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行唐关副将。

    寿宁宫才刚开始动工,这段时间霍翎都是在兴泰殿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柳国公世子已经被禁卫军押送回京,经过一番彻查后,刑部又整理出了一份崭新的逆党名单。

    这份新名单相较于之前那份,只是添了几个漏网之鱼。

    从这些人口中已经审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反倒是刑部牢房里关满了犯人。

    霍翎看完刑部的折子后,用鲜红的朱砂,批复了一个大大的“杀”字。

    这些人为官时不曾为社稷、为百姓做过什么贡献,如今成了阶下囚,也没必要留他们过完这个冬天。

    有多余的粮食,拿去救济穷苦百姓不好吗。

    直接牵扯进谋逆案的官员都被问斩了,余下的人,按照罪责的轻重,该流放的流放,该贬官的贬官。

    因为霍翎催得紧,这些人都没能留在京师过年,被贬的官员只来得及简单收拾行李,就被轰出城了。

    那些曾经投靠过端王或柳国公,但没有牵涉进谋逆一案的官员也都很紧张,生怕霍翎会清算他们。

    不过他们左等右等,终于是彻底放下心来。

    因为太后娘娘并没有搞大株连的迹象。

    霍翎确实没有迁怒他人的意思。

    无权无势的人想要往上爬,总是需要靠山的。当初端王和柳国公势大,想要攀附他们谋取青云路的人何其多,只要没有帮助过端王和柳国公谋反就行。

    随着最后一批被流放的人离开京师,谋逆一案的余波就算是彻底过去了。朝中众人在最初的惊惧过后,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

    要知道,眼下朝廷可是空出了不少官位。

    尤其是兵部,兵部尚书和兵部右侍郎都出事了,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整个衙门的运作。

    ……

    这对霍翎来说,其实算是一件好事。

    几年下来,她身边也笼络了一批中层官员。她能顺利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背后少不了这些人在出力。

    如今朝廷空缺出这么多官位,她也能顺理成章安插自己的人手。

    像邱鸿振,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整整六年,霍翎打算将他放去兵部任侍郎一职。

    丁景焕从都察院调去,接替邱鸿振空出来的京兆尹一职。

    靖国公去了工部任工部右侍郎。

    靖国公世子郑新觉被调去玄武卫,担任玄武卫副统领。

    无锋依旧留在朱雀卫,论官职不如郑新觉,但私底下,霍翎将景元帝留给她的一支暗卫力量,交由无锋来执掌。

    而吏部那边,霍翎也催促他们尽快拟出一份名单。

    ***

    凤仪宫里,霍世鸣将自己买来的几样玩具递给季衔山。

    季衔山抱着玩具,大声道:“谢谢外祖父,你都好多天、好多天没来看我了。”

    霍世鸣蹲在季衔山面前,与季衔山视线平齐,笑容温和:“没想到陛下还记得我。”

    季衔山用力点头:“母后和舅舅都经常和我说起外祖父。”

    季衔山的眼睛里露出好奇之色:“舅舅说外祖父能打死老虎,这是真的吗?”

    霍世鸣哈哈一笑,说:“是真的。不过不是打死的,是射死的。而且周围还有很多护卫跟着。”

    季衔山小小哇了一声:“好厉害啊。”

    霍世鸣道:“陛下要是喜欢的话,等我回到燕西,我让你外祖母用虎皮给你缝制一件虎皮袄子,再做一双虎皮靴子,保管陛下穿上以后威风凛凛的。”

    季衔山似乎是想象了下那副画面,得意坏了。

    “我以后也要打死老虎。”季衔山看向霍翎,大声保证道,“送给母后。”

    霍翎正坐在炭炉边看信,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扫兴,鼓励道:“那母后等你的大老虎。”

    季衔山就更起劲了,追问霍世鸣是怎么打死老虎的。

    霍世鸣全当哄孩子,连说带比划。

    不过小孩子没什么定性,听了一会儿打老虎的故事,又是想要去摘桂花。

    在儿子面前,霍世鸣还会端着严父的架子,时不时板着个脸。但在外孙面前,霍世鸣就完全没有架子可言,将季衔山抱到自己的肩头,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够垂落的桂花。

    季衔山薅落一堆桂花,又指着不远处的树木,凑到霍世鸣耳边嘀嘀咕咕。

    霍世鸣带着他走了过去。

    霍翎将看完的信叠好放到一边,抬头看着霍世鸣和季衔山相处的场景。过了好一会儿,霍翎出声道:“爹爹,歇会儿吧。”

    霍世鸣远远

    应了声好,带着季衔山又晃了一圈,这才放下季衔山。

    季衔山被霍翎抱在怀里,激动得脸颊涨红,两条腿不时扑棱一下:“母后,你闻闻我,是不是香香的。”

    霍翎捡起季衔山头发上的一朵桂花,配合道:“桂花的香味。”

    季衔山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又掏出一小把桂花:“这里还有。”

    霍翎摊开手掌。

    季衔山放到她掌心里:“给。”

    霍翎收好桂花,用帕子擦了擦季衔山脸庞上蹭到的灰痕:“跟无墨姑姑去睡会儿午觉……等你睡醒了,就能有桂花糖水喝。”

    孩子觉多,最开始那股兴奋劲过去后,季衔山眼睛都眯了起来,但他还想再留在这里玩会儿。听到霍翎说有桂花糖水喝,季衔山才乖乖朝无墨伸出手。

    他趴在无墨怀里,还不忘回头对霍世鸣喊道:“外祖父,等我睡醒了再来找你玩。”

    霍世鸣笑得合不拢嘴:“哎,哎,那外祖父等你睡醒。”

    宫女给霍世鸣换了一杯热茶,霍世鸣捧着热茶,对霍翎感慨道:“陛下的相貌,和娘娘小时候有五六分相似,这性子却有十分相似。”

    “我都不记得了。”霍翎笑了下,转而道,“我前些日子召见了周嘉慕。”

    霍世鸣关心道:“娘娘打算如何处置他?我与周将军同僚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周将军的才能。行唐关的一众将士也都很服气他。他是由我带进京的,到时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众将士要是问起来,我也好给他们一个交代。”

    霍翎并未细说她和周嘉慕的那番谈话,只道:“周嘉慕的认罪态度还行,说了一切任凭我处置。我打算让他留在京师,挂个闲散官职,再看他后续表现。至于他手底下那一批亲信,应该会放一部分回燕西。”

    霍世鸣道:“这样也好。不管怎么说,周将军都没有铸成大错。”

    霍翎又问起燕羽军的情况。

    燕羽军是匆忙开拔进京的,连换洗衣服都没多带几身,最近京师越来越冷,霍翎命人赶紧调了一批衣服被子送过去,只怕匆忙间数目不够。

    霍世鸣道:“只要天气不继续冷下去,衣服和被子还是够用的。我今天离开军营时,将士们还问我什么时候回燕西,能不能赶回燕西和家人一起过年。”

    京师的情况已经慢慢稳定下来,霍翎想了想后道:“我想要等一等燕北那边的消息。让将士们放心吧,只要燕北那边没出什么乱子,他们肯定能在年前回到燕西。这样吧,我明日派人去趟户部,命户部给将士们多发下去三个月粮晌,有了这笔钱,他们也能过个好年。”

    霍世鸣道:“他们肯定高兴坏了,我替他们多谢娘娘。”

    “对了——”霍世鸣指着霍翎放在一旁的信,“娘娘看完信了吧。”

    信是留守在行唐关的孙裕成写的,主要是向霍世鸣这个主将汇报了行唐关的情况以及羌戎的动向。

    霍翎将信递还给霍世鸣:“孙叔做得真不错。”

    霍世鸣顺着霍翎的话夸奖起孙裕成来:“也多亏了留守在行唐关的人是你孙叔,但凡换一个人,我都不能安心留在京师。

    “你说说,我一口气带走了周将军和那么多中层将领,军中得多乱啊,偏你孙叔能干,不仅将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条,还能组织起士兵日夜在城头巡视,用以震慑羌戎。”

    霍翎笑道:“孙叔确实是爹爹的得力助手。”

    “这倒是。”说到这儿,霍世鸣一脸唏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你孙叔每次来家里,都会把你抱到他肩膀上坐着,就像我刚才抱着安儿那样。”

    “你从小就生得好,粉雕玉琢的,你孙叔孙婶没有女儿,每年过年时,你孙婶都会亲自给你做一身新衣服,只恨不得把你当成女儿疼。”

    霍翎想到以前的时光,神情柔和:“孙婶的身体好些了吗,我之前送的那些药材,她吃了以后可有起色?”

    ……

    无墨过来收走冷掉的茶杯,看霍翎独自一人坐在炉子边沉思,不由笑问:“娘娘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霍翎道:“在想行唐关的事情。”

    无墨道:“承恩公不是说行唐关一切都好吗。”

    枯叶打着旋儿落到炉边,霍翎随手捡起,放在指尖转了几圈,无聊地丢进炉子里:“爹爹晋升为行唐关主将后,行唐关副将的位置就空缺下来了。”

    ***

    霍世鸣骑马出城,直奔燕羽军临时驻扎的山坡。

    回到军营以后,他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亲卫,嘴里哼着燕西的小调,往自己的营帐走去,神情惬意而悠闲。

    半路上正好碰到了军师孔易。

    孔易是三年前过来投奔霍世鸣的,一开始不太受霍世鸣重用,后来给霍世鸣出了不少好主意,慢慢赢得了霍世鸣的信赖。

    孔易问:“将军碰到了什么高兴事?”

    霍世鸣哈哈一笑,对孔易道:“来来来,进去坐。”

    用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霍世鸣边嚼边道:“我上次不是和你说,我想要推一把老孙,让他坐上行唐关副将之位吗?”

    孔易扬眉:“太后娘娘答应了?”

    霍世鸣道:“没有直接答应。但我今天特意进宫为老孙请功,又说了说老孙和娘娘小时候的事情,老孙升官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孔易笑了笑:“将军,敢打个赌吗?”

    霍世鸣:“什么赌。”

    孔易:“赌太后娘娘会不会任命孙副将为行唐关副将。”

    对于这位智囊,霍世鸣是十分信任和倚仗的。

    听到对方这话,霍世鸣只觉得嘴里的花生米都没滋味了。

    “你觉得不会?这……要是有燕西的大军在背后全心全意支持娘娘和陛下,娘娘和陛下在京中才能更安稳,不是吗。”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娘娘与承恩公的感情一……

    为了能让太后和陛下在年前搬进寿宁宫,内务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改造翻新。

    文盛安进宫请示时,特意绕了些路来到寿宁宫。听着里头传出的动静,文盛安微微拧眉,面上露出不喜之色。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加快步子,往兴泰殿走去。

    兴泰殿里,霍翎端坐在主位上,霍泽陪着季衔山在玩闹。

    季衔山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看,结果就在这时,殿门打开,文盛安从外面走了进来,险些撞倒季衔山。

    “陛下!”

    文盛安吓得连忙伸手扶住季衔山。

    季衔山定睛一看,呀了一声:“是文尚书。”

    文盛安道:“陛下撞疼了吗?”

    季衔山晃了晃小脑袋:“没有。”

    文盛安松了口气,抬头扫了眼霍泽,语气略带责备:“陛下千金之体,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那该如何是好。”

    霍泽一脸讪讪,还是霍翎出声为他解围:“行了,文尚书,哀家已等候你多时了。”

    文盛安往后退开一步,向季衔山行过礼后,才朝霍翎走去。

    霍泽用手蹭了蹭鼻尖,低头对季衔山道:“安儿,我们出去玩吧。”

    等文盛安提出告辞,走出兴泰殿时,就看到霍泽正在和季衔山玩捉迷藏。

    文盛安没有过去打扰,只是忍不住在心底长叹。

    陛下要和太后住在一起,谁也不敢说让陛下一直住在后宫,所以寿宁宫肯定是要修的。

    文盛安的担心不在眼下,而在日后。

    现在陛下年纪小,还不知事,与太后起不了冲突。

    等陛下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太后也不过四十岁,那时的她会甘心退居后宫,当一个养尊处优、颐养天年的皇太后吗?

    太后住进寿宁宫,再想让她搬出去,就难了。

    文盛安摇着头,带着满肚子烦恼回到府邸。

    一进门,文夫人就满脸喜色地迎了出来:“天都快黑了,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文盛安道:“临时进了趟皇宫。”

    文夫人不过随口一问,其实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自顾自说道:“家里来客人了,猜猜是谁?”

    文盛安想到自己不久前收到的信,心中一动:“可是阿叙到了?”

    “老师。”

    清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宋叙一身青衫,外罩一袭灰鹤大氅,站在厅堂门口向文盛安执弟子礼。

    夕阳从天边坠落,映照出他风尘仆仆却难掩清朗的眉眼。

    文盛安快步上前,用力拍了拍宋叙的肩膀,满脸高兴:“为师盼你多时了,你这孩子,总算是愿意进京了。”

    厨房已经备好晚膳,文盛安拉着宋叙,边吃饭边问他这一路的见闻。

    宋叙道:“一路北上,看到了不少南下的官船。”

    文盛安道:“船上坐着的,应该都是被贬出京的官员。你还不知道京师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吧。”

    宋叙道:“偶尔会从商人口中听到些风声,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听到这话,文盛安顿时没了胃口。看宋叙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你来得正好,为师最近在苦恼一些事情,你听一听,也帮我出出主意。”

    ……

    桌案上的烛火由明转暗,宋叙拿起一旁的灯簪子挑拨灯芯,让烛火复又明亮。

    “老师的意思是,先帝驾崩后不到半个月,太后拿出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当天夜里,端王世子和柳国公率兵杀入皇宫,被早有准备的太后一网打尽?”

    这件事情,就连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文盛安都没有透露过。

    但面对自己的得意门生,文盛安并未隐瞒。

    宋叙眉间流露出一抹沉思之色:“太后在宫中设置灵堂,先是柳国公称病不去,没过两天,端王也称病不去了?”

    文盛安重重冷哼一声:“先帝才刚去,这两人的狼子野心,就昭然若揭了。”

    宋叙心中升起一个猜想,但抬眸看了文盛安一眼,他并未多说什么,只笑赞道:“老师在苦恼什么。面对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谋逆,太后临危不乱,镇定从容,表现堪称完美。”

    “是啊,要不是有太后提前布局,陛下的处境会很危险,甚至很有可能会落入逆党之手。到时我这个辅政大臣也难辞其咎,无颜去见先帝。”

    即使再不喜欢霍翎,文盛安也得承认霍翎的才能。

    可钦佩归钦佩,她的临危不乱、镇定从容,反倒进一步加深了他对她的防范。

    文盛安不信任霍翎。

    当初在景元帝立后一事上,他是旗帜鲜明反对立霍翎为后的。

    凭心而论,霍翎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当得很称职。

    祇承宗庙,执掌后宫,抚育皇嗣,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她都做到了。

    可一个皇后不该做的事情,她也没少做啊。

    文盛安道:“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霍太后在当皇后时,就不是贤后之相。

    “你是不知道,朝廷空出了不少官职,太后第一时间就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这些年里,她看似不声不响,背地里却笼络了不少人马。

    “我从未见过哪个贤后会不断干涉朝政,为自己的家族谋取权势,推外戚上位。先帝在时,她的野心就无法压制,若是任凭她顺利接管朝廷,他日陛下该如何自处?”

    宋叙劝道:“老师想得实在是太远了,太后和陛下毕竟是亲生母子……”

    文盛安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听这些:“等出了国丧,朝廷要举办大朝会,太后肯定是要垂帘听政的。你说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太后吗。”

    宋叙无奈苦笑:“老师,陛下还未满三岁,不让太后垂帘听政,难道要让陛下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上听朝臣争论吗?”

    文盛安叹息,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了。

    宋叙垂眸,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太后代表的是陛下,您一味与太后过不去,吃亏的人还是您。依我之见,老师不如想办法限制一下霍家的权势。”

    文盛安看向宋叙:“你有什么好主意。”

    宋叙掷地有声:“举荐承恩公为兵部尚书。”

    文盛安心中一震,断然道:“绝无可能。”

    宋叙语调不疾不徐,如春风拂面:“在老师看来,举荐承恩公为兵部尚书,是抬举了承恩公?”

    文盛安道:“莫非不是?”

    宋叙道:“老师还记得柳国公吗。当年柳国公府势大,在军中具有极深的威望。老师为了限制柳国公府的权势,举荐柳国公为兵部尚书,让柳国公失了兵权。”

    文盛安眉心拧紧,已经有些明白了宋叙的意思。

    但霍世鸣算什么?

    文盛安再不喜柳国公,也得承认柳国公的难缠。

    而霍世鸣,一介外戚,靠着太后的裙带关系起家,也配成为一部尚书,和他平起平坐?

    看文盛安还是没有想通,宋叙道:“敢问老师,承恩公在京师、在朝堂可有根基?”

    文盛安:“没有。”

    宋叙道:“那承恩公成为兵部尚书后,能否越过老师这个辅政大臣?”

