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时至今日,她终于彻底成势……
陆杭能力出众,为人又十分识趣,事情交到他手里,霍翎并不担心会办砸,只耐心等着看结果。
转眼间就到了春节。
这个年,霍翎过得很舒心。
去年那会儿,她怀孕刚满三个月,外面又是大雪纷飞,未免出什么意外,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吃。
如今生下孩子,就没有这些顾虑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妃嫔们过来给霍翎拜年时,还带来了她们准备的礼物。
给霍翎准备的,大都是她们自己绣的荷包、手帕。
给大皇子准备的,多是些适合孩子穿的鞋子、肚兜,还有保佑孩子平安的玉牌等物。
霍翎道:“都有心了。”又问她们过年都在做些什么。
霍翎刚进宫那会儿,妃嫔们就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如今她生下大皇子,妃嫔们更是彻底歇了争宠的心。
反正皇后娘娘为人大气,从来不会克扣她们的吃穿用度,只要她们不闹出什么动静,犯到皇后面前,皇后也不会与她们过不去。
偶尔得了什么时兴的绫罗首饰,或是南边进贡了什么新鲜的吃食,也都乐意赏给后宫妃嫔。
大家吃喝不愁,日子过得舒坦,经常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些叶子牌,踢会毽子,玩个投壶,也算得趣。
这会儿听到霍翎问起,大家都七嘴八舌一通说。
霍翎静静听着,不时也开口说几句话。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在妃嫔行礼离开前,她才开口告诉一众妃嫔:大年初十、大年十一这两天,可以允许她们的家人递牌子进宫探望。
一听这话,不少位份偏低的妃嫔都露出激动之色。
位份高、出身好的妃嫔,想要见自己的家人不难。
但像她们这种,在宫里地位不高,家人官职也没高到能进宫的妃嫔就很尴尬了。
让霍翎觉得好笑的是,大年初十这天,霍家人也递了牌子进宫。
霍翎在凤仪宫招待他们:“爹爹和母亲怎么也跟着凑了热闹。”
霍世鸣道:“原本就想在离京前,再进宫见你一面。正好听说了这事,也是赶巧。”
霍翎:“这么快就要走了?”
霍世鸣叹气:“京师虽好,但住久了,心里总惦记着燕羽军的事情。”
燕西是霍翎布局的重中之重,听霍世鸣这么说,她也没有劝霍世鸣久留,只道:“京师的上元节办得十分隆重盛大,不如等过完上元节再走,也免得要在路上过节。”
再急着走,也不差这么几天。
霍世鸣笑着说好,又问起大皇子的情况。
一直到用过午饭,霍翎请霍世鸣单独去书房聊天。
霍世鸣道:“建白收到调令后,就先启程回燕西了。”
方建白要先回燕西交接职务,再从燕羽军点一批人随他去燕北。留给他赴任的时间只有两个月,时间比较紧张,就没有在京师多做逗留。
霍翎微微颔首,又说起一事。
“燕西要兴办州学,爹爹对此应该有所耳闻吧。”
“这件事情的推进不会太顺利,负责州学的官员若是求到爹爹那里,爹爹记
得伸以援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州学一事几乎完全是由霍翎主导的。
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凭着自己的心意,来推动一件政治事件的走向。
负责州学的官员,就算不是霍翎的亲信,也必然会烙下皇后一党的痕迹。
都是自己人,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霍世鸣当然不会吝啬帮助。
“你放心吧。”霍世鸣拍拍胸口,毫不推诿。
霍翎笑了笑,又道:“阿泽年纪不大,也可以考虑让他进州学读几年书。”
霍泽这位国舅爷的身份,可比何泰那位皇后堂兄还要货真价实一些。
如果霍泽进了州学读书,燕西官员和本地豪强一定也很乐意将他们的孩子送进州学里面,与霍泽成为同窗。
而且霍泽的性子还是太跳脱了,多念几年书磨磨性子也不错。
霍翎也不求霍泽以后能帮上她多大的忙,至少不能稀里糊涂铸下大错,扯她后腿。
霍世鸣没有霍翎想得那么远,但也觉得送霍泽去念书是个不错的主意。
父女两就燕西之事聊了许久,等方氏和霍泽抱着安儿找过来时,才止住话音。
方氏对于自己进宫求霍翎帮忙劝说方建白,结果方建白转头就被调去燕北一事,是十分错愕的。
不过事后方建白跟她开诚布公聊过,又有霍世鸣在旁边开解,方氏也就只能看开了。
她不看开也没办法。
方建白的婚事,她还能说上话。
但事关方建白的前程,事关方家的未来,全都系在丈夫和继女的身上,已经不再是她能左右的了。
当初继女没出嫁前,她心里不舒坦时,还能抱怨两句。
到了如今,若是她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别说丈夫,就连儿子和侄子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看着雍容华贵、风姿远胜往昔的继女,方氏已是深深体会到了,何为尊卑有别。
上元节后,霍家人带着帝后赏赐的东西,启程返回燕西。
礼部花了半个月时间,将民间投递上来的答卷一一批改完毕,择出成绩最好的二十人。
为了防止出现代答的情况,礼部还给这些人单独安排了一场考试。
确定这些人都有真才实学,不存在弄虚作假,这才上报给宫里。
几日后,这二十名从民间选出来的文人,以及二十七名从国子监选出来的监生,都被授予了官职。
一口气授予四十七人官职,这在大燕朝还是极少见的,当下就有朝臣提出质疑。
不过很快就被礼部和国子监联手骂了回去。
朝廷既要用人,焉能不封官?
再说了,这些人里,除了几个表现优异的被授予了七品学官之位,其余都是些八品九品不入流的小官。
封得再多,也不影响大局。
大多数人都被说服了,但也有极少数人微微蹙起眉。
七品、八品、九品的官职,当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所警惕的,是这种用考试来大批量选拔人才的办法……
朝中因为这件事情,着实闹出了不小风波。
风波因那四十七人而起,却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们在接受朝廷任命后,就在几位主官的带领下,收拾行李前往燕西,开始投入到兴办州学一事里。
等到朝中终于消停下来,安儿已经会开口叫“娘娘”了。
十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能坐稳,还能在地上爬来爬去。
霍翎命人在地上铺了毯子,就将孩子放到上面玩。
她和无墨一边陪着孩子,一边说起今年要怎么给她和景元帝庆生。
结果说着说着,原本爬远的孩子又重新爬回霍翎怀里,抓着她的胳膊,用含糊的声音叫了一声“娘娘”。
没错,季衔山小朋友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口喊的第一个词,既不是“母后”也不是“父皇”,而是“娘娘”。
这一声呼喊,把正在叫“娘娘”的无墨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霍翎也是一愣,搂住孩子,纠正道:“安儿,叫母后。”
无墨苦着脸:“估计是平时听我们喊娘娘听多了,就被他学了去。”
孩子在霍翎怀里咯咯笑,嘴巴一动,吐出口水。
霍翎用手帕擦了擦孩子的嘴角,笑道:“也怪本宫,想着他还小,就不急着教他喊母后和父皇。”
景元帝过来的时候,听霍翎提起此事,哪里还坐得住,当下就要去看孩子。
霍翎也不管他,先忙完手头的事情,这才过去寻景元帝和孩子。
到了偏殿,就听景元帝正在一个劲教孩子喊“父皇”。
孩子还以为景元帝是在跟自己闹着玩,咯咯一直笑。
霍翎停在不远处看着父子两,没有出声打扰。
景元帝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霍翎来了。
他玩笑道:“娘娘怎么不说话?”
霍翎配合着他:“娘娘怕抢了陛下的风头啊。”
结果就在这时候,孩子又叫了一声“娘娘”。
霍翎没想到孩子如此配合自己,大乐:“可见临时抱佛脚是行不通的。”
景元帝也忍不住笑了,提醒她:“安儿叫的是娘娘,又不是母后。等他先开口叫了父皇,你可别跟朕急。”
霍翎一想也是,连忙凑了过去。
孩子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以后,再说其它的词就很快了。霍翎和景元帝配合着教了好几天,终于让他开口喊了“母后”和“父皇”。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大朝会上,一名姓康的吏部官员上了一道折子,请景元帝册立东宫。
“储君乃一国之本,陛下早立太子,也能让朝臣安心。”
至于要立谁为太子,折子里没有明说,也根本不需要明说。
这道折子一上,所有人侧目,看着浓眉大眼的康子真,在心里大骂这家伙奸诈狡猾。
尤其是邱鸿振、靖国公这样的皇后铁杆,更是险些气个半死。
这立太子的折子,还用你上吗?
当我们这些人想不到这一点吗?
我们不就是想着再等一等,结果好嘛,竟然被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抢了先!
众人一边骂着康子真,一边也不肯落于人后,纷纷出列请立东宫。
大朝会结束后,还上折各种夸奖大皇子。
霍翎随便抽出一本看了两眼,又瞧了瞧不远处正在扶着栏杆学走路,走两步能磕绊三回的孩子,小声对景元帝道:“只看这些折子,我还以为安儿是尧舜转世,生而知之。”
也难为这些朝臣,对着一个还没满一岁的孩子,也能夸得如此天花乱坠。
景元帝哈哈一笑:“偏你促狭。”
霍翎将折子重新丢回去,也没有多说立太子的事情,转而与景元帝聊起抓周礼。
这场抓周礼,霍翎和景元帝都有意大办,从宗室到朝臣诰命,只要品阶够的,都在受邀观礼之列。
绝大多数朝臣都是第一次看到大燕朝未来的储君。
——虽然这位未来的储君,这会儿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特意为了抓周礼而打造的桌子十分宽大,周围围了一圈东西,可以防止孩子不小心掉下去。
桌上已经堆满了东西。金银珠宝,经史子集,笔墨纸
砚,琳琅满目,都是内务府提前准备好的。
霍翎将孩子放进桌子里。
孩子坐在桌子上,用那双完全遗传自霍翎的眼眸,左右看了又看,这才慢吞吞在桌子上爬行。
宫人在旁边哄他,让他去拿东西,但他左摸摸,右瞧瞧,就是没有真正将东西拿起来。
“安儿,来这里。”
景元帝突然拍了拍手,用掌声来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他一发话,周围原本还在起哄的宫人都噤了声,紧张地盯着孩子。
景元帝又拍了几次手,孩子终于发现了他,推开面前挡路的书本和毛笔,爬到了景元帝面前。
景元帝停下动作。
没有声音作为指引,孩子继续左摸摸,右瞧瞧。
仿佛是几经挑选以后,终于挑选出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孩子在摸到一道明黄色卷轴时,突然一把握住了它,将它举到空中胡乱挥舞着。
崔弘益正要唱和出声,告诉众人大皇子抓到了什么东西。
结果他定眼一看,声音顿时磕巴起来。
“大皇子抓到圣、圣……”
李满白了眼这没出息的干儿子,高声道:“大皇子抓到一道圣旨。”
满堂皆惊。
霍翎也有些诧异,下意识看向景元帝。
抓周礼的东西,虽然都是内务府准备的,但也提前给霍翎报备过。内务府的人肯定不可能准备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明显是景元帝带过来的。
景元帝微微一笑,从安儿手里接过圣旨,递给霍翎:“打开看看?”
霍翎心中已有猜测。
打开一看,果然是一道册立大皇子季衔山为储君的诏书。
李满再次开口。
“陛下有旨——”
除了霍翎和景元帝外,周围众人纷纷跪下听旨。
李满将诏书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宣读出来。
原本就热闹盛大的抓周礼,随着这道圣旨的颁布,愈发隆重喜庆。
立储一事非同小可。
就如立后有立后大典一样,立储也要举办立储大典,昭告天下子民,敬告天地祖宗。
安儿年纪还太小,根本不可能独自完成大典,最后是由霍翎和景元帝一起陪着他完成了整场仪式。
东宫也被重新收拾出来。
不过在安儿六岁之前,都会继续住在凤仪宫里,由霍翎亲自抚养照看。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凤仪宫外的海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霍翎亲眼目睹了四场开花,也在中宫度过了她人生的四个年头。
在成为皇后的头两年,她整顿六宫,收拢六宫权柄。
借着两位公主去天章阁读书一事,试探朝臣的反应。
用何泰之死,彰显自己的权威,让朝臣领略到她的行事风格。
再由何泰一案,开始追查各地监牧区的贪污渎职问题。
凭借这一次次机会,展露自己的政治天赋,让景元帝愈发信任她的能力,开始着手培养她,允许她涉足前朝,在御书房旁听君臣对奏,甚至同意她批复一些折子,让她进行决策。
在她怀孕以后,景元帝将燕羽军交给她的父亲来执掌。
只用了几句话,她就让何家失去了一个侯爵之位。
季渊晚那孩子也被送出皇宫。
在她成为皇后的第四年,她亲自推动并主导了在燕西兴办州学一事。
无需她做任何暗示,朝中那些想要依附她的人,就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上书请立东宫。
时至今日,在她的孩子正式被册立为太子以后,她终于彻底成势。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能制定多高规格,就制定……
立储大典结束后的第四天,宫里收到了肃亲王的死讯。
肃亲王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病情时好时坏,偶尔恢复一些了,也能出来走动一下。但大多时候,他都是待在王府里养病。
这会儿得知肃亲王病逝的消息,霍翎和景元帝也不意外。
只是,景元帝与这位亲叔叔的关系一向不错,心下难免唏嘘。
“前些天皇叔还说身体好些了,能来参加安儿的立储大典。谁想大典刚结束,人就去了。”
霍翎也道了句“可惜”。
她与肃亲王只见过几面,彼此间少有交谈接触。但只观肃亲王府的行事,也能看出肃亲王的智慧。
景元帝道:“早知道朕就不同意他参加大典了。”
霍翎却不赞同:“皇叔心系社稷,能看到陛下后继有人,国朝定下储君,他这一去,也去得安心。”
“皇叔只是命数到了,强求不得。”
“要是陛下当时没有同意他出席,说不定皇叔就要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了。可见陛下的决策是何等明智。”
景元帝也就是突然心生感慨罢了,听霍翎这么劝慰,也没有多纠结这个问题。
霍翎又道:“我们多给肃亲王府赐些奠仪,让皇叔的身后事更体面些。”
景元帝一叹:“也只能如此了。”
命人去传唤陆杭。
肃亲王病逝的折子是直接递进宫里的,礼部那边还没收到消息。
陆杭是进了宫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与肃亲王年岁相仿,两人虽没有结下很深的交情,也未必说得上是朋友,但总能称一句“故人”,也难免伤感。
“皇叔的谥号,朕已经拟好了。”
景元帝将刚写好的纸张递给陆杭。
“皇叔一生克己复礼,持节守身,兢兢业业,当得起一个忠字。”
一位亲王,能得到“忠”这个谥号,评价不可谓不高。
陆杭在心底反复默念几遍,拱手对景元帝道:“这个谥号,确实适合肃亲王。”
除了拟定谥号,景元帝还给肃亲王府赐下奠仪和治丧银子,甚至还带着霍翎过府祭奠了一番。
肃亲王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
作为京中宗室里辈分最高之人,不仅宗室来了许多人祭奠,就连朝中臣子也都带着家眷过来。
听闻帝后驾临,肃亲王府的人和一众宾客都有些讶异。
肃亲王世子亲自出面接待帝后二人。
看着肃亲王世子悲伤的面容,霍翎温声道了句“节哀。”
肃亲王世子叹道:“其实今年胡太医上门给我爹请脉时,就提醒过我们,让我们早做准备。”
“他老人家这一去,也好。这一去,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霍翎给肃亲王上过三炷香后,又去见了见肃亲王府的其他人,最后还摸了摸季二娘子和季三郎的头。
