天真的学生,忍不住笑了一下,眼中似有悲意。
“你自幼聪慧,我早就没什么能指点你的了。师徒一场,我再给你一个忠告——至尊母子,与寻常人家的母子,岂能一样?你所看到的太后和陛下的关系,也许只是太后想让你看到的。”
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
但娘娘是君父,陛下却非太子。
国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权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亲政的天子?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宋叙。
“罢了。罢了。”
文盛安的笑容里,有几分苦涩,几分落寞,却也有几分释然。
“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顶多只能守成,孙子里倒是有资质不错的,但还需要多加磨砺。
“不要听你师兄的。我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用为我说情,但可以上一道折子声援我。如此一来,待我离开京师,我手中的一部分人脉和势力,可以名正言顺由你接掌。”
宋叙愕然:“老师……”
“我把这些人留给你,是希望你能多回护陛下一些。”
文盛安不愿与宋叙多说。
他扶着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站定时,身体还轻晃了一下,仿佛不堪重负。
不等宋叙伸手去扶,他就站定了身形,一步接着一步,迎着午后的斜阳,稳稳走出书房。
天狩八年九月,文盛安以一道致仕折子,结束了朝中长达三个月的纷争。
***
要说文盛安递了致仕折子上去,最高兴的人是谁。
那自然是霍世鸣。
斗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大力气,终于把文盛安扳倒了。
他联合百官,把身为百官之首、辅政大臣的文盛安给扳倒了啊!
这是何等扬眉吐气的事情!
经此一遭,他在百官间的声望,也水涨船高,所过之处,颇有一呼百应的架势。
怀着满腔的激动与亢奋,霍世鸣进了一趟宫,离开时,正好在宫道上和文盛安相遇。
文盛安病情痊愈以后,就重新回衙门当差了。
致仕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只要致仕的请求一日未被批准,他就还是吏部尚书,隔三差五要进宫听差。
“文尚书这是要去哪儿?”
霍世鸣主动与文盛安打了个招呼,满脸笑容,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以为两人关系极好。
两人都要出宫,这段路恰好同行。
文盛安淡淡道:“回吏部。”
霍世鸣其实不在乎文盛安的答案,只不过是为了找个话题搭话。
寒暄一句,便直奔主题。
“听说文尚书要致仕了?”
文盛安瞥了眼霍世鸣,突然冷笑:“承恩公未免得意太早了。”
霍世鸣只当这是文盛安败了以后恼羞成怒,不以为意。
文盛安看出了他的满不在乎:“太后娘娘行事霸道,不满我多年,我想要继续在朝中立足,就必须要削弱太后娘娘的势力。”
霍世鸣脚步一顿。
他和文盛安不仅没有交情,还是政敌,结果文盛安突然对他说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
这未免也太惊悚了。
文盛安无视了霍世鸣的视线,继续道:“吏部右侍郎上的那道折子,不会让承恩公伤筋动骨,顶多就是在娘娘和承恩公之间留下一道隔阂。娘娘和承恩公不够齐心,我方能在其中左右逢源。
“但我不知道,承恩公如此积极主动地帮娘娘对付我,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难道没有他从中作梗,难道他倒下了,承恩公在燕西做的那些事情就能一笔勾销吗?
承恩公不会真以为,帮助太后打倒了他,父女关系就能恢复如初,太后还能一如既往信任他、重用他吧?
身为
承恩公,执掌燕西十几万兵马;平定羌戎叛乱;在端王和柳国公意图谋反时,及时带兵赶到京师;在大穆入侵燕北时立下过大功……
如今又联合百官驱逐了他这位辅政大臣,俨然一副太后党执牛耳者的架势。
这样的声势,可比当年的柳国公,还要煊赫三分。
父女之间,尚可忍让。
君臣若此,焉能相安。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她这一生,已经无需证……
每个人站的立场不同,所能看到的,所能想到的,截然不同。
就如霍世鸣,已经被“联合百官扳倒文盛安”带来的声望冲昏了头脑。
可要文盛安说,你一个承恩公,一个驻守在边境的武将,要这份声望做什么?
和我保持一份私底下的默契,彼此敌对,又不下死手,难道不好吗?
场上存在三方势力,才能彼此制衡。
要是一方倒下,只剩下两方,原有的矛盾不仅不会因此消弭,还会因为共同敌人的消亡而愈发尖锐。
虽然宫里还没有批复文盛安的致仕折子,但是文盛安已经开始和下属交接公务。
那些跟着文盛安一起弹劾霍世鸣的朝臣,也都纷纷偃旗息鼓。
霍翎捏着文盛安的致仕折子,冷眼观望了几天,发现文盛安并非以退为进,而是真的有几分已经认命的意思在。
当然,不管文盛安是真的认命了,还是在以退为进,他上了这道致仕折子后,就再无回旋的可能。
“宋叙都和文盛安聊了些什么,效果这么好。”
以霍翎的心性,都免不了在私底下嘀咕几句。
不过她并非那种会因为好奇,就窥探臣子私事的人。
丁景焕就没有节操多了,缠着宋叙追问了好几天。
宋叙守口如瓶,不肯多言。
被问得烦了,宋叙才简单透露两句:“在我登门之前,老师已有隐退之意。并非是我劝动了老师。”
他还没那么大的能耐。
形势比人强,他的劝说,顶多就是让老师更早一点下定决心。
……
当文盛安再一次进宫听差时,霍翎召见了他。
九月的天气已经转冷,即使是精心伺候的御花园,也都显露出一丝独属于秋日的寂寥。
“娘娘,文尚书到了。”
崔弘益快步走进凉亭,向霍翎复命。
霍翎抬起眼眸,打量着一板一眼行礼的文盛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几天没见,文尚书怎么老了这么多。”
文盛安被这话噎了一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意志消沉了许多,但能当着他的面,大大咧咧说出口的,还真就只有太后娘娘了。
文盛安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是老了一些。让娘娘见笑了。”
“你也一把年纪了,该多注意注意身体。”
霍翎摇摇头,还好心地给文盛安出了主意。
“上回和陆杭聊天时,听他说起,他夫人常用何首乌炖汤给他喝。他比你还年长两岁,只有鬓角少许花白,可见何首乌的疗效。”
经过初时的错愕,文盛安也很快适应了霍翎说话的风格。
他顺着霍翎的话道:“陆杭那家伙,一贯会保养。也许正因如此,我都要致仕了,他还能在朝堂上多干几年。”
霍翎道:“这话让陆杭听到了,定要得意许久。你与他同朝为官多年,可从来都是你压他一头。”
炉上温着水壶,文盛安挽了挽袖子,给自己倒了杯梨汁。
他用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掌心一路蔓延。
“没什么压不压的。我曾被贬出京,也曾仕途艰难,不似他一路顺风顺水。”
文盛安年轻时,是有名的刚直和执拗。
要不是遇到了能欣赏他、也能容忍他的先帝,文盛安很难坐到如今的位置上。
陆杭则更为圆滑。这样的特质,让他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上位者,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两人围坐在炉边,说着话,喝着温热的梨汁,倒有几分午后交谈的闲情雅致在。
只是,如果有人靠得近了,听到他们在聊些什么,才会发现所谓的“闲情雅致”,不过是错觉。
文盛安道:“老臣知道,娘娘一直不喜我。”
霍翎问:“你有哪一点,值得我欣赏?”
文盛安问:“是因为当年我反对先帝立娘娘为后吗?”
霍翎道:“反对先帝立我为后的人,多不胜数。你也就是比他们官职高了点儿罢了。况且,你们再怎么反对,我还是成了皇后。”
文盛安问:“那是因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你不喜我,我又为何要对你抱有善意。”
文盛安:“我并无故意针对娘娘的意思。我与娘娘,只是政见不合。”
霍翎:“都到这时候了,文尚书还是不肯与我说句实话吗。”
文盛安:“这就是臣的心里话。”
霍翎放下茶盏,似笑非笑:“你从未与我谈论过政见。而且,我的政见,多是传承自先帝。无论是打压勋贵,还是提拔寒门,文尚书扪心自问,先帝在世时,是否也一直在做这些事情?
“那个时候,先帝身边最大的帮手,正是你。
“你能与先帝君臣相得,轮到了我,就变成政见不合。我与先帝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文盛安:“……”
霍翎微微颔首:“文尚书是答不出来,还是羞于说出答案?那哀家要问一问你,你所在意的,到底是政见,还是性别。
“又或者说,在辅政大臣的位置上坐久了,当年那位愿意陪先帝一起打压勋贵、锐意进取的年轻朝臣,已经变得顽固不化。比起改革弊政,更愿意打压异己?”
文盛安:“……”
文盛安突然觉得,以前和太后娘娘那种话不投机、相看两厌的相处方式也挺好的。
如今这般当着他的面开嘲讽,文盛安一时间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不过他终究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风采:“难道娘娘只能接受,朝廷只有一道声音吗?”
霍翎道:“满朝文武,自然不可能个个都忠心于我。我容得下各种声音,更容得下反对我的声音,但我,容不下你。”
这般不留情面,直言相告。
面对手下败将,也无需迂回委婉。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担心什么。
“这些年里,平定内乱、安稳朝堂的人一直是我。你们倚仗我的才能治理天下,又忌惮我有朝一日独断朝纲。
“需要我的时候,你们就暂时遗忘了我是女子,等天子长大,朝廷不需要我了,你们就想把我踢到一边。可这世间之事,岂能事事如你们所愿。”
文盛安道:“娘娘能保证……”
霍翎出声打断:“你没有资格,从我口中得到任何保证。而且,我这一生,已经没必要再向你们证明什么。”
她年少之时,想要向父亲证明,她才是那个可以振兴霍家、带领霍家重新走回巅峰的人。
入宫以后,想要向先帝证明,她是那个可以与他比肩、让他放心托付朝政的人。
成为摄政太后,她战战兢兢,夜以继日,连陪自己孩子玩闹的时间都没有,只为让朝臣顺服。
今时今日,她不会再被任何人的期待所裹挟。
她这一生,已经无需证明。
该轮到其他人来向她证明,他们的价值。
“如果你还想保留几分体面,在我将第一道致仕折子驳回去后,记得在三日内继续上第二道致仕折子,与我来一出三辞三让。”
文盛安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心下所忧虑之事,在他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
就算能看到,他已远离朝堂,又年迈衰朽,也做不了什么。
给宋叙留下最后的人脉和势力,让宋叙多看顾着陛下一些,也算是全了他和先帝的情谊。
“娘娘,臣去了。”
“去吧。”
天狩八年十月,文盛安在前两道折子被驳回后,上了第三道致仕折子。
霍太后挽留无果,准其离京,回老家颐养天年。
文党分崩离析。
文盛安长子、三子昔日犯下的一些过错再次被御史翻出来,经过一系列查验与核实,一个被贬祁州,一个被流放黄州,都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吏部右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等多名文党核心官员,也相继被贬出京。
不少人暗自嘀咕,太后娘娘可真是深谙秋后算账的道理啊。
天狩六年三月,兴泰殿遭遇雷火,都察院副都御史上书,请霍太后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随后不久,霍太后抓住对手的疏漏,将陈浩言、崔原贬谪出京,却没动这位副都御史。
这位副都御史战战兢兢了好久,都没等到霍太后的打压报复,还以为那件事情算是彻底翻篇了……
结果那一口气刚松完,太后的惩戒就下来了。
有调离京师的人,自然也有从外头调回来的人。
在兴泰殿一事上受到牵连,被贬出京的邱鸿振,终于被调回来了。
离京前,他是兵部右侍郎。
如今,他的官阶看似没有变动,官职却从兵部右侍郎,变成了工部左侍郎。
邱鸿振拜倒在霍翎面前,热泪盈眶,失声哀嚎:“娘娘,娘娘啊,臣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霍翎用手挡在额前,既觉这一幕伤眼,又难免有些好笑。
“行了行了,别哭了,哭得我头疼。不是都把你调回京了吗,还哭什么。”
邱鸿振哭也不是,嚎也不是,声音卡在嗓子眼。
霍翎摆手。
宫人上前,给邱鸿振递了块温水打湿的帕子,又带邱鸿振去一旁整理仪容。
“娘娘,我可算是见到您了。”
再次站在霍翎面前时,邱鸿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唯有如此,方能吐露他内心的激动与热切。
霍翎道:“当初那件事,确实是你受了委屈。”
兴泰殿失火那一晚,邱鸿振刚好在宫里当差。
霍翎的人和文盛安的人针对“兴泰殿失火到底是天谴还是人祸”一事来回博弈。
最终霍翎没有下罪己诏为这场天雷引起的火灾担责,但在宫中值守的邱鸿振和内务府总管,没能幸免于难。
邱鸿振眼泪差点儿又下来了:“能得到娘娘这句话,我心里一点儿都不委屈。”
要说这两年,邱鸿振最担心的是什么。
那就是他在太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啊!
比不过承恩公就算了,谁叫承恩公是娘娘的亲生父亲呢;
比不过无锋就算了,那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交情;
比不过丁景焕就算了,这小子手段邪乎,坑起人来从不手软……
但是,他可是满朝文武里,第一个投靠娘娘的官员啊!
两年不在娘娘面前出现,万一被后来者居上了可怎么办。
要是霍翎听到他的心声,一定得感慨一句:这就是你每个月,都要写一封又长又烂的请安折子送进京的原因吗。
虽然邱鸿振的请安折子又长又烂,但他对太后娘娘的心还是苍天可鉴,而且也是个能担得起事的人,在地方这两年,不能说多出彩,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霍翎勉励了邱鸿振一番,又留邱鸿振在宫里用了顿饭。
邱鸿振离开皇宫,回到府邸,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热茶,就听自家夫人说,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过来。
邱鸿振道:“都有哪些人?”
邱夫人一连报了三个名字,都是邱鸿振昔日的同僚或下属。
邱鸿振道:“他们定是听说我回京了,想找我聚聚。”
夫妻两正说着话,门房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邱鸿振问:“何事这么慌张?”
