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这就是真相。”
其实在给霍世鸣写信的时候,霍翎也不能确定,端王会不会动用周嘉慕这张底牌。
但她必须防着这一手。
这些年里,周嘉慕和霍世鸣之间,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明面上看,霍世鸣似乎略占上风。
在几次相争中,都是周嘉慕的人吃了亏。
但那只是因为周嘉慕没有争抢的意思,在面对冲突时,他主动做出退让。
无论如何,周嘉慕都是名义上的行唐关主将,在燕西根基之深厚,远非霍世鸣可比。
维系这种平衡很困难,打破这种平衡却很容易。
所以端王在给周嘉慕写信时,要求周嘉慕先杀了霍世鸣再调兵进京。
霍翎在给霍世鸣写信时,也要求霍世鸣先拿下周嘉慕再调兵进京。
否则一方带兵走了,另一方却带兵留守燕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双方已经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必须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只有将周嘉慕和他手底下的一众将领一起带走,才能保证燕西不生出动乱。
霍世鸣此次进京,只带走三万燕羽军,余下的士兵依旧会留守燕西。
虽说一次性走了这么多中高层将领,会导致燕西的上下调令出现些许混乱,但遗诏已经任命霍世鸣为行唐关主将,有这样的名分在,他手底下的中高层将领可以出面接手燕西军务。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霍翎除了给霍世鸣写了一封信外,还给李宜春写了一封信。
一来,两人有多年交情;二来,在大燕的接连布局下,大燕与羌戎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霍翎不可能将行唐关的安危交托给李宜春,也不可能让李宜春插手进大燕的内乱里。
但写一封信陈述利弊,劝说李宜春袖手旁观,还是可以的。
……
这种暗处的博弈与交锋,远比摆在明面上的真刀真枪要凶险。
棋差一招者,满盘皆输。
此刻的周嘉慕,就是因为失了先手,才会被霍世鸣带人团团围住。
周嘉慕没有做无谓的抵抗,他现在只是庆幸,在看完信的第一时间,他就将那封信烧掉了。
不过那枚象征着亲王身份的印章,怕是会被搜出来——
在周嘉慕这么想着的时候,霍世鸣果然派人过来搜他的身。
周嘉慕闭上眼睛,暗暗叹了口气,却也无法。
“将军,这枚印章有古怪。”
亲卫搜出印章后,连忙将它呈给霍世鸣。
霍世鸣接过看了一眼,脸色霎变。
对任何一名官员来说,官印都是不会轻易离身的。
端王的官印却出现在周嘉慕身上,这说明什么?
霍世鸣厉喝一声,吩咐亲卫:“给我继续搜。”
除了这枚印章外,亲卫没有再搜出其它可疑的东西。
不过在查看火盆时,亲卫发现火盆里有些许残留的纸张烧毁后的痕迹。
霍世鸣念头翻涌,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看向周嘉慕,目光幽深:
“我要是再晚来一会儿,现在被长剑抵着脖颈的人,就该是我了吧。”
周嘉慕笑了一下,并未接话。
霍世鸣只当周嘉慕是默认了,心中暗呼侥幸。
还好阿翎的信来得及时,不然这一回他怕是凶多吉少。
一刻钟后,刚从周嘉慕这里离开的几位将领也被带了回来。
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人是孙裕成。
孙裕成凑到霍世鸣耳边,低声道:“我们包围周将军帐篷的动静太大了,外头围了不少人,都在打探消息。”
霍世鸣点点头,对孙裕成道:“外头这些人,我会出面安抚好。”
“你立刻带着我的手令去军营,将燕羽军集结起来。最迟傍晚之前,我要带他们出城。”
孙裕成一怔:“这么急?”
傍晚出城,那就要连夜赶路了。
“不能拖。”
霍世鸣神情冰冷,微微侧头,视线仿佛是要穿过帐篷,望向京师所在的方向。
“我们早一点赶到,就能早一点助太后和陛下稳定京中局势。”
……
三万燕羽军离开行唐关的动静瞒不住人。
李宜春住在羌戎王帐里,他收到消息的时候,燕羽军已经离开行唐关一日有余。
“景元帝居然驾崩了?”
李宜春错愕,算了算时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霍翎的儿子好像还不到三岁吧。
随着消息一起传过来的,还有霍翎的亲笔书信。
李宜春看完信后,轻声自语:“摄政太后……”
“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写信,看来你在京中的处境不太妙啊。”
李宜春伸了个懒腰,从虎皮座椅上起身。
其实就算霍翎不给他写这封信,李宜春也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在霍翎势力还不够大的时候,他都没有背弃同盟。现在她刚成为大燕的摄政太后,他就开始背刺她,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再说了,被调走的只是燕羽军,其余军队可都还在,只要将士据城而守,短时间内行唐关根本不可能被攻破。
不过既然霍翎亲自给他写了信,李宜春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羌戎里也总有些不安分的人存在。
那些人一向敌视大燕,在听说了大燕的情况后,说不定真的会动一些歪心思。
他得好好出面镇压一下,就当是——
献给大燕摄政太后的诚意。
***
京师近来多雨。
连绵不断的细雨和始终笼罩着阴云的天空,让街上本就不多的行人愈发稀少。
柳乔派出去搜寻端王踪迹的人越来越多。
如果不是仍存一丝理智,知道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柳乔早就找上京兆府和刑部,甚至冲进皇宫和霍翎对峙。
但就算她竭力保持着镇定,尽可能不闹出太大动静也没用。
端王的身份何其敏感,他接连几天没有进宫,早就引起了许多有心人的注意。
尤其是这天上午,霍翎牵着季衔山的手走进灵堂。
季衔山浑身裹得厚厚的,在霍翎的示意下,他乖乖走到自己的蒲团前坐下。
霍翎站在他的身侧,目光穿透人群,径直落在不远处的柳乔身上。
两人视线对上,柳乔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中浮现出一抹浓烈的不安。
“端王妃。”
霍翎略提高声音,直接点柳乔的名。
灵堂本就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喧哗的场所,更别说这是大行皇帝的灵堂,所有人都保持着绝对的肃穆。
霍翎突然出声,就连最外头的官员命妇都听见了。
柳乔不得不起身行礼:“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霍翎看向柳乔身侧空无一人的蒲团:“端王今日又没进宫?”
柳乔抿了抿唇,继续称病的托词:“王爷今日身体有了起色,但大夫说仍需卧榻静养。”
霍翎:“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让端王连大行皇帝的头七都错过了?”
柳乔几乎要气笑了。
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但到了如今这份上,她几乎可以断定,端王的失踪与霍翎脱不开干系。
偏偏霍翎就是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还以此为借口向她发难。
可再生气,柳乔还是得表现出顺服的态度:“等王爷身体彻底大安,他一定会亲自进宫,向陛下和娘娘请罪。”
霍翎:“不如让太医去王府给端王诊治一番吧。”
“前些日子柳国公生病不能进宫哭灵,哀家也赐了太医。端王身份贵重,更不可轻慢了。”
柳乔心下一凛,哪里还顾得生气,只能搜肠刮肚想借口推脱。
霍翎听得她如此推脱,语气重了一些,带上几分问责的架势:“他身为高宗皇帝的儿子,先帝亲封的亲王,在这种时候,更应该成为宗室和朝臣的榜样。”
“你不愿让太医去端王府,莫非端王不是生病,而是装病?怎么,他是不满大行皇帝留下的那两道遗诏,还是妄自尊大,不满陛下和哀家?”
柳乔咬死了道:“还望娘娘明鉴,端王府万不敢有此心。”
霍翎语气淡淡:“那样就最好不过。”
“不然先是柳国公称病不来灵堂,现在又轮到端王称病不来灵堂,就算陛下和哀家相信柳国公和端王的心,这事情要是传扬了出去,天下人又该作何感想?”
季渊晚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母妃被问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端王府担上目无君上的罪名,连忙跟着起身。
“回禀太后娘娘,父王身体确实抱恙,不过在大夫的诊治下已有所好转。母妃要照顾父王,又要照顾我们兄弟,分身乏术,实在不易。”
“渊晚受过皇伯父大恩,愿每日为皇伯父抄写一卷经文祈福。”
霍翎看向季渊晚,平静道:“不错,世子是个有孝心的,也不枉先帝曾将你接进宫里精心栽培。”
季渊晚唇角微抿,头垂得更低,姿态恭顺十足。
从霍翎的位置,只能看到季渊晚的后脑勺。
目的已经达成,霍翎多看了季渊晚两眼,也不再多言,坐回季衔山身边。
季衔山一直在仰头看着霍翎,见霍翎坐下,他悄悄扯了下霍翎的袖子,用稚嫩的嗓音道:“母后别生气。”
霍翎神情柔和了一些:“已经没事了。”
不远处,柳乔拉着季渊晚重新跪下,心中升起浓浓的疲惫,但她不得不强打精神。
因为她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她。
果然,等到中午休息用膳时,几个女眷低调靠近她,还有几个少年郎悄悄坐到了季渊晚身边,旁敲侧击起端王的病情。
再晚些时候,就连柳国公那边也有人登门。
柳国公私底下串联鼓动起来的一些人手,一个劲追问他,端王到底是真病了,还是在装病。
端王一系的势力,大半都系在端王和柳国公两人的身上。
但在即将起事的关头,两个人都称了病,这让其他人如何不慌?
柳国公咬死了端王是在装病,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才这么做的。
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太过坚决,太过理所当然,这些过来询问的人都被他安抚住了。
但柳国公知道,短时间内,他还能压住这些人,时间一长,端王始终不露面,这些人心中的疑虑会越来越重。
到那时事情就更难办了。
柳乔气得几乎咬碎了牙:“霍翎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发难,一定是故意的。”
柳诚道:“看来王爷真的落到了她的手里。”
之前只是他们的猜测,但现在,他们已经可以肯定了。
季渊晚抿了抿唇:“……太后是要拿父王当人质吗?”
柳诚点头:“怕是想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柳国公静静听着他们的讨论,突然开口询问:“周嘉慕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柳乔早就算过了:“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会在登基大典前一天抵达京城。”
柳国公又问:“能保证周嘉慕那里一切顺利吗?”
柳乔沉默,脸上闪过一抹茫然之色。
她能保证吗?
如果端王没有失踪,她还能有些信心。
自从端王失踪以后,他们的处境就开始变得被动起来。
柳乔已经不能,也不敢做出什么保证了。
柳国公望着柳乔的神色,也终于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个孙女自小就争强好胜,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狠劲。只可惜他以前没看出来,也没想过好好栽培她。
如今她的狠辣决绝足够了,谋断布局却有所欠缺。
“不能保证也没关系。”
柳国公的神情一点点冰冷下来,声音里透出十足的森冷杀意。
“我们不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周嘉慕那边,必须要做两手准备。”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想办法控制住皇宫,将太后和小皇帝握在手里,才能为柳国公府争得一线生机。
***
丁景焕这些天都没有在灵堂出现过。
好在他官职不高,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有霍翎的人帮忙遮掩,又提前与左都御史陈浩言打过招呼,压根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行踪。
这些天里,与其说丁景焕是在调查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不如说丁景焕是在正经调查先帝的死因。
端王和柳国公身份特殊,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在朝中也是一等一的显赫。
在霍翎这一方不能绝对碾压敌人的情况下,就算是假的罪证,也要捏造得更经得起推敲一些。
所以证据这种东西,三分假里,总要带上七分真。
在李满和崔弘益的陪同下,除了后宫那边不太方便,丁景焕可以自由出入宫中各种地方,也可以查看宫中每一份名册。
甚至可以不请示霍翎,就直接询问他怀疑的任何一个人。
太医院那边也一直在配合着丁景焕的调查。
自从景元帝出事以后,太医院的所有人都不得离
开皇宫半步,也严禁与外人传话通信。
这些人的家人除了知道他们还活着,就再也探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胡太医心里清楚,不管怎么说,景元帝突然倒下,他这个太医院院正要负很大责任。
霍太后没有立刻发落他,就是给了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他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所以这些天里,胡太医一直在领着太医院的人翻看各种古籍,结合景元帝以往的脉案,来判断景元帝到底有没有中毒。
如果中毒的话,又是中了何种毒。
只可惜,连着数日下来,他们都是毫无头绪。
没有任何一种烈性剧毒,能对应上景元帝的情况。
丁景焕在听完胡太医的回禀后,也没有气馁。
他声音温和:“胡太医,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你解惑。”
胡太医知道这位是太后娘娘的亲信,丝毫不敢怠慢:“丁御史请说。”
丁景焕:“我不太了解毒药的发作情况,但我想知道,如果是烈性毒药,是不是发作时间极快?”
这些天里胡太医对毒药的研究,比他一辈子加起来都要多。
所以他回答得不假思索:“是。”
丁景焕又问:“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种毒一直潜伏在体内,然后经过某种药引的催动,突然发作出来?”
胡太医想了想:“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我们仔细检查过先帝那两天接触过的东西,没有哪样有问题。”
这两种情况都排除掉了,丁景焕眼眸微眯:“可我记得,胡太医说过,先帝确实有可能是中毒。”
胡太医点头,神情凝重道:“如果是单纯突发恶疾,不太可能会口吐黑血。”
崔弘益也站在旁边听着,他不懂医术,原本并不敢随意插嘴,但听到这里,他神情微微一动:“丁御史,奴才倒是有个猜想。”
丁景焕和胡太医同时向他看去。
崔弘益整理了下自己的思绪,开口道:“其实有一种可能,是先帝真的中毒了,只是剂量较轻,或者是这种毒毒性不强,但时间一长,还是会损伤先帝的身体。”
“打个比方,要是一个人没有中毒的时候,他突然中风,严重的话,可能半边身子都动不了,却还能留着一口气。”
“但要是一个人中了毒,再突然中风,严重的话,可能身体一下撑不住……”
在丁景焕和胡太医的注视下,崔弘益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低不可闻。
他对于自己的猜想,其实也不是很自信。
只是没想到,在他话音落下以后,从胡太医到丁景焕,面上居然都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胡太医自语:“确实有这种可能……”
“我们之前查毒药时,只查了那些会突然发作的烈性毒药,是太医院考虑不周了……”
丁景焕摩挲着下巴,更是连连感慨:“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样一来,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就很多了。”
事后,丁景焕单独留下崔弘益:“崔内侍,麻烦你将这几年里,端王府和柳国公府进献给陛下的礼物清单整理出来。”
“还有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安插在宫里的人手,我相信太后娘娘那里一定有一份名单吧。”
当然,这份名单肯定是不够完整的,但他也不需要完整的名单。
有了崔弘益提供的这个新思路,丁景焕的调查终于有所进展,查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太紧张,不足以让他查清所有的事情。但根据丁景焕查到的这些东西,他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柳国公府确实不安分。
十天之期一到,丁景焕带着他调查到的罪证前去见霍翎。
霍翎依旧是在偏殿单独召见丁景焕。
她默默看完丁景焕调查到的这些东西,抬头盯着丁景焕,良久无言。
丁景焕被盯得紧张:“娘娘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霍翎道:“我只是在想,你调查来的这些东西,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就连她这个无比清楚内情的人,在看完这些罪证后,一时间都寻不出破绽,甚至有种被说服的感觉。
丁景焕拱手:“这就是真相。”
霍翎微微颔首:“你说得对。这就是真相。”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登基大典还有五日。……
端王和柳国公联手毒害先帝,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世人可以知道的真相。
仔细打量了下霍翎的神色,丁景焕的胆子愈发壮了:“娘娘可是要直接派兵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
霍翎沉吟片刻,开口道:“不急。”
丁景焕提醒:“微臣听说端王和柳国公都称病在家,没有进宫哭灵,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丁景焕的消息还是颇为灵通的。灵堂那边发生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
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有了这份指向明确的罪证,的确可以直接派兵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了。
这也正是霍翎一开始的打算。
她当时会急匆匆召丁景焕进宫,又写信去燕西调兵,是因为她担心景元帝的死是柳国公他们早有预谋的。
如果敌人早就算好了景元帝的死期,那么她和安儿的处境将会变得十分被动和危险。
所以她才要快刀斩乱麻。
但经过她和端王的一番谈话,以及柳乔和柳国公表现出来的种种反应来看——
景元帝突然驾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
没有人想到景元帝会在这个时候倒下。
她毫无防备,敌人却也准备得不够充分。
如今的她有大义名分在,又成功拿下了端王,单凭柳国公一方的势力,还不被霍翎放在眼里。
真正需要着急的人已经不是她了。
霍翎看着丁景焕:“哀家要再等两日。”
丁景焕心中疑惑,却没有再出声询问。他看得出来,太后娘娘成竹在胸,除了他这边,太后娘娘肯定还另有后招。
霍翎倒也没瞒着他:“那日在召你进宫之前,哀家给燕西去了信。”
丁景焕先是一愣,想到霍翎说要再等两日,隐隐有些明白了:“可是燕羽军要到了?”
霍翎道:“不错。按照哀家的预估,燕西那边若是一切顺利,最迟后日晚上,燕羽军就能抵达京郊。”
“若是一切顺利?”丁景焕微微蹙眉,“燕西那边会出什么意外吗?”
“周嘉慕是端王的人。”
丁景焕脸色微变:“娘娘这般太冒险了。”
“若我告诉你,端王在我手里呢?”
丁景焕又是一怔,在脑海里飞快捋了捋前因后果,满脸愕然:“那端王妃口口声声称端王生病不能进宫……其实是为了掩盖端王失踪的消息?”