    文盛安:“不能。”

    宋叙道:“那老师还担心什么。

    “承恩公晋升为行唐关主将,是先帝遗命。他是太后在朝中最坚实可靠的盟友,如果一味打压限制,只会加剧老师和太后之间的矛盾。但是,如果老师给出了足够的鱼饵,那无论是承恩公还是太后,即使察觉到了老师的心思,也不会迁怒于老师。

    “——因为一部尚书,绝对称得上是朝中重臣。”

    有的时候,想要限制对方的权势,并非就是要出手打压对方。

    霍家的根基都在军中,将承恩公调离军中,看似是抬举了他,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削弱。

    文盛安眉心渐渐舒展。

    ***

    演武场里,霍翎随意摆弄着弓箭,丁景焕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等霍翎活动够了,他才上前道:“娘娘今日好兴致。”

    霍翎将弓箭放回架子上,和丁景焕一起走上高台:“什么兴致不兴致的,不过是想活动一下。终日待在屋内,骨头都懒散了。对了,你看看这几套府邸,有没有比较合心意的。”

    丁景焕看着面前几张府邸的图纸,诧异道:“娘娘打算给我赐宅?”

    霍翎道:“我听无锋说,你穷得荡气回肠,凭你自己的本事,一辈子顶多能在京师买下几块砖几片瓦。”

    丁景焕真是谢谢无锋了:“……那娘娘怎么不赏赐我一些金银珠宝?”

    霍翎似笑非笑:“赏给你,然后让你拿去换酒?”

    丁景焕心口不一,连连赔笑:“不敢,娘娘赏赐的东西,我怎么会拿去换酒呢。我绝对要虔诚供着,以便时刻感念娘娘的恩德。”

    他心虚地拿过图纸,来回看了一遍。

    霍翎给他挑的这几处府邸不算大,只是两进的规格,但位置极好,无论是上衙还是进宫都很方便。

    唯独有一点……

    “这有了府邸,就要聘请门房、小厮,日常洒扫的丫鬟也要一个吧。我每个月的俸禄拿来养活自己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钱去聘请下人。”

    丁景焕头疼,也不演了,反正早就被看得透透的:“娘娘,你还是将这笔银子都折换成美酒吧。等出了国丧,你让我喝一个痛快,我这些天可是滴酒未沾啊。”

    霍翎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随手抛给丁景焕。

    丁景焕手忙脚乱接住:“这是什么?”

    “无锋以后都不会再给你送酒了。拿着这块令牌,你可以自由出入樊楼,想怎么喝酒就怎么喝酒。当然,要是敢因为喝酒误了哀家的事……”

    说到最后,霍翎语带威胁。

    丁景焕却是收起了面上的吊儿郎当,默默将令牌放入袖中。

    霍翎指尖轻敲图纸:“现在总有钱聘请几个下人了吧。”

    丁景焕洒然一笑:“娘娘如此大方,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选位于梨酒巷子的那一套吧。”

    霍翎道:“你是喜欢巷子的名字吧。”

    丁景焕耸耸肩:“娘娘选出来的府邸,

    肯定都是很好的。随便选哪套都不吃亏。”

    “行了,来聊正事吧。”霍翎将手边的一本奏折递给丁景焕,“这是吏部刚呈上来的奏折,你看看。”

    翻开一看,丁景焕眼中划过一抹讶异。

    兵部尚书之位,吏部举荐了一个人——

    行唐关主将,霍世鸣。

    “有意思。”丁景焕只觉不可思议,“文尚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可不太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霍翎:“为什么这么说。”

    丁景焕咂了咂嘴:“文尚书这人吧……”

    他摊了摊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霍翎不由一笑:“那你觉得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丁景焕想不到原因,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举荐,不是坏事。”

    霍翎认同:“确实不是坏事。我现在最大的短板是在朝中重臣里没有盟友,如果我爹成为了兵部尚书,再加上兵部左侍郎李寒松和邱鸿振,六部里,兵部就能完全受我掌控。”

    丁景焕问:“娘娘是不是猜到了文尚书这么做的原因?”

    霍翎道:“很简单,这是一个阳谋。成为了兵部尚书之后,我爹就不能继续留在行唐关了。”

    丁景焕恍然:“这是一种取舍。那娘娘打算如何取舍。”

    霍翎道:“无需取舍。

    “无论是阳谋还是阴谋,想要不中对方的谋划,最好的应对就是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而是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来。

    “兵部左侍郎李寒松,是先帝所看重的臣子。他在兵部多年,熟悉兵部事务。我从一开始,就有意让他接替兵部尚书之位,让邱鸿振接替兵部左侍郎之位。

    “而且,我爹的毕生抱负是征战沙场,收复燕云十六州。让一位领兵征战的将领留在京师任兵部尚书,深陷权谋算计,是蹉跎了他。”

    丁景焕微微一怔,诧异地看着霍翎,很难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一位摄政太后。

    许久,他笑了一下,肯定道:“娘娘与承恩公的感情一定很好。”

    霍翎摇头轻笑,只是道:“我小的时候,常听我爹说起他的抱负。而且最重要的是,燕西已经失去了一位周嘉慕,再将我爹调走,那影响的,就是军队的实力了。”

    说到燕西,霍翎将折子放到一旁,顺势换了个话题:“你如何看待燕西之事。”

    丁景焕正襟危坐:“燕西的关键,说白了还是在行唐关。行唐关的关键,则在主将、副将和燕羽军统领三人身上。

    “如今承恩公晋升为行唐关主将,又兼领着三万燕羽军,娘娘要问的,可是行唐关副将的人选。”

    霍翎道:“不错。”

    丁景焕又问:“如今霍将军和周将军都在京师,留守在行唐关的,是哪一位将领?”

    霍翎:“是我爹的副将,孙裕成。我爹前几日进宫来见我,有意为孙副将谋取行唐关副将一职。”

    丁景焕神情一凛:“娘娘,此事万万不可应下。”

    霍翎端起面前的桂花糖水,轻轻抿了一口。

    泛着凉意的冷风拂面而来,吹起她鬓角的碎发。

    霍翎眼眸微眯,眺望空濛的天空,神情惬意:“孙副将留守在行唐关,将行唐关打理得井井有条,是有功劳的。我爹领燕羽军进京护驾,也是有功劳的。”

    丁景焕思绪转动,琢磨霍翎话里话外的态度。

    他突然道:“娘娘,请恕臣直言,承恩公有爵位在身,又掌握着行唐关十万兵马,已经不适合再兼领燕羽军了。先帝去得急,没有在遗诏上写明这一点,但承恩公身为娘娘的亲生父亲,应该以大局为重。”

    丁景焕深吸一口气,来了个转折。

    “——当然,承恩公有功劳在身,再加上燕羽军是承恩公一手建立起来的,换任何人去执掌燕羽军,且不说能否让燕羽军一众将士接纳,只怕会伤及承恩公和娘娘的父女之情。

    “不如这样,就由孙副将去统领燕羽军。行唐关副将一职,另外指派一名效忠于娘娘的将领过去。”

    霍翎抬手别了别鬓发,看向丁景焕:“只怕我爹会误会。”

    丁景焕拱手:“若是娘娘直接下旨,定然不妥。邱鸿振邱大人与承恩公颇有交情,不如请邱大人去劝一劝承恩公,等承恩公明白了娘娘的苦心,娘娘再召他进宫好生安抚一番。”

    霍翎知道,丁景焕已经完全体会了她的心意。

    其实关于如何安排行唐关主将和副将,霍翎早就看过答案了。

    何泰担任主将时,周嘉慕担任副将,两人不睦。

    周嘉慕担任主将时,霍世鸣担任副将,两人不睦。

    当然,并不是说一定要让主将和副将相争不下。重要的是,戍守一方的主将和副将不能是一条心的。

    她不愿让她爹蹉跎,但她也不能坐视燕西的兵权完全落入一人之手。

    ——即使这个人是她爹。

    这与信任无关,而是制衡之术。

    “你去见见邱鸿振。”霍翎道,“还有,打听一下,是谁在背后给文尚书出了这么个主意的。”

    ***

    丁景焕离开皇宫时,霍翎还给他指派了一辆马车,让他去梨酒巷子认认门。

    在巷子里晃了一圈,丁景焕坐着马车来到朱雀街,闻着不远处煎饼摊飘过来的香味,他示意车夫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就这么晃着腰间的令牌,一路买着乱七八糟的吃食,溜达回到自己的住处。

    远远地,丁景焕看到自家门前站着一人。

    待走得近了,丁景焕双手一拊,恍然道:“原来是你进京了。文尚书举荐承恩公为兵部尚书,是你给出的主意吧。”

    宋叙眉梢微挑,略有些诧异。

    这个主意,是他昨天晚上给老师出的,没想到丁景焕这会儿就知道了。

    “你也太会挑时候上门了。”丁景焕晃了晃手里的吃食,“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宋叙同样举起手里的糕点和吃食:“我还担心我突然上门做客,你没有东西能拿出来招待我。看来是我白担心了。”

    丁景焕上前推开门:“先进屋坐吧。方才出宫时,太后还命我打听一下你,没想到你就来我家门口自投罗网了,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宋叙跟着走了进去:“太后同意老师的提议了吗?”

    丁景焕唇角上挑:“这种机密之事,怎么能和你一介白衣书生说呢。”

    宋叙摇头一笑:“不想说就算了。”

    丁景焕想给宋叙倒杯水,结果尴尬地发现屋里没有热水了。他拎着水壶跑去隔壁屋,从邻居兼同僚那里要了一壶热水。

    “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师?”

    宋叙拉开凳子坐下:“昨晚。”

    丁景焕啧了一声,略带嫌弃道:“然后顺便给你老师出了个主意?”

    宋叙扫了丁景焕一眼:“我听你这语气,看来太后是没有同意老师的举荐。”

    丁景焕道:“娘娘对燕西已有安排。”

    宋叙面露沉吟。

    丁景焕将买来的吃食一一展开,又给宋叙递了双筷子:“想知道娘娘有什么安排吗?”

    宋叙道:“迟早会知道的。”

    丁景焕不满:“你这人可真没劲,问我不就行了,还非要等。难道你心里一点儿都不好奇吗。”

    宋叙悠悠复述某人方才的话语:“这种机密之事,怎么能和我一介白衣书生说呢。”

    丁景焕撇嘴:“那你自己来猜猜。”

    宋叙摇头:“我是个局外人,雾里看花,有太多事情看不真切了。”

    “那你这个局外人,此次进京,是不是终于想通,打算出仕了?”

    丁景焕和宋叙是多年好友了。

    与出身寒门的丁景焕不同,宋叙出身衡阳宋氏。

    衡阳宋氏是与陈平陆氏齐名的大家族。

    不过宋叙空有一个好出身,在他还未记事时,父亲就意外离世,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几年前,宋叙的母亲病故,宋叙留在老家结庐守孝,等到孝期过后,他开始在大燕各地游历,甚至还跟着商队去了一趟北边的大穆。

    宋叙温声道:“不急,眼下就快要过年了。”

    ***

    小

    山坡上,霍世鸣强忍着内心的不满与愤懑,亲自送走邱鸿振。

    等邱鸿振的身影彻底远去,他带着一脸的苦涩,找到孔易:“孔先生,我们打的那个赌,是你赢了。不过老孙确实升官了,你猜猜是什么官。”

    孔易一时间答不上来,霍世鸣道:“是燕羽军统领。”

    孔易愕然:“这……那行唐关副将的人选可定了?”

    霍世鸣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孔易问:“将军心里是不是不太舒坦?”

    霍世鸣掩面长叹:“唉,就是有些出乎意料。我原以为……”

    孔易迟迟没等到霍世鸣的下文,出声追问:“将军以为什么。以为您和娘娘聊了聊小时候的事情,又为孙副将请了功,娘娘就会封孙副将为行唐关副将了?”

    霍世鸣唇角苦涩:“孔先生就别戳我的伤心事了。”

    孔易叹了口气:“将军,您知道您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霍世鸣:“进宫见太后娘娘?”

    孔易:“这确实要做,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情。”

    霍世鸣:“坐稳行唐关主将的位置?”

    说到这儿,霍世鸣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慨:“太后已经撤去我燕羽军统领的位置,难不成连行唐关主将的位置也要一并撤掉?”

    孔易连忙安抚:“将军莫说气话。”

    霍世鸣深吸一口气,只觉自己心口闷得很:“孔先生,我当真不明白太后在想些什么。她给我写信,要我拿下周嘉慕,要我领燕羽军进京,要我配合京兆府的人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我全都按照她的吩咐做了。就算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

    “我也知道自己刚晋升为行唐关主将,根基不稳,没有再晋升的可能。但太后不晋升我也就算了,她还要将我手里的兵权一分为二……”

    孔易等霍世鸣发泄完,才道:“将军,您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与娘娘、陛下维系好关系。您镇守边境,几年才能和娘娘、陛下见上一面,每月最多就是一封书信往来。彼此间虽是亲人,但再浓厚的血缘,隔的距离远了,也总会淡薄。”

    霍世鸣不得不承认孔易是对的:“但我能做什么。”

    孔易道:“将军有一件事情做得很好,就是让少将军住在宫里陪陛下玩耍。”

    霍世鸣心中微微一动:“你的意思是,将阿泽这孩子留在京中?”

    孔易颔首:“不错。您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可您这些年的人脉和经营都在燕西,在京中却没有任何势力。长远来看,这并非好事。少将军留在京师,既能和娘娘、陛下维系好关系,又能代表您结交朝臣。

    “而且少将军过了年就十九岁了,到那时,他的亲事也该筹备起来了。”

    霍世鸣站起身来,在帐篷里来回踱步,许久,他右手握拳,用力锤了锤掌心:“等明日进宫,我会和娘娘商量此事。”

    而就在霍世鸣前往兴泰殿时,他在宫道上恰好偶遇了文盛安。

    霍世鸣拱手一礼,就要错身而过。

    文盛安出声叫住了他:“真遗憾,原本还以为能和霍将军在朝中共事。”

    霍世鸣诧异,停下脚步:“文尚书何出此言?”

    文盛安抚须:“霍将军这段时间的表现,朝臣有目共睹。我上书举荐霍将军为兵部尚书,万万没想到会被太后娘娘直接驳回。”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手段拙劣不要紧。管用就……

    天气愈发冷了,虽然还没落下雪花,但霍翎已经披了件斗篷。

    她和霍世鸣围坐在火炉边,御膳房的人送来已经清洗好的菜蔬。

    炉子里的水开始沸腾,霍翎没有让宫女上前伺候,而是亲自将一小碟菜蔬倒进炉子里,又随手抓起一把花生洒到一旁的炭盆边上。

    等花生外壳透出焦黄,霍翎用火钳将花生拨到一旁,抬头看了眼有些沉默的霍世鸣:“爹爹怎么一直不说话。”

    “哦。”霍世鸣从怔愣中回神,掩饰般在炉子里翻了翻,在霍翎示意他食物已经可以吃了的时候,用筷子狭起一片菜叶送进嘴里,还被烫了一下。

    他勉强咽下食物,没话找话道:“京师果然人杰地灵,冬天能寻到这么多新鲜菜蔬。”

    霍翎拿起一颗花生,剥开后慢慢揉掉外面那层红衣:“都是在皇庄的暖房里种出来的,量不多。”

    霍世鸣笑道:“那我得趁着这个机会多吃一点,等回了燕西,就很难再吃到了。”

    就着炉子里的菜吃了一大碗饭,又吃了半碗香甜软糯的莲子羹,霍世鸣慢慢调整好了情绪。

    他先按照孔易的建议,说起霍泽之事:“阿泽在宫里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霍翎舀起一勺莲子羹慢慢吃着:“没有。我这段时间忙得抽不开身,多亏有他陪着安儿。”

    霍世鸣笑骂:“要说别的事情,他不一定能做好。但要说陪安儿玩闹,他肯定乐意得不行。你要是不怕他给你添麻烦的话,我想让他留在京师。”

    霍翎抬起头:“爹爹和阿泽沟通过了吗?”

