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多谢皇后娘娘赐酒。”……
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去支持或驳回某本奏折,在大半天时间里,决定一百万银两的去向,这种决策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
离开御书房时,霍翎还意犹未尽。
她问景元帝能不能将那三本折子交给她。
“这些折子都是臣妾选出来的,臣妾也想知道它们施行后能取得怎样的结果。”
很快,这三个衙门的长官和户部尚书一起受到了宫里的召见。
这三个衙门顿时有种赢了头彩的感觉。
在听说陛下要组建骑兵后,他们原本都不抱什么希望了。谁曾想,他们递上去的折子,居然真的被陛下看中了。
但等几人进入皇宫,来到御书房后,景元帝一指身侧的霍翎:“皇后有事要寻你们。”
几人一愣。
皇后娘娘寻他们?
他们与皇后娘娘可没什么交情啊。
正面面相觑之时,霍翎拿起桌案上的三本折子,递给身后的崔弘益。
崔弘益将各衙门的折子,一一交还给各衙门的长官。
霍翎道:“三位大人的折子,陛下和本宫都看过了。你们回去以后,尽快做出更详尽的预算,等户
部审查无误后,就麻烦曹尚书给他们批银子。”
几人在官场混迹多年,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虽然皇后娘娘说,折子是由她和陛下一起看的,但陛下可说了,是皇后娘娘找他们进宫的。
这折子是谁挑选出来的,还用想吗。
被具体点到名的户部尚书率先出列应是。
三个衙门的长官在犹豫片刻后,也想开了。
不管折子是谁选出来的,受益的都是他们衙门。
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说一些让陛下和娘娘都不高兴的话,即将到手的几十万两银子飞了可怎么办?
皇后娘娘能从一堆折子里,将他们的折子挑选出来,可知皇后娘娘是何等高瞻远瞩、远见卓识,他们绝不能做一个目光短浅,让自己衙门痛、其它衙门快的人啊。
看着几人顺服的反应,霍翎侧头,朝景元帝微微一笑。
只要利益足够,即使是最顽固的臣子,也能放弃自己的原则,坐视她在朝政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等各衙门开始动工后,每月月初,几位大人都要呈上一份折子,将过去一个月做了什么事情细细道来。”
在几人离开前,霍翎还好好交代了一番。
这些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从她手里给出去的钱,她要看到效果。
即使几人离宫后没有刻意声张,但这会儿各衙门的人都盯着宫里、盯着户部呢,一看那三个衙门的长官和户部尚书一起进宫,暗道不妙,纷纷想办法打探消息。
打探着打探着,就听到了一些风声。
许多人嘴上难免念叨几句“不合规矩”。
但不管他们私底下如何念叨,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念叨到景元帝和霍翎面前。
霍翎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等这些人听到风声的时候,三个衙门都已经收到户部拨下来的第一笔银子。
钱都给到位了,现在再说什么“不合规矩”,难道还想让三个衙门将到手的银子吐出去?
如此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没有谁愿意去做。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转移——在最近一次的大朝会上,景元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正式提出要组建一支骑兵。
这个决定得到了满朝附议。
自从先帝北伐失败后,朝堂之上,主战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再和北边的大穆开战。但是再支持主和的官员,在朝廷犹有余力的情况下,都不会拒绝多组建一支骑兵。
景元帝将此事交给兵部,让兵部先拟定出一份章程。
霍翎知道了前朝的决议后,也很高兴。
对于这支骑兵,霍翎心里是有一些想法的。
在局势还不明朗的时候,那些滑不溜手的重臣不会轻易站队到她身后。她只能去拉拢一些中下层官员,或是拉拢一些有潜力、有才能的年轻官员。
想要在短时间内强大自己的实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大她的家族。
在官场里,越往上走,位置就越少。
行唐关副将的职务不能说有多高,但在武将里,霍世鸣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如今大燕没有战事,霍世鸣不可能从战场上获取功劳,建立功勋;也不可能动主将周嘉慕的位置,将周嘉慕取而代之。
在朝堂格局已经稳固的情况下,想要尽可能帮助霍世鸣晋升……
“组建骑兵”这样一个与国有利,也完全符合霍翎个人利益的想法,就顺理成章冒了出来。
如果她能帮她爹争取到这个机会,让她爹来统领这支骑兵,霍家的实力就能更上一层楼。
但很快,霍翎又暗暗叹了口气。
这支骑兵的好处,她看得到,其他人也不瞎。
虽然霍翎相信霍世鸣的能力,但一来,霍世鸣从未接触过骑兵,二来,霍世鸣在军中的资历算不上深厚。等兵部那边制定出具体章程后,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下场争抢。
霍翎琢磨一番,也只能暂时将此事放到一边,先等兵部那边的章程出来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
从无到有组建一支骑兵,需要牵扯到方方面面,兵部的动作不可能太快。
几场秋雨过后,帝都一夜转凉。
霍翎今天起得比平日略晚些,掀开被子时,被那股凉意激得一下子清醒了。
无墨拉起床幔,为霍翎添上外衣,这才让其他宫女进来伺候霍翎梳洗。
霍翎道:“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无墨道:“可不是嘛,昨天还热得不行。到了半夜,我和尚岚她们都起来多添了一床被子。”
霍翎问:“信送出去了吗?”
前些天她收到了霍世鸣送来的家书,原本是打算尽快回信的,正好碰到骑兵之事,霍翎就等到前朝出了结果,才给霍世鸣回了信,在信里提及此事。
“已经送出去了。”无墨笑问,“尚服局那边送来了新做好的衣服,娘娘一会儿要去看看吗?”
霍翎应了声好,又吩咐道:“让尚服局那边,给咱们宫里的人都做两身秋衣。”
一听这话,周围伺候的宫人纷纷欢喜起来。
宫权在握,霍翎其实不需要做太多邀买人心的事情。但对她来说,不过随口吩咐一句,就能让宫人们在伺候时更尽心,惠而不费,为何不做。
用过早膳,霍翎先去了趟偏殿,看尚服局新送来的那些衣服。
衣服不需要试,都是按照她的尺寸量身定做的,一应料子也都是最好的,霍翎关心的还是样式合不合心意。
正看着呢,就听外头传来请安的动静。
霍翎放下手里的衣服,望向走进殿内的景元帝,笑问:“陛下这会儿不应该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吗?”
景元帝道:“朕打算出一趟宫。”
霍翎这才注意到景元帝换了一身青衣,腰间还别着一根紫箫,一身富贵闲散的打扮。
她愣了下,立刻反应过来:“陛下要带臣妾一起出宫吗?”
景元帝笑道:“快去换一身衣服。”
“陛下要去哪里?”
“你不是想见见丁景焕他们吗,朕今日正好要去一趟吏部。”
景元帝显然是有正事要办,霍翎也没让景元帝等太久。
她同样换了一身青色长裙,用一根发簪将头发尽数挽起,没有佩戴多余的饰品,就和景元帝一起出宫了。
为了方便处理公事,六部衙门都被安置在同一条巷子里。
马车驶入巷子,不时能看到身穿不同品阶官袍的官员在巷子里走动。
这还是霍翎第一次来六部衙门。
红墙黛瓦,翘角飞檐,六部衙门从外面看几乎一模一样,红色大门两侧都矗立着雄伟的石像。
不过,五部衙门外面矗立的石像都是石狮子,只有户部门口,摆着两头招财的貔貅。
霍翎打量了一番,客观评价:“六部衙门不如我想象中气派。”
景元帝朗声一笑:“这天底下最气派的地方,你已经见识过了,当然觉得六部衙门不过尔尔。”
景元帝出宫一事是和文盛安打过招呼的。
文盛安早早带着左右侍郎候在门口,瞧见景元帝的马车,当即迎上前去。
还没来得及出声请安,就先听到马车里传来景元帝爽朗的笑声。
文盛安心头一跳,已经猜到景元帝是在和谁说话了。
果然,马车帘子掀开,帝后相携而下。
文盛安心下叹气,老实行礼:“陛下和娘娘亲至,真是令吏部蓬荜生辉。”
霍翎欣赏了一番文盛安言不由衷的神情,就跟着景元帝一起走进吏部衙门。
大燕有“官不修衙”的传统,衙门外部只是看起来不够气派,内部却显得有些破败。尤其是秋天到了,原本茂盛的花木渐渐凋零,更添一丝寥落。
霍翎说:“原本还以为文尚书是在说客套话。”
景元帝看向她,等待她的下文。
霍翎说:“现在看来,陛下和本宫的到来,确实是令吏部蓬荜生辉。”
景元帝又是一笑:“促狭。”
心下却觉得霍翎出宫以后,表现得比平时要亢奋一些。
文盛安抽了抽嘴角,特别想开口插一句:娘娘嫌弃吏部衙门破败,不如顺道给吏部也批一笔银两,让他们修一修衙门吧。
一路上遇到不少吏部的官员。
很多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景元帝和霍翎的相貌,单是看见文盛安和两位侍郎在前领路作陪,就猜到了两人的身份,连忙抱着手里的东西退到一旁,低头行礼,直到帝后一行远去,才敢重新抬头,匆匆去忙自己的事情。
文盛安将帝后二人迎进议事厅,命人奉上茶水,又亲自取来一沓厚实的资料:“陛下,都在这里了。”
霍翎扫了几眼,才知道景元帝这回微服私访所为何事。
其实还是和马政贪污案有关。
马政贪污案牵扯极广,被杀被贬的官员多达几十人,空出了许多官位。
这些官位大都是三品以下。
三品以下的官员升迁调度,都由吏部来负责。
但这回涉及到的官员数目太多,吏部不好擅专,景元帝得知此事后,干脆安排了一次微服私访,正好也带霍翎出宫见见丁景焕几人。
***
“唉,这京师的日子,还不如在安平府的时候痛快。”
都察院某间屋舍,堆满书稿的角落里,丁景焕摊开一本杂记盖在脸上,幽幽叹息。
去年夏天,他被朝廷派去安平府暗访监牧区,依靠自己的努力,先是成为马贩子的座上宾,每天都有免费的酒喝,后来又一步步往上爬,成为了安平府监牧区监牧使的好兄弟,每天都有免费的美酒喝。
丁景焕喝着那些依靠自己的俸禄,连一坛都买不起的美酒,心里那叫一个感动,送好兄弟去死的时候那叫一个不舍。
当朝廷派来的钦差带着禁卫军破门而入,看着自家好兄弟被禁卫军摁倒在地,丁景焕痛苦地闭上眼,不忍心看自家好兄弟的惨状,只能忧愁得又多喝了几杯酒,离开宴席时还不忘捎走一坛酒。
要不是朝堂派去的钦差太铁面无私,丁景焕回京时,高低得把好兄弟家里的美酒都顺走。
没能顺走那些美酒,丁景焕现在喝酒只能自己掏腰包。
想到这儿,丁景焕猛地坐直,遮在脸上的杂记掉落下来,被他长臂一捞,稳稳捞住。
“这个月是不是该发俸禄了?”
坐在隔壁的同僚听到动静,接话道:“这才月初,月底才发俸禄。”
丁景焕那张称得上是绮年玉貌的脸上,露出痛苦扭曲之色。
“这不可能。我上个月的俸禄都花得差不多了,怎么这个月的俸禄还没发下来。”
同僚无语,丁景焕好酒这件事情,都察院上上下下都知道。
毕竟能在左都御史设宴请客时,一个劲埋头喝酒,恨不得把长官家里的存酒都喝光的家伙,还是非常罕见的。
要不是丁景焕这家伙做事有分寸,从来不会在都察院里饮酒,也不会带着酒气来上衙,早就有不少看他不顺眼的同僚弹劾他了。
“你从安平府回来后,朝堂不是赏了你不少好东西吗?”
丁景焕理直气壮:“你知道的,我来京中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喝过樊楼的酒……”
同僚彻底不想搭理这家伙了,起身就准备去用午膳。
丁景焕唉唉叹气,整个人又重新瘫回椅子上,琢磨着升迁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回晋升以后,能涨多少俸禄?
丁景焕正琢磨着俸禄的事情,鼻子突然抽了抽,再次坐直,狭长眼眸微微眯起。
他用手摸了摸下巴,嘟囔:“居然有人敢在都察院里饮酒。这可是连我都不敢做的事情啊。”
他站起身来,打算看看是哪个同僚如此胆大包天。
等他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哼哼,接下来半个月的酒就有着落了。
顺着酒香飘来的方向,丁景焕走到距离他所在屋舍不远的一处庭院里。
这处庭院不大,正中摆着一张石桌。
石桌之上,几坛美酒并排摆着。
其中一坛开了盖,边上还摆着几个盛满酒水的碗。
“樊楼的竹叶青。”
丁景焕走近,再次嗅了嗅酒香,又左右望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他朗声道:“不知是哪位朋友,在此摆酒款待丁某。”
另一头的圆形拱门外,有女子笑了一声:“丁大人怎么知道,这酒是为了款待你而设的?”
丁景焕没想到接他话的,居然是位姑娘。
听声音,还是位极年轻的姑娘。
但普通的姑娘,能出现在都察院里,还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运进来这么多坛美酒吗?
“都察院里,人人都知道丁某嗜酒。”
“这酒就摆在丁某的衙房旁边,还特意开了封口,难道不是为了引人前来吗?”