“瞧着都瘦了。”
季二夫人看霍翎亲近自己的儿女,心下也高兴。
不过如今这个场合,她也不会傻到将高兴显露出来,只道:“两个孩子和他们祖父关系好,这几天没怎么睡好。我们这些大人忙前忙后,一时也顾不上他们。”
霍翎温声道:“还是得多保重身体,尤其是孩子正在长身体。”
因着霍翎和景元帝身份特殊,略聊了几句话后,也不多留。
肃亲王世子送他们离开王府时,正好碰到端王和端王妃带着两个孩子过来祭奠。
两个孩子站在端王和端王妃中间,恰好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分隔开。
端王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这几年的不如意,让他原本疏朗清隽的眉眼,添了几分阴郁低沉。
这种若隐若现的阴沉,冲淡了他身上的富贵风流气。
端王妃的变化就显得很大了。
她瘦了许多,因为是上门祭奠长辈,她穿了一件素净的衣裙。潮湿闷热的风迎面吹来,衣裙紧紧贴在背脊上,勾勒出她瘦削到几乎只剩骨头的身形。
她的嘴唇天生向下,不过以前的她气色红润,唇角常带着温和不失礼的笑容,很难被人注意到这一点。
如今她面颊消瘦,薄薄一层粉遮不住苍白的肤色,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整个人的面相都显出几分讥诮刻薄。
“陛下,娘娘。”
看到帝后二人,端王第一个反应过来,抱拳行礼。
端王妃反应慢了一些,在端王行完礼后,才带着两个孩子行礼。
她的头埋得极低,一直到帝后二人的衣角都消失在视野里,才默默起身。
***
在肃亲王下葬以后,肃亲王府的人递上了辞官守孝的折子。
霍翎对景元帝道:“守孝是应有之义,我们不能拦着肃亲王世子他们尽孝。”
“皇叔这些年在国事上一向尽心,肃亲王世子也是个知礼能干之人,如果能早些将爵位定下来,也能让肃亲王府的人更感念陛下的恩德。”
景元帝笑道:“你说得对,是该早些定下来。”
肃亲王世子没有季渊晚那样的机缘,在肃亲王去世后,肃亲王世子只能继承郡王爵位。
景元帝直接下旨,让肃亲王世子承袭了郡王爵,成为肃郡王。
空缺出来的宗人府宗正一职,景元帝
交给了诚郡王。
这位诚郡王,在宗室里名声不显。
和肃郡王一样,诚郡王也是在先帝弟弟诚亲王去世后才承袭了郡王爵。
将旨意传达下去,景元帝对霍翎道:“如今先帝那一辈的兄弟姐妹,除了一位远嫁的衡安大长公主,就不剩什么人了。”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难免带上几分惆怅。
霍翎知道景元帝为何会做此感慨。
有长辈在世时对于年岁的认知,和长辈都不在了以后对年岁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
她安慰道:“陛下若是想念大长公主了,就给大长公主赏赐一些东西,再请她回京师多住一段时间。”
景元帝摇头一笑,压下心底的怅惘:“赏东西就好,回来一趟太折腾了,看姑姑自己的心意吧。”
肃亲王府的人在收到宫里的旨意后,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都觉得,陛下和皇后娘娘不会阻拦他们袭爵,但只要旨意一日未下,他们就生怕出现和承恩公府一样的变故。
季二夫人掰了个橘子,一边吃着一边道:“承恩公府有那样的下场,是因为他们不知好歹,看不清形势。我们家与娘娘素来亲厚,要我说,你们就是太多虑了。”
肃郡王在心里连连感慨自家老爹的英明。
要不是有肃亲王提醒,他们怎么会早早与皇后娘娘交好呢。
“如今爵位已定,我们也可以安心在家守孝了。”
***
随着肃亲王府的人闭门守孝后,肃亲王去世的余波也在慢慢消散。
枫叶染红,天气渐凉,尚衣局给太子殿下做好今秋的衣服后,第一时间送来凤仪宫。
霍翎拿起一套绣着老虎花纹的黄色袄衣:“这衣服好看,安儿穿起来肯定精神。”
“还有这一套红色的,也很喜庆。”
尚衣局石奉御笑着奉承:“皇后娘娘说得是。这套衣服的料子,我们选用了最正的红色。太子殿下肤色白,穿上去肯定和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霍翎笑着对一旁的宫女道:“将安儿抱过来,让他上身试一试这些衣服。”
宫女领命退下,正好与进殿禀报的无墨擦身而过:“娘娘,德妃娘娘又派宫女送东西来了。”
霍翎道:“让她进来吧。”
石奉御立刻提出告退。
霍翎没有留她,摆手示意石奉御退下。
不多时,德妃身边的大宫女被请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布老虎。
霍翎拿起布老虎,来回看了几眼,赞道:“德妃的绣工当真精湛,怕是废了不少功夫吧。”
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笑道:“我们家娘娘平日就喜欢做这些绣活,大公主小的时候,许多贴身衣服都是我们家娘娘亲手做的。只要娘娘和太子殿下喜欢,她下的那些功夫都不算什么。”
霍翎一笑,收下布老虎,又给德妃赏了不少东西,算是承了德妃的情。
等人一走,无墨道:“德妃娘娘这些天总派人往凤仪宫送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向本宫多多示好。”霍翎放下布老虎,笑道,“德妃真不愧是陆家人,这八面玲珑的性子,与陆杭颇有几分相似。”
霍翎才夸过陆杭,结果没两天,陆杭就给了霍翎一个惊喜——
陆杭上书,提议恢复皇后亲蚕礼。
亲蚕之礼起于周代,依照《周礼》上的记载,每年春天,皇帝要去天坛地坛祭拜农神,主持先农礼,祈求风调雨顺;皇后则要率领内外命妇前往北郊,主持亲蚕礼,祭祀先蚕神。用躬耕亲蚕的方式,来规劝农桑,鼓励百姓勤于耕织。[注]
在本朝建立后,只有太|祖时期举办过一次亲蚕礼。
自那以后,本朝就再也没有过关于亲蚕礼的相关记载。
如今陆杭突然提出恢复亲蚕礼,自然是为了向霍翎示好。
而这种事情,由他这个礼部尚书来提,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
霍翎在得知此事后,心中一动,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好处。
她以皇后的身份参加过许多祭祀仪式。但她所参加的每一项祭祀仪式,都是与景元帝一起的。
亲蚕礼却不同。
这种沿袭自周代的古礼,是历史上唯一一项,单独由皇后来主持的祀典。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马政、骑兵都算是戎事,她在军队一事上闹出的动静足够多了,短时间内确实不宜再向军队伸手。
那么在祀事上做文章,确实是个极好的方向。
如果能够恢复亲蚕礼,重新制定亲蚕礼的仪注,让它再次成为一项惯例,无疑能极大提高她在前朝的影响,体现中宫皇后的威仪。
“也难怪陆杭能做礼部尚书。本宫没想到的事情,他先替本宫想到了。”
心中打定主意,霍翎对无墨道:“去看看安儿醒着吗,醒着的话,抱他过来。”
无墨连忙去了,不多时,就将安儿抱来了。
“母后。”
安儿已经能站稳了,他不肯窝在霍翎的怀里,而是扶着霍翎,站在榻上。
霍翎也由着他,只是虚虚用手臂环在他身侧,以防他一个不小心没站稳。
安儿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问霍翎:“这是什么?”
他今天穿上了那套黄色的绣有老虎花纹的袄衣,整个人裹得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
霍翎低头看去,笑着反问:“是什么?”
安儿咧开嘴:“是,老虎!”
霍翎看他胸口鼓鼓胀胀,似乎塞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就指着他胸口问:“那这是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才想起来这里面藏有东西,连忙将它掏出来:“会咬人,藏起来。”
霍翎一看,哑然失笑。
原来是德妃送的那只布老虎。
“你是想说,它会咬人,所以要藏起来吗?”
安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是点头了:“母后不怕。给母后。”
正说到这里,李满就过来了。
“娘娘,陛下请您去太和殿一趟。”
“好,本宫这就过去。”霍翎应了一声,扭头看向安儿,“要不要去找父皇?”
安儿脆声应好,又用力挥舞布老虎:“给父皇。”
霍翎佯怒,掐了下他肉嘟嘟的脸:“好啊,刚才还说要给母后,
现在就要给你父皇了。”
太和殿里,景元帝站在窗边,负手而立,正出神想着事情,突然就听到秋风送来孩子清脆的笑声,还有模糊的对话声。
景元帝唇角含笑,快步走了出去。
霍翎才刚走进太和殿,迎面就看到了景元帝。
她二话不说,直接将怀里的安儿递了过去:“陛下的儿子,陛下自己抱吧。”
安儿双腿在空中扑腾两下,还以为霍翎是在跟他玩闹,咯咯直笑。
景元帝接过安儿,目光却落在霍翎身上,笑问:“怎么,安儿惹你不高兴,你就将气撒在朕身上?”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臣妾可不敢对陛下生气。”
景元帝单手搂着安儿,另一只手来牵霍翎:“朕让人准备了你最爱的莲子羹,一会儿就该送来了,先进来坐吧。”
才刚坐下,安儿就从怀里掏出了布老虎,在景元帝耳边小声道:“父皇,老虎。给。”
景元帝看着他手里的布老虎,又看着他身上的老虎衣服,夸他:“像只小老虎。”
安儿一下就来劲了,两只手放在腮边,做出老虎要吃人的样子。
景元帝哈哈一笑,再次搂住安儿,说:“行吧,这只小老虎给朕,这只小老虎——”
景元帝将安儿转了个向,让安儿的胳膊伸向霍翎:“娘娘要不要?”
霍翎失笑,从安儿手里接过布老虎。
景元帝顺势打量了几眼:“这只布老虎做得真不错,是内务府做的?”
霍翎摇头:“是德妃送给安儿的。”
提到德妃,景元帝就想起来陆杭。他微微点了下头,吩咐人赶紧去给太子准备一份鸡蛋羹。
用过东西,安儿就困了。
霍翎将他放到榻上,为他盖好被子,才轻声问景元帝:“陛下突然找臣妾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景元帝道:“陆杭上了一道折子,是关于恢复亲蚕礼的。此事与你有关,朕就找你来商量一下。”
“亲蚕礼?”霍翎只当自己是刚知道,“臣妾听说过,但本朝似乎没有皇后主持过亲蚕礼吧。”
景元帝回:“有过一次记载,是太|祖时期的事情了。不过那时简皇后重病,亲蚕礼是派遣了官员代简皇后祭祀先蚕。”
景元帝其实也不记得这件事情了,但陆杭的折子里有提到,这会儿听到霍翎问起,他也就说了出来。
霍翎问:“陛下是在哪里看到的记载?”
景元帝将折子找出来给她。
陆杭呈上来的折子非常厚,里面提到了本朝礼书中对亲蚕礼的规定,还有前朝时有关亲蚕礼的规定。
霍翎仔细看了一遍,合上折子:“本朝对亲蚕礼的规定,似乎大都沿袭自前朝礼书?”
景元帝道:“本朝只举办过一次亲蚕礼,仪注不够完备也是自然。”
霍翎眼眸一弯,自然而然道:“天下百物皆出于农,养蚕关乎国计民生,如果朝廷恢复了亲蚕礼,也能让百姓感受到皇室对养蚕织布的重视和推崇。”
“臣妾身为皇后,也愿意尽一份心,代表百姓祭祀祈福,祈求先蚕神赐福显灵。”
景元帝笑了下:“那就让礼部先准备着。”
霍翎用折子轻轻拍着掌心,温声提议道:“是该好好准备起来。前朝都亡了近百年,别的不说,前朝时举办亲蚕礼的祭坛,早已毁于战火之中。”
“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重修我朝礼书中有关亲蚕礼的部分。”
既然已经同意恢复亲蚕礼,景元帝自然也愿意将它办得更隆重些。
霍翎身为太子的亲生母亲,她的体面,也代表着太子的体面。
***
陆杭今天的心情十分愉悦,回到礼部衙门后,他也不急着处理公务,坐在窗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顺手给自己泡了杯御赐的明前龙井。
才刚品完一杯茶,就见礼部右侍郎急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宫里的旨意下来了。”
陆杭微微一笑:“我看你步履匆匆,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原来是为这个。”
右侍郎道:“大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陆杭请他坐下,微挽袖子,给他斟了杯茶:“恢复亲蚕礼对皇后娘娘来说是好事。只要娘娘愿意,陛下也不会驳娘娘的面子。”
右侍郎顺着陆杭的话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宫里的旨意下来得这么快。”
折子是大早上递上去的,旨意下午就下来了。亲蚕礼可不能算是一件小事啊。
陆杭听到这话,也深以为然,更觉得自己的示好十分有必要:“宫里还说了什么吗?”
右侍郎道:“确实还有一事。宫里说要重新制定亲蚕礼的仪注,最好是能形成明文规定,以供后人遵循。”
陆杭眼神一闪:“那就得重修我朝礼书了。”
想了想,陆杭又问:“宫里有明确亲蚕礼的规格吗?”
右侍郎再次回忆了下,确认道:“没有。”
陆杭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了杯中茶水,笑道:“那能制定多高的规格,就制定多高的规格。”
既然要向皇后示好,当然得做得尽善尽美。
不然那就不是示好,是膈应了。
右侍郎:“中祀?”
陆杭:“中祀。”
朝廷祭祀,分大祀、中祀和小祀三个级别。
只有祭祀天地、宗庙和社稷才会用到大祀的规格。
皇帝亲自主持的先农礼就是中祀。
而亲蚕礼,在历朝历代里都没有明确的祭祀规格。
若遇上比较重视的朝代,场面就会略显隆重一些;若遇上不太重视的朝代,场面也会略有削减。
面对宫里那位皇后娘娘,礼部当然是越重视越好。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规章制度落入书中,便让后……
前前后后花了大半个月,礼部终于制定好了相应的章程。
陆杭第一时间送进宫里。
景元帝得知陆杭的来意,直接吩咐身边伺候的人:“请皇后过来。”
霍翎来得很快。
陆杭不敢怠慢,起身行礼。
霍翎施施然在景元帝身侧落座,微笑道:“陆尚书免礼。”
陆杭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内侍,再由内侍转呈霍翎。
霍翎右手按在上面,也不急着翻看:“这些东西,本宫回去后会慢慢看。陆尚书先简单介绍一下情况吧。”
这一回,从祭祀的吉日,到举办祭祀的场所,再到祀蚕所用的舞乐规制,以及祭祀结束后的宴饮规格……
礼部都重新做了细致周全的修订,既有对前朝亲蚕礼的继承,也略有调整改动。
比如说祭祀的吉日。
前朝定在三月举办,但礼部认为,先农礼和先蚕礼可以在同一天举办。
也就是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举办。
再比如说举办祭祀的场所。
前朝举办亲蚕礼的祭坛,早已毁于战火,如果要在原址上重建,所耗极大。
《礼书》有言:“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之幽之故也。”
先农坛建在京师南郊,南主阳,北主阴,本朝可以直接启用位于京师北郊的祭坛,在那里祭祀先蚕神。
还有祭祀时需要用到的舞乐。
因为不同礼制的祭祀,所用舞乐的规制也是不同的。
亲蚕礼是一项单独由皇后来主持的祀典,参与祭祀的人都是内外命妇。所用到的舞乐也都应该是“女乐”,从舞者到乐工全部启用女子。
……
霍翎并不认为陆杭这样的老狐狸会敷衍她,不过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霍翎就顺便了解了历朝历代有关亲蚕礼的内容。
有了历朝历代的资料作为横向对比,霍翎就更满意陆杭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了。
从祭祀的规格,再到祭祀的日期、地点,全部都向皇帝亲自主持的先农礼看齐,简直不能更高规格了。
等陆杭停下话音,结束介绍,霍翎道:“事情交给礼部,本宫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侧头看向景元帝,征询他的意见:“陛下觉得如何?”