门房恭敬道:“老爷,方才有人送来了承恩公的请柬。”
邱鸿振与霍世鸣是多年老交情了。
当初霍家还没发迹时,霍世鸣领着三千兵马驻守在永安县里,邱鸿振是永安县令。
请柬上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霍世鸣在客云居设宴小聚,正好听说邱鸿振回京了。宴席上的宾客大都是熟人,要是邱鸿振有空的话,不妨一起过来坐坐。
……
“邱大人,这里。”
邱鸿振刚下马车,就看到丁景焕站在酒楼门口朝他招手。
邱鸿振笑着走上前:“丁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丁景焕重新将两只手抄回袖中,这天儿是越发冷了:“楼上太闷,我下来等你,顺便透个气。”
邱鸿振用手指点了点他,笑骂道:“丁大人这话不实诚。你分明是下楼透个气,正好看到我来了,才顺便招呼了我一声。”
丁景焕也不尴尬,笑了笑道:“既然被邱大人点破,那我就不陪邱大人上楼了。宴席设在三楼,你先上去吧,我再在外头站会儿。”
邱鸿振辞过丁景焕,来到三楼。
三楼远比邱鸿振想象的要热闹。
说是小聚,里头坐满了人,粗粗一数,摆放了差不多三十张桌案,意味着至少有三十位客人受邀而来。
加上客人带来的晚辈或仆从,至少有六十人。
坐在上首的霍世鸣注意到了他,朗声一笑,端着酒杯迎了过来。
一众宾客的视线,随着霍世鸣的走动,一同落到了邱鸿振身上。
“邱兄,你可算到了。”霍世鸣亲热地挽着邱鸿振的胳膊,“来来来,你的座位在前头,今儿正好庆祝你升官之喜。”
邱鸿振还糊涂着呢,就被霍世鸣带到了前头的席位上。
霍泽打了声招呼:“邱叔,好久不见。”
邱鸿振对着霍泽点点头,才问霍世鸣:“霍兄,你办这个宴会的名头是什么?都怪我来得急,没备什么礼。”
霍世鸣道:“哪儿有什么名头,就是大家私底下聚一聚。要说真有什么名头,那就是为了庆祝我们大功告成。”
旁边一个邱鸿振不太认识的官员笑着附和:“是啊,我们大功告成,邱大人也顺利被调回京,还成了工部左侍郎,这样的大喜事,当然得好好聚一聚、庆一庆。”
邱鸿振有些听明白了。
这些人聚在这里,为的是庆祝文盛安致仕、文党树倒猢狲散一事。
邱鸿振不是这场宴席的主角,他刚到场时,确实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也有不少人过来与他打招呼、给他敬酒。
但打过招呼,敬过酒,众人又都奔着霍世鸣去了。
“要不是有承恩公领着我们,斗倒了那文盛安,现在哪儿能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是啊,文盛安在朝中得意了那么多年,还不是被承恩公解决了。”
还有人面露可惜:“承恩公才回京数月,就取得了如此大的战果。要是承恩公早几年就回京,哪儿能让文尚书风光这么久?”
“哎——”另一人道,“邵兄,你还叫什么文尚书。”
“对对对,是我嘴快。我自罚三杯,诸位莫要生气。”
有人恭维,也有人道:“承恩公,我有一位同窗好友,想要与您结识一二,不知您愿不愿意赏个脸,让他下回跟着我一道赴宴?”
还有人向霍世鸣打听:“如今朝中官员调动频频,承恩公可有打听到什么内幕?”
霍世鸣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邱鸿振看得暗暗咂舌。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不见刀光剑影、却比刀光剑影更为血腥凶残的争斗,所以对于这一幕,终究有点儿不适应。
好像知道丁景焕那么喜欢喝酒的人,为什么宁愿舍了满桌酒水,也要下楼透气了……
这场宴席,邱鸿振颇有些格格不入。即使有意融入,也不如其他人表现热络。
等丁景焕再次出现在宴席上时,宴席已过了大半。
“丁大人……”邱鸿振幽幽看了丁景焕一眼。
丁景焕一脸无辜:“邱大人这是怎么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邱鸿振到嘴的话语,都被丁景焕这杯酒堵了回去。
他还想再说些什
么,但环顾一圈满堂宾客,还是笑着饮下美酒,将话题转到丁景焕身上:“丁大人在京兆府待了八年,也该动一动位置了吧。”
丁景焕惬意地品着美酒,用十分讨打的语气道:“不急,不急。我在京兆府待得很自在。”
邱鸿振叹息,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艳羡:“也就只有丁大人,才能开口说自己不急着升官了。”
娘娘对丁景焕的信任和倚重,只要是长眼的人都能看到。
有着这样的恩宠,自然无需急切。
丁景焕哈哈一笑,伸长胳膊去搭邱鸿振的肩膀:“邱大人羡慕我,我还羡慕邱大人呢。副都御史才刚调走,你就高升回京了,可见你在娘娘心中的份量。”
邱鸿振被说得眉开眼笑。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祝女官,祝青云。……
这场宴会,勉强称得上宾主尽欢。
随后几日,刚刚在工部报道完的邱鸿振,又一次收到了宴会的邀请。
邱鸿振抹不开情面,也不想得罪霍世鸣,再加上他确实有段时间没有回京,需要多和同僚走动走动,便再次欣然应邀。
到了地方以后,他才发现一些不同。
上回还来坐了坐的丁景焕,这回连面都没有露。
不过少了一个丁景焕,丝毫不影响宴会的热闹。放眼一看,就知道参加宴会的人比上回多了不少。
其中几人,要是邱鸿振没记错的话,他们以前好像是文盛安一派的官员。
……这是看文盛安倒台了,就想办法钻营到了承恩公面前?
连着参加了三场宴会,这天上朝时,邱鸿振趁着丁景焕不备,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问他最近怎么都没去参加宴会。
丁景焕道:“京兆府最近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邱鸿振对这番解释,只信了一半:“丁大人,你我都是娘娘的人,你可不能这么不讲义气。”
丁景焕装糊涂:“邱大人这话,我不明白。承恩公请你去参加宴会,让你多结交一些朝中官员,还能害了你不成?”
邱鸿振自问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他能稳稳当当走到今日,也有自己的政治智慧。
可能是他没有亲眼目睹到承恩公一呼百应,联合百官弹劾文盛安的场景吧,他总觉得承恩公的作派有些不妥当。
太高调,太张扬了。
说得好听点,那叫结交朝臣。
说得难听点,那就是笼络党羽。
邱鸿振悄悄张望四周,低声向丁景焕打听:“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丁景焕打了个哈哈。
邱鸿振不依不饶,想从丁景焕口中问出一句准话。
丁景焕被烦得不行。
眼瞅着再纠缠下去,就要耽误上早朝的时辰了,丁景焕只好给了句准话:“连你都觉得承恩公的行为高调,娘娘又怎么会没有耳闻。”
邱鸿振心中一凛。
虽然他还不清楚娘娘对此事的态度,但看丁景焕一副不想沾手的模样,邱鸿振觉得,自己下回再收到承恩公的请柬,能推就推了吧。
心下有了决定,再次收到霍世鸣的请柬时,邱鸿振称病推辞了。
府中管事回去向霍世鸣禀报时,霍世鸣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邱鸿振不来就不来吧。
如今想要出席宴会、与他攀上交情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少邱鸿振一个也没什么。
***
丁景焕跟邱鸿振说他最近很忙,这话并非借口。
大朝会上,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京兆府联名上书,表示《新刑统》已修订完成。
这本全称为《燕天狩详定刑统》,简称为《新刑统》的法典,于天狩八年十一月彻底修订完成,由太后和天子一同诏令颁行天下。
所有参与修订刑统的官员,皆有嘉奖晋升。
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连任三届的丁景焕,成为刑部左侍郎。
在礼部郎中一职待了六年的宋叙,被调往吏部,接任吏部右侍郎之位。
同月底,祝婉从苍州城赶到京师,敲响京兆府外的那面登闻鼓,再次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锦州商铺掌柜邹天翊。
这起被搁置两年的子告父案,随着《新刑统》颁行天下,再次回归世人的视线。
还未离任的丁景焕亲自接下祝婉的状词。
丁景焕还特意进了一趟皇宫,希望霍翎能宽限他一些时日,容他开堂审理完此案,再去刑部报道。
霍翎自然恩准,并对此案做出垂询。
季衔山刚好也在寿宁宫,他对祝婉印象很好,特意叮嘱道:“祝姑娘总算能了却心结了。丁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审。”
丁景焕笑着答应,又道:“祝姑娘见到我的时候,还托我问一问娘娘和陛下。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荣幸,进宫来给娘娘和陛下请安。”
霍翎道:“她将苍州城慈幼局打理得很好,我还没有来得及奖赏她。等此案结束,你带她进宫。”
***
有太后和天子的垂询,这个案子的影响就更大了。
对于如何审理此案,丁景焕早就打好了腹稿,没有急着开堂,不过是为了造势。
等到此案闹得沸沸扬扬,从朝廷到民间,都有许多人在议论此事,丁景焕才不慌不忙开堂。
祝父邹天翊虽然是入赘祝家的,但这十几年里,锦丰商铺都是由邹天翊打理。而且祝家的资产,相较于祝母去世那年,也有了不少变动。
丁景焕没有一味偏袒祝婉,而是选择秉公执法。
不过三天,这起拖了许多年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祝婉没能拿回祝母留下的所有财产,但最重要的祖宅和商铺,都被判给了她。
捧着这张墨迹崭新的判决书,祝婉泪流满面。
她终于能够告慰祖父和娘亲的在天之灵。
……
丁景焕给了祝婉一晚上的时间,让她平复心情。
次日一早,丁景焕带着祝婉进宫。
祝婉满心忐忑,被带到霍翎面前时,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
她不敢抬头直视霍翎的容颜,视线垂落在那条拖曳的玄色裙摆上,又被那繁复华丽的花纹所吸引。
上首传来一声轻笑,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
“在苍州城那会儿,不是挺大胆的吗。起来说话。”
祝婉恭敬起身:“那时候不知者无畏,让娘娘见笑了。”
霍翎道:“行了,坐下吧。都是熟人,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祝婉坐到丁景焕下首。
无墨亲自给祝婉端来一碟果子,在祝婉抬头看她时,笑着与祝婉打了个招呼。
祝婉由衷欢喜:“无墨姐姐,好久不见。”
霍翎也给自己剥了个果子,不急着聊正事,而是问起祝婉到京师后,有没有去哪儿逛过。
祝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去了大相国寺,樊楼,还去了慈幼局看看。”
大相国寺和樊楼,都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地界。但凡外乡人到了京师,基本都会先去这两个地方逛逛。
相较而言,祝婉会选择去慈幼局看看,就让人有些意外了。
霍翎也没掩饰自己的意外:“怎么会想到去京师慈幼局?”
祝婉道:“京师慈幼局办得比苍州城慈幼局要好很多,我现在不管慈幼局了,但还是想去看看。要是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地方,也可以写信回去告知其他人。”
霍翎微微颔首。
已经不用再细问苍州城慈幼局的情况了。
祝婉能有这份进取的心思,苍州城慈幼局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霍翎话锋一转,顺势问起祝婉接下来的打算。
祝婉从生父手里夺回了祖宅和商铺,接下来她打算如何处置它们。
祖宅好说,只要重新打一块牌匾,把“邹宅”改回“祝宅”就好了。
但商铺总是需要花心思经营的。
祝婉早就已经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听霍翎问起,也不慌张。
要换做没有遇到霍翎的时候,祝婉肯定会选择留在苍州城,独自一人支撑商铺,努力将商铺经营好,争取让商铺恢复到昔日祖父还在世时的辉煌。
但两年前的相遇,彻底改变了祝婉的命运。
在苍州城慈幼局的两年,也让祝婉得到了更多磨砺与锤炼。
商铺对她来说,更多的是一份念想。
一份亲人留给她的念想。
如果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更远大的志向,那她只需要留在苍州城,打理好这份念想就够了。
但现在,她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也有了更远大的追求。
所以祝婉有意将祖宅和商铺留给忠仆打理,而她自己——
“娘娘。”祝婉起身拜倒,“不知民女是否有这个荣幸,追随侍奉在娘娘左右。”
霍翎微微一笑,看向无墨。
无墨脚步轻快,上前扶起祝婉,从怀中取出一物,是早就准备好的四品女官令牌。
“祝女官,这是你的令牌,还请拿好。”
祝婉鼻尖一酸,低下头来,手上动作却不含糊,第一时间握住令牌。
感受到掌间令牌的纹路,祝婉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鼓鼓胀胀,被难言的酸涩与欢喜填满。
丁景焕也抱拳起身,恭贺祝婉得偿所愿。
祝婉回了一礼,认真向丁景焕道谢。丁景焕可没少为了她的案子费心。
等祝婉整理好自己跌宕起伏的心
情,她再次开口:“娘娘,我想厚着脸皮再求您一件事。”
霍翎心情颇好:“直说便是。”
祝婉道:“我想请娘娘重新给我赐个名。这个名字,是邹天翊给我取的,我如今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也想要重新换一个名字。”
她刚出生那一年,邹天翊的真面目还没暴露,与她娘感情极好。
因为她跟她娘姓,取名这件事,在邹天翊的极力要求下,她娘就交给了邹天翊。
“婉”这个名字并非不好,但放在“祝”姓后面……
从她生出以子告父这个念头起,她就注定不可能成为什么温婉淑娴的典范。
她不需要任何人祝她温婉娴雅。
霍翎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与祝姓很搭的名字:“你觉得青云这个名字如何?”
青云……
祝青云?
祝婉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无墨赶紧开口提醒:“祝女官,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快谢恩。”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亲自给一个人取名叫祝青云,这个人就一定能青云直上,前程无忧。
天大的机缘摆在眼前,赶紧顺坡答应下来才是啊。
经无墨提醒,祝婉也终于反应过来:“谢谢娘娘,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无论是这个名字本身的寓意,还是这个名字背后所寄托的某种希冀。
祝青云都喜欢得不得了。
霍翎给祝青云留出一些时间,让她安心处理完祝家的事情,再进宫当差。
与此同时,寒冬腊月,风雪漫天,几道疾驰的骏马如闪电般闯入京师,直奔皇宫而去。
离京小半年的无锋,终于从行唐关归来。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新任兵部尚书,承恩公……
一滴接着一滴的水珠从孔中滴漏,时间悄然流逝,窗外日影西斜。
长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桌上的密折被吹得哗啦作响。
纸业翻动间,白底黑字清晰映入眼帘。
——承恩公每年从榷场获得的巨额利润,去向不明,疑似用于笼络包括行唐关副将刘集在内的多名边将。
修长的指尖轻轻压住纸页,霍翎拿起密折,随手丢入火盆。
骤然升起的火舌,在霍翎眼底明明灭灭。
无锋单膝跪在下首,屏息凝神,生怕惊扰到霍翎的沉思。
良久,霍翎才开口,示意他起来说话:“你在行唐关这几个月,都查了些什么。”
无锋不敢隐瞒,将自己这几个月的行踪一一道来。
今年五月,吏部右侍郎上书,弹劾承恩公霍世鸣拥兵自重、以权谋私。
无锋奉命前往行唐关彻查。
一开始,无锋的调查毫无进展,直到无锋转去调查行唐关副将刘集这几年的经历,才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对。
刘集会被塞到行唐关担任副将,主要是因为霍翎想要节制霍世鸣的权力,不让他在行唐关一家独大。
所以刘集刚到行唐关那两年,与霍世鸣手底下的将领,闹出过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无锋道:“刘集这个人还算聪明,知道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可以招惹,所以他一向只找底下人的麻烦。
“直到有一回,刘集和燕羽军统领孙裕成发生了矛盾。”
孙裕成不仅是霍世鸣的心腹,也是从小看着霍翎长大的长辈。
孙裕成这个根基深厚的燕羽军统领,可比刘集这个初来乍到的行唐关副将,有份量得多。
这两人对上,刘集自然是讨不了什么好。
但刘集是霍太后派去的人,太不给刘集面子,就会得罪刘集背后的霍太后。
所以这件事情闹到最后,霍世鸣出面设宴,当了一回中间人,给两人说和。
“从那以后,刘集在行唐关的境遇,变得越来越好。”
霍翎淡淡道:“当初是谁将刘集举荐给我的?”