霍翎并未透露自己已经处死了端王,只是应道:“不错。”
丁景焕想了想,问:“如果在娘娘去信调动燕羽军之时,端王也去信调动周嘉慕,那该怎么办?娘娘有没有想过,来的可能不是援军。”
“确实有这种可能。”霍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水,“燕羽军是骑兵,赶路所花的时间远少于其它军队。所以说燕羽军最迟后日晚上会抵达京郊。”
“换做周嘉慕麾下的军队,却要在路上多耽搁一两天的时间。”
“如果到了大后日清晨,我依旧没有收到燕羽军的消息,那就说明燕西已脱离我的掌控,周嘉慕在和我爹的对峙中占据了上风。”
清淡的茶香在殿内弥漫,杯中热气氤氲而上,朦胧了霍翎的脸庞。
她的声音说不上冷漠,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届时,我会趁着周嘉慕的军队没有抵达京师之前,派人围困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当场射杀所有人。”
“等到所有人都死了,再派人带着端王的私印出城拦截周嘉慕。周嘉慕是聪明人,他就算再忠于端王,当得知端王和季渊晚已死的消息后,也绝不可能继续与我为敌。”
丁景焕心头一凛,为这番话语所透露出来的杀伐果决。
很多人都觉得景元帝驾崩以后,这位年轻太后和小皇帝会陷入一种尴尬又孤苦无助的境地。但是,太后竟是用这般雷霆手段,生生稳住了朝纲。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杀伐……
丁景焕脸庞之上骤然浮现出一抹异样神采,他垂下头,真心实意道:“娘娘算无遗策,微臣深感佩服。”
霍翎微微一笑。
在她看来,多等两日确实会存在一些风险。不过这点儿风险值得冒。
端王一系是以端王和柳国公为首,但在二人之下,还依附着许许多多的官员。
端王和柳国公敢行谋逆之举,他们手底下的一些人也绝对不安分。
靠着丁景焕调查出来的罪证,她只能铲除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那些帮助端王和柳国公谋逆的官员却有可能隐藏下去,成为漏网之鱼。这些
人要是不能一次性清理掉,终究会成为祸患。
她如今优势越来越大,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朝堂之下的水到底有多混。
当然,要是柳乔和柳国公能在这两日内就动手,那就更省事了。
在丁景焕退下之前,霍翎深深凝望了他一眼,又下了一道命令:“这些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日,然后继续往下追查。”
丁景焕恭声应是。
他知道,这一回太后要的,是真相。
真正的真相。
等丁景焕离开以后,霍翎叫来一名内侍,让他去找陆杭。
陆杭这会儿正在清点登基大典要用的器物。
这些器物都是天子规制,寻常时候根本用不到,有一些可以用景元帝留下来的,有一些却必须现做。再加上霍翎催得紧,陆杭忙得是焦头烂额,恨不能将自己一分为二。
不过再忙,面对霍翎的传召,陆杭也不敢有丝毫耽搁。
“陆尚书,登基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陆杭露出一抹堪比苦笑的笑容,一边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一边回道:“娘娘放心,五日后一定能顺利举办登基大典。”
从陆杭口中得了保证,霍翎也没有多留陆杭。
她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起身去看季衔山。
季衔山正躺在榻上睡午觉,无墨亲自守在他的身边。
瞧见霍翎来了,无墨挪了挪身子,为霍翎让出位置。
霍翎摸了摸季衔山的小脸,动作很轻,但季衔山还是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母后。”季衔山揉了揉眼睛,“你忙完了吗。”
动作之间,他身上的被子也滑落下去。
霍翎帮他拉好被子,轻声道:“忙完了。”
季衔山眼睛一亮,抓着霍翎的手不放:“真的吗。”
无墨趁机提议道:“娘娘忙完了,不如留在屋里陪陛下睡会儿。”
霍翎看了看季衔山期待的小模样,脱鞋上床,躺到季衔山身边。
季衔山一下子就不困了,他翻了翻小身子,趴在霍翎肩头,软乎乎的声音钻入霍翎的耳朵:“母后,你最近这么忙,是不是有人在欺负你啊?”
“嗯?”霍翎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季衔山咬了咬手指头:“他们说,父皇不在了以后,十三叔就不听话了。”
霍翎连忙拉开他的手,用帕子擦掉他手指上的口水。也不知道这个坏习惯是怎么形成的。
“还有十三婶,那天她看我的眼神好凶好凶。”
“她吓到你了?”
季衔山摇头:“安儿不怕。”
他凑过去亲了亲霍翎的脸颊,糊了霍翎一脸口水:“母后也不要怕哦,安儿会保护你的。”
霍翎捏了捏季衔山的脸颊:“这么厉害?那你说说,你要怎么保护我?”
季衔山用自己的小脑瓜子想了想:“父皇是陛下,我也是陛下。”
他想了好久好久,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好耍赖般钻进霍翎怀里:“就像父皇一样啊。”
霍翎轻轻拍了拍季衔山的头,没再逗他:“好了,别闹了,再睡会儿吧。”
季衔山乖乖趴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凑到双眸紧闭的霍翎面前,用气音问:“母后,你睡着了吗?”
霍翎没睁眼,也没回答。
小孩子闹腾,要是回应了他,他又要拉着她没完没了说话。
季衔山等了好一会儿,又重新趴回去,嘟囔一句:“母后,我好想父皇啊。”
霍翎轻轻睁开了眼睛。
先帝是她此生遇见过的,最慷慨也最宽容之人。
易地而处,她永远也做不到先帝的慷慨与宽容。
在先帝离开人世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和安儿。
他担心主少国疑,也担心没有他护着,她和安儿会受欺负。
权力这种东西当真奇怪。
先帝还在世时,他手中的权势是如此稳固强势。在他的统御之下,那些人有再多的小心思,都只能乖乖听命,表示顺从。
但先帝才离开不到半月,那些人就已经按捺不住跳出来了。
霍翎陪着季衔山躺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怀中的孩子彻底清醒过来,霍翎才拉着他起床梳洗。
梳洗好后,霍翎将季衔山交给无墨:“要好好听无墨姑姑的话,知道吗?”
季衔山嘴巴微扁,面上流露出一抹委屈与依恋,却还是乖乖点头,抽了抽鼻子道:“知道了。”
无墨牵着季衔山离开,季衔山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霍翎。
霍翎心下轻叹。
不管安儿表现得有多听话懂事,也还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遭逢大变,心中不安,其实更需要她陪在他身边好好安抚。
不过……
应该也快了。
登基大典还有五日,五日之内,一切必会见分晓。
***
京中这场秋雨,一下就是数日未曾停歇。
城中不少地方都出现了积水,马车碾过青石地板时,飞溅起无数泥水。好在街上行人不多,倒是免了被泥水溅到衣服的尴尬。
郡君府里,刘管家站在后院,清点完今天采买来的物资,满意地点点头。
他正要命人将这些物资搬进仓库,守在侧门的门房匆匆赶了过来,在刘管家耳边说了两句话。
刘管家神情微变,快步跟着门房去了侧门旁边的耳房。
耳房里,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少年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
刘管家看清少年隐在斗笠之下的容貌,挥退门房,关上门后,躬身一礼。
“国舅爷。”
霍泽神情紧绷,对刘管家道:“速速带我进宫。”
半个时辰后,霍翎见到了风尘仆仆,浑身湿了大半的霍泽。
在看到霍泽的那一刻,霍翎知道,自己的布局成功了。
霍泽立在殿下,抱拳行礼:“燕羽军霍泽,代燕羽军三万将士,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射杀柳国公。
霍世鸣在拿下周嘉慕后,就直接隔绝了周嘉慕与外界的接触。
随后,霍世鸣将行唐关里大大小小数得上号的官员都叫到了一起,宣布了遗诏的内容。
有遗诏在手,霍世鸣再搬出霍翎,说太后娘娘要求他和周嘉慕等人尽快率领燕羽军赶赴京师。
与周嘉慕亲近的将领都被拿下了,在座的官员,要么与霍世鸣交好,要么就是保持着中立态度,听到霍世鸣的话后,心中虽有些疑惑,但遗诏是真的,太后手谕也是真的,他们自然也只能听命行事。
稳住众人以后,霍世鸣还将他最信任的孙裕成留了下来,让孙裕成代他坐镇行唐关。
安排好了一切,霍世鸣就带着燕羽军匆匆赶往京师。
这一路上细雨纷纷,道路泥泞,但在霍世鸣的不断催促下,他们还是顺利赶在规定时间内,抵达距离京师三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丘上。
成功抵达目的地,自然要派人进宫禀报霍翎。
霍世鸣身为主将,需要留在军中主持大局,但也不能随便派一个霍翎不认识的官员进宫,所以最终被选派过来的人是霍泽。
姐弟两年不见,原本只略比霍翎高一些的霍泽,已经高出她半个头。
在给霍翎请完安后,霍泽先说正事。
“霍将军命卑职禀告太后娘娘,周将军及他手底下的一众将领都被严加看管了起来,这会儿就在燕羽军里。”
“还有,霍将军在拿下周将军时,从周将军身上搜到了端王的官印,帐中火盆里也残留有信件焚烧的痕迹。”
“只可惜他还是去晚了一步,没能保住那封信,也没能从周嘉慕口中逼问到信件的内容。”
霍翎不免暗道一声侥幸。
但凡她的反应慢上一些,后果将不堪设想。
“官印带来了吗?”
霍泽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匣子,呈现给霍翎。
“做得好。”
霍翎接过匣子,面露赞许:“看来这两年的学没白上,进退举止瞧着都比以前有模有样了,还知道
在禀告时要称官职。”
霍泽不是个经夸的,再加上霍世鸣交代的正事都办完了,他激动地叫了一声:“阿姐,我好想你!”
霍翎神情柔和:“我没想到你会跟着爹爹一起过来。”
霍泽拍拍胸口:“也是赶巧了,燕羽军出发那天,我正好从学堂回家。”
“这一路上,我和爹就怕动作慢了,你和安儿在京中会出什么意外。”
霍翎心中一暖。
她预计燕羽军会在今天傍晚抵达京郊,等到进宫见她,起码也得是深夜了。但这会儿才是下午,霍泽就好好地站在了她面前。
看得出来,燕羽军这一路上丝毫没有停歇。
“行了,叙旧的事不急在一时。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先让无墨带你下去换身衣服吧。”
霍泽正要点头应下,突然又想起一事:“可是爹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霍翎道:“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你也是辛苦了。就让无锋代你去复命吧。你留在宫里好好休息。”
“我不想让人知道燕羽军已经抵达京师,所以你接下来几天暂时不要出现在人前,等你休息好了,就去和无墨一起守着安儿。”
接下来几天宫里会闹出不少动静,霍泽是安儿的亲舅舅,有他陪着安儿一起玩耍也好。
霍泽这下总算是能放心地跟着无墨离开了。
等朱红色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霍泽回头看了几眼,关切道:“无墨姐姐,阿姐这些天还好吗。我看她的神情很憔悴。”
……
霍翎解开缠绕在匣子外面的油布,取出里面的印章,仔细看了几眼。
这确实是端王的官印。
她微微侧头,吩咐一旁的崔弘益:“去将詹凌、文盛安、陆杭、陈浩言和诚郡王五人请来,哀家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相商。”
也是时候,让他们看到那份罪证了。
***
笼络人心,说简单也不简单,说难也不难。
对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权势和金钱就是打动他们的最好方式。
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正好既不缺权,也不缺钱。
尤其是柳国公府,不仅掌握着大燕最大的马场生意,还经营有不少生意,数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十分惊人。
要让柳国公在短时间内策反朝臣,那是痴人说梦,但组织起一股不小的反叛力量,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要杀入皇宫,控制住太后和小皇帝,最大的阻碍就是宫中禁卫。
柳国公在等的也正是这个。
他正靠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外头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孙子柳诚快步走了进来,压低声音道:“祖父,今夜留守宫中的,正是四大营中的玄武卫。”
柳国公睁开眼睛:“柴承嗣怎么说?”
禁卫军又细分为四大营,玄武卫是其中一营。
而柴承嗣,正是玄武卫现任统领。
柳诚道:“柴承嗣说,他会亲自带着手底下的亲信守在应天门。今夜子时三刻,他与我们里应外合,带兵从应天门杀入皇宫。”
柳国公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即使是以他的心性,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很难再保持平静。
“昌儿、渊康他们呢,都安排他们从地道撤出去了吗?”
柳诚道:“祖父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从古至今,宫变一事都是成王败寇。
要是他们成功拿下太后和小皇帝,那柳国公府不仅能够绵延富贵,还能更上一层楼。
但要是他们失败了,这些个被送走的孩子就是柳家延续下去的希望。
听到柳诚的回答,柳国公心下稍安:“世子呢,他到了吗?”
柳诚刚要回答,就有心腹过来禀报,说是季渊晚到了。
因为不能确定端王府外是否安插有霍翎的眼线,所以季渊晚在来柳国公府之前,经过了一番乔装打扮。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抹了一层灰,遮住他养尊处优的白皙肤色。
柳国公看着季渊晚,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审视之意:“渊晚,你今晚要亲自领兵杀入皇宫,你怕不怕?”
在柳国公那凌厉的注视下,季渊晚后背紧绷。
季渊晚很难说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
七岁那年,他被皇伯父选中,养在皇宫里。
他再也不能随意见到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偶尔在宫中遇到他们,也要保持着距离,不能流露出太大亲近与濡慕。
皇伯父待他,虽算不上亲近,却也不曾有过亏待。
在他进宫后不久,皇伯父就命人收拾出了天章阁,将他安排进了天章阁读书。
所有人都告诉他,天章阁乃皇储读书之所。
教导他的每一位老师,都是朝中有名望的重臣。
在他对皇权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已经身处于皇权笼罩之下。
可是好景不长,在那位年轻得过分的皇伯母进京后,一切都开始变了。
父王和母妃相互指责埋怨,他在宫中的处境也变得无比尴尬。
这种尴尬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季衔山这位小堂弟出生。
面对这位小堂弟,季渊晚的心情十分复杂。在羡慕嫉妒之余,又难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不是他的东西终究不是他的。
他有自己的亲生父母。
既然皇伯父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该回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去尽孝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也许是他回到王府以后,偶然撞见母妃以泪洗面;
也许是外祖家的人时常与他说起朝中的境况;
也许是他偶尔碰到以前的夫子时,夫子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惋惜和怜悯;
也许是曾经和他同进同出的伴读,开始与他保持起距离……
年幼不知事的小堂弟被众人簇拥着,如众星捧月,而他只能站在人群外远远看着这一幕。
为什么他不是皇伯父的亲生儿子呢?
那一刻,他心底里涌现出来的,竟是这样的念头。
但在事后,季渊晚又不免为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父王和母妃都待他极好,他怎么能这么想呢。尤其是母妃,为了他的事情与父王闹了很多不愉快,身体也大不如前。
季渊晚不想让母妃难过,也不想让母妃失望,他一直在努力孝顺母妃,也会好好习文习武,但他表现好了,母妃不仅没有高兴,反而看起来更难过了。
皇伯父驾崩当晚,母妃就说服了父王举兵谋反。
在父王待在书房给周嘉慕写信之时,母妃单独找到了他,与他说了谋反之事。
那一刻,他震惊茫然到不知所措。
母妃劝慰他:“你和小皇帝一样,都是高宗皇帝的亲孙子。论年龄,论才干,你都远比小皇帝要适合那个位置。”
“皇家从来不讲究什么兄友弟恭。所有的规矩都是假的,只有一个规矩是真的。那就是成王败寇。”
在母妃的劝诫下,他沉默了。
而沉默,也意味着默许。
串联朝臣的事情,有柳国公府那边出面为他奔走,但带兵杀入皇宫这件事情,他必须要亲自露面。
好在季渊晚不是一个人去,柳国公也会陪着他一起。
夜幕降临,风雨如晦。季渊晚换上量身打造的铠甲,一旁的柳国公也强撑病体,穿上尘封多年的铠甲。
屋外雨声渐大,一片沉默之中,柳诚提醒:“时辰到了。”
柳国公府位于内城,距离皇宫并不远。
这些天里京师处处戒严,巡逻的禁卫军明显变多了。不过在玄武卫统领柴承嗣的安排下,一路走来,柳国公他们没有遇到任何一支巡逻的队伍。
暴雨倾盆而下,沉闷的雨声不仅掩埋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也掩埋了兵甲撞击时发出的闷响。
天地间除了沉闷的黑暗,便是哀戚的素白。
在约定好的时间里,季渊晚和柳国公无惊无险地抵达应天门。
互相对过口号,紧闭的宫门缓缓洞开,在黑暗中宛若一只
噬人的巨兽。
“世子,国公。”
柴承嗣带着一队亲卫,匆匆跑下来迎接他们。
双方成功汇合,柴承嗣留下一部分亲信看守应天门,他自己领着其余人马加入到柳国公的队伍里。
愈发壮大的队伍毫不停歇,直扑太和殿而去。
今夜的雨格外大,除了那些有职务在身的宫人内侍外,其他人在忙完一天的事情后,都早早回了屋子里休息,不会在各宫间随意走动。
再加上有柴承嗣在前面领路,他们也得以避开一些巡逻的队伍。
所以一直到队伍渐渐逼近太和殿,才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发出警示的哨声。
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情,在听到哨声以后,柳国公他们也不再刻意掩饰行踪,而是加快了步伐。
就在前方逐渐亮起,众人已经能隐约望见太和殿的翘角飞檐之时,一道悠扬而沉闷的钟声自太和殿内响起,向四方荡开。
这道钟声仿佛是一个信号。
在钟声响起的下一刻,前方有人高声喝道:“来人止步!”
漫天箭羽,伴随着那道厉喝,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小心,有埋伏!”