    霍世鸣道:“还没来得及说,这不是想着先跟你商量一下吗。”

    虽然霍翎没有追问,霍世鸣还是解释道:“我也是那天看到阿泽在陪安儿打闹,才临时起意的。阿泽这两年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一些,行事比以前要有章法不少。他留在京师,也能帮你跑跑腿,或是陪一陪安儿。”

    霍翎道:“我当然是没意见的。不过阿泽要是在京师久留,就不适合继续住在皇宫了。”

    霍世鸣道:“这也无妨,霍家在京师有现成的府邸,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了。”

    面前的食物已经被解决得七七八八,霍翎吃完最后几口莲子羹,命人撤去炉子,又打开窗户通了通风。

    冷风携着红梅的暗香涌入室内,与炭盆散发的源源不断的暖意碰撞。

    霍翎站在这冷热交替之间,对霍世鸣道:“爹爹应该已经见过邱鸿振了吧。”

    霍世鸣应了声是,心情又难免起了些波澜。

    邱鸿振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人物,但他做事踏实,只要是霍翎交代下去的事情,都会努力做好。

    而且有丁景焕提前沟通,邱鸿振在见到霍世鸣以后,其实早就将各方考量告知了霍世鸣。

    可人心从来复杂。

    要一个人完全公允地、理智地看待一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了。

    霍世鸣所看到的事实就是,长女不仅没有提拔孙裕成为行唐关副将,还拆分了他手中的兵权。

    他带着三万将士日夜兼程赶来京师护驾,生怕长女和外孙出什么意外,他才是朝中最坚定支持她的人,先帝没有想过拆分他手中的兵权,三位辅政大臣也没有提出过要拆分他手中的兵权,长女却急着向他下手了……

    霍翎等了片刻,都没等到霍世鸣的回答,回头看了他一眼:“爹爹不吭声,可见心里

    是存了情绪。”

    霍世鸣神情一滞。

    但霍翎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干脆就含糊道:“娘娘的苦心,邱大人都跟我说过了。只是,唉,只是燕羽军是我从无到有组建起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指挥他们打过一场像样的大仗,心中难免不舍,娘娘莫要介怀。”

    霍翎反手关上窗户,坐到霍世鸣对面:“爹爹还记得我们在永安县的生活吗。”

    霍世鸣道:“当然记得。”

    霍翎道:“我也记得。那个时候,爹爹在永安县担任六品校尉,手底下掌管着三千兵马,想要谋求更进一步的机会,却迟迟寻不到门路。

    “您最常挂在嘴巴的一句话,就是要带着全家人回到京师,重现霍家昔日的辉煌。

    “后来羌戎叛乱,端王来前线督战,我们一家人终于看到了更进一步的希望。可这个好不容易出现的希望,又因为何泰的陷害险些破灭,爹爹也险些身死。”

    听霍翎提起以前的事情,霍世鸣原本紧绷着的神情也柔和了些:“是啊,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为的就是能回到京师。”

    霍翎道:“我曾对爹爹说过,我与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里,我成为皇后,成为太后,爹爹也从永安县六品校尉,成为行唐关副将,受封一等承恩公,成为燕羽军统领,再到现在的行唐关主将。

    “霍家的尊荣,早已远胜昔日。”

    霍世鸣跟着霍翎的话语,重新回忆了一遍这些年的过往。

    ……也对,六七年前,给他再大的胆子,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和霍家能有今日的光景。

    霍翎停顿了片刻,给足霍世鸣思考和反应的时间,才继续开口:“孙叔是爹的亲信、副将,他来执掌燕羽军,和爹来执掌燕羽军并无区别。但这么做了,却能堵住朝臣的口。

    “这朝中不满女子掌权的大有人在,他们的眼睛全都在盯着我,盯着霍家。他们都在等着我犯错。如果等不到我犯错,他们就会掉转方向,开始挑霍家的错。”

    想到长女在寒冬腊月不顾危险前往常乐县,她孤身一人跟随端王进入京师,嫁给比他年纪都要略长几岁的先帝为继后,还有如今这孤儿寡母的处境……

    霍世鸣面上浮现出触动之色,他突然道:“说到这个,娘娘,我在来兴泰殿的路上偶遇了文尚书,他说他曾上折子举荐我成为兵部尚书,但被你驳回了。”

    霍翎往香炉里投香料的动作一顿,抬眸望着霍世鸣,视线里隐隐流露出几分审视意味。

    “是有这么一回事。”在霍世鸣被盯得不自在前,霍翎缓缓垂下眼眸,“爹爹是怎么想的呢。”

    霍世鸣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就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枪,领兵打仗。娘娘驳回了文盛安的折子,肯定有娘娘的考量。”

    霍翎其实是可以将前几天她告诉过丁景焕的话,复述给霍世鸣的。但在这一刻,她颇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难怪坐在炉边吃东西时,她爹那么沉默。

    她原以为是邱鸿振没跟她爹讲明白。

    却没想到是兵部尚书这个位置扰乱了她爹的心神。

    霍世鸣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我早就看出来了,文盛安这个人想方设法给娘娘使绊子,明的不成,就来暗的,想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来挑拨我与娘娘的关系。”

    他摇头嗤笑,像是在嘲笑文盛安的所作所为。

    霍翎没有跟着他一起谴责文盛安,只是在他话音停顿时下了逐客令:“我一会儿还要召见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就不留父亲了。”

    “那行,我就不耽误你的正事了。”霍世鸣也没注意到她称呼上的变化,起身告辞,“我想去见见陛下。一会儿出宫的时候,我会带阿泽一起出宫,有一些事情得提前叮嘱他。”

    霍翎靠坐在椅子上,突然轻笑了一下。

    文盛安挑拨离间的手段拙劣吗。

    确实挺拙劣的。

    但手段拙劣不要紧。管用就行。

    如果不是她的话让她爹心生触动,她爹未必会向她坦白这件事情吧。

    霍翎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静坐片刻,无墨走了进来,说两位尚书已经到门口了。

    霍翎深深吸了口气,对无墨道:“屋里太闷了,你把香炉灭了,再把窗户开了。”

    等无墨按照她的吩咐做好,霍翎才道:“请两位尚书进来吧。还有,你让人去折几支梅花送进来,冬天别再用熏香熏屋子了,直接摆上几瓶梅花。”

    ***

    内务府对端王府、柳国公府和其他一些涉案官员的抄家已经进行到了尾声,霍翎也收到了内务府汇总过来的账本。

    就不说土地、府邸、商铺、古玩字画这些不能短时间内变现的东西了,光是抄出来的金银数目,就是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巨款。

    而对于这些底蕴深厚的人家来说,金银数目还只是小钱,真正的大头其实还是在土地、府邸、商铺、古玩字画上。

    霍翎抽出一天时间翻看完账本,决定将这笔金银都拿出来。

    户部尚书曲百川和工部尚书周济一开始还有些忐忑,不知道霍翎召见他们所为何事,直到霍翎表明态度,两人心下大喜。

    “娘娘!”周济抢在曲百川前头开口,“不知道娘娘有没有具体安排。”

    霍翎轻敲桌面,示意他不要着急:“没有,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曲百川那叫一个恨啊,但也知道在哭穷这件事情上,周济的功力无人能及。

    毕竟周济此人,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百二十天堵在户部门口哭穷,有一百二十天堵在先帝跟前哭穷,剩下一百二十天忙着花掉哭穷哭来的银两,然后一边花钱一边哭穷。

    周济确实是苦国库无银久矣。

    现在太后娘娘发财了,还愿意带着工部一起发财,那还等什么,他那些积攒多时、想做却没钱做的想法,终于有机会拿出来晒一晒了。

    周济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五六个项目,直把曲百川脸都给说绿了,他才停下话音,眼巴巴看着霍翎,脸上写满希冀之色。

    霍翎耐心听着,中途有疑惑也只是暂时记在心里,没有打断周济的话。

    等周济说完,她才开口问道:“洛城水系发达,航道沟通南北,运河畅通无阻一向是重中之重,周尚书为何会说运河淤堵,难道户部每年没有拨钱疏通吗。”

    曲百川忙道:“娘娘,户部每年都有这笔预算。”

    周济也解释道:“娘娘明鉴,户部拨下来的这笔钱只够维护运河日常通行,但这些年来,运河下游的淤堵情况愈发严重,江南底下有几个县城,每到夏季雨水一多,靠近运河那一带的土地都会被淹,但那一带土地又是县城最肥沃的土地,百姓不忍舍弃,又不得不舍弃。

    “如果有足够的钱财,工部就能投入更多人力物力去疏通河道,这样一来,不仅能更方便船只的通行,也能惠及下游数十万百姓。更重要的是,户部也不用再年年拨款。”

    霍翎听到这里就明白了。

    周济的意思是,以前朝廷没钱,所以只能治标不治本。

    如今她这里发了一笔横财,他就想着趁机治一治本。

    沉吟片刻,霍翎道:“我要看到更具体的预案。”

    周济心下大喜,知道这件事情起码成了大半。

    周济搓了搓手,低咳一声,厚着脸皮问:“那别的项目,娘娘看……”

    曲百川整个人险些从座椅上弹起来。

    有完没完!

    到底有完没完!

    他还坐在旁边呢,周济这鬼见愁就想着要吃独食。

    霍翎余光扫见曲百川半只脚都迈出来了,唇角挑起一抹浅笑,对周济道:“别的不急。光是运河的治理,就够你们工部忙活很长一段时间了。”

    周济心下也没多遗憾,他就是有枣没枣都习惯性打两竿子。

    万一打着了呢。

    曲百川迈出去的半只脚也默默收了回去,面上依旧一派气定神闲,仿佛刚刚那个急得不行的人不是自己。

    霍翎不了解工部的具体事务,才会开口让周济介绍各个项目。面对曲百川,她就干脆多了。

    “明年就要改元,哀家有意减免天下各州县的赋税。”

    ***

    霍世鸣陪着季衔山玩了一会儿,等季衔山被抱下去睡觉,他才带着霍泽出宫。

    霍泽惊得下巴都险些掉下来:“爹,你居然放心让我一个人留在京中?你就不怕我在京中玩得不亦乐乎,耽误了上进?”

    霍世鸣给了霍泽肩膀一巴掌,拍得身形还不够魁梧的霍泽一个踉跄。

    他没好气道:“你这小崽子,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吗。”

    霍泽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嘿嘿一笑:“我这不是太意外了吗。”

    霍世鸣道:“我会多留一些人在京师帮你的。只要你别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看在我和娘娘的面子上,没人会跟你过不去。”

    霍泽收起面上的嬉皮笑脸:“爹,你要我留在京师,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霍世鸣稍感欣慰,儿子是天真了些,但还不算蠢到家。

    “来,跟我去山坡上走走。”

    霍世鸣带着霍泽,往军营另一头走去。

    父子两一起爬上这座斜斜的小山坡,望着远处云山起伏,波澜壮阔,霍世鸣问:“安儿那孩子待你亲近吗?”

    霍泽颔首。

    孩子嘛,谁对他好,谁陪他玩,他就喜欢黏着谁。

    霍世鸣又问:“那你阿姐呢,对你态度如何?”

    霍泽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后道:“就和以前差不多。不过阿姐成了太后,整个人的气势更足了,我也不敢在她面前太放肆。”

    霍世鸣夸道:“干得不错。你留在京中,也不需要干别的,就像现在这样就行了,多亲近安儿,在你阿姐面前要恭顺,不能惹她生气。”

    霍泽挠头,略有些失望:“就这些?你弄得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你要交代我什么大事呢。”

    霍世鸣板起脸,警告道:“这对你来说,就是头等大事。”

    生怕儿子不够上心,霍世鸣又耐下性子,提着霍泽的耳朵道:“娘娘是你长姐,也是摄政太后。安儿是你外甥,也是天子。我知道,这朝廷里,有些人看不起外戚,觉得我们是靠裙带关系起家的,但他们的心里,又不知道有多羡慕外戚。

    “这天生的血缘,是谁都无法割舍斩断的。多在陛下耳边提一提燕西,提一提我,提一提你娘。你要知道,与娘娘、陛下打好关系,对你将来只有好处。”

    霍泽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

    在正式下旨之前,霍翎特意见了兵部左侍郎李寒松一面,与对方交谈了一个上午,又留对方用了顿饭。

    等李寒松离开皇宫时,他带走的,还有那道任命他为兵部尚书的圣旨。

    随后,宫里又颁布了一道圣旨——

    原行唐关主将周嘉慕,留任京师,封辉武阁大学士。

    霍世鸣卸任燕羽军统领,原燕羽军副统领孙裕成晋升为燕羽军统领。

    原岭南卫将军刘集,多次剿匪有功,晋升为正四品忠武将军,着令其接到旨意后即刻动身,前往燕西担任行唐关副将一职。

    ……

    李寒松的晋升中规中矩,在朝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但后一道圣旨,委实让不少人都吃了一惊。

    即使是文盛安,在得知霍世鸣要卸任燕羽军统领一职时,也是愣了愣。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霍世鸣是卸任了,但升上去的人,也绝对和太后、霍世鸣关系匪浅。

    燕羽军是由太后推动,霍世鸣一手组建的,他们岂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前去摘桃子?

    而宋叙从文盛安口中听说这件事情后,他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了对周嘉慕的任命上。

    辉武阁是在太宗时期建立的,主要是收藏历代兵书,整理各地兵事。

    别看辉武阁大学士的名头叫得很响,实际上只是一个虚衔,主要职责是在君主垂询兵事时,向君主进言献策。

    让一位边境将领留任京师,还领了这样一个虚衔……

    宋叙琢磨了许久,无奈地摇摇头。

    他这个局外人,就算隐隐看出了一些蹊跷,也无法将这些蹊跷串联起来。

    在宋叙雾里看花的时候,丁景焕也正在向霍翎举荐宋叙。

    霍翎道:“你是说,在背后给文尚书出主意的人,是他的学生宋叙?

    丁景焕积极出谋划策:“是啊,文尚书那老狐狸在背后搞事,娘娘就拉拢宋叙,断他一臂。”

    霍翎笑了一下:“他姓宋,是哪个宋?”

    丁景焕道:“衡阳宋。”

    霍翎微微蹙眉。

    如果宋叙只是文盛安的弟子,那她不介意重用宋叙,但如果宋叙既是文盛安的弟子,又出生衡阳宋氏这样的大世家,那就不值得她花大力气拉拢栽培了。

    因为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会效忠她,听从她的调令,却很难完全为她所用。

    丁景焕扫了眼霍翎的神色,似乎是猜出了她的顾虑,连忙道:“娘娘可以先听一听宋叙的来历。”

    有的时候,宗族可以为族人提供庇护。

    但有的时候,宗族就是迫害族人最厉害的地方。

    宋叙的父亲出身旁支,却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就出仕做官,与宋叙的母亲是青梅竹马。两人婚后多年才有了宋叙这么一个孩子,但在宋叙三岁那年,宋父意外身亡,只留下宋母和宋叙。

    按理来说,有宋父留下的积蓄,还有宋母的嫁妆,足够让宋母和宋叙过上好日子了。

    可宋氏族长的亲弟弟盯上了宋父留下的家产,又觊觎宋母的美貌,在背地里闹出了不少事情。宋母一开始不愿意离开住了多年的家,最后实在是不堪其扰,选择搬得远远的。但只要没出衡阳,没出宋家的势力范围,就很难完全安宁。

    至于宋母为什么没搬离衡阳。

    衡阳就是她的老家,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带着幼子背井离乡,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丁景焕说到这儿还有些唏嘘:“宋叙出身衡阳宋氏,但他小的时候,不仅没有受过太多家族的惠恩,还遭受了家族的压迫,一直到他逐渐展露才华,他和宋婶的处境才有所好转。在他被文尚书收为学生后,宋家那些人还来向他示好,想跟他和解,不过没两年宋婶就病逝了,这仇怨是再也化不开了。”

    霍翎问:“我记得你是衡阳人,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丁景焕道:“我和他在同一所私塾里念书。说起来,当初我能进都察院,还要多亏了他给文尚书写信,不然我也没什么好门路。”

    霍翎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种渊源,不过转念一想,也不算意外。

    这年头,没有一个好的门路,是很难入仕为官的。

    就算能入仕,也很难进入都察院这种好衙门。

    “你如此费力举荐他,想来是觉得他很有可能倒向我。你的依据是什么。”

    丁景焕坐得更直了些,稍稍打了腹稿,才开口道:“宋叙和文尚书不是一路人。

    “宋叙想要限制外戚的权势,提出的主意是举荐承恩公为兵部尚书。这是一个你好我也好的主意,至少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但换做是文尚书自己来出主意,他肯定会直接出手打压,因为他会觉得举荐承恩公为兵部尚书是抬举了承恩公。

    “我那天旁敲侧击了下宋叙对娘娘的看法。在他看来,娘娘与陛下是亲生母子,陛下年幼,未免主少国疑朝廷动荡,应该想办法巩固娘娘的权势和威望,让国朝可以平稳过渡。”

    还有一件事情丁景焕没有明说,不过他觉得娘娘应该能想到。

    那就是娘娘的处境,与宋母当年颇有些相似之处。

    宋叙对母亲感情极深,这种感情,会让他潜意识偏向娘娘和陛下。

    霍翎沉吟片刻,道:“你安排一下,我要见一见他。”

    ……

    宋叙站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打算趁着这会儿有空,好好整理一下自己过去几个月游历的见闻。

    丁景焕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盒糕点。

    宋叙写完最后几个字,将毛笔放回笔架上,视线落在丁景焕手里那两盒包装精致的糕点上:“真是稀奇。几年不见,你登门见我时,居然都学会提着礼物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丁景焕随手将糕点一放,凑过去瞧宋叙的游记,“这是我从宫里顺出来的。御膳房大厨的手艺,你小子肯定没尝过。”

    宋叙往边上挪了挪,给丁景焕让位置:“你从宫里出来,就直奔我这里?”

    丁景焕道:“是啊,猜一猜我的来意。”

    宋叙干脆道:“猜不到,你直接说吧。”

    丁景焕给他丢了个白眼:“你听说娘娘对燕西的安排了吗?”

    见宋叙点头,丁景焕道:“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大发慈悲为你解惑。”

    宋叙:“犯忌讳吗?”

    丁景焕:“请示过了,不犯。”

    宋叙眉梢一挑,请示?

    “看来太后知道你这两盒糕点是拿给我的。”宋叙的视线再次落回糕点上,突然问,“周将军是端王党?”