竟然如此愚蠢,被人拿捏住了都不知道。
无锋苦笑一声,继续道:“除此之外,属下还查到了一件事情。这几年时间里,刘集在老家置办了大量田地商铺。”
霍翎道:“置办田地商铺需要一大笔钱,你怀疑,这笔钱是承恩公给刘集的?”
无锋道:“属下无能,没有查到两人间有金钱往来,却意外探查到,刘集的亲信可以自由出入榷场。”
燕西榷场是霍世鸣的钱袋子。
如果没有霍世鸣的首肯,刘集的亲信不可能自由出入榷场。
直接给钱贿赂是下下策,巧妙一点的做法,就是将榷场每年的利润,分个一成半成的给刘集。
霍翎眼眸微闭,复又睁开:“丁景焕那边怎么说?”
无锋道:“丁景焕提审了刘集,刘集承认他确实从榷场中分了一杯羹,却坚决否认自己投靠了承恩公。”
霍翎轻轻一笑,为刘集这苍白无力的辩解。
拿了上官的好处,还想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只要刘集收下这笔数量可观的钱财,就与霍世鸣达成了一种默契,也被霍世鸣拿捏住了把柄。
霍世鸣根本不需要刘集彻底倒向他,只需要保持这份默契,让刘集对行唐关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够了。
“娘娘。”无锋有些犹豫,“承恩公为何要这么做?”
“是啊。”霍翎道,“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联想到种种往事,霍翎笑了一下,道:“看来我将孙裕成任命为燕羽军统领,又将刘集派去行唐关分权的做法,让父亲很是不满。”
她将刘集派去行唐关分权,制衡父亲的权力。
父亲就用这种迂回委婉的方式,重新让行唐关只有一个声音。
无锋浑身一震,为霍翎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娘娘……”
霍翎的视线落在无锋身上:“你一路风尘仆仆,先下去好好休息吧。在家中多休整几日,再回来当差不迟。”
无锋咽下到嘴的询问,开口笑道:“多谢娘娘体恤。不过属下离京数月,朱雀卫那边堆积了不少事务,不敢再怠慢,明日就可以回朱雀卫报道。”
***
这段时间,霍世鸣都在客云居设宴。
他没有选在樊楼设宴,而是选在客云居设宴的原因也很简单。
客云居不如樊楼有名,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能在京中开得起这样大酒楼的,背后自然都有极为不凡的背景。
客云居原先的靠山,是文盛安的大儿子。
在文盛安倒台后,客云居原先的靠山自然是靠不住了。
客云居的掌柜就想了些办法,搭上了霍府的线,用酒楼每年两成利润,换取霍府的庇护。
在樊楼设宴还需要自己掏钱,在客云居设宴却不用掏一分钱,霍世鸣如何选择还需要考虑吗。
繁华热闹的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霍世鸣用了两块刚烤好的鹿肉,放下筷子,听到周围人在聊祝青云的案子。
“以子告父,罔顾人伦,骇人听闻。我大燕出了这样一起案子,真是民风败坏了。”
“丁大人也真是的,不仅没有惩罚那祝氏女,还明里暗里回护对方,最后还判给祝氏女这么多钱财。这不是鼓励其他人跟着祝氏女胡闹吗。”
“要我说,根子还在《新刑统》上。”
“蒋兄慎言,《新刑统》可是太后娘娘着令修订的。祝氏女的案子,太后娘娘也多有过问。”
……
“说到祝氏女,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了。”
“什么消息。”
“这位祝氏女得了娘娘青睐,被娘娘召到身边担任女官了。而且,娘娘还给她赐了一个新名字。”
听到这里,就连原本不太感兴趣的霍世鸣,都抬起眼眸,朝说话那人看过去。
有人感慨:“这祝氏女,运气可真好。”
方才说话那人摇头叹息,语气里含了十足的羡慕:“何止是运气好,简直是一步登天。你们不知道娘娘给她赐了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青云。祝青云。”
不少人倒抽一口
冷气。
得太后娘娘赐名,已是极荣耀的事情。
得太后娘娘赐名“祝青云”,那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飞黄腾达。
一时间,不少人都忍不住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家中女儿也送进皇宫谋个女官的差使。
要是能因此入了太后娘娘的眼,那对整个家族来说,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
“爹。”
霍泽突然凑到霍世鸣身边。
“你之前不是说,想让娘娘给孩子取个大名吗。如今文盛安已经被驱逐出京,你看是不是该趁着这会儿娘娘心情好,与她提一提此事。”
经霍泽这么一提醒,霍世鸣也想起来了。
他颔首道:“行,正好我也有段时间没进宫了。明日我将你娘备好的年礼亲自送进宫里,顺便与娘娘说一声。”
在霍世鸣和霍泽看来,请太后娘娘给孩子取名一事,确实只能算是“顺便”。
为了帮太后扳倒文盛安,霍世鸣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太后升了邱鸿振、丁景焕、宋叙他们的官,却迟迟没有赏赐霍世鸣。
他已是一等承恩公、行唐关主将,无论是爵位还是官职,都差不多到头了,没什么可升的。
而且霍世鸣也很满意自己的现状,根本不打算挪动位置离开燕西。
京师确实繁华,可京师有太后,有天子,有王公大臣,哪里有在燕西一家独大自在呢。
这份功劳不用在他本人身上,自然是要惠及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太后娘娘肯赐名给一个商户之女,难道还会不愿意给自己的侄儿一个恩典吗?
翌日一早,霍世鸣抱着长孙,带着几大车年礼进宫。
今天是腊八节,季衔山正在陪霍翎喝腊八粥。
看到霍世鸣抱着孩子走进来,季衔山放下碗,高兴道:“阿兴也来了。”
季衔山从霍世鸣手里接过小表弟阿兴,又问霍世鸣:“外祖父用过腊八粥了吗?”
霍世鸣朗声一笑:“一大早起来用了一碗,不过你外祖母的厨艺和宫里的御厨肯定没得比。”
季衔山命人再去取一碗腊八粥来:“外祖父正好尝尝御膳房的手艺。”
霍世鸣道:“行,我胃口一向好,这会儿闻着食物的香味,又有些饿了。”
季衔山低头逗弄孩子,随口问霍世鸣今日怎么进宫了。
霍世鸣说起年礼的事情。
那几大车年礼,有一部分是孙裕成准备的,一部分是方家准备的,霍世鸣进宫时也一起带过来了。
“以前家里给陛下和娘娘准备年礼,都是早早准备好,然后派管家从行唐关送到京师。
“今年我有幸留在京师过年,就不用那么折腾了,可以直接送到陛下和娘娘手里。”
霍翎方才一直在安静喝着腊八粥,这会儿听到霍世鸣的话,才缓缓开口:“确实是有很多年,不曾与父亲一起过年了。”
霍世鸣面露唏嘘:“算一算时间,都有十四个年头了。”
霍翎笑了笑,对季衔山道:“别逗弄孩子了。再不去天章阁上课,就该迟到了。”
季衔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青云,你去把孩子抱到我身边。”霍翎侧头,对一旁的祝青云吩咐道。
霍世鸣顺势扫了一眼。
原来这位就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祝青云祝女官。
祝青云将孩子放到霍翎身边,霍翎一只手托着孩子,一只手抚了抚孩子肉嘟嘟的脸颊。
“阿兴这孩子,与阿泽生得真像。”
霍世鸣听到霍翎主动提起孩子,笑容更盛,说起孩子身上发生的一些趣事,还有前段时间孩子生病时人仰马翻的慌乱。
霍翎道:“陛下小的时候,每次一生病,我宫里上上下下都提着一颗心,即使是睡下了,也要时刻睁一只眼,就怕病情突然加重。”
霍世鸣附和:“谁说不是呢。孩子生病,大人也要跟着一起遭罪。”
话到此处,眼看着气氛已经烘托得差不多,霍世鸣顺势提出自己的请求。
霍翎眉梢微扬,露出讶异之色:“霍兴不是孩子的大名吗?”
霍世鸣连忙摆手:“娘娘误会了。
“阿兴是我随便取的小名。孩子还没满一周岁,所以也不急着取大名,就先取个小名来叫叫。”
霍翎微微颔首,却是笑道:“我倒觉得不用这么麻烦。兴这个字寓意极好,可以直接用来做大名。”
霍世鸣脸上笑意微僵:“这……”
眼看着霍翎就要直接拍板定下孩子的名字,霍世鸣也顾不上矜持:“娘娘身份尊贵,若是这孩子能由娘娘取名,也能让他沾一沾娘娘的才气和贵气。”
“既然父亲这么说了……”
看霍世鸣如此坚持,霍翎改口:“那这孩子,就叫霍幸吧。”
霍世鸣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太后给孩子取了名字,乍一看,好像确实是达成了他此行的目的,但是……
阿兴,霍兴,霍幸……
这名字,未免太过敷衍。
而且,幸——
是幸运,亦或是,幸进?
这个想法跃上心头,霍世鸣眉心一跳,不管如何不满意这个名字,都不敢再开口与霍翎歪缠,只得含糊着应了下来,代长孙霍幸谢过太后赐名。
面前的茶水已经有些凉了,霍翎让人重新换了一杯热茶。
她捧着热茶,语气不变,继续与霍世鸣聊着家常。
霍世鸣弄不明白
霍翎的心意,就想着打一打感情牌,于是,他话锋一转,突然叹息道:“等过完年,我也该回行唐关驻守了。下回再进京时,阿兴……阿幸那孩子应该已经能跑能跳了。”
霍翎摸了摸孩子的头:“阿幸生得如此机灵,也难怪父亲舍不得他。”
“我哪里只是舍不得他。我也舍不得你、陛下和阿泽。这几年里,要不是有你和陛下看顾着,以他的性子,早就不知道惹出什么乱子了。”
霍翎道:“父亲如此舍不得,不如留在京师,一家团聚。”
霍世鸣浑身一震,愕然抬头。
感情牌的效果,是不是好得过头了些。
霍世鸣勉强笑了一下:“我一介莽夫,只会练兵打仗,我留在京师,帮不上陛下和娘娘什么忙,反倒是留在燕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为陛下和娘娘分忧一二。”
……
“爹,怎么样,娘娘给孩子取名了吗?”
霍泽今天特意早早下衙,就为了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家儿子的大名。
结果他兴冲冲回到府里一看,孩子已经睡下,他爹枯坐在摇篮旁边,神情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霍泽的话,霍世鸣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声音略带几分沙哑:“孩子的名字取好了。”
霍泽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叫什么?”
“霍幸。”
霍泽一愣:“这个名字……”
霍世鸣摆摆手:“娘娘已经定下了孩子的名字。”
霍泽将逸到嘴巴的抱怨咽了回去。
霍世鸣已经没心思理会儿子的情绪了,他的心神都放在娘娘要他留在京师这件事情上。
“对了爹,我今儿在衙门听说了一件事情。你今天进宫去了,怕是还没听到风声。
霍世鸣不耐烦地拧起眉头:“什么事情?”
霍泽道:“无锋大哥回京了。下回我们再举办宴会时,别忘了给他那边也下一个帖子。”
霍世鸣猛地抬起头来,面色阴沉到几乎能滴出水来。
“你说什么,无锋回京了!?”
“是、是啊。”霍泽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话也有些结巴,“我今日换防时遇到他了,他说错过了孩子的满月酒和百日宴,迟些会把礼物全都补上,我还让他别那么客气。”
霍世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回踱步,神情焦灼。
六月时,吏部右侍郎在文盛安的示意下,上折弹劾他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无锋奉太后之命前往行唐关。
他收到太后密令后,亲自押送行唐关副将刘集回京。
无锋和他带去的一队下属却没有跟着他回京,而是留在了行唐关。
霍世鸣让自己的心腹盯好无锋一行人的踪迹,然后就匆匆押送刘集进京了。
此后几个月里,他所有心神都放在和文盛安斗法上,再加上他在行唐关的心腹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他就彻底将无锋忘在了脑后。
如今无锋突然回京,娘娘的态度又如此古怪,莫非是无锋真的查到了什么东西?
***
皇宫里修筑有四座藏书阁,这四座藏书阁,收录着历朝历代藏书逾万卷。
其中藏书最多,占地最广的,就是文渊阁。
除了收录古籍字画外,以往朝臣上表的奏折,也都会按照年份存放在文渊阁里。
无墨提着明亮的灯笼,紧紧跟在霍翎身后,与霍翎一起穿行于书架间,最后停在了存放景元二十六年所有折子的书架前。
指尖从积灰的折子上轻轻划过,突然,霍翎动作一顿,指尖回勾,将其中一本奏折抽出。
“找到了。”
无墨既好奇又疑惑:“娘娘深夜来此,是要找什么奏折?”
霍翎打开奏折。
借着灯笼的光亮,无墨看清了折子的落款:
文盛安
——景元二十六年十一月,先帝驾崩,柳国公兵败身死,兵部尚书之位空缺。
文盛安上书,举荐承恩公霍世鸣担任兵部尚书,想以此削弱太后权势。
霍翎当场驳回文盛安的举荐,将兵部左侍郎李寒松提拔为兵部尚书。
这本举荐折子,也被收入文渊阁,多年不见天日。
一晃经年,文盛安致仕,吏部尚书之位出现空缺。
有资格坐上吏部尚书之位的人并不多,太后迟迟没有定下吏部尚书之位的人选,让那几个有资格的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终于,左等右等,千盼万盼,腊八节后第二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太后宣布了任命,人选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吏部尚书并未花落大家看好的那几人,而是由仅剩的辅政大臣、礼部尚书陆杭担任。
原兵部尚书李寒松,迁往礼部,接任礼部尚书。
空缺出来的正二品兵部尚书一职,由行唐关主将、正三品怀化大将军霍世鸣接掌。
世事变迁,八年之久,文盛安的举荐,还是被采纳了。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收复燕云十六州!?……
也许连文盛安自己都没有料想到,命运会如此戏剧,兜兜转转,霍世鸣还是成为了兵部尚书。
只是这一回,事态并非由他亲手推动,而是由曾经狠狠驳回过这本折子的霍翎一手促成。
从正三品边境主将,到正二品一部尚书,在大多数朝臣看来,这就是太后对霍家的恩宠与看重。
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够不着尚书之位的边。
只有极少数,经历过柳国公权势显赫时期的朝臣,敏锐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承恩公在行唐关待得好好的,太后为何会突然将他召回京师?