柴承嗣拔剑出鞘,挡在季渊晚和柳国公身前。
季渊晚神情紧绷,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线。他右手按剑在侧,本就剧烈跳动着的心脏这一刻已经彻底失控。
周围的护卫们也是连忙举起手中的盾牌,将季渊晚他们牢牢护在中间。
面对这样的突发意外,柳国公面上并无惊色。他眼眸微微眯起,望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太和殿。
紧闭着的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明亮烛火倾泻而出,一队甲胄齐全的禁卫军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霍翎依旧是一身丧服,在禁卫军统领詹凌的陪同下缓步走出。
很快,柳国公脸上流露出一抹讶异之色。
因为在霍翎和詹凌之后,大殿内还走出了四人,分别是文盛安、陆杭、陈浩言和诚郡王。
这几人里,除了诚郡王不太熟悉外,柳国公与文盛安他们同朝为官几十年,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柳国公还是轻易认出了他们。
按理来说,他们在结束了每日的吊唁后,就该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皇宫。
偏偏在这夜半之际,他们出现在了太和殿里。
这一幕绝对不是巧合,而是霍太后有意留下他们。
霍太后会这么做,就说明她早就猜到了他会举兵杀入宫里。
想到这儿,柳国公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连同他的心一起沉入了谷底。
詹凌厉声道:“柴承嗣,柳国公,先帝待你们不薄,没想到你们竟是如此狼心狗肺。”
柴承嗣冷笑一声,不做应答。
季渊晚也下意识偏头看向柳国公:“曾外祖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他才是这支叛军名义上的首领,但面对这种被包围的大场面,季渊晚就算做过再多的心理建设,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根本做不到镇定自若。
柳国公闭了闭眼,压制体内不断翻涌的气血,哑声道:“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只能动手了。”
就算霍太后早有准备又如何?要他就这么束手就擒,他绝不甘心。
柳国公朝柴承嗣比了个手势,原本对峙的局面瞬间被打破,除了少数人还留在原地护卫季渊晚和柳国公,余下众人都向四周扑杀而过。
“弓箭手!”詹凌见状,立刻出声指挥。
追随柳国公而来的众人都知道他们犯的是谋逆大罪,所以这会儿面对疾驰的箭羽也毫不畏惧,举着盾牌,盯着漫天箭羽就杀了上去。
在这种悍不畏死的冲锋之下,双方的距离很快被抹平。
距离不再,弓箭手弃箭抽刀,与叛军展开近身厮杀。
“援军还有多久能到?”霍翎侧头问詹凌。
因为无法确定禁卫军里是否有端王和柳国公的人,在设计这请君入瓮之局时,詹凌只抽调了绝对可信的一批人手埋伏在太和殿周围。
这批人手不算少,又占了埋伏的先手,叛军想要反败为胜很困难。但在叛军悍不畏死的冲锋下,他们竟然顺利稳住了局面。
詹凌道:“算算时间,应该还有一刻钟。”
霍翎眉心微蹙。
她看得出来,柳国公只是在垂死挣扎,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失败。但要是等到援军赶到,估计会死伤不少人。
“为我取弓箭来。”
詹凌还在怔愣之际,不远处的靖国公世子郑新觉已快步上前,呈上自己手里的弓箭。
霍翎接过弓箭,望着那被团团拱卫的季渊晚和柳国公。
郑新觉抱拳:“请娘娘允属下带一队人马,前去吸引柳国公和季世子的注意。”
就算霍翎箭术再高超,面对那层层防范,也很难射中柳国公和季渊晚。
必须有人去吸引火力,打乱布防,为她制造空当。
霍翎看了郑新觉一眼,微微颔首:“刀剑无眼,多加小心。”
得到霍翎应允,郑新觉立刻点齐一队人马。
霍翎搭箭上弦,静静凝望着几十米开外的季渊晚和柳国公。
郑新觉目标明确,动作极快,他手底下的人马没有和叛军纠缠,而是不断向季渊晚和柳国公逼近。
在这样的冲锋之下,季渊晚和柳国公身边的防守也开始变得散乱,不复先前那般严密。
一道闪电洞穿苍穹,自天际飞掠而下,将原本有些昏暗的宫殿照得透彻。
恰在此刻,季渊晚眼尖地扫见一点寒芒。
寒芒快如闪电,不断放大,瞬息而至,在闪电已经出现而雷声未起之际,径直穿透柳国公的脖颈。
下一刻,季渊晚眼前的刺目白光,已被飞溅而起的鲜红取而代之。
雷霆声中,他惊呼道:“曾外祖父!”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亲王之位还不够吗?”……
霍翎这一箭射杀柳国公的壮举,别说底下的季渊晚了,就连站在霍翎身后的文盛安四人都惊呆了。
早就知道霍太后出身将门,习得一手好骑射。
但知道和亲眼目睹到,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尤其是在这一箭下饮恨的,还是柳国公。
当然,文盛安四人没有为柳国公打抱不平的想法。
无论是毒害先帝,还是举兵谋逆,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柳国公是肯定要死的。
他们只是没想到,柳国公会死在霍太后手里。
原以为霍太后留他们在宫里,是要与他们商量如何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现在看来,霍太后留他们在宫里,分明是为了立威!
在他们忙着为先帝治丧、筹备新帝登基大典时,她正忙着设下陷阱,等待敌人自投罗网。
这其中,也以文盛安心情最为复杂。
他和先帝一直想要削弱柳国公府的势力,但结果并不算喜人。
今夜过后,大燕朝再无柳国公府。
天地间的风雨愈发喧嚣。
那一箭来得实在太快,季渊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
箭洞穿柳国公的咽喉,等他终于回过神时,柳国公摇摇欲坠的身体已轰然倒下。
柴承嗣正在指挥作战,听到季渊晚凄厉的惨叫,下意识回头,目眦欲裂。
柳国公捂着自己的脖颈,微微张嘴,满口血沫,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倒在地上,积水从铠甲的间隙漫进来,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残存的生机随着体内鲜血的流逝而不断消逝,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柳国公视线微移,努力看向那道手握弓箭的身影。
不知怎么的,柳国公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时。
那时候,朝廷还不禁止柳国公府的人在军中任职。他刚入军中,就在霍太后的曾祖父帐下听命,跟随那位霍老将军去南边平叛。
叛军首领何等嚣张跋扈,面对那位叛军首领的一再挑衅,霍老将军只是搭箭挽弓。
一如今日。
詹凌这回反应极快,在霍翎收箭之时,他高声呼喝:“柳国公已死,尔等还要再负隅顽抗吗?”
叛军在人数上本就不占优,只是凭着一股气势才勉强与禁军僵持。这会儿听到柳国公已死,那股强撑着的气势顿时泄了大半。
在禁卫的不断呼喝下,有叛军主动丢刀弃甲。
有第一个人这么做以后,抛下刀甲、放弃抵抗的人越来越多。
到最后,始终坚守在季渊晚和柴承嗣身边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略作一番缠斗,这些人都被拿了下来。
郑新觉亲自上前,搜走季渊晚和柴承嗣身上的利器。
霍翎微微偏头,对全程沉默不语的文盛安四人道:“几位大人,随我一道过去看看吧。”
有宫人在身侧撑伞,霍翎走到季渊晚面前,看了眼柳国公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了眼掉落在尸体不远处的长箭。
箭尖寒光凛冽。
其上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
“季世子。”
自柳国公倒下以后,季渊晚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神游天外的恍惚中。
他被按倒在地,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碎裂了,头发凌乱披散,被雨水打湿后,紧紧贴在他的脸庞和脖颈处,浑身上下写满狼狈。
一大团鲜血自柳国公身下洇开,混合进雨水里,漫过他的膝盖。
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冰冷女声,季渊晚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他缓缓抬头,望着伞下一身清爽、纤尘不染的霍翎,恐惧自心底蔓延开。
那是一种远比面对皇伯父时还要深刻的恐惧。
霍翎微垂眼眸,居高临下打量着季渊晚。
她进宫已有数年之久,但为了避免麻烦,她极少和季渊晚碰面,偶尔碰到了,也是以季渊晚低头行礼问安告终。
这还是霍翎第一次端详季渊晚的面容。
他生得与端王很像,尤其是一双眼睛。
但不同的是,如今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
“大燕开国几十年,出过不少位亲王。每一位亲王世子能承袭到的爵位都是郡王。”
“只有你是例外。”
季渊晚愣愣地看着霍翎,也不知道有没有将霍翎的话听进去。
“这难道是因为你的父王曾经为国朝立下过什么大功,才惠及了你吗?”
“你能不降等袭爵,是因为你曾被先帝养在皇宫里;你能有此殊荣,是因为你受了先帝的恩惠。”
“可是现在的你在做什么?”
霍翎回头,望向身后的太和殿。
那里灯火通明,是先帝停灵之所。
季渊晚依旧在愣愣地看着霍翎。
漫无边际的黑暗,铺天盖地的素白,以及长明灯所构筑出来的昏黄,成为天地间仅剩的三种色彩。
霍翎恰好身处于这三种色彩的中间。
这一刻,周围的风雨声和伤患低低的痛呼声都在远处,季渊晚只能听到这位皇伯母冰冷的声音,仿佛九天之上的神明在对罪人降下审判。
“哀家说过,世子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可惜,你的孝心用错了地方。”
“在天章阁读书时,你的表现一向很好,教导过你的夫子也都夸你聪慧知礼。从皇宫离开后,你在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待了这么久,难道从未察觉过他们的狼子野心吗。在他们决定起兵谋反时,你又做了些什么?”
“先帝尸骨未寒,你就亲自领兵,杀入皇宫,杀来太和殿。”
“对你来说,亲王之位还不够吗?”
季渊晚唇角微微颤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但霍翎的话,终究还是在他心底掀起了波澜。
他忍不住问自己:亲王之位,还不足够吗?
霍翎等待片刻,没有听到季渊晚的回答,视线重新落回他身上,却只看到一张茫然无措的脸庞。
“怎么,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吗?那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试想一下,如果今天晚上柳国公的谋划真的成功了,他拿下了哀家和陛下,扶持你登上皇位,然后呢?”
“然后端王会成为太上皇,端王妃会成为太上皇后,柳国公会彻底把控朝政。”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为你的皇位付出过许多努力,你身为他们的儿子、曾外孙,既然平白坐享了这个皇位,又怎么能够不回报他们呢?可是这样的拥护之功,又该回报多少才算足够呢?”
“你的父王和母妃口口声声为了你好,但是当他们做下这个决定,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拖入无可挽回的深渊时,当真询问你的意见吗?”
季渊晚颤抖得越发厉害,泪水从他眼角滚滚落下,他却连自己为何哭泣都想不明白。
“你要争抢这帝王宝座,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权力欲望?”
“真正不满足于亲王之位的,到底是你,还是你的父王、母妃,和你身后的柳国公府呢?”
霍翎深深凝望着季渊晚,而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那支泛着寒芒的箭羽。
“事到如今,季渊晚,你还不知罪吗?”
季渊晚顺着霍翎的视线望过去,惨淡一笑。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季渊晚竟在一瞬间挣脱了身后禁卫的束缚。
“保护娘娘!”
詹凌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脚步一移,挡在霍翎前面。
那些围在周围的禁卫也都纷纷动了起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季渊晚扑出的方向并非霍翎,而是柳国公的尸体。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季渊晚捡起了那支箭羽。
“母妃说,帝王之家,不过成王败寇。”
话毕,他反手,将箭送入自己的心口。
鲜血飞溅,惊呼声起。
霍翎看着季渊晚的举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神情无悲无喜。
季渊晚今年不是两岁,而是十五岁。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难道端王妃和柳国公还能强迫他带领叛军杀入皇宫吗?
既然迈出了这一步,那就以死谢罪吧。
“这……”
直到季渊晚的身体倒在血泊之中,一旁的文盛安最先回过神来。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霍翎。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知道,季渊晚会走到自绝这一步,霍太后说的那番话正是最大诱因。
这是一位行事手段都与景元帝截然不同的摄政太后。
……这样的掌权者对大燕来说,当真会是好事吗。
文盛安心底的想法,霍翎无从得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宽容与仁慈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性,但安儿年幼,她在朝中根基不深,没有如先帝那般的威信,如果只知宽容与仁慈,那朝臣不会感念她,只会小觑她。
只有举起必要的屠刀以后,宽容与仁慈才有用武之地。
霍翎没有多看地上那两具尸体一眼,只吩咐郑新觉:“拔出箭矢,取一个匣子来装它。”
等郑新觉领命退下,霍翎又看向一旁瘫软在地,嘴巴被死死堵上的柴承嗣。
禁卫军设有四大营,分别是麒麟卫,朱雀卫,玄武
卫,白虎卫。
詹凌既掌管着麒麟卫,又总领着四大营。
除了詹凌外,霍翎比较熟悉的就是朱雀卫的白大统领。
她与柴承嗣接触不多,但也从景元帝那里听说过柴承嗣的不少事迹。也许连景元帝都不会想到,柴承嗣居然是柳国公的人。
霍翎摆手:“先将他带下去吧。”
在禁卫押送柴承嗣等人离开时,无锋悄悄出现在了一旁,胸膛剧烈起伏着,气息还未喘匀。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只有霍翎朝他望了过去。
“娘娘。”无锋走了过来,以只有霍翎一人能听见的音量回禀道,“事情办妥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柳乔。
悄悄送走季渊晚以后,柳乔回了趟正院。
正院是王府中最大、最宽敞、最明亮的一个院子。
柳乔喜欢侍弄花草。
她未出阁前,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打理她那满园花草上。
春有牡丹,夏有木槿,秋有绿菊,冬天则是满树红梅。
花朵应季而开,她在庭院里设宴,邀请三两好友过来一同赏花玩乐,品鉴近来所写的诗文,或是聊一聊京中的趣闻。
嫁入王府以后,她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繁杂的账目和人事。
但这些事情,也许会难倒其他人,却完全不足以让柳乔焦头烂额。
她花了几个月时间,就彻底掌握了王府的人事调配,梳理清楚了所有账目。
等到来年开春,她已经有充沛的时间在院子里栽种四时花草。
就连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偶尔都会有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破土而出。
唯一可惜的是,她几个手帕之交也已出嫁,各自都有俗务牵绊,很难再像以前一样,隔三差五就凑在一起赏花玩乐。
不过这种可惜的情绪只维持了很短的时日。
因为柳乔发现,端王就是她的知音。他可以欣赏满园花开,也会在她抚琴时侧耳聆听,与她下棋对弈,称赞她画技了得。
这位年轻俊美的王爷不仅拥有高贵的出身,还与她拥有着无数共同话题,完全符合她在闺中时对未来夫君的所有想象。
那时候,正院是王府里最热闹的院子。
大儿子季渊晚和二儿子季渊康陆续出生后,正院就更热闹了。
两个孩子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围着她来回打转,就连满园的花朵,都更显生机勃勃。
……
回想起渊康出生那年,她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渊康在院子里晒太阳,
渊晚牵着端王的手、指着一丛初开的菊花问这是什么花的场景,柳乔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怀念之色。
但很快,看着眼前这草木凋零、满园衰败之景,柳乔脸上的那抹柔情渐渐淡去。
她突然对身边的庄嬷嬷道:“这会儿好像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吧。”
庄嬷嬷应是:“往年这个时候,京师不少人家都会举办赏花宴,邀请王妃过府赏花。”
庄嬷嬷是柳乔的奶娘,一直在柳乔身边伺候。
在季渊晚被选进皇宫后,柳乔放心不下,就将自己最信任的庄嬷嬷派了过去,让庄嬷嬷跟在季渊晚身边。
柳乔问:“我养的那几盆绿菊,开花了吗?”
庄嬷嬷被问得一愣。
以前柳乔有足够的闲情雅致去侍弄花草,连带着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下人都记挂着那些花花草草。
但在柳乔完全没有心思去侍弄花草以后,她们也很少再去过问,而是任由花匠打理照料。
“王妃……”
花匠战战兢兢来到柳乔面前。
“那几盆菊花在前年就……就枯死了。”
原以为会等来王妃的呵斥,没想到王妃在听到他的话后,只是怅然一叹:“前年……居然在前年就枯死了……”
“那我怎么现在才知道。”
花匠生怕被迁怒,连忙解释:“奴才前年来禀报过,王妃说不用理会,奴才就将它们都处理了。”
柳乔努力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摆摆手,终究是失了所有的兴致,索然无味道:“罢了,你们都退下去吧,庄嬷嬷留下。”
庄嬷嬷道:“王妃,暖房里还有其它菊花,它们应该都开了。奴婢让人去搬几盆过来吧。”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柳乔摇头,坐到了铜镜前。
镜中映照出一张消瘦枯槁的面容。
她用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自己的眼尾。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渊晚都十五岁了,我看起来也老了许多。”
庄嬷嬷立在柳乔身后,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王妃这几年,心里太苦了。”
柳乔笑了一下。
苦吗。
实在是太苦了。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王爷。”
“我很想问问他,我到底哪一点输给了霍翎。”
“但是我不能问。”
“我一旦开口问了,就是彻底认输了。”
庄嬷嬷眼睛一热,发自内心道:“奴婢这辈子就没见过比王妃更好的人。”
“我很讨厌她。”
“从我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以后,我就很讨厌她。尤其是王爷还在信里说,按照血缘算,我与她还算是表姐妹……呵,表姐妹……”
“我也很恐惧她。”
“我素来最瞧不上那种依靠攀附男人、攀附权贵而乍贵的女人。”
“但是,如果一个女人,在没有足够家世支撑的情况下,依靠着自己的容貌、才情、手腕,成为了一国皇后呢?”
“一国皇后,母仪天下,当属世间女子楷模。谁敢轻贱她,谁敢笑话她?”
“我面对景元帝时,只有敬畏。但从我知道她被册封为皇后起,我就开始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所笼罩。”
“我恐惧我的人生被她摧毁,我恐惧我的家族被她打压,我恐惧我的孩子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下……她在后宫的地位越稳固,她在朝中的声势越浩大,我就越发恐惧。”
“王爷看不清她,我却知道,她的眼里燃烧着的是野心和欲望,她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拥有更高的权势。”
因野心和欲望而燃烧的生命,何其瞩目,又何其耀眼。
可如果,你不是驻足一旁的欣赏者,而是那极有可能被烈焰吞没,助长烈焰燃烧得愈发肆意的燃料呢?
“我,王爷,渊晚,柳国公府……全部都是她掌握权力的阻碍。”
“我在她的选择里,看到了她对权力的追逐;我也在对她的恐惧里,开始了对权力的追逐。”
“我与她,注定无法共存。”
“我风光,她就沉寂。”
“轮到她风光了,就轮到我沉寂了。”
说到这儿,柳乔又笑了一下,像是在对庄嬷嬷说,又像是在对镜中的自己说:“今夜过后,一切都该见分晓了。”
“庄嬷嬷,为我梳妆吧,这一身守孝的衣服太素了,我不喜欢。”
庄嬷嬷应了声好,拿起木梳,为柳乔梳发时,看到了许多根刺目的白发。她没有声张,编发时,仔细地将根根白发藏进了黑发里。
编好头发后,庄嬷嬷问:“府
中绣娘给王妃新做了几身秋衣,王妃要换上试试吗?”