女子道:“丁大人所言不差。”
丁景焕伸手端起离他最近的那碗酒,动作潇洒:“我入都察院两年,因为害怕被同僚弹劾,从来不敢在都察院里沾过半滴酒。”
他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如今终于有了正当理由。多谢皇后娘娘赐酒。”
身份被一语道破,霍翎也不再遮掩,带着无墨和崔弘益,跨过圆形拱门,走进这狭小的庭院。
丁景焕的视线在霍翎身上停留一瞬,立刻垂下,放好空碗,拱手行礼:“臣丁景焕,拜见皇后娘娘。”
霍翎的目光也落在丁景焕脸上。
丁景焕穿着六品官员的绿袍,这样的颜色,若是穿在其他人身上,总有些难言的别扭,但他年轻俊美,风流不羁,愣是将这身官袍穿得顺眼无比。
“当初在御书房,本宫听文尚书说起丁大人的事迹,就知丁大人不同俗流。”
“今日一见,果然是不虚此行。”
丁景焕再自视甚高,听到这番夸奖,也难免有受宠若惊之感。
因为以皇后娘娘之尊荣,实在不需要对他这样一个着绿袍的小官员说什么客套话。
而且都察院消息灵通,丁景焕也听说过不少有关这位皇后娘娘的事迹,知道这位娘娘动起怒来,就是他的顶头上官陈御史,在她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
他郑重道:“娘娘过誉了。”
霍翎笑了一下:“丁大人不必客气。”
见状,跟在霍翎身后的崔弘益道:“听闻丁大人爱酒,娘娘就派奴才去樊楼买酒。奴才也不知道丁大人最爱哪一种酒,就随便买了几坛,也不知道丁大人喜不喜欢。”
丁景焕道:“我平生最爱的就是免费的酒。只要是免费的,不管酒的味道如何,都是好酒。”
崔弘益笑容满面:“有皇后娘娘的吩咐在,奴才可不敢糊弄丁大人。”
一位上位者对下位者是什么态度,其实不需要从上位者的言行,只需要从她身边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不同俗流……
想到皇后对他的这个评价,丁景焕突然问:“娘娘以前可逛过都察院?”
霍翎道:“本宫是第一次过来。”
丁景焕:“若娘娘想要好好参观一下都察院,臣愿亲自领路。”
和聪明人交谈就是轻松,不过就在丁景焕话音落下的瞬间,庭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无墨笑道:“定是陛下过来了。”
果然,一行人簇拥着景元帝走了进来。
陈御史身为左都御史,景元帝亲临都察院,他肯定也是要陪在左右的。
结果刚一进来,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陈御史顿时将杀人的目光投向丁景焕。
丁景焕大惊失色,这是多么大的误会。
景元帝没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目光落在丁景焕身上:“你就是丁景焕?”
丁景焕顾不上洗清自己的冤屈,先给景元帝行礼。
景元帝挥手免礼,看向走到他身边的霍翎,笑问:“你说要用酒引出丁御史,这是成功引出来了?”
景元帝没有注意到陈御史杀人的目光,霍翎却是扫见了。
她对陈御史解释,同时也是为丁景焕解围:“还请陈御史见谅。”
“是本宫与陛下打了个赌,说姜太公钓鱼,讲究的是愿者上钩,丁御史是国之栋梁,本宫想见他,却不想直接派人传召他,就用了这几坛酒和他开了个玩笑。”
陈御史稍稍松了口气。
丁景焕也听得心中一动。皇后娘娘说他不同俗流,她用美酒引他出来的举动,难道不是更不同俗流吗?
但不得不说,比起直接传召,还是这种方法更对他胃口。
“本宫与陛下还另有要事,就不留下来参观都察院了。”
霍翎这句话,显然是在回应丁景焕刚刚说的话。
紧接着,霍翎又指着石桌上那些酒:“这酒是给丁大人买的,丁大人请自便吧。”
“尤其
是那几碗竹叶青,既已盛了出来,就不要浪费。丁大人与陈御史一起喝了吧。”
说罢,霍翎和景元帝就一起离开了庭院。
丁景焕和陈御史连忙行礼恭送。
等到再也看不见帝后的身影,丁景焕轻咳一声,问陈御史:“陈大人,这酒,您要喝吗?”
陈御史狠狠瞪了丁景焕一眼。
丁景焕嘿嘿一笑:“我知道您老人家不会破例的,我帮您喝。”左右手同时伸出去,当着陈御史的面端起两碗,三两下就喝光了碗里的酒。
别说,在都察院,当着顶头上司的面,奉皇后娘娘的命令喝着免费的美酒,这酒简直是好喝到天上有人间无。
就在丁景焕准备伸出手去端最后一碗酒时,陈御史眼疾手快,抢在他前面端起了酒碗,骂道:“你这小子,就不能给我留一碗吗。”
“再说了,本官这是破例吗。本官这是听从了皇后娘娘的吩咐。”
他在都察院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在都察院喝酒啊。
差点被丁景焕这小子坏了他的好事。
丁景焕傻眼,但余光一扫,瞧见剩下那几坛美酒,再次眉开眼笑。
接下来半个月的酒不用愁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中宫有孕。
霍翎此次出宫,最大的收获就是,见到了包括丁景焕在内的五位年轻俊才。
这五人各有性格,各有风采,但给霍翎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依旧是丁景焕。
类似这种“用酒引人”的无伤大雅的小手段,霍翎并非只对丁景焕一人用了。
但面对这种小手段,只有丁景焕表现得最自如、最受用。
他有非常明显的喜好,但如果有人将这种喜好视作他的弱点,那就大错特错。都察院里看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迄今为止,依旧没有任何人抓到过他的错处。
看似狂放不羁,实则粗中有细。
从他伪装成马贩子,一步步成为监牧使的座上宾,就知道他的行事风格与寻常人颇为不同。
这种不同,才是霍翎最看重他的地方。
一位循规蹈矩的君子,当然也能被霍翎高看,却很难为霍翎所用。
而丁景焕,是有可能为她所用的。
趁着无锋入宫轮值,霍翎在御花园召见了他:“本宫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奉命护送钦差出京,去的是安平府吧?”
无锋应是。
霍翎道:“那你与丁御史关系如何?”
无锋有些讶异,神色也变得莫名起来:“属下在安平府时,多是护卫在钦差大人身边。不过与丁御史也有接触。丁御史此人,颇为,额……”
无锋犹豫了下该怎么形容:“他有好几次求上门来,说监牧使家中的美酒都是买来送给他的,希望钦差大人能尽数还给他,但钦差大人说那些酒都是赃物,拒不奉还。”
“丁御史最终还是没能从钦差大人那里要来被收缴的美酒,不过有意思的是,他靠着自己的软磨硬泡,成功敲诈了钦差大人的好几顿美酒。”
霍翎失笑,突然话锋一转:“那你有被他敲诈到吗?”
无锋:“……”
霍翎看他那副神情,就知道肯定是有的,别开脸笑了两声,才正色道:“我寻你过来,是要你做一件事。”
“娘娘请吩咐。”
“不是什么难事。每月月初,你亲自上门给丁景焕送五坛酒。要最好的酒。”
在霍翎和无锋谈话的时候,其他人都退得远远的,只有无墨能留在身边。
听到这里,无墨疑惑:“为何一定要送五坛?”
霍翎道:“以丁景焕的酒量,五坛酒只能解他的馋,却不能让他喝得痛快。”
免费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
尤其是她送的酒。
丁景焕想喝个痛快,就要有所表示。
无锋问:“娘娘,他要是不愿收呢?”
霍翎微微一笑:“都察院的陈御史都不敢不喝本宫的敬酒。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这种不明智的事情。”
等无锋按照霍翎的吩咐,带着五坛美酒登门时,立刻被涨了月俸却依旧钱袋空空的丁景焕迎了进去。
没办法,以前当七品小官的时候,喝的是最便宜的酒。现在好不容易立功升官了,要是还喝最便宜的酒,那他这功不是白立了,这官不是白升了吗!!!
这酒想买好的,价格自然就上去了,月俸自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够用了。
京师寸土寸金,绝大多数中下层官员都租不起内城的房子。为了照顾这些官员,朝堂建了不少廉租房来安置官员。
丁景焕独身一人,现在就住在廉租房里。
无锋走进里面一看,顿时被房子的简陋震惊到了。
好歹也是朝中正五品的官员,要不要穷得如此荡气回肠啊,多余的家具是一件都没有,厅堂里除了桌椅板凳就是乱七八糟的酒坛子。
丁景焕注意到无锋的神情,哈哈一笑:“无锋侍卫长别介意,这里对我来说只是个喝酒睡觉的地方,能住就行。”
无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抱拳致歉:“丁御史至情至性,超凡脱俗,是我少见多怪,失礼了。”
丁景焕搓了搓手,立刻改了对无锋的称呼,顺着杆子往上爬:“无锋兄弟要是实在不好意思,想请我喝酒赔礼的话,我就盛情难却了。”
无锋面色古怪,下意识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五坛美酒,但转念一想,这五坛美酒的确不能算是他花钱买的。
只是,主动开口要他请酒赔礼,是不是太厚脸皮了点?
无锋一边腹诽,一边果断应道:“过几日休沐,我请丁御史去酒楼饮酒,不醉不归。”
丁景焕大喜,送上门来的冤大……不,这分明是他一见如故的好兄弟啊。
丁景焕拉着无锋聊了好一通天,直到天色渐暗,丁景焕才和无锋依依惜别。
目送着无锋离开的身影,丁景焕没有起身相送,拎起离他最近的一坛酒,打开后闻了闻扑鼻而来的酒香:“上等的玉泉酒。”
有美酒喝,丁景焕当然是高兴的。
但是一想到喝完这几坛美酒后,钱袋空空的他又要回去喝那些寡淡无味的便宜酒水……丁景焕痛苦地闭上眼睛。
潇洒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被人拿捏住了他的弱点。
丁景焕心下唏嘘,给自己狠狠满上一大碗酒。
“好喝!痛快!”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的事情,且等明日再看吧。
***
兵部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多月,终于赶在腊月之前,将一应章程准备得差不多了。
兵部左侍郎亲自将足有一掌厚的章程,送到柳国公面前,请柳国公过目。
等柳国公确定没问题后,这份章程才会上呈给景元帝。
柳国公吩咐道:“你将东西放下,我这两天好好看看。”
等兵部左侍郎退下,柳国公坐回桌案前,却不急着翻看。
他在思考的,是另一件事。
时至今日,柳国公已经不敢小瞧霍皇后了。
在霍皇后没进京前,柳国公府是何等声势。
陛下和文盛安一直想打压勋贵,多年下来却收效甚微。
但在霍皇后进京以后,短短两三年的时候,柳国公府就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今不如昔”。
组建骑兵这个主意是由霍皇后提出来的,柳国公就难免要怀疑她的用心。
以霍世鸣的官职品阶,足够独领一军了。
霍皇后有没有想过为她爹争一争?
这一琢磨,就琢磨到了下衙的时间。柳国公回到府邸,二儿子柳通和孙子柳诚过来给他请安。
柳诚是柳通的长子,端王妃的堂弟,这几年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在柳世子外放以后,柳诚就被叫了回来。
如今柳国公府有什么迎来送往的事情,都是这位孙子在张罗。
儿子一辈,柳国公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培养孙子一辈。
所以等两人请过安后,柳国公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柳诚听完以后,面色十分
凝重:“祖父,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霍家坐大。这支骑兵,决不能落入霍家手里。”
柳国公颔首:“这支骑兵是由霍皇后提议组建的,好在霍世鸣此人在军中资历不足,又没有接触过骑兵。”
“只要有各方面条件都比霍世鸣更合适的将领出现,霍皇后也不好亲自下场拉偏架。”
当然,在柳国公心里,是期待霍皇后下场拉偏架的。
从霍皇后入主中宫以后,就尽可能一碗水端平,从来不会因个人喜恶影响了行事和判断。
所有人都知道京兆尹邱鸿振是霍皇后的心腹,但不久前各衙门上折子请求景元帝批银两时,霍皇后并没有选中京兆府的折子,而是选了三个与她毫无交集的衙门。
这也是陛下愈发信重她,朝臣看到她涉足朝政却反应不大的原因。
一位才能出众、公允周全的皇后,是值得朝臣敬重的。
但是如果这位皇后亲自下场拉偏架,偏袒自己的家族,就是破坏了自己以前努力塑造出来的形象,有纵容外戚坐大之嫌。
柳通这会儿却突然插话:“爹,我们能举荐我们的人吗?”
不等柳国公勃然斥责,柳诚先一步道:“爹,这支骑兵,我们也不能要。”
“不管这支骑兵最后落入谁的手里,只要能让霍皇后的算盘落空,对我们柳国公府来说就是好事。”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柳国公代表兵部,将组建骑兵的章程呈给景元帝。
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众臣立刻打起精神。
组建骑兵的前期准备都由兵部负责。等兵部完成了这些前期工作后,这件事情就可以正式提上日程了。
眼下就要过年,招募新兵、训练骑兵的事情可以放到年后再做。
唯独一件事情,需要在年前敲定。
那就是这支骑兵的将领人选。
驻守在各地的大燕军队多达几十万,但只有两支骑兵。这两支骑兵的份量可想而知。
只要是武将,就没有不眼馋的。早在消息传开以后,不断有驻守在外地的武将给景元帝递折子,阐述自己关于组建骑兵的构思和想法,末了还腆着脸,求景元帝给一个表现的机会。
景元帝一看这种情况,就将此事交给吏部。
先由吏部那边整理出一份名单,他再从名单里挑出合心意的人选。
***
消息传回凤仪宫时,霍翎正在用早膳。
近来京师下起了鹅毛大雪,行走在外面,隔了几步远,就会被风雪阻挡视线。但这种寒冷被彻底拦在了凤仪宫外面。
待在温暖如春的凤仪宫里,霍翎这几天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吃完最后一勺粥,霍翎让身边伺候的宫女又给她添了半碗。
无墨道:“娘娘这两天胃口不错。”
尚岚道:“听说御膳房最近新换了个厨子,是新来的厨子做的东西更合娘娘心意吗?”
霍翎道:“可能是这几天外面太冷了。”
几人说话时,崔弘益在外求见。
霍翎一边吃着粥,一边听着崔弘益打探来的消息,神色如常:“本宫知道了。”
朝臣的反应都在霍翎意料之中,比起这个,她更关心无锋那边的情况。
“你去找无锋时,他怎么说?”