这其中,是否有隐情?
丁景焕如今是刑部左侍郎,在朝堂上的站位愈发靠前。
在听到这道任命时,丁景焕的眉心猛地一跳。
显然,即使是他这位太后心腹,也都意外于太后的做法。
他应该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清楚内情的人。
先帝时期,勋贵势力庞大。
柳国公府位列勋贵之首,不仅有极深的威望,还牢牢把持着兵权。
为了节制柳国公府的权势,先帝与文盛安这对君臣,任命柳国公为兵部尚书,又用了其它手段,才成功收回柳国公府手里的兵权。
景元二十六年,先帝驾崩。
临终前,先帝留下遗诏,任命霍世鸣为行唐关主将。
正是因为有燕西十几万军队在背后支持,在朝中根基不稳的霍翎,才能与文盛安、陈浩言等辅政大臣进行周旋,不至于落入下风,全无还手余地。
文盛安欲效仿昔年柳国公府旧事,上书举荐霍世鸣为兵部尚书,所图不过三点:
一是削弱太后势力;
二是防备外戚坐大;
三是自己把持朝政。
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丁景焕还清楚地记得,太后驳回这道折子时说过的话:
“我爹的毕生抱负是征战沙场,收复燕云十六州。
“让一位领兵征战的将领留在京师任兵部尚书,深陷权谋算计,是蹉跎了他。”
……
如果不是亲耳听闻,丁景焕很难相信,这样的话语会出自一位摄政太后之口。
只是,八年的时间,终究改变了很多东西。
将领的追求与抱负早已不再纯粹,为了成为燕西的土皇帝,笼络将领,邀买人心,以公肥私。
想到这儿,丁景焕视线微移,落到霍世鸣身上。
他这个局外人看懂了娘娘的苦心,承恩公身处局中,又能否理解娘娘的一番好意呢。
……
霍世鸣脑子轰隆作响,无数声音萦绕在他耳畔,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任何事情。
到最后,他想起来的,是文盛安致仕前对他放的那一席狠话:
“娘娘与承恩公不够齐心,我方能在其中左右逢源。
“但我不知道,承恩公如此积极主动地帮娘娘对付我,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我倒下以后,承恩公能得到什么好处?”
文盛安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正是霍世鸣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一个胜利者,在面对失败者时,是足够游刃有余的。
因此他将文盛安的话听在了耳里,却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些隐秘地不屑,觉得文盛安这位辅政大臣也不过如此。
除了会挑拨离间,就不会做别的事情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文盛安前脚刚致仕,太后后脚就开始过河拆桥。
好一个兵部尚书。
好一个明升暗贬。
他养大的好女儿,竟将朝堂上的制衡手段,用在了他这个父亲身上。
前段时间他有多得意,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难堪。
霍世鸣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慨,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垂坐在御座之后的摄政太后。
黄色纱幔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霍世鸣看不清太后此刻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静静落在自己的身上。
“承恩公,还不叩恩吗?”
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霍世鸣浑身一颤,低下头来,露出顺服之态。
“臣,叩谢皇恩。”
***
这场气氛微妙古怪的大朝会,在霍世鸣领旨谢恩后,终于落下帷幕。
霍翎回到兴泰殿,刚要开始处理政务,就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陆杭求见。
陆杭步伐稳健,面带喜色,嘴里却抱怨起来:“娘娘,我这把老骨头,原本是想在礼部上告老还乡的,您怎么突然把我调去吏部了。”
霍翎打量他几眼,真心实意道:“陆卿还没到能称老骨头的时候。”
陆杭一向懂得保养,明明已是六十好几的人,望之不过五十上下。
陆杭颇有些受宠若惊。
霍翎看他高兴,也乐意多说几句:“朝中上上下下,论资历,论能力,就没有比你更适合当吏部尚书的人了。陆卿总不能叫我退而求其次吧。”
陆杭愈发心花怒放。
对比另外两个辅政大臣,一个被贬出京,一个被逼致仕,他不仅平平安安待在任上,还更进了一步,陆杭委实是觉得自己运道好。
他敢拍着胸口保证,文盛安和陈浩言那两个老古板,绝对没有从娘娘口中听到过这样的夸奖。
不过陆杭嘴上还是很谦虚:“朝中俊杰辈出,我不服老都不行了。吏部如今一团乱麻,我只怕自己辜负了娘娘的期许。”
这也是实话。
文盛安在吏部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如今文盛安一倒,吏部官员也开始大洗牌。
想要把吏部彻底理顺,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精力。
而陆杭最欠缺的,就是时间与精力。
霍翎道:“你只管坐镇吏部,剩下的事情,原也无需你亲自出马,交给年轻人来办就行了。”
陆杭眸光一闪,想到已经先一步被任命为吏部右侍郎的宋叙,明白了娘娘的意思。
宋叙原本就是在他手底下干活的,如今两人都到了吏部,他指派起宋叙来也很顺手。
眼下已是年底,礼部要忙着筹备祭祀事宜,事务繁杂,未免祭祀大典出任何差错,陆杭肯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等到过完年再离开礼部。
霍翎顺便和陆杭聊了聊祭祀的事情,才打发陆杭离开。
其实她将陆杭调去吏部,还有另一个不曾挑明,彼此却心照不宣的原因——
她要展示她对陆杭的器重与厚待。
连着打压了两位辅政大臣,剩下那一位对她毫无威胁,自然要好好施恩,以安人心。
处理完公务,又用了些东西,霍翎让无墨陪她四处走走。
寒冬时节,即使是打理精细的御花园,也难**露出几分冬日衰败,唯有红梅灼艳。
主仆二人静静逛了一会儿,无墨突然道:“娘娘,承恩公让您失望了吗?”
霍翎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怎么这么说。”
无墨道:“昨天娘娘给孩子取名为霍兴,我就觉出不对了。”
虽然她家娘娘一向没什么取名字的天赋,但也不至于没天赋到,直接把小名“阿兴”拿过来当大名。
会这么做,本就是态度的一种体现。
霍翎抱着汤婆子,向前走去:“你早就觉出不对,承恩公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无墨紧紧跟在霍翎身后:“娘娘从小就是这样。”
霍翎问:“我是什么样?”
无墨:“每次不高兴都不会直接说出来,要叫周围人去猜。”
霍翎:“你每次都能猜出来。”
无墨:“聪明人会去猜,我呢,不是猜出来的,是感受出来的。”
“没办法。”无墨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您不主动说,我又猜不出来,可不就是只能用心去感受了。”
霍翎眼底流淌出一抹笑意,站在一树红梅前,伸手握住花枝。
随后,她折下开得最好的那朵红梅,别在无墨鬓角。
无墨轻抚鬓边花,唇角上挑:“娘娘怎么突然给我簪花了。”
霍翎道:“这是逗我高兴的奖励。”
无墨笑容明媚。
霍翎被她感染,也笑起来:“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别扭性子。心里藏着事,却不乐意说,只盼着其他人能看出来,然后满足我。
“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最想得到,却一直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吗?”
无墨心中隐隐有猜想:“是承恩公的看重?”
霍翎颔首:“确实是父亲的重视与偏爱。”
无墨道:“娘娘早就已经得到了。”
霍翎却反问:“我真的得到了吗?”
无墨一愣。
霍翎道:“我对父亲的濡慕,他会看不出来吗?”
无墨说不出话。
不是答不上来,而是答案太过冷酷,让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看得出来,只是不在意。”顿了顿,霍翎才道,“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不吝啬展示一下对女儿的疼爱;偶尔没有心情懒得搭理的时候,就视而不见。”
无墨握住霍翎被汤婆子焐热,又被风吹冷的手。
霍翎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的呢?”
无墨本不想回答,但看出来霍翎在等待她的答案,唇角动了两下,小声道:“娘娘和端王认识以后。”
霍翎垂下眼眸,将自己怀里的汤婆子递给无墨,让她拿去暖手:“你心心念念要得到的东西,会成为你的执念,落到有心人眼里,就会成为可以被利用的弱点。”
她曾经是端王的执念。
端王以为权力和她都是唾手可得之物,可当他面对的阻碍是皇权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从她选择了先帝以后,她在端王心目中,已经不仅仅只是昔日情人,更是权力的标志。
得到了她,就像是从先帝手中夺过了权力。
她正是抓住了端王的不甘,利用了端王的执念,才能用玉佩引出端王,一击必杀。
而她的父亲,也认识到了她的不甘是什么,甚至有意识地利用着这份执念。
那一封封温馨动人的家书,那一车车精心准备的礼物,每一次相见时都会聊起的旧事……
父亲在尽可能地,展现对她的关怀。
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还是父亲在假借疼爱之名,向她进行无休止地索取?
“一开始,我也会为这样的情感而高兴,而欢喜。慢慢地,我终于发现,原来年少之时求之不得的东西,不过如此。”
原来她少女之时视作大英雄的父亲——
也不过如此。
无墨鼻尖一酸,眼睛也被呼啸的冷风吹得干涩:“娘娘怎么突然说这种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只是认清了现实,并且愿意承认现实如此。”
霍翎抬起手,看着宽袖上绣着的凤纹:“从皇后到太后,我需要的是母仪天下。但是我的父亲,只想用皇后的凤冠、太后的冠冕,来为家族争取荣耀与利益。”
温情脉脉的背后,从来都是利益动人心。
父亲所看重的,所偏爱的,从来都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能带来的价值。
如果有朝一日她不能再给家族、再给父亲带来价值,他待她的态度还会像以前一样吗?
这些年,父亲从她身上得到的回报,早已远超父亲在她身上的下注。
她与霍家,早已不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兵部尚书之位,确实是她对父亲的敲打。
但这样的敲打,又是多少人心心念念求之不得。
霍家身为她的家族,已经足够荣耀。
只要父亲懂得知足,别去肖想那些不能触碰的东西,霍家的富贵显赫,必定延绵数代。
***
霍世鸣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皇宫的。
一路上还有一些个不长眼的,没看出他的不对劲,过来向他道贺,问他什么时候再举办一场宴会。
霍世鸣没有心情应付他们,胡乱点了两下头,又随口应了几下,就推开面前拦路的人,匆匆回了霍府。
方氏正在厅堂里,和儿媳妇关氏商量着过年的事情。
看清霍世鸣的脸色时,方氏一愣。
“……老爷,是出了什么事吗?”
霍世鸣神情僵硬:“没出什么事。”
霍世鸣的脸色,可不像是没出事的样子。
但多年夫妻,方氏对霍世鸣还是了解的。
见他不想说,也识趣地不再追问,默默转移话题,说起自己收拾行李的事情。
他们在京师一住就是半年,燕西军务繁忙,等到一过完年,霍世鸣肯定要立刻动身返回行唐关。
方氏提前将东西整理出来,也免得临到要出发了手忙脚乱。
“不用收拾了。”
“老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着糊涂。”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太后娘娘已任命我为兵部尚书,年后无需再启程回行唐关。”
方氏:“……”
想到自己以后要一直待在京师,方氏的心口也开始发堵。
再晚些时候,儿子霍泽和军师孔易一起过来了。
书房里,三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孔易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将军会失态。”
霍世鸣端起一旁已经冷掉的茶水。
冰凉的茶水灌入喉咙,霍世鸣心中燃烧着的那团无名怒火,也终于被浇灭。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不管心里作何感想,至少面色好看了许多。
“昨天在皇宫里,太后突然开口要我留在京师,一家团聚,我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但我也没想到,太后动作会这么快。”
孔易也不得不叹服:“太后娘娘决断之快,对出手时机把握之准,确实是我凭生仅见。”
霍世鸣不满地看了孔易一眼。
他现在要听的不是孔易对太后的夸奖。
孔易好脾气笑笑:“将军莫恼。”
霍世鸣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他叹了口气,缓和语气:“我应该听你的,这段时间不要那么张扬。”
霍世鸣这样的性情,在低谷时还能蛰伏,事事顺遂时反倒容易志
得意满。
在他第一次举办宴会邀请朝臣时,孔易没有劝阻。
在他第二次举办宴会邀请朝臣时,孔易也没有劝阻。
到第三次时,孔易方才开口,霍世鸣却被同僚的拥护与吹捧蒙住心智,听不进去孔易的劝阻。
如今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才知道孔易说的都是至理名言。
还是得多听听聪明人的建议啊。
孔易没有抓着这一点斤斤计较,反而温声劝慰起霍世鸣:“文盛安有多难缠,我清楚,将军更清楚。事成之后庆祝一二,也是人之常情,将军无需因此烦忧。”
霍世鸣心里舒服了一些。
孔易道:“我看,太后娘娘突然决定调将军回京,症结还是出在行唐关。”
霍世鸣被孔易这番分析转移了注意:“无锋前两日回京了。你说,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孔易道:“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
霍世鸣身体向后一倒,背脊紧贴在椅背上:“他在行唐关一待就是半年,能查出来一些事情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查出了些什么。”
孔易垂眸思量片刻,突然开口:“行唐关副将刘集,现在还被关押在京兆府牢房里面吗?”
霍世鸣一愣,不怪他一时间忘了刘集这个人,实在是刘集被关在牢房里太久了。
太后扣下刘集,却迟迟没有发落于他。
霍泽适时开口,将事情揽下来:“我这就去查。”
孔易道:“如果刘集被提审了,就说明无锋查到的东西,和刘集有关。如果刘集没有被提审,我也猜不到了。”
霍泽家世显赫,出手大方,喜欢结交朋友。
他在许多衙门都有认识的人。
想要打听到一些机密不容易,但想要打听一个犯人是否被提审过,还是不难的。
不多时,霍泽就带着消息回来了:“两日前,丁景焕去京兆府提审过刘集。”
“孔军师当真是神机妙算。”
霍世鸣原本低落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至少他弄清楚了太后对他态度发生转变的原因,不再像先前一样一头雾水。
“之前我还为自己联合百官驱逐文盛安一事沾沾自喜,现在才知道,留着文盛安,比驱逐文盛安要好。”
霍世鸣要说一点儿都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文盛安还在朝中,还能威胁到太后,太后绝不会轻易动他的兵权。
他以为文盛安倒下以后,父女两以前因为文盛安闹出来的矛盾都可以解决掉,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没有文盛安从中作梗,只是撕开了父女关系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让父女间的矛盾真正暴露出来。
孔易却反问:“成为兵部尚书,不算是娘娘对将军的嘉奖吗?”