“不。我不穿新衣。”
柳乔道:“为我取那身王妃礼服来。”
庄嬷嬷去取衣服时,柳乔也拿起一盒螺子黛,为自己慢慢描眉。
一番盛装打扮后,柳乔拉开左手边最底下的那层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长的玉瓶。
庄嬷嬷下意识想要阻止:“王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柳乔平静道:“从我决心迈出那一步起,我就只有两个结局。要么一切顺利,成为太上皇后;要么一切成空,成为霍翎掌权的垫脚石。”
“所以我才要换上这身最隆重的衣服,迎接一场新生,或是奔赴一场死亡。”
柳乔将玉瓶收进袖中,这才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串佛珠,对庄嬷嬷道:“我们去厅堂等消息吧。”
香炉里燃烧着产自大相国寺的檀香,柳乔静静坐着,一边聆听着屋外的雨声,一边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她祖母柳国公夫人是个笃信佛法之人,在祖母没去世前,她经常陪着祖母去寺庙。
但她从不信佛,就算在大雄宝殿上过无数柱香,也只是做个表面功夫。
她不需要依靠信佛来换取内心的宁静,也不需要祈求神佛来帮助她达成心中所愿。
——因为她出身柳国公府,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在一次赏花宴上一鸣惊人,赢得了“京师第一才女”的美誉。
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理解祖母,开始成为寺庙常客的呢。
“王妃,要喝口水吗。”庄嬷嬷看到她睁开眼睛,关心道。
柳乔摇头,问:“什么时辰了。”
庄嬷嬷看了眼不远处的滴漏:“子时了。”
柳乔将念珠重新缠回自己的手腕,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虚掩着的大门。
守在门外的一众亲卫听到动静,微微侧头,但看柳乔没什么吩咐,又重新恢复了肃穆。
在端王刚失踪的那几天,柳乔将端王府里大半守卫派了出去搜寻端王的踪迹。
不过在认定端王已经落入霍翎手里以后,柳乔就让这些人都撤了回来。
柳乔站在门边,视线穿透夜色,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祖父他们应该已经杀入皇宫了吧……
念头刚起,一片死寂肃穆的端王府里,骤然响起一道急促而凄厉的惨叫。
柳乔眉心一跳。
旁边的亲卫也都面露警惕。
一人道:“王妃,这道惨叫,应该是从正门方向传来的。”
柳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正门方向,一支鸣镝冲天而起,彻底打破了王府的宁静。
柳乔神情一凛,下令道:“你们都随我去看看。”
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前院,那些被暴雨隔绝的动静终于送入耳里。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接二连三的惨叫声,隐约间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喊“敌袭”、“顶住”。
一行人刚转过拐角,就见一名轻微负伤的亲卫出现在了前方。
看到柳乔他们,负伤亲卫眼前一亮,不等来到近前就先高声喊道:“王妃,外面来了一队精锐人马,正在包抄王府。我们想要阻止他们,却被他们趁机杀伤了不少人。”
“他们现在正在喊话劝降我们,侍卫长说他们人数太多,我们可能会顶不住。”
柳乔用力咬了下唇,借着疼痛来保证思绪清醒:“那些人可有自报家门。”
“有。”负伤亲卫急声道,“那些人自称是燕羽军。”
狂风乍起,挂在廊下的几盏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终于不堪重负,被吹飞出去,在空中接连翻滚,弹落到了地上。笼中火苗在风中摇曳几下后就熄灭了。
周遭一下子暗了下去,柳乔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庄嬷嬷也意识到了情况紧急,忍不住哀声劝道:“王妃,门口的守卫还能坚持一段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您先从地道撤出王府吧。”
柳乔沉沉闭上了眼睛,但只是一瞬,她复又睁开:“嬷嬷不必再劝,我今日势与王府共存亡。”
她不会逃,也绝不可能毫无抵抗就乖乖开门投降。
柳乔有殊死抵抗的决心,但很多事情只有决心是没用的。
这回带领燕羽军过来围困端王府的人,是京兆尹,邱鸿振。
端王府的亲卫都是从军中选拔出来的精锐,但再好的精锐,面对数量远多于他们的燕羽军,也要节节败退。
在燕羽军强攻了小半个时辰后,端王府的亲卫彻底顶不住了,仅剩下的那些人护着柳乔向内溃散。
攻破王府那扇厚重的朱红色大门后,邱鸿振亲自领了一批人向内追去。
他们一路上遇到不少背着包裹、神色惊恐,胡乱奔逃的仆人。
邱鸿振没有理会这些人,也不担心有什么重要人物伪装后藏在这些仆人里。
围在外面的燕羽军可不是吃素的。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不会出手伤害这些仆从,却也不会让这些仆从踏出端王府半步。
柳乔被侍卫长他们护着再次回到了厅堂。
除了柳乔和庄嬷嬷外,这些人身上大都带了点儿伤。
投进香炉里的那一小块香料已经烧完,冲天的血气淡化了宁雅的檀香。
柳乔命侍卫长他们守在外面,她跌跌撞撞走到桌案前,探手一抹茶壶,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庄嬷嬷知道柳乔要做什么,眼睛湿热:“奴婢去给王妃换一壶热水吧。”
柳乔抖了抖自己破烂的袖子,那里被一支箭矢射穿了。
如果不是侍卫长眼疾手快拉开了她,那支箭矢就要射穿她的身体。
“已是穷途末路,又何必再讲究。”
柳乔从袖中取出玉瓶,拔开塞子,就要将里面的粉末倒进杯子里。
庄嬷嬷突然道:“王妃,您从小就怕黑,九泉之下,让我陪您一起走吧。”
柳乔右手轻轻一颤,没说什么,只是将原本要倒入杯子的粉末,倒进了茶壶里。
空掉的玉瓶被随手丢到一旁,从桌子边沿一路滚落到桌角,柳乔拎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水。
厮杀声已至门外,柳乔端起茶杯,凄然一笑:“嬷嬷,是我对不住您。”
庄嬷嬷微微一笑,注视着柳乔的眼神,满是温柔之色:“如果不是幸运地成为王妃的奶娘,我和苍儿早就活不下去了。”
“苍儿那孩子早就娶妻生子,王府这些年也给他赐下了不少好东西。他啊,我是没什么好记挂的了。”
“倒是娘娘这边,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柳乔抿紧唇角,将逸到嘴边的泣声咽了回去。
庄嬷嬷抢在柳乔之前,先一步饮尽了杯中的茶水。
柳乔鼻尖一酸,也跟着服下。
茶杯坠地,瓷器碎裂声响起的同时,有人从外面硬生生踹开了大门。
邱鸿振站在门口,看到柳乔服毒的一幕,脸色霎变。他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可是拍着胸口向太后娘娘保证会抓活口的。
在他身侧,有一人的反应比他更快。
那名身着燕羽军制式铠甲的年轻将领越过邱鸿振,飞快掠至柳乔面前,没有去管一旁已经服完毒的庄嬷嬷,三两下按住柳乔,用手钳制住柳乔的下颚,伸手扣弄几下,又在她背上连连拍打。
柳乔再强烈的死意,也敌不过身体的自然反应。
在柳乔扶案呕吐之时,邱鸿振终于也回过神来。
他朝外边吼道:“军医呢!速速去请军医来!”
在下属匆匆去找军医时,邱鸿振站在原地想了想,对那名年轻将领道:“陈指挥使,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我这就进宫去向太后娘娘复命。”
……
邱鸿振见到霍翎的时候,霍翎刚和无锋说完话。
邱鸿振将端王府的情况简单复述过后,就连忙向霍翎请罪:“微臣一时不察,险些误了娘娘大事。”
霍翎侧头,吩咐不远处的郑新觉:“将你手中的箭匣交给邱大人。”
邱鸿振抱着箭匣,面露疑惑。
霍翎道:“你与无锋随我去
一趟端王府吧。”
……
在王府看到霍翎的那一刻,柳乔就知道,柳国公和季渊晚一定已经被霍翎拿下了。
不然霍翎不可能放心小皇帝一个人待在皇宫里。
柳乔瘫坐在椅子上,面容惨白,气若游丝,浑身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般。
方才她服下毒药后,先是被那名年轻将领扣了喉咙,不断往外吐酸水,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欲望,军医给她扎了几针,她又开始继续吐,到最后连酸水都吐不出来,只一个劲干呕,那些人才肯放过她。
柳乔看了眼一旁已经没了气息的庄嬷嬷,眼中划过一抹哀伤,颤抖着手紧握扶手借力,努力让自己坐得笔直一些。
在霍翎面前,她不想显得太过狼狈。
即使此刻正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霍翎顺着柳乔的视线看了眼庄嬷嬷:“这是什么毒?”
柳乔:“砒|霜。”
霍翎:“你倒是果断。”
柳乔捂着不适的喉咙:“哪里比得上你,在察觉到不对后,就第一时间拿下了季寒珩。”
霍翎神情一怔。
柳乔望见她的神色,也不由怔住,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却因为声音太过嘶哑,这道笑声就显得格外凄厉嘲讽。
“怎么,是他从未告知过他的名讳,还是你听了却没有放在过心上。”
霍翎平静道:“他死了。”
柳乔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霍翎。
她和柳国公都猜到了端王已经落入霍翎手里,却只是以为霍翎秘密软禁了他,根本没想过端王早已死去。
不……
或许不是没有想过。
而是想到了,却不敢相信霍翎有这个胆量动用私刑处决一位亲王,所以下意识排除了这种可能。
“……他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霍翎很乐意为柳乔解惑:“那天他去了大相国寺以后,我用他赠予过我的白鹿玉佩,约他去大相国寺旁边的院子饮酒下棋,他欣然应邀,而后死于我手。”
柳乔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端王之事动怒了,但在听完霍翎这番话后,她脸庞微微扭曲,几乎恨不得生吞了端王。
“我提醒过他。”
“我明明和他说过,何泰就是前车之鉴。”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会这么愚蠢地中了你的算计……”
“也许是因为,”霍翎回答,“我是他的执念吧。”
端王曾经以为权力和她都是他唾手可得之物。
可当他面对的阻碍是皇权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她在端王心中,已经不仅仅只是昔日情人,更是权力的标志。
占有了她,就像是从景元帝手里夺过了权力。
“执念……”柳乔惨笑,“原来我赢不了的,是他的执念啊。”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第一卷完。
深吸两口气,柳乔稍稍平复情绪:“他的尸体在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霍翎并未直接回答:“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柳国公和季渊晚的死活。”
在烛火的映照下,柳乔眼里有流光一闪:“你连季寒珩都杀了,又怎么会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二人。”
霍翎道:“那你想知道季渊晚在临死前留下了什么遗言吗?”
即使已经猜到了结果,柳乔还是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那深入灵魂的痛楚让她不敢大口呼吸,她抬起眼眸,不甘示弱:“那你呢。你深夜出宫见我最后一面,又是想从我嘴里知道些什么。”
霍翎问:“先帝身上的毒,是你们下的吧。”
柳乔昂起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霍翎望向门外,示意邱鸿振进来。
邱鸿振一直守在门外,生怕霍翎的安危出现什么问题,这会儿听到霍翎传召,不敢耽搁,捧着箭匣进屋。
“打开箭匣,然后出去。”
断成两截的箭矢映入柳乔眼帘。
鲜血早已凝固在箭头上,散发着诡异的不详。
“柳国公柳昀,世受皇恩,举兵谋逆,被我当场射杀。”
“端王世子季渊晚,因为曾经养在皇宫里,先帝特地赐下不降等袭爵的旨意。在被拿下以后,用这支射杀了柳昀的箭矢,捅穿自己的心口,以死向先帝谢罪。”
柳乔身体微微颤抖,眼底漫出一片血红。
她的孩子不是死于他人之首,而是走投无路之下绝望自尽。
那该有多疼啊。
但在最初的失态过后,柳乔选择闭上眼睛,一副拒绝再和霍翎沟通的模样。
“难道你以为你不说,就能掩盖掉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行吗?”
柳乔猛地睁开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翎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的罪证,丢到柳乔面前。
“意思是,我已经彻底掌握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
“文盛安、诚郡王等朝中重臣也都已经看过这份罪证。他们一致希望我能秘密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不要将此等皇室丑闻公之于众。”
柳乔并不愚笨,前后一联想,就明白了霍翎的意思。
她看着霍翎,眼中流露出一抹刻骨的恨意。
而在那抹恨意之下,隐藏着的,是更深的惧意。
“也难为你捏造出这么一份罪证了。”
柳乔瞥了一眼罪证,体内气血翻涌,唇边逸出一抹黑色血线:“这份罪证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伪造出来的。想必在景元帝出事以后,你就没打算放过我们。”
“成王败寇,我既落到了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霍翎道:“季渊晚和柳国公举兵谋逆,单是这项罪名,就足以抄家灭族。”
“你一直想压我一头,如果先帝当真是遭了你的毒手,你为何不敢承认呢?难道事到如今,你还心存侥幸?”
霍翎眉梢微挑,突然道:“说起来,燕羽军搜遍了整座端王府,都没有搜到季渊康。还有柳国公府那边,人数似乎也有些对不上。”
“在起兵之前,先送走几个孩子。如果造反失败,有这几个孩子在,也能延续柳家的血脉。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柳乔没有说话,只是喘息声越发沉重,唇角的血线还未凝固,又被新的黑血所覆盖。
霍翎看得出来,到这一步,无论是柳乔的身体还是柳乔的意志,都已经濒临崩溃了。
霍翎没有给柳乔留下喘息调整的时间,而是又加了一记猛药。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以后,里面是一个样式别致的长命锁。
长命锁外表略有些焦黑,似乎是被火焰灼烧过。
在看清它的那一刻,柳乔神色大变,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这是季渊康从不离身的长命锁。
“你……霍翎,你到底做了什么!”
“看来你认出来了。”霍翎道,“这块长命锁,是从京郊的城隍庙带回来的,我也是不久前刚拿到手。”
连城隍庙这个地点都说出来了,柳乔知道霍翎不是在诈她,而是确确实实截住了季渊康他们。她强撑着的最后一口精神气,随着霍翎这番话烟消云散,颓然往后一倒,惨笑着落下泪来。
霍翎将无锋叫了进来:“跟端王妃说说你这两日的行踪吧。”
无锋对着柳乔的方向,一板一眼道:“燕羽军抵达京郊后,我奉娘娘的命令去见霍将军,从霍将军那里领了几百人马包围城隍庙。”
“我亲自领着一队亲信守在地道出口,正好撞到端王带着季二公子和柳家的几个小公子逃出地道。”
“在捉拿犯人的过程中发生了打斗,不知是谁手里的火把掉到了地上。正好庙里堆满了干枯的杂草,我们一时不察,燃起的大火将端王一行人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
“这块长命锁,就是从一具十岁左右的男孩尸体上搜出来的,不知王妃认不认得。”
“属下办事不利,请娘娘恕罪,请王妃节哀。”
砒|霜乃剧毒,柳乔服下毒药后,虽说邱鸿振他们反应及时,但也只是为她多续了一段时间的命。
听到无锋那句“节哀”,柳乔捂着心口,狠狠吐出一大口黑血。
“好一个杀人毁尸……”
“好一场雨夜大火……
“原来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霍翎,我输给你,不是因为我技不如人,而是因为我不如你狠心。”
霍翎居高临下,面容无悲无喜,静静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柳乔:“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输在哪里吗。”
“我原本想的是慢慢削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权,是你们对先帝出手,才逼得我出手彻底清算你们。”
柳乔愤怒,声音却因为失去力气而变得轻飘飘的:“我没有错。”
“一旦手里没有了权力,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生死就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了。难道我要去赌一个仇人的良心吗,难道我要将全族性命都寄托在仇人的仁慈上吗!”
“如果不是景元帝突然出事,如果不是季寒珩那个蠢货居然还对你留有
旧情,只要再多给我一点时间筹备,谁又敢说输的人一定会是我呢。”
“不对。”
像是想到了什么,柳乔对着霍翎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就在奔逃之时被雨水冲去大半,配着唇角的黑血,给人一种诡异而扭曲的感觉。
“孤儿寡母,幼主登基,我是输了,你也不过是惨胜。”
“你来见我,不就是想知道先帝有没有中过毒吗。你猜得不错,我是给先帝下过毒。有先帝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陪葬,我这一生,也算值得。”
“至于先帝是中了什么毒,又是如何中的毒,这个秘密,我会带到九泉之下,你永远也不会知晓。”
对于柳乔的反应,霍翎心下略有些失望。到了这一步,柳乔都不肯开口,那看来就是真的不会开口了。
不过片刻的失望后,霍翎又平静了下来。
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如今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都被抄了,仔细搜查审问以后,不怕查不出来,顶多就是多废些功夫。
“初代柳国公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平定四方,到了你这一代,出手毒杀先帝,以致朝廷震荡,还如此洋洋得意,当真是辱没门楣。”
柳乔脸上癫狂的笑容彻底凝固。
“看在你承认你给先帝下毒的份上,我也告诉你,季渊晚自尽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告诉过他,帝王之家,不过成王败寇。”
“他确实是个孝顺孩子,明明是因你的野心和不甘才走到这一步,却到死都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柳乔表情麻木:“你跟我说这些,是想看到我临死前后悔不已,失声痛哭的场景吗。”
要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霍翎侧过头,深深凝望了无锋几眼,转身走出厅堂。
无锋没有跟随霍翎离开厅堂。
他来到柳乔面前,抽出腰际的御赐宝刀,余光扫见桌上的茶壶,缓缓按刀入鞘。
柳乔仿佛没看到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自己面前般,她愣愣呆坐原地,想到自己曾经对渊晚那孩子说过的话,眼中一滴滴落下泪来。
嘴上说自己不后悔,说自己绝不认罪,但一日之内,因为她的偏执与疯魔,两个孩子惨死,满门倾覆……
不……不……即使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还是不后悔今日的一切。
她唯独后悔的,就是在她还可以掌控霍翎命运之际,没有入宫请旨册封霍翎为侧妃……
冷水灌入喉咙,挣扎之间,手腕念珠崩裂。
珠子坠落,柳乔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仿佛看见那年赏花宴上,她盛装出席,拨动琴弦,一曲惊鸿,满堂喝彩。
那时的她……
那时的她,是生得什么模样来着?