景元帝道:“你满意就行。”
霍翎对陆杭道:“那就这样吧。”
这会儿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景元帝开口,留陆杭一道在宫里吃饭。
霍翎吩咐道:“给陆尚书沏一壶明前龙井。”
陆杭有些意外:“娘娘怎么知道臣最喜欢喝明前龙井。”
霍翎笑了一下,解释道:“宫人上茶时,若上的是明前龙井,陆尚书都会多喝几口。”
陆杭拱手:“娘娘慧眼。”
他这个喜好,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没想到只是略多喝了几口茶,就被皇后看出来了。
“对了。”霍翎突然想到许时渡,“前些天听宁信说嘉乐怀孕了,不知道她这一胎顺利吗。”
许时渡嫁给了陆杭的嫡长孙,成亲大半年后怀了第一胎,前几天宁信长公主还特意进宫报喜。
这会儿听霍翎提到孙媳妇肚子里的胎儿,陆杭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三分:“顺利。顺利。”
在陆杭离宫前,霍翎赐下了不少东西,大都是适合孕妇用的滋补品。
而在一堆滋补品里面,还突兀地混了一块茶砖。
正是陆杭最喜欢的明前龙井。
拿着这块明前龙井,陆杭心下颇为感慨:“不愧是皇后娘娘。”
当然,陆杭不知道的是,当他发出如此感慨时,朝中许多官员也都在私底下嘀咕。
“不愧是陆杭。为了讨好皇后娘娘,连亲蚕礼都重新翻出来了。”
陛下在位二十五年,积威日重,想要讨好陛下可不容易。
相对来说,讨好皇后娘娘就要容易一些。
而且讨好了皇后娘娘,效果可能比直接讨好陛下还要强。
像那吏部的
康子真,在立储大典结束后不久,就顺利晋升了一级。
他凭的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抢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上书请立太子吗!
这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和后面跟风附议的人,在皇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肯定是不同的。
如今太子已立,他们所在的衙门也不可能像礼部一样搞什么亲蚕礼,真是头疼啊。
有头疼的,也有早早瞧准了机会的。
礼部前脚刚敲定完亲蚕礼的章程,将重修的仪注写进本朝礼书里,后脚工部的周尚书就上了一道折子——
京师北郊的祭坛年久失修,如今要再次启用,应该重新修一番。
希望朝廷能给工部拨一笔银子,工部会立刻调派人手,赶在过年前修好祭坛,保证不耽误明年的祭祀。
所有人侧目。
就连陆杭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周尚书站得笔直,一点不心虚。
这本来就是工部的职责。
他只不过是表现得积极了那么一点,折子上得早了那么一点,为陛下和娘娘分忧的心急切了那么一点。
他有什么错呢。
倒是陆杭这家伙,瞅什么瞅,你们礼部都吃肉了,还不允许我们工部跟着喝一口汤吗!
与此同时,凤仪宫里。
霍翎正在翻看方建白送回来的密信。
算算时间,方建白已经在燕北待了七八个月。
他将自己在燕北的见闻,还有亲自与安鸿羽老将军接触后,对安将军的一些看法都洋洋洒洒写在了信上。
他无意向霍翎诉苦,但为了能让霍翎更准确地了解安鸿羽,他还是详细描述了安鸿羽对他的态度。
在信上,方建白说,他刚到燕北那会儿,因为他是霍世鸣的妻侄,又在燕羽军待过一段时间,安将军对他颇为冷淡,安将军身边的人也都看他不太顺眼。
后来他出了几次任务,立了一些功劳,又与燕北的将士们同甘共苦过,这才慢慢改变了那些人的态度。
说完所有正事,他才在信纸最后,简单问候了霍翎和太子的身体。
霍翎将这封密信来回看了两遍,倒是放下了不少心。
而且从安鸿羽表现出来的性格和行为,确实不像是端王和柳国公的人。
霍翎走到炭盆边,将手中的信纸一张张投入里面。
待所有的纸张都焚烧干净,霍翎打开窗户,散去殿内的味道,开始给方建白写回信。
该交代的事情,霍翎早就跟方建白面谈过。所以这会儿她在信上没提什么正事,只是简单问候了方建白,提前祝他春节快乐。
信纸塞进牛皮袋里,霍翎想了想,打算将送给方建白的年礼加厚一倍。这些年礼代表着她的态度,想来能让方建白在燕北的处境更好些。
***
景元二十五年,算是景元帝在位这么多年来,最风调雨顺的一年。
这一年里,全国各地都没有爆发什么大的灾情,偶尔有些地方出现干旱或暴雨,也都只是小范围受灾,没有形成大范围的灾情。
直到腊月二十五日封笔,景元帝依旧没有收到什么坏消息。他心下高兴,命人摆驾凤仪宫。
霍翎正在凤仪宫里招待许时渡,她看着许时渡微微凸显的小腹,无奈道:“外面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还进宫来了。”
许时渡磕着瓜子,摆摆手道:“我在府里待不住,而且我听人说,怀孕的时候多看美人,也能让孩子长得更好看些,所以我是一定要多进宫几次的。”
霍翎顿时笑了:“你与陆淮的相貌,生不出不好看的孩子。”
许时渡磕多了瓜子,嘴巴有些干,端起枣茶喝了两口,嘴里振振有词:“这不是想着让孩子更好看些吗。再说了,多来凤仪宫,我的心情也能变得更好。”
霍翎道:“我这里,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许时渡露出灿烂的笑容:“对了,安儿呢,我这回进宫给他带了不少好东西。”
霍翎看了无墨一眼,无墨会意,去偏殿找安儿。
结果过了一会儿,景元帝抱着安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无墨、奶娘等人。
“嘉乐来了?”
景元帝走到霍翎身边,放下安儿,与许时渡打了声招呼。
安儿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姐姐!”
许时渡眉开眼笑,很想朝安儿伸手,又不好在景元帝面前太放肆。
霍翎扶着安儿的胳膊,主动开口:“来,母后带你走去嘉乐姐姐身边。”
安儿走路已经很稳当了,又有霍翎扶着他,小短腿迈得更欢快了。
人刚来到许时渡面前,就被许时渡一把抱住。
“你轻些。”霍翎提醒了许时渡一句,又叮嘱安儿,“不许在嘉乐姐姐的怀里闹腾,知道了吗。不然今晚就不给你吃鸡蛋羹了。”
安儿乖乖坐好,一副自己很听话的模样。
许时渡哈哈一笑,夸道:“安儿真乖。”
有许时渡陪着孩子玩,霍翎也没管他们,走回景元帝身边,开口询问:“陛下遇到了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朕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景元帝诧异,旋即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年立了太子以后,事事都很顺心。”
霍翎与他相视一笑:“臣妾也这么觉得。”
景元帝想到工部尚书前两天上的折子:“工部已经修整好北郊的祭坛了。”
“这么快?”霍翎微微颔首,“工部有心了。”
许时渡在凤仪宫用过东西,就提出了告辞。
因为冬日天黑得快,路又难行,霍翎也没有多留她:“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许时渡道,“陆淮这个时辰正好下衙,他会顺道过来接我。”
听说陆淮会亲自接许时渡,霍翎这才放心:“还有一件事情。亲蚕礼需要戒斋,你就别参加了吧。”
许时渡下意识道:“那怎么行。”
霍翎直接定了下来:“就这么说好了。所有有身孕的命妇都可以不参加亲蚕礼,也不独你一人特殊。等你平安生下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参加。”
许时渡心中一暖,也不再推拒霍翎的好意。
***
每一年过年时,霍翎这里都很热闹。
今年安儿能开口说话以后,凤仪宫就更热闹了。
家中有几岁孩子的人家,进宫给霍翎拜年时,都会顺便把孩子带进宫里,让自家孩子陪着太子殿下一起玩耍。
如果能够和太子殿下玩得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就算不能和太子殿下玩得来,在皇后娘娘面前混个眼熟也是好的。
等太子殿下再大些,需要挑选玩伴,或者是需要挑选伴读的时候,皇后娘娘说不定就挑中了她们家的孩子呢?
而且皇后娘娘为人大气,太子殿下也被教养得极好,不会无缘无故使性子,大家就更乐意带孩子进宫了。
霍翎也趁着这个机会,与她看好的一些朝臣的夫人交谈。
出了上元节,没多久就到了先农礼和先蚕礼。
今年的先农礼和先蚕礼都定在二月二龙抬头,正月二十九这天,霍翎住进祭坛附近的行宫,在此地戒斋三日: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食
不过午。
宫廷女官陪同在侧。
二月初一,受邀参加先蚕礼的内外命妇也来到行宫附近,住进帐篷里,戒斋一日。
一直到祭祀当天,太官署屠宰牛、羊、猪,以太牢之礼祭祀先蚕神。
内外命妇在女官的引领下,前往行宫奉迎皇后。
在所有人的行礼声中,霍翎带着自己身边的亲近宫女走出行宫,登上凤辇,乘坐凤辇来到祭坛下方静静等待。
“咚——”
清悦的柷声回荡在空旷的祭坛之上。钟鼓齐鸣,舞乐启奏,祭祀正式开始。
霍翎在雅乐声中登上祭坛,来到写着嫘祖尊号的神位前,率领身后一众命妇跪拜。
她双手从女官那里接过贡品,虔诚供奉。
奉过贡品,乐曲变换,霍翎在女官的引领下,走到祭坛另一角,按照礼仪洗净双手,这才二次登坛,亲自为神明斟酒,再奉上太官署准备的牛、羊、猪,由女官代为摆上供案。
等到所有的菜肴果酒都摆上祭坛,霍翎一口饮尽女官端来的酒,第三次在神位前跪下。
原本列在她左右两侧的女官都退下了,命妇们静静立在祭坛之下。
祭坛之上,只有霍翎一人在跪拜祈求神明。
悠远的风从空荡荡的祭坛上吹过,整齐划一的雅乐声在霍翎耳畔不断回响,带着一种积淀千年的肃穆威严,仿佛旷世之音。
霍翎忍不住想,这千年以来,曾经有过多少位尊贵的女子登临祭坛,跪在嫘祖的神位前,代天下祈求神明赐福?
当她们跪在这里时,她们又在想些什么呢?
念及此,霍翎微微一笑。
她无法知道前人都在想些什么,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她以后,如果还有其他后来者登临祭坛,举办亲蚕礼,她们一定会在礼书中,看到有关这场亲蚕礼的所有制度记载。
她们也许会遵从,也许会略有修改,但规章制度落入书中,便让后人有前例可循。
鼓声响起,祭祀接近最后的尾声。
霍翎闭上眼睛,在心中虔诚祈祷大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烈日当空。日薄西山。……
祭祀先蚕神,是亲蚕礼中最重要的一步。
完成所有祭祀步骤后,霍翎无需女官搀扶,从地上站起,退下祭坛,带着一众命妇去采桑坛采桑,再前往蚕室,将自己亲手采来的桑叶喂给蚕吃。
喂完蚕后,霍翎再次登上凤辇,带着一众命妇返回皇宫,设宴酬谢参与祭祀的内外命妇。
一直到宴会结束,整场亲蚕礼才算是彻底结束。
霍翎站在屏风前,任由宫女为她除去身上的皇后朝服,开口询问:“陛下那边结束了吗?”
无墨回道:“我们这边散宴时,陛下那边也传来了散宴的动静。”
“那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霍翎就听到殿门外传来行礼问安的声音。
景元帝带着安儿走了进来。
亲蚕礼没有男宾出席,这几天霍翎戒斋时,安儿都跟在景元帝身边。
霍翎看着安儿头上的礼帽,不由笑道:“这是谁给你准备的?”
安儿晃晃脑袋,对于这顶帽子,他显然是喜欢极了:“母后,好不好看?”
霍翎:“好看。比你父皇戴的那顶还好看。”
安儿笑得更开心了:“母后有吗?”
“有。”霍翎指着刚刚摘下的凤冠,“我的很沉。”
无墨托着凤冠,将它轻轻放到安儿手掌上,让他感受了下重量。
安儿皱起脸,说:“沉。”
景元帝一笑,帮安儿回答霍翎的问题:“帽子是内务府的人给他准备的。”
有宫人上前,为景元帝和安儿除去最外面的朝服。在除去衣服时,安儿还很顺从,但在宫人碰他帽子时,他下意识用手捂住。
霍翎瞧见了:“戴了一天,该沐浴睡觉了,等明天睡醒再戴。”
安儿这才乖乖挪开手,又凑过来抱霍翎的大腿,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软和:“母后,我有好多天、好多天没见你了。”
霍翎问:“好多天是几天?”
安儿掰了掰手指:“就是好多天啊。”
霍翎摸了摸他汗湿的发,也放柔声音:“行了,快和你父皇去沐浴吧,小心别着凉。”
等霍翎换好寝衣出来,就看到先一步沐浴完毕的景元帝和安儿,正坐在床上聊天。
孩子的眼皮已经快要打架了,还是强撑着没有睡。
瞧见霍翎,安儿一下子精神了起来:“母后。”
霍翎上床,来到最里侧,抱着安儿:“今晚要和我们一起睡?”
安儿点头的功夫,眼皮重新耷拉下来。
霍翎托着他的头,让他躺到枕头上:“困了就快睡吧。”
景元帝在旁边看着母子两,眼眸含笑:“他每天醒来都问朕你在哪里,有一回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还哭了很久。”
霍翎帮安儿盖好被子,看着他圆润的小脸,轻叹道:“他出生以后一直养在臣妾身边,突然几天没看到他,别说是他,臣妾心里都有点不适应。”
霍翎顺便问了下先农坛那边的情况。
景元帝知道她真正关心的是什么:“放心吧,安儿很乖,没有打扰到祭祀的进行。”
“那就好。”
两人聊了会儿闲话,也就各自睡下了。
霍翎再醒来时,景元帝和安儿都已经不在床上。
她命人进来伺候梳洗,正在盘发时,父子两才从外面回来。
霍翎从铜镜打量父子两的神情:“你们父子两起这么早,干什么去了?”
景元帝笑而不语,安儿却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两只手死死背在身后,仿佛生怕霍翎看不出来他身后藏了东西。
“母后,你好了吗?”
梳发宫女闻言连忙加快手上动作,迅速用一根凤簪固定好头发。
霍翎这才应道:“好了。”
“那你低头。”
霍翎不知道父子两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不过也配合着矮下身子,差不多与安儿平齐:“然后呢?”
一朵初开的垂丝海棠别在了霍翎的鬓角。
娇嫩艳丽,还沾着清晨的浅浅露水。
霍翎微讶,抬手抚摸鬓边花:“你父皇教你的?”
安儿用力点头,说:“好看。”
霍翎眼眸一弯,仰头去看景元帝。
景元帝笑,也道:“好看。”
霍翎直起身子,牵着安儿的手:“走,母后带你去荡秋千。”
才刚忙完亲耕礼和亲蚕礼两件大事,朝中一时也没其它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景元帝在凤仪宫里好好休息了几天。
除了陪安儿玩闹外,他还和霍翎一起练字赏画。
景元帝欣赏完霍翎的字迹,出声赞道:“字体挥阖,笔法刚劲。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你这一手字已经写出了自己的风骨。”
霍翎放下手里的毛笔:“也不知道是不是练多了,以前练字总要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现在笔随心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反而比以前写得要好许多。”
霍翎自小就喜欢练字,不过她少年之时,练字多是为了磨砺心性,在遇到景元帝以后,才开始认真打磨自己的字迹。
这些年里,她看过的名家字画,没有上千幅也有几百幅。眼光提高以后,再有景元帝时不时的提点,久而久之,这手字也算是彻底练出来了。
景元帝拊掌:“好一个笔随心动。可见你已经将朕教给你的技巧,全部融进了你的字里。”
霍翎原本是想表现得谦虚一点,但听到景元帝这话,还是没忍住笑了:“能听到陛下这几句夸奖,可真不容易。”
景元帝扬眉:“朕平日指点你练字时,对你很严厉吗?”
景元帝一向是个极有耐心的人,面对妻子兼学生,表现得就更有耐心了。
很多时候他都是把教霍翎练字下棋,当做忙完朝政之后的放松。
霍翎说出其
中区别:“平日夸我,仅仅是因为我的字有进步,而不是因为我的字有多好。”
“如今夸我,才是因为我的字真正能入了您的眼。”
景元帝哑然失笑,不得不承认霍翎说得对。
两人又聊了会儿字画,话题就不知不觉转到了千秋节上。
景元帝的生辰在五月底,霍翎的生辰在六月中,安儿的生辰在七月十一,三人的生辰靠得不算近也不算远。
前面三年,因为霍翎怀孕、安儿年纪还小,他们一直待在皇宫里。
如今安儿也快满两岁了,远的地方去不了,近的地方还是可以去一去的。
景元帝问霍翎:“我们五月搬去避暑山庄,在那里一直住到八月再回宫,你意下如何?”