霍世鸣郁闷道:“八年前,文盛安就曾举荐我为兵部尚书。那个时候我没有对兵部尚书之位动过心,现在就更不可能动心。”
这对他来说,怎么能算嘉奖呢。
比起调回京师当什么兵部尚书,他更乐意当行唐关主将。
要知道,在燕西可是他一人独大。
回到京师以后,上头压着太后和陛下,还有一些个不好得罪、不能得罪的宗室朝臣,稍微做得出格一些就会被御史追着弹劾,哪里有在燕西快活自在。
孔易道:“将军这话,私底下与我们说说就算了。我们都知道将军征战沙场、杀敌报国的心。
“但这话放到外面,只会让人觉得将军不知足。”
这就是太后娘娘的高明之处。
分明是在敲打将军,却让人挑不出任何理。
霍世鸣唇角紧抿,即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认命。
太后心意已决,他又能如何?
霍世鸣只能安慰自己,兵部尚书之位也不差……
留在京师享福,儿孙承欢膝下,其实也挺好的……
就在霍世鸣不断说服自己,试图让自己接受现实时,孔易突然开口:“将军想要重新回到行唐关执掌兵权吗?”
霍世鸣猛地抬头:“你有办法让太后改变心意?”
“有。”
霍世鸣急声追问:“什么办法?”
孔易声音低沉,宛若惊雷,骤然炸响。
“大战一起,临阵换将,实乃大忌。”
霍世鸣眉心一跳:“大战?”
他下意识开始思索,羌戎近期是否有异动,北边的大穆近期是否有异动。
没听说大燕要和周边开战啊。
孔易伸手,按住霍世鸣的肩膀,打断霍世鸣的思索。
“我听将军说过很多回,收复燕云十六州,是霍家祖训,也是将军毕生志向。
“大穆永庆帝日渐年迈,身体大不如前,底下几位成年皇子为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永庆帝却更属意立最小的儿子为太子。
“永庆帝如此偏心,这让几位成年皇子以及他们手底下的人如何能心服?
“大穆乱象已现,我朝却休养生息多年,足有一战之力。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时机近在眼前,将军何不进言献策,鼓动群臣,主动对大穆发兵!?”
霍泽满脸震惊。
虽然他爹经常将“收复燕云十六州”挂在嘴边,他听得耳朵都要出茧了,但这是不是太突然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聊到挥师北上了!?
霍世鸣亦觉突然,一颗心却在疯狂躁动。
霍家与燕云十六州的纠葛,实在是太深了。
前朝末年,末帝昏聩无能,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其中也包括霍家先祖驻守的城池。
自那以后,“收复燕云十六州”就被写进霍家祖训里,成为每个霍家人都时常挂在嘴边的志向。
本朝高宗皇帝执政时,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曾经挥师三十万北上,由霍世鸣的亲生父亲霍英绍领兵,却接连遭逢大败。
大燕精心培养出来的骑兵,在大战中尽数折损。
霍家被削去侯爵之位,贬到永安县驻守,从此败落。
霍世鸣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想要谋夺这份无上的军功,但父辈的惨痛,从高处跌入谷底的落寞,又让他生出无穷的恐惧。
两种情绪不断拉扯着他,最终,还是野心战胜了恐惧。
如果能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那他不仅能重新执掌兵权,还能立下旷世伟业。
就算不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只要大战一起……
只要大战一起,他成为兵部尚书一事,就会不了了之。
大燕休养生息多年,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输给大穆吧。
他完全可以抓住机会,多打几场胜仗,多立一些战功。
孔易短短几句话,成功将霍世鸣鼓动起来,却又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
“收复燕云十六州是举国大事,想要说服太后、陛下和朝臣同意发动战争,并非易事。
“只有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发动战争是有利于大燕的,此战有机会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他们才会成为主战派,支持将军对大穆动兵。”
听到太后二字,霍世鸣发热的脑子清醒了些:“太后会同意吗?”
孔易道:“将军莫忘了,太后也是霍家人。”
霍世鸣长舒一口气:“你说得对,不管怎么样,她都是霍家人,她只会比我更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
霍泽完全跟不上霍世鸣和孔易的思路。
但他能从中听出来,他爹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霍泽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开口插话:“爹,我们要不要事先知会娘娘一声,争取娘娘的同意后,再去说服陛下和朝臣?”
霍世鸣有些犹豫。
孔易道:“将军比我更了解太后。以太后的性情,决定好的事情,不会轻易反悔。
“她已经下令任命将军为兵部尚书,如果将军先去征询娘娘的意见,难道娘娘就会改变主意,将出兵大穆一事全权交给将军吗?”
要是在几天之前,霍世鸣还能肯定地说:太后会将收复燕云十六州一事全权交给他。
但现在,霍世鸣已经不敢肯定了。
霍世鸣觉得,太后顶多会让他留在京师,负责后勤粮草调度,根本不可能让他重新回到边境执掌
兵权。
“周嘉慕在燕北待了很多年,与大穆军队时常有接触。如果娘娘同意发兵攻打大穆,应该更属意让周嘉慕统领全局。”
孔易道:“那就是了。将军才在文盛安的事情上栽了一个大跟头,甘心再一次为他人做嫁衣吗?我记得将军与周将军的关系很是一般,您愿意让他再次压您一头吗?”
“你让我想想……”
霍世鸣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你让我好好想想。”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我就没见过几个比太……
孔易的计策说复杂也不复杂。
霍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换将,主要还是因为边境安稳,短时间内没有用到行唐关军队的机会。
新任行唐关主将有充足的时间收拢人心,接掌军队,理清军务。
霍世鸣想要重新执掌军队,只有一个办法——
坚定主战。
太后娘娘并非是一个软弱的人,她已经决定的事情,极少有回旋的余地。
要是霍世鸣先去说服太后,即使成功说动太后,也达不成自己的真正目的。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过一次就够了,没必要再做第二次。
最好的办法,还是先去说服朝臣,拉拢盟友,让更多人支持他,让发兵大穆、收复燕云十六州成为朝堂上的大势所趋。
再以大势,裹挟君意,让太后和陛下同意发兵。
……
这样的大事,即使霍世鸣十分心动,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松口答应。
别的不说,他总得先派人去一趟大穆,看看大穆的情况是否如孔易所言。
他再信任孔易,也不可能孔易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孔易知道霍世鸣的顾忌,起身告退:“给将军出谋划策,是我的本分;是否要采纳,全在将军。
“新任行唐关主将的人选还未定下,就算定下了,等他彻底梳理清楚行唐关的军务,也要一两年时间。
“将军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
孔易一走,霍泽扭头看向霍世鸣,脸色一垮:“爹,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霍世鸣神情阴晴不定:“你是怎么想的?”
霍泽连忙将自己心里的想法一股脑道出。
“收复燕云十六州说得轻松,但要是那么容易做到,整整一百年过去,怎么还没有被收复。
“我知道爹你不稀罕当兵部尚书,但娘娘心意已决,我们何必逆着她的心意来呢。
“你已经是一等承恩公,就算真打赢大穆,收复燕云十六州,于我们家而言,也不过是更添三分荣耀显赫。风险远大于收益,又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呢。”
也许是自己比较胸无大志吧,霍泽真的挺满足现状的。
虽然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太后过于严苛,但霍泽不愧是方氏的亲生儿子。
再如何不满太后的做法,也顶多是掩起门来悄悄抱怨两句,根本不敢往外说。
霍世鸣狠狠瞪了霍泽一眼:“霍家是武将出身,你小的时候,我一直压着你读兵书、习兵法,这才勉强磨去了你的浮躁。
“原以为你长大以后,再也不需要我时时盯着你上进,这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京中。现在看来,我让你看的那些东西,你都没有好好看过。”
霍泽目光游移,有点心虚,勉强辩解道:“我要去衙门当差,隔三差五还要网罗好东西进宫探望陛下,与陛下联络感情,再分出一些时间陪伴关氏、应酬同僚……”
霍世鸣懒得听霍泽的狡辩,挥手打断。
他看着霍泽,面无表情:“谁告诉你,发兵大穆是风险远大于收益?”
霍泽一愣,连忙坐直,露出洗耳恭听之状。
霍泽这个态度,让霍世鸣心气稍顺。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给霍泽分析利弊。
霍世鸣是常年留守边境的武将,时常与羌戎接触,又志在“收复燕云十六州”,所以也会想办法收集大穆的情报。
对于大燕的军事实力,以及大穆的军事实力,霍世鸣都心中有数。
这几年里,大穆深陷夺嫡之争,原本归顺大穆的游牧民族部落,也在陆陆续续掀起反叛,国内形势动荡不安。
反观大燕——
“先帝还在时,你阿姐就在为日后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了。
“我不知道她具体都准备了些什么,但十余年筹备,我可以肯定,战事一起,优势必在大燕。”
面对一场胜算极大的战争,霍世鸣如何能不心动。
如果他没有被调回京师,没有被任命为兵部尚书,霍世鸣还能耐着性子多等几年,等时机更成熟一点再掀起大战。
但现在,再等下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霍世鸣叮嘱霍泽:“注意你的嘴巴,别什么事情都往外说。即使是你媳妇,也不能透露一句。”
霍泽为自己叫屈:“我哪儿敢往外说啊。”
他还不至于如此没有分寸。
而且这种事情说给媳妇听,只会让媳妇跟着他一起担惊受怕。
何必呢。
霍世鸣满意道:“那就好。”
霍泽其实已经被霍世鸣说服了大半,但心中还是隐隐有着不安。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太后私底下做了那么多筹备,却迟迟没有提出要和大穆开战。现在他爹抢先一步提出来,岂不是有摘太后桃子的嫌疑?
“爹,我们这么算计娘娘,以她的性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霍泽所说的,也正是霍世鸣所担心的。
霍世鸣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我就没见过几个比太后更铁石心肠的人。
“她那个人,只看重利益。需要霍家支持她的时候,就说什么她与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哄得我将所有筹码押在她身上。
“眼看着已经大权在握,不需要霍家支持她了,就开始嫌霍家碍眼,要过河拆桥。”:
霍泽不敢吭声,静静听着。
“文盛安那老贼说话不中听,但有一句话,细细想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朝堂上存在几方势力,才能彼此制衡。太后党一家独大,朝政尽归太后一人之手,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霍泽张了张嘴。
不久前,他爹俨然还是一副太后党执牛耳者的架势。
如今话里话外,已经开始将自己和太后党进行切割了。
霍泽听得糊涂,小声询问:“爹,你的意思是……”
霍世鸣拍了拍霍泽的肩膀,语重心长:“我已经明白过来了。在太后那里,霍家的份量可有可无。从今往后,你要多和陛下打好关系。”
霍泽:“啊!?”
霍世鸣眼睛一瞪,脸庞一板:“哪来那么多废话,要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去做。爹还能害了你不成。我打拼下来的家业,将来不都是留给你和阿兴的吗。”
***
大朝会结束后,霍翎一直在等待霍世鸣求见。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日。
霍世鸣再出现在霍翎面前时,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将一个“虽有不满,还是愿意听从太后安排”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霍世鸣叹道:“我在京师出生,却在燕西生活了大半辈子,骤然听闻自己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心中难免不舍,所以那日才会进退失据,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除了向霍翎认错,霍世鸣还主动向霍翎打听起新任行唐关主将的人选。
“我年后才去兵部报道,如今待在家里也无所事事。要是娘娘定好人选,我也能将我这些年的经验整理出来,告知对方。”
霍翎淡淡道:“兹事体大,我也还在斟酌。”
明显是不想多聊这个话题。
霍世鸣识趣闭嘴,没有再追问,更不敢对新任行唐关主将的人选发表任何看法。
霍翎对霍世鸣表现出来的态度,大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她不打算一直抓着这件事情不放。
所以在丁景焕进宫请安时,霍翎道:“前
任行唐关副将刘集的罪名,该定下来了。”
丁景焕恭声应是。
几日后,前任行唐关副将刘集因贪污受贿、玩忽职守等多项罪名,被判抄家流放。
霍世鸣收到消息,知道自己这一关差不多算是过去了。
不管无锋具体查到了些什么,太后都不会继续追究。一切只会终止在刘集这里。
***
上层的暗潮涌动,与中下层官员无关。
这些变动既不能让他们从中得利,也不会损伤他们的切身利益。
比起关注上层官员的调动,中下层官员更关注的,反倒是祝青云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四品女官。
谁家没有女孩?
就算自家没有适龄入宫当女官的姑娘,族中也有啊。
他们这些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难道还会输给一个从苍州城过来的商户之女?