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年赏花宴上,她身边的几盆绿菊,开得可真好……
傲霜怒放,灼然生姿。
***
一夜暴雨过后,雨势稍稍减缓。
原本黑沉的天际泛起了一线白光,明暗交错,又是崭新一天。
霍翎站在檐下,看着雨水成线般坠落。
不知看了多久,身后传来开门的动静,无锋垂首行礼:“启禀娘娘,罪人柳氏已毒发身亡。”
霍翎抬起手,接住坠落的雨水,任由冰凉的雨水一点点涤荡她手上的焦黑。
柳乔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这一局里,她只是惨胜。
但是,没有关系。
人生就是这般,不会尽如人意。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始终清楚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一时的困境,只会变成对她的淬炼和洗礼。
六年之前,燕西之地,那个费心为父亲谋划的少女,只是想进京一窥权力的真面目。
又何曾想过,短短六年时间,她不仅看见了皇权之上的风景,还代掌着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霍翎准备启程回宫时,耳边突然传来高昂的嘎嘎叫声,像是什么动物在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凄厉哀鸣。
霍翎循声看去,一名士兵拎着一个鸟笼从远处匆匆跑过。
邱鸿振顺着霍翎的视线看去,立刻命人叫住那名士兵。
霍翎先是看了看那座由纯金打造的华美鸟笼,才看向那只关在鸟笼里,毛发稀疏斑白的大雁。
她缓缓伸出手,隔着鸟笼逗弄大雁。
闻到陌生的气息,大雁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姿态。
它努力昂起自己的头,亲昵地蹭了蹭霍翎的手掌,又虚弱地叫了一声,显然是早就被驯服了。
“果然。”霍翎道,“笼中雁养得再好再精细,终究少了几分天生地养的野性。”-
第一卷完-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去爵位,夷三族。
赶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霍翎回到宫里。
文盛安、陆杭、陈浩言和诚郡王四人还没离开皇宫,听说霍翎回来了,连忙过来见她。
不等四人开口,霍翎的视线先一步落在陆杭身上:“后日就是登基大典,陆尚书不去准备大典事宜,怎么还在宫中逗留?”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清晨,只过去了不到八个时辰,但中间发现的一连串事情,还是让自诩见惯了大场面的陆杭四人,颇有一种目不暇接之感。
先是霍太后拿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然后是柳国公和季渊晚带领叛军杀入皇宫,再到柳国公身死、季渊晚兵败自尽……
等陆杭四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想要找霍太后问个究竟时,就听说霍太后出宫去了。
好在霍翎没有彻底将四人抛到脑后,她在出宫之前特意留下了崔弘益。
在没有彻底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之前,霍翎不可能将她的布局透露给太多人。
但如今大局已定,她接下来还要出手清缴端王余党,这件事情绕不开六部,更绕不开三位辅政大臣,也是时候与文盛安、陆杭他们摊牌了。
崔弘益身为霍翎的心腹,什么都说,什么不能说,他一清二楚。
听完崔弘益的叙述,陆杭四人久久不语。
等他们好不容易消化完崔弘益说的这些事情,霍翎也回宫了。
结果他们的心思还停留在谋逆上呢,霍翎就已经开始关心起了登基大典。
这可真是……
陆杭和霍翎的关系一向不错,闻言苦笑道:“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在您回宫之前,我们哪儿敢随便离开皇宫?”
“再说了,有您一直耳提面命,登基大典的事情早就安排得七七八八了。您放心吧,就算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误了陛下的登基大典,只是这心里实在惦记京师的安危。”
文盛安也跟着表态:“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为了不惊扰陛下的登基大典,必须赶在后天之前,先将京师的动乱压下去。娘娘有任何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只管说。”
陈浩言问得最直接:“我们一直待在宫中,不知道宫外情况如何。娘娘昨夜匆匆出宫,想必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已经被拿下了吧?”
霍翎
也没有再卖关子。
距离官员命妇进宫哭灵还有大半个时辰,霍翎特意赶在这个时间点回宫,为的就是先和几人达成共识。
“随我去太和殿吧。”
昨夜的打斗痕迹还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禁卫军正在来来回回搬运尸体、捡走掉落的箭矢。
霍翎顺便将詹凌一起叫了进去。
她没有绕圈子,先说了宫外的情况:
昨天夜里,在柳国公他们攻入皇宫时,燕羽军也奉命包围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
端王府和柳国公府负隅顽抗,但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还是顺利被攻破。
端王妃服毒自尽。
端王府有一条通往京郊城隍庙的地道,端王带着次子季渊康和柳家的几个小公子从地道逃出京师,被早有准备的燕羽军伏杀。
……
霍翎调燕羽军进京的事情,文盛安他们已经知道了,令他们坐不住的是,端王、端王妃、季渊康居然都死了?
这岂不是说,端王一脉……在昨天夜里,死绝了?
几人下意识抬头看向霍翎,想让霍翎说得更清楚一些。
霍翎却仿佛没看到几人的视线般,端起一旁的提神浓茶喝了一大口。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问。
若是按照正常情况,一位亲王和一位亲王妃突然身死,绝对会在京中引发一场大骚乱、大震荡,不查清所有的疑点,绝对不可能轻飘飘放过此事。
但如今这种情况……
“宫外的行动,是由京兆尹邱鸿振和燕羽军主将霍世鸣全权负责,稍后他们会上折汇报行动的具体过程。诸位若有疑问,可以等他们上了折子以后再询问他们。”
霍翎放下杯盏,无意多做解释。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如何善后,以及是否要将先帝之死的真相透露出去。”
听到这话,文盛安他们顿时不再纠结端王之死了。
虽说端王昨晚没有跟随叛军进宫,而是护送一众孩子逃出皇宫的行为,让文盛安他们觉得不太合乎常理,但不管怎么样,毒杀先帝、举兵叛逆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举兵叛逆倒也罢了,这件事情瞒不住,但毒害先帝这种皇室丑闻能捂住还是得尽量捂住啊。
文盛安立刻出声劝阻:“娘娘,兹事体大,此事万万不可。”
陆杭也断然道:“是啊娘娘,为了朝廷稳定,为了皇室威仪,这个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霍翎道:“文尚书和陆尚书的考虑颇有道理,只是这样一来,该如何向朝臣交代端王之死?”
陈浩言嘴角微抽。
他们几人对宫外情况一知半解,太后娘娘居然反过来问他们,该如何向朝臣交代端王之死……
关键时刻,还是诚郡王站了出来:“先帝于端王而言,是兄长也是君王,在先帝驾崩以后,端王故意称病不进宫哭灵,还趁着朝廷动荡之际举兵谋逆,致国朝安危于不顾,愧对列祖列宗。臣身为宗人府宗正,恳请娘娘准许臣将端王从宗室里除名。”
诚郡王的意思很明显,毒杀的事情不透露出去,就以端王故意称病和谋逆这两项罪名来给端王定罪。
霍翎微垂眼眸,视线落在诚郡王身上。她从这番话里,感受到了诚郡王的示好之意。
不得不说,这也正合霍翎心意。
“端王是高宗皇帝最小的儿子,当年高宗皇帝临终前,握着先帝的手,叮嘱先帝要好好照顾这个弟弟。只是欲壑难填,亲王之位也无法满足他的野心,以至于闹出了兄弟阋墙的人间惨事。”
“这等目无君父、不忠不义之人,哀家绝不容许他继续窃居亲王之位。”
“除亲王爵,以庶人之礼下葬,去国姓,赐满门抄斩。”
嘶——
几人心下都暗暗抽了一口冷气。
除爵抄斩之类的处罚,其实都在几人意料之中,他们真正惊讶的是那句“去国姓”。
竟连姓氏都不允许保留……
在惊讶过后,几人都对霍翎的处理表示了默许。只要大方向没问题,这些小细节上,太后娘娘想狠狠出口恶气就出吧。
陈浩言问:“那柳国公府呢?”
这位太后娘娘杀伐太重,文盛安还真担心她一开口就是要株连柳家九族,轻咳一声道:“京中大户人家都喜欢通婚,自太|祖皇帝定都洛城后,柳家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关系盘根错节,实在不宜牵连太广。”
霍翎微微一笑:“哀家明白文尚书的顾虑,只是哀家心中也有一番顾虑。”
“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敢行谋逆之举,身后定然还有同党。所有参与进谋逆一案的官员,无论主从,都得处死。再按罪责大小,由刑部来判抄家、流放或是满门抄斩。几位大人以为如何?”
霍翎的话语很轻柔,像是在好声好气与几人进行商量,几人却从她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浓重的肃杀之意。
等几人都迟疑着点了头,霍翎才露出沉吟之色:“柳家乃京中大族,确实不宜牵连甚广,哀家也并非喜好杀戮之人……”
“那就去爵位,夷三族。”
几人讪讪一笑,心下却知道,绵延富贵近百年,位居勋贵之首的柳国公府,彻底完了。
***
洛城水系发达,每日都有无数船只在航道上来来往往,转运粮食、货物、远来的游人。
这也是当年太|祖皇帝定都洛城的原因。
不过洛城也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
随着洛城人口的不断膨胀,早年的街道规划和排水体系已经不足以支撑逾百万的人口。
只要降水一多,城市内涝的情况就会加剧。
这场连绵不绝的秋雨已经下了小半个月,尤其是昨天晚上暴雨倾盆,一觉醒来,外城许多人家的门口都被淹了,就连达官显贵居住的内城也不例外。
柳国公府和端王府所在的巷子距离皇宫都不算远,差不多位于内城的中心,被许多官员的府邸所包围着。
这也就导致了,昨天夜里,有不少人都听到了马蹄踏过浅水时发出的行军声,以及兵戈交锋时的碰撞声。
在这些声音之外,时不时还有一道凄厉得足以划破天际的惨叫声,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许多官员被吓得一晚上没睡,想要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吧,外头下了那么大的雨,想要打探消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打探。
有些人家在权衡过后,还是壮着胆子派出了家仆。
这些家仆没走出巷口,就被守在巷口的士兵拦住了,要求他们立刻折返,否则就以贼人的名义将他们捉拿入狱。
所以一直熬到天光大亮,绝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交战的双方又都是什么人。
“现在该怎么办?有那些士兵在巷口把守,我们今天还要不要进宫哭灵?”
不过很快,这些人就不用纠结了。
因为那些守在巷口的士兵过来敲开了各府大门,要求他们一如平日般进宫哭灵。
京中禁卫军和地方边军的铠甲制式略有不同,昨夜太过昏暗,那些被派出去的家仆看不清士兵身上穿了什么,如今到了白天,看清这些人身上的铠甲后,许多人的面色都变了。
——边军进京了?
“你们是哪个军队的人?”
知道这些人分别来自京兆府和燕羽军,是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在办事后,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但也有少部分人,脸色瞬间苍白。
不管众人怀抱着怎样的想法,在京兆府衙役和燕羽军士兵的催促下,都乖乖坐上马车进宫。
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士兵巡逻的身影。
偶尔有些行迹鬼祟的人,都会被当场拿下,拉到旁边审问。
好不容易进了皇宫,大家却发现他们去的方向不是太和殿的方向。
“这位小内侍,我们要去哪里?”
“大人放心,你们要去的地方是兴泰殿。”
“这……灵堂不是布置在太和殿吗,为何要将我们都带到兴泰殿?”
“大人到了就知道了。”
年轻内侍守口如瓶,众人心下再惊疑不定,也别无他法,只悄悄交流着他们知道的事情。
而在前面领路的内侍也没有阻止他们,任由他们进行交流。
“你们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和你们说,今天早上我的马车路过柳国公府所在的巷口,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一群士兵正在搬运尸体,看那规模,昨天夜里,出事的应该就是柳国公府。”
“嘶……”
“咦,那就奇怪了,昨天晚上我听到的动静是从端王府那边传来的。”
“当真!?”
“你也知道,我的府邸和端王府就是前后巷,闹出来的动静那么大,阖府下人都听到了。”
也有人在左右张望:“怎么没看到文尚书?”
“这么说的话,我也没看到陆尚书和陈御史。”
兴泰殿里也布置了一个灵堂,只是时间比较仓促,灵堂显得有些简陋。
众人左看看右瞧瞧,如此这般一番交流,就将昨夜宫外发生的事情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有些人原本就苍白的神色愈发惨白,身体也开始摇摇欲坠。
周围的人见状都悄悄挪动步子,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将众人都带到兴泰殿以后,那位带路的年轻内侍就消失了。
众人在殿内等待了许久,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郑新觉才姗姗来迟。
他还穿着昨夜那身铠甲,身上有包扎过的痕迹,右手拿着一张墨迹崭新的名单,微笑道:“接下来被我点到名字的人,请自觉出列站在我的左手边。”
“兵部右侍郎,谭廷玉。”
被点到名的谭廷玉脸色煞白,在众人的注视下,僵着身子缓缓出列。
郑新觉很满意谭廷玉的配合,微笑着又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但在点到第三个人名时,对方猛地喊道:“你们要做什么!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后娘娘!”
郑新觉冷笑,右手一挥,一名禁卫快步朝第三人走了过去。
众人生怕惹上什么麻烦,纷纷让开路来。
禁卫没有当场暴起杀人,却也没客气,摘下腰间佩刀,用刀柄将对方敲了个头破血流,这才硬拖着对方走出人群。
有了这番杀鸡儆猴,接下来被点到名字的人都表现得配合了许多。
郑新觉一连点了九个名字,这才缓缓收起手中名单,让亲信将他们都押下去。
“崔尚书。”
郑新觉没有跟着亲信离开,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落在刑部尚书崔明身上。
被点到名字的崔明不由一愣,崔夫人更是紧紧抓住了崔明的胳膊。经过方才那一遭,谁不怕被这个杀神点名啊。
郑新觉看到崔夫人的反应,知道崔夫人误会了,连忙解释:“文尚书他们正在太和殿等崔尚书,请您随下官去一趟太和殿,太后娘娘对刑部另有安排。”
***
霍翎和文盛安几人敲定好大方向后,就先回去休息了。
整座皇宫里布防最森严的地方,除了太和殿就是凤仪宫。
这些天霍翎一直带着季衔山歇在太和殿的偏殿,这也是柳国公他们会带兵直袭太和殿的原因。
不过在预感到柳国公该动手了以后,霍翎就将季衔山送回了凤仪宫。
连带着两位公主也是歇在凤仪宫里(还未正式下旨晋升为长公主)。
回到凤仪宫后,霍翎不急着去见季衔山,而是先去浴池沐浴,然后命人去传召无墨。
无墨来得极快,显然是一听说霍翎回来就坐不住了:“娘娘,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霍翎道,“安儿他们昨晚还好吗?”
“娘娘放心,陛下他们也没什么大碍。”
霍翎不是那种喜欢听人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所以无墨也没瞒着她,将昨夜的情况一一道来。
昨天夜里,无墨和霍泽亲自守在季衔山身边,两位公主在隔壁休息。
等前头一闹起来,两位公主就被吵醒了,季衔山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两位公主听到季衔山哭泣的声音后,就结伴去找季衔山。
有了两位姐姐的安抚和陪伴,季衔山才慢慢平静下来。
“等到前头彻底没了动静,崔弘益也跑回来说已经无碍了,姐弟三人才重新睡醒,这会儿还没醒呢。”
知道三个孩子还没睡醒,霍翎就不急了。
她沐浴完毕,换好衣服,走去正殿。
霍泽穿着一身甲胄,这会儿正抱刀守在正殿门口,看到霍翎回来,他眼睛一亮:“阿姐,你可算回来了。”
霍翎看到他也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亲自守在这里。”
霍泽挠了挠头:“你不是让我和无墨姐姐一起守着安儿吗。无墨姐姐都没睡,我又哪里好意思去睡觉。两位公主在里头陪安儿睡觉,我不方便继续留在里面,只能守在门口了。”
霍翎勉励:“干得不错,要是困了就快去睡吧。”
霍泽确实困得不行,他伸了个懒腰,也没逞强:“行,我找个人来换班就去睡。”
霍翎不再多言,带着无墨进入殿内。
两位公主已经醒了,这会儿正在小声说话,看到霍翎进来都面露惊喜。
霍翎夸了两人几句,知道她们心里记挂着她们的母妃,就命人先送她们回去。
看季衔山还没睡醒,霍翎也懒得折腾,随便扯过一床被子就躺下补觉。
心下惦记的事情实在太多,霍翎这一觉睡的时间不长,再醒来时,季衔山正坐在她身边揪着手指玩。
“在玩什么呢?”霍翎问季衔山。
季衔山抬起头,黑润的眼睛盛着满满的亮光:“母后,你终于醒啦。”
霍翎伸手摸了摸季衔山的肚子,鼓鼓的:“吃饭了?”
“吃了。”
霍翎这才起身梳洗。
季衔山像个小尾巴般,霍翎走到哪里,他就跟着走到哪里,偏偏他人还矮,有宫女端着东西进来时,险些撞到他身上。
霍翎伸手,将季衔山搂到自己膝盖上:“昨晚怕不怕?”