崔弘益忍笑:“无锋侍卫长一直在和奴才叫苦,说是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吃不消了。”
霍翎道:“以无锋的性子,在丁景焕面前估计讨不了什么好。”
崔弘益认同:“可不是嘛,丁御史花光自己的俸禄后,总能寻到借口去找无锋侍卫长请客。”
“无锋侍卫长说,丁御史一个劲和他称兄道弟,一点儿都不见外,现在已经把他的俸禄当成自己的俸禄来花了。”
听到“称兄道弟”四个字,霍翎也忍不住笑了:“丁景焕是拿准了无锋会同意。”
丁景焕的上一个好兄弟,可是被他亲自送上了断头台。
这一个好兄弟,不至于到上断头台的地步,但月俸什么的,看样子也别想保住了。
无锋是听从她的命令去接近丁景焕的,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和丁景焕翻脸。丁景焕也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行事。
无墨倒是十分幸灾乐祸:“以前在宫外,让无锋这家伙请我们吃顿饭,他都搜搜的,总算有人能治一治他这抠门的毛病了。”
“你给无锋带句话,不必顾及本宫的命令。下回丁景焕再上门打秋风,直接拒绝掉。”
霍翎吩咐完崔弘益,又笑骂一句:“丁景焕这家伙,还敢仗着本宫的命令得寸进尺,真是给他脸了。”
***
所有人都在盯着吏部,吏部也不敢耽误,花了两天时间,文盛安就将名单交上去了。
景元帝看了眼名单,问文盛安:“名单上的这些人,吏部是怎么挑选出来的?”
天子垂询,文盛安不敢怠慢,一一仔细介绍。
名单上一共有三人。
第一个人叫郦淮,是大燕名将郦彭越之子。
郦彭越擅长马战,先帝时组建的两支骑兵,其中一支就是交给郦彭越来操练指挥。
郦淮当时在郦彭越麾下担任亲卫,是亲眼目睹过郦彭越如何训练骑兵的。
除了家学渊源外,郦淮本人通读兵书,经历过北伐一战。他所率领的军队,是北伐一战中为数不多的亮点。此后,郦淮驻守地方,没有再指挥过什么重大战争,但在地方上也多有剿匪之功。
第二个人叫安鸿羽,这也是一位老将,常年驻守在燕北前线。
两国交界之处并不太平,大穆仗着骑兵来去自如的优点,经常将小股正规军伪装成盗匪,闯入大燕的国土劫掠边境百姓。
等到大燕的军队听到消息赶过去时,村庄里只剩满目疮痍。
安鸿羽驻守前线期间,想方设法让大穆的骑兵吃了几次亏,让他们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猖狂,因此深受朝廷信任。
第三位则是霍世鸣。
介绍到霍世鸣时,文盛安道:“承恩公的身份远高于前面两位将军。身为行唐关副将,也有资格领兵一方。”
“平定羌戎叛乱之时,承恩公更是深入七百里瀚海沙漠,直奔羌戎王帐。”
景元帝颔首:“朕听文卿的意思,是更看好郦淮。”
文盛安回答得滴水不漏,看不出太多立场倾向:“论资历,其实是安将军最合适。”
景元帝敲了敲折子,不动声色道:“你先退下吧。”
吏部选出来的这份名单,十分经得起推敲,无论是排在第一位的郦淮还是排在第二位的安鸿羽,都是景元帝用
了多年的臣子。
在他们两人面前,霍世鸣的资历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但要说霍世鸣的名字不配列在上面,那也不是。
以他的品级,足够独领一军。
再说了,组建骑兵一事是皇后娘娘最先提出来的。就算不论其它,单是考虑到这一点,都要给皇后娘娘一个面子。
霍翎也很快听说了这份名单。
她怀中抱着一个汤婆子,坐在暖阁里,望着窗外白雪纷纷,银装素裹,心下反复思量。
“娘娘,燕西那边又来信了。”
无墨的声音打断了霍翎的沉思。
霍翎回头,拆开信封。
在信里,霍世鸣委婉表达了自己对骑兵主将这个位置的渴望。
“除了这封信外,还有一车老爷和夫人送给娘娘的年礼,都是燕西的特产。无锋问我们要怎么处理。”
“东西都好生收着。”霍翎将看完的书信收好,继续琢磨名单的事情,“这个位置,还真不好争啊。”
无墨小声道:“是陛下那边……”
霍翎叹了口气:“不仅是陛下那边。”
她的心思瞒不住景元帝,但景元帝的心思,她却没能完全看透。他允许她涉足前朝,会乐意她现在就染指兵权吗。
“还有朝臣那边。”
“爹爹在军中根基还是太浅了。有郦将军和安将军在前面顶着,如果我爹越过他们被提拔上去,朝中物议怕是与我不利。”
无墨有些不甘心:“难道我们就放弃了吗,娘娘谋划了这么久。”
霍翎摇头:“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当然不可能放弃。但是我需要一个能顺理成章推爹爹上位的理由。”
她身为皇后,可以有私心,可以偏袒自己的家族,这是人之常情。
但如果她想要在朝中有一个好名声,方便自己以后的行事,就要拿捏住分寸,不能表现得太过火。
也许是名单中“霍世鸣”的存在,引起了一些朝臣的警惕。
外戚从来都是为朝臣所不耻和打压的,一时间,不少朝臣都纷纷上书举荐郦淮和安鸿羽。
尤其是安鸿羽,这位老将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常年在燕北前线驻守,与大穆的骑兵交锋过很多次,算是大燕军中少有的,熟悉骑兵的将领。
看着这股浩荡的声势,柳国公长舒口气,觉得一切都稳了。
但就在景元二十三年最后一次大朝会即将召开,是时候正式宣布主将人选之时,一个消息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中宫有孕。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在这后宫之中,一个与她血……
自从组建骑兵一事被提上日程后,朝中纷扰不断。
霍翎明面上不好出手,私底下却在反复斟酌思量。
长时间劳心伤神,再加上寒冬腊月,为了保证宫殿里的温暖,炭火总是烧得很足,在室内待久了,就不免昏昏欲睡。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霍翎每天都会晚上半个时辰起床。
她的胃口也变大了。
不过她的胃口一向不错,这段时间吃得多,也只当是天气愈发冷了,或是新来的御厨做的饭菜更合她心意。
就为这个,霍翎还给新来的御厨赏了不少银两。
直到这天上午,胡太医带着陈大夫一起过来给霍翎请平安脉。
当初霍翎将陈大夫安排进太医院以后,就没怎么过问陈大夫的情况。
但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陈大夫出身燕西,还是被崔弘益亲自送到太医院的,自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和陈大夫为难。
陈大夫也不是嚣张跋扈的人,从来谨言慎行,将精力都放到精进自己的医术上。
久而久之,就入了胡太医这位太医院院正的眼,被胡太医收为弟子,带在身边。
当然,现在称呼“陈大夫”已经不合适了。
现在应该称一声“小陈太医”。
霍翎看到故人,也很高兴:“胡太医给本宫请过许多次脉了,不如这回就让小陈太医也来试试,如何?”
不是任何一个太医都有资格凑到皇后面前,给皇后请脉的。
霍翎不需要多关照小陈太医,只要表现出这么一点亲近态度,小陈太医在太医院的日子就能安心顺遂许多。
结果小陈太医的手刚搭上霍翎的脉相,脸上就浮现出了淡淡的讶异。
“娘娘脉相极好。”
“要是娘娘不介意,就等胡太医请完脉后,再将结果告知娘娘。”
胡太医原本还有些迷糊,手指摸到霍翎的脉相,顿时就明白了。
“恭喜娘娘。”
霍翎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
左嬷嬷年长,又见多识广,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惊喜道:“胡太医,娘娘是不是……”
胡太医捻须轻笑:“娘娘,您这是喜脉。看脉相,有一个多月了。”
霍翎愣在原地,下意识学着胡太医的动作,将右手两指搭到左手脉搏上。
感受着指尖下不断震颤的脉搏,霍翎还是有些失神。
她竟然有孩子了……
身边伺候的人在震惊过后,也纷纷欢喜起来。
左嬷嬷将无墨拉到一边,小声问:“娘娘这个月的月事是不是推迟了?”
无墨道:“是迟了。”
左嬷嬷无奈:“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无墨用掌心拍打自己的额头,脸上满是懊恼:“我和娘娘说了以后,娘娘说可能是不小心冻着了,我就……我就没太放在心上……”
左嬷嬷顾不得指责无墨,惊道:“娘娘冻着了?”
无墨也立刻紧张上了:“前些天嶙梅阁的红梅开了,娘娘去赏了梅花,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点。”
左嬷嬷赶紧去找胡太医询问,无墨重新回到霍翎身边:“娘娘,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霍翎回神,如实道:“有种奇妙又意外的感觉。”
她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
从她决定进宫以后,她的每一步谋划,都是从手中已有的筹码出发。
她不会将希望和未来,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身上。
也有不少人私底下给她进献过生子秘方,想借此来讨好她,被她狠狠惩戒了一番后,这种情况才消停。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到来。
——在这后宫之中,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陛下在哪儿?”
霍翎站起身来:“我要在去找陛下,和他说这个好消息。”
以往霍翎有什么事情要找景元帝,都是直接找过去,但这会儿她怀了身孕,外头风雪还那么大,左嬷嬷哪里敢让她出门啊。
崔弘益素来机灵,主动请缨:“娘娘,您就行行好,让奴才去,给奴才一个在陛下跟前讨赏的机会吧。”
霍翎忍不住笑了:“本宫若是拦着不让你去,岂不是做了恶人?”
她重新坐回去,摆摆手:“行了,你快去吧。”
太和殿里,景元帝正在翻看郦淮、安鸿羽和霍世鸣三人递进京的折子。
三人在得知朝廷要组建骑兵后,纷纷上折,在折子里写了不少练兵的想法。
他们都是熟读兵书、领军多年之人,单看折子上的内容,分不出明显高低。
坦白来说,真要完全看资历和能力,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安鸿羽。
但景元帝没有立刻定下人选,就说明他不只是考虑到了资历和能力,还有其它因素在左右他的决断。
景元帝放下折子,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无垠雪色。
突然,他眸光一凝,问身后的李满:“那个人是不是崔弘益?”
一道人影正在雪中疾行,朝着太和殿而来。
李满仔细瞧了几眼,肯定道:“是崔弘益。”
崔弘益来得极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太和殿门口。
景元帝已在殿内候着他了,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崔弘益先一步狂喜道:“陛下,胡太医方才来给娘娘请脉,娘娘有身孕了。”
景元帝怔愣。
直到身边传来李满惊喜的道贺声,景元帝霍然起身。
“摆驾去凤仪宫!快!”
这是景元帝期待了很久,久到他几乎已经不再期待的孩子。
当他走下御辇,站在宫殿门口时,竟有一瞬情怯。
这种突如其来的怯懦,让他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紧闭着的宫殿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炭火的热气与冰天雪地相撞,在冷热交叠之间,景元帝抬起眼眸,看到霍翎站在门内,面色红润,神情闲适,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陛下怎么还不进来?”
景元帝漂浮着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他迈过门槛,就要揽她入怀。
刚触碰到她那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袖口,想起自己从外面带进来的一身寒气,动作又是一顿。”
你怎么出来了,还穿得这么单薄,小心着凉。”
在景元帝走进来以后,半开的殿门就立刻被宫人关上了,霍翎压根没受什么风。
“臣妾想亲自去和陛下说这个好消息,他们都拦着不让。”
景元帝解下外面的大氅,这才伸手去牵霍翎:“他们做得对,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还是要小心些。”
两人坐下以后,景元帝问:“太医怎么说?”
霍翎道:“知道陛下肯定要亲自过问的,胡太医和小陈太医还在偏殿候着。”
不等景元帝垂问,两位太医就先一步竹筒倒豆子,将霍翎的情况一一道来。
霍翎弓马娴熟,进宫以后也从未疏于练习,身体一向很好,一整年下来,连个头疼发热的小毛病都很少见。
她的怀相也很好,怀孕这一个多月里,该吃吃,该睡睡,没受什么苦头。
景元帝稍稍松了口气。
在纯然的惊喜退下去后,他心中百感交集,既高兴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又因为过往的惨痛,让他心底有一种难以言喻又无法排解的惶恐。
“开安胎药了吗?”
“从今天起,娘娘每五天……每三天请一次平安脉,一定要仔细盯着,不能让娘娘有任何闪失。”
吩咐完胡太医,景元帝又看向左嬷嬷:“皇后这一胎月份尚浅,宫里上上下下,你多盯着些。她有孕的消息暂时不要外传。”
“凤仪宫这个月所有人的月钱涨三倍,好好伺候皇后,等她平安诞下孩子,朕重重有赏。”
安排好这些琐事,景元帝挥退殿内众人,这才得以和霍翎单独说话:“累不累,要不要朕陪你去休息?”
“臣妾才睡醒不久,一点儿也不累。”
霍翎握住景元帝的手,像是看穿了他镇定之下的惶恐不安,出声宽慰道:“陛下,您别担心。我身体好,从小到大没生过几场病。”
“有我这样的母亲,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健康地生下来,顺遂无忧地长大。”
景元帝闭了闭眼,喉中微涩。
“您还没摸过这个孩子吧。”霍翎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您感受到了吗?”
景元帝说:“感受到了。”
霍翎嗔道:“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感受到。”
景元帝笑了一下,又与霍翎说起后宫之事:“朕从内务府那边,再调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年底宫中要举办年宴,你今年不好操劳,就让德妃帮你盯着吧。”
“至于其它事情……”景元帝含糊了一下,“你也别操心,只管好好养胎,过了头三个月再说。”
霍翎心下微微一动,其它事情?
如今前朝和后宫中比较值得关注的事情,就是骑兵主将的人选一事。
不过最终霍翎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有些东西,主动开口要了,就会落入下乘。
霍翎忍不住想,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
***
吏部的那份名单,是在腊月之前交上去的。
胡太医诊出喜脉,也是在腊月之前。
霍翎在凤仪宫经营了这么长时间,又有景元帝亲自出手压下消息,她怀孕的风声一点儿也没传到外面去。
朝臣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景元帝公布骑兵主将的人选,开始陆续上书举荐郦淮和安鸿羽。
景元帝将所有折子留中不发,一心拖延着时间。
这一拖延,就拖延到霍翎这一胎将满三个月,拖延到今年最后一次大朝会即将召开,景元帝才将消息放了出去。
后宫震惊。
前朝震惊。
原本觉得胜券在握的柳国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腥,侧头吐出一口血来。
“祖父!”