不少人都看到了这条青云路,并为自己看到的前景疯狂心动。
在宫中传出风声,要从官员家眷中征召一批有才能学识的女官,为太后侍奉笔墨,协助太后处理外朝奏事时,这份心动顿时达到了顶峰。
他们积极打探情报,鼓动家中女孩报名。
就连一些不太重视女子学识的人家,也都临时抱起了佛脚,急急忙忙为家中女孩聘请夫子,希望能赶在宫中开始选拔女官之前,将自家孩子教导成才。
场面之热烈,即使霍翎待在皇宫里,也有所耳闻。
肃郡王府的季二夫人进宫给霍翎请安时,还将它当做趣事告诉霍翎。
季二夫人颇有些看笑话的意味:“这些老古板,总觉得女孩不需要学太多东西,现在怕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她只有一个女儿,曾被选为公主伴读,跟着公主在天章阁读了几年书。季二夫人看起别人笑话时,自然是底气十足。
霍翎笑了下,说:“懂得后悔就是好事。”
季二夫人道:“还是娘娘豁达。”
季二夫人这回进宫,其实是代表宗室来向霍翎打探消息的。
官员家眷能够进宫当女官,那宗室女眷能不能行呢。
这自然是可以的。不过霍翎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才识不达标,她不会因为那是自家孩子就放松要求。
季二夫人喜得连连应好,又问霍翎打算什么时候开始选拔,大家都迫不及待了。
霍翎莞尔:“既然大家的学习热情都这么高,那就等到上元节后再开始选拔吧。多给她们一些准备时间。”
季二夫人心道:得,看来今年京中适龄女眷都得在学习中过年了。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选拔女官。
季二夫人来找霍翎打听消息,霍翎也有意借季二夫人之口,将选拔要求宣扬出去。
不求选拔出来的人个个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至少要识文断墨,通读典籍,还要写得一手好书法。
要是连书都没读通,字都没写好的,也不必带到她面前。先留在家里好好学两年吧。
“那是自然。”季二夫人连声保证,“大家都盼着自家孩子能在娘娘面前出彩,可没人想在娘娘跟前丢脸。”
趁着霍翎心情不错,季二夫人还顺便打听了下选拔女官的形式。
霍翎道:“光凭看的,也看不出来谁学识好,谁学识差。不如这样,找一天时间,哀家亲自出几道题目考考她们,按照她们的答题成绩择优征召。答得越好,品阶相较其余人也就越高。”
季二夫人赞道:“这种方式可真是新颖。”
心下打定主意,未来一个月一定要压着女儿多读些书,这样考试的名次也能更好看些。
季二夫人是个明白人,太后娘娘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和她介绍选拔形式,自然不是只为告诉她一个人的。
所以季二夫人没有藏着掖着,谁过来找她打听,她都会一五一十告知对方。
一时间,洛城教书先生家的门槛,都快被来来往往的人踏破了。
就连那些对自身才学有把握的人,也为争一个更好的名次努力起来。
霍翎对此乐见其成。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她一再表现出对有才华的女子的看重,甚至愿意许出女官之位,底下人意识到家中女子成才的好处,自然就乐意看到家中女子读书进学了。
除了通过考试的方式征召女官外,霍翎还让暗卫多留意各地有才名的女子。
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眨眼的功夫,年关将近。
霍翎带着季衔山祭祀完天地宗庙,就一起摆驾去了西郊别院。
别院有好几处温泉池子,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霍翎都喜欢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今年也不例外。
别院坐落在京师郊外的西山上,距离皇城有段距离,但住在这里除了能泡温泉解乏外,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随时微服私访。
季衔山在别院里住了几天,有些闲不住了,过来给霍翎请安时,说自己这几日想到处走走看看。
霍翎平时管季衔山管得严,很少允许他出宫闲逛。如今季衔山渐渐长大,又正值春节,霍翎也不愿太拘着他。
霍翎道:“过年期间,街道上人来人往。你出门的时候带齐禁卫,也尽量别去人多的地方。”
季衔山拍着胸口保证:“母后放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道理我都懂的。”
为了让霍翎放心,季衔山还将自己的行程一一细数。
他不打算去樊楼、大相国寺这些地方。想也知道,这些地方平日里就人气旺,过年的时候只会更热闹。
“我明日打算去宁信姑姑府上看戏,后日去外祖父府上吃酒席,大后日再去宋老师和丁老师家看一看。还有大姐姐和二姐姐府上,也不能漏了,不然二姐姐肯定说我偏心。”
霍翎忍不住笑了:“你这行程,排得比我还满当。”
季衔山跟着一笑,小小少年已经显露出几分日后的风姿:“他们都住在内城,那里防守森严,我去他们府上做客,母后也不必一直挂心我的安危。”
季衔山还保证道:“我一定早去早回,母后别忘了让宫人准备我爱吃的菜肴。我还要陪母后一起用晚膳。”
霍翎看他考虑得如此周全,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
霍翎一直住到上元节,才从西郊别院返回皇宫。
上元节后,宫中传出消息,让有意报名参加女官选拔考试的人,前往京师慈幼局报名。
负责报名登记的人是祝青云。
一大早上,祝青云就抵达了京师慈幼局。
没过多久,阳安长公主也骑马来了。京师慈幼局是她的地盘,她是过来帮忙维持秩序的。有她在这里帮忙镇场子,祝青云也能少些麻烦。
“给长公主添麻烦了。”
这会儿还没到开始报名的时间,祝青云主动上前,与阳安长公主攀谈起来。
阳安长公主道:“算不上添麻烦,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有段时间没来慈幼局看过了,就顺道过来瞧瞧。”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都负责过慈幼局的建立,不需要刻意寻找什么话题,光是聊一聊建立慈幼局时遇到的麻烦,就能聊许久。
不多时,巷子尽头渐渐出现了马车。
阳安长公主主动道:“你先去忙吧。等过段时间你空闲了,我再去找你取取经,看看能不能让京师慈幼局办得更好。”
祝青云向阳安长公主行了一礼,坐回桌案之后,开始进行报名登记。
报名时间只有一日,过时不候,祝青云从早忙到晚上,带着名单回宫,翌日一早才去寿宁宫向霍翎复命。
名单上除了登记有报名者的名字外,还登记有她们的家世出身。
霍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名单,将报名者的家世出身和朝廷官员一一对应上。
对选拔女官一事感兴趣的,大都是中下层官员的家眷,还有一些中等出家出身的女子。
比起高门大户自矜身份,不愿让家中女儿抛头露面,这些不上不下的人家恨不得抓住每一个能往上爬的契机。
霍翎就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所以她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态。
这些人用得好了,也不失为一份助力。
在霍翎思索之时,无墨开口向祝青云打听起来:“报名现场热闹吗?”
祝青云道:“无墨姐姐是没看到,报名现场人头攒动,大家都很兴奋,一个劲向我打听情况。”
霍翎合上名单,不动声色:“她们都和你打听了什么?”
祝青云道:“有的人问我什么时候考试,有的人问我在哪里考试,还有的人向我打听这一回娘娘会选拔多少名女官。”
霍翎笑了一下,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崔弘益:“让李寒松来见我。”
李寒松是前任兵部尚书,现任礼部尚书,几日前刚去礼部报道,这会儿还处于熟悉礼部人事的阶段。
霍翎召见李寒松,是有意将选拔女官的考试交给礼部负责。
李寒松冷汗都快下来了:“这……娘娘,这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哪里不合规矩。”
李寒松老老实实道:“宫中选拔女官,从来都是经由内务府。礼部无权插手。”
霍翎淡淡瞥了李寒松一眼。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陆杭,陆杭绝对不会说出“于礼不合”这样的话。
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权的延伸,但太后掌权,与天子掌权有极大不同。
她花了那么大力气去征召女官,难道她不知道这件事情“于礼不合”吗。
她找来李寒松,为的就是让这件事情从“于礼不合”变成“礼法如此”。
不过李寒松是自己人,虽不如陆杭那般圆滑,懂得主动迎合上意,但也还算得用,霍翎难免要多和他沟通两句,把他脑子里那根筋扳过来。
“如果是寻常女官选拔,自然是要交由内务府。但这一回,哀家不是要选一批伺候自己的宫人,而是要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出一批能协助哀家处理外朝奏事的宫人。”
内务府只负责皇家事务,由内务府来负责考试选拔,难免名不正言不顺。
霍翎希望这种选拔女官的方式能够获得朝堂认可,所以才会将这件事情交给礼部。
李寒松不是笨人,霍翎稍一点拨,他就猜到了霍翎的打算。
在文盛安致仕以后,太后娘娘在朝中没有了掣肘,真正算得上大权在握,威仪愈发深重。
太后娘娘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他又何必优柔寡断,给娘娘添堵呢。
他在百官间可没有文盛安那样的威望,太后娘娘想要收拾他,不过是废一番口舌罢了。
念头一旦通达,李寒松果断改口应下。
为了挽回方才的糟糕表现,李寒松还积极地表了忠心。
“娘娘将此事交给礼部,是对礼部的信任。娘娘放心,礼部一定会尽心尽力,务必不使考试出现任何纰漏。”
“这件事情交给李卿来办,哀家自是再放心不过的。”
李寒松确实足够尽心,不过五六日功夫,就将考试章程安排妥当。
霍翎大致看了一遍,让李寒松只管放开手去做。
要换做文盛安和陈浩言还在朝堂的时候,她想要大张旗鼓征召一批女官,肯定会有人接二连三跳出来阻拦。
但如今,文武百官对此一声不吭。
即使有人有意见,那意见也多半不是冲着霍翎去的,而是冲着礼部尚书李寒松去的。
独掌朝政的威仪,让霍翎的意志畅通无阻。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平静下的激流。……
平静的海面下方,始终蕴藏着激流。
朝堂之上,永远不会只有一种声音。
权力也永远不会独属于任何人。
霍翎的意志能够畅通无阻,不是因为她将朝堂上的人都变成了自己的党羽,而是因为那些反对的声音,在她的威势下,不得不暂时曲从。
这一点,沉浸权术多年的霍翎看得很清楚。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一个文盛安倒下了,另一个文盛安随时都有可能起来。
她的执政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那些被触动利益的人,要么改变倾向投靠她,要么处于蛰伏状态,等待反击的时刻。
她所要做的,就是趁着这个时候,尽可能多做一些事情去巩固自己的权势,推行自己的政策,让那些蛰伏的野心家不得不继续曲从。
二月二,龙抬头。
民间常在这一日祭祀土地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在这一日里,位于皇宫东侧的奉天殿,也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考试。
在考试开始之前,礼部派出一批官员,由礼部尚书李寒松亲自领头,负责维持考场秩序,监督考试顺利进行。
参加这场考试的六十二名考生,皆为女子。
考试时长总共为四个时辰,从巳时到申时。
时间看着很充裕,但卷子上的题目也不少,若是才思不够敏捷之人,怕是连答完题都困难。
考试进行到一半时,太后和陛下这对至尊母子一同来到奉天殿。
霍翎无意下去巡视,季衔山却兴致勃勃。
他来回看了一圈,在每个考生身后都驻足片刻,这才重新回到霍翎身边。
霍翎笑问:“看出了什么。”
季衔山道:“时间太短,只能看出字迹清隽。”
霍翎道:“很快就知道结果了。”
大燕的制香工艺很出色,寻常一炷香能烧两刻钟,这场考试准备的香刚好能烧四个时辰。
如今香炉里的香已经燃至最后,才陆陆续续有人交卷。
等到香炉彻底燃尽,考生一一退出奉天殿,回家等消息。
礼部官员却没能直接回去休息。
他们当场开始批阅收上来的答卷,并按照答卷优劣进行排序,只将综合成绩最好的十份呈给太后和陛下。
霍翎将这十份答卷都看了一遍。
礼部排出的名次与她心目中的名次相差无几,霍翎便没有做出调整。
等季衔山也看完答卷,霍翎问他觉得如何。
季衔山道:“都答得极好。尤其是头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霍翎微微一笑:“确实不错。”
这些答卷,不说有多让人眼前一亮,至少都言之有物,能让人从中看到考生的才学与胸襟。
以她们的年纪,能做到这般,已是十分难得。
翌日,霍翎在寿宁宫设宴,宴请这十名考生,亲自赐下宫牌。
第四名到第十名,授予六品女官。
第二名和第三名,授予五品女官。
头名授予的品阶,则与祝青云一样,都是四品女官。
她们当差的地点,并非后宫,也并非霍翎居住的寿宁宫,而是霍翎专门用于处理政务、接见朝臣的兴泰殿。
除了考试选拔出一批女官,霍翎还从民间征召来了八名女官。
这八名女官在地方上都颇具才名,待人接物也更为老练稳重。
有这些女官负责对接外朝臣子,传达太后旨意,兴泰殿从上到下愈发井井有条,连带着霍翎处理政务时,也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
自那一日书房密谋以后,孔易再也没有提起过对大穆发兵的事情,霍世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过完年以后,霍世鸣就老老实实去了兵部报道,每天按时点卯,到点下衙。
霍泽在旁边观望了一段时间,还以为他爹已经接受了现实,放弃了发兵大穆的机会,暗暗松了口气。
但霍泽不知道的是——
霍世鸣早已派出自己的亲信,前往大穆探听情报。
他还给行唐关那边去了信,让人紧盯着来往于大燕与大穆两国之间的商队。
商队南来北往,消息最是灵通。他们也许打听不到大穆上层的具体情报,却能察觉出其中的暗潮涌动。
在等待消息之余,霍世鸣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
虽说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是霍世鸣自己想要的,但谁叫胳膊拧不过大腿呢,他不能忤逆太后的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在兵部做事。
他的心思不在兵部上,自然不会与兵部原来的官员产生什么利益冲突。
兵部两位侍郎原本还担心霍世鸣来到兵部后,会对他们狠狠立威敲打,没想到霍世鸣会这么好说话,那叫一个大喜过望,根本不介意霍世鸣当甩手掌柜。
反正兵部要忙的事情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他们已经做熟了。
霍世鸣也没有完全放权给两位侍郎。
兵部主管军务,下面设有武库司。
军中将士所用的兵械,都是用武库司研制并批量生产,再发放给各地军队。
霍世鸣上任后,第一时间将武库司抓在手里,加大了对新型兵械的研制与生产。
他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举办什么宴会,除了一些实在推辞不掉的人情往来,霍世鸣很少再与太后党的官员来往。
他有选择地与一些武将家族来往。
比如霍泽的岳父,安远侯。
比如燕北前任守将,安鸿羽。
彼此本就是姻亲,趁着逢年过节多走动一二,也没有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当然,对霍世鸣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与自己的外孙打好关系。
季衔山课业繁忙,出宫机会不多,与霍世鸣接触的机会就更少了。
在有限的几次接触里,霍世鸣常和季衔山说起燕西的风土人情,说起行唐关的铁马冰河,说起霍家百年历史。
一个传承超过百年的武将世家,有过辉煌,有过没落,更有无穷无尽的血泪。
霍家的兴衰历史,也见证着朝代的更迭交替。
燕云十六州在霍家的历史里,占据了非常大的篇幅。
身为大燕天子,季衔山不可能不知道燕云十六州的战略意义。即使年纪还小,他也有过这样的愿景: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伟业。
所以对于霍世鸣说的这些内容,他不仅不觉枯燥,还听得津津有味。
“娘娘与陛下真不愧是母子。”
季衔山问:“母后也喜欢听外祖父说起这些事情吗?”
霍世鸣笑容慈爱:“不仅喜欢听,她小时候还想过要当一名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带领军队杀入大穆。”
季衔山很难想象,一向沉稳端凝的母后,还有过那样意气轻狂的志向。
“景元二十年,羌戎叛乱。丁老师给我讲这段历史时,说最先发现羌戎狼子野心的人就是母后。”
“对。”霍世鸣话语里满是唏嘘,“多亏娘娘见微知著,朝廷才能及时作出应对。”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霍世鸣话锋一转,将自己的小心思娓娓道来。
他询问季衔山是否愿意增设一门课程,多了解了解大燕边境的局势。
季衔山听出了霍世鸣言外之意。
稍一琢磨,季衔山也就点头答应了。
他确实想要多了解了解羌戎和大穆的情况。
一个是大燕的附属国,一个是与大燕相持百年的对手,多了解一二并非坏事。
在季衔山意向明确的情况下,这门课程很快就被排入了季衔山的课表里。
宋叙过来向霍翎报备此事,霍翎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陛下愿意学,就多学学。老师人选定了吗?”
宋叙道:“定了。是承恩公。”
霍翎展开一本折子:“这个人选是谁提议的?”
宋叙道:“朝中能胜任这门课业的人选不多,其中以承恩公和安老将军的条件最为合适。陛下在两人中选了承恩公。”
霍翎提笔批折,不再多言。
宋叙见状,行礼退下。
当天傍晚,季衔山照例过来给霍翎请安,陪霍翎用膳。
霍翎与他闲聊时,随口问起此事。
季衔山道:“以前也听其他老师说起过羌戎与大穆的事情,但他们对羌戎和大穆的了解,多是从书上得到的。外祖父与羌戎打过仗,也与大穆交过手,他对羌戎和大穆的了解,也会深刻许多。”
霍翎颔首:“近来大穆局势动荡,打入大穆内部的暗卫传回了不少消息,你若有意了解,我命人整理之后给你送过去。”
季衔山眼前一亮:“难道是永庆帝驾崩了?”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了:“还没有。他多活一段时间,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残暴而衰老的君王。
一群实力雄厚、正值壮年的儿子。
还有一个被寄予厚望、却年岁尚小的幼子。
大穆这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码上演得越久,对大燕就越是有利。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天赐良机?