季衔山大声道:“不、怕。”
霍翎捏了下他的鼻子:“那无墨姑姑怎么说你哭鼻子了。”
季衔山眼睛瞬间瞪大,侧头看向无墨,满脸都是“无墨姑姑你怎么能将这件事情告诉母后”的控诉。
“我没有哭。”季衔山揪着自己的小手,努力解释,“我就是想找母后。但大姐姐他们都说母后在忙,我就乖乖的了。”
“真乖。”
霍翎给季衔山喂了一口米粥作为奖励。
才刚喝了半碗粥,李满突然急匆匆走了进来。
“娘娘——”
李满刚要开口禀报,瞧见一旁的季衔山,连忙收声。
霍翎看了无墨一眼,示意无墨抱走季衔山。
“出了什么事?”霍翎问李满。
“柳昭容自缢了。”
霍翎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具体说说。”
这位柳昭容出身柳国公府旁支,是先帝潜邸时的旧人,在后宫妃嫔里的位份不低。只是因为没有子嗣,才会排在德妃和贤妃之下。
在霍翎进宫以后,柳昭容得了家人告诫,除了必要的请安,从不在霍翎跟前晃悠,也从不主动惹是生非。
可以说很多时候,要是没有人提起,霍翎都快忘了后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谁曾想,柳昭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缢。
李满不敢隐瞒:“奴才知道这件事情后,就在第一时间审问了柳昭容身边的大宫女。”
“昨天晚上前头刚闹起来时,柳昭容被吓得睡不着觉,就将几个亲近宫女都叫了进去陪她。等前头平静下来以后,柳昭容还打发了人去探听消息。”
“一直到今儿中午,柳国公身死的消息传了开来,柳昭容听说这件事情后神情就不太对了,将殿内伺候的人都挥退了出去。等大宫女察觉到不对再进去时,柳昭容已经咽了气。”
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嫔,就算是皇家人了。
哪怕要株连柳家九族,也绝对牵扯不到柳昭容身上。
所以柳昭容自缢一事肯定另有内情。
霍翎放下手里的汤匙,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平静道:“这个案子交由丁景焕来查。”
当初丁景焕在调查案子时,其实也怀疑到了柳昭容头上,只是未免打草惊蛇,他不敢大张旗鼓查,最后也没从柳昭容身上查出什么。
如今倒是可以放开手脚查了。
等李满退下去后,霍翎去找季衔山,说要带他去太和殿。
文盛安他们也是囫囵睡了会儿就过来忙了,见到霍翎带着完好无损的季衔山过来,他们也都是暗暗松了口气。
霍翎将季衔山抱到主位上,她坐在一旁,听着郑新觉、詹凌他们过来汇报情况。
郑新觉拿下的那九人都已经移交给了刑部。
詹凌要汇报的事情是关于玄武营和柴承嗣的。
柴承嗣身为玄武营统领,伙同柳昀谋逆,就算玄武营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朝廷也肯定要重新梳理玄武营的人手。
霍翎认真听了詹凌的想法,认可了詹凌对玄武营和柴承嗣的处理,让他只管放开手脚去做。
詹凌在听到“放开手脚”这四个字后,心下一阵激动。
禁卫军统领这个职位,向来都是由帝王心腹来担任。
他不是一个能力多出众的人,但因为他行事足够谨慎,再加上他是景元帝的伴读,才能成功坐稳禁卫军统领的职务。
景元帝出事,詹凌心里自然是伤心的。
伤心之余,詹凌也不免担忧起自己的前程。
他这段时间一天只合眼不到三个时辰,努力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办事,不敢有片刻懈怠,为的自然是在太后面前好好表现。
霍翎将詹凌的激动纳入眼底,心下也是暗暗点头。
她用得比较顺手的人,比如郑新觉和无锋,还有这几年拉拢到的人手,这会儿在禁卫军中只是中层,就算有她的提拔,想要坐上统领之位也需要至少十年时间。
所以从一开始,霍翎就没打算动詹凌的位置。
她屡次给詹凌立功的机会,除了因为她手头能用的人不多外,也是在安詹凌的心。
——上面的人用得到你,你自然就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地位。
再晚些时候,霍世鸣也进宫了。
他立在殿下,抱拳行礼::“行唐关主将霍世鸣,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霍世鸣先向霍翎汇报正事。
他要汇报的事情,霍翎基本都从其他人嘴里知道了。不过霍世鸣说得更加详细。
霍翎问:“周嘉慕情况如何?”
霍世鸣道:“自从被拿下以后,他就像是认命了一般,不仅没有折腾,还帮我们安抚住了他手底下的将领。就是怎么也不肯开口交代端王的事情。”
霍翎:“他现在还在燕羽军中?”
霍世鸣:“是。娘娘要见他吗?”
霍翎摇头:“不急,等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再说。爹爹可以将他和他手底下的一众将领移交给京兆府。”
霍世鸣听霍翎喊他“爹爹”,知道这是正事说完的意思。他原本绷得笔直的身体也略微放松了些,叹息道:“你瞧着比上回见面时憔悴了许多。”
霍翎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那双捧着茶盏的手,只道:“等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就好了。”
霍世鸣不由又看了霍翎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长女变了不少。
可转念一想,先帝驾崩、端王谋逆,长女从皇后变成摄政太后。经历这番惊涛骇浪的变故后,没有变化才奇怪。
“我瞧着阿泽这两年稳重了不少。”霍翎将话题转移到霍泽身上,“我让他留在安儿身边好好守着安儿,他就真的在宫殿门口站了一夜的岗,直到看见我回来才去休息。”
霍世鸣顿感欣慰:“确实是长进了。”
“我原本没打算带他进京,是他听到风声后主动过来找我,死皮赖脸硬是求我带他一起进京,还说什么当年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他年纪小,会拖累你,所以你不让他跟着一起去常安县看我。但如今他已经长大了,可以来京师帮你的忙了。”
霍世鸣摊手:“他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好像我不让他跟着,就是妨碍他帮你一样。”
霍翎微微一笑。
霍翎是在凤仪宫接见霍世鸣的,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条缝,一大一小两个头从门外探了进来。
霍世鸣看也没看霍泽一眼,反而是满脸慈爱地看着季衔山。
既然被发现了,季衔山也就光明正大走了进来:“母后,这就是外祖父吗?”
见霍翎点头,季衔山一板一眼道:“外祖父好。”
霍世鸣声音放得很轻:“没想到陛下都长这么大了。可惜外祖父来得太急,没有给陛下准备什么礼物。”
季衔山摇头:“母后说,外祖父进京是来帮我们的,所以外祖父进京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霍世鸣惊喜,对霍翎道:“我原不相信什么神童之说,但看过娘娘小时候,又看过陛下,才信了这个说法。”
燕羽军那边还有不少事情要忙,霍世鸣没有在宫里待太久。登基大典之后,父女两有的是时间叙旧。
“那我……”霍泽看了眼霍世鸣,下意识就要说他也一起回去。
霍世鸣暗瞪他一眼:“你给我好好留在宫里。娘娘若有差遣,你就听从娘娘吩咐;娘娘若无差遣,你就老老实实陪在陛下身边,为娘娘分忧解难。”
霍泽立刻改口:“爹你急什么。我是想说,那我送送你。”
送走霍世鸣以后,霍翎好好沐浴了一番,在外头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前,就已经躺在了床榻上。
自先帝离开以后,这还是霍翎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没有惶恐不安,没有噩梦缠身,更不会有人突然有急事过来请示她,就这么一觉到了天亮。
第98章 第章她走到了一个女人可以走到……
在霍翎休息的时候,京中军队都在按照她的意志频繁调动起来。
詹凌亲自带着麒麟卫拱卫皇宫。
玄武卫的军营已经暂时被白虎卫接手。
燕羽军配合着朱雀卫四处捉拿端王逆党。
还有一队人马,带着手令连夜出城,要将正在成都府做官的柳国公世子押送回京。
等霍翎一觉睡醒时,牵扯进端王和柳国公谋逆一案的罪臣几乎都被下狱了。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里面可能还存在漏网之鱼,需要进一步审问和追查。
霍翎陪着季衔山用过早膳,就将季衔山交给了霍泽和无墨,她自己则去了御书房。
刑部尚书崔明已经在御书房里候着了。
昨天中午,刑部从郑新觉那里接手了九名逆党。以这九名逆党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审问出了一批逆党名单。
霍翎问:“名单呢?”
崔明连忙将名单递了过去。
都知道端王一系的势力很庞大,但具体有多庞大,谁也说不清楚。
直到整理出这份名单,看到端王和柳国公潜藏在暗处的人手,崔明才知道自己以前还是小觑了端王和柳国公。
霍翎接过写满半张纸的名单,神情倒没有太大变化。
端王和柳国公敢行谋逆之举,自然是有所倚仗的。
名单上的这些人潜藏在暗处时才危险,但当他们浮出水面后,就对她毫无威胁了。
“都捉拿归案了吗?”
“都在刑部衙门里关着了。”
“继续审问,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崔明领命退下。
没过多久,李满和丁景焕就过来了。
两人的袍角和胳膊处都蹭到了黑色血污,身上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朽气,显然是在牢房里待了一宿沾染上的。
霍翎问:“柳昭容自缢之事,都查清楚了?”
李满看向丁景焕。
丁景焕上前一步,开口道:“微臣和李内侍连夜审讯了柳昭容身边的宫人,又出宫提审了柳国公府的几位管事,终于从一名管事口中,问出了一种药物的名字。”
“——相见欢。”
霍翎道:“这是什么毒?”
丁景焕介绍道:“据那位管事交代,这不是毒。而是一种从西域传进来的秘药。”
“白色无味,细小粉末状。少量服用可以缓解身上的疼痛,若是长年累月接触,就会损伤经脉,大大折损寿命。”
这个结果,霍翎早有猜想,她只是不明白:“他们将这种药下在了哪里。”
丁景焕同样是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名
单:“这是端王和柳国公安插在宫里的暗棋,请娘娘过目。”
名单不长,霍翎扫了几眼,眉心就不自觉蹙了起来:“能确定吗?”
不是她不信丁景焕,而是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在宫中资历极深的老人。
排在第一位的人,正是在太和殿负责侍弄花草的内侍。
李满帮忙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些人身上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在庄贵妃执掌宫闱那几年入宫的。”
“庄贵妃是端王的生母,也是高宗皇帝晚年最宠爱的妃嫔,曾经代掌过几年凤印。有凤印在手,庄贵妃想要往宫里安插一些人手并不困难。”
“在庄贵妃病逝前,她将这些人手都交给了端王。”
无论是庄贵妃还是端王,都极少动用这些人手,所以他们才能安安稳稳待在皇宫里。
而且这些人当初能够被庄贵妃看中,身上都是有长处的,在宫里混了几十年,只要没出什么意外,都能混成有头有脸的人物。
“……三年前,端王妃从端王手里讨要来了这些人手,然后启用了他们。”
三年前……也就是她怀孕的时候。霍翎抿了抿唇,问:“这件事情和柳昭容有什么关系?”
李满道:“端王妃不方便经常进宫,这些人都是由柳昭容负责联系。”
霍翎听到这里已经全都明白了:“秘密捉拿名单上的所有人,我要知道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动过手脚。”
丁景焕恭声应是,又提醒道:“如今知道了相见欢的效果,最好再让太医过来给娘娘和陛下重新请一次脉。”
丁景焕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
虽说这份名单上没有凤仪宫的人,但霍翎、季衔山时常与景元帝待在一起,难免会在无意间触碰过相见欢。
胡太医来得很快。
从霍翎口中听说了“相见欢”的名字后,胡太医面露讶异:“居然是相见欢?娘娘知道柳国公府是从哪里寻来这种药物的吗?”
霍翎敏锐察觉到了不对:“胡太医为什么会这么问。”
胡太医道:“娘娘可还记得,您封后的那一年,何泰曾经给皇家猎场给您的马匹下药。”
当年随驾去皇家猎场的太医就是胡太医,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何泰下的药名叫千夜,是从西域传进来的一种秘药。服用少量可以治病,过量则会导致人或者动物发狂。”
霍翎脸色微变:“千夜的药效与相见欢颇有相似之处,而且都来自西域,你的意思是,这两种药系出同源?”
胡太医道:“微臣这些天翻阅了不少典籍,可以确定,这两种药都是西域大食的宫廷秘药,十分难得。”
霍翎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慢慢串联线索。
既然千夜和相见欢都是大食的宫廷秘药,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何泰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这两种毒,但他只用了千夜,没有动用相见欢。
在何泰下狱后,何泰的儿女都得到了柳国公府的庇护。
然后因为某种原因,何泰的儿女将相见欢交给了柳国公府的人……
霍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问胡太医:“现在知道了这种药是相见欢,那你能诊出来,我有没有中招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相见欢并不能算是毒药,而是一种过量接触后会损伤经脉、损伤气血的药物。景元帝已经不再年轻,太医给景元帝请脉时,即使发现景元帝的脉搏不如以前有力,也不会往其它方面想。
胡太医其实能肯定霍翎和季衔山都没有中招,但他还是仔仔细细请了脉,又提议让其他几位太医也来看看。
霍翎轻叹:“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数。但陛下年纪还小,他决不能出任何差池。你回一趟太医院,带着太医们去给陛下请脉吧。相见欢的事情,莫要声张。”
胡太医听出了霍翎的言外之意。
不只是相见欢的事情,还有先帝的死因,以及这段时间的种种……他都要彻底烂在肚子里。
***
有李满进行配合,丁景焕秘密擒拿了名单上的几人。他们刚将犯人押送到天牢门口,就在门口看到了霍翎。
丁景焕诧异:“娘娘怎么过来了?”
霍翎道:“那名交代了相见欢的管事被关押在何处?”
“就在天牢里。”
“带我去见他。”
丁景焕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劝阻:“娘娘千金之躯,若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不如交由微臣来问。”
霍翎也没坚持一定要亲自见那名管事:“我要知道相见欢的来历。”
丁景焕很快就回来了:“那名管事也不知道。”
霍翎道:“那你速速带一队禁卫去何府,拿下何泰的一双儿女,再好好搜查一下他们的住处,将所有可疑之物都带回来。”
丁景焕突然抬起手,指着自己那张一宿未睡、满脸困倦的俊脸:“娘娘,你看看我,好好看一看我,有没有发现我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霍翎冷漠:“没有。”
丁景焕嘶了一声,看来是没有商量余地了:“得嘞,我这就滚。”
霍翎果断:“嗯,滚吧。”
丁景焕麻利地滚了。
霍翎站在原地,目送丁景焕离去。
不是她非要逮着丁景焕一个人往死里用,而是何泰儿女的事情牵扯到相见欢,所以只能交给丁景焕来做。
丁景焕也没有辜负霍翎的厚望,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正好赶上霍翎用午膳的时辰。
“搜出了一本账本。藏得很严实,差点就打眼了。”
霍翎接过账本,对身边的宫女道:“给丁御史布一副碗筷,免得他抱怨哀家只会折腾人却不管饭。”
丁景焕喊冤:“娘娘,天地良心,我可没抱怨过啊。”
霍翎道:“那吃完东西立刻滚去审问那两人?”
丁景焕伸出去接碗筷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他做痛心疾首状:“想吃您一顿饭可真不容易。”
“不过您放心,他们已经招了。”
霍翎神情一动,示意宫人都退开。
丁景焕压低声音:“娘娘猜得不错,相见欢确实是柳国公世子从何大郎手里问来的。不过他并不知道柳国公世子拿了这种药后做了什么。”
霍翎问:“这话,你信吗?”
丁景焕道:“信,也不信。”
何大郎肯定不知道柳国公世子拿到这种药后具体会做什么,但这种药的药效摆在那里……
霍翎起身走到一旁的木架前,将双手浸入水盆里。
温热柔和的水波轻轻漾开,在宫女的精心养护下,她手上的茧子全都没了。
这段时间里,她这双手,已经杀了太多人。
“何泰这个人,强抢民女,兼并良田,侵吞将士抚恤金,用劣马替换军中良马……桩桩罪行,死不足惜。”
“我一直觉得先帝对何泰的审判太轻了,所有的罪责都止于何泰一个人,没有牵连到何泰的妻儿。”
“不过我也知道,先帝这么做,是看在何皇后的面子上。”
“但这种仁慈,有一次
就足够了。你觉得呢。”
丁景焕起身,行礼:“娘娘说得是。何家牵扯进谋逆一案,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满那边的审讯也很快出了结果。
等几位重臣听到风声赶去太和殿时,霍翎正靠在石柱旁,望着庭院里的熊熊烈火。
不时有内侍抱着一个花盆或是一幅字画投入烈焰里,让大火烧得愈发旺盛。
有人开口询问:“娘娘在烧什么?”
霍翎微微偏头。
不远处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眼底,风一吹过,火光在她眼底摇曳,仿佛有流光一闪。
她轻声道:“烧一些先帝的旧物。”
“诸位大人怎么过来了?你们不是在勤政殿议事吗。”
文盛安代表众人回答道:“我们听说太医院的人都去给陛下请脉了,又听说娘娘在这里烧东西,就想过来问问陛下的情况。”
霍翎道:“原来是为这件事情。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哀家想着明日就是登基大典,未免出现什么意外,就让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过去给陛下看看,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知道季衔山没出什么事情,文盛安松了口气:“娘娘这也是关心则乱。”
几位重臣安静杵在一旁,霍翎也没再搭理他们。
直到庭院里的火堆渐渐熄灭,霍翎才问:“诸位大人还有什么事情?”
陆杭道:“明日登基大典的一应章程,臣还未来得及向陛下和娘娘禀报,不知陛下和娘娘是否有空?”
霍翎让几位重臣都进殿里等着,然后她吩咐身边人:“速速召霍将军进宫。”
霍世鸣来得没有那么快,所以霍翎也不急,先回凤仪宫接季衔山,又去看了看两位公主,这才带着季衔山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里,几位重臣和霍世鸣都已经在恭候着了。
几人的坐次泾渭分明。
霍世鸣独自一人坐在右侧。
霍翎扫了眼他们的坐次,也没说什么,抱着季衔山坐到主位上。
陆杭身为礼部尚书,在这个场合,自然是主动站出来给大家介绍登基大典的一应章程。
“……天子礼服和太后礼服都已经赶制出来,只是还有一事需要娘娘定夺。”
霍翎示意陆杭开口。
陆杭拱手:“这件事情也是礼部疏忽。”
“登基大典历来都在应天门外的祭坛举办,从祭坛之下登临祭坛,需要走过九十九级台阶。”
“用来祭祀天地的祭坛,修建时考虑的主要是气派恢弘,台阶修建得也比正常行走的台阶要高出不少。陛下年岁尚小,靠着陛下自己,怕是很难走上去。”
此话一出,坐在左侧的几位重臣都变了脸色,显然也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霍翎甩了甩袖子,似乎没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哀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这有何难,当初陛下的立储大典,就是由先帝和哀家抱着完成的。如今陛下无法独自一人登上祭坛,由哀家抱着他登顶就是。”
文盛安下意识看了霍翎一眼。
不知太后这漫不经心的姿态是故意装出来的,还是她真的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文盛安都不可能任由霍翎这么做。
“娘娘,臣从未听说过天子的登基大典,有让太后一起登顶的先例。”
霍世鸣之前一直在想霍翎为何会突然将他叫进宫里,现在看到这架势,瞬间就明白了霍翎的意思。
他必然是要站出来为霍翎据理力争的:“文尚书此言差矣。没有先例,是因为大燕建国以来,从未有过未满三岁的天子。”
陈浩言的言辞并不激烈,但反对的意思也很明显:“娘娘拳拳爱护陛下之心,世人皆知,只是娘娘这么做,不仅会让自己陷入非议,还会有损陛下威仪。如今朝中人心惶惶,还望娘娘三思。”
霍世鸣皱了皱眉,依旧坚持:“陛下年岁尚小,若无人陪同看护,任由陛下独自攀登祭坛,中途出现了什么意外,只会更折损陛下的颜面。”
“娘娘乃陛下生母,又是摄政太后,还有人比娘娘更适合陪陛下登顶吗?”