孙子柳诚大惊失色,赶紧过来扶住柳国公。
二儿子柳通也慌了:“爹,我这就去请太医。”
柳国公神情灰败,气息局促,一听这话,却猛地扣住柳通的手,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挤出接下来的话语。
“去请大夫。避着人将大夫请进府里,不要声张。皇后有孕,实乃国朝之大喜事,你现在进宫为我请太医,岂不是让人觉得……”
柳国公惨然一笑:“我们柳国公府对中宫有孕一事,心存怨怼?”
柳通的手被捏得生疼,听到这话,脸色更白了几分:“是、是,我这就去请大夫。”
等柳通离开后,柳诚将柳国公扶回椅子上,担忧地看着柳国公:“祖父,您没事吧。”
“茶。”
柳国公闭上眼睛,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倒下。
“难怪陛下要压着所有人的折子,迟迟没有定下骑兵主将的人选。”
柳诚将茶水端过来时,恰好听到柳国公这句呢喃,终于知道柳国公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了。
宫里应该早就知道皇后怀孕的事情了,只是之前还不到三个月,才没往外声张。
如今眼看着实在拖延不下去了,皇后这一胎也坐稳了,才将风声放出来。
还是在今年最后一场大朝会的前一天放出来。
事情做到这个份上,陛下更属意谁去统领这支骑兵,还需要猜想吗。
“我们谋划了那么久,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柳诚唇角发苦:“骑兵统领之位,肯定要落在霍世鸣头上了。”
柳国公就着柳诚的手,喝了两口水,才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现在骑兵统领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
柳诚一愣。
柳国公叹息:“你再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皇后有孕,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事情?”
柳诚面色巨变:“渊晚那孩子……”
柳国公闭上眼睛:“你别在这里守着我,我没什么大碍了。你快去端王府找王妃,好好劝一劝她吧。”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如果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
事实证明,柳国公还是多虑了。
等柳诚怀揣忧虑,匆忙赶去端王府,生怕这位素来高傲到眼里容不得一丝沙子的堂姐,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时——
端王妃正独自坐在院中发愣。
婢女仆从都被她打发得远远的。
端王妃身边的嬷嬷怕她出事,连忙去找了端王。
端王这会儿也是刚知道霍翎有孕的消息。
他靠坐在椅子上,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听到嬷嬷的话,他不敢耽搁,收拾了下自己的心情,就匆匆回了正院。
看到安静坐在凉亭里面,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的端王妃时,端王松了口气:“王妃,外面风大,不如……”
端王妃突然出声,打断端王的话:“她叫霍翎,是吗?”
端王一怔:“……是。”
端王妃没有回头,背对端王,姿态优雅到无可挑剔:“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亲王侧妃与天子皇后,这两个身份要如何选,并不困难。”
类似的言语,霍翎也曾经对端王说过,如今又一次听到,竟然是从端王妃这里听到的。
这让端王面色微变。
端王妃似乎完全没有体会到端王的心情,她一点点剖析着自己的想法。
“以她的姿容,陛下要纳她为妃,不足为奇。但直接许诺皇后之位,入宫之后盛宠至今……她在入京之后进宫之前,定然早与陛下有了私情。”
端王沉默不语。
端王妃继续道:“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认为,是陛下强迫了她?”
“还是说,你心里都明白,只是你宁愿认为是陛下强迫了她,宁愿认为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不愿承认自己不如陛下。”
被自己的结发妻子毫不留情地贬低着,端王心头涌起一阵难堪,面上也带出了几分狼狈。
他终于沉默不下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端王妃冷笑一声:“殿下,时至今日,你都没有看清你那位旧情人的真面目吗?”
“在燕西之时,她选择了你,是因为你在燕西的身份最高。”
“等回到京师之后,她看不上你,是因为她找到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端王妃缓缓回头。
冬日阳光疏懒,淡薄的微光落在端王妃的脸上,映出一片泪痕。
但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哽咽。
“你承认吧,如果今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你,她根本不会弃你如敝履。”
端王面色大变,低喝道:“你疯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他下意识朝左右张望,确定院中没有其他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端王妃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端王以手扶额,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你我应该关心的,是皇后怀孕以后,渊晚该怎么办?”
“他在宫中的处境原就尴尬,现在只会更尴尬。”
“至于我与皇后,早已是过去。”
端王妃再次发出一声冷笑。
端王只当没听见:“皇后肚子里的孩子,谁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是女孩,一切都好说。”
端王妃声音苦涩:“怀胎十月,她如今最多怀孕三个月。你这话的意思,是打算苦苦煎熬七个月吗?”
冥冥中,好像有一把铡刀,贴在了端王妃的脖颈上。
她已经感受到刀锋的森冷杀意,但铡刀将落未落。
这种生死之间的滋味,她还要品尝整整七个月。一想到这儿,端王妃不寒而栗。
端王走到端王妃身边,双手搭在端王妃的肩膀上,即使周围没有旁人,他的嘴唇也几乎贴在端王妃耳畔,将声音压得极轻极轻。
“这是陛下和皇后心心念念才得来的孩子,你要是对这个孩子出手,有想过后果吗?”
“就算这个孩子真是男孩……”
“陛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儿子。别忘了,渊晚是因为什么事情,才被养在皇宫里的。”
端王妃唇角轻颤:“那渊晚那里……”
端王道:“我也心疼渊晚那孩子。但是,渊晚到底是被留在宫里,还是被送回王府,都得看宫里的意思。”
端王妃低下了头,心里恨极了这种只能等待的滋味。
曾经的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在面对霍翎时,地位超然。
可如今,猎人和猎物的地位早已颠倒。
中宫皇后高高在上,不能雷霆万钧地击溃他们,就用这种钝刀子一点点磨死他们。
是的,只要不出手,就不会犯错,就不会给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招来倾覆之祸。但长此以往,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势力被不断削弱,他们在面对霍翎时,还有反击的力量吗?
何泰,就是前车之鉴。
***
对于中宫有孕一事,众人有惊,有喜,有意外。
但无论众人作何反应,次日的大朝会上,景元帝带着笑意出现在大殿之中。
拖延了一个多月,景元帝终于宣布了这支新骑兵的名字:燕羽军。
而统领燕羽军的人——
承恩公霍世鸣。
朝臣沉默。
无人出列反对。
景元帝很满意众人的反应,接着宣布道:“皇后有孕,朕要大赦天下,为皇后和皇嗣祈福。”
如果说昨天只是宫里放出了风声,那今天就是景元帝正式通告前朝。
这种大喜事,自然要满朝庆贺。
下朝以后,许多臣子匆匆返回衙门,拿出空白折子就开始写贺表,用最花团锦簇的言语,上书恭贺帝后,表示了他们对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的赞美和期待。
当然,一些反应比较快的臣子,早就连夜写好了贺表,等到大朝会一结束,立刻递了上去。
景元帝带着这些贺表去了凤仪宫。
凤仪宫里,霍翎倚在榻上和无墨聊天,其他宫人都退到殿外守着。
霍翎穿着宽松舒适的衣裙,长发用簪子拢起,随意散在耳后,浑身上下透着慵懒与闲适。
她也确实闲适。
这一个多月来,前朝和后宫都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她除了养胎外,就是看书练字下棋。
霍翎问无墨:“你跟他确定过了吗?”
无墨道:“确定过了。”
“小陈太医说,到六个月的时候,他就可以确定孩子的性别。”
霍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将手放到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上。
满朝上下,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个孩子,等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如果这个孩子生在寻常人家,她希望这是个女儿,但生在帝王家,面对的又是如此处境……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殿外传来行礼的声音,而后,景元帝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无墨机灵道:“奴婢去给陛下和娘娘斟茶。”
景元帝坐到霍翎身边,与她说起今日大朝会上的事情。
霍翎眉梢一挑:“燕羽军?”
景元帝道:“这支骑兵是你提议组建的,以羽字来命名,也算合适。”
霍翎道:“陛下怎么也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这不是让朝臣笑话您吗。”
景元帝捏了捏霍翎的手:“谁敢笑话朕。”
霍翎沉默了下,突然道:“谢谢陛下。”
景元帝轻叹:“说什么傻话。”
“我与陛下之间,自然无需说谢。我要谢的,是陛下依旧愿意相信霍家、重用霍家。”
景元帝抚了抚霍翎的长发:“这个也不用道谢。好了,不说这些了,来和朕一起看贺表,听听朝臣是如何夸你的。”
***
丁景焕随便收拾了些东西,抄着手离开都察院,徒步走回住处。
他一边走,一边发出惆怅的叹息声。
好不容易忽悠到了一个能请他喝酒的人,结果还没两个月,他的好兄弟就不愿意再慷慨解囊,请他喝酒了。
如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愿意巴结上去的人就更多了,只怕很快,每月月初的五坛酒也要没了吧。
迎面吹来的风刮得丁景焕脸疼。
他低下头,缩着脖子,将大半张脸埋在大氅里,只留出一双眼睛盯着脚下的路。
“你可算回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就在丁景焕快要走到家门口时,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丁景焕抬起头,看着抱剑坐在马车前面的无锋:“你等我做什么。这会儿才月底,还不到送酒的时候吧。”
无锋跳下马车:“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不仅给你送酒,还给你送年礼来了。不是我说,你家里实在太简陋了,照你这个活法,你冬天烧炭吗?”
“算了这个不重要。我帮你订了一车炭,明早送过来,已经付好钱了,足够你用完这个冬天。”
许是外面太过寒冷,丁景焕不再像平时一样嬉皮笑脸。
他神情平静到略显冷漠,微微垂落的眼眸透出几分审视,直到此刻,他才显露出谈笑间将贪官污吏一网打尽的干练风采。
丁景焕走到马车前,撩开帘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宽敞的马车里堆满了东西,光是酒坛就不止十坛,还有一些上好的皮料布匹,可以拿去裁做衣服。
丁景焕当然不会傻到,觉得这些东西是无锋送的。
“我这样一个酒鬼,皇后娘娘是不是太过厚爱了。”
无锋干惯了活,这会儿已经卸了手中剑,在上上下下搬运酒坛:“我们家娘娘素来心善,听说你穷得荡气回肠,就随便赏了你些东西。”
“娘娘说,你是为国朝立过功的臣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大过年冻死吧。”
正经不过一瞬,丁景焕嬉笑:“这话听着也忒不吉利了。”
无锋翻了个白眼,气得一脚朝丁景焕踹去:“你小子别想偷懒,没看到我一直在干活吗,你就在旁边干杵着?”
丁景焕连忙往旁边一避,和无锋一起,将东西搬下马车,搬进房子里。
他站在门边,看着被堆得满满当当的厅堂:“皇后娘娘这敬酒,是越来越丰厚了。”
无锋哈哈一笑:“你不是喜欢喝酒吗,这敬酒丰厚了,难道不合你心意吗。”
丁景焕耸肩:“敬酒越丰厚,罚酒也越丰厚啊。”
无锋拍拍他的肩膀:“娘娘脾气很好的。”
丁景焕眉梢高抬,就他听到的各种关于霍皇后的事迹,可以夸她手腕了得,可以夸她智谋出众,“洛神在世”这种赞颂她风姿的话语也依旧在民间流传着,但脾气好不好,这个就比较值得商榷了。
“——只要你别惹怒了娘娘。”无锋默默补完后半句话。
丁景焕两只手重新抄回袖子里,暗叹一声:这是阳谋啊。
这确实是个阳谋。丁景焕所料不差,在霍翎怀孕的消息传出去后,短短几天时间里,就有很多人来向她示好。
丁景焕这个五品官员混在里面,实在有些不够份量。
但也正因如此,霍翎才特意让无锋送去一车年礼。
这个时候上门送东西,所取得的效果,远比其它时候都要好。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太阳入怀,衔山而起。”……
如今霍翎的平安脉都由胡太医和小陈太医来负责,两人每隔三天就给霍翎请一次平安脉。所有的脉案,景元帝都会亲自过目。
他曾经的几个孩子,大都不满三岁就夭折了。
生产对女子来说,更是一道鬼门关,霍翎的生母就是在生她时难产身亡。
有过这样惨痛的前车之鉴,景元帝不仅下旨大赦天下,还让大相国寺的高僧给霍翎念经祈福,甚至趁着过年张灯结彩的时候,往凤仪宫里添置了不少兆头极好的风水摆件,据说都是在佛前开过光的,能够保佑母子平安。
霍翎看得既无奈又好笑。
说实话,原本霍翎对于自己怀孕这件事情,是没有太大感觉的。除了胃口更好,睡眠更沉,她孕初期的反应并不强烈。
但上到景元帝,下到凤仪宫的每个宫人,在面对她时都忽然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她磕着碰着,再加上偶尔的孕吐,才让霍翎有一种真切的感觉:她肚子里正在孕育一个崭新的生命。
不过私底下,霍翎还是劝了劝景元帝:“您在处理朝政时,从来都是气定神闲。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变得患得患失了呢。”
“朕是不是影响到你的心情了?”