    丁景焕略有些诧异,但还是道:“是。”

    宋叙了然:“难怪太后不同意承恩公担任兵部尚书。在周将军不能重用的情况下,承恩公确实不宜再调离燕西了。”

    丁景焕默认了他的猜测,转而又道:“娘娘要见你。”

    宋叙干脆应下,但他的干脆让丁景焕有些意外:“我都想好了一肚子说辞来劝说你。”

    宋叙奇怪地看了丁景焕一眼:“摄政太后召见,是我的荣幸,岂有推脱的道理。”

    丁景焕也反应过来了,宋叙只是答应了进宫见面,投靠效忠什么的还早着呢。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燕北生变。

    宫女领着宋叙走进殿内,给他上了茶水点心后,请他在此恭候。

    宋叙温声道谢,并未四处张望,只用余光扫了扫自己面前的桌案。

    桌子右上角摆着一个细长口花瓶,里面插着几支红梅,散发着清清浅浅的暗香。

    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外头突然传来动静,随后是大门开合的声音。

    宋叙起身,正要行礼,却见屏风后绕出来的是个两三岁大小,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孩童。

    孩童粉嫩的脸颊上带着小跑后的红润,一双眼眸黑亮剔透,让人下意识添了几分喜爱。

    宋叙微微一怔,旋即连忙行礼,声音不自觉放轻了许多:“参加陛下。”

    季衔山似模似样地点点头:“免礼。”

    他朝宋叙身后指了指,宋叙一看,是那个细口花瓶。

    “陛下是要取下花瓶吗。”宋叙拿起花瓶,蹲到季衔山面前。

    季衔山掀开自己的小斗篷,露出一支被压得有些蔫了的梅花。花瓣上覆着一层淡淡的水色,应该是摘下来时还沾着雪。

    季衔山一边插瓶,一边问:“你是哪位大臣啊。”

    不等宋叙答话,殿门口突然传来霍翎的声音:“这位不是大臣。”

    霍翎缓步走入殿内,抱起季衔山,示意宋叙坐到下首。

    季衔山指着花瓶里的梅花,向霍翎邀功:“母后,你看,这是我摘的。不是无墨姑姑摘的。”

    霍翎笑着摸了摸季衔山的脸庞:“难怪你的脸这么冰。母后要和宋公子聊些事情,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去和小福子他们玩捉迷藏。”

    季衔山小眉头一皱,纠结道:“不是大臣,能说话吗。”

    母后每次跟大臣聊事情都要聊好久好久,他每次都得乖乖坐在母后旁边,不能随便乱动,也不能打扰母后和大臣说话。

    霍翎道:“也不能。”

    季衔山道:“那我去玩捉迷藏。”

    霍翎放下季衔山,让小福子领他出去。

    宋叙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但听着这对至尊母子的交谈,他心底骤然生出几分怀念与怅惘。

    霍翎召见宋叙,并不是为了招揽他。

    天地君亲师,文盛安是宋叙的老师,就算文盛安和宋叙本质上不是一路人,宋叙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背弃文盛安。

    所以霍翎召见宋叙,只是单纯想见一见他。

    宋叙也无愧文盛安弟子的身份,面对霍翎的垂询,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霍翎道:“哀家听丁景焕说,你去年曾跟随商队去了趟大穆?你都去过大穆的哪些城镇。”

    宋叙如实道:“去了大穆的陪都燕京和都城上京,在这两座城池都待了一个月。”

    霍翎侧目:“你所涉足的范围,比哀家想象的要广。”

    宋叙谦道:“也是机缘巧合。草民跟随的那支商队正好要去上京做生意。”

    霍翎问:“异国他乡,不怕出事吗?”

    宋叙道:“这些年里,大燕和大穆的边境摩擦不断,但民间的贸易往来是隔绝不了的。这些商队经常在两国间来往,只要不是太倒霉,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

    “而且大穆是我朝的心腹大患,难得有个机会去大穆的都城亲眼看看,草民实在不愿错过。”

    看霍翎没有打断他的话,宋叙就顺便说了些自己在燕京和上京的见闻,以及他对大穆的看法。

    宋叙不急着入朝做官,但不意味着他是一个清高孤傲的人。

    一介白身,能够入了摄政太后的眼,还有幸得摄政太后相召,不好好表现一番,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这番机缘?

    霍翎突然询问:“你对大穆那位永庆帝有什么看法。”

    宋叙道:“那位永庆帝性情残暴但颇有手段。对外,他对大穆境内混居的异族进行了血腥镇压;对内,他将不服他的人都狠狠整治了一番。”

    犹豫了下,宋叙还是问道:“娘娘可是担心燕北的局势。”

    霍翎抚了抚自己的袖口,平静道:“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羌戎第一时间派遣使臣入京,献上写给先帝的悼词和新帝登基的贺表。大穆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景元帝驾崩第二天,文盛安就来找过霍翎,提醒霍翎小心大穆。

    霍翎第一时间给燕北去了信,命燕北加强戒备。

    先帝突然驾崩,主少国疑,随后端王和柳国公又掀起了一场谋逆……景元二十六年底的动荡局势,虽然被霍翎以雷霆手段压了下去,但对于豺狼秃鹫来说,这也正是大燕最虚弱的时候。

    这是季衔山登基所要面临的最后一道坎。

    而这道坎,终究还是来了。

    十一月初,大穆在燕京集结二十万军队,挥师燕北。

    燕北守将安鸿羽遇伏重伤,校尉方建白为掩护安鸿羽突围,战死沙场。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入京师,满朝哗然。

    霍翎第一时间召见三位辅政大臣,列席的还有兵部尚书李寒松和行唐关主将霍世鸣。

    三位辅政大臣争执不休,霍翎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双眼泛红的霍世鸣身上,直接点名。

    “霍将军。”

    “臣在。”

    “依照朝中惯例,你身上燕羽军统领的职务,是要回到燕西,与孙统领进行交接后才会正式卸下。如今燕北局势生变,哀家命你即刻清点兵马,率燕羽军前去驰援,不得有误。”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天狩】

    战报里详细说明了战败的原因。

    自前朝末帝割让出了燕云十六州后,中原王朝就失去了北方的山川屏障。没有天险可以据守,又没有出色的骑兵可以反制,大燕只能在边境囤积重兵进行防守。

    当年大燕太|祖皇帝耗费许多心血,在两国交界处修建了三座关隘,分别是瓦桥关、益津关和淤口关。

    三关皆位于平原地带,地势开阔,周遭都是因为黄河泛滥而形成的盐碱地面。

    为了加强边防,先帝时期,安鸿羽等边境将领在请示过先帝后,想方设法引水蓄湖,让这片盐碱地变成了一条曲折八百里,最宽处达六十里的河流。

    但人为造就的防线,终究不如天险可靠。

    几日前,燕北暴雪,只一昼夜间,在河流狭窄处,原本就已经慢慢冻上的冰面就足以让小规模军队通行了。大穆将领抓住机会渡河,打了燕军一个措手不及。

    说实话,大燕和大穆南北对峙几十年,无论是军事实力还是综合国力,两国间的差距并不明显。大穆想要挥师南下,一举歼灭大燕国祚,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抓住机会,不难捞到几场胜仗。

    “诸卿以为,大穆举兵二十万攻打三关,所图为何?”

    “大穆一直想要吞下三关,重定两国边界。此次他们趁着我朝虚弱之时兴兵南下,应该就是为了向我取索要三关地带。臣以为,不日大穆就会遣使送国书过来。”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大穆动用这么多兵马,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要携大胜之势逼迫大燕让步,在两国谈判中占尽

    上风。

    霍翎冷笑,环视在场众人:“过了三关,从燕北到京师,一马平川。大穆骑马最擅长途奔袭,如果任由他们夺去三关,他们的骑兵尽可在洛城外面来去自如。

    “若三关在哀家手里丢了,哀家即刻去太庙,自绝于列祖列宗面前,也省得住在这皇宫里日日因大穆骑兵而受惊。”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朝廷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就比如说兵部,一些官位依旧空缺着;一些官位填补上了人手,但想要彻底上手,还需要时间去适应和磨砺。

    大燕承平三十年,如今大穆来势汹汹,朝中响起了不少主和的声音。

    当然,大燕这些年也是打过一些仗的。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几年前平定羌戎叛乱时,就打了大半年。

    但在朝廷许多官员眼中,羌戎臣服于大燕几十年,大穆却与大燕对峙几十年,羌戎的军事实力和大穆没有任何可比性。他们敢出兵平叛羌戎,却不敢与大穆好好打上一场。

    在场众人都被霍翎最后一句话吓了一跳,不过他们也从中感受到了霍翎非打不可、一步不退的决心。

    霍翎不求此战能啃下多大的战果,最重要的是,燕军一定要固守三关。

    有了明确的战略方向,霍翎和几位朝臣仔细商量应对之策。

    兴泰殿的烛火亮了一宿,天光拂晓,落锁的宫门再次大开,霍翎带着季衔山和一众朝臣送燕羽军出征。

    大敌当前,父女两曾经有过的一些小摩擦不值一提。

    霍翎以茶代酒,为霍世鸣践行。

    薄雪皑皑,旌旗猎猎,三万黑甲将士如蜿蜒巨蛇般远去。

    直到再次回到皇宫,靠在柔软的榻上,霍翎才重新拿出那封战报,反复看着汇报方建白战死的内容。

    一个活生生的人,落到纸上,就变成了轻飘飘的两行字。

    无墨进来检查炭火时,意外发现霍翎还没睡。

    她怀里抱着一个信匣,里面装着方建白这两年写给她的信。

    两年前,方建白听从她的命令前往燕北,在安鸿羽麾下做事。

    自那以后,基本每隔上三个月,方建白都会给她写一封信。

    信里很少谈及个人私事,也从不倾诉自己遇到过的排挤困难,仅仅汇报着他所观察到的燕北人事情况。

    满纸公事公办的态度。

    唯独信的最后,写有那么一句私人的“望君珍重”。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信纸从掌间滑落,霍翎道:“当年父亲率兵攻入羌戎王帐,遭遇顽强反抗,他为了保护父亲,左肩中了一刀,休养了大半年,才勉强恢复如初,但左手也留下了后遗症。”

    无墨鼻尖一酸,唤了一声:“娘娘……”

    霍翎摆摆手。她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又失去了一位至亲。

    而这一次,她甚至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

    燕羽军出征以后,雄州前线果然再次传来消息,大穆遣使臣送国书,要求重新商议两国边界。

    霍翎置之不理,静待燕北最新的战报。

    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户部尚书曲百川突然请见。

    见到霍翎以后,曲百川又不直接开口说明来意,而是绕来绕去。

    绕到霍翎都有些不耐烦,打算将人打发走时,曲百川终于一咬牙:“臣此次进宫,是想问娘娘,明年是否还要给天下各州县减免赋税?”

    霍翎诧异:“为何这么问。”

    曲百川道:“不瞒娘娘,今年先是为先帝治丧,又为陛下筹备登基大典,这两笔额外的大支出,已将国库剩下的银子用得差不多了。”

    如今燕北局势动荡,大穆出动了这么多军队,肯定不会轻易退走。仗一打起来,军费支出就会开始暴涨。

    曲百川现在已经开始头疼要如何筹集这笔巨额军费了。

    减免赋税的旨意是要随着改元圣旨一起下的,所以这会儿只有霍翎和朝中极少数人知道这件事情,还未来得及传至民间。

    曲百川来找霍翎,就是来向霍翎讨个主意。

    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取消减税,将原本拿来填补减税空缺的那笔银子,挪去充当军费。

    霍翎思索片刻,道:“哀家已经定下的决策,断没有更改的道理。至于这笔军费……国库拿不出来,就由哀家出。”

    这个时候,霍翎倒是庆幸自己抄了一批犯事官员的家。不然她刚执政,哪儿能挪出这么多银子去办事。

    曲百川激动道:“娘娘圣明。”

    经过三年的训练,燕羽军已经彻底成型,但还没有经历过大战的检验。所以在最初制定战略时,就定下了避开正面交锋,绕道后方奇袭穆军的策略。

    穆军也确实没想到会有一支骑兵千里奔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囤积的粮草被烧毁大半。

    后勤被毁,燕军又据城而守,无论穆军如何叫嚣都不肯出城迎敌,眼看着几天之内不可能攻下这座城池,穆军将领只得暂时向后收缩兵力,与燕军对峙,重新谋求战机。

    燕羽军也在瓦桥关守军的接应下,顺利进入堡寨。

    霍世鸣第一时间去见了安鸿羽。

    安鸿羽鬓发斑白,不久前战斗留下的伤还未痊愈,密不透风的帐篷里满是草药味和血腥气。

    霍世鸣与安鸿羽交流完三关的军事,深吸了口气,才问起方建白在哪儿,他的尸身是否已收敛妥当。

    “他家中父母妹妹姑姑,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霍世鸣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喑哑,“我会派出一支亲卫,先将他送回燕西安葬。”

    ***

    寿宁宫修完毕后,国丧也结束了,霍翎带着季衔山搬进寿宁宫,正式开始了自己垂帘听政的生涯。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召开的第一次大朝会,朝中六品以上官员都要参与。

    到了寒冬腊月,天亮得要迟一些,朝臣陆陆续续到金銮殿外时,大殿两侧的长明灯从台阶之下,一路延绵而上。

    雕栏玉砌的金銮殿在昏黄灯火的映衬下,犹如天上宫阙。

    等众人差不多到齐后,金銮殿的门缓缓打开,迎众人入内列席。

    不过等众人走进里面,看清金銮殿的全貌后,面色都有些复杂。

    金銮殿的一应陈设都和他们记忆中相差无几,要说唯一明显的区别,就是御座之后,有黄色幔帐垂落。

    “陛下驾到。”

    “太后驾到。”

    在李满的呼喝声中,朝臣纷纷行礼。

    季衔山穿着小小的合身的朝服,扶着李满坐上了龙椅。

    霍翎同样穿着朝服,垂帘于御座之后。

    她两只手握着座椅扶手,隔着纱幔,环视这座恢弘森严的殿宇。

    而在季衔山和她的身侧,都有史官捧卷握笔,记录下一言一行。

    “娘娘,到时辰了。”李满低声提醒。

    霍翎回神,抬手示意:“上朝吧。”

    这一场大朝会要商议的事情有二,一是燕北的仗,一是季衔山的年号。

    新帝登基当年,为了表示对先帝的尊重,都会沿用先帝的年号,直至次年才会颁布自己的年号。

    礼部早就拟定了几个寓意极好的年号来供太后、陛下挑选。

    当然,说是让太后、陛下挑选,真正拿主意的还是霍翎。

    而礼部拟定的八个年号,有三个带“明”字,两个带“天”字,剩下三个是从《易经》里挑选出来的。

    当文盛安听清这几个年号后,心底冷冷一笑:真不愧是礼部能办出来的事情。

    明,日月并。

    天,二人圣。

    在太后摄政的时期,都很喜欢用这两个字来取年号。

    霍翎最终只从礼部拟定的年号里选用了“天”字,又另外亲拟了个“狩”字。

    狩,意为征伐。

    如今燕北战局僵持,以“天狩”作为执政年号,暗含了她有朝一日收复燕云、北狩大穆之志,也有受命于天、代天巡狩之意。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权力的本质。

    当内侍总管李满向满朝文武宣布新的执政年号时,大殿下方,不少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天狩。

    天授。

    这个年号……这个年号……

    文盛安面沉如水。

    陆杭也忍不住抬了抬眉梢,强忍着没露出异色。

    他以为礼部拟定的年号已经能让太后满意了,没想到礼部拟定的年号还是太过含蓄了。

    嗯……

    什么【明宣】、【明旭】、【天启】、【天熙】、【建昭】……

    对比直白得不能更直白的【天狩】,确实是显得过于含蓄了。

    丁景焕一身深绯色朝服,双手抄在袖中,狭长眼眸微微眯起。

    他家娘娘,还真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来向朝臣展示她的执政风格。

    就如同高宗皇帝好武,所以上到皇子公主,下到朝廷重臣,都以骑射成风。主战派的声势更是远远大于主和派。

    先帝性情宽仁,不喜兵事,所以这些年里大燕一直在休养生息,调和国力,极少主动挑起战端。

    霍翎也在用一次次的实际行动,让朝臣看到她的强硬。

    隔着垂落的幔帐,霍翎将所有人的反应纳入眼底。尤其是最前排的几位大臣的神情。

    除非你们能够彻底压制我,夺走我手中的权力,否则,就算你们再不喜欢,再不满意,也要屈从。

    因为,我绝不可能为了你们的喜欢,你们的满意,而委屈自己使用不够喜欢、不够满意的年号。

    而这,正是权力的本质。

    ……

    霍翎的第一次大朝会,就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

    而【天狩】这个年号,也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敲定了。

    霍翎下朝时,前线正好又送回了一封战报。

    与战报一起送回来的,还有霍世鸣写给她的信。

    霍翎看完信后,重重闭了闭眼睛,命人宣霍泽进宫。

    “父亲要派人送方表哥回燕西安葬。

    “按照父亲原先的意思,他是想让你留在京师过年的。但如今出了这种事情,你还是先赶回燕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霍泽面上流露出一抹悲戚之色。

    在听说方建白战死的消息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狠狠哭了一场。如果不是霍世鸣他们走得太急太快,霍泽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去燕北。

    他恨声道:“该死的穆人!”