户部尚书曲百川不由看了主位的季衔山一眼。
季衔山坐得笔直,眼睛却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身边的霍翎,满脸稚嫩和茫然,显然是听不懂他们在争吵些什么。
对一个未满三岁的天子讲究什么“威仪”、“颜面”,实在可笑。
但曲百川也是只老狐狸了。
他知道陆杭为什么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抛出这个问题;
也知道文盛安、霍世鸣和陈浩言三人争的到底是什么。
在端王和柳国公谋逆一事上,太后狠狠立了一次威,朝臣也乐得配合太后铲除逆党。
但这并不代表朝臣就会完全顺从太后的意志。
太后想要让朝臣听命,朝臣也势必要掂量这位太后娘娘的份量。
在曲百川思索之时,文盛安再次开口:“即使娘娘贵为摄政太后,手握先帝遗诏,想要抱着陛下登顶祭坛,也实属僭越了。”
原本还打算多观望一会儿的霍翎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文尚书,你知道哀家进宫有几个年头了吗?”
文盛安被问得一愣,迟疑了下才道:“娘娘进宫……应是有六个年头了。”
霍翎:“是啊,我进宫六年了。”
“从我被先帝立为皇后起,就连先帝都不曾说过我有僭越之处。”
“如今我贵为摄政太后,我的亲生骨肉是当朝天子,却从文尚书口中听到了对我的指责。”
文盛安面色微变,自知失言,起身出列:“娘娘恕罪,是臣僭越了。”
“不错,你确实僭越了。你擅自揣度哀家的意思,并以你揣度出来的意思来指责哀家。”
霍翎并未多看文盛安一眼,而是低下头问季衔山:“要不要喝水。”
季衔山点了点头。
霍翎端起一旁的杯子,慢慢喂着季衔山喝水,将几位朝臣晾在了一旁。
季衔山喝了好几口水,轻轻推了下杯壁,霍翎放下杯子,用帕子帮他擦脸。
一向是老好人形象的工部尚书周济开口打了个圆场。
“文尚书,你说说你,急什么呢。”
“娘娘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分明是陛下无法独自一人登上祭坛,她会抱着陛下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然后放下陛下,由陛下独自一人踏出最后一步,登顶祭坛。”
“这可是娘娘一番拳拳爱子之心啊。”
霍翎不由看了周济一眼,许久,她轻轻一笑:“周尚书说得不错,哀家确实是这个意思。”
周济暗暗松了口气。
他方才看似是在帮文盛安打圆场,其实也是在暗暗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管霍太后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当她开口认可了他的话后,就说明她同意了他的这个提议。
霍翎摆手,没再继续晾着文盛安:“行了,你们都回到座位上吧。陆尚书,你继续说。”
陆杭默默拿出下一个议题。
将登基大典的章程都过了一遍后,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霍世鸣留在了最后。
他看着霍翎,面露担忧之色:“文盛安是百官之首,又是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若是他给娘娘使绊子,娘娘日后在朝中怕是会很艰难。”
他看得出来,方才那几位重臣,除了陆杭的立场比较模糊外,其他几人都不站在霍翎这一边。
这对霍翎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霍翎起身,朝季衔山伸手。
季衔山转了转身子,牵着霍翎的手,从椅子上爬下来。
霍翎带着季衔山走下台阶:“朝臣最满意的太后,就是不涉足前朝,乖乖待在后宫养育陛下的太后。”
“我做不到让他们满意,也不可能让他们如愿,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与此同时,殿外。
陆杭走得很快,但文盛安走得比他更快,顺利截住了他的去路。
“陆尚书走这么急干嘛。”
陆杭苦笑,停下脚步:“文尚书找我,不知有何要事?我还得去礼部衙门处理一些事情。”
文盛安直视陆杭:“你真的相信太后的话吗?”
陆杭道:“我不明白文尚书的意思。”
文盛安道:“如果方才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以太后娘娘的性子,你说她会不会在登基大典上,直接抱着陛下登顶祭坛?”
陆杭摇了摇头,劝诫道:“太后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另外,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我提醒文尚书一句,太后的执政风格和先帝截然不同,文尚书还是应该改一改你的脾气和说话风格。”
先帝吃文盛安那一套,能容忍文盛安言辞上的冒犯,不代表太后能容忍。
文盛安眉心微蹙,却也没再追着陆杭不放。
等陆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文盛安骂了一句:“真是个泥鳅。”
关于季衔山登临祭坛的事情,陆杭明明可以单独请示霍翎,也明明可以单独找文盛安他们沟通,和文盛安他们达成共识后再知会霍翎,他偏偏选了个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将问题抛出来。
明摆着就是两边都不想得罪。
文盛安一身红袍,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的宫墙白瓦,轻声低语:
“霍太后在当皇后之时,就不是贤后之相,我岂能坐视她把持朝堂?”
***
这场登基大典再从简,也远比当初的立储大典要森严肃穆。
登基大典当天,霍翎起得极早,等她换好太后礼服,才去唤醒季衔山,亲自为季衔山换上那套量身定做的天子冕服,又为他戴上了那象征着帝王权力的十二冕旒。
御辇来到凤仪宫前,霍翎将季衔山牵上御辇,这才上了后面那辆太后辇车。
在一众宫人礼官的簇拥下,赶在吉时之前,辇车抵达应天门。
礼乐齐鸣,百官恭迎,在漫长华丽的祭文声中,霍翎被陆杭请下辇车。
她和陆杭一起来到御辇前方,上前抱起季衔山,带
着他一起登临祭坛,缓步向上。
在来到最后一级台阶时,霍翎放下季衔山,鼓励式地推了推季衔山的背,又有胳膊引着季衔山。
季衔山扶着霍翎的胳膊借力,独自一人登上最后一级祭坛。
霍翎与季衔山一起转身面向阶下的文武百官。
百官再次行礼。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加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百官恭贺千岁万岁的声音中,霍翎突然回想起了她的立后大典。
彼时的她,站在景元帝身边,想的是,她嫁给了一个远比父亲更厉害的人,她也想要成为如景元帝一般强大又从容的掌权者。
这一路走来,她其实有很多选择。
只是在所有的选择里,她走上了一条最好,也最艰难的道路。
自从她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后,她就一直在向着权力不断攀爬。
如今,她终于走到了一个女人可以走到的巅峰。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聪明人的烦恼。
“锦儿,动作轻点,小心别把东西磕着了。这可是娘娘最喜欢的花瓶。”
“哎哎,周海,你这家伙,没看到云雀一个人搬东西搬得很吃力吗,躲在那儿偷什么懒呢,还不快些过去搭把手。”
凤仪宫里,大宫女尚岚正在指挥着宫人们打包东西。
登基大典结束后,季衔山的大义名分就算是彻底定下了。之前因为登基大典而搁置的各种事情,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霍翎和季衔山肯定都要从凤仪宫搬出去。
虽说还没确定好要搬去哪座宫殿,但宫人们已经开始提前收拾东西。
“尚岚,娘娘在哪儿?”
无墨带着内务府总管走了过来。
尚岚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娘娘不在殿里吗?”
无墨摇头:“我找了一圈,只找到了国舅爷和陛下。”
宫女锦儿刚好抱着东西路过:“无墨姑姑,登基大典结束后,娘娘就没回凤仪宫。不过我也不知道娘娘去了哪里。”
无墨看向候在一旁的内务府总管:“张总管若有要事,不如由我代为转告娘娘,或者你明日再过来。”
内务府总管不敢在无墨面前摆架子,客气道:“那我明日再来,麻烦无墨姑姑了。”
无墨将内务府总管送到门口,这才折回来找人打听霍翎的去向。
最后还是从霍泽口中打听到了:“阿姐好像是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
足有一面墙那么大,容纳了所有疆域的大燕舆图静静悬挂着。
登基大典结束后,霍翎就来到了太和殿,站在了这面舆图前。
淡薄的夕阳从窗外透照进来,只能勉强照亮半边殿宇。
霍翎缓缓走近,抬起胳膊,指尖轻划,落在了代表“永安县”的小圆点上,又顺着永安县,一点点滑过燕西其它城镇,最后从燕西行唐关一路滑到京师。
舆图上,京师是唯一的红色,象征着它无可动摇的特殊地位。
霍翎的视线在京师上停留了许久,伸手拔掉那枚插在京师上的红色小旗子,迎着夕阳摊开手心,而后缓缓攥紧了它。
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听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霍翎回神:“无墨,你进来吧。”
殿门应声而开,无墨手里端着糕点和茶水:“娘娘,我听外面伺候的人说,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用过东西,先来吃块糕点垫垫肚子吧。”
霍翎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几案:“东西放那儿。”
无墨只好照做。
“娘娘在看什么?”无墨一边问着,一边顺着霍翎的视线看向那面舆图,发出低低的惊呼,“这……这就是大燕的舆图?”
霍翎:“看到它以后,有什么感受?”
无墨:“好壮观,难怪娘娘一直心心念念。”
霍翎认同:“是很壮观。当年我第一次被先帝带到这里的时候,久久无法将我的视线从舆图上挪开。”
无墨问:“娘娘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兴奋。发自内心的兴奋。”
霍翎再次摊开手掌,看着静静躺在掌心里的红色小旗子。
她第一次握着这枚棋子时,将它视作了一个心爱的玩具。
渴求多年的玩具被先帝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她握着它,只觉得心满意足。
如今再握着它,心境却早已不同于往昔。
“我问先帝,舆图上的所有疆域都是属于他的,当他第一次站在这里,抬头仰望这面舆图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回答的吗。”
无墨没有说话。
她看得出来,霍翎不需要她进行回答。
“先帝说,他每次站在这张舆图面前时,都觉得这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我明白先帝为什么会这么说,却始终无法共情。”
“大燕有两百个州,一千两百个县,我能将每个州县的名字倒背如流,但以前的我大都只是坐在先帝身边出谋划策。直到今天,我再次站在这张舆图面前,才真正感同身受。”
“这确实是一份很沉重的责任。”
无墨错愕:“娘娘……是害怕自己肩负不起这份责任吗?”
霍翎摇头:“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茫然。”
“一切都太仓促了。先帝离开得仓促,安儿登基得仓促,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为摄政太后,为求自保大开杀戒。”
“我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也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抚养安儿长大,与朝臣斗智斗勇,想办法巩固手中的权势,掌握军政大权。”
“但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只做这些。”
这种茫然,其实从先帝离开她以后,就一直存在。
只是那时候的她忙着算计端王,算计柳国公府,还要兼顾着安儿那边的事情,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思考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直到今天,她站在祭坛之上,站在权力的顶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文武百官,才开始真正思考这个问题。
无墨努力理解着霍翎的话语,但余光扫见那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水,她顿时打了个激灵。
“娘娘,你先坐着吃会儿糕点,然后听我说几句心里话。”
无墨拉着霍翎走到几案前,将已经放凉的糕点和茶水推给霍翎。
霍翎拿起一块桂花糕:“行。你说,我吃。”
无墨双手托腮:“娘娘,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聪明,学什么都很慢,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除了会伺候人,能在你身边当好一个小丫鬟外,什么都不会做。”
“但是很奇怪,当我跟着娘娘进宫,成为娘娘身边的一等大宫女以后,我发现我不仅能把底下那些小宫女、小内侍管理得服服帖帖,还能做好娘娘交代给我的任何事情。”
“然后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不是我笨,而是娘娘太聪明了。”
“在没进宫的时候,事事有娘娘提点我,我只要按照娘娘的吩咐去做就好了,根本不
需要再动脑子操心其它事情。进宫以后,娘娘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手把手教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学。”
“然后慢慢地——”
无墨从腰间掏出自己的令牌。
身为太后的一等大宫女,无墨也是有女官品阶的。
而且是最高的二品女官。
“宫里的人见到我,都得客客气气地称我一声无墨姑姑。这种风光,我以前哪里敢想啊。”
霍翎眼眸不由一弯。
无墨也跟着笑了一下:“我跟在娘娘身边这么久,只要是娘娘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我都能当好二品女官,娘娘又怎么会当不好人人敬仰的摄政太后呢。”
霍翎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学着无墨的动作,双手托腮道:“以前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就带着一腔的勇气闯进京师。如今身处局中,反倒少了几分一往无前的锐气,多了几分踌躇与权衡。”
无墨道:“因为以前的娘娘没有太多牵绊,只有一个一心回京师的执念,所以只要奔着这个执念一往无前就好了。现在不同了,娘娘有了陛下,有了很多的牵挂。”
霍翎隔着几案用力揉无墨的头:“不愧是成了姑姑的人啊。在我面前说起大道理来,居然一套一套的。”
无墨苦巴巴道:“娘娘,你这种烦恼,其实就是聪明人的烦恼。”
“像我这种笨人呢,能找到一两个努力的方向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你这种聪明人啊,总想着做更多事情,总想着尽善尽美。可是你才刚刚成为太后,不知道太后应该怎么做是很正常的。”
“就像一开始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好皇后,后来你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做得非常好。你总得多给自己一些时间。”
霍翎微微一怔,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说实话,霍翎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爱民如子的人。
燕西雪灾时,她出钱赈灾,出钱请大夫,出谋划策减少伤亡;当了皇后后,治理马政贪污,拨款给工部……做这些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顺便惠及百姓。
但在成为一名掌权者以后,如果眼睛里还是只能看到权力,一味玩弄权术,那人生又该是何等无趣。
霍翎起身,再次走回舆图前,将手中的红色小旗子插了回去:“新帝登基之前,总要做些事情彰显仁德。就从这一步开始吧。”
***
翌日上午,内务府总管过来给霍翎请安,顺便向霍翎请示移宫的事情。
季衔山年纪太小,无论是霍翎还是朝中重臣,都不可能让他独自一人居住在一座宫殿里。所以在他满六岁之前,他都会和霍翎住在同一座宫殿里,方便霍翎照看他。
而历来太后都是住在慈宁宫的。
慈宁宫是皇宫里最大的宫殿,比天子和皇后居所都要大上一些。
但霍翎在看完内务府总管呈上来的皇宫布局图后,就直接否决了慈宁宫这个选项。
——因为慈宁宫位于后宫。
太后可以住在慈宁宫里颐养天年,但一位摄政太后带着皇帝住在慈宁宫里,要如何参政议政?
任何敢坚持让摄政太后和皇帝住在慈宁宫里的人,都可以直接往他们头上扣一顶“隔绝内外”的帽子。
一番挑选后,霍翎选中了位于太和殿不远的景阳宫。
“景阳宫的建制有些小了。”内务府总管想了想,提议道,“娘娘您看这样可以吗。”
内务府总管指着景阳宫旁边的长兴殿:“内务府修景阳宫时,将旁边的长兴殿打通,让长兴殿和景阳宫连在一起。这样一来,宫殿的建制就和慈宁宫差不多了。”
霍翎颔首:“就这么办吧。打通后的宫殿换个名字,就叫寿宁宫。”
先帝过逝,新皇登基,后宫妃嫔的辈分也都要升一升。
霍翎不是喜欢苛责的性子,而且在她面前,后宫妃嫔向来安分。在给妃嫔们升辈分时,霍翎还将所有妃嫔的位份都升了一级。
德妃与霍翎的关系很好,霍翎不在宫中时,都是由德妃代掌宫务,先帝去了以后,霍翎抽不开身,也是由德妃领着后宫妃嫔为先帝哭灵。
所以德妃晋为了贵太妃,贤妃晋为了淑太妃。
太妃们也不适合继续住在原来的宫殿里,霍翎打算在皇宫西侧圈出一片宫殿,让内务府的人重新修一番,等到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让太妃们移居过去。
这道旨意颁布下去后,太妃们纷纷过来谢恩。
霍翎单独留下了贵太妃和淑太妃说话:“这段时间,后宫之事多赖两位太妃打理了。”
贵太妃连忙表态:“娘娘说的什么话,您既要照顾陛下,又要兼顾前朝之事,我们也就是帮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淑太妃的语气也比以前要更亲近三分。
没办法,先帝在的时候,她们这些旧人在先帝跟前还有一份体面。如今这后宫,已经彻底是太后娘娘的天下了。
而且就太后娘娘这雷霆手段,能和太后娘娘亲近是好事啊。
“娘娘早就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只要遵循着娘娘的旧例,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淑太妃这话,让贵太妃都忍不住斜了她一眼。
以前可不知道淑太妃这么会说话啊。
霍翎握着两人的手,温声道:“不瞒两位太妃,日后我的心思也不会太放在后宫上。这后宫之事,可能还要继续托付给你们。”
贵太妃和淑太妃对视一眼,直接应承下来。
霍翎这才商量起第二件事情。
她明年想要放一批上了年纪的宫女出宫。
在丁景焕调查宫中之事时,霍翎也翻看了宫女内侍的名录。
未来十几年内,宫里都不会进新的妃嫔,宫女的数量可以进行适当精简。
霍翎将这件事情交给了贵太妃和淑太妃,让她们赶在过年前拟出一份名单。
其实就连一些多年不承宠的低位太妃,霍翎也有意放她们出宫。
不过这件事情不急,明年先放一批宫女出宫,等过个两三年,彻底出了先帝的孝期,再问一问那些低位太妃的意思。
如果她们愿意出宫,就收回她们的太妃位份,允许她们携带手头的所有财物归家,自由婚配。
如果她们不愿出宫,皇室也不缺那一份供应太妃的用度。
霍翎要商量的第三件事情,是关于两位公主的。
“先帝说过,太早赐下封号,他担心孩子养不住。”
“但一来,两位公主都要晋为长公主了,封号之事不好再耽搁;二来,距离两位公主及笄也不差几年了。”
“哀家也问过太医,太医说两位公主的身体都很康健,所以哀家想着提前给两位公主赐下封号,你们作为公主的母妃,意下如何?”