霍翎自然是笑着说一切都好。
霍翎以为,她以为……
她以为景元帝会陪伴她很多年。
她甚至有担心过,也许在未来某一日,当她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时,他们之间会慢慢生出嫌隙,不复最初的信任与坦诚。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在安儿刚满两岁,在他的身体还没有露出任何病态时,他就这么突然地倒了下去。
景元二十六年九月,大朝会上,在所有朝臣的注视下,景元帝突然口吐鲜血,从龙椅上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彼时,霍翎正在给许时渡刚出生的女儿准备满月礼物,安儿坐在她旁边玩积木,就见一个十分眼熟的内侍冲进殿内,二话不说先行跪下,泣声道:“娘娘,陛下出事了,胡太医请您赶紧带太子殿下去一趟太和殿。”
霍翎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近身伺候的无墨、崔弘益等人也都满脸震惊。
霍翎紧紧抓着扶手,不等内侍再说什么,她先一步开口吩咐:“无墨,你抱着安儿,我们边走边说。”
太和殿是景元帝的寝宫,就位于举办大朝会的勤政殿后方,所以在景元帝吐血晕倒后的第一时间,立刻被送回了太和殿。
这位过来传话的眼熟内侍,就是在太和殿里面伺候的。
他了解到的情况也不多,只知道今天的大朝会快要结束时,景元帝就这么从龙椅上栽倒下去,胡太医给景元帝把过脉后,立刻催促人去请皇后和太子。
李满要留在太和殿守着,就派了这位腿脚快的内侍过来传话。
霍翎心乱如麻,一种难言的悲伤从心底直冲喉间,让她喉头哽咽。
她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手帕。
安儿被无墨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有些懵懵懂懂的,他左看看右瞧瞧,突然小声问霍翎:“母后,父皇怎么了?”
指尖刺入掌心的钝痛让霍翎恢复了几分冷静,她朝无墨伸出手:“把安儿给我。”
孩子入怀,霍翎用力抱紧了他:“一会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害怕,知道了吗,有母后在。”
安儿下意识抓住霍翎的衣襟,嘴巴一扁,点了点头,将小脸埋在霍翎的脖颈处。
温热的呼吸扑在霍翎的肌肤上,带着淡淡奶香味。
霍翎蹭了蹭安儿的脸庞,压下眼眶的湿润。
无论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她与安儿,现在的她都不能自乱阵脚。
凤仪宫与太和殿位于同一条中轴线上,距离不算远,不过一刻钟,霍翎就看到了太和殿的轮廓。
她仰起头,看着刺目的太阳高高悬挂在天际。
这会儿正是午时,那轮太阳照在身上时,却没有任何暖意。
明明是烈日当空,却又给人一种日薄西山之感。
文武百官身穿朝服跪在殿外,太医院所有太医也都候在外面,李满正在焦急地走来走去。
突然,李满眼前一亮,一个箭步冲到霍翎面前:“娘娘,您来了。”
他想要说些什么,余光扫见周围跪伏的朝臣,还是将所有的话语都咽了回去,默默在前领路。
安儿从霍翎怀里抬起头来。
孩子在有些地方的敏锐不输大人。
除了凤仪宫外,太和殿就是安儿最熟悉的地方,以往他每次来这里,太和殿都会变得十分热闹。可这一回,看着人来人往却安静到死寂的宫殿,他攥着霍翎衣服的力气更大了。
霍翎却已经顾不上他了。
绕过十六面绣着江山图的屏风,一进入殿内,霍翎就看到了静静躺在床上的景元帝。
双眼紧闭,面色铁青,嘴唇透着不详的青紫之色。呼吸微弱到,霍翎几乎看不见他的胸膛在起伏。
胡太医正在给景元帝施针,额上都是汗水。
霍翎没有上去打扰,默默站在旁边,用食指抵在安儿的唇上。
安儿明白她的意思,圆溜溜的眼睛瞬间红透,嘴巴一扁就落下泪来,却强忍着没有抽噎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胡太医结束施针,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水,在李满的提醒下,才注意到霍翎来了。
“娘娘。”
胡太医快步来到霍翎面前。
霍翎紧紧盯着他:“告诉我,陛下还能醒过来吗?”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
“陛下的病情来势汹汹,等老臣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用银针暂时封住陛下的穴位,护住陛下的心脉。如果娘娘做好了准备,老臣可以拔出银针,强行唤醒陛下。”
胡太医的话略有些隐晦,但霍翎还是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了下,又问:“陛下能醒来多久?”
胡太医叹气,心下也不是很好受:“以陛下的身体情况,至多一个时辰。拔针时间越晚,陛下的情况会越糟糕,还请娘娘早做准备。”
霍翎凝视着胡太医,还有一事不解:“陛下的平安脉一向是由你来负责,他的身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这几天陛下的身体都很正常,顶多就是因为受了风有些头疼,怎么会突然到了这种地步?”
胡太医道:“陛下的脉相很古怪,像是突发恶疾,导致心脉枯竭。”
霍翎蹙眉,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中毒?”
胡太医犹豫了下,慎重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但老臣不熟悉毒理,无法确定。”
“崔弘益,你带着人,将陛下今天触碰过的东西都封存起来。”
霍翎迅速吩咐下去。
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让守在外面的太医都进来给景元帝看看。就算……就算不能救回景元帝,让景元帝多清醒一些时辰也是好的。
随后,霍翎没有继续待在这里,而是抱着安儿去了外殿——陛下为何会突然倒下,事后肯定要进行彻查,但这并非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李满,你去将文盛安、陆杭和詹凌请进来。”
在李满匆匆前去请人时,霍翎将安儿放到了景元帝以往常坐的位置上。
脱离温暖的怀抱,安儿扭了扭身子,下意识贴了回去,想要重新钻进霍翎的怀里,却被霍翎一把按住。
霍翎坐到安儿的身侧,就像平时她坐在景元帝身侧一样。
她捧着安儿的脸庞,用帕子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又为他整理头发,抚平衣襟。
“安儿,你
还记得你父皇平时坐在这里时,是什么样子的吗?”
霍翎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和平时区别不大。
“你要跟他一样,好好坐着,不要乱动,也不要哭。你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安儿乖乖不动,只用一双眼睛去看霍翎:“可是母后,我不想坐在这里,我想去陪父皇。”
霍翎抚了抚他的头:“等一等好吗。你先在这里陪母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陪你父皇。”
安儿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应好。
文盛安三人都跪在殿外,一听皇后娘娘传召,立刻起身往殿内走。
待看清太子和皇后的坐位后,如文盛安、陆杭这样的聪明人,已经猜到了端倪。虽然早在景元帝吐血倒下时,他们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心中伤感。
从景元帝还是皇子时,文盛安就已经在他身边辅佐。
陆杭稍晚一些,但在景元帝登基以后,也一直被景元帝重用倚仗。
经历过先帝那样胡来的君王,大家都觉得在景元帝手底下干活很舒心,根本不用担心自家的顶头上官突然一拍脑袋,就搞得满朝动荡。
况且,景元帝确实是一位宽厚仁慈的君王。
他垂御天下二十六载,手中的权势是如此强大而稳固。
如陆杭这样的人,虽说一直在向皇后示好,但也绝对没想过景元帝会突然出事。
相比起他们脸上的哀痛,霍翎却是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你们三人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本宫找你们来,是有几件事情要吩咐你们。”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詹凌身上。
景元帝突然出事,皇宫的安危就是重中之重。
“宫中守卫情况如何?”
詹凌的个人能力不算出众,但这么多年下来,他能坐稳禁卫军统领的位置,除了景元帝信任他以外,还因为他行事向来认真。
这会儿霍翎问起宫中的守卫情况,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在陛下出事的第一时间,臣就命底下人戒严了。”
“还不够。”霍翎道,“从现在起,皇宫内外,除了出示本宫手令的人,所有人不得擅自进出,几处宫门也要加派人手。你亲自去盯着。”
詹凌也知道情况特殊,拱手再行一礼,领命退下。
看到詹凌退下,霍翎心下稍安,这才看向文盛安和陆杭:“陛下的病情,你们应该都心里有数了,本宫也不瞒你们。”
“娘娘。”陆杭语气哽咽,反应却极快,“陛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山社稷,还请娘娘早做安排。”
文盛安也开口附和。
只是看着如此年幼懵懂的太子殿下,两人心下都不禁长叹。
还好……还好皇后娘娘稳得住。
想到这儿,两人都悄悄抬眼打量霍翎,却只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前奏。
“那就将其他几部尚书、左都御史和翰林院掌院都请进来。”
文盛安提醒:“宗室那边,也需要人出面。”
“让端王和诚郡王也一起进来吧。你们先在此恭候。”
霍翎抱着安儿重新回到里面。
几位太医正在低声讨论,胡太医看到霍翎进来,轻轻摇了下头。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霍翎下令:“让陛下醒过来。”
景元帝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先是哭得小脸通红的安儿,然后才是霍翎。
他从霍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或许,也不需要从旁人的神情去推测。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现在的他到底有多孱弱。
“太医怎么说?”
霍翎唇角微颤。
胡太医告诉她的话,她可以复述给文盛安和陆杭听。面对景元帝,她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但最终,霍翎还是开了口:“太医说,陛下只剩一个时辰来交代后事。”
景元帝疲惫地闭上眼睛:“……太医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暂时没有。”
“满朝文武都在外面跪着吗?”
“在。”
“那朕的死讯瞒不住。”景元帝重新睁开眼,“让文盛安他们进来吧。”
几乎在景元帝传召的下一刻,文盛安他们就进来了。
看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快,景元帝眼中闪过一抹欣慰。
这必定是皇后的安排。
他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孩子长大,为孩子铺平登基的道路,可意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
主少国疑。
在太子还如此年幼的情况下,他需要的,大燕需要的,都不是一位只会哭哭啼啼守在他塌边的皇后,而是一位可以迅速抽离情绪冷静下来,把控局面,辅佐太子稳定朝政的皇后。
景元帝看了看身侧的安儿,心下一叹,吩咐陆杭拟旨。
他的诏书一共有两道。
第一道是将行唐关主将周嘉慕调去燕北,行唐关副将霍世鸣接替主将之职。
第二道是他大行以后,皇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吏部尚书文盛安、礼部尚书陆杭和左都御史陈浩言三人辅政;尊皇后为皇太后,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
等所有人确认过上面的内容,陆杭捧来遗诏,请景元帝用玉玺。
景元帝对霍翎说:“皇后,替朕用印吧。”
霍翎握住玉玺,在诏书右下角落印。
立好遗诏,景元帝仿佛卸下了心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黯淡。他急促喘息了几下,再次开口:“你们都退下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单独交代皇后和太子。”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景元帝、霍翎和安儿三人。
霍翎压低身形,凑得离景元帝极近,方便景元帝与她说话。
景元帝先说正事。
他强撑着精神,给霍翎报了几个地点,又给霍翎报了几个人名。
霍翎没有追问这些地点和人名有什么用,只是点头:“陛下放心,我都记下了。”
“还有朕私库里的东西,留出两成,分给大公主、二公主和宁信她们……余下的,都留给你和安儿……你们会有很多需要用到钱的地方……”
“主少国疑,朝臣在朕活着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等朕不在了,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詹凌是可以信任的,但他能力不足。周嘉慕是端王的人,由他继续担任行唐关主将,朕终究不能放心,只能在仓促间将你爹提拔上去……”
“在京中有禁卫军可以保护你和安儿。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在燕西也有一支大军能够接应你和安儿,作为你们母子的后手。唯有如此,才能保你们母子性命无虞……”
霍翎听着他在一桩桩一件件交代后事,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头埋在他胸口上。
该交代的事情,景元帝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余下的最后一点时间,景元帝终于还是留给了自己的私心。
“有几句话,朕从来没对你说过……”
“朕有时候会想,如果能在十六七岁时就遇到你,那该有多好,我们会有漫长的岁月可以相伴。但有时候又会想,如果朕在十六七岁时就遇到你,朕依旧会对你动心,但在漫长的岁月里,朕无法保证自己能完全不猜忌你。”
霍翎诧异。
景元帝笑了一下:“偏偏命运让朕在四十岁时遇到了你。”
她是如此年轻、鲜活、野心勃勃。
在她入宫的头两年,他知道她有能力,也需要用她来制衡朝臣,于是就顺手推舟,让她从后宫走向前朝。
再后来,她怀胎十月,为他生下一个壮实的、聪明的、伶俐的继承人。
相伴的六年时光里,她陪着他走过人生最后的岁月,他帮她铺好了通往权力的台阶。
他即将离她而去,她必须要独自一人护住他们刚满两岁的孩子,面对那群狼环伺的朝局。
这时候,他只怕她不够强大,只怕她护不住自己,护不住他们的孩子,护不住他们的江山。至于余下的事情,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考虑了。
安儿是他们的孩子,是他选定的太子,日后的新君,但比起安儿,她才更像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在处理朝政时,在日常谈话中,他将自己的政治理念一点点灌输给她。
她是他的皇后,妻子,爱人,也是他的学生。
“现在没有外人,要是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等朕不在了以后,你会非常辛苦。”
“陛下。”
霍翎抬起头,泪如雨下。
看到母后哭了,原本还小声抽噎着的安儿,顿时开始放声大哭。
景元帝努力抬起右手,但手刚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了下来。霍翎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庞上。
景元帝动了动手指,为她拂去眼泪。
“陛下,我不要您走。”
霍翎原以为自己可以
伪装好,不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怯懦,让他能更安心地离开。但是……但是……在她的人生里,景元帝是对她最好的人。
即使未来她还有漫长的岁月,但是她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人能如他一般宽容她、纵容她。
他不顾朝臣反对,册封她为皇后,为她举办盛大的册后大典。
在她入主中宫以后,一直专宠于她,采纳她的建议,允许她涉足前朝,为她铺好了通往权力的台阶。
他给了她最想要的权力和地位,他是她的丈夫,亲人,老师,知己,朋友,是她最坚定的同盟。可现在,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她就要永远失去,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了。
“傻姑娘。”
景元帝叹了口气:“朕本来就是会走在你和安儿前面的。”
霍翎不断摇头:“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霍翎,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霍翎感受到景元帝的气息越来越弱,放在她脸庞上的手掌也在脱力滑落。霍翎死死抓着景元帝的手不放,语气急促:“季鹤淮。你叫季鹤淮。”
景元帝的目光移向安儿,又再次看向霍翎。那里面闪烁着霍翎也无法完全分辨明白的复杂。
但最终,他的眼神还是一点点温柔下来。
“阿翎,这江山社稷,从此以后,全都托付给你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太后要的,不是真相。……
文武百官从日正中天跪到日暮西沉,太和殿内都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就在众人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时,紧闭多时的朱红色殿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
红到泛紫的诡异晚霞铺满天际,霍翎牵着季衔山走出太和殿,视线从文盛安、陆杭、陈浩言、柳国公、端王等人身上一一划过。
“娘娘……”
“陛下,殡天了。”
霍翎这句话,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般,原本安静到死寂的太和殿外,瞬间哭声成片。
几乎所有人都在低头抹泪,只有霍翎没有。
她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痕迹,只是静静凝望着台阶之下哭泣的群臣,一直到周围哭声渐弱,霍翎才看向陆杭:“国不可一日无主,陆尚书,颁布陛下的遗诏吧。”
陆杭是一众重臣里与霍翎接触最多的人,从霍翎还没正式入主中宫时,他就已经见识过霍皇后的手段。
他相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霍皇后心中的悲痛绝对远超在场众人。
尤其是太子年幼,霍皇后在朝中根基不稳,陛下这一去,就算有遗诏在,她的处境,也绝不会比陛下在时要好。
但从她的身上,陆杭感受到的,只是极度克制的冷静。
陆杭不敢耽搁,从匣子里取出遗诏。
绝大多数人都是刚知道遗诏的内容。对于景元帝的安排,他们心中各有思量。
就连那些个被请进太和殿里,先一步知道遗诏内容的人,也都没忍住泛起了嘀咕。
其实对于第一道遗诏,他们是很不满的。霍世鸣原本就执掌了一支燕羽军,如今又被提拔为行唐关主将,日后必定有外戚坐大的风险。
只是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不可能站出来反对陛下的安排。
陛下的想法很好揣测。一方面,他是想增加霍皇后手中的筹码。一方面,他也是想防范柳国公的势力。
这几年里,柳国公府的行事确实低调了许多,但事实上,柳国公府的根基并未受损,勋贵依旧以柳国公为首。
可陛下在安排辅政大臣时,不仅越过了柳国公,还安排了三个与柳国公没有太多交情的大臣。
文盛安就不用说了,这些年一直在帮助陛下削弱勋贵的势力。
陆杭是朝中有名的老狐狸、墙头草,不会轻易站队。
陈浩言与柳国公也没什么私交。当初季渊晚刚被选进宫里,端王一系势力大涨时,他没少上书弹劾端王一系的人。
……
陆杭念完遗诏,跪在季衔山面前,将手中的遗诏呈给他:“请太子登基。”
所有朝臣跟着跪下,声音整齐划一:“请太子登基。”
季衔山之前已经得过霍翎的叮嘱,虽然被这如海浪般的呼声吓了一跳,但还是伸手去接了圣旨。
所有人再喊:“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喜欢学大人说话。朝臣三呼万岁的场面,季衔山见过很多次。他也记得在朝臣三呼万岁后,父皇都会说些什么。
“众爱卿平身。”
颁布完遗诏,就是从法理上定下了季衔山的新君身份。至于登基大典,在霍翎询问以后,陆杭表示,礼部会在二十天内筹备妥当。
霍翎没有给陆杭讨价还价的余地:“半个月后,举办登基大典。”
若是按照正常的情况,霍翎的立后大典筹备了两个月,季衔山的立储大典同样筹备了两个月,登基大典的场面只会更加盛大隆重,所需要用到的各种器物仪仗也只会更多……
但如今只能一切从简,先将大义名分彻底定下。
霍翎看向文盛安:“文尚书是大行皇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朝中文臣也一直以你为首,大行皇帝的丧事,哀家就托付给你与其他几位尚书了。”
文盛安拱手行礼:“请太后放心。”
霍翎摆手:“你们都先退下吧。”
文盛安领着众人下去。
柳国公站在端王身边,他低着头,眼眶周围还带着哭过的红痕。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柳国公突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却发现太和殿外已经没有了少帝和霍太后的身影。
“怎么了?”端王压低声音。
柳国公隐晦地摇了摇头。
***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消散,黑暗如潮水般淹没太和殿,又被一盏盏长明灯驱散。
在文盛安带着朝臣离开时,霍翎多看了柳国公和端王的背影几眼,就牵着季衔山再次进入太和殿。
李满来到霍翎面前,请示过后,带着宫人去更换太和殿里的东西,撤掉那些颜色艳丽的物件。
无墨也走了过来,面上还稳得住,眼底却毫不掩饰担忧之色:“娘娘,德妃她们过来了。”
霍翎道:“请德妃过来。”
德妃来得很快,她面容憔悴,眼眶红肿,显然也是刚大哭过一场:“娘娘节哀。”
霍翎直接道:“后宫之事,交由你代掌一段时间,带着两位公主和妃嫔们好好送先帝最后一程。”
“臣妾遵命。”
退下之前,看着霍翎平静而疲惫的面容,德妃没忍住劝了一句:“娘娘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陛下那里,还需要娘娘多加照拂。”
季衔山靠在霍翎怀里,早已经累得睡着了。
霍翎垂下眼眸,抚了抚他的脸庞,对德妃道:“放心吧,哀家还没那么容易倒下。”
她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悲伤,都止于她走出太和殿的那一刻。
接下来,她有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硬仗要打。
等德妃出去以后,无墨端着温水走了进来:“娘娘,您先喝口水吧。今天一整天您都没用过东西,要不要让御膳房那边送些东西过来?”