    霍翎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他:“回去以后,多多宽慰方舅舅和方舅母,也代我向他们问一声好。”

    顿了顿,霍翎的声音低了下来:“还有,记得替我在他的坟前上三炷香。”

    ***

    燕羽军终究没能赶回燕西过年。

    天狩元年,也在一匹接着一匹跑死的战马,和一封接着一封的前线战报里拉开了序幕。

    现在的战况对两国来说都比较微妙。

    天气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厚,三关前的河流湖泊被冻得结结实实,大穆军队骑着战马在上面行军都不用担心河面塌陷。

    这也就意味着,在天气开始变暖和之前,这条人为造就的防线起不来任何阻拦作用。

    燕军以步卒为主,拉着步卒出城,与穆军铁骑在空旷处进行厮杀,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对方之长,绝非明智之举。

    所以这些天里,燕军都是龟缩在城池堡寨里,打算等到河水开始化冻再进行反击。

    而穆军长于骑兵,却不擅攻城。

    在燕军不出城迎战的情况下,他们很难寻到机会攻破城门。

    穆军一边对燕军呈逼迫之势,一边派骑兵劫掠周边,屠杀燕民,想要以这种方式来逼迫燕军迎战。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因为三关位于两国交界处,常年爆发战乱,再加上周围都是黄河泛滥形成的盐碱地面,不适合拿来种地,所以人烟稀少。

    “我们不能一味龟缩等待。”

    消息传回京师后,霍翎对几位重臣道。

    兵部李寒松生怕霍翎冲动,连忙道:“娘娘,前线将领据城而守,才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如果下令让前线将领出城应战,那才是中了贼人的奸计。”

    霍翎道:“李尚书放心,哀家不会对前线将领指手画脚。”

    她自己就是将门出身,虽然不会领兵作战,却很能体谅前线将领的无奈与为难。

    难道她还能比前线将领更熟悉前线的局势,更懂得指挥?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前线将领在前面浴血奋战,我们在后面也要尽可能闹出一些动静,帮他们分担一二。”

    今天的议事到此结束,在文盛安行礼退下时,霍翎叫住了他:“眼下已经过完年了,文尚书的学生宋叙,还不打算入朝为官吗?”

    文盛安还以为霍翎有什么要事,没想到竟然是向他打听宋叙的情况,嘴角微微一抽:“臣这个学生,资质愚钝,性情执拗,没想到能入了娘娘的眼。”

    霍翎似笑非笑:“文尚书的得意门生,和资质愚钝可沾不上一点儿边。至于性情执拗这一点,哀家从文尚书身上,倒是窥见一二。”

    文盛安嘴角又是一抽,怀疑太后留下他,是为了趁机讽刺一下他。

    不过文盛安也知道,太后并非如此无聊之人,讽刺他顶多就是顺带的,最主要的还是询问宋叙。

    文盛安回到府邸,换下官服,正准备派人去请宋叙,宋叙就先一步过来给文盛安请安了。

    因为宋叙在京师没有住处,所以他这段时间都是借宿在文府。

    文盛安面色略有些复杂地看着宋叙。

    宋叙抚去肩上的落雪,疑惑道:“老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文盛安道:“今天娘娘问起你了。”

    宋叙:“娘娘日理万机,怎会无缘无故问起我。”

    经宋叙一提醒,文盛安也琢磨过来了:“应该是和燕北有关。你去过大穆,娘娘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计策可以制衡大穆。”

    宋叙仔细听了前因后果,略作沉吟后道:“倒是有个办法。

    “穆国内部混居有许多游牧部落,这些游牧部落大都是迫于穆国的威势才降服的。他们早就不满穆国的压迫,只是因为他们人数不够多,实力不够强,无法与穆国抗衡,这才一直掀不起风浪。

    “如果能够挑动这些部落的仇恨,让他们联合在一起掀起反抗,大穆两线开战,势必会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三关对大穆来说很重要,但再重要,也没有他们国内的稳定重要。就算那位永庆帝想要继续攻打三关,那些契丹贵族也会想方设法逼迫永庆帝调兵回援。”

    因为对于绝大多数契丹贵族来说,打下三关,真正受益的人是永庆帝。

    但要是这些游牧部落闹得太厉害,损害的就是他们这些贵族的利益了。

    文盛安眼前一亮:“若事态真能按照你说的发展,那确实是个极好的主意。”

    寿宁宫,八角凉亭里,霍翎看着下首的宋叙:“想要挑动异族的仇恨,让他们联手反叛,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宋叙道:“回娘娘话,这一计策确实不容易办到,而且稍显冒险,但风险与收益并存,还是值得一试。”

    霍翎道:“想

    要完成这一计策,就必须要派一个人去说服、挑动、串联这些部落。而这个人,必须熟悉大穆内部矛盾,了解大穆政局情况,还要有一副好辩才,更得有勇有谋,临危不乱。”

    宋叙苦笑一声,拱手道:“这个计策是草民提出来的,草民原本是想毛遂自荐的,但听了娘娘一番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主动站出来了。”

    霍翎莞尔,也不掩饰:“哀家确实是在夸你。”

    宋叙微讶,下意识抬起眼眸,但当他触及霍翎的脸庞时,又略显失态地垂落:“既如此,草民就厚颜请命了。”

    霍翎抬起手,别了别鬓角的碎发,目光望向远处:“你此去大穆,总要有官职在身,这也更有利于你接触那些游牧部落的首领。

    “下回再进宫请安时,别让我再听到你自称草民。你今日回去以后,问问文尚书的意见,让他这个吏部尚书给你安排一个职位吧。”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跑动的脚步声,季衔山从假山后面冲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个小福子在小声喊“陛下,陛下,慢点儿,别摔着了”……

    看到霍翎在和宋叙议事,季衔山眼睛猛地瞪大,噔噔噔跑动的脚步声也停住了,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过去。

    霍翎唇角一弯,朝他招手:“在跑什么,身后有老虎追你吗。”

    季衔山得了母后的鼓励,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凑了过去:“我在和无墨姑姑玩捉迷藏。呀,无墨姑姑来了。”

    季衔山听到无墨的声音,脑袋一缩,整个人往霍翎身后一藏。

    无墨一边叫着“陛下”,一边从假山后走出来,看到霍翎,她也吓了一跳,生怕打扰到霍翎议事。

    霍翎道:“无妨,我已经和宋公子议完事了。”

    无墨拍拍心口,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娘娘看到陛下了吗?”

    宋叙能明显感受到,季衔山的身子都绷紧了,仰头盯着霍翎,生怕霍翎把他供出来。

    霍翎眉梢一挑:“没看到。”

    周围的宫人也都纷纷配合,一个说:“方才好像看到陛下跑过去了。”

    另一个说:“对,我还看到小福子了。”

    季衔山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会不小心笑出声,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已经笑开了。

    “行了,出来吧。”等无墨一走,霍翎如拔萝卜般,将蹲在地上的季衔山拔了起来。

    季衔山踮起脚往无墨远去的方向看了看,终于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无墨姑姑被骗了。”

    霍翎弹了弹季衔山的额头,又用帕子帮季衔山擦干净手,这才将桌上摆着的一碟梅花酥推到季衔山面前。

    季衔山伸手去拿:“母后,我能吃多少块?”

    霍翎笑:“你还想吃多少块。”

    季衔山挺了挺自己的小肚子:“我觉得我可以吃下四块。”

    霍翎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你不可以。”

    季衔山讨价还价:“那两块可以吗?”

    “也不可以。”

    “好吧。”季衔山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我的肚子不争气,只能吃一块。”

    宋叙忍俊不禁,见季衔山盯着他看,忙低咳一声:“参加陛下。”

    季衔山道:“我记得你。”

    宋叙一愣,就听季衔山道:“你,不是大臣。”

    霍翎扶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现在是宋大人了。”

    “咦。”季衔山看了看霍翎,又瞅了瞅宋叙,挠头道,“你是大臣了。”

    宋叙唇角含笑,温声应是。

    季衔山问:“你是什么大臣啊。”

    宋叙一时答不上来,想了想后道:“是出使穆国的大臣。”

    季衔山点点头,但看神情分明是没听懂的。他也不理会宋叙了,靠在霍翎怀里啃了会儿桃花酥,又从嘴里拿出来,递给霍翎:“母后,这个好好吃,你要不要也吃一口?”

    霍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宋叙不好再留,起身向霍翎请辞。

    霍翎指着那碟梅花酥道:“你带回去吃了吧,莫要留在这里,惹得馋虫眼馋。”

    季衔山听出了母后是在说他,拍拍手上的饼干屑,又用手背抹了抹嘴,将脸埋在霍翎怀里,不再眼巴巴瞅着桌上的点心。

    宋叙谢恩,拎着宫人递来的食盒离开皇宫。

    文府的马车在宫门口等他,宋叙坐上马车,取出里面的梅花酥咬了一口。

    酥脆香甜,隐隐带着一股奶香味,确实是孩子会喜欢的口味。

    霍翎召见宋叙的第三日,宋叙就以太常丞的身份,带着两个从礼部挑选出来的、熟悉大穆情况的官员,悄无声息离开了京师。

    他们不打算从燕北进入大穆,而是打算前往燕西,取道羌戎,再从羌戎绕到大穆北方。

    得知宋叙的打算后,霍翎还派崔弘益去了趟文府,给宋叙送了个巴掌大小的匣子。

    “娘娘说了,如果宋大人需要借助羌戎的力量,就将匣子里的东西交给羌戎首领李宜春,羌戎会尽力协助你成事的。”

    宋叙也不多问,妥善收好匣子。

    ***

    当早春第一缕新芽从积雪里冒出头来,大燕只能被动防守的局面终于有了改变。

    冰雪消融,春风送暖,大穆的骑兵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样,在大燕的堡寨前来去自如。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燕军组织反击,步卒结阵,骑兵冲杀,靠着双方的配合,狠狠挫了几次穆军的锋芒。

    朝廷终于开始收到前线的捷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就连霍翎,也有种拨云见日、阴霾散去的感觉。

    更令她高兴的是,在宋叙离京整整四个月后,朝廷终于收到了他的来信。

    这封信是从羌戎王帐送到行唐关,再由行唐关派人快马送入京师的。

    信上,宋叙没有交代太多,只说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推进,不日将看到成效。

    事情也完全按照宋叙在信上说的那样发展——

    天狩元年六月,位于大穆北边,以游牧和渔猎为生的敌烈部再次掀起反叛;

    位于敌烈部东边的乌古部拒绝再向大穆称臣纳贡,与敌烈部连兵抗穆。

    这两个部落都属于大部落,同时进行反抗,声势十分浩大,就连一些平日里惨遭穆国压迫的小部落也都闻风而动。

    七月,北阻卜部叛乱。

    以穆国的国力,不是不可以进行两线作战。

    但前提是值得。

    穆国投入如此多兵力攻打三关,却始终没有取得太显著的战果,至少在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一举攻克三关的希望。

    既然无利可图,就算永庆帝想继续打下去,其他人也不愿意陪着他继续打下去了。

    最终,在天狩元年八月,永庆帝终于扛不住压力,下令前线将领退兵回援。

    同月,经历了几个月战争磨砺的燕羽军也回到了燕西。

    作为大燕唯二的骑兵,燕羽军在这几个月里表现颇为出色。尤其是去年绕道后方烧毁敌方粮草,更是神来一笔。

    而燕羽军在前线的出色表现,也进一步加深了霍翎在朝中的威望。

    随后不久,霍泽从燕西返回京师。

    在燕北一切尘埃落定后,安鸿羽上书,自陈年迈衰朽,无法再担任燕北主将这个重要职责,希望太后能恩准他卸下重担,回京养病。

    霍翎允准。

    虽然不满安鸿羽在去年年底那场战役中的表现,但对于这位戍边几十年的老将,霍翎也并未亏待,该加恩就加恩。

    霍翎也采纳了安鸿羽的举荐,将安鸿羽的副将提拔成了燕北主将。

    安鸿羽回到京师后,第一时间进宫请见。

    看着这位头发花白、满面风霜的老将军,霍翎温声道:“哀家不是命人给安将军传了话,让安将军休息妥当后再进宫吗?”

    安鸿羽俯身要拜,霍翎推了推季衔山的肩膀,季衔山小步上前,举起胳膊扶住安鸿羽,脆声道:“安将军免礼。”

    霍翎请安鸿羽坐下,先是问起安鸿羽这一路可顺利,又关心了下燕北如今的局势,最后,她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安将军能否与我说说,方统领在燕北的情况。”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这恰恰是少女时候的她最……

    其实安鸿羽对方建白,也谈不上熟悉。

    方建白在军中当得起“前途无量”四个字,而安鸿羽已经站在了所有武将的顶峰上。

    方建白在他面前,顶多算是一个小辈。

    不过方建白就在他麾下任职,而且身份特殊,时间长了,他对这个年轻人也算有些印象。

    踏实肯干,谦逊有礼,从来不会仗着自己“皇后表兄”的身份得寸进尺。指派给他的任务,无论好坏,都能顺利完成。

    安鸿羽叹了口气:“不瞒娘娘,方校尉身份特殊,我并不愿他因我而出事。如果有机会保下他,我也一定会尽力保下他。”

    安鸿羽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方建白的身份已经从“皇后表兄”变成了“摄政太后的表兄”,让这样一个人留下来拼死掩护他,安鸿羽只是身体有

    旧疾,不是脑子有病。

    但战场凶险,形势危急,当时的他受了重伤,而方建白所在的那支队伍已深陷敌军的包围圈里,根本撤无可撤……

    霍翎静静听着。

    距离初次收到方建白的死讯,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再大的悲痛,在时间的消磨下,也得以平复。

    她只是难免怅惘。

    “还有一个木盒,是霍将军托我转交给娘娘的。”安鸿羽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将怀里的木盒取出来。

    木盒不大,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仿佛是有人时常握在手里摩挲把玩。

    霍翎指尖落在其上,已经隐隐猜到了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而安鸿羽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些东西都是方统领的遗物。”

    霍翎默然,收起匣子,转回正事。

    “安将军为大燕戍守边境几十年,劳苦功高,如今卸下重任回京,我原不该打扰安将军养伤,但满朝文武里,找不出一个比安将军更熟悉燕北兵事的人。

    “安将军可愿在养病之余,顺便在京中领一闲差,继续为国朝效力。”

    安鸿羽露出一抹笑容,抱拳道:“但凭娘娘吩咐。”

    霍翎对安鸿羽的安排很简单。

    她给安鸿羽封了一个虚衔——辉武阁大学士,让他去和周嘉慕作伴。

    霍翎还向安鸿羽交了底:“先帝曾留下遗诏,要调周将军去燕北驻守。周将军只是暂时留任京师。”

    能做到燕北主将这个位置,安鸿羽除了擅长领兵打仗外,政治素养也不低。

    他瞬间明白了霍翎的心意,打算到时候多和周嘉慕介绍燕北的情况。

    等安鸿羽退下后,霍翎重新取出那个木盒,却只是盯着,没有打开。

    无墨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还端着一碗梨汁:“娘娘,喝些东西暖暖身体吧。”

    温热而清甜的梨汁很好地抚慰了心情,霍翎放下碗,终于是伸出手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的东西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少。

    一枚射箭时佩戴的玉扳指;一条尾端绣有轻羽的发带;还有一幅小画。

    霍翎拿起那枚尺寸略小的扳指,突然笑了一下,对无墨说:“他竟还留着这个。”

    无墨看了看扳指,疑惑道:“这是……”

    霍翎回忆道:“我的第一把弓箭是父亲送的。那把弓箭用了很久,最后还是坏了,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他知道以后,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银子,给我换了一把新弓。结果眼神不好,被小贩忽悠着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顶多值五两银子的弓箭。”

    无墨听到这里,终于也想起来了:“然后娘娘就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这枚玉扳指送给表少爷,当做是谢礼。”

    “是啊,我在捉弄他,但他那人脾气一向很好,明知道我在捉弄他也不恼,还一板一眼向我道谢。又不是读书的书生,讲那般礼仪作甚。”

    至于这条发带,霍翎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有过太多发带,不小心遗失过一两条也很正常。

    霍翎将玉扳指放了回去,拿起那幅小画,解开外面的红绳,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雁。

    霍翎举起小画,对准了阳光。

    阳光穿透质地坚韧的画纸,大雁仿佛融化进了这片秋光里。

    方建白从未问过她一句为什么,但她想,他应该是懂的。

    她走过的每一步路,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已经昭示了她的答案。

    他捧着一腔真心来见她,而这恰恰是少女时候的她最不需要的。

    “霍泽在哪里,让他过来见我。”

    霍泽回京已有半个月了,不过霍翎忙着抚恤前线阵亡将士,忙着处理前线递上来的请功折子,一直抽不出时间见霍泽。

    霍泽也知道她在忙,所以没敢过来打扰她,只是隔三差五就进一趟宫陪季衔山玩闹。

    这会儿听说霍翎要见自己,霍泽连忙过来给霍翎请安。

    不用霍翎问,霍泽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将燕西的大致情况说了出来。

    方家只有方建白一个儿子和方岚芸一个女儿,兄妹两差了十岁,霍翎进京时,这位表妹才刚七岁,所以她对这位表妹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不过这会儿听霍泽提起方岚芸,霍翎突然生出一个好奇:“方表哥不在了,方家只剩下岚芸表妹一人。她还未婚配,方舅舅他们打算留岚芸表妹在家招婿吗?”