贵太妃和淑太妃自然是没有异议,任凭霍翎定夺。
两位公主的封号,景元帝其实早就想好了。
大公主的封地在乐平县,封号乐平。
二公主的封地在阳安县,封号阳安。
这两个县都是有名的富庶县。而且两个县名合在一起,恰好是“平安”二字。
旨意颁布下去后,轮到两位长公主过来给霍翎和季衔山谢恩了。
季衔山看到两位姐姐很是高兴,拉着两位姐姐的手说:“大姐姐,二姐姐,我给你们准备了三个宝箱。”
两位长公主面露疑惑,目光也不由看向桌上的三个宝箱。
霍翎让她们坐下,又让人上了她们喜欢吃的点心,才道:“你们两个孩子没能赶上你们父皇最后一面,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过,只是不好在我面前表露。”
景元帝待两个女儿,虽不如待季衔山那般疼爱有加,但景元帝子嗣不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膝下只有这两位孩子。
两位长公主对景元帝的感情都很深,没能见到景元帝最后一面,她们心里确实是遗憾的,只是霍翎太忙了,她们不敢因为这点遗憾去打扰她。
如今听到霍翎主动提起此事,乐平长公主和阳安长公主都不由鼻尖一酸。
乐平长公主问:“母后,父皇是不是给我们留了什么话。”
霍翎道:“你们父皇留有遗言,说是要将他私库里的东西,拿出两成分成你们和宁信。”
“我按照他的意思,命人清点了私库,取出里面的两成,分成价值差不多的三份。”
“单子已经拟好,被安儿放在了这三个箱子里。”
“我和宁信打过招呼了,她让你们两人先挑。你们看看谁先过来挑。”
乐平长公主和阳安长公主互相推辞一番,最后还是做妹妹的阳安长公主先行挑选。
等两人挑完,霍翎让人将最后一个箱子送去给宁信,才示意两人打开箱子看看。
两位长公主自幼锦衣玉食,眼界极高,但在看完名单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后,还是吃了一惊。
景元帝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私库里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就算两人分到的东西只有不到一成,也十分可观。
乐平迟疑道:“……母后,这是不是太多了。”
霍翎道:“这是你们父皇留给你们的,只管好好拿着。”
这份单子,别说两位长公主了,就连贵太妃和淑太妃看了,都在暗暗咂舌。
她们惊讶的不是这份单子的价值,而是太后的敞亮。
其实要是太后藏着掖着,不将先帝最后的遗言说出来,她们也根本无从得知。但太后不仅说了,还干干脆脆地做了。
光是这份坦荡的气度,就远胜常人。
就连景元帝比较看重的一些臣子,虽然景元帝没有交代,霍翎也都给他们赐下了景元帝的一些旧物。
分完旧物,还需要安排旧人。
李满忐忑地来到霍翎面前。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话放在内侍身上更是如此。
内侍和宫女不同。宫女上了年纪,还有机会放出宫嫁人,他们这些内侍老了以后最好的去处,就是被安排去皇庄上。
李满自问待太后娘娘一向殷勤,在先帝驾崩以后,他也一直在为太后娘娘鞍前马后,只是连他也不确定太后娘娘会如何安排他。
霍翎看着神情略有些紧张的李满,开口道:“认识李内侍这么久,很少见到你这么紧张的模样。”
听到这声调侃,李满放松了些:“娘娘说笑了。”
霍翎也没跟他卖关子:“你在先帝跟前伺候,已有三十余年了,是先帝在宫中最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我在宫中最信任的人之一。”
“如今陛下身边的内侍年纪都不大,正缺一个经验老道、熟悉宫中事务的内侍总管。我想请你留在陛下身边多看护他几年。”
“等陛下身边的人都历练出来了,你也想颐养天年了,我再送你去皇庄养老。”
李满着实没想到霍翎的安排会这么有人情味,他欣喜道:“可当不起娘娘一个请字。”
霍翎:“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李满连忙应承下来:“娘娘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自当效命。”
除了李满外,原先那些伺候景元帝的人手,霍翎也都各有安排。
等霍翎将宫里的情况都梳理得差不多了,宁信大长公主才过来谢恩。
其实在得知糟心十三弟做的那些事情和落得的下场后,宁信大长公主心下颇为唏嘘。
但也只是唏嘘罢了。
宁信大长公主既没有为季寒珩的身后事求过情,也没有去季寒珩的墓前祭拜过他,反倒是给景元帝多上了几炷香。
摊上这么个糟心玩意弟弟,她皇兄真是惨啊。
当然,宁信大长公主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还不知道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在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
要是知道了,以宁信大长公主的脾气,别说唏嘘了,她极有可能请来戏班子,让戏班子日日在季寒珩的坟头吹拉弹唱。
“皇嫂可别嫌我进宫太晚。”
宁信大长公主一见到霍翎,就先开口讨饶:“我知道皇嫂这些天肯定忙得很,才拖到这会儿。”
霍翎请她坐下,又看向跟在她身后的许时渡,以及许时渡怀里的女婴。
“快让我看看孩子。”
许时渡将孩子递给霍翎。
霍翎抱孩子的姿势十分标准,看着怀中正在熟睡的孩子,霍翎摸了摸她的小脸:“这孩子生得和嘉乐有五六分像。”
宁信大长公主附和:“我也是这么说的。”
霍翎道:“这孩子的满月礼我早就备好了,但一直忘了让人送过去。”
许时渡坐到霍翎右下首,对霍翎道:“府里都没办满月酒,怎么好意思收你的满月礼。”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礼物是给孩子准备的,又不是送给你的。你这个做娘亲的,可别替孩子大方。”霍翎算了算时间,又可惜道,“国丧要三个月,孩子的满月酒和百日宴都不能办了。”
“这倒无妨。”许时渡叹气,“我也没那个心情去办。”
听到这话,霍翎仔细打量了下许时渡的脸色:“你当时月子没坐完就进宫哭灵,我瞧着你的气色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许时渡摇头:“国丧期间不好进补,而且我心里难受,胃口也没以前好了,这才看起来有些虚弱。等出了国丧,好好补一补,也就恢复过来了。”
霍翎摸了摸孩子的脸庞:“也不能太委屈了孩子。你们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许时渡下意识看了眼宁信大长公主。
宁信大长公主何等人物,一听霍翎这话音,直接将自己想到的几个名字都抛到了脑后:“还没呢。嘉乐小两口原本想让我给孩子取一个名字,我想了半天都没想好,这不是正好要进宫谢恩吗,就想来找皇嫂讨个主意。”
霍翎思索片刻,道:“单名一个琢如何?琢玉的琢。”
第100章 第一百章“这是你的遗憾,也是朝廷的……
陆琢小朋友的大名就这么顺利定了下来。
宁信大长公主和许时渡出宫时,马车正好经过端王府所在的那条巷子。
许时渡撩开帘子。
内务府的人在进进出出搬运东西,满地落叶杂物,大门上的牌匾也被取了下来,只剩光秃秃的痕迹。
从今往后,京师再无端王府。
许时渡回到陆府时,夫君陆淮也正好下衙。
一进屋,陆淮就听到许时渡抱着女儿,一口一个“陆琢”叫着。
陆淮解开身上的官袍,换了件干净的外衣,这才凑过去瞧媳妇和女儿:“娘给囡囡取好名字了?陆琢?哪个琢?”
许时渡道:“不是娘。是太后取的。”
陆淮惊讶:“你不是带着囡囡去看娘吗,怎么进宫了。”
许时渡将今天进宫的事情说了出来,陆淮道:“这可是难得的体面。除了我们囡囡,谁还能得太后娘娘亲自取名啊。”
小夫妻聊了聊宫里的事情,又逗了逗怀里的孩子,眼看着怀里的孩子饿了,许时渡将孩子递给奶娘,又挥退了屋内众人,才对陆淮感慨道:“我是真没想到小舅舅会谋反。你说说,他都已经贵为亲王了,渊晚那孩子将来也会是亲王,还有什么不知足
的呢。”
陆淮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一事:“你和娘有看到端王的尸体吗?”
“没有。”许时渡疑惑,“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不是说尸体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了吗。”
陆淮道:“最近京中有不少流言。你也知道,那天晚上下了那么大的雨,城隍庙里却着了大火。有说端王是遭了天谴的,还有说端王没死,城隍庙里找到的那具尸体不是端王。”
许时渡道:“这些流言也太荒谬了。”
陆淮颔首,他也觉得荒谬:“也就是私底下和你说说。反正朝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着。”
许时渡不想再聊端王的事情:“娘娘今天见到我,一个劲关心我的身体,还给我赐了不少滋补的东西。但我看她才是真的憔悴了。我真担心她熬不住。”
陆淮哭笑不得:“我的夫人啊,娘娘哪里需要你操心。”
这话一出,陆淮就挨了许时渡一记眼刀。
陆淮轻咳一声,连忙改口:“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太后娘娘和陛下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许时渡叹道:“但愿吧。”
***
周嘉慕在京中是有一套御赐府邸的,名字就叫周府。
这些天里,周嘉慕及其一众亲信都被软禁在了周府里。
除了不允许他们踏出周府,并不禁止他们在府内走动,也不禁止他们打听京师的消息。
端王的死讯一传开,周嘉慕就知道了。
他托看守他的衙役买了纸钱烧给端王,然后就默默等待着霍翎召见他。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十天。
看到那位来接他进宫的人,周嘉慕道:“没想到是霍小将军亲自来接我。”
霍泽侧身,抬手示意:“周将军,请吧。”
周嘉慕理了理衣襟,大步上了马车,跟着霍泽进了皇宫,去了御花园。
远远看到那道端坐在八角凉亭里的身影时,周嘉慕咽了咽口水,莫名升起几分紧张忐忑。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在今天这场谈话后彻底定下。
霍泽将周嘉慕带到霍翎面前,行一礼后就退下了。
周嘉慕抱拳:“罪臣周嘉慕,参加太后娘娘。”
霍翎:“坐吧。”
“罪臣惶恐。”
霍翎捧着杯茶静静欣赏着远处盛开的绿菊。
周嘉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了下,还是慢慢坐到了霍翎下首。
霍翎看够了绿菊,这才收回视线:“既然你自称罪臣,哀家就不命人给你上茶水了。”
周嘉慕苦笑,心里实在琢磨不透霍翎的态度。
要说这是下马威,也不像。
再说了,对他一介阶下囚,有必要用下马威吗。
霍翎随口问道:“这些天被软禁在周府里,都在做些什么。”
周嘉慕老老实实道:“在想娘娘会如何处置我。”
霍翎似是被勾起了兴趣:“那你想到了吗。”
周嘉慕表明自己的态度:“没有。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无论娘娘如何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领受。”
霍翎放下杯子:“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周嘉慕道:“娘娘召我进宫,想必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霍翎道:“周嘉慕,你叫哀家很为难。”
周嘉慕再次苦笑:“我一介罪臣,竟能叫娘娘为难,实在是惶恐,也实在是荣幸。”
霍翎道:“你确实应该感到荣幸。若是换做其他人,哀家早已命人将他打入天牢,严加审讯。但换了是你,我想来想去都下定不了决心,这才召你进宫,与你面谈。”
霍翎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
她愿意给周嘉慕一个机会。但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就看周嘉慕自己的了。
说实话,如果端王还活着,周嘉慕可以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帮端王谋反。
但端王死了,端王一党树倒猢狲散……周嘉慕自问没有那种自尽追随旧主的气节。
周嘉慕深吸一口气:“娘娘想要与罪臣谈什么。”
霍翎道:“你应该已经知道先帝留下的第一道遗诏了吧。”
先帝留下的第一道遗诏,就是将周嘉慕调去燕北,让霍世鸣接替周嘉慕的职务,成为行唐关主将。
听到周嘉慕应是,霍翎盯着周嘉慕的眼睛:“心中可有不忿?”
周嘉慕道:“罪臣明白先帝的考量。”
他是端王的亲信。
有先帝压着,即使行唐关主将和副将不合,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但先帝不在了,行唐关微妙的平衡势必会被打破,再将他留在行唐关,他肯定会威胁到霍世鸣的安危,进而威胁到太后母子的安危。
那先帝的担心有没有错呢?
要是周嘉慕在看到端王的密信后,能狠狠将信撕碎,将端王的官印踩在脚下,他还能理直气壮地怨一句:先帝看错了他。
霍翎道:“明白先帝的考量,但要说对这些年的遭遇没有一点儿埋怨,肯定也是不可能的,对吧。”
周嘉慕叹:“罪臣这点儿小心思,在娘娘面前无所遁形。”
立场不同就注定敌对,周嘉慕理智上明白这一点,但自己手底下的人一直被打压、被挤兑,自己这个主将做得如此憋屈,次数一多,周嘉慕心里也难免有些情绪。
霍翎:“人之常情罢了。你知道燕北守将安鸿羽吗。”
周嘉慕:“安老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
霍翎:“有一件事情,朝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安鸿羽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在战场上厮杀多年,身体留有许多暗伤。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就因为感染风寒大病了一场,军医说他需要好好静养,而燕北环境恶劣,不是个适合静养的地方。
“所以在六月时,安鸿羽给先帝写了一封密信,请先帝尽快物色一个人选来接替他的位置。”
周嘉慕满脸错愕。
他隐隐意识到,他好像将先帝的遗诏理解得太浅了……
霍翎道:“将你派去燕北,是防备你,又何尝不是在保全你?
“我成为太后以后,霍家的势力势必水涨船高。你在燕西的处境本就艰难,若是继续留在那里,你和我爹的矛盾愈演愈烈,到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相反,将你调去燕北以后,既能避开你和我爹相争的局面,又能让你继续施展自己的才能。”
随着州学的建立,大燕在燕西的经营日益深厚,大燕与羌戎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多,不会再轻启站端。
周嘉慕留在燕西,名义上是主将,但一来处境尴尬,二来没有太多建功立业的机会。
去了燕北,反倒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周嘉慕沉默。
他从未往这一方面想过,但当霍翎开口点拨以后,他发现霍翎是对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肯定还是不愿意离开燕西。但在不得不离开燕西的情况下,燕北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霍翎盯着周嘉慕,又问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不忿?”
周嘉慕长舒一口气,换了个回答:“没有。”
霍翎继续道:“说完了遗诏的事情,再来说说季……算了,还是称他为端王吧。你应该已经听说了端王的死讯。”
周嘉慕道:“京兆尹偶尔会过来见见罪臣,与罪臣说说京中各方局势。”
霍翎道:“那他肯定也跟你说了端王是死于城隍庙,死于一场大火。”
周嘉慕颔首。
霍翎笑了一下:“但我想,你肯定不信。”
这个解释能说服绝大多数不知内情的人,却糊弄不了周嘉慕。
所以,霍翎道:“端王是我亲手杀的。”
周嘉慕抿了抿唇,脸上却没有太多意外之色。
霍翎道:“端王曾经对你有知遇之恩,现在知道是我杀了他,你想为他报仇吗?”
周嘉慕道:“罪臣不敢,也不会。”
霍翎:“但如果我想让你效忠于我、听命于我,你应该也不会吧。”
周嘉慕:“我想,就算我愿意效忠于娘娘、听命于娘娘,娘娘也未必敢彻底信我、用我。”
霍翎道:“你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也让我很欣赏。所以我可以再告知你一事,先帝生前曾经中过一种毒,而这种毒,是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给先帝下的。
“端王没有参与此事,却也不无辜。没有他给予人手上的帮助,他们不可能成功。”
周嘉慕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没想到会从霍翎口中听到这等秘辛。
“……娘娘为何要与我说这个?”
霍翎道:“我与你说这个,不是为了和你解释我杀端王的原因。我也不屑于去解释。
“但是,如果因为一个妄自尊大、目无君上的罪人,让大燕从此失去一位才华横溢的将领;这位将领也因为一个嚣张狭隘、毒害先帝的罪人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辜负了自己的才能。这是你的遗憾,也
是朝廷的损失。而这个损失,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周嘉慕心头一震,他问:“娘娘不会介怀吗?我……”
霍翎抬手,按住他后面的话语:“我只知道你在收到端王的密信后,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就被我爹当场拿下了。
“我只论迹,不问心。
“当然——”霍翎又补充道,“在我彻底扫清端王的势力之前,我不会重用你,也不可能放你回边境。回到周府以后,你倒是可以好好想想要去哪个冷清衙门坐冷板凳。”
周嘉慕忍不住笑了:“娘娘,请容我再得寸进尺一番。
“我想知道,跟着我一起被押送进京的那些亲信,娘娘会怎么处置?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是受了我的牵连。”
霍翎道:“有空的话,带他们来见见我。”
在燕西之时,周嘉慕就曾经与霍翎有过接触。
霍翎的聪慧和智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因为霍翎和端王的关系,他一直刻意与霍翎保持着距离,从未有过这样面对面坐着,开诚布公的机会。
可当周嘉慕真的抛开各种成见,坐到霍翎对面与她交谈时,他才真正领略到了她的风采。
她有上位者的格局,有上位者的狠辣,却也有着上位者的容人之量。
——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但那又如何。我敢用你,就不怕你将来反噬。
这是一位强大而磊落,富有人格魅力的掌权者。
周嘉慕彻底心悦诚服。
霍翎朝着不远处打了个手势。
无墨收到暗示,端来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到周嘉慕面前:“周将军,请用茶。”
周嘉慕端起茶杯,不顾茶水还有些滚烫,一口饮尽,而后起身,利落跪倒在霍翎面前。
“罪臣周嘉慕,听候娘娘发落。从今往后,任凭娘娘差遣。”
霍翎伸手将他扶起:“我没有问过你的罪,你不必再自称罪臣。你进京也有一段时日了,还未去祭拜过先帝,让霍泽带你去灵堂给先帝上柱香。”
等周嘉慕跟着霍泽离开后,无墨问:“娘娘与周将军都聊妥了?”
“是。”
无墨欣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霍翎也笑了一下。
杀了周嘉慕或者直接罢免周嘉慕的职务,确实能够快刀斩乱麻。
但是这么处理周嘉慕,是朝廷的损失,对她本人也没有任何好处。
周嘉慕在军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能收服周嘉慕为己用,自是皆大欢喜。
***
景元帝的庙号经过几番讨论,顺利定了下来。
他在位期间,摆平了高宗皇帝留下的烂摊子,平定了羌戎叛乱,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繁衍人口。
所以他的庙号是显宗。
燕显宗。
早在登基之初,景元帝就下旨修建皇陵了。他驾崩得突然,皇陵却是早就建好了,就在邙山之上。
在太和殿停灵二十七日后,霍翎带着所有人前往皇陵,为景元帝发丧。
厚重的地宫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激起无数尘埃。
尘土飞扬间,一个时代在史书中彻底落下帷幕。
另一个更加璀璨而辉煌的时代,也在史书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