景元帝也知道自己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还反过来宽慰霍翎:“你别紧张,一切有朕和太医在。”
霍翎笑着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这个孩子出生后,一定会被陛下惯得不行。”
景元帝将自己的掌心覆在霍翎的手背上:“这是朕与你期待已久的孩子,朕当然会好好疼爱。”
霍翎看着景元帝,突然问:“如果臣妾肚子里的,是个公主呢。”
景元帝不想给霍翎太大压力,所以一直没和霍翎谈过孩子的性别问题,但听她问起,也没有回避。
“阿翎,朕不瞒你,朕更希望你肚子里的是个皇子。这样一来,他不仅会是朕唯一的儿子,还是中宫嫡子。”
“只要他平安诞生,顺利长大,他就是大燕的储君,未来的帝王。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他的地位。”
“如果可以的话,朕当然更希望自己的亲生孩子继承皇位。对你来说,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也远比过继过来,有自己亲生父母的宗室子要可靠。”
顿了顿,景元帝道:“但如果是个公主,也没关系。我们能拥有这个孩子,已经是上天厚赐。”
霍翎靠在景元帝怀里,温声道:“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情。”
在太医诊出她有孕之前,其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
但在得知她怀孕以后,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
而第二个念头是:她希望这是一个男孩。
那一刻,她没有去考虑其它东西,只从纯粹的利益去考量。
如果她有一个儿子,她在景元帝心中的地位就将无可动摇;那些左右摇摆不肯站队到她身后的朝臣,会开始支持她,倒向她;她不需要再将敌人的儿子养在皇宫里,也不需要将季三郎,或者其他与她并无关系的孩子养在皇宫里;她不用再担心所谓的日后。
就像燕羽军主将的位置,单靠她自己,很难帮她爹争取到。可是当她确诊怀孕后,景元帝就为她铺好了路。
——这个生在帝王之家的孩子,从还在娘胎时起,就被赋予了与普通人家的孩子截然不同的政治意义。
甚至可以说,在她借助这个孩子,谋得燕羽军主将的位置时,这个尚不知事的孩子,就成为了她手中最好用的筹码。
“等到这个孩子出生,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我们都将渊晚那孩子送回端王府,你看如何?”景元帝突然道。
霍翎轻应了声好。
季渊晚留在皇宫里,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没怀上孩子之前,都没太将季渊晚放在心上,如今自然也不会急吼吼赶季渊晚出宫。
***
燕西,常乐县。
自从收到霍翎寄来的那封书信后,霍世鸣就处于一种紧张又亢奋的状态。他连夜给霍翎写了一封回信,又花了许多功夫,写了一封有关练兵的折子呈给景元帝,之后就一直在等着京师那边的消息。
可左等右等,眼看着除夕都要到了,京师居然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按理来说,不管是谁成为骑兵主将,京师都会有消息传过来的。
到现在还没有收到风声,只能是因为主将人选迟迟没有定下。
念及此,霍世鸣愈发忐忑。
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腊月二十九。
常乐县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满是过年的热闹喜庆。
在这种辞旧迎新的氛围里,几道快马踏破冰面,历经长途奔波,直入县城。
霍世鸣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听旨。
当听到“任命承恩公霍世鸣为燕羽军主将”时,霍世鸣心头一片滚烫。
这可是大燕唯二的骑兵啊。
也不知道阿翎是怎么做到的,居然真的帮他争取到了这个位置。
接过圣旨后,霍世鸣请内侍坐下喝茶,想跟内侍打听一下霍翎在京中的情况。
内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承恩公,娘娘说了,您若是问起她的近况,就让奴才将这封信交给您。您看完信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信件里,霍翎详细说了骑兵主将一事的始末,最后才告知了自己怀孕一事。
霍世鸣看到最后,简直惊喜万分:“娘娘有身孕了?”
在一旁等消息的霍泽惊叫道:“什么!阿姐怀孕了!”
方氏也为继女高兴:“阿弥陀佛,真是老天保佑。”
霍世鸣哈哈一笑,终于知道燕羽军主将的位置为什么会落到他头上了。
那位宣旨的内侍早已离开,霍世鸣实在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激动得直搓双手:“要是阿翎能一举生下一位小皇子,那就太好了。”
这个好消息带给霍世鸣的冲击,不亚于他成为燕羽军主将。
甚至可以说,只要阿翎能平安诞下一位皇子,区区燕羽军主将之位,都算不了什么!
方氏拉住他:“孩子几个月了?”
霍世鸣道:“有三个月了,不然也不能随便往外说。”
方氏笑道:“哎呦,那就是九月底十月初怀上的,可惜我们之前不知道。不然在给阿翎准备年礼时,我肯定要准备一些孩子能用上的东西。”
霍世鸣听得连连点头:“虽然宫里肯定什么都不缺,但这也是我们做外祖父、外祖母的一番心意。赶不上过年前送,就等过完年,再派人多跑一趟。”
“信上说了,预产期在七月,还早着呢。”
方氏在高兴过后,又忍不住纠结起另一件事情。
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霍世鸣成为燕羽军主将和中宫有孕的消息就传遍了常乐县。
军营里,留守军中的周嘉慕叹了口气,心中既有对霍世鸣的羡慕,又有对端王一系的忧虑。
末了,周嘉慕苦笑一声:与其担心端王,他不如先来担心担心自己的前程吧。
有霍世鸣这样一位背景深厚的下属,对哪位上官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方建白和孙裕成也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去霍府向霍世鸣道贺。
霍世鸣穿着过年新裁的衣服,大马金刀坐在厅堂里,脸上写满了准备大干一场的意气风发。
“你们来得正好。”
“我已经收到了骑兵的章程,打算这几天好好通读一番,趁着过年期间将一些能筹备的东西都先筹备起来。”
“等到出了年,天气稍暖和一些,就开始从军中选拔士卒,再从燕西各县招募新的兵源。”
“陛下任命我为燕羽军主将,我决不能辜负陛下和娘娘的厚望,一定要尽快操练出一支像样的骑兵来。”
孙裕成听得心头亢奋,凑到霍世鸣面前就开始询问相关细节。
方建白看他们在聊正事,却没有去凑热闹,先去了趟后院拜见了方氏。
“姑母,我听说阿翎怀孕了,她给你们寄的信里还有没有说别的?”
方氏正忧愁着呢,一看方建白过来问这个,立刻板起了脸:“信上说了,害喜不严重,能吃能睡,一切都好。”
方建白笑道:“那就行。”
方氏看他这个反应,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拧了方建白胳膊一下:“建白,你还记得阿翎进京前,你和我说过的那番话吗?”
“你说你需要一些时间放下阿翎,好,姑母不逼你,在你爹娘逼你的时候,还帮你把你爹娘都挡了回去。就为这个,你娘私底下没少埋怨我。”
“如今阿翎不仅贵为皇后,还怀了身孕,你也总该放下了吧。”
方建白面上喜色一滞,下一刻,他温声道:“姑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容我再想想。我娘那里,也让你受委屈了,下次回家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方氏如今是再信不得他这话了。
过去两三年里,方建白在霍世鸣麾下表现出色。如今才二十二岁,就已经领三营一千五百人。
燕西这边,有不少官家妇人都来跟方氏打听过方建白的婚事。其中有几个姑娘的条件很是不错,但方氏都忍痛婉拒了,就是希望能再给方建白一些时间。
可看方建白,哪里有半点儿放下重新开始的样子?
方家可就这么一个独苗苗,总不能一直不成婚吧!
与此同时,皇宫里,许时渡也在和霍翎谈论她的婚事。
早在一年半以前,去行宫狩猎的路上,许时渡就跟霍翎说了,宁信长公主在给她物色夫婿的事情。
一直到了最近这段时间,许时渡的婚事才算是彻底敲定下来。
霍翎十分好奇:“是哪家郎君,竟能同时入了你和宁信的法眼。”
宁信长公主挑人的眼光十分苛刻,许时渡就更不用说了。
她压根不在乎对方的家世地位,这些都有宁信长公主为她把关。
她所要纠结的,就是对方能不能合了她的眼缘。
许时渡表现得落落大方:“是陆杭陆尚书的嫡长孙,名叫陆淮,之前一直在老家那边念书,今年才来了京师,如今正在翰林院里任职。”
霍翎笑道:“我虽然没见过陆淮,但只看陆尚书和德妃的品貌性情,就知道陆淮与你定是极相配的。”
许时渡抱着霍翎的胳膊:“那就借你吉言啦。”
霍翎道:“等过了年,让陛下下旨给你们赐婚,也更体面。”
许时渡用面颊蹭着霍翎的肩膀,肉麻兮兮道:“就知道舅母最疼我了。”
霍翎好悬没在喝茶,不然肯定要被呛到:“孩子就够闹我了,你别跟着胡闹。”
许时渡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这几天孕吐很厉害吗?”
霍翎顺手拿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比前段时间严重些,不过也还好,不影响吃饭睡觉。”
许时渡:“那你这段时间都待在凤仪宫里养胎?”
霍翎点头:“这个天气,道路湿滑,我在院子里转悠个几圈,都把宫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下,更别说往远一点的地方走了。”
许时渡却很支持宫人的做法:“是得注意着点。你想活动的话,就在殿内转悠,或是投投壶,射射箭,等天气暖和些了,再让皇帝舅舅陪你去西郊别院住一段时间。”
“你要是实在无聊,我多进宫陪你聊天。”
霍翎笑着谢过许时渡的好意。
许时渡一直待到景元帝过来,这才起身离开。
景元帝看霍翎面带笑意,不由问道:“你们都聊了些什么,这么高兴?”
“聊了嘉乐的婚事。”
“嘉乐的婚事终于要定下来了?”景元帝也不免心生好奇,“是哪家儿郎。”
听说是陆淮,景元帝点评:“样貌确实不错,难怪嘉乐肯松口。”
霍翎道:“我和嘉乐说了,等过完年,就让陛下下旨赐婚。”
景元帝一口应下,陪着霍翎用了午膳,睡了午觉,等到下午,才和霍翎一起去书房写春符。
年节之时,皇后给命妇赏赐春符,就和皇帝给朝臣赏赐春符一样,逐渐形成了一种惯例。
这几年里,霍翎一直没有停过临摹名家字画,再加上景元帝时不时的指点,她的字愈发潇洒灵动,既保留了颜体的优点,又多出几分自己的风格。
景元帝站在一旁欣赏了许久,目露赞许之色:“比当年在入城献俘图上落笔时,要进步许多。”
霍翎放好手中的毛笔,坦然收下景元帝的夸奖:“这叫名师出高徒。”
“臣妾不仅在书法上颇有进益,在下棋上也颇有心得。陛下何时想下棋了,就随臣妾下一局。”
霍翎的棋艺确实如她所言,大有长进,在与景元帝的对弈中,僵持了许久才最终落败。
景元帝道:“这段时间的棋谱确实没白看。”
要放在三个月以前,霍翎根本不可能坚持这么久才落败。
霍翎用指腹摩挲着黑子边缘,也不气馁,比起最开始被景元帝杀得片甲不留,如今她已经能有来有回跟景元帝对照厮杀了。
霍翎一边挑拣着棋子,将它们放回棋盒,一边与景元帝聊起明日的除夕宴以及接下来的几场祭祀。
无论是除夕宴还是祭祀祈福,霍翎身为皇后,都是要出席的。
景元帝特意叮嘱了一句:“明日在宴会上,不要碰那里的酒水和糕点,若是实在渴了,与朕说一声。”
霍翎道:“陛下是怕有人在酒水和糕点里动手脚吗?”
景元帝道:“有朕的人盯着,东西很难被人动手脚,但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两人聊到除夕宴,德妃也正好因为宴会的事情过来找霍翎:“娘娘,这是今年出席宫宴的人员名单。”
霍翎接过名单扫了几眼,看到几个递了条子请假的人:“承恩公因何故缺席?”
这位承恩公,指的当然是何皇后的亲生父亲。
在霍翎进宫以后,京师的承恩公府就显得失意落寞了。霍翎已经许久没听说过这家人的消息。
德妃道:“承恩公府的人说是受了风寒,病得实在起不来,也怕过了病气给陛下和娘娘。”
霍翎淡淡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确实不宜强撑病体进宫。”
以这位承恩公的身份和地位,宫里听说他生病,原是该赐下一些药材的。
但看霍翎和景元帝都没有这个表示,德妃当然也不会出声讨嫌。
霍翎与承恩公府颇有过节。
景元帝呢,原就因为承恩公几次三番上折,反对霍翎为后,削减立后大典的用度等事情,对承恩公心有不满。
如今承恩公又在霍翎刚传出有孕的消息时病倒,更让景元帝面色不虞。
谁知道承恩公是真的感染了风寒,还是被中宫有孕一事吓病了呢?
要换做旁人,与中宫无冤无仇,景元帝当然不会作此联想。
但放在承恩公身上,这个联想就显得合情合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除夕。
今日风雪俱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这还是霍翎怀孕以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主位下方,端王、端王妃、柳国公、文盛安……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在霍翎身上。
霍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泰然自若。
她今天并未上妆,只用螺子黛浅浅描了眉,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衬出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色。
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有多滋润。
反观端王、端王妃和柳国公等人,再如何遮掩,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憔悴,看得出来这几天都没睡过踏实觉。
尤其是柳国公,气急攻心之下吐了一口血。
他上了年纪,如此大动肝火,大夫来了以后,给他开了不少药方,还建议他好生静养,这段时间都不要见风。
但柳国公还是忍着不适,出席了这场宫宴。
歌舞过后,众人都端着酒排着队来敬霍翎,嘴里一个劲说着漂亮恭维话。
霍翎喝着无墨提前准备好的蜜水,若是遇到不熟的人,就浅浅抿上一口,遇到关系不错的,就给面子地喝完一杯。
一时间,给霍翎敬酒的人,都要比给景元帝敬酒的人多了。
不过在无墨准备的蜜水喝完以后,霍翎就推说自己醉了,与景元帝一起早早离席。
除夕宴过后,就到了景元二十四年。
接连几场隆重又繁琐的祭祀下来,霍翎没什么大碍,景元帝倒是一个不注意染上了风寒。
景元帝怕自己传染给霍翎,特意搬去凤仪宫偏殿住了几天,直到身体彻底痊愈,才重新搬回主殿。
霍翎实在哭笑不得:“陛下总要臣妾多注意身体,却忘了自己也要保重龙体。”
景元帝失笑,问起她这几日的饮食起居。
霍翎道:“臣妾倒还好,就是听说陛下这几日用得颇有些清淡。”
景元帝道:“生病的时候,吃什么都嘴里发苦。”
“现在有胃口了吗?”