    霍泽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纠结一二,还是小声对霍翎道:“应该是不打算的。其实舅妈想让我娶表妹,两家来个亲上加亲,我娘原本就很喜欢表妹,被舅妈那么一劝,也动了心思。

    “唉,不过爹知道以后发了很大一通火,还说如果表妹要嫁人的话,安将军有意让他家排行第三的孙子娶表妹为妻……”

    霍泽这短短一番话里的信息量可不算少。

    霍翎眉梢一挑,既不意外方氏和方舅母会盯上霍泽的婚事,也不意外她爹做出的安排。

    只是这全然没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却让她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闷。

    明明方家还有女儿,却没想过留女儿在家招婿,而是想借着女儿的婚事,让方家和霍家进一步捆绑。

    ……

    “母后,你看我身上的袄子。”

    霍翎的思绪被跑进大殿的季衔山打断。

    季衔山冲到霍翎面前,给霍翎展示他身上的虎皮袄子。

    等霍翎瞧清楚了,他又伸了伸自己的脚,让霍翎看看他脚下蹬着的那双虎皮靴子。

    霍翎满足孩子的臭美:“真威风。这是谁给你准备的。”

    “是小舅舅给我的,他说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给我准备的。”

    三岁的孩子口齿已经很伶俐了,就是这喜欢老虎的审美一直没变过。

    霍翎揉了揉季衔山的头,说要带他去找两位姐姐玩。

    “好啊!”季衔山可高兴了,“我要让大姐姐和二姐姐也看看我的虎皮袄子。”

    出了国丧后,两位长公主又重新回到了天章阁念书。不过她们念书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两人都陆续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

    霍翎带着季衔山来到天章阁时,两位长公主刚好结束一堂课。

    负责授课的翰林学士崔原正在给她们布置课业。

    余光扫见太后和陛下的身影,崔原连忙给两人请安。

    霍翎问:“崔大人的课上完了吗?”

    崔原应了一声,抱着书卷离开天章阁。

    阳安长公主高兴道:“母后,安儿,你们怎么过来了?”

    季衔山扯了扯自己的袄子:“大姐姐,二姐姐,你们看。”

    两位长公主都非常捧场,纷纷夸奖季衔山这身衣服威风凛凛。

    霍翎等他们闹够了,才道:“前两天内务府总管过来给我请安时,提到了你们的长公

    主府。我想着也确实是时候让你们挑选心仪的府邸了。”

    阳安长公主有些高兴,又有些不舍:“我在宫里住得很舒服。”

    霍翎道:“让你们出宫建府,又不是把你们赶出皇宫。皇宫本就是你们的家,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阳安长公主兴奋道:“那我可得好好挑挑。”

    乐平长公主也道:“住哪里都不重要,我就希望我的府邸和阳安的府邸能离得近一些。”

    阳安道:“大姐姐,你就放心吧。这京中能用来做长公主府的府邸,都离得不远。”

    长公主制同亲王,但有意思的是,京中几座长公主府的规制大小,都要略逊于几座亲王府。

    霍翎看过图纸后,也很干脆,让人将长公主府的图纸和亲王府的图纸一起拿给两位长公主挑选。挑中哪座就是哪座。

    两位长公主也不知道是猜到了她的心意,还是单纯看上了,都不约而同选择了空置的亲王府,来改建成她们的长公主府。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母后。”乐平长公主轻声道,“母后,以后长公主府建好了,我们能不能隔三差五接母妃出去住一段时间?”

    阳安眼睛一亮,挽住霍翎的胳膊,讨好地笑了笑:“大姐姐这个主意好。母后,你就应承下来吧。

    “我知道有些亲王去封地居住后,可以接他们的母妃去封地奉养,我和大姐姐也不是想要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只是希望偶尔接母妃出宫住住,带她们在宫外逛逛。”

    霍翎心下已是应了,面上仍一副严肃的模样:“你们母妃要帮我打理六宫事务,你们要接她们出去小住,六宫事务出了纰漏,该由谁担责?”

    乐平思索一番,终于想到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母后,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接母妃出宫小住的时候,淑太妃留在宫里;妹妹接淑太妃出宫小住的时候,我母妃留在宫里。保证不会误了母后的正事。”

    霍翎和一旁的无墨、尚岚等人都笑了。

    季衔山左看看右瞧瞧,也跟着笑了。

    阳安道:“大姐姐,母后在跟你开玩笑呢。”

    霍翎对两位长公主很宽容,也很乐意让她们涉足政治。

    因为她们的身份得天独厚。

    身为先帝亲女,今上皇姐,她们更多地涉足政治,走到台前,能够潜移默化影响很多风气。

    霍翎不会强硬要求她们一定要走某条路,但如果她们能够主动做出一些表率,她会乐见其成,并且予以支持。

    ***

    安家和方家的婚事虽有一些波折,但还是在年前定了下来。

    安鸿羽亲自进宫向霍翎报讯,霍翎笑道:“哀家没见过安三郎,不过观安家的门风,就知道定是个极好的人,与我那表妹是极相配的。”

    命人拟了一道懿旨,给两个年轻人赐婚,让这桩婚事更体面些。

    因为安三郎在燕北有职务,所以一直到两个年轻人成亲,霍翎也没能见到安三郎和方岚芸。

    不过霍翎还是命人给方岚芸准备了一份丰厚的添妆礼。

    大穆北边部落的反抗,终于是慢慢被镇压下去。随着敌烈部和乌古部这两个大部落相继投降,那些闻风而动的小部落也都不敢再闹腾。再加上燕北的战事已经平息,天狩二年三月,宋叙返回京师,第一时间去见霍翎,向霍翎复命。

    霍翎最近并不住在皇宫里。

    过年那段时间季衔山受了些风寒,等季衔山身体好转后,霍翎就带他来西郊别院住了一段时间。

    西郊别院和凤仪宫一样种满了垂丝海棠。一阵春风吹过,满院红白相间的花朵摇曳生姿。

    宋叙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越海棠花海,来到别院西侧的马场。

    远远地,宋叙就听到骏马跑动的声音,以及宫人们欢呼的声音。

    比声音更快的,是那飞驰而过的骏马。

    不知马背上的人是不是扫见了他的身影,右手缠绕,拽紧缰绳,竟是恰好停在了他的身前。

    霍翎穿着一身湖蓝色骑装,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长发只用一根发带扎成马尾。她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宋叙,阳光从她身后投落,落下大片阴影,将宋叙整个人覆盖了大半。

    宋叙不敢直视霍翎,眼眸垂落,俯身行礼:“许久不见娘娘,娘娘的风姿更胜往昔了。”

    霍翎似是笑了一下:“宋大人倒是清减了不少。不过你低着头,哀家瞧不真切。”

    宋叙微怔,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抬头好,还是保持现状好。

    霍翎这回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应该会骑马吧。”

    “会。”

    “那让人给你牵一匹马来。你来得有些早,扰了我骑马的兴致,就随我在马场里到处转转吧。”

    马匹很快被人送了过来,宋叙翻身上马,略落后霍翎半个身位。

    霍翎道:“大穆那边的内乱早就平息了,哀家原以为你会在年前就返回京师,没曾想竟耽搁到了年后。”

    宋叙道:“敌烈部和乌古部确实是在年前就投降了,但微臣以前一直无缘踏足羌戎王庭,也没有在燕西游历过,就想着在那里多待一段时间,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还顺便在州学上了几堂课。”

    霍翎眉梢微挑:“你觉得州学办得怎么样?”

    宋叙肯定道:“办得极好。州学才办了三年,羌戎王庭里已经有不少年轻贵族在说汉话,写汉字,仰慕汉人文化了。

    “移风易俗非一时之事,先帝和娘娘对燕西、对羌戎布局之深远,已经可见成效。”

    霍翎问:“那你觉得要过多久,才能到收获的时候?”

    宋叙斟酌片刻,给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再过十来年,等一代新人换旧人,应该就到娘娘收获的时候了。”

    霍翎又挑了几个问题来询问,宋叙都一一认真作答。

    因为不是正式场合的君臣对奏,霍翎也没有表现得太严肃,听着听着,就感慨出声:“文尚书那古板方正的性子,竟也能教出宋大人这样的学生。”

    宋叙苦笑:“……老师性情素来如此。”

    霍翎扫了他一眼,笃定道:“看来他在你面前,没少抱怨我。”

    宋叙表情都木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

    霍翎话锋一转:“这倒无妨,我如今也在你面前抱怨他,就算是扯平了吧。”

    宋叙觉得,太后娘娘当真是风趣极了。

    不仅风趣——

    宋叙提着一盒温热的海棠花酥,穿过成片海棠花海离开时,忍不住思忖起来:丁景焕那家伙是不是把自己嗜甜的事情告诉娘娘了,不然娘娘怎么总喜欢给自己赏赐御膳房的点心?

    宋叙回到文府,还没来得及和文盛安说上几句话,太后的赏赐和晋升的旨意就一起来了。

    宋叙原本是一介白身,为了方便他在羌戎和大穆行事,霍翎才将他封为太常丞。

    这个官职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宋叙立下大功回到京师,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出仕。

    而他的官职,也从太常丞变成了礼部郎中。

    除了给宋叙升官外,霍翎还给宋叙赐了一套府邸。

    也是巧了,这套府邸就在梨酒巷子,就在丁景焕对门。

    家具齐全,干净整洁,只要去牙行聘两三个伺候的下人,就能轻轻松松拎行李入住。

    文盛安莫名有种“太后当着自己的面,挖自己墙角”的感觉。

    他摇摇头,挥走这种古怪的感觉,不无遗憾道:“我原本还想将你调来吏部帮忙。没想到太后会将你安排去礼部,在陆杭那老狐狸手底下干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武试】

    这天下英才,不敢说多如繁星,也绝不在少数。但能够入霍翎眼,又能为她所用的,不过寥寥。

    对宋叙的安排,只是霍翎闲来一笔。眼下,她还有其它心事。

    霍翎对朝政的认知,有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先帝。

    先帝在位时,一直着手削弱勋贵,打压世家,提拔寒门。

    霍翎任皇后期间,也一直在配合先帝做这些事情。

    等到先帝驾崩后,朝廷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危机,霍翎最先要做的就是稳定朝政,让政权平稳过渡,不要产生更多动荡。

    所以这两年时间里,霍翎基本都是沿用了景元朝的政策,没有做太大改动。

    就连朝臣,除了她提拔起来的一批心腹,其余的都是景元朝就已经崭露头角。

    随着燕北战事告一段落,朝廷也从先帝驾崩的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霍翎自然也有意推行一些新的政策。

    自从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倒台后,勋贵的声势就不如以往了。

    世家在朝堂上占据了半壁江山,以她如今的威望,直接和世家冲突并非明智之举。

    想要一点点磨去世家的羽翼,还是得着眼于提拔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员。

    就在霍翎琢磨该以什么方式提拔寒门官员时,她收到了安鸿羽的折子。

    安鸿羽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燕北吃了几十年风沙,骤然回到京师这富贵繁华地,他颇不适应。

    等伤势略有好转,他就去了辉武阁和周嘉慕作伴。

    周嘉慕的资历远远不如安鸿羽,但一来,安鸿羽得过霍翎的吩咐;二来,周嘉慕是有真才实学的。

    两人相处颇为融洽,经常在一起讨论兵事,切磋推演。

    安鸿羽也在讨论的过程中,慢慢复盘了自己这些年领兵打仗的经验,最后花了点儿功夫,将他的经验都写进了折子里。

    霍翎收到折子后,反复看了好几遍。

    原本困扰她多时的问题,倒是有了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

    周嘉慕收到霍翎传召时,正在练武场里活动筋骨。

    他不敢耽搁,回屋简单擦洗一番,又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这才急急忙忙随崔弘益进宫。

    霍翎已经从西郊搬回了皇宫。

    寿宁宫里的垂丝海棠也到了花期,红白相间,轻盈飘逸。

    宫人伺候霍翎起身时,特意给霍翎选了一条应景的长裙。她的长发也只是用一根发簪随意挽起,散在耳后。手腕素净,没有佩戴镯子,只在耳际戴了一对粉珍珠。

    反倒是立在她身后的宫人内侍,再到周嘉慕自己,都是一丝不苟,穿戴着符合自己品阶、身份的服饰。

    两人是旧相识,霍翎倒也不急着一上来就说正事:“在辉武阁待得怎么样?”

    说到这个,周嘉慕高兴道:“以前在燕西驻守时,既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翻看兵书,整理自己所得。辉武阁里收录有历代兵书,这两年里我翻看了不少,感觉整个人都沉淀了下来。”

    霍翎观其神色,并无太多勉强,可见说的是心里话。

    辉武阁大学生是个闲职,如果让一个骨子里追求安逸的人在那里待两年,说不定人就要废掉了。

    但对于周嘉慕这种心心念念回到战场的人来说,辉武阁的经历,反倒成为了一种锤炼和沉淀。

    也许等周嘉慕重新回到战场后,他整个人会有一种全新的蜕变。

    霍翎笑了一下,只道:“你觉得有收获就好。知道我寻你过来,所为何事吗?”

    在来的路上,周嘉慕也有了一些猜想:“是因为安将军的那道折子吗?”

    霍翎问:“你看过了?”

    周嘉慕摇头,表示自己没看过折子,只是安鸿羽与他沟通过,也就一些事情征询过他的看法和建议。

    霍翎指尖轻点,将手边的折子推至周嘉慕面前,让他先看看。

    安鸿羽在折子里说了不少大燕军中存在的问题。

    其中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是,优秀的中层将领不够多。

    大燕承平多年,没有多少仗可打。

    这当然是好事,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限制了很多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将领的出头和晋升。

    燕北已经算是打仗比较多的地方了,但在燕北军里,依旧有大半中层将领都是出身将门或勋贵,本身没有打过什么仗,只是因为有好的出身,就顺利在军中谋得高位。

    安鸿羽并不是看不起这些将门勋贵子弟,里面也确实出过一些不错的人物。

    但更多的,还是才不配位。

    越往上走,位置就越少。

    这些人占据高位以后,底下出色的苗子想要冒头,就会变得更困难。

    ……

    要不是场合不对,周嘉慕一定得为安鸿羽的折子叫几声好。

    他只觉得安鸿羽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他不仅没有好的家世背景,还是羌燕混血,这让他在军中举步维艰。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他浴血奋战立了大功,功劳也要被上官吞掉大半,等功劳落到他头上时,只剩下很小一点。

    这已经算是上官比较会做人了。

    要是换一个不做人的上官,把功劳全吞了,连点儿米汤都不给周嘉慕分润也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虽然那段经历很坎坷艰辛,但他终归是熬出了头。

    可像他这样能够一路熬到出头的人,只是个例。

    周嘉慕期待地看着霍翎:“娘娘让我看这道折子,可有什么安排?”

    “哀家有意遴选一批武将苗子。”

    “娘娘要如何遴选?”

    霍翎将自己这些天的想法娓娓道来:“以朝廷的名义办一个擂台,不限家世,不限年龄,允许所有未出仕的人报名上台比试,从中择优。”

    这个主意,还是从当初燕西州学选拔得到的灵感。

    光说不练假把式。

    优不优秀,手底下见真章。

    周嘉慕听得怦然心动。

    霍翎的这项举措,简直比他打了一场大胜仗,更能令他怦然心动。

    不过越是心动,周嘉慕就越是冷静:“这些人分出名次以后,娘娘是打算给他们都封官吗?”

    霍翎颔首:“这是自然。”

    周嘉慕道:“只怕有些人会说这场考核太儿戏了。”

    霍翎道:“这就是哀家找你来的原因。既然要考核,就不能只是单纯比拼拳脚功夫。兵法,行兵布阵,沙盘推演,这些也都可以作为考核的一部分。”

    周嘉慕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却还是客观道:“这样选拔出来的人才,有一定真才实学,但优秀的将才、帅才,还是得靠沙场磨砺,靠考核是考不出来的。”

    霍翎笑道:“如周将军、安将军这样的名将,自然是千金难求。但哀家想要的,就是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中层将领。至于他们以后能走多远,就看他们自己的天资和机缘了。”

    周嘉慕忍不住想,如果他当年能够遇到这样一个擂台,他是不是就能更早被上位者看见,是不是就能走得更加平顺呢?

    霍翎看着已经亢奋起来的周嘉慕,拍板道:“哀家召你进宫,就是想将此事交由你来办。你先回去和安将军,还有和兵部那边多多商量,最后拟定出一份切实可行的章程交给哀家过目。

    “可以先试着办一场看看效果。如果效果好,就延续下去形成惯例。”

    如果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自然也就没有下文了。

    周嘉慕郑重道:“娘娘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

    在被闲置了这么长时间后,这还是霍翎第一次用他。

    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为了如他一样没有好家世的人,周嘉慕都会尽心尽力办好这件事情。

    周嘉慕往里面投入了很多心血,他也自认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将折子递上去,提议朝廷举办一场【武试】后,反对的声音还是多到出乎他的意料。

    那铺天盖地的折子,有就事论事,弹劾武试的。

    “只凭一场比试,就给这么多人封官,岂非太儿戏了?”