霍翎其实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但她还是道:“让御膳房给我准备一碗甜汤。”
东西送来得极快,霍翎吃东西的时候,季衔山闻到饭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甜汤……”
无墨想去给季衔山也端一份,霍翎制止了她。
霍翎可以饿着自己,却不会饿着孩子。季衔山是吃过东西才睡着的。
“想吃吗?”霍翎低声问。
季衔山揉了揉眼睛:“想。”
霍翎让他坐好,等他清醒了,才一边吃饭一边分出几勺去喂他。
季衔山吃了几口又开始揉眼睛了,在霍翎再次伸勺子过来时,他困得眼睛眯起,嘴巴闭着摇了摇头,重新靠在霍翎的身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下意识道:“母后,都天黑了,父皇怎么还没过来啊。”
无墨心中一酸,又一次为她家娘娘落下泪来。
霍翎放下勺子,只道:“别说话了,快睡吧。”
季衔山嘟囔了几句什么,就又睡着了。
霍翎喝完碗里最后几口甜汤。
无墨收走空碗,看了看霍翎怀里的季衔山,低声道:“娘娘,您还是别的事要做,要不要我来抱着陛下。”
霍翎原本是要摇头的,但犹豫了下,她还是点头:“好,你多看着他些。”
“娘娘放心。”无墨保证,“我不会离开陛下身边半步的。”
“你留在这里陪他,再让小陈太医来给他看看,他今天哭得太厉害了。”霍翎轻轻托着季衔山的头,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与无墨交换了位置。
她走出偏殿,就听到了主殿那边传来的哭声。
霍翎问守在宫殿门口的内侍:“胡太医回去了吗?”
一刻钟后,霍翎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胡太医
和崔弘益。
霍翎看到他二人居然是一起过来的,立刻道:“先帝今天触碰过的东西,可有不妥?”
崔弘益看向胡太医,胡太医答道:“没有不妥。不过老臣与几位太医聊过后,怀疑先帝极有可能是中毒。”
霍翎道:“还是无法完全确定吗?”
胡太医道:“如果先帝真是中毒,这种毒药绝对不是产自中原。老臣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回去翻找资料了。”
中原王朝地大物博,但也有很多东西,是其它地方独有的。比如说牵机引这种毒药,产自西域,与钩吻、鹤顶红并列为三大奇毒。
霍翎点头,让胡太医先下去,又让崔弘益去叫李满。
“彻查凤仪宫与太和殿的人手,尤其是太和殿这边。”
景元帝来后宫的话,都是宿在凤仪宫里,但有时朝政繁忙,或者遇到第二天有大朝会的情况,景元帝就会宿在太和殿,方便上下朝。
今天有大朝会,所以景元帝昨晚上宿在了太和殿。
等霍翎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下去,已至深夜,主殿那里的哭声也停了下来。
无墨正在一下又一下给季衔山摇着扇子,看到霍翎来了,她用气音道:“小陈太医来看过了。”
霍翎点头,坐回季衔山身边。
无墨看着霍翎的眼神里,既有担心也有心疼:“娘娘,你要不要也跟着睡一觉?有我在旁边守着,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我第一时间喊醒你。”
霍翎没有困意,也不想休息。
她的心底始终有种难以抹去的恐惧感。
只要景元帝的死因一日不能确定下来,她就一日不能真正放下心。
如果景元帝真是中毒而亡,那最有可能对他下手的,就是端王和柳国公。
毒害天子,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
如果这件事情真是端王和柳国公做的,那他们……
迷迷糊糊中,霍翎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没有安排其它后手吗?
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安儿登基,看着她成为摄政太后吗?
这个念头一起,霍翎猛地清醒,终于知道自己心底挥之不去的那抹恐惧,到底来源于哪里了。
她看着外面微微透亮的天色,抱着完全蜷缩在她怀里的孩子起身,让无墨喊来崔弘益:“拿着哀家的手令,让丁景焕立刻滚进宫来。”
在等待丁景焕进宫时,霍翎给燕西那边写了两封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过去。
丁景焕来得匆忙,头发都是在来的路上扎的,发冠戴得歪歪斜斜。
霍翎与丁景焕认识已有三年。这三年里,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单独见面的次数更是只有初遇那次。
但这三年里,每个月的五坛酒没有断过,每年年底的年礼也没有断过。
霍翎从来没开口问过丁景焕是否愿意效忠于她,丁景焕也从来没开口对霍翎表露过一次忠心,更没有在朝堂上为她发过一次声,做过一次事。
就连无锋都在私底下着急,宁愿充当冤大头请丁景焕去樊楼喝酒,都要追问丁景焕是怎么想的。
丁景焕是怎么想的?
丁景焕其实没什么想法。
他这样俗气的人,三年的买酒钱,已经可以买断他的忠心。
所以当他来到这位年轻太后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废话,也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下令。
“哀家限你十日之内,找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若是让其他人听见了,不说面色大变,也绝对是心神巨震,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但丁景焕这个素来喜欢嬉皮笑脸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眉梢猛跳了一下。
要查案,应该找刑部,找大理寺,找宫里的人,而不是找他。
所以太后要的,不是真相。
而是可以直接置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于死地的罪证。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调兵吧。”
“微臣遵命。”
从霍翎下令,到丁景焕领命,中间过去了几十个呼吸。
沉默的几十个呼吸里,丁景焕不是在犹豫,也不是在迟疑,而是在思考霍翎的真正用意。
当他思考清楚以后,他二话不说,俯身行礼,直接应下了这位年轻太后的命令。
霍翎是在偏殿单独召见丁景焕的。即使是无墨,这会儿也没有陪在她身边,而是被打发去照顾季衔山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站在大殿下方的丁景焕,平静道:“这件事情不能惊动太多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不会掺和进来,但崔弘益会配合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去做。”
丁景焕自然知道崔弘益是什么人。
有了崔弘益配合他,丁景焕心里就更有底了。
“丁御史,莫要让哀家失望。”
“娘娘放心,微臣知道该怎么做。”
轻微的响声后,大门再次闭合。投照进来的曦光被朱红色大门隔绝,霍翎坐在明暗交错的大殿里,轻轻阖上眼眸。
她和端王一系的矛盾,起于她可能会成为端王侧妃,威胁到端王妃的地位。
后来她入主中宫,威胁到季渊晚的地位,愈发加剧了和端王一系的矛盾。
再后来,她生下安儿,季渊晚被送出皇宫。
到了这一步,攻守易型,占据主动的人变成了她。
有景元帝托底,霍翎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用钝刀子一点点磨去端王一系的势力。只要再过几年,端王一系就无法再对她、对安儿造成任何威胁。
这是霍翎预想过的最理想的局面。
只是世事难料。
不管景元帝是不是中毒身亡,也不管这毒是谁下的,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都不能再留了。
***
景元帝出事以后,皇宫和京师就开始了层层戒严。禁卫军四大营齐齐出动,驻守在几条主要街道和宫门前方,严查来往人员。
寻常时候,京师夜间都是没有宵禁的,但从国丧钟声敲响以后,就不再允许闲杂人等在街道上随意走动逗留。
文武百官在太和殿外跪了大半日,又在宫中滞留许久,直到临近深夜,才在禁卫军的护送下返回自己的府邸。
大门在身后合上,端王仰起头,看着头顶的灯笼贴着白色“奠”字,脸上的哀戚之色烟消云散。
他问守门人:“这个字是谁贴的?”
守门人道:“回王爷,听到钟声敲了四十五下后,管家就吩咐我们收起所有颜色艳丽的物件,换上祭奠用的素白。”
端王夸道:“做得不错。”
他正要迈步离开,管家匆匆赶到他面前:“王爷,王妃和世子殿下一直在书房等您回来。”
端王抚了抚自己因为长时间跪拜而褶皱的袖口,转身向书房走去。
“王爷。”
端王妃一看到端王,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端王朝她使了个眼色。
端王妃按下心中的焦躁,侧头对季渊晚道:“渊晚,你父王在宫里待了一天,怕是没用过什么东西。你去厨房,让人赶紧送些易克化的东西过来,再去栖云院看看你弟弟睡着了没。”
等到书房大门重新关上,端王妃这才出声追问:“今天宫里到底发
生了什么?”
端王没有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端王妃脸上流露出扭曲而诡异的神色:“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也就是说,遗诏赋予了霍翎摄政大权。”
端王说话的时候,其实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端王妃。
这会儿听到端王妃的感慨,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端王问得突兀,也问得隐晦。
端王妃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端王在问什么。
她难以置信道:“王爷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端王妃和柳国公做的?端王眉心拧起:“那你们之前——”
端王妃冷冷看着他:“我听王爷话里的意思,先帝是突然驾崩的。”
“如果先帝是中毒身亡,中的肯定是烈性毒药。柳国公府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给先帝下烈性毒药,那当初我爹就不会被迫外放了。”
端王沉默,不得不承认端王妃说的是对的。
难道皇兄当真是突发恶疾病故?
“王爷。”端王妃打断了端王的沉思,“先帝的死因,是宫里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事情。”
端王妃那张瘦得几乎有些脱相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如火,仿佛在一片死寂地重新燃起了幽幽火焰。
“我只知道,先帝突然驾崩,灵前继位的,是一个刚满两岁,尚不知事的孩童。而那位被遗诏赋予了摄政大权的皇太后,是你的旧情人,我们最大的敌人。”
端王神情一动,既没有开口应和,也没有出声驳斥。
端王妃唇边露出一点近乎癫狂的笑意。
她从椅子上站起,脚步轻快来到端王身边,右手握着扶手,倾身道:“王爷,你心里真的没有一点儿恨意吗?”
“你是先帝的亲弟弟。霍家能够起复,霍翎能够以郡君的身份进入京师,靠的全都是你的帮助。可是这两个人联起手来愚弄了你的感情,狠狠戏耍了你,让你沦为全京师的笑——”
端王冷笑,打断她的话:“柳乔,你说够了吗。”
端王妃笑容愈发愉悦:“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难道王爷愿意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叛你的女人享受一辈子尊荣,她和景元帝的亲生儿子坐稳皇位吗?”
端王道:“你真是疯了。”
“是。”端王妃脸上的笑寸寸崩裂,“我是疯了,从你带着那个女人踏足京城以后,我就开始疯了。”
“她夺走了我丈夫的心,她的儿子抢走了我儿子的皇位,接下来她还要成为摄政太后,一辈子压在你我的头上。”
端王抓住端王妃的胳膊,蹙眉道:“王妃,柳乔,你先清醒一下。”
“清醒什么?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一天像现在这样清醒过。”端王妃用力甩开端王的手,直接给了端王一巴掌,“现在真正需要清醒的人是你。”
端王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端王妃。
端王妃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手劲也不大,所以她这一巴掌落到端王脸上,其实并不疼。
但这不是疼不疼的问题。
“你闹够了没有!”
端王妃冷笑,趁着端王不备,用尽全身力气又给了端王一巴掌:“应该是我问你,你清醒了没有!”
“什么都不做,看着霍翎和她儿子坐稳皇位,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吗?”
“我们完全可以趁着宫中不备,起兵拿下那对母子,扶持渊晚登上皇位,我成为太上皇后,你成为太上皇。难道你不想报复霍翎吗,事成以后,我可以亲自将那个女人送到你的床榻上!”
端王这下都顾不上端王妃掌掴他的事情了。
他眉心拧紧,认真思考着端王妃说的起兵一事。
端王妃再次冷笑,还以为端王是被她最后那句话说得心动了。
端王扫她一眼,知道她在冷笑什么,也懒得辩解。他的教养让他做不出打女人的事情,但端王妃的那两巴掌,已经把夫妻间最后一点情分耗尽了。
“想要起兵,必须从长计议。不是你在这里随便说几句话,我们就能直接杀进皇宫。”
端王妃察觉到他的口风变了,立刻放下刚才那些恩怨,追问道:“你答应了?”