“病好了,自然就有胃口了。”
霍翎道:“臣妾让御膳房准备了不少陛下喜欢的菜,今天中午陛下陪臣妾多吃一点。”
景元帝笑应了声好。
总的来说,这个年过得没什么波折,倒是出了元宵,景元帝开始重新上朝以后,承恩公府上了一道讣折。
承恩公缠绵病榻多日后,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承恩公的儿孙在朝中都有官身,如今承恩公病逝,他们都要丁忧。
这也是朝廷惯例,除了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有可能会被皇帝夺情外,其他官员都要老老实实辞官守孝。
承恩公府的人对此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们真正在担心纠结的,其实不是官职,而是承恩公的爵位。
按理来说,承恩公这个爵位,是赐予皇后生父的。
如今何皇后不在了,承恩公也病逝了,朝廷是该收回这个爵位。
但一般来说,朝廷都会另外加恩,允许承恩公的后代降等承袭爵位,比如从一等承恩公降为一等承恩侯。
为了这件事情,礼部尚书陆杭特意进了趟宫请示景元帝。
结果他到御书房的时候,李满却拦住了他,让他在外面喝茶稍等片刻:“皇后娘娘在里面。”
霍翎这回过来找景元帝,是因为就在今天早上,景元帝离开凤仪宫后不久,霍翎突然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
就只是这么一下,却是霍翎第一次感受到胎动。
“踢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景元帝将手放在霍翎微微显怀的肚子上,等了好久,都没等到这个孩子再动,失望道:“是朕今天走得太快了,错过了这个孩子第一次跟我们打招呼。”
结果就在景元帝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被轻轻踹了一下。
景元帝微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霍翎眼眸一弯:“可见先前那次是在单独和臣妾打招呼,这次是在单独和陛下打招呼。”
景元帝紧张道:“要不要宣胡太医来看看?”
霍翎这段时间也从太医、嬷嬷那里学来了不少孕期的知识:“只是胎动而已,而且胡太医昨天才刚请过脉。”
景元帝也没有坚持,又等了一会儿,见孩子不肯动了,才不舍地挪开手:“可能是动累了。”
霍翎别开头笑了笑:“说不定是懒的。”
景元帝捏了捏她的手腕,不许她这么说孩子:“这孩子在这方面肯定像你,而不是像朕。”
霍翎道:“旁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到了陛下和臣妾这里,可能就得反过来了。”
两人说了回孩子,景元帝才想起来陆杭还在外面候着,让李满将人请进来。
陆杭给帝后请过安后,就说了爵位的事情。
景元帝还在斟酌。
霍翎却眉梢一挑,轻飘飘道:“何家的人有立过什么功劳吗,朝廷为何要额外加恩他们。”
“给已故承恩公加恩倒也罢了,那毕竟是先皇后生父,就算是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也不能亏待了已故承恩公。但其他人又凭什么?”
此话一出,就连陆杭都不由抬头看向霍翎。
霍皇后与承恩公府不对付,她不愿朝廷加恩承恩公府很正常。
但她今日否决掉承恩公府的加恩,来日到了她的家族,可也不好另外加恩了。
霍翎神情平静。
霍家与何家的情况完全不同。只要她在,只要她的孩子在,对霍家来说,一个承恩侯的爵位只是锦上添花,失去了也不算多可惜。
比起考虑那遥远的日后,她更在乎眼下的以牙还牙。
景元帝沉吟片刻,道:“礼部代朕给承恩公赐下奠仪,等承恩公出殡后,就将何家的爵位收回来。”
陆杭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心下却知道,承恩公,甚至是整个何家,都彻底败落了。
他们看似只是失去了一个承恩侯的爵位,但实际上,他们失去的是帝心。
一个家族,没有身居高位的族人,不能被天子记住,还和受宠的皇后有怨,这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等承恩公下葬后,朝廷也很快下达了正式旨意。
何族长老泪纵横:“霍皇后这是仗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就来报复打压何家啊。”
但就连这样的怨怼之语,何族长都只敢在私底下说一说。
他已是彻底怕了。
朝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都保持了沉默。对于削弱外戚这种事情,大家还是很乐见其成的。
入了三月,春风和煦,凤仪宫里的垂丝海棠渐渐开了。
霍翎肚子里的孩子,胎动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力。
霍翎抽了个时间,单独召见小陈太医。
其他人都退到殿外,只有无墨守在她旁边。
霍翎手腕搭在脉枕上,等待着小陈太医为她诊脉。
小陈太医这一回把脉花的时间不短,他将霍翎两只手的脉相都把了一遍,这才起身回道:“恭喜娘娘,娘娘这脉相,是个男孩。”
霍翎和无墨对望一眼。
即使知道小陈太医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霍翎还是忍不住多确认了一遍:“能肯定吗?”
小陈太医道:“娘娘请放心,能肯定。”
霍翎道:“胡太医能看出来吗?”
小陈太医道:“臣能看出来,是靠着祖传的把脉之术。胡太医的行医经验比臣丰富,也许不能十分确定,但应该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霍翎点了点头,无墨上前,给小陈太医塞了一个荷包。
霍翎叮嘱道:“这件事情,你务必守口如瓶。”
小陈太医再行一礼,退了下去。
“娘娘,快喝些水吧。”无墨将温热的茶水递给霍翎,脸上露出由衷的欢喜。
霍翎伸手去接茶水时,瞥见无墨的神情,不由一笑:“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女孩。”
无墨道:“我不打算嫁人生子,只要是娘娘生下来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
“不过如果这一胎是男孩的话,娘娘就能更轻松些。”
霍翎诧异地看着无墨,眼底晕开柔和的笑意:“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无墨伸出手,隔着桌案抚摸霍翎显怀的肚子,“我期待这个孩子降生,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娘娘的孩子。他的存在,既能陪伴娘娘,又能保护娘娘。”
霍翎抿了口茶水,这才放下茶杯,与无墨约定:“等他出生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照顾他吧。你我小时候没有感受过的关怀,都要让他好好感受一下。”
这个私底下诊脉的结果,就连景元帝,霍翎也没有告知。
不过当天晚上,霍翎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
从梦中醒来时,外面天还没亮。
霍翎试着重新入睡,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里回荡着的,都是与梦境相关的画面。
霍翎干脆坐了起来。
景元帝被她的动静惊醒,还以为她有哪里不舒服,就要让人去喊太医。
霍翎连忙拉住了他,低声道:“陛下,臣妾方才做了一个梦,好像是胎梦。”
景元帝立刻精神起来:“你与朕说说?”
霍翎道:“臣妾梦见一座巨山矗立在天际,无人可以撼动,也无人可以翻越。直到有一日,我走在路上,天边一颗太阳突然落入我的怀里,化作一只动物,有吞天吐地之能,嘴巴一张,就将那座巨山叼在了自己的嘴里。”
这胎梦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景元帝定是不能信的。
但这梦是霍翎做的,又是应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景元帝顿时信了。
“太阳入怀,衔山而起,果然是个好兆头。”
景元帝话音落下,霍翎就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又动了一下,这回动得比以往都要厉害。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微弱的宫灯,景元帝只听到霍翎小小抽了一口冷气,忙问:“怎么了?”
霍翎道:“没事,孩子翻了个身。我们继续睡觉吧,陛下明日还有朝会。”
景元帝却是毫无困意了,他让守在殿外的宫人进来,不多时,留守在太医院里面的太医也被请了过来。
大半夜的,整个凤仪宫的人都被闹腾醒了,结果太医把过脉后,只说无碍。
霍翎笑道:“臣妾就说了没事。”
景元帝道:“让太医在夜里留守,防的就是这个。你也别嫌折腾。现在困了吗?”
霍翎原本想撒个谎,但看着景元帝的眼神,还是默默说了实话:“不困。”
景元帝陪着霍翎继续聊了聊胎梦,随后又聊到燕西那边:“边境将领每隔三年都要进京述职。正好你的预产期在七月,要不要让你家里人提前进京,照看你生产坐月子?”
霍翎笑着摇头:“我身边不缺人照看。我爹今年要忙着训练骑兵,估计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还是等年底再让他们进京吧。”
一通闲聊下来,霍翎终于重新升起困意,再次进入梦乡。
入了五月,京师的气候变得闷热潮湿起来,各宫都开始用上了冰块,但霍翎的月份大了,不宜直接在宫殿里摆放冰盆,只能让宫人多给她打扇子。
内务府那边也早早将产婆、奶娘备下。
结果霍翎肚子里这孩子十分耐得住性子,众人从五月盼到六月,再盼到预产期的七月,孩子始终没有动静。
直到七月十日这天晚上,京师暴雨滂沱。
霍翎挺着大肚子,行动愈发不便,她在宫女的伺候下换好寝衣,也不急着上床休息,而是站在窗边吹着黏腻潮湿的夏风。
“阿翎,你看看这是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自从入了七月,霍翎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后,景元帝就肉眼可见地烦躁不安起来。如今他难得带了一丝笑容,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中的画卷递给霍翎。
霍翎伸手接过画卷,展开一看,微微怔住。
这幅画卷,画的竟然是她做的那个胎梦。
一座巨大的石山旁边,有一个被耀目阳光笼罩着的婴儿。
霍翎的手指落在那个婴儿身上,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疼得抱住了肚子。
景元帝连忙伸手去搀扶霍翎,身边伺候的嬷嬷宫女却早有准备。
太医和产婆早就在凤仪宫偏殿住下了,一听说皇后娘娘发动了,连忙赶了过来。
景元帝被请到宫殿外面,无墨却是顺利溜了进去。
霍翎疼得长发都被汗濡湿,这会儿正在产婆的指挥下喝着参汤蓄积力气,余光扫见无墨的身影,扯着唇角笑了一下。
霍翎养胎期间,都谨遵两位太医的医嘱来调理身体,既没有吃太多补品让婴儿长得太大,也没有亏着自己。
她这一胎虽是头胎,却还算顺利,从亥时发动,到天边亮起第一抹微光时,一道嘹亮的孩童啼哭声瞬间响彻整个凤仪宫。
经过四个多时辰的煎熬,霍翎平安诞下一子。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你觉得,衔山这个名字如……
暴雨将整座京师洗礼了一夜,及至天明,方才停歇。
霍翎这一胎是在昨天晚上宫门落锁后发动的,次日清晨诞下皇子,所以宫外的人都没收到风声。
逢一的日子都要举办大朝会,朝臣们早早起来,坐着马车前去上朝,结果一直等到辰时,才等来匆匆赶到、满脸喜气的内侍总管李满。
“诸位大人请回吧,皇后娘娘昨晚发动,今早诞下一位小皇子。陛下在凤仪宫外守了一夜,这会儿已是乏了。”
短短一席话,透露出来的内容却极具份量。
皇后一派的官员,比如邱鸿振、靖国公等人,面上都流露出狂喜之色。
如文盛安、陆杭、陈御史、江祭酒这样的人,虽不是皇后一派的官员,但也颇为高兴。
过继的宗室子再好,又怎么比得过陛下亲子、皇后嫡子更名正言顺呢。
想到这儿,不少人的视线都隐晦地瞥向端王和柳国公。
稍晚一些,宫外的宁信长公主、肃亲王也都听到了消息。
宁信长公主和许时渡收拾一番,赶紧进宫道喜去了。
肃亲王却是特意将二儿子和二儿媳妇叫到了榻前。
从猎场行宫回来后,肃亲王的身体又再次虚弱下去,他早已上了年岁,身子骨又不比同龄人壮实,之前能够随驾去猎场,更多是靠一口心气在撑着,如今那口心气散了大半,病情也开始反复。
“皇后娘娘诞下皇子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
季二老爷和季二夫人连忙点头。
肃亲王道:“有些事情,我之前就和你们说过了,现在要再和你们说一遍。”
“陛下没有儿子的时候,我们想一想就算了,如今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了亲生儿子,就什么都不要想了。”
季二老爷保证道:“爹,你放心吧,我明白的。”
肃亲王继续道:“你们也不要丧气。大皇子只有两位姐姐,没有别的亲兄弟,等日后他长大了,可不是就需要堂兄弟来帮把手吗?”
“我们家与皇后娘娘素来亲近,三郎略长大皇子几岁,只要好好和大皇子相处,日后前程必不会差的。”
看到二儿子和二儿媳妇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肃亲王也是长舒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唯有庆幸,他们
家陷得不深,还可以抽身离开。三郎才刚启蒙,只要日后好好教导,不会想岔。
要是像端王府、柳国公府那样深陷其中,才叫麻烦啊。
养在宫里的季渊晚也有十岁了,性格已经定型,若是不能放下不该有的妄念,摆正自己的心态和位置,这一辈子就算是彻底毁了。
公爹都耳提面命到这种地步了,季二夫人也不糊涂,赶紧表态:“过两天就是大皇子的洗三礼,宫里肯定要请我们的,我一会儿就去库房看看,给大皇子备下一份丰厚的洗三礼。”
“还有皇后娘娘,她刚生产完,身体肯定很虚弱。虽然宫里什么都不缺,我们还是应该准备一些补品去探望娘娘。”
肃亲王满意地点点头。
与皇后娘娘交好,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没有怀孕之前,皇后娘娘就已经能对前朝施加一定的影响,间接推动了不少政策。
如今皇后娘娘生下大皇子,能做到的事情只会更多。
凤仪宫里,霍翎生下孩子以后,只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就累得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是下午。
霍翎正在宫人的伺候下吃着东西,景元帝就过来了。
再晚一些时候,左嬷嬷和奶娘也带着大皇子过来了。
景元帝从奶娘手里接过大皇子,递到霍翎面前:“你还没来得及看看孩子吧。”
霍翎伸出手,摸了摸孩子又红又皱的小脸。
孩子的小脸温热又柔软,胎发浓密,缩在景元帝怀里小小的一团。
霍翎又去捏了捏孩子紧握成拳的手。
似乎是被霍翎闹到了,孩子晃了晃自己的胳膊。
“太医看过孩子了吗?”
景元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看过了,太医说孩子生得很壮实。你在胎里把他养得很好。”
听到这话,霍翎也松了口气:“那就好。”
景元帝问:“你想到孩子的小名了吗?”