    “行兵打仗靠的是积累,靠的是经验,臣从未听闻名将是可以靠

    比试比出来的。

    “如果真的能用这种方式筛选出名将的话,那也不需要让一批没有功名的人来参加了,直接将周将军的这份章程丢到军中,让军中士兵、将领一一下场比试,到时排出前一百名,前一千名,给第一名封大将军,给第二名封忠武将军……

    “我朝一下子涌现出了这么多将军,想必当大穆再次率兵攻打燕北时,这些将军一定能狠狠重挫大穆,扬我大燕国威!”

    这种弹劾的话语虽然有些刺耳,但周嘉慕也能接受。

    让周嘉慕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那些在弹劾完武试后,还要长篇大论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的。

    周嘉慕在军中摸爬滚打十几年,在京中也待了两年,还是第一次被满朝文武逮着轮流喷。

    他一开始还能反驳几句,但他委实不是那种能够舌战群儒的人物,反驳着反驳着,周嘉慕整个人都被喷晕乎了,以至于等到下朝时,他整个人都有种“我就是想推行一场武试,怎么到了你们嘴里,我就快成国朝罪人,要以死谢罪了”的错觉。

    崔弘益追出去时,看到周嘉慕一脸恍惚,连脚下有台阶都没注意,连忙出声提醒:“周将军,小心看路。”

    周嘉慕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台阶,又循着声音来处看向崔弘益,辨认了许久,才把人认出来:“哦,原来是崔内侍,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崔弘益内心忍笑,低咳一声,抬手道:“周将军请,娘娘要见您。”

    周嘉慕见到霍翎时,霍翎面前正摞着两大叠奏折。

    她还穿着上朝时的礼服,但神情和姿势都很闲适,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还笑出声来。

    “娘娘。”周嘉慕哀怨。

    他都不需要看。

    最近朝廷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那两大摞奏折,绝对都是弹劾他的。

    “这本折子写得真不错。”霍翎一边笑一边对周嘉慕夸奖道,“文采斐然,反驳得有理有据,我瞧瞧这个官员叫什么名字。”

    周嘉慕:“……”

    霍翎不仅记住了这个官员的名字,还将他的折子单独放到了一边,结果抬头一看,周嘉慕还在那儿干杵着,好笑道:“怎么还不坐下。”

    周嘉慕自觉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和霍翎一条心的,所以说话也格外有底气:“娘娘,你今日在朝会上怎么没有开口。”

    “哀家现在就下场,还太早了些。”霍翎道,“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反对你吗?”

    周嘉慕回忆了下今早听到的那些话:“因为我的章程不够完善?”

    霍翎反问:“你觉得你的章程哪里不完善?”

    周嘉慕沉默,若有所思。

    霍翎摇头:“不要被他们的话语带偏了。他们不是因为你的章程不够完善而反对你,他们只是为了反对武试而反对你。知道这些弹劾折子都是谁写的吗?”

    周嘉慕意识到这里面还有其它门道,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请娘娘赐教。”

    霍翎道:“这些反对的官员,大都出身将门、勋贵,或是与将门、勋贵沾亲带故。”

    周嘉慕猛地反应过来了。

    合着这些人反对,不是因为他做错了,而是因为这些人敏锐意识到了武试对他们的影响。

    以前他们可以随意将族中子弟送入禁卫军,送入军中担任中层将领;

    现在朝廷要举办什么武试,想用考核的方式挑选出一批人担任中层将领……

    往上走的位置就这么多,有人占住了,其他人自然也就没有份了。

    霍翎在折子堆里翻找了片刻,找到两本折子,递给周嘉慕:“这是安鸿羽和兵部尚书李寒松的奏折,你看看。”

    周嘉慕翻看一看,心底堆积的那股气终于消散了一些:总算是有为他说话的人了。

    周嘉慕也想到太后娘娘要他找安鸿羽、兵部进行商量的真正原因了。

    不是担心他行事出现纰漏,而是暗示他提前拉拢一批盟友。

    如果把朝堂比作一场游戏,这场游戏没有单纯的对错,也没有单纯的输赢,它永远处于博弈中。

    并不是说一项政策好,它就一定能够推行下去。

    就算能勉强推行下去,也会遇到底下人阳奉阴违的情况,最终达不成真正想要的效果。

    想明白这一点后,周嘉慕的思路也打通了:“我可以寻求一批家世不显的武将的支持,想来他们会很愿意看到武试的。”

    霍翎道:“如果我们的对手是勋贵和武将,那你还可以寻求一些人的支持。”

    “什么人。”

    “三位辅政大臣。”

    如果三位辅政大臣都支持武试,再加上她下场表态,那大局已定。

    而三位辅政大臣会支持吗。

    除非三人为了反对她而进行反对,不然霍翎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

    勋贵也好,武将也好,她的刀子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的利益受损,又关三位辅政大臣什么事。

    三位辅政大臣代表的可是世家、清流。

    如果三人真的做到为了反对她而进行反对的地步……

    周嘉慕不了解朝堂格局,但他是个聪明人,得了霍翎的提点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经过整整一个月的暗潮涌动,随着三位辅政大臣相继表态,霍翎出面,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将武试的时间定在了今年八月。

    周嘉慕的心放下了一半。而没放下的另一半,是他担心那些人反对不成,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那些人还是不肯消停。

    在报名的时间截止以后,周嘉慕匆匆进宫。

    “娘娘,他们派了他们族中未出仕的子弟来报名参加武试。如今报名参加武试的一千多人里,光是明面上的,就有上百个都是他们的人。”

    霍翎近来心情不错,她站在一个盆栽前,手里握着把剪子,似乎是在琢磨该修去哪一部分的枝杈:“你在担心什么?”

    周嘉慕抿了抿唇:“我担心任由他们报名参加武试,很有可能我们遴选出来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他们的人。到时……到时武试就成了一个笑话。”

    普通出身的百姓,学到点儿好拳脚不难,但很难接触到高深的兵法、行兵布阵、沙盘推演。

    而出身名门的子弟,却坐拥这些良好的资源。

    还有一个更直观的对比,普通百姓哪里敢敞开了吃肉,但人不吃肉,不锤炼筋骨,又怎么能练出一副好体魄。

    霍翎终于找准了地方,手下一用力,将一根枝条剪去:“你想岔了。”

    周嘉慕茫然。

    霍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出身将门、勋贵的人,就算没有这次武试,他们也能在家族的帮助下,谋得一个好差事。他们报名参加武试,反倒会挤占普通百姓为数不多的机会。

    “但我要筛选掉的,只是那些滥竽充数之辈,而非这种确实有才能的人。

    “等到了以后,从武试出来的人,会比那些没有考过武试的人,拥有更好的机会。”

    周嘉慕自愧弗如:“确实是臣想岔了。”

    霍翎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我们这一回遴选出来的人,极有可能会有一大半出身武将家族,只有一小半,甚至只有寥寥数人是普通出身。

    “但这种情况,会慢慢改变的。

    “我问你,是武将勋贵家族的子弟更多,还是普通百姓的数量更多?人多了,总有拔尖的能冒头。”

    周嘉慕眉宇渐渐舒展。

    霍翎剪得手累了,将剪子递给周嘉慕。

    身边的宫女适时递来湿热的帕子,霍翎擦了擦掌心,指着一根手指粗的枝条示意周嘉慕剪断。

    “这世间很难有真正的公平。不要只着眼于这一场比试,也不要只着眼于一时的得失。让他们得意一回又如何,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让武试形成惯例。”

    就算每一次武试都只能选拔出几个普通出身的百姓,但只要开了一道口子,就能积少成多。

    等这些人慢慢出头,慢慢爬上来,形势就会有所不同。

    一事不烦二主,武试依旧是由周嘉慕来主持。

    霍翎和季衔山不可能亲临每一场比试,她只打算见一见那些从中脱颖而出的人。

    不过在思虑过后,霍翎找来了两位长公主,询问她们有没有兴趣代她出面看一看比赛。

    有热闹可瞧,两位长公主自是十分乐意。

    两位长公主回宫之后都是满脸激动。

    因为武试最少不了的就是擂台打斗。而拳拳带风的打斗,往往能看得人热血沸腾。

    连着考核了七天,武试终于结束,周嘉慕本着宁缺毋滥的想法,综合各项考核,最后只从中挑出了二十人。

    虽说比试不限年龄,但他们的年龄都不算大。

    最年长的一人,也就只有三十出头。

    而这二十人里,有十七人出身勋贵武将家族,只有三人出身平平。

    比试结束后的第三天,霍翎在宫中设宴,宴请这些人。

    所有收到请柬的人都万分荣幸。

    霍翎带着季衔山一起赴宴。

    宴会上,每个端着酒杯过来敬她酒的人,她都给面子地喝了口酒。

    出身名门的,霍翎会跟他们聊一聊族中长辈或是祖上辉煌。

    出身平平的,就问是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谋生的。

    一圈敬酒下来,别说那些没什么见识的考生了,就连坐在一旁陪酒的周嘉慕、安鸿羽等人,都觉得太后娘娘这一番姿态,当真是礼贤下士、求才若渴。

    酒过三巡,霍翎朝身后的崔弘益使了个眼色。

    崔弘益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圣旨,朗声念出朝廷对这些考生的封赏——

    武试头名赐正六品校尉的官职,第二至五名赐从六品,第六至二十名赐正七品。

    一口气封了这么多武将,霍翎并不打算将这些人留在京中,而是打算将他们都派去地方历练。

    不过以她的地位,设宴款待这些考生就行了,后续的职位安排没必要再亲自出手,吩咐吏部一句就是。

    等着二十人陆陆续续动身离开京师,京师也被茫茫大雪所覆盖。

    霍翎撑着

    油纸伞,踩过一地白雪,独自走上摘星台远眺,仿佛穿透茫茫雪色,看见了这二十人散去各地的身影。

    如同当年,她做主将一批官员送去燕西。

    霍翎有两个长处,一是长于布局,二是长于狩猎。

    一名出色的猎手,想要捕获到猎物,没有足够的耐心是不行的。

    恰好,她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四年。

    冬去春来,时间流逝。

    从天狩二年朝廷第一次开武试起,到如今,已经整整过去了四个年头。

    这四年里,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发生了不少事情。

    长公主府修建好后,两位长公主一前一后搬离了皇宫。

    她们都到了适婚的年龄,因为她们生母健在,霍翎这个做母后的,并未插手她们的婚事,而是交由她们的母妃亲自去操持。

    贵太妃和淑太妃在后宫待久了,对于京中名门子弟是两眼一抹黑,征得霍翎同意后,她们在西郊别院办了好几场赏花宴。

    说是赏花宴,但大家对此都心中有数。

    本朝并不禁止驸马出仕做官,所以无论是世家、将门、勋贵、清流,都很乐意与皇室结亲。

    如果家中子弟能尚得一位长公主,那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天大的荣耀。

    乐平长公主肖似其母,性情温婉娴静,对于母妃的安排并不抗拒,在参加了几次赏花宴后,与朱雀卫白大统领之子定下婚事,成亲一年多后有了身孕。

    与乐平长公主不同的,就是阳安长公主了。

    阳安长公主比长姐小了两岁,性情较长姐也更活跃叛逆。

    每次参加赏花宴都很积极,但每次参加完赏花宴,淑太妃问她看上了哪家公子,她要么摇头说都没看上,要么点头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人名。

    把淑太妃气得跟贵太妃抱怨了几次。

    甚至有一次,淑太妃实在是气狠了,还抱怨到了霍翎跟前。

    霍翎原本没太放在心上,但在淑太妃抱怨完的第二天,阳安正好进宫请安,还给她送了南边的一些特产。

    霍翎自然是不缺好东西的,不过也喜欢阳安的这份心意。

    她与阳安闲聊时,随口问了几句阳安的婚事。

    阳安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面对霍翎的询问,她只说自己不急,甚至还主动问霍翎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些事情做,她也想要为母后分忧。

    听到阳安的询问,霍翎微微一笑。

    说实话,在更早之前,霍翎就在等着乐平和阳安向她开口要权力了。

    有很多事情,霍翎不便亲自露面,都是让两位长公主代她出面。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让她们短暂感受了一下走到前朝的滋味,然后就再无下文。

    权力,她可以给她们。

    但如果她们不主动开口要,她不会主动给。

    连开口为自己争取的勇气都没有,给了她们权力,就算她们有运用权力的能力,也没有驾驭权力的觉悟。

    从那天以后,再遇到一些需要代她出面的场合,霍翎基本都只安排阳安去。

    等乐平从筹备婚事的忙碌和喜悦中分出心神时,她才察觉到这一点。

    她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失落,隐约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机会。

    可当她看到摆在自己眼前的那套崭新喜服时,她又摇了摇头,压下心底莫名的失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她想要的,和阳安想要的不同。

    她注定成为不了父皇和母后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平淡富贵绵延一生,于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除了乐平长公主外,霍泽也成亲了。

    他的妻子是安远侯之女。

    和武威侯府这样的没落侯府不同,安远侯府在勋贵里是排得上号的。

    关娘子是安远侯最小的孩子,又是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小就很受父兄疼爱。

    说来也是凑巧,霍泽行了加冠礼以后,霍世鸣给霍翎写了一封信,希望霍翎能帮忙留意一下霍泽的婚事。

    正好那时候贵太妃和淑太妃在举办赏花宴。

    这种赏花宴,当然不可能只邀请男子。

    京中各家贵女也都在邀请之列。

    霍翎直接把霍泽丢了过去,让霍泽自己相看。

    结果霍泽的动作比乐平、阳安都快多了。

    参加完几次赏花宴后,霍泽就进了宫,说自己相看中了一位姑娘。

    霍翎简单问了一下,发现两人确实有些缘分。

    第一次赏花宴上,关娘子的马车坏了,霍泽刚好骑马路过,帮忙搭了一把手。

    后面几次赏花宴,两人也都有过一些接触和交谈。

    等霍泽离开后,霍翎寻了靖国公夫人,托靖国公夫人去探听一下关家小娘子的口风。

    总得知道人家小娘子乐不乐意才行。

    靖国公夫人和安远侯夫人交情不错,得了霍翎的吩咐后也没耽搁,很快就将安远侯府的态度打听清楚了。

    虽然霍翎看自家弟弟,总觉得他性情有些浮躁,行事不够稳妥,和安儿一块儿玩闹的时候更是显得呆头呆脑的……

    但霍泽作为她的亲弟弟,无论家世还是样貌,都算得上一等一。

    官职在同龄人里不是最拔尖的,但也不错,而且能够行走御前。

    从各方面来说,都算得上是佳婿。

    既然两边都乐意,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霍翎命人拟旨赐婚。

    赐婚旨意发下去没多久,方氏就进京筹备霍泽的婚事了。

    方氏抵达京师的次日,还进宫给霍翎请安了。

    霍翎留方氏用了一顿午膳,命无墨送她出宫。

    看着方氏远去的背影,

    霍翎轻轻摇头。

    方氏算不上一个多会掩饰情绪的人,虽然她尽力表现得和以前一样,但霍翎还是能明显感受到,不一样了。

    以前的方氏,待她谈不上特别亲近,但言行举止间是不生疏的。

    如今却是透出几分生疏与礼貌的客套。

    方建白之死,终究是在方氏与她之间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隔阂。

    ……

    除了这些亲近之人的近况外,这四年时间里,朝堂上发生的变动更多。

    天狩二年八月,第一场武试以相对圆满的方式结束了。

    吸取了第一场武试时出现的一些问题,周嘉慕和兵部一起对武试的章程重新做了调整。

    一直到天狩四年八月,朝廷又开了第二场武试。

    经过整整两年的酝酿和宣扬,武试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就连一些比较偏远的镇子上的百姓,也都听说过武试。

    不同于第一次举办时,因为时间太过仓促,只有京师及周围城镇的人能赶过来报名参加。

    第二次举办时,朝廷留足了时间,让更多有志参加的人能够赶上比试。

    为了让武试彻底形成一项制度,周嘉慕提议,从第二场武试开始,武试不再由他个人主持,而是交由兵部来主持。

    考试科目也从原来的骑射、摔跤、举石、拳脚比斗,又增加了舞刀和步射两项。

    六项都合格以后,还要考策论兵法。

    不管策论兵法答得好还是不好,都不会被刷下去。

    只是策论兵法答得好的人,名次会较原来有所提高。

    策论兵法答得不好的人,名次会较原来有所降低。

    这主要是考虑到大多数武人都不通文墨。

    能文能武的终究是少数人,武将还是应该更侧重武艺。

    报名第二场武试的人出乎意料的多,足有三千多人。

    经过为期几天的比试,最终选出了五十六人。

    这五十六人里,勋贵武将出身的还是占了大多数。

    但让周嘉慕高兴的是,出身贫寒却能入选的人选也开始变多了。

    尤其是比试的头名,名字叫秦虎,来自苍州某个小县城,父亲只是一名铁匠。

    他能胜过所有人成为头名,不是因为他的策论兵法答得好。

    相反,他在文试上的表现很糟糕,在五十六人里都是垫底的。

    可是他在武试上表现得实在太好了,就算策论兵法拖了后腿,头名依旧颁给了他。

    排名公布后的第二天,兵部设宴款待这些考生。

    排名公布后的第三天,霍翎在宫中设宴。

    见到秦虎本人后,霍翎笑赞:“果然是一名猛将。不,应该说是一名虎将。”