大燕开国有多少载春秋,就与大穆对峙了多少年。
早些年,大燕频频与大穆开战,试图从大穆手中光复燕云十六州。
一场场战争下来,大燕有胜有负,期间也算是取得了一些不错的战果,却始终没能完成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略目的。
战争对国力的消耗是巨大的。
这从大燕建国多年后,人口数量迟迟没有增加就能看出来。
先帝继位以后,没有再贸然与大穆开战,而是命人在边境修筑防线,又鼓励百姓休养生息。
在先帝时期,大燕的人口数量才算是稳步增长起来。
霍翎在大方向上还是沿用了先帝的政策,但私底下,她也一直在为了北伐做准备。
她派出大量暗卫潜入敌国,收集情报。
大穆永庆帝在位三十余年,年轻时也算一代枭雄,利用铁血手腕镇压其它游牧部落。
随着他渐渐上了年纪,行事愈发暴戾,不仅是对不听话的臣子,就连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毫不留情,动辄鞭笞咒骂。
底下的几个成年皇子早已成了气候,许是感受到了儿子对他的威胁,永庆帝迟迟不愿松口立储。
直到去年,永庆帝大病一场,险些没撑过去,立储之事才被摆上台面。
纵使如此,病愈的永庆帝也不愿立成年皇子为储,而是透露出要立幼子的想法。
自此,大穆乱象已现。
没有立刻爆发出大乱,还是因为永庆帝余威犹存。
但这样危险而微妙的平衡,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打破。
而这一天,也来得很快——
大穆三皇子发动宫变,意图逼宫,被早有准备的永庆帝当场拿下,处以极刑。
大穆四皇子、六皇子牵涉其中,被判幽禁。
此后数日,永庆帝都没有在人前现身过,疑似大受刺激中风晕厥。
……
霍翎的案前,摆放着一封厚厚的密报。
里面不仅写了三皇子谋逆的动向,就连四皇子、六皇子在这场谋逆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都赫然罗列其中。
——甚至,在密报最后,还附有永庆帝近期的一份脉案。
依照脉案上的内容,永庆帝确实有中风之兆。
过来送密报的无锋,语气格外激动:“永庆帝生死不知,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娘娘,此事大有可为。”
被匆匆叫进皇宫的丁景焕,面上也是难掩亢奋:“这样的机会确实千载难逢,娘娘,我们要不要在背后推波助澜一番。”
也难怪无锋和丁景焕会表现得如此激动。
就连霍翎,在看到这封密报后,呼吸都忍不住急促了几分。
北狩大穆,收复燕云……
这是不世之功。
这是连大燕太|祖皇帝都没能做到的丰功伟绩。
这也是她自幼年起就心心念念的志向。
如今成功的可能近在眼前,她也难以保持平常心。
不过霍翎终究是霍翎,她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命人送来一桌茶水点心,请无锋和丁景焕坐下慢慢说话。
“情况你们都了解了。依你们之见,大燕该做些什么。”
无锋和丁景焕对望一眼。
无锋主动道:“我不如丁大人急智,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吧。”
大穆皇室里,有资格角逐储君之位的,一共有七人。
这七人里,三皇子已死,四皇子、六皇子终身幽禁。
余下四人里,三位成年皇子的实力相差无几,没有谁出色到远胜其他人,也没有谁的势力强大到力压其他人。
最被看好的十皇子,出身大穆第一贵族萧家,母族势力最为强大,但出生最晚,年岁最小。
萧家的势力有多强大呢?
大穆接连好几位皇后,都姓萧。
而如今领兵镇守在燕云十六州的人,正是十皇子的三舅舅萧国英。
萧国英称得上是一代名将,年纪轻轻横空出世,就打得各路反叛部落重新归降,还深受永庆帝这位皇帝姐夫的信任。
如果上位的人不是十皇子,萧国英身为十皇子的舅舅,极有可能会被牵连猜疑。
所以萧家极有可能会为了扶持十皇子上位,要求萧国英回京支援,给十皇子保驾护航。
这就给了大燕可乘之机。
霍翎问:“什么可乘之机?”
无锋一时间被问住了,过了半晌,才带着一点儿不确定开口:“……起兵北伐的可乘之机。”
霍翎不置可否,看向一旁的丁景焕:“你也是这么想的?”
丁景焕对兵事称得上是外行,但像他这样的人,在有足够情报的支撑下,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眼下的局面对大燕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大穆乱得越久,就越符合大燕的利益。
所以丁景焕才会提议,调用那些埋伏在大穆的人手,让他们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必要时候还能给那些落于下风的夺嫡皇子提供帮助,让这场夺嫡之争持续得更久一些。
但对于是否要在这个时候起兵北伐,丁景焕不敢妄言。
霍翎眉梢微挑:“为何不敢妄言?”
丁景焕道:“臣不通兵事,只怕误导了娘娘。”
霍翎道:“君臣私下对奏,但说无妨。”
丁景焕也就放开胆子说了:“这些年来,大燕厉兵秣马,整治军力,皆是为了他日北伐做准备。臣敢断言,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伐,大燕一定能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
霍翎笑了一下,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那你不敢断言的,又是什么?”
“娘娘知我。”丁景焕道,“臣不敢断言的是,这场北伐能取得多大的战果。”
胜利,也分惨胜与大胜。
发动战争,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每一场战争背后都是有战略目的的。
高宗皇帝时期,发动北伐是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
先帝驾崩那年,大穆永庆帝挥兵十万南下,是为了吞掉大燕的三关地区,重新商定两国边界。
霍翎准备了那么多年,厉兵秣马,磨刀霍霍,整治军队,训练骑兵,囤积粮草。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简单的胜利,而是毕其功于一役,以刀锋直抵大穆咽喉,逼迫大穆交还燕云十六州。
不到万不得已,大穆不会轻易交还燕云十六州的。
这片地区,不仅对大燕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对大穆来说也是极有价值的。
在得到燕云十六州之前,大穆只是一个武力比较强大的游牧政权。
在得到燕云十六州以后,大穆拥有了广阔而肥沃的农耕土地,大量的农耕人口以及先进的农耕技术,他们不再需要逐水草而居,才渐渐从一个游牧部落发展到定都建国的地步。
而且游牧部落最强的是什么。
是骑兵。
最好的牧马场就在燕云。
此消彼长,大穆的骑兵越来越强,大燕却连好的养马场地都难寻。
随着大穆开始重视文化教育,推动汉人与穆国百姓融合,设燕京为南京,它在燕云地区的根基愈发稳固。
原来中原王朝防止北方游牧势力南下的重重关隘,却成为了大穆抵御中原北伐的重要战略地带。占据了这里,不仅能够抵抗中原北伐,还能借此来窥探、威胁中原地区,既有防御作用,又保证了进攻优势。[注]
这样集政治、军事、文化、经济为一体的地区,大穆怎会轻易割还。
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北伐,能一举收回燕云十六州吗?
丁景焕不能确定。
霍翎也不能确定。
根本没有人敢拍着胸口保证一定能够做到。
收不回燕云十六州,达不成战略目的,这一场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的仗,就算打赢了,也只能算惨胜。
……
霍翎指尖轻敲扶手,默默计算着其中的得失。
突然,她心念一动,看向无锋:“我们的人是如何拿到脉案的?”
无锋道:“暗二十七是名医者,这些年在大穆闯下了不小的名头。去年年底,他治好周王的宠妃,在周王的举荐下进入太医院。这是他冒死传回的情报。”
霍翎微微颔首,正要揭过这一话茬,但下一刻,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宫里的规矩,无锋知道得不太清楚,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这番解释。
霍翎却在宫中生活了很多年。
皇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能经手她和季衔山脉案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
给她和季衔山请脉的太医,也从来都是那一两个人。
就算那一两个人出了什么事情,暂时不能给她和季衔山请脉,太医院也不敢随随便便找一个刚入太医院不到一年的人过来应付了事。
当然,大燕与大穆的规矩并不完全一样。
但天子重病垂危之际,皇宫的守卫只会愈发森严。
以前都探听不到永庆帝的真正病情,现在这个时候,反倒探听到了?
霍翎问:“暗二十七如今情况如何?”
无锋叹了口气:“传出情报后就失去了联络。”
暗卫断了线,肯定是出事了。
这极有可能是暗二十七用命送出来的情报。
霍翎重新垂下眼眸,将手里的密报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无锋和丁景焕默契地保持沉默,没有打扰霍翎思考。
良久,霍翎抬起头:“萧国英身边,有我们的人吗?”
无锋道:“萧国英为人谨慎,平日里只用家生子伺候。我们的人混进了他的府邸,却无法近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霍翎自然不会因此就责怪下属。
她道:“尽可能盯紧他。我要知道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行踪。”
丁景焕好奇道:“娘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霍翎抿了抿唇:“我担心这是永庆帝和萧国英的阴谋。”
丁景焕瞳孔微缩:“阴谋?怎么会……”
说实话,如果不是太后娘娘足够理智谨慎,换做其他任何人,也许都经受不住胜利的诱惑,要开始调动粮草兵马,准备展开新一轮北伐了。
假设这真是永庆帝和萧国英的阴谋,他们图的又是什么?
“图大燕起兵攻打大穆吗?”
丁景
焕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笑意才刚在他唇角浮现,一旁的霍翎就反问他。
“为什么不能?”
丁景焕愕然。
霍翎重复:“也许永庆帝和萧国英图的,就是大燕起兵北伐呢?”
丁景焕拧眉,顺着霍翎给出的猜想继续思索。
——大燕在这个时候起兵北伐,大穆能得到什么好处?
杯中的茶水已经放凉。
霍翎端起茶杯,随手泼进花盆里。
茶香再次在室内弥漫,霍翎开口道:“把那些真假不辨的消息放到一边,我们先来确定一下一定真实可信的消息。”
丁景焕道:“永庆帝的年纪不小了,中风昏迷也许是装的,但他的身体情况肯定不容乐观。”
无锋跟着道:“储君之争也一定是真的。三皇子起兵逼宫,闹出的动静极大,做不得假。”
霍翎抿了口茶水,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画面。
在先帝人生弥留之际,他最放不下的,就是江山社稷。
“立储一事已经迫在眉睫,永庆帝还有时间下令处死自己的三儿子,幽禁自己的四儿子和六儿子,却没有时间留下一道立储的诏书?哪怕只是一个口谕呢?”
这才是整件事情里,最大的疑点。
如果永庆帝已至弥留之际,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秋后算账,而是定下大义名分。
只有永庆帝还活着,只有这一切都是在做局,才能说得通永庆帝为什么没有留下立储诏书。
丁景焕恍然,在这一刻,他终于是将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假设永庆帝最属意的继承人,真是年纪最小的十皇子,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无锋一愣。
他也没有漏听什么关键词,怎么突然就跟不上丁景焕的节奏了。
丁景焕解释道:“你觉得大燕是现在起兵北伐,对大穆更有利,还是拖到几位皇子斗得你死我活,永庆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再起兵北伐,对大穆更有利?”
无锋回答得毫不迟疑:“当然是前者。”
“不错。”霍翎微微一笑,“永庆帝是想一石三鸟。”
一来,大燕与大穆之间,迟早会有一战。双方都在憋着一口气,只等着一个契机就爆发出来。
再拖下去,对大燕来说是有利的,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备战,对大穆来说就未必了。
与其指望年幼无威望的儿子来解决麻烦,不如趁着自己有生之年,提前引爆潜藏的危机。
在大穆早有准备的前提下,这一战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二来,大燕对大穆的威胁越厉害,大穆的储君之争就会越快落下帷幕。
三来,萧国英是燕云守将,萧国英在战场上的表现越好,越能帮助后方的十皇子坐稳储君之位。
……
无锋听得心服口服,行礼告辞,准备回去命人严密监视萧国英的一举一动。
丁景焕也跟着起身,却不急着走。
“娘娘。”丁景焕语带笑意,“这一切都是您的猜测。如果您猜错了,日后会可惜自己错过了此等天赐良机吗?”
霍翎抬眸眺望北方:“不会。”
如果说最开始看到密报时,霍翎还有些心动和纠结的话。
那在和无锋、丁景焕聊了这么久以后,她就彻底恢复了冷静与理智。
现在就谈什么收复燕云,还为时尚早。
收复燕云是举国大战,她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先吞并羌戎。
等彻底消化完羌戎的战果,再以羌戎为跳板,与大穆展开殊死决战,角逐出真正的天下共主。
所以,不管她的猜测是否为真,不管大穆那边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都不重要了。
隔岸观火,推波助澜,也不失为一种应对良策。
“急什么呢。”
霍翎对丁景焕道:“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
天章阁外头种有一排百年梧桐,正值盛夏,知了藏在枝叶间鸣叫不绝,拂面吹来的夏风都染上了几分聒噪。
下午第一堂课是宋叙的课,他用过午膳,稍作休息,提前一刻钟来到天章阁。
季衔山已经到了,正端着一碗绿豆汤慢慢喝着。
瞧见宋叙进来,他吩咐一旁伺候的小福子:“给宋老师也盛一碗。”
师生二人用过绿豆汤,宋叙开始给季衔山上课。
这一上课,宋叙就发现季衔山的状态有些不对。
“陛下?”
季衔山回神,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尴尬之色:“我方才在想别的事情。我们继续上课吧。”
宋叙笑容温和,继续方才的讲述。
季衔山认真听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分心。
宋叙合上手里的书籍,温声道:“陛下今日可是有心事?”
季衔山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宋叙道:“陛下方便与我说说吗?”
季衔山想了想,屏退周围伺候的宫人和几个伴读,待到书房里只剩下师生二人,季衔山才开口道:“有件事情,想请宋老师帮我参谋参谋。”
宋叙露出倾听之状。
季衔山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宋老师,我不想一天到晚都待在天章阁念书。”
宋叙没有说什么“陛下年纪还小,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孩子都不喜欢一直被大人当做孩子看。
下个月就是陛下的十二岁生辰,如果算虚岁的话,陛下已经十三岁了。
这个年纪放在民间都算是半大小子,可以做工补贴家用。
更何况皇家的孩子一向早熟。
宋叙想了想,直接问道:“陛下不想一直留在天章阁念书,那陛下有什么想做的吗。”
季衔山松了口气。
同样的话,他也跟小福子说过,但小福子只会一个劲说什么他年纪还小,就该好好念书。
还好宋老师不会说出这种话,而是愿意尊重他的想法。
“该学的史书典籍,我都跟着各位老师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东西,从书本上学不到,老师们也教不了我。我想拥有更多时间去外面看看,去接触朝政,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陛下的想法极好。”宋叙点头,又有些困惑,“那陛下在犹豫些什么?”