端王揉了揉阵阵抽疼的太阳穴:“你容我先想想。”
端王妃道:“如今正是天赐良机。等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大义名分彻底定下,再想起兵就更难了。”
端王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还需要柳国公府的帮助。”
“没问题。”端王妃立刻答应下来,“京师这边我们还有时间谋划,但有另一件事情,你必须现在就做。”
“什么事情?”
端王妃压低声音,语气幽深而危险:“调兵吧。写信给周嘉慕,命他杀了霍世鸣,领十万兵马进京。”
***
丁景焕离开以后,霍翎独自一人留在偏殿里,先是大概梳理了下京师的情况,这才开始琢磨边境那边的问题。
安儿想要顺利登上帝位,除了要保证京师的安危外,边境的稳定也是重中之重。
经过大燕几年的治理,羌戎再次生乱的可能很小。
形势最不容乐观的,还是燕北。
正想着这件事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过来提醒:“娘娘,文尚书求见。”
文盛安这会儿过来求见霍翎,只能是为了景元帝的丧事。
昨天晚上,在景元帝驾崩后,国丧的钟声已经敲响。从皇宫到民间,所有颜色艳丽的物件都被收了起来,挂上祭奠的素白。
山河同悲。
灵堂也在第一时间布置了出来,六品以上官员及诰命从今天开始,都要进宫哭灵。
文盛安先说完丧事的安排,才话锋一转:“还有一事,娘娘需要早做打算。”
霍翎看着文盛安。
文盛安沉声吐出两个字:“大穆。”
霍翎道:“文尚书是担心燕北生乱?”
文盛安道:“这些年来,大燕与大穆看似相安无事,私底下却从未停止过交锋与试探。如今大燕局势不稳,若是大穆趁着这个机会举兵南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霍翎道:“哀家会安排人去通知安将军,命安将军做好防范和戒严。”
等文盛安行礼退下后,霍翎也起身去寻季衔山和无墨。
季衔山已经换好了丧服,这会儿正乖乖坐在无墨身边吃东西。
无墨一边喂他,一边小声和他说着话。
季衔山小脑袋不时轻点一下,突然,他余光扫见一道斜长的影子,高兴抬头:“母后,你回来了。”
霍翎坐到季衔山身边:“母后刚刚走开了一小会儿,你有没有乖乖听无墨姑姑的话。”
季衔山将已经吃了一半的粥递给她看,霍翎摸了摸季衔山的小脸,问无墨:“还有多的粥吗,我随便对付一下。”
“有的有的,我这就给娘娘盛。”无墨连忙道。
用完东西,灵堂那边也传来哭声。
入宫哭灵的官员和命妇陆陆续续到来,霍翎看到了端王和端王妃,也看到了面容憔悴的宁信长公主和许时渡。
宁信长公主扶着霍翎,安慰道:“皇嫂节
哀。”
霍翎握着宁信长公主的手,又去看她身后的许时渡,不赞同道:“你还没出月子,怎么也进宫来了。”
许时渡坚持道:“也不差几天了。我肯定得进宫给皇帝舅舅上柱香,而且我也不放心你。”
来都来了,以许时渡的倔强性子,是绝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出宫去的。
但霍翎也不能让她这么跪着,灵堂这里摆满了冰盆,一个不小心就会着凉。
“那你先去上香吧,上完香后,你随我去隔壁屋休息一下。”
等宁信长公主和许时渡上完香后,宁信长公主留在灵堂,霍翎带着许时渡去了隔壁。
许时渡握着霍翎的手:“你的手好凉。比我的还要凉。”
霍翎道:“是在灵堂待久了。”
许时渡摇头:“你肯定一夜没睡。阿翎,如果你心里难过的话,就哭一场吧。”
霍翎抽开自己的手,为许时渡理了理头发:“没什么好哭的。倒是你,接下来几天不要再来了,等彻底养好了身子,你再天天过来也不迟。”
陪着许时渡说了会儿话,又问了下许时渡女儿的情况,霍翎才带着无墨出去。
她没有立刻返回灵堂,而是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无墨担心地看着霍翎。
霍翎注意到无墨的眼神,平静道:“人这一生,幸福而圆满的时光总是短暂。但至少,我曾经拥有过这样一段时光。”
无墨险些又落下泪来。
但这一次,她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将上涌的泪意生生又咽了回去。
“娘娘,我知道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鹿形玉佩。
霍翎一直很注意季衔山的身体。
在季衔山出生以后,她安排了小陈太医和两位医女贴身照顾季衔山,其他近身伺候的宫女嬷嬷也都粗通医理,入口的东西更是仔细得不能再仔细。
靠着这样精细的照看,再加上季衔山在娘胎里养得壮实,季衔山生病的次数不算多。但他每一次生病,都能把凤仪宫折腾得人仰马翻。
眼下这种情况,霍翎更不敢让季衔山生病。
可这天夜里,季衔山还是发起热来。
霍翎这三天忙前忙后,没睡过一场整觉,今晚好不容易睡下一会儿,得知季衔山生病,又立刻惊醒,披上外衣去看季衔山。
小陈太医和两位医女也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再晚些时候,太医院的太医也被请了过来。
折腾了大半夜,待到外面天光微亮,季衔山才终于退热。
霍翎架着他的胳膊,方便宫人帮他重新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他原来那身衣服已经被汗湿了。
“母后……”季衔山难受得小脸都皱了起来,本能地靠在霍翎怀里,“安儿好疼。”
霍翎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低声哄道:“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真的吗?”
“真的。”
霍翎一遍遍轻拍他的背,哄着他入睡。
无墨走了进来,动作放得极轻:“娘娘,小陈太医正跪在外面请罪。”
霍翎道:“让他起来吧,这件事情不怪他。”
季衔山生病一事,确实不能怪小陈太医照看不周。这几天时间,别说季衔山一个两岁的孩子,就连他们这些做大人的都折腾得不轻。
不过季衔山才刚退热,这会儿正是虚弱的时候,肯定暂时不能去灵堂了。
虽然霍翎下过封口令,不允许任何宫人乱嚼舌根,但前来哭灵的朝臣命妇也是有眼睛的——
陛下和太后迟迟没有在灵堂出现,后来太后出现了,陛下却不见人影。
这其中的缘由,其实不难看出来。
许多朝臣不免在心底默默叹息:一个不满三岁的太子没什么问题,但一个不满三岁的幼帝,实在是有太多变数了。
其实真要说年纪的话……
有几人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季渊晚身上。
十五岁的少年身形略显单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褪去了孩童时的青涩,沉默跪在蒲团上,周身透着几分沉稳端凝,远胜同龄人。
……
霍翎陪着季衔山躺了会儿,等季衔山睡安稳了,她才赶去灵堂。
刚踏入灵堂,文盛安就过来给她请安,还委婉问候了下季衔山的身体。
霍翎知道季衔山生病的消息瞒不住这些老狐狸,但在听到文盛安的问候时,心情还是难免有些糟糕。
更让她觉得糟心的是,她派去监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人回来禀报,说昨天傍晚,端王和端王妃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趟柳国公府。
“知道原因吗?”
“柳国公病重,他们带着药上门去探望。”
因为暗卫传回来的这个消息,等文盛安走开后,霍翎下意识朝着柳国公的位置看去。
却发现原本安排给柳国公的蒲团上,正跪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正在低头拭泪的年轻人回过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
下一刻,年轻人连忙低头,匆匆来到她的面前:“微臣柳诚,给太后请安,再代祖父柳国公向太后告罪。”
霍翎语气平静:“柳国公何罪之有?”
柳诚的姿态摆得十分谦卑,他说柳国公年事已高,又因为进宫哭灵一事哀思过度,精神恍惚。昨天傍晚回到府里,在下马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左腿。
柳国公的左腿早年就受过伤,这一跤摔下去,顿时就下不了地了。
“这是祖父强撑病体写的请罪折子和致仕折子,他老人家原本是想亲自送进宫里来的,但晚辈实在不忍心,就强留了祖父在家,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说到最后,柳诚一边往下跪,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两本墨迹崭新的折子。
霍翎眼眸微微一闪。
周围听清这番话的人都吃了一惊。
柳国公要致仕!?
霍翎接过折子,打开扫了几眼。
笔画有些歪斜,不复平日工整流畅,但依旧能看出是柳国公本人的字迹。
柳诚说的话,倒是和暗卫回禀的消息吻合。
端王一系的势力,大半都集中在端王和柳国公两人身上,要是能顺坡下驴,应下这道致仕折子,让柳国公失去兵部尚书之位……
不。
不能这么做。
按照朝廷的惯例,像是柳国公这样的重臣致仕,一般都要来个三请三让。要是她迫不及待应下这道致仕折子,那就显得太急切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而且也没必要这么做。
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那柳国公是致仕还是不致仕,区别都不大。
心中拿定主意,霍翎看着柳诚:“柳国公乃国之重臣,如今先帝刚去,朝局不稳,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要递折子致仕,实在是让陛下和哀家为难。”
“还望柳国公能以大局为重,多支撑一段时间。如果他身子不适,可以留在家中好好休养。”
见柳诚还要再说什么,霍翎摆手:“柳公子回去的时候,顺便带上太医院的太医,让太医给柳国公好好看看。”
“外面的大夫再好,终究不如太医院的太医可靠。”
……
“太医走了吗?”
满是草药味的房间里,柳国公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唯独一双眼睛依旧锐利。
柳诚道:“孙儿亲自送太医上了马车。”
柳国公低咳起来:“那就、就好。”
柳诚连忙扶起柳国公,用手掌为柳国公顺气。
柳国公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一手扶着床沿,看向一旁面露不解的柳诚:“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柳诚抿了抿唇,犹豫许久,才轻声问:“祖父,昨天傍晚端王、端王妃和您都聊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们一走,您就决定生病致仕?”
……
“所以说柳国公真的生病了?”
太和殿里,霍翎正在询问那名从柳国公府回来的太医。
太医一边回答,一边将柳国公的脉案呈递给霍翎。
霍翎看过脉案,细问了几个问题,才让太医下去。
无墨询问:“娘娘愁眉不展,可是因为柳国公生病一事?”
霍翎摇了摇头,又重新看了一遍脉案:“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柳国公确实是生病了。但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不进宫,又让我觉得太过巧合。”
霍翎思索许久无果,丢开脉案,先去看了看季衔山。
季衔山睡了一觉,人还是恹恹的,看到霍翎来了才精神一些:“母后你去哪儿了。”
霍翎道:“母后就在隔壁。”
季衔山点点小脑袋:“左嬷嬷说母后有很多事情要忙。”
霍翎揉了揉他的头发,问:“你现在困不困?”
“不困。”
“那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了。”
“母后要去书房忙些事情,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季衔山连忙喊道:“要!我会乖乖的,不吵到母后!”
书房里有很多季衔山的玩具,他坐在软塌上,由无墨陪着玩耍,霍翎靠在窗边,重新整理这段时间的事情。
两日前的清晨,她召丁景焕进宫,给燕西去信。
她要求丁景焕在十日内,找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罪证。
这个时间不是霍翎瞎给的。
从京师八百里加急送信去行唐关,需要五日时间。燕羽军是骑兵,如果以最快行程赶路,只需七日就能抵达京师。
霍翎现在没有动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一来是等丁景焕搜罗罪证,二来是等燕羽军进京。
她原本并不觉得自己的安排有什么疏漏,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闹出来的动静,还是让她有些不安。
既然感到了威胁,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安心。
……
“无墨,端王送我的那块鹿形玉佩,你还记得你放在哪里了吗?”
哄睡了季衔山,霍翎将无墨叫到一旁,轻声询问。
无墨瞳孔猛地睁大。她不知道霍翎怎么会突然想起那块玉佩,但还是努力回想。
“记得,这些旧物都被我放在了一个大木箱里。大木箱就放在凤仪宫库房的西北角。”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静静放在霍翎和无墨面前。
无墨打开木箱,在箱子最底下摸索一番,取出一个匣子递给霍翎。
霍翎接过匣子,眼尖扫见一把匕首,弯腰拿起:“原来这把匕首被你放进了这里。”
在燕西时,霍翎从来都会随身携带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进了宫,这个习惯就改掉了。用了多年的匕首,霍翎也吩咐无墨收了起来。
“对了——”
霍翎又想起一物:“前两年爹爹进京述职时,给我带了三坛离人归。”
“我和先帝共饮了一坛,又给丁景焕送了一坛,应该还剩有一坛。”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今日之端王,正如当年之何……
端王这几天一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作为高宗皇帝最小的儿子,端王出生后没几年,储君之争就结束了。他是作为一名富贵闲散亲王被养大的。
如果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根本不敢生出染指皇权的野心。
偏偏景元帝膝下无子。
偏偏他的嫡长子从血缘到年纪都如此合适。
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如果不想进一步揽权,一定是因为有什么外因限制了野心。但当遇到合适的环境,野心就会开始肆意滋生。
从季渊晚被选进皇宫以后,端王的野心就在不断膨胀。
私底下向他示好的官员越来越多;他在燕西平乱有功,周嘉慕也顺利坐上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就连行唐关副将霍世鸣,也因为霍翎的缘故投靠了他。
那是端王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阶段。
权力,功劳,美人,他唾手可得。
要说还有什么闹心事,就是端王妃一直在和他闹脾气,始终不肯松口答应他纳霍翎为侧妃。
但在顺风顺水的端王看来,这只能算是一点儿小麻烦。
就是这样一点儿无关痛痒的小麻烦,让他栽了个彻头彻尾的大跟头。
他以为权力和美人都是他唾手可得之物,可在皇权面前,一切皆如幻梦。
他忍了整整六年。
这六年里,端王妃与他彻底反目,两个孩子也都不亲近他。
更令他难堪的是,明明是皇兄和霍翎对不住他,可每一次相遇时,都是他屈膝避让,目光克制。
所有人看笑话时的眼神也只会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在嘲笑他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抓不住。
他原以为自己要一直忍让下去,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种嘲笑的目光……
可是谁能想到,皇兄就这么倒下了。
端王妃有一句话终究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眼下正是天赐良机!
端王在第一时间给周嘉慕写了信,连同他的官印一起,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燕西。
随后,端王与端王妃以探病之名前往柳国公府,与柳国公进行密谈。
这段时间正是国丧,他们这些人每日都要进宫为大行皇帝哭灵。原本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就很仓促,不能再将时间都耗在这里。
所以经过一番商量,端王和端王妃保持不变,柳国公递上请罪折子和致仕折子。
一方面是利用这两道折子降低宫中的戒备;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避进宫,争取更多的时间进行谋划。
而宫里的反应也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
霍翎驳回了柳国公的致仕折子,却恩准了柳国公留在府里养病。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端王激动得根本睡不着,辗转到后半夜才勉强有了些困意,才刚睡下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下人过来提醒,准备到进宫的时辰了。
端王用指骨揉了揉眉心,头有些疼,但亢奋冲淡了一夜未睡的不适。
他起身梳洗,换好衣服,出门时恰好看到挂在廊下的鸟笼。
华美精致、由纯金打造的鸟笼里,一只大雁正蜷缩在其中,时不时叫上一声,那叫声听起来就无精打采。
端王脚步一拐,向着大雁走去。
这只从燕西带回来,被他取名为雁雪的大雁,已经步入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即使下人照料得再精心,它的毛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透亮,变得稀疏斑白。
似乎是察觉到了主人的靠近,雁雪叫声响亮了一些。
“真乖。”
端王唇角噙了一丝笑,用手抚了抚雁雪的羽翅,这才拿起一根刚摘下来不久,还带着清晨露水的枝条,递到雁雪嘴边。
雁雪懒洋洋吃了几口,又缩回去不动了。
“王爷,王妃派人过来请您了……”
下人小声提醒了句。
端王不耐烦地蹙起眉,但抬头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只得按下性子,走去与端王妃汇合。
端王妃早就坐进了马车里,只有季渊晚和季渊康两个孩子还候在马车边。
见到端王过来,季渊晚领着弟弟行了一礼:“父王。”
端王微微颔首:“你们也快上马车吧。”
季渊晚就带着季渊康上了端王妃的那辆马车。
端王接过下人递来的滴有姜汁的帕子,上了前面那辆空马车。
今天要忙的事情和前几天差不多,端王待在灵堂里,面容哀戚,心里却在琢磨着他的大计。
“这都快中午了,陛下和太后娘娘还是没有露面吗?”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传入端王耳朵,他抬眸看向灵堂最前方,那里果然空无一人。
少许,柳世子夫人过来找端王妃,两个女眷带着孩子先去用饭,也没和端王打招呼。
端王独自一人用饭时,内务府总管找了过来,说是灵堂有些事情需要端王出面主持。
端王没有推辞。
昨天季衔山生病,霍翎忙着照顾季衔山,灵堂这边有不少事情都是由诚郡王代为出面处理。
今天季衔山还是没有在人前露面,霍翎也不见踪影,诚郡王一个人忙不完所有事情,内务府总管找上他帮忙分担也很正常。
看到端王应下,内务府总管千恩万谢,带着端王去找诚郡王。
诚郡王和端王也是相熟的,见端王来了,打了声招呼,就将手头一部分事务分给了端王。
端王说:“你也是不客气。”
诚郡王道:“没办法,太后娘娘还在照顾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得开身,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怕出乱子。”
端王听到这话,心中一动:“陛下的病还没好吗?”