    命人给秦虎赐了一身明光甲,以及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至于其他考生,霍翎只赐了刀,并未赐甲。

    就连周嘉慕私底下都向霍翎感慨。

    “武试能选拔出一个秦虎,就不枉朝廷花费这么多气力了。”

    不过有人欢喜,也有人恼怒。

    在武试结束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有朝臣上书,表示武试太过劳民伤财。

    三千多名考生从外地赶来京师,这一路上的吃喝就是一大笔开销。

    如果能考上搏得一个功名,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考不上,那他们回去的吃喝也是一大笔开销。

    周嘉慕暗骂这些人没个消停,都连着办了两场武试了,这些人还在喋喋不休。

    霍翎被人扫了兴致,却也没恼。

    虽说这个上书的朝臣是在故意挑刺,但他提出的问题也确实存在。

    大多数考生的拳脚功夫其实都比较一般,六项考核里,顶多只有一两项能合格。

    这种水平来参加考试,确实没什么必要。

    “这位大人言之有理。”

    霍翎道:“那就这样吧,以后再举办武试时,要先在各州进行初试,让所有有意报名的考生先在当地报名参加比试。

    “等到初试过了以后,再让他们进京参加总试。

    “他们进京的花销,由当地州府承担一部分。他们一旦考中了功名,也是当地州府的一项政绩。

    “进京路上,可以借宿沿途驿站,由驿站提供住宿和饭食。如此一来,既不会劳民伤财,也不会给朝廷造成太大负担。”

    立在大殿之下的官员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退了回去。

    “诸位对于武试,还有什么看法吗?”霍翎微微一笑,对众人道,“如果还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出来议一议,这样也能让第三届武试办得更周全,为朝廷选拔出更多的将才。”

    其他同样想要上书挑刺的人,闻言都默默止住了步子。

    太后都说了还会继续办第三届武试,他们还站出来反对,又有什么意义呢……

    口子已经开了,就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轻易堵回去的。

    大朝会结束后,霍翎再次召见周嘉慕。

    周嘉慕一见到霍翎,就高兴道:“娘娘英明。”

    旁边的无墨没忍住笑出声来,对霍翎道:“娘娘,有没有觉得周将军这话很耳熟?”

    霍翎故作回忆:“确实耳熟。几天前刚听过一次。”

    周嘉慕噎了一下,仔细回忆,好像还真是。

    周嘉慕努力为自己找补:“可见娘娘在微臣心目中,是真的英明神武,神采盖世。”

    霍翎说:“这话听着倒新奇不少。”

    笑过以后,霍翎正色道:“周将军在京师待得还自在吗?”

    周嘉慕道:“自在。”

    “那是京师更好,还是边境更好呢。”

    周嘉慕先是一愣,旋即,他眼中燃起一缕希冀的火光:“娘娘,您的意思是……”

    霍翎从来都不打算闲置周嘉慕,她将周嘉慕放在京师,放到辉武阁大学士的位置上,只是想多观察一下周嘉慕。

    在武试一事上,周嘉慕表现得很符合她的心意。

    所以霍翎觉得,火候已经到了。

    霍翎打算任命周嘉慕为燕北副将,让他带着一半的考生一起赴任。

    周嘉慕立刻道:“娘娘,这一半的考生,包括秦虎吗?”

    他也算是悍不畏死了,每次打仗都会冲锋在前。

    但他个人气质不够勇武,就缺像秦虎这样的猛将,随他一起冲锋陷阵、杀敌破军。

    霍翎笑道:“自然是包括的。这样的虎将,就应该用在燕北这样的地方。”

    ……

    有关武试的推行和落实,算是霍翎和文盛安之间少有的默契。

    霍翎想提拔寒门,文盛安也乐见勋贵武将被打压。

    但在武试之外的很多朝政上,霍翎和文盛安的冲突从未断过。

    比如说霍翎有意放一些低阶太妃出宫,允许她们归家自由婚嫁,文盛安不知道从哪儿收到了风声,和陈浩言一起反对。

    有他们两个辅政大臣带头,反对的声势十分浩大。

    如果说太妃之事只是一件比较小的冲突,那霍翎和文盛安之间最大的冲突,还是在季衔山的事情上。

    文盛安对于霍翎住在寿宁宫一事,其实十分不满。

    只是因为季衔山年纪还小,文盛安只能将不满压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

    盼啊盼啊,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是把季衔山盼到了六岁。

    等季衔山六岁生辰一过,文盛安就上了折子——

    娘娘,陛下该迁宫了。

    他已满六岁,可以独自居于太和殿了。

    霍翎当时就气笑了,这是有多迫不及待。

    其实霍翎早就命人收拾好了季衔山的行李,也安排好了去太和殿伺候的人手,但看到文盛安这么急,她反倒不急了。

    抻了文盛安一个月,直到其他朝臣也都有了动静,这才开始给季衔山迁宫。

    霍翎原以为文盛安下一步就该上折子,劝她从位于前朝的寿宁宫,搬回位于后宫的慈宁宫了。

    文盛安也确实上了折子,但他要说的并非霍翎迁宫一事。

    他很清楚,在天子大婚之前,太后绝不可能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因为先帝遗诏上明确写着: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

    所以文盛安在折子里提及的,是季衔山的教育问题。

    一个长于妇人之手的君王,绝不是朝臣所期盼的明主。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后对陛下的影响已经够深了,他不能再坐视太后主导陛下的教育问题。

    要知道这几年里,太后一直鼓励民间创作教育孩子的歌谣、诗文。

    甚至在天下范围内广收通俗易懂的文章,编纂成册用以给天子启蒙。

    这当然是好事。

    但文盛安彻夜翻看过那些书籍,里面有不少内容,都取自《孝经》,和孝道有关!

    太后分明是想教导出一个遵从孝道,对她言听计从的天子!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天狩六年】

    对霍翎来说,她的底线有两个。

    一是权力,一是孩子。

    文盛安屡次三番冒犯她的权威,她可以容忍。

    因为文盛安是百官之首、辅政大臣。

    他对她的态度,代表了许多朝臣对她的态度。

    但文盛安干涉她对季衔山的教育,对她的安排指手画脚,那就不在霍翎的容忍范围内。

    双方就季衔山的教育问题进行了好几次争斗。

    文盛安想要担任太傅一职,成为名正言顺的帝师。

    霍翎直接将陆杭推了出去,让陆杭担任太傅一职。

    都是辅政大臣,也不能厚此薄彼。

    文盛安加封太师,陈浩言加封太保。

    想要教导天子是吧。

    教,都可以教。

    三位辅政大臣全部都去给天子上课。

    但三位辅政大臣这么忙,哪里能抽出太多时间教导天子呢。

    应该给年轻人一些历练的机会。

    所以霍翎将丁景焕、宋叙、崔原这一批她比较看好的年轻官员塞了进去,安排他们为季衔山讲经。

    文盛安看不惯她命人编纂的文章里,有很多取自《孝经》、教授孝道的内容。

    那宋叙就专门给季衔山讲《孝经》。

    连霍翎自己,也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亲自教导季衔山的骑射。

    两位长公主早

    已搬出皇宫,如今皇宫里只有季衔山一个孩子。

    教一个孩子是教,教几个孩子也是教。霍翎从宗室、大臣的孩子里,挑选了几个孩子进宫陪季衔山念书,给季衔山当玩伴。

    肃郡王府的季三郎就是其中一个。

    肃郡王府和霍翎的渊源,可以追溯到霍翎封后之时。

    那时候景元帝没有亲生子嗣,只能将端王嫡长子养在皇宫里,但明眼人都知道端王府和霍翎不对付。

    肃郡王府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频向霍翎示好。

    后来霍翎有了亲生儿子,肃郡王府的一些盘算自然就不了了之。

    但肃郡王府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依旧与霍翎保持亲近。

    霍翎也没有亏待过肃郡王府,在肃郡王出了孝期后,就安排他起复去了吏部。

    要给季衔山挑选伴读,也第一时间想到了季三郎。

    ***

    远山俯卧在云黛之间,长风自北向南而来,吹得松涛阵阵,草木低伏。

    平整开阔的官道上,行进着一支近万人的车队。

    车队四周都被身着轻甲、腰悬长刀的禁卫军包围着。

    队伍中央,绣着金色龙纹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浓烈的阳光洒落天际,照在金色龙纹和龙纹下方的两辆金色辇车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玄武卫副统领郑新觉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突然听到身后有快马声在接近。

    他回头看去,只见来人在靠近他时猛地拽住缰绳。

    “郑副统领。”

    无墨穿着利落的骑装,笑着打了个招呼。

    郑新觉抱拳,丝毫不敢怠慢这位太后身边的心腹女官。

    “无墨女官,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娘娘问何时能到苍州。”

    郑新觉道:“再往前行进个几里地,就能看到苍州界碑了。”

    “那进了苍州后,就即刻安营扎寨。明日再继续赶路。”

    传达完太后的命令,无墨调转马头,骑马返回金色辇车所在的位置。

    远远地,无墨看到阳安长公主骑马跟在辇车旁边。

    辇车里的人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突然欢呼一声,朝空中挥舞几下马鞭,带着七八个贵女骑马离开大部队,朝着远处的山坡而去。

    “娘娘。”

    无墨接替了阳安长公主方才的位置,对着辇车里朦胧的人影轻唤了一声。

    团扇尾端轻轻挑起金色纱幔。

    顺着玄色衣摆一路向上,无墨看到了一双如远山般深邃的眼眸。

    而比这双眼睛更吸引人的,是眼睛的主人。

    恍惚之间,过往与今夕跨过岁月交织。

    无墨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初夏。

    那个时候,娘娘也是身处于黑甲洪流之中,华丽辇车之上,一入洛城,就赢得了在世洛神的美誉。

    一晃经年,岁月没有在霍翎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洗练了她身上的青涩,沉淀了她身上的野性以及眼中的野心。

    她不再锋芒毕露,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远比十二年前更吸引人。

    却再也没有人敢直视这样的美貌。

    她端坐在金色辇车之上,就如云上山峦,巍不可攀。

    “到哪儿了?”

    听到霍翎的声音,无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轻声答道:“方才见到郑副统领的时候,他说还差几里地就能看到苍州界碑,这会儿估计已经进入苍州了。”

    话音刚落,无墨就看到队伍最前方有人打起了旗语,示意所有人停下扎营。

    ……

    霍翎此行要去的,是位于苍州的皇家猎场。

    霍翎一向喜欢狩猎,但除了进京头两年,她随先帝来过皇家猎场,后面十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再来过皇家猎场。

    这回突然决定动身前往皇家猎场,说来还和朝堂上的争斗有关系。

    今年年初,也就是天狩六年三月,京师下了一场大暴雨,电闪雷鸣间,位于前朝的兴泰殿被天雷击中,在雷雨中被彻底烧毁。

    兴泰殿并非普通宫殿。

    太宗朝时,太宗就很喜欢待在里面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霍翎成为摄政太后以后,也选择在兴泰殿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火势从兴泰殿一路向外蔓延,几乎烧到了距离兴泰殿不远的太和殿。

    因为火势太大,霍翎带着季衔山退回了凤仪宫,暂时在凤仪宫休息一宿。

    直到第二天上午,大火熄灭,只余满地残骸。

    几座重要宫殿被焚毁,霍翎召来朝臣,原本是想与他们商议焚毁宫殿的重建问题,结果才刚开口,就有大臣跳出来上疏谏言,表示此乃天谴所至,不平息天怒,不足以重修宫殿。

    而平息天怒的办法也很简单。

    汉元帝曾因茂陵白鹤馆失火一事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兴泰殿的火灾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执政者应该效仿汉元帝修养德行,以应天命。[注]

    “执政者”三个字用得十分微妙。

    天子年方八岁,才刚在天章阁学习两年,朝中所有政务皆出自太后之手,由太后裁决。

    那应该修德应天之人,又岂会是天子。

    而这还算是比较委婉的谏言。

    都察院副都御史的上疏,连遮掩都不遮掩,直接指出这场天谴乃是应在霍太后的身上,请霍太后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但霍翎早已不是刚登上太后之位的势单力薄。

    这些年里,她在朝堂上扶持了一大批官员。

    无需她做任何示意,就有人站了出来,反驳这场火灾乃是天谴的说法,认为这应当归属于人祸。

    是兴泰殿的守卫者没有在起火的第一时间通知众人前去灭火,才会导致火势蔓延。

    双方就“火灾到底是天谴,还是人祸”这一问题争执不休。

    又或者应该说,火灾是天谴还是人祸本就无关紧要。

    真正重要的是,借着这场火灾,那些反对霍翎的人,和那些支持霍翎的人又一次进行了权力博弈。

    如果认定火灾是天谴,那霍翎就需要为这场火灾担责。

    如果认定火灾是人祸,那需要为这场火灾担责的,就只是兴泰殿的守卫。

    而结果是——

    双方的博弈都没有尽其功。

    霍翎没有下罪己诏为这场天雷引起的火灾担责。

    但那天在宫中值守的邱鸿振和内务府总管都被贬出京。

    这两人都算是霍翎的心腹,他们被贬出京,对霍翎来说,这就意味着是她掰手腕输给了文盛安和陈浩言。

    都察院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十分积极,积极到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文盛安和陈浩言两位辅政大臣联手了。

    事后,霍翎并未对文盛安和陈浩言做什么,只是将兴泰殿重建工作交给了工部尚书周济。

    也许是看出了霍翎心情不好,丁景焕上了一道折子,表示重建宫殿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小,太后和陛下留在皇宫里无法好好休息,不如一起摆架皇家猎场,也顺便在皇家猎场里过两人的千秋节。

    ……

    行进的车队缓缓停下。

    霍翎在崔弘益的搀扶下,走下自己的辇车,向着前面的另一辆辇车走去。

    辇车

    里,季衔山正乖乖坐着,听宋叙给他讲述苍州的风土人情。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是奇妙的,在几位老师里,季衔山最喜欢的就是宋叙。

    霍翎安排宋叙讲解《孝经》,倒也不完全是为了气文盛安。

    宋叙自幼跟随寡母长大,对母亲的感情很深,由他来讲解《孝经》,效果肯定会比其他人要好上一些。

    而且霍翎也没有要求宋叙只讲《孝经》。

    就像现在,季衔山长到八岁,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师出远门,正是看什么都兴奋,看什么都好奇的时候。

    让他认认真真学习书本上的知识,他肯定不乐意。

    让宋叙这个游历过苍州的人,讲一讲沿途趣味,季衔山就听得津津有味,也能顺便学到一些东西。

    这会儿辇车停了下来,宋叙将正在讲的故事收了个尾。

    季衔山掀开纱幔,看到站在一旁的霍翎,高兴地跃下辇车,把正准备搀扶他的小桂子吓了一跳。

    “母后,我们到苍州了吗?”

    八岁的孩子已经长到了霍翎齐腰的位置,霍翎一抬手,就能揉到他的头:“到了,明天早些起来赶路,傍晚之前就能顺利抵达御林苑行宫。”

    “那太好了,坐了好几天辇车,我好累啊。”

    季衔山抱怨了一句,又开心地向霍翎卖弄起自己刚学到的新知识。

    “母后,宋老师跟我说,苍州是龙兴之地,当年太|祖皇帝就是在苍州起兵的。那块矗立着的苍州界碑,还是太|祖亲笔所书。”

    霍翎笑着对季衔山道:“还是宋大人博闻多识。母后来过苍州两次,都不知道界碑出自太|祖之手。

    “宫人才刚生火做晚膳,你想不想趁着这个时候,去瞻仰瞻仰太|祖的笔墨?”

    见季衔山点头,霍翎对一旁的宋叙道:“宋大人也一起去吧。”

    宋叙垂下眼眸,行礼应是。

    霍翎又吩咐一旁的无墨,让她去把季二娘子、季三郎和许时渡的女儿陆琢都叫上。

    不多时,季二娘子和季三郎姐弟过来了,许时渡也牵着女儿陆琢一起过来了。

    六岁的小姑娘正是生得粉雕玉琢的时候,霍翎摸着小姑娘的包包头,问许时渡:“你怎么也来了?”

    “来凑个热闹。”许时渡道,“换做是没嫁人生子那会儿,我早就跟阳安她们那些小姑娘一起去骑马了。”

    霍翎笑道:“现在跟着她们一起去也不成问题。”

    许时渡摆摆手:“我和她们可玩不到一起去。你要是心疼我,明天就陪我一起骑马赶路吧。”

    和阳安那些小姑娘骑马,哪里有和阿翎一起骑马开心啊。

    许时渡的审美是从始至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