“就叫安儿吧。”霍翎垂下眼眸,看着孩子,唇角微弯,“我身为母亲,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健康长大。”
她这一辈子,应该只会有安儿一个孩子。
作为大燕的嫡皇子,未来的储君,他要肩负起来的东西非常多,但在那之前,她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他会拥有她幼年时渴求追逐过的父爱,也会拥有她幼年时没有得到过的母爱。
她想,她一定要好好护着这个孩子,和陛下一起,陪伴他长大,将他教导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优秀的君王。
内务府不缺各种滋补的东西,孩子已经生下,霍翎也不需要担心补得太过会导致孩子太大不好生,只管静下心来坐月子。
孩子的洗三礼时,京中许多宗室都受到了邀请。
德妃、贤妃等妃嫔,还有大公主、二公主、季渊晚也都一道过来了。
当奶娘抱着大皇子露面时,众人连忙围了上去,嘴里一个劲说着喜庆恭维的话。
这个说“大皇子眼睛和嘴巴都很像娘娘”,那个说“很少见到像大皇子一样,胎发这么浓密的孩子,在娘胎里养得可真好”,还有的说“瞧这孩子小胳膊小腿多壮实啊”……
凑上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此没有凑上去的人就显得格格不入。
端王妃牵着季渊康的手,沉默站在人群外围。
季渊康踮起脚尖,目光不时往人群瞟,似乎有些意动,但看了看端王妃,他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扭头去看不远处的季渊晚。
季渊晚唇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礼节性的笑意,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大皇子身上,却没有上前过哪怕一步。
***
大皇子刚出生那几天,景元帝高兴得基本没怎么合过眼,等到那股高兴劲终于压了下去,他才有心思去处理其它事情。
看着站在下首的端王,景元帝的语气很平和。
“渊晚那孩子在皇宫里养了四年,也是时候接回端王府了。”
端王垂下眼眸,恭声应是,没有太大反应。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景元帝道:“朕拟了一道圣旨,让李满念给你听听看。”
圣旨上的内容,主要是对季渊晚的封赏。
当初季渊晚进宫时,不是随随便便坐在马车里被送进来的,而是宫里用仪仗将他接进来的。
如今要送走季渊晚,也不能随随便便一辆马车将人打发了,同样要准备仪仗将季渊晚送回端王府。
除了仪仗外,景元帝还将季渊晚封为端王世子。
按理来说,端王是亲王,将来他的儿子继承爵位,是要降等袭爵的。
但圣旨里说了,将来季渊晚这位世子可以承袭亲王之位。
端王捏了捏隐在袖中的手指,面上还要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姿态:“皇兄,这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景元帝道:“养在宫里的亲王世子,和养在宫外的亲王世子,份量当然不同。”
除此之外,景元帝还给季渊晚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就连季渊康那边也有封赏。
这也是景元帝在安抚端王府的人。
他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肯定不乐意季渊晚再留在皇宫里。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就算是养个宠物,养几年也养出感情来了,何况这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总要做出妥善的安排。
端王代两个孩子接旨谢恩,又问景元帝什么时候将季渊晚送回去,端王府也好早做准备。
景元帝道:“内务府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仪仗。”
“臣弟明白了。”端王主动为景元帝排忧解难,“若是皇兄不介意,就让臣弟见一见渊晚那孩子,与他解释清楚整件事情吧。”
景元帝没有同意端王的提议。
他亲自通知季渊晚,肯定比其他人代为通知要好。
“让渊晚来一趟御书房,朕亲自跟他说。”
季渊晚来得很快。
走进御书房,看到端王也在时,季渊晚微微一愣。
景元帝也没做太多铺垫,将圣旨递给季渊晚,让他自己看看。
季渊晚打开圣旨,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皇伯父,我明白了。这几年多谢皇伯父对我的照顾。”
景元帝的视线余光一直落在季渊晚身上,看他小小年纪神情平静,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怨怼不忿之色,暗暗点了下头。
等端王和季渊晚离开后,景元帝也起身去了凤仪宫。
他陪着大皇子玩了一会儿,等大皇子饿了,被抱下去喝奶时,景元帝才与霍翎说了今天的事情。
有关季渊晚的事情,霍翎是丝毫不沾手的,所以她也是刚知道景元帝对季渊晚的安排。
不过对此,霍翎也没什么异议。
将季渊晚送出皇宫,让季渊晚无缘皇位,就已经是对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最大的打击报复了。
霍翎转而问起另一个自己比较关系的问题:“臣妾看陛下这两天一直在翻阅书籍,您想好安儿的大名了吗?”
景元帝道:“是想到了一个,但朕又怕名字太好会惊了孩子。”
霍翎忙道:“连陛下都觉得好的名字,臣妾得听一听。”
景元帝笑:“朕还不了解你吗,什么都要最好的,真听了这个名字,估计就要觉得别的名字是将就了。”
霍翎催促:“您先说说。”
景元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这个名字是应了你做的胎梦。”
“太阳入怀,衔山而起。你觉得,衔山这个名字如何?”
霍翎知道景元帝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这个名字,放到其他孩子身上,可能还不算什么。
放到他们的孩子身上,他所要衔起来的山,还能有什么?
“衔山。季衔山。”霍翎在嘴里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眼眸含笑,“陛下别纠结了,就叫这个名字吧。”
“我们的孩子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孩子,肯定能压得住这个名字。”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百日宴。
景元帝也很满意这个名字,他所忧虑的,无非还是孩子的身体。
为了这件事,他还悄悄避着霍翎,召见了钦天监监正和大相国寺住持,让两人算算孩子的生辰八字与名字是否相合。
钦天监监正和大相国寺住持都是聪明人,虽然景元帝没有明说,但从生辰八字略一推算,两人就已经心中有数。
而且,这确实是个寓意极好的名字。
“孩子五行缺土,这名字里恰好有个山字。山体厚重雄浑,口衔山体,足以镇住所有外邪,万不会惊了孩子。”
景元帝这才放下心来。
霍翎是在几天后的一场闲聊里,才听说这件事情的。虽有些哭
笑不得,但霍翎也能理解景元帝的心情。
霍翎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又有嬷嬷悉心照料,太医出手调理,身体恢复起来也很快。
等她出了月子不久,端王上了一道折子,说王妃身体不适,太医来看过几次都没有起色,找莲花观观主批了命,说是需要亲生儿子在观里住上三个月,就能不药而愈。
二儿子季渊康年纪还小,不适合久住在观里,大儿子季渊晚在皇宫里叨扰多时,不知陛下能否允许他们将季渊晚接回来。
次日,季渊晚哭着冲去凤仪宫拜见景元帝,说自己承蒙皇伯父厚爱,接进皇宫里享了几年清福,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在亲生父母面前尽孝。
如今听闻生母重病,正是需要他尽孝的时候,希望皇伯父能够成全。
景元帝亲自扶起季渊晚,为他擦干眼泪,准了他的请求,先是给端王府赐下一大堆滋养的补品,又颁下圣旨封赏季渊晚,最后还安抚季渊晚,让他在皇宫里多待一段时间,等到仪仗准备妥当,再送他回家为母祈福。
朝臣对此都保持了沉默,就连柳国公也没有提出异议。
大家看得出来,这是端王在配合景元帝做戏,全了两方的面子。
等内务府那边准备好仪仗,景元帝又让钦天监算了个吉日,这才将季渊晚送回端王府。
其实端王妃是真的病了。
自从霍翎怀孕以后,端王妃心中的忧虑彷徨就始终无法排遣,苦苦煎熬了七个月,听到霍翎诞下一子后,端王妃只觉自己等待了七个月的审判终于来临。
她勉强撑着身体出席了大皇子的洗三礼,回来后就病倒了,找大夫来看过,也只说是郁结于心。
这会儿看到季渊晚回来,端王妃抱着他狠狠痛哭了一场。
季渊晚靠在母妃温暖的怀里,强忍着的泪水也终于落下:“母妃,我好害怕。”
端王妃听到孩子的诉苦,反倒一下子被激起了斗志。
她努力收起泪意,摸着季渊晚的头道:“不怕,你现在已经回家了。等明天,母妃带着弟弟陪你去莲花观住一段时间,在那里散散心。”
汇聚在端王府身上的目光,都随着端王妃带着两个孩子住进莲花观里,以及大皇子的百日宴而挪开了。
这场百日宴办得比洗三礼要隆重盛大。
除了邀请宗室命妇外,朝中官员的亲眷也在受邀之列。
许久没有在人前露过面的霍翎,亲自抱着孩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众人的恭贺。
“娘娘,大皇子取好名字了吗?”靖国公夫人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向霍翎打听。
霍翎也没有瞒着,孩子的百日宴也叫命名礼,之前一直没有声张,这会儿是时候将孩子的名字公布出去了。
“小名叫安儿,大名是陛下取的,叫季衔山。”
靖国公夫人惊叹:“这个名字可真好。”
霍翎笑道:“本宫有六个月身孕的时候,做了一个胎梦,陛下正是因为那个胎梦,才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季二夫人也跟着捧场:“不知道是什么胎梦?”
霍翎将胎梦内容一说,大家对望一眼,也甭管这胎梦是真的还是假的,皇后娘娘亲口说了,陛下也明显深信不疑,大家当然是要好好捧场。
就连宁信长公主都说:“皇嫂发动的时候,京师突然天降暴雨。但等大皇子一生下来,那雨就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可见是应了这胎梦。”
霍翎笑着将孩子递给宁信长公主,让她抱一抱孩子,又问一旁正在逗弄孩子的许时渡,成亲的日子定了没有。
许时渡道:“定在十一月。”
等许时渡说了具体日期,霍翎道:“到时我让人去给你送添妆礼。要是你成亲那日方便的话,我带大皇子去公主府喝一杯你的喜酒。”
许时渡眼眸霎时亮了:“只有你和大皇子来吗,皇帝舅舅来不来?要是来的话,我也好将位置提前留出来。”
霍翎道:“我还没问过陛下。你先将位置留出来吧。”
与许时渡聊了回她的婚事,霍翎让人抱大皇子回去休息,她留在这里继续招待宾客。
一直忙到下午,宾客散去,霍翎换了身衣服,就去看大皇子。
三个多月大的孩子已经慢慢长开了,五官依稀能看出父母的影子,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与霍翎十分相似。
霍翎摸了摸孩子的脸,叫住过来给孩子请平安脉的小陈太医。
“本宫不担心别的,只担心这孩子的身体。小陈太医与本宫相交多年,可否留在这个孩子身边,专门看护他,直至他平安长到三岁。”
在太医院里,医术比小陈太医好的人比比皆是,但找个可靠之人才是最重要的。
小陈太医只是醉心医术,又不是不通俗务,当然知道这是多大的机缘。只要大皇子平安长大,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
“臣多谢娘娘厚爱。”
除了小陈太医这边,霍翎还从太医院调了两位医女过来。
太医院一直都有培养医女的习惯。不过这些医女大都是为了在诊治时给太医搭把手,帮太医做一些他们不方便做的事情。
她们在太医院里,更像是跟在太医身边忙前忙后的学徒,没有正式的官职在身。
霍翎见到两人后,也没说虚的,直接许诺,只要她们照顾好大皇子,等大皇子平安长到三岁,就让她们进入太医院成为正式的太医,宫中所有医书也都会向她们开放。
“太医院从来没有女子担任太医的先例。能不能成为先例,就看你们能不能照顾好大皇子了。”
有小陈太医和两位医女日日照看,还有那些有经验的嬷嬷贴身照顾,霍翎才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没过多久,就到了许时渡的添妆礼。
霍翎在这京中,真正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只有一个许时渡。
她给许时渡准备了极丰厚的添妆礼,到了许时渡的吉日,还和景元帝一起带着大皇子出宫去喝喜酒。
许时渡的婚宴办得极盛大,而帝后的亲至,也让这场婚宴的喜庆更上一层楼。
为了不让宾客太拘谨,霍翎和景元帝没有多待,喝过新郎新娘敬的酒后,就起身离开了。
陆杭亲自送他们出府。
霍翎对陆杭笑道:“难怪宁信会选陆尚书的孙子做女婿,果然是一表人才。想必陆尚书年轻时也是这般风采过人。”
霍翎这一番话,既夸了新郎陆淮,又夸了陆杭,陆杭颇有些受宠若惊:“皇后娘娘过誉了。”
马车已近在眼前,霍翎道:“陆尚书就送到这里吧。”
上了马车,景元帝先是和霍翎聊了聊婚宴的热闹,这才说起另一件正事:“就快过年了,你爹上了折子,询问回京述职之事。让你爹他们进京陪你过年如何。”
霍翎笑应了声好:“也有三年没见他们了,正好让他们来看看安儿。”
霍翎怀孕以后,每次霍世鸣给霍翎寄家书时,都会顺便让人捎上一些给她的补品,以及给孩子的东西。
大皇子出生后,霍翎也让人给燕西那边去了信,还收到了霍家人准备的百家被。
百家被是民间习俗,寓意孩子能在百家的庇护下平安健康长大。霍家人的这份礼物,可以说是直接送到了景元帝的心坎上。
所以这会儿景元帝的安排很体贴:“那就让他们早点动身进京,再晚一些,雪下大了就不好赶路了。”
霍世鸣给景元帝上完折子,也没有一味等着景元帝的回复,而是先着手安排起了燕西的事务。
尤其是燕羽军这边。
就在这时候,方氏突然找上霍世鸣。
这大半年时间里,霍世鸣一心扑到了训练骑兵上,方氏也一心扑到了为方建白挑选妻子的事情上。
在燕西一众命妇中,方氏的身份是最高的,她亲自设了几场宴会,给许多有适龄姑娘的人家下了帖子,大家自然都欣然赴宴。
宴会途中,方氏还将方建白叫了过来,想让方建白相看相看姑娘。
刚开始的时候,方建白不明所以,听到方氏有事找他,匆匆前去。结果到了那里,方氏一直拉着他低声介绍姑娘的情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之后几次方氏再派人来寻他,他都推说自己公务在身,不便前往。
方氏跟霍世鸣抱怨过几次,还让霍世鸣帮她劝一劝方建白。
霍世鸣劝了,也同样没能劝动。
这回方氏来找霍世鸣,是想让方建白跟着他们一起进京。
边境将领回京需要得到天子首肯,但方建白职务不高,只要身为主将的霍世鸣同意,就能以亲卫的身份,一路护送他们进京。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亲人相见。
方氏心里在想什么,霍世鸣还是比较清楚的。
不过在方建白的婚事上,霍世鸣的态度和方氏是一样的。
阿翎进宫三年,如今连孩子都有了……不管怎么样,人总得往前看。
提前安排好手中的事务,又与几位亲信打过招呼,等京师的旨意一到,霍世鸣即刻动身。
这回进京,霍世鸣闹出来的动静可不算小。
为了展示练兵成果,霍世鸣从燕羽军里精挑细选出来一百人,组成他的亲卫队,由方建白统领。
这一百人身下骑着的马,都是顶顶好的战马。
在缺马的大燕,可是极难看到如此多的好马。当这一行人绝尘而去时,不知吸引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
沿途有驿站不断往宫里送消息,霍世鸣一行人刚踏入京师城门,就又接到了宫中的圣旨。
听到圣旨内容,霍世鸣简直欣喜若狂。
因为景元帝给霍世鸣赐下了一座将军府。
——而这座将军府,正是三十多年前,霍家在京中居住的府邸。
李满将圣旨递给霍世鸣,笑吟吟道:“将军这回进京述职,再住在郡君府就不合适了。听闻陛下有意给承恩公赐府邸,皇后娘娘就选中了这一套,不知霍将军是否满意。”
霍世鸣紧紧握着圣旨,胸膛里淌过一股热流:“满意。太满意了。”
果然还是阿翎知他啊。
李满道:“承恩公可需要奴才派人领您过去?”