诚郡王左右张望一圈,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朝端王隐晦地摇了摇头。
端王试探道:“这都两天了吧。”
诚郡王一叹:“可不是吗。我上午去请示太后娘娘时,看到里面跪了一排太医。”
端王面露关心:“居然病得这么严重吗?”
诚郡王自觉失言,讪讪一笑,找补道:“陛下身份尊贵,太后娘娘一时情急,迁怒到太医身上也很正常。”
诚郡王能说出这句话,可见他并不了解霍翎的性情。
至少在端王看来,霍翎并非一个喜欢无缘无故迁怒他人的性格。
如今她竟然出手责罚太医,莫非是因为小皇帝的病情不好了?
端王看了眼闭口不语的诚郡王,知道自己不能再打听下去了,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要是小皇帝能够一病不起,那得省多少事情啊……
要想个办法打探一下小皇帝的病情。
两人忙到下午,端王还没想好该如何探听消息,就有宫人急匆匆过来找诚郡王,说是大相国寺办的法会出了问题,需要诚郡王赶紧过去处理。
端王手头的事情已经忙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正在悠闲喝茶,准备等灵堂那边一结束就出宫。
倒是诚郡王,还没将明天的人员名单安排妥当。
听到宫人的话,诚郡王面露难色:“这
……”
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端王,诚郡王低咳一声,问端王能不能代他去一趟大相国寺。
诚郡王都开口了,端王也不能驳他面子:“正好我手里的事情忙完了,那就代你跑上一趟吧。”
端王领着几个随从直接出宫,骑马赶去大相国寺,见到了大相国寺的住持。
住持道:“是明天法会要用的器具出了些问题。”
住持带着端王去了存放器具的地方,顺便将明日法会的章程呈给端王,请端王过目。
“王爷请在此静坐片刻,贫僧让人送一盏茶进来。”
不多时,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袅袅茶香混入檀香里,有人端着茶杯来到端王身边。
端王随手指了指桌案,却发现来人送完茶水后依旧杵在旁边。
他不悦抬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微微一怔。
无墨从袖中掏出木匣,递到端王面前:“这是娘娘让我带给王爷的东西。”
端王的视线落在木匣上,没有动作。
无墨也不急,保持着将木匣往前递的姿势。
过了许久,端王才伸出手。
木匣约莫巴掌大,入手微沉。
端王一边猜测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一边打开了它。
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白鹿玉佩骤然映入眼帘。
端王猛地合上木匣:“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无墨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娘娘备好了离人归,设下了棋局,想请王爷私底下见她一面,她有要事与王爷相商。”
端王冷笑:“在太后娘娘心目中,本王是不是可以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将木匣重重丢到一旁。
玉佩从没有合上的匣子里甩出,翻滚,跌落在墙角。
无墨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不变,见端王起身离开,也没有急吼吼出声挽留。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她被派来见端王之前,她和娘娘的一番对话。
她问娘娘:“如果端王不肯答应怎么办?”
娘娘说:“他一定会答应的。他想看到我主动向他低头服软,就如当年在燕西一般。”
……
端王疾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厢房门。
阳光倾斜而下,呼啸的秋风卷入屋内,吹动端王的衣摆,他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块依旧完好无损的白鹿玉佩上。
“……她在哪里。”
***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大相国寺周围商铺林立。
寻常时候,这里称得上是京师最热闹繁华的地方。
但如今京师四处戒严,虽然不会影响到民生,老百姓还是自觉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这片素来人声鼎沸的地界,也难得冷清下来。
京师秋意渐浓,霍翎一身丧服,只在头上戴了一顶帷帽遮挡面容。
她坐在院中凉亭里,听着一墙之隔的大相国寺传来阵阵诵经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以及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在距离她还剩两三步远时,来人停了下来,语气低沉。
“不知皇嫂私底下邀见臣弟,所为何事?”
霍翎回身,撩起垂落的面纱。
“听到十三弟还认哀家这个皇嫂,哀家就放心了。”
端王眸光一暗:“皇嫂说笑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臣弟自是时刻铭记于心。”
端王看着桌面上的棋盘和酒坛,语气讥诮:“只是没想到皇嫂这么有闲情雅致。”
“皇兄这才刚去没几日,皇嫂不在宫中为他守灵,却特意穿着丧服出宫找我饮酒下棋。”
“不知皇兄在天有灵该作何感想。会不会也和臣弟一样,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霍翎反唇相讥:“你皇兄在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十三弟有如此好的口才。”
端王却没有被霍翎这句话挑衅到。
他目光灼热,落在霍翎身上:“皇嫂说得对。”
“皇兄若还在,我连多看你几眼都不敢。但皇兄终究不在了,不然你也不会主动邀我见面。”
霍翎与端王对视,神情冷漠:“与你皇兄相比,你输得难看,赢得更难看。”
“不,你从未赢过他。你只是一个仗着他不在了,才敢在我面前洋洋得意的无耻之徒。”
端王额角青筋一跳,面上那种轻狂自得的表情瞬间撑不住了。
“皇嫂邀请我过来,就是为了嘲讽我吗?”
霍翎也没再与他争锋相对。
毕竟她大费周章请端王过来,是有其它目的,不是为了与端王做意气之争。
她微微抬手,指着自己对面的石凳:“坐吧。”
端王看也没看她指的那张石凳,逼近一步,在她身侧落座。
霍翎扫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取过一只倒扣着的酒杯,拎起已经开封的酒坛,为端王倒了一杯酒。
看着霍翎的这番反应,端王心气稍顺。
形势比人强。
霍翎嘴再硬又如何,该低头时,她还是得向他低头。
端王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酒香,主动找了个话题:“这是离人归吧。”
霍翎道:“不错。你应该有很多年没喝过这种酒了吧。”
端王轻轻转动酒杯:“这种酒,我只喝过一次。不是谁都敢像皇嫂你一样,拿这种劣酒来招待我。”
霍翎语气平静:“千金难求的美酒在旁人看来是稀罕物,在你眼中却不过是寻常,倒不如另辟蹊径,反而能留下印象。”
端王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原来皇嫂还记得你我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霍翎道:“你我之间发生过的那点事情,先帝都不在意,我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一段早已过去的感情罢了。先帝后宫那么多妃嫔,我也不曾与他计较过。”
端王刚升起的那一点儿好心情又消散了。
他暗暗咬了下牙,从怀里掏出鹿形玉佩,用指尖勾着,在霍翎眼前晃动。
“那皇兄知道你还留着这块玉佩吗?”
霍翎沉默了下:“……我留下它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自己竟然有重新用到它的一日。”
端王听到这话,心下才再次畅快起来。
他端起酒杯,将略带一丝青草苦涩的酒水一饮而尽。
霍翎静静看着他喝完这一杯酒。
端王放下酒杯,看着面前的棋盘,有些感慨:“在燕西时,我教过你不少下棋的技巧,只是后来回到京师,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对弈了。”
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颗黑子,放到棋盘上,抬头看向霍翎。
霍翎拿起白子,跟着落棋。
一时间,庭院里除了呼啸的风声外,只有棋子敲击棋盘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两人沉默着对弈了半局棋,场面开始陷入胶着。
端王对霍翎棋术的印象,还停留在燕西那会儿。
那时候霍翎跟他下的每一局棋,都以输告终。
区别只在于输得有多惨烈。
可眼下,霍翎的棋术已经不弱与他。
她不再是他能轻易拿下的对手,甚至隐隐间,霍翎所执的白子还略占上风。
在霍翎思考该如何落子时,端王突然想起一事:“我来大相国寺,到底是个巧合,还是你有意安排?”
霍翎:“确实是我有意安排。”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你单独聊聊,又不想引起端王妃和柳国公府的注意。”
端王:“诚郡王也是你安排的?”
霍翎没有回答,只是落下一子,宣布道:“你输了。”
端王一怔,看向棋盘。
果然,在不知不觉间,白子已完成了最终布局,屠掉了大片黑子。
这一局棋,他输得彻底。
端王眼神复杂,丢开捏在指尖的黑子,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你要找我聊什么?”
霍翎道:“我想知道柳国公为何会突然致仕。”
端王道:“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柳诚,问前去给柳国公诊治的太医。他们都能给你答案。”
霍翎道:“不错,柳国公确实生病了。但他在这个时候突然上折子致仕,容不得我不多
想。”
直到此刻,端王都没弄清霍翎出宫见他的真正目的。
她不知道柳国公为何会突然致仕,于是就找上他询问?
可是他和柳国公才是一伙的。
霍翎怎么会天真地觉得,他会出卖柳国公呢?
霍翎似乎是看穿了端王心里的疑惑:“在我看来,你与柳国公府,并非一路人。”
端王眉梢一挑,慢慢饮着酒,没有回应这句话。
“最初你与柳国公府会走到一起,是因为你与端王妃成亲。”
“后来你与柳国公府的合作越来越紧密,是因为季渊晚那孩子被养在了皇宫里,你们都希望那孩子能够过继到先帝名下。”
“维系你与柳国公府关系的人,是端王妃和两个孩子。”
“但据我所知,你与端王妃早已貌合神离,连带着两个孩子都不亲近你,反而更亲近柳国公府的人。”
端王捏着酒杯的手指一个用力,原本红润的指尖泛出失血后的苍白。
霍翎扫了他一眼,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我确实不知道柳国公要做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柳国公要做什么,惠及的人都不会是你,只会是你家大公子。”
端王反驳:“渊晚是我的嫡长子,是皇兄亲封的端王世子。柳国公府愿意出力帮扶渊晚,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霍翎提醒:“可你也别忘了,你家大公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如果你乖乖顺着柳国公府的意思做事,端王妃和柳国公肯定也乐意留你一条性命。”
“但如果你忤逆了柳国公府的意思,他们也不是不可以换一个更听话的端王。”
端王霍然抬头,眼神冰冷:“你这话倒是有意思。柳国公区区一个国公,还能命令得了我这个亲王?”
霍翎笑而不语。
端王清楚地知道,霍翎是在故意挑拨他与端王妃、柳国公之间的关系。
但知道是一回事,有没有被挑拨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乔与他何止是貌合神离,两人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如今柳乔和他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是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目标……
端王心中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不想被霍翎牵着鼻子走,于是霍翎戳他的痛处,他便也拿她的儿子来进行反击。
“我那个侄儿这两天都没有在灵堂露过面。我原本还担心他病得不轻,不过看你还有心情为端王府担忧,想来他应该已经痊愈了吧。”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端王的视线一直落在霍翎脸上,似乎是想从中瞧出些许端倪。
霍翎平静道:“那是自然。”
“如此我就放心了。”
端王微微一笑,一副好心好意提醒的模样:“渊晚和渊康小的时候,三天两头生病。”
“尤其是渊康那孩子,每次一生病就把人吓得不轻,哭着喊着要父王和母妃陪他。”
“也不知道你出宫这么久,我那侄儿会不会哭着喊着到处找你?”
霍翎唇角微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在朝中需要帮手。”
端王意外:“文盛安、陆杭、陈浩言,这三位辅政大臣,不都是皇兄留给你的帮手吗。”
霍翎道:“先帝在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比一个忠君爱国,但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先帝信他们,我不信。”
端王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般:“你不会想告诉我,比起他们,你更信任我吧。”
霍翎道:“我愿意信你,你却不愿意信我。”
端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霍翎,你要我如何信你。”
霍翎与他对视:“如果说,我愿意许你摄政王之位呢?”
端王笑声一滞,满脸错愕:“你说什么?”
霍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先帝虽留下旨意,允许我以太后的身份摄政,但安儿年纪还太小,未来几年内,我的许多精力都要放在安儿身上。”
“我在前朝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身份、地位、权力都足够与文盛安他们抗衡的盟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端王突然冷静下来。
他深深凝望着霍翎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出她这番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又或者,全部都是欺瞒?
可望着望着,端王的思绪就有些飘远了。
彼时初见,群山摧枯,白雪纷纷,骑在马上的女子有着一张清丽白皙如檐下初雪的脸庞。
她带他品尝苦涩的离人归,还从他手里哄走了他最心爱的玉佩。
他在她这里碰过最大的壁,栽过最大的跟头。
他从未品尝过愤怒、嫉妒的滋味,却因为她尝遍了这种滋味。
他从未如此怨恨、厌弃一个人,但每当他的视线触及这张脸庞,他的心跳又总是不自觉失控。
“霍翎。”
端王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是真的恨你。”
霍翎问:“摄政王之位也无法打动你吗?”
端王冷笑:“柳乔与我相看两厌,但我终究是她的丈夫,渊晚的亲生父亲。这份血缘关系是谁都无法斩断的。”
“倒是你,空口许诺一个摄政王之位——”
霍翎突然出声打断端王:“你觉得柳乔和柳国公比我可信,那如果我告诉你,先帝是被毒死的呢?”
端王心下一惊,下意识道:“不可能。”
霍翎紧盯着他,追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先帝这两年时不时有些个头疼脑热的毛病,身体是不如以前好了,但要说当天就病倒驾崩,你不觉得其中颇多蹊跷之处吗。”
端王稳了稳心神,没有顺着霍翎的思路走:“皇兄上了年纪,突然受了些刺激……也很正常。”
端王自己心里清楚,他没有动过手。
事后他也向端王妃求证过。
端王妃当时一口咬定皇兄是突发疾病。
但是……
端王眉心微微拧起,回忆起一个细节。
端王妃曾经跟他打听过宫里的不少事情,还向他要了几个他母妃留下的老人……
莫非端王妃在骗他?
端王心下惊疑不定,一时间竟不知道到底是端王妃在欺骗他,还是霍翎在诈他。
他试探道:“如果太医能确定皇兄是中毒,应该即刻命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同时介入调查,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查清一切。”
霍翎看着端王的反应,倒是能排除端王的嫌疑了。
看来端王确实没有往宫里伸过手。
端王见霍翎垂眸不语,也有些坐立不安。
在造反这件事情上,端王妃表现出来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
就连柳国公那边,在听完他们的计划后,也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应承了下来。
没有人提醒的时候,端王不会多想。
但现在,他越想越觉得端王妃和柳国公表现出来的态度有问题。
柳乔已经疯了,如果她和柳国公真的胆大包天到敢向先帝下手,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呢?
正如霍翎所言,如果他没有妨碍到渊晚那孩子,那一切都好说。
但如果他妨碍到了渊晚
那孩子,渊晚不会出手对他做什么,柳乔那个疯女人就不好说了。
太上皇后,又哪里有太后舒坦?
……
不知想到了什么,端王突然笑了一下。
他用视线,一寸寸描摹霍翎的脸庞。
这种肆无忌惮的打量,是端王肖想了很久的,只是之前碍于皇兄还在,他不能以下犯上。
但如今,是霍翎有求于他。
“我不信你的话,除非——”
他语气略一停顿,才继续道:“你今晚留下来。”
霍翎抬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端王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柳乔有一句话说得对:霍翎和她的儿子坐稳皇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但霍翎的话也很有道理:他已贵为亲王,如果豁出身家性命去造反,只是为了一个太上皇之位,那未免有些不值。
无论是柳乔还是霍翎,她们对他,都是利用大于情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替他人做嫁衣?