季衔山道:“我还没有与母后提起此事。”
宋叙道:“陛下是担心娘娘不答应?先帝与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陛下的安危关乎社稷安稳。以前陛下年纪小,娘娘看得紧,不放心让陛下出宫,又怕陛下被其它事情移了性情,这才会狠抓陛下的课业。如今陛下渐渐长大,自然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拘在天章阁里念书。”
季衔山摇了摇头:“宋老师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的。”
季衔山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
他知道,只要他向母后开了口,母后一定不会拒绝他。
他是皇帝,他在天章阁学习,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治国之策。
如今他觉得天章阁的学习已经无法满足于他,于是想换一种更合适的学习方式。
这有错吗?
这没有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诉求。
可是……可是……
母后会怎么想呢。
宋叙温和的目光落在季衔山身上,他突然自陈不是:“娘娘信任我,将陛下的课业托付于我,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课业安排上的问题,还得由陛下开口提醒,这是我的疏忽与失职。不如这样,一会儿上完课后,我去求见娘娘,与娘娘提一提此事。”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我后面没有别的课了。我与宋老师一块儿去找母后吧。”
霍翎刚送走丁景焕,看到师生二人一块儿过来还有些疑惑。
等听完季衔山的话,她不由笑了:“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宋老师的主意?”
季衔山道:“是我的主意。”
宋叙不动声色地帮季衔山找补:“陛下原本是想着,在傍晚过来给娘娘请安时,再与娘娘说起此事。正好今天下午有微臣的课,陛下就先与微臣说了一声。”
霍翎抬手,与以往一样轻轻落到季
衔山的头上:“安儿长大了。”
不知不觉间,那个在她膝头牙牙学语的孩童,已经快要与她一般高了。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事事被她拘着,事事听她安排了。
霍翎动作轻柔,声音温和:“我原本就想着,等你过了十二岁生辰,再调整你的课业。你是皇帝,一直待在天章阁里学习也不像话。”
季衔山一怔,揪着自己的手,低下了头:“母后虑事周全,是我太着急了。”
霍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这样如何,从下个月起,你下午依旧留在天章阁上课,上午的时间全部空出来,跟在我身边学习处理政务。”
季衔山连连点头,没有异议。
霍翎话锋一转,好奇道:“怎么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昨天你过来请安时,也没听你提起此事。”
季衔山正是有些歉疚的时候,听霍翎问起,原本不该隐瞒,但那两名小内侍说的话,他又着实不想复述。
霍翎见他不太想说,也没有强求:“饿了吗,我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胭脂鹅脯。”
“还是母后这里的胭脂鹅脯最好吃。”季衔山露出笑容,“宋老师也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
“娘娘,查清楚了。”
内侍总管崔弘益裹挟着一身夜间寒气,走到霍翎身边,恭敬回禀。
“是两个在天章阁洒扫的小内侍在乱嚼舌根。”
“只是两个内侍吗?”
“娘娘的意思是……”
“继续查。我要知道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竟敢挑拨天家母子的关系。”
崔弘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无墨挽着外衣走到霍翎身边,轻轻为霍翎披上:“娘娘,夜深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霍翎扶着无墨的胳膊,向寝宫走去。
无墨温声宽慰:“陛下一向懂事孝顺,娘娘不必忧心。”
身侧的娘娘好似叹息了一声:“他还没过十二岁生辰,有些人就已经坐不住了。”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陛下与霍家,确实走得有……
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权的延伸。
摄政太后的存在,是在皇帝年幼,无法治理朝政时,代为行驶皇权。
在季衔山还少不知事的时候,文盛安、陈浩言这些朝廷重臣就从未放下过对霍翎的猜疑与忌惮。
如今季衔山渐渐长大,他还坐得住,围绕在他身边的野心家却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对方敢指使内侍离间天家母子,自然会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
崔弘益的调查暂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不过霍翎也趁着这个机会,命无墨重新梳理了一遍皇宫的人事,揪出不少作奸犯科的宫人。
季衔山身边伺候的人,更是被仔仔细细彻查了一番。
无墨闹出的动静很小,又有小福子帮忙遮掩,季衔山压根没察觉出什么异样。顶多就是在某天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些熟面孔,多了一些生面孔。
季衔山问起时,小福子只说一个是生了急病,一个是家里老娘去世,娘娘开恩允许她出宫嫁人,还有一个是……
反正每个人的离开都是有原因的。
季衔山不过随口一问,听到小福子的答案,也并未深究。
季衔山的上课时长被压缩了一半,课程自然也要有所调整。
那些用于打基础的课,全部都要在这个月上完,从下个月起,就会陆续从课表上删掉。
宋叙问过季衔山的意见后,就充当起了与各门课程的老师沟通的角色。
一众老师得知前因后果,也都表现得极好说话。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都乐得看到陛下早早开始接触朝政、接见朝臣,自然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给陛下添乱。
宋叙看着他们那副高兴模样,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老师文盛安离京前与他说过的那番话。
——娘娘是君父,陛下却非太子。
——国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权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亲政的天子?
他想,老师终究是看轻了娘娘,娘娘行得端、坐得正,并不介意陛下接触朝政、接见朝臣。
……
霍世鸣的课是今年才安排上的,没什么意外地被保留了下来,只是上课时间需要重新做一番调整。
霍世鸣过来天章阁上课时,笑着向季衔山打听:“怎么突然开始调整课程了?”
季衔山含糊道:“母后说我的基础打得很牢固,可以跟在她身边学习处理政务了。”
霍世鸣脸上满是感慨:“也是,一眨眼的功夫,陛下都这么大了。”
说着,他又惆怅地叹了口气:“娘娘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她素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有什么苦都是自己往心里咽,从来不会与人说。”
季衔山想到这些年的种种,用力点头:“外祖父放心,我今后会好好为母后分忧的。”
霍世鸣露出慈爱之色,开始给季衔山上课。
这几个月里,他派去大穆的亲信终于有了音讯。消息源源不断传回京师,传到他的手里。
霍世鸣在给季衔山讲课时,也会有意无意提起大穆的乱局,并介绍两国的军事情况。
长达一个时辰的课程结束了,霍世鸣开口邀请季衔山:“兵部武库司近日研制出了一款新式连弩,一次能连发十箭,这是兵部准备进献给陛下的寿礼,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去兵部看看?”
“为我准备的寿礼?”
季衔山一听就来了兴致。
他现在出宫不再像以前那样麻烦,很快就与霍世鸣约好了时间。
这款新式连弩,是霍世鸣上任后,命武库司的工匠们研制的。
练武场上,身材高大魁梧的禁卫军手持连弩,瞄准远处的土墙,十箭齐出。
箭身只有一半没入土墙,威力差了一些,但长箭的数量足以弥补这个缺点。
“好!”
季衔山鼓掌叫了一声好。
霍世鸣陪在季衔山身侧,笑着为季衔山介绍连弩的性能。
季衔山对于连弩的性能其实没有太大概念,他问:“比之大穆如何?”
霍世鸣自信满满:“大穆军中所用的连弩,一次最多只能射出五支箭。”
季衔山立刻就激动起来了。一边是五支箭,一边是十支箭,就算他再不知兵事,也明白其中的差距。
“这款连弩叫什么名字?”
霍世鸣笑呵呵道:“这是兵部进献给陛下的寿礼,自然该由陛下来命名。”
季衔山眸光一亮,思索片刻,道:“那就叫元戎弩吧。”
霍世鸣夸道:“好名字。
多谢陛下赐名。”
季衔山摸着面前的元戎弩,颇有些爱不释手:“外祖父,元戎弩造价如何,可否在军中进行推广?”
霍世鸣道:“造价有些高,短时间内想要在全军推广很难。不过只要陛下允准,兵部可以尽快量产出一批,先送去燕西和燕北。”
燕西与羌戎接壤,燕北与大穆接壤,平时兵部研制出了什么武器铠甲,都会最先装配禁卫军和这两个地方上的军队。
元戎弩这种神兵利器,自然是越早装配到燕西和燕北越好。
季衔山下意识就要开口允准。
小福子连忙小声提醒:“陛下,娘娘那里还不知道元戎弩的存在呢。”
季衔山话音一顿,改口道:“外祖父言之有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霍世鸣装作没有听到小福子的话,面上笑意不减:“是该从长计议,户部那边也不知道能挪出多少预算,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总要先请示过太后娘娘。”
季衔山抿了抿唇,对霍世鸣道:“那外祖父将它装起来,我回宫时,一道带回去给母后瞧瞧,顺便为外祖父和武库司的工匠请功。”
霍世鸣代那些工匠谢了恩,又问季衔山有没有兴致去武库司里面逛逛,看看那些工匠是如何一点点从无到有打造出元戎弩的。
天色尚早,季衔山也不急着回宫:“外祖父带路吧。”
霍世鸣在前头带路,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般,回头看了看季衔山身后跟着的宫人:“元戎弩的机关图纸乃绝密……”
季衔山对小福子道:“你们守在这里,我和外祖父进里面逛一圈就出来了。”
季衔山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因为霍世鸣的话心里别扭,这会儿看着武库司里的各种兵器装备,心情变得大好起来。
霍世鸣一一为季衔山介绍过去,话语里满是豪情:“有了这些新研制出来的武器装备,我大燕将士必将如虎添翼。要是大穆还敢像十年前那样举兵来犯,势必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季衔山道:“外祖父很有信心?”
霍世鸣道:“要是别的事情,我还真不敢夸下海口。但我在燕西待了那么多年,又曾亲自与大穆军队交手过,很清楚大穆军队的实力。
“如今大穆内斗不休,又常年征伐其它游牧部落,兵戈不断,将士疲敝。我们却休养生息多年,政通人和,上下一心,还研制出了元戎弩这样的神兵利器。此消彼长之下,局势一片大好。”
季衔山听得心潮澎湃:“照外祖父这么说,大燕北伐的时机岂不是要到了?”
霍世鸣笑着纠正:“陛下,我只是说了,如果大燕与大穆对上,优势在我大燕。”
季衔山道:“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霍世鸣满脸欣慰:“我没提起北伐之事,陛下却立刻想到了北伐。可见陛下年纪虽小,却已有太|祖皇帝遗风。”
季衔山可不敢拿自己和太|祖皇帝做对比。
霍世鸣却道:“太|祖皇帝一生心心念念的就是北伐大穆,收复燕云,只可惜天不假年,壮志未酬。
“如果陛下在位期间,能够完成连太|祖皇帝都完不成的丰功伟绩,陛下在史书中的评价,可未必会比太|祖皇帝差。”
……
季衔山在兵部待到下午,才在小福子的催促下回宫。
他带着元戎弩去了寿宁宫,兴致勃勃道:“母后,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霍翎正在和无墨说话,瞧见他进来,未语先笑:“我方才还在问你无墨姑姑,你怎么还没回来。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季衔山走得急,额上出了一层薄汗,霍翎从怀里掏出帕子:“跑得这么快,可见是带了好东西回来。”
季衔山擦了擦脸,接过无墨递来的杯子,解了口渴后才道:“这是兵部新研制出来的元戎弩,一次可以连射十箭。”
霍翎问:“元戎弩?”
季衔山道:“对,这是我取的名字。外祖父说这是兵部献给我的寿礼。”
霍翎知道兵部在研制新式连弩的事情:“你与我仔细说说此物的威力。”
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不适合直接演示元戎弩的威力。季衔山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母后,依你之见,此物可以在军中推广吗?”
从五连弩改进到十连弩,威力提升如此之大,霍翎也舍不得束之高阁:“既然是好东西,自然该在军中推广。不过具体要怎么做,还得等兵部那边做进一步汇报,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再做定夺。”
季衔山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转而与霍翎聊起兵部伙食。
他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霍世鸣担心他吃不惯兵部的伙食,原本是想让厨房的人单独给他做一份午膳,或者直接去樊楼点一桌菜,不过被他拒绝了。
“兵部伙食的味道一般般。”季衔山点评,“有些油腻。”
霍翎一笑:“大锅饭的味道都这样,用料扎实,但求无过。”
季衔山想到宫里举办宴会时御膳房做出来的那些膳食,赞同地点点头。
不过他又凑到霍翎耳边,小声道:“我看有些老大人吃不太习惯,该让厨子炖得软烂些。”
因为季衔山中午吃得油腻,晚上霍翎让人准备了些清淡爽口的吃食。
季衔山喝着面前的白玉芙蓉汤,突然问道:“母后,你当初为什么要将外祖父调回京师?”
霍翎放下汤匙,不动声色道:“是你外祖父与你说了什么吗?”
“这倒没有。”季衔山道,“只是我听外祖父的意思,他一直念着收复燕云十六州之事。他进入兵部后,时常督促武库司研制新式连弩,就是想用这种方式,为大燕北伐尽一份心。”
霍翎道:“你外祖父与你提起过霍家的祖训,那你也应该知道,早些年的时候,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带着全家人重返京师。你外祖父在燕西那等苦寒之地驻守了那么多年,也该回京师一家团聚,享享清福了。”
季衔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母后,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待明日我再过来为你演示元戎弩的威力。”
宫人进来收拾碗筷,无墨走到霍翎身边:“娘娘可要沐浴更衣?”
“才刚用过东西,我去外头走走。你陪我一起。”
夕阳烧红天际,将红色的宫墙映得更红,晚风习习吹来,无墨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方才陛下问起时,娘娘怎么没和陛下说实话。”
霍翎道:“怎么说实话。难道要我将父亲在燕西做的那些事情,都告诉安儿吗。”
她已经敲打过父亲,那些事情在她心中就算是翻篇了。
再将它们拿出来说,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不管她与霍家的关系变得多冷淡,霍家犯了事,她这个做太后的颜面也必然受损。
皇帝与外家亲近一些,总好过皇帝忌惮外家。
皇帝今日能忌惮自己的外祖父和舅舅,他日也能忌惮她这个亲生母亲。
“不过你说得对。”霍翎道,“安儿与霍家那边,确实走得有些近了。”
无墨诧异:“娘娘?”
霍翎扶着无墨的胳膊,语气里不含任何喜怒,只是单纯陈述一个事实:“换做几年前,兵部研制出了新式兵器,肯定会进献给我作为寿礼。”
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份寿礼。
而是这份寿礼背后流露出的政治意味。
无墨脸色微白,要知道如今在兵部主事的人,可是承恩公啊:“……许是兵部没能赶上娘娘的寿辰。”
“也有这种可能。”
霍翎没有完全否认无墨的说法,但她与安儿的寿辰前后只隔了一个月,兵部要是有心赶一赶工期,未必赶不上。
霍翎闭了闭眼,神情平静道:“你去催一下崔弘益,我要尽快拿到调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