难道自己的儿子坐上皇位,有自己坐上皇位舒坦吗?
柳乔只有渊晚和渊康两个孩子,他又不是只能有这两个儿子。
“阿翎。”
端王语气温柔,仿佛两人间从未产生过任何隔阂。
“如果当初不是皇兄横插一脚的话,你早已成为我的侧妃。我们在燕西同行数月,有过无数美好的回忆,我从未忘记,也从未放下过你。”
“事到如今,无论是皇兄还是柳乔,都已经成为不了我们两人之间的阻碍了。皇兄比你大了那么多岁,你委身于他,难道就从未觉得委屈过吗?如今你已经拿到了你最想要的权力,成为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但你手中的权力不稳。”
“我可以为你所用,帮助你一起对抗文盛安他们,甚至可以帮助你对付柳国公。只要你今夜留下来。”
“也许在将来,我们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有了这个孩子以后,你不用再担心我会背弃你,我也不用担心你羽翼渐丰后会容不下我。”
霍翎冷冷地注视着端王,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你可还记得,你皇兄头七未过?”
端王眼神哀伤:“他对我从未有过半分兄弟之情,我又何必顾忌这些?”
“阿翎,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就是。”
说罢,端王起身欲走,才刚迈出一步,身形就是一晃。
“你要去哪里?”霍翎问。
端王眼前出现眩晕,他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按在石桌上,宽大的袖袍拂过桌面,将胜负已分的棋局搅乱。
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滚落一地。
端王用力摇了摇头,竭力保持清醒。
他愕然道:“你、你给我下了药?”
***
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从空中落下,久未打扫过的庭院铺满层层落叶,不见半点青绿。
霍翎摘下帷帽,站起身来,看着身形摇摇晃晃与她对峙的端王。
“你不是问我,为何要在傍晚时分,私下出宫与你相见吗?”
她两手抬起,鼓了鼓掌。
一行做护卫打扮的人,挟持着端王随身亲卫走了进来。
行走之间,鲜血蔓延,染红满地黄叶。
在这座与大相国寺只有一墙之隔的庭院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
“娘娘,尾巴都被解决掉了。”
为首的护卫俯身一礼,向霍翎禀报情况。
正是无锋。
端王盯着那几名亲卫的尸体,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霍翎用玉佩约他出来,难道不是为了与他一叙旧情,好趁机拉拢他、打探消息吗?
她是什么时候给他下了药,又是什么时候下令解决了他的随身亲卫?
端王脸色一白,已经意识到了今天这场见面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无论是下药还是下令处决亲卫,一定都是霍翎提前安排好的,不然他这几名亲卫不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
端王盯着霍翎,勉强稳住身形,再不复方才的深情哀伤,他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色厉内荏的气质:“霍翎,你到底想做什么?”
霍翎看了无锋一眼。
无锋快步上前,右手一按,三两下就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端王制服。
他从怀里掏出绳索,反手捆住端王,脚尖用力踹向端王的膝盖窝,将端王按倒在地。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等端王吃痛发出抽气声时,他已跪倒在霍翎面前。
无锋钳住端王的下颚,逼迫端王抬头。
霍翎拎起桌上那坛离人归,拔开酒塞,直接倾倒在地面。
从高处落下的酒水,有不少都飞溅到了端王身上,打湿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丧服。
“国丧期间不能饮酒。”
“迷药被我下在了酒水里,如果你恪守礼仪,没有喝下这杯离人归,至少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你说呢。”
端王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
他摇着头,强调道:“霍翎,我是高宗皇帝的亲生儿子,先帝亲封的亲王。”
“你不能对我下手。就算你是太后,无缘无故对一名亲王动手,也绝对挡不住朝廷的悠悠之口。”
霍翎道:“没有人知道你在我手里。”
端王想到那几名惨死的亲卫,想到他为了来见霍翎,跟着无墨特意绕了小路,脸色愈发惨白。
无锋快速搜了端王的身,从他腰间搜出一枚私印,恭敬呈给霍翎。
霍翎握着这块私印,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十三弟,你皇兄说得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当年她爹霍世鸣遭了何泰的算计,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她只能拿着端王赠予的鹿形玉佩前往常安县,借助端王的力量来对付何泰。
但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她不再是那个父亲倒下后,就失去庇护,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了。
先帝是倒下了,没有先帝的庇护,她在朝中的处境会变得非常艰难。
但处境再艰难,她也是这大燕朝的太后。
是这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
当年的她,拿出鹿形玉佩,只为与何泰不死不休。
如今的端王,正如当年的何泰!
端王垂死挣扎:“周嘉慕是我的亲信,他身后是十万燕西军,你就不怕他会做些什么吗?”
霍翎收起私印,看了端王几眼,肯定道:“你们果然在暗地里调兵了。”
端王神情一凛:“你在朝中不需要盟友了吗?霍翎,我可以成为你的盟友。”
霍翎冷笑:“不必了。我不需要一个野心勃勃,随时都有可能背刺我的盟友。”
“而且,你死了,远比你活着更能令我安心。”
端王不死,她和她的孩子,要如何安心?
从她决定用玉佩邀请端王私底下相见后,她就没想过要让端王再活着离开此地。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以后,谁知道下一次端王还会不会中计?
也正是因为她不打算再让端王活着离开,她才会许诺摄政王之位,才会说出“先帝死于中毒”之类的话语,为的就是多从端王口中套出更多信息。
但她也确实没有想到,端王居然能无耻到如此地步。
端王的脸色彻底灰败下来,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过于可笑。
他与柳乔从相敬如宾走到相看两厌,连带着两个孩子也不亲近他。
而他深深咒骂着,痛恨着,也深深迷恋着的女人,只想置他于死地。
“霍翎……”
端王闭上眼,惨笑道:“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儿旧情吗?”
霍翎缓缓蹲下身。
“你想知道我当初是如何杀了那只野兔的吗?”
她从腰侧抽出匕首,慢慢贴近端王的脖颈。
森冷的刀锋激得端王睁开眼睛。
明亮的刀身同时倒映出两人的面容,仿佛他们还是昔日相依相偎的模样。
“我见了殿下,便觉着欢喜。”
简陋的县衙里,白雪纷纷,明
媚的女子踏着一地红梅走到他的面前,用轻快的声音如此说道。
因为他将霍翎带回京师一事,柳乔一直深深怨恨着他。
他知道柳乔的怨恨,却始终不肯承认这一切是自己的过错。
直至此刻,端王终于生出浓烈的悔意。
彼时初冬初雪,他不该停下马匹,不该出手射中那只野兔,更不该精心豢养她赠予的那只大雁。
如若不曾遇见……
如若不曾遇见……
残阳如血,一墙之隔的大相国寺敲响了暮间的大鼓。
鼓声清越,仿佛命运在时隔数年之久,终于为一切落下最终审判。
衰败的庭院里,黑白棋子洒落一地。
挣扎之间,怀中的白鹿玉佩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活着,实在是太碍眼了。”
……
刀进刀出。
霍翎闭上眼,被溅了一身血。
第90章 第九十章“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见……
从大相国寺传来的鼓声缓缓停下,所有的恩怨纠葛也都结束了。
温热的血染红四分五裂的玉佩,霍翎松开手里的匕首,用还在滴血的手掌,为端王合上双眼。
她缓缓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吩咐无锋。
“清理好这里的痕迹。用薄棺收敛好他的尸体。”
***
“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还没有找到王爷的踪迹吗?”
端王府里,柳乔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要疯了。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两天前的上午,她和端王带着两个孩子进宫哭灵。
用过午饭后,端王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柳乔也没太放在心上。
等到灵堂的人开始散去,柳乔就带着两个孩子回了王府休息。
结果一觉睡醒,下人过来禀报,说端王一晚上没有回府,也没有派人回来传过话。
说实话,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柳乔心中升起的第一念头不是担忧,而是恼怒。
毕竟在柳乔看来,一个大男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
更别说端王身边还跟着一队随身亲卫。
所以柳乔恼怒的不是端王夜不归宿,而是他居然没想过派人回来跟府里说一声。
柳乔带着一肚子火气进了皇宫,打算见到端王以后好好跟他算一账。
结果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两天没露过面的季衔山,在霍翎的陪同下再次出现在灵堂里,柳乔都没有看到端王的身影。
到了这会儿,柳乔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一番打听后,找上了诚郡王。
诚郡王正忙得焦头烂额,不等柳乔开口提问,他先向柳乔打听起端王在哪儿。
“我手头这些事情,还需要他跟我一起处理。他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悄悄躲懒啊。”
柳乔稳住心神,与诚郡王寒暄几句,才向诚郡王询问起端王的情况。
诚郡王的回复是:“他出宫去了大相国寺。”
柳乔一边派人去大相国寺,一边又留了个心眼,悄悄找上禁卫军的人。
因为端王是骑马离开皇宫的,朱雀门的禁卫军都曾亲眼目睹过这一幕。
有这么多人作证,“端王出宫”这件事情做不得假。
而大相国寺那边,也确认了端王来过,还是由住持亲自接待了他。
不过住持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将端王安置在厢房以后,他就先去前头了。
等住持好不容易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回厢房时,端王已经不在里面了。
柳乔派来的亲信问:“你们有人亲眼看到王爷离开吗?”
僧人们互相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从僧人口中问不出更多信息,亲信只得去那间厢房查看。
厢房四周和里面都没有打斗痕迹,端王要是曾经来过这间厢房,那他和他的亲卫一定是自愿离开的。
毕竟端王的随身亲卫都是军中好手,如果有人意图挟持端王离开大相国寺,绝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可如果端王是自愿离开的,那他在离开厢房后又去了哪里?
为何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
柳乔在听到亲信的回禀后,心头顿时一沉。
端王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会拎不清,但绝不会无缘无故玩失踪。
尤其是现在这种特殊时候。
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柳乔强忍着心中的急躁,加派人手前往大相国寺,让他们沿着大相国寺开始四处追查,她自己则带着季渊晚匆匆去了柳国公府。
柳国公看到柳乔,还有些奇怪:“不是叮嘱过你,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回柳国公府吗?”
柳乔涩声道:“王爷失踪了。”
柳国公险些打翻手里的汤碗:“你说什么!?”
“是真的。”
柳乔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诉柳国公。
“今天有很多人来向我打听,问王爷怎么没有进宫,就连宫里也派人来问了。”
“我不敢透露王爷失踪的消息,只能推说王爷生病了,未免给陛下过了病气,便留在府中静养。”
柳国公脸色数变,最终,他沉沉吐了口浊气:“你做得对。你做得对。”
要知道端王一系的官员,虽然有不少是因为季渊晚才向端王靠拢的,但季渊晚年纪小,在朝中没有官职,这些官员实际上都是由端王掌控的。
甚至有一些暗地里的人手,就连柳国公和柳乔都不知道,只有端王一人清楚。
像周嘉慕,更是只效忠于端王,并不听命于柳国公或季渊晚。
如今端王突然失踪,别的不说,他们能动用的人手直接就少了一半……
要是端王失踪的消息再传扬出去,他们原本煽动起来的人手,说不定也会开始动摇……
柳国公问:“你派人出去寻找了吗?”
柳乔道:“我将王府一半的亲卫散了出去,让他们沿着大相国寺开始搜寻。”
柳国公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王爷落入太后之手。”
***
燕西,行唐关。
时值九月,京师刚刚退去酷夏的暑意,燕西已经要穿着袄衣出门。
周嘉慕早就习惯了燕西的恶劣气候,早上起来后,用清水简单梳洗一番,就先去军营巡视,抓出几个操练不认真的士兵,罚他们绕着军营跑五圈。
巡视结束,他回到军帐,开始处理军务。
结果刚提起笔,手底下几个亲近将领就找了过来。
周嘉慕一看到他们,头就开始疼了。
都不用他们开口,他就知道他们要抱怨些什么了。无非就是又和霍世鸣那边的人起了冲突。
果然——
“将军,这回你一定要给我们讨个公道啊。”
周嘉慕暗暗叹了口气,却不得不先放下手头的事情,努力安抚手底下的人。
他能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次次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所以在军中颇有威望,很快就劝住了这些下属。
但看着下属们离去时那满脸的不忿,周嘉慕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失去这些下属的信任。
失去了这些中层将领的信任,他这个主将的位置就更岌岌可危了。
一想到这,周嘉慕也没心情处理军务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出帐篷透气。
“将军!”
就在这时,周嘉慕最信任的副将快步走了过来,附耳道:“京中八百里加急,送来了一份密信。”
周嘉慕神情一凛:“信呢?”
副将轻轻掀开外袍,露出牛皮一角。
周嘉慕回身,带着副将进了军帐,飞快接过牛皮袋,用匕首划开。
先从牛皮袋里掉落的不是信纸,而是一枚印章。
周嘉慕看了眼印章,就知道京师一定出大事了。
——因为这是端王从不离身的官印。
周嘉慕的心沉入谷底,缓缓展开信纸。
信上内容不长,周嘉慕却反复看了许久,眉间隐有挣扎之色。
副将守在周嘉慕身边,不敢出声催促。
不知过去了多久,枯坐着的周嘉慕终于动了。
他合上信纸,眉间的挣扎悉数化作坚定。
他起身走到火盆边,将信纸丢进火盆里,亲眼看着信纸彻底被烧为灰烬,才扭头对亲信道:“陛下驾崩,太子灵前即位,王爷命我们拿下霍世鸣以后,速速调兵进京。”
副将神色大变:“调兵进京?这、这不是……”
瞧了眼周嘉慕的神色,副将到底没敢把“谋反”二字吐出来。
“先去将贺樊他们几个叫回来。”周嘉慕不欲多说,直接下令。
副将一咬牙,恭声应是,快步向帐篷外走去。
周嘉慕正打算好好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见原本已经走出帐篷的副将,颈间抵着冰冷的剑锋,一步步退回帐篷。
在一队亲卫的护持下,霍世鸣缓缓
步入帐中。
“周将军的副将行色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周嘉慕盯着明显来者不善的霍世鸣:“这话应该由我来问霍将军吧。”
“霍将军带着这么多人强闯我的军帐,不知所为何事?”
霍世鸣向着京师方向抱了抱拳:“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见周将军。”
听到霍世鸣口中的称呼,周嘉慕眼神一暗:“太后娘娘?”
霍世鸣似笑非笑:“周将军不知?”
几乎是在周嘉慕收到密信的前后脚,霍世鸣也收到了霍翎的密信。
但周嘉慕要做的事情是谋反。他在看完信后,纠结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下定决心。
霍世鸣没有心理负担,在看完信后立刻行动起来,这才能先一步调兵截住周嘉慕。
周嘉慕沉默了下,试探道:“先帝留下遗诏,命我前往燕北驻守,霍将军这是迫不及待要过来接替我的职务了吗?”
霍世鸣摆了摆手,他的亲卫全部收刀入鞘。
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收敛。
霍世鸣看着周嘉慕,轻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周将军,你我虽相争多年,但这完全是因为你我立场不同。我心底一直很钦佩周将军的为人,还望周将军不要自误。”
行动慢了一步,被霍世鸣抢占了先机,周嘉慕心底不仅不慌张,反倒有种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后退一步,坐回椅子上:“我很奇怪,为何今日出现在这里拦截我的人是你,而不是李宜春。”
霍世鸣道:“这是大燕内部的事情,自然没必要让羌戎牵扯进来。”
原来如此。周嘉慕笑道:“我能问一下,太后娘娘给霍将军下了什么命令吗?”
霍世鸣沉吟片刻,倒也没隐瞒:“太后娘娘命我率领燕羽军进京,还命我在看完信后,立刻调兵拦截周将军。”
“拦截到了,然后呢?”
“请周将军及你手底下的一众将领,随燕羽军进京,面见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