霍世鸣朗声一笑:“不用,不用,我知道该怎么回去,多谢李内侍的好意。”
李满听他这么说,也没有强求:“那奴才就先告辞了。承恩公舟车劳顿,陛下说了,让您在府中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进宫不迟。”
目送李满离去,霍世鸣将圣旨揣进怀里,翻身上马,越众而出,依照着旧时的记忆,亲自在前面领路。
远远地,霍世鸣就看到了记忆里的府邸。
每次回京师时,他都会顺便来这里看一眼。
这里或是暂时闲置,无人居住,或是挂上了“某府”的牌匾。霍世鸣每看一次,就黯然神伤一次。
经手过几任主人后,这一回,府邸上挂着的牌匾,终于重新换回了“霍府”二字。
府邸门前的两头石狮子还如记忆中那般,威风凛凛矗立着。只是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雨洗礼,愈发显露出时光的印痕。
霍世鸣抚了抚石狮子的头,缓步走上台阶,将手按在红色大门上。
五岁那年,霍家被问责,他被父亲霍英绍牵着走出这座府邸,回头看去,只能看到这扇厚重的红色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
如今,年近四十的他再次站在这扇厚重的红色大门前,双手用力一推,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走回这座府邸。
……
“霍府”二字,是由霍翎亲笔所书,让、命内务府制成牌匾后,再送过去挂上的。
霍世鸣身为燕羽军主将,虽然在京中停留的时候不会太长,但朝廷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还是要给他赐一座府邸的。
要是别的将领,景元帝就自行决定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霍世鸣是霍翎的亲生父亲,在挑选府邸时,景元帝就征询了下霍翎的意见。
霍翎远比这世间任何一人都要清楚霍世鸣的执念,当即就给景元帝出了主意。
从李满回宫时的禀报,就能知道霍世鸣有多满意这份赏赐。
……
霍世鸣心情激荡了一晚,第二天进宫时,眼底还带着淡淡的青黛。
按照霍世鸣的打算,他原本是想先公后私,先去给景元帝请安,与景元帝聊一聊燕西的军务,再求景元帝让他见一见霍翎。
结果到了御书房一看,霍世鸣险没吓一跳。
阿翎怎么也在?
霍翎在给霍世鸣写家书时,总不好明晃晃写一句“我能进御书房旁听政务”,所以霍世鸣在这方面的见识就远不如京中官员。
京中官员现在看到她出现在御书房里,已经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了。
仿佛皇后就应该出现在御书房里一般。
惊诧过后,霍世鸣连忙行礼:“臣霍世鸣,给陛下、娘娘请安。”
景元帝抬手:“霍将军,坐吧。”
等霍世鸣坐下,霍翎主动打了声招呼:“爹爹昨晚睡得不好?”
霍世鸣笑道:“臣昨晚将霍府逛了一遍,一个没注意,就耽误了入睡的时间。”
“爹爹满意就好。”霍翎上下打量霍世鸣,又道,“三年不见,爹爹看起来更精神了,就是晒得也更黑了。”
在景元帝面前,霍世鸣还是有些拘谨:“臣这几年一直忙于练兵,在前线风吹日晒,黑了不少。倒是娘娘,愈发神采照人。这京师的水土就是比燕西的水土养人。”
霍翎对景元帝说:“可见这御书房不是个能叙旧闲谈的地方。我爹这般严肃的人,都能面不改色,对我说出这种吹捧之语了。”
景元帝哈哈一笑,问霍世鸣:“霍将军这一路可还顺利?”
霍世鸣尴尬道:“托陛下和娘娘的福,一切顺利。”
不过经霍翎这么一调侃,霍世鸣也放开了一些。
他看得出来,对于霍翎与他在御书房闲谈,景元帝并不介怀。
景元帝道:“那霍将军就先来介绍一下燕羽军的情况吧。”
霍世鸣一边介绍,一边用余光去瞄霍翎,原本压下去的诧异又再次翻腾上来。
不过面对景元帝的垂询,霍世鸣也不敢太分神,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就全身心投入到和景元帝的问答中。
去年年底,霍世鸣被正式任命为燕羽军主将。
他连过年都没心情过了,一心扑到筹建燕羽军的事情上。
等出了年,冰雪消融,从京师到燕西的官道畅通无阻后,兵部派人送来了大量的兵器铠甲,吏部安排的一些重要官员也都陆续抵达前线。
而组建骑兵要用到的战马,也有监牧区的人来和霍世鸣进行交接。
从三月开始,霍世鸣一边在老兵中挑人,一边在燕西招募新兵。
燕羽军满编三万人,但一支军队从无到有,不可能立刻招满三万人。霍世鸣先期只挑出了五千兵卒,一边训练这五千兵卒,一边往里慢慢填补兵源。
如今大半年下来,燕羽军已扩大到八千的规模。
这些事情,在霍世鸣呈给景元帝的折子里都有提及,如今也不过是说得更细致些,方便天子垂询。
景元帝对于这个进展还是比较满意的。
按照霍世鸣的说法,再给他一到两年的时间,燕羽军就能彻底成型。
当然,这种没有经过战争洗礼的军队,能有多精锐不好说。至少架子是搭起来了,以后多想些法子来练兵就是。
霍翎出身将门,也读过不少兵书,但这种从无到有组建一支骑兵的经验,是任何一本兵书上都没有提过的。
因此这会儿也听得津津有味,全当长长见识。
看景元帝和霍世鸣聊得差不多了,霍翎朝李满打了个手势。
李满悄悄退下,不多时,端着三碗秋梨膏走了进来。
霍翎将其中一碗推到景元帝面前:“陛下,你们聊了这么久,先休息一下,喝些东西润润嗓子吧。”
京师的冬天又干又冷,景元帝前几天在外面待得久了点,嗓子总有些不舒服,但也没严重到要让太医开方子的地步。
霍翎就命底下伺候的人常备着养肺润燥的饮品,时不时给景元帝喝上一些。
景元帝要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顺势停下话音。
等下首的霍世鸣喝了几口水,重新放下碗后,霍翎出声道:“本宫有三四年没回过燕西了,爹爹能否说一说,这几年燕西有什么变化。”
霍世鸣不敢将这话当做是父女之间的闲聊,一边绞尽脑汁思索燕西的变化,一边回答霍翎。
没有朝廷投入大量资源,别说只过去了三四年,就算是过去了十三四年,燕西各城镇的变化都不会太大。
霍世鸣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霍翎给他提了个醒:“这一年多时间来,燕西的马政情况如何?”
霍世鸣恍然,连忙道:“燕羽军与燕西监牧区接触颇多,依臣之见,燕西那位监牧使是个有才干的,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
井有条,送到军中的每一匹战马都养得很好。”
“不过除了燕羽军外,燕西各军中还是普遍缺马。”
这回不用霍翎再提醒,霍世鸣将情况细细道来。
景元帝放下手里的汤匙,突然问道:“霍将军与那位羌戎首领李宜春接触得多吗?”
霍世鸣谨慎:“是有过一些接触。”
景元帝:“说一说你对他的了解。”
霍世鸣忍住没去瞧霍翎,将自己的看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景元帝心中一动:“你说他颇为仰慕大燕文化?”
霍世鸣点头应是:“他身边有一位汉文老师,颇受他器重。”
景元帝微微颔首,侧头对霍翎道:“这个时辰,安儿该醒了吧。”
“是该醒了。”霍翎说,“爹爹还没见过安儿,不如随陛下和本宫一同去凤仪宫瞧瞧安儿,等用过午膳再出宫不迟。”
霍翎不在凤仪宫的时候,无墨都会亲自守在大皇子身边。
这会儿大皇子刚喝过奶,正躺在小床里,右手抓着一个小布团,在无墨的逗弄下啊啊叫了两声。
似乎是察觉到了霍翎的到来,他突然望着无墨身后,咧嘴笑了一下。
无墨回头:“娘娘,你回来了。”
霍翎道:“将安儿抱出去吧,我爹来了。”
五个月大的孩子,在不吵不闹的时候,总是十分可爱的,这会儿他穿着红色的夹袄,被霍翎抱在怀里,手抓着自己的脚,圆溜溜的眼睛盯盯这个,瞧瞧那个,不时还咧一咧嘴。
霍世鸣看着孩子的眼睛,微微一愣,忽然生出许多感慨:“安儿和娘娘小时候生得真像。”
霍翎看向霍世鸣。
霍世鸣道:“娘娘刚出生那会儿,我在军营忙得抽不开身,只能请奶娘和丫鬟照看你。每天晚上我从军营回来,去你屋里看你的时候,你就总是这么看着我,还一个劲朝我咧嘴笑。”
霍翎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大皇子抬头,盯着她咧嘴。
霍翎摸了摸孩子的小脸,问霍世鸣要不要抱一抱他。
霍世鸣小心接过孩子。
景元帝知道他们父女许久未见,肯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这会儿并不在殿内。
所以霍世鸣逗弄了一会儿孩子后,就对霍翎道:“你母亲和阿泽都想进宫来看看孩子。还有建白,他也来京师了。”
霍翎微讶:“方表哥也来了?”
霍世鸣:“是啊,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见他。”
霍翎听出霍世鸣语气不对:“是方表哥出什么事情了吗?”
霍世鸣支吾了一下:“还是让你母亲明日与你说吧。你先听听看,要是觉得合适的话,再见见建白。”
霍翎看霍世鸣的反应,就知道霍世鸣要说的是一件私事,而且不急在一时解决,便也没有追问:“那明天就先让母亲和阿泽进宫吧。”
这还是方氏和霍泽第一次进宫,好在两人已经见过不少世面,又是无墨亲自出宫接他们,所以两人这会儿还稳得住。
但等两人踏入凤仪宫,看到倚坐在殿上的霍翎时,都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霍翎在自己的宫殿里,见自己的亲人,穿着打扮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长发也只用一根羽毛发簪随意挽起。
可莫名地,方氏和霍泽都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压迫。
这让原本还算从容的两人,都变得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审视起自己,担心自己有什么失仪冲撞的地方。
“给娘娘请安。”两人连忙行礼。
霍翎请两人坐下,上下打量霍泽一番,笑道:“长高了不少。”
霍泽今年已有十六,姐弟三年不见,霍泽的身高往上蹿了一大截,这会儿已经比霍翎高出了大半个头。
无墨走回霍翎身边,应道:“可不是嘛,我方才看到少爷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
霍翎道:“就是太瘦了,看起来有些单薄。”
霍泽终于找回了几分和阿姐相处的熟悉,嬉笑道:“阿姐放心吧,我现在每天都吃很多肉,很快就能强壮起来了。”
“是该多吃点。”霍翎笑了下,目光移到方氏身上,关心道,“雪天赶路,母亲身体可还受得住?”
方氏回神,将心底那点儿畏缩抛之脑后,笑道:“受得住,我……臣妇要是染了风寒,是断断不敢来凤仪宫的。”
霍翎道:“我们一家人私底下见面,不用这么讲究。”
霍泽喝了口宫女刚奉上来的茶,左看看右瞧瞧,既激动又疑惑:“阿姐,怎么没看见安儿?”
霍翎:“他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不如先让无墨带你去看看他,要是他醒了,你就在那里陪他玩一玩。”
霍泽少年心性,根本坐不住,高高兴兴地跟着无墨去了。
打发走了霍泽,霍翎看向方氏,温声道:“听爹爹说,母亲有事寻本宫。”
方氏捏了捏帕子,又看了看霍翎身边的宫女。
霍翎挥了挥手,几位宫女都往外退去。
方氏暗暗吐了口气,明明来之前就已经打好了腹稿,这会儿对上霍翎的视线,她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是、是关于建白的婚事。”
霍翎面上不动声色,只静静听着。
话已出口,方氏闭了闭眼,也就全说了。
“……劝说的话,我、你爹还有他爹娘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我想……”方氏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我想请娘娘帮忙劝劝他。”
霍翎沉默,没想到会是这个请求。
说实话,这个请求让她有些为难。
在明知道对方为什么不成亲的情况下,主动将对方叫进宫里,劝说对方听从父母之命成亲……
如果方建白真的松了口,那到底是被她劝动了,还是因为不想她为难才摆出如此姿态呢。
“这种事情应该由长辈劝说才是,本宫出面并不合适。”
看着方氏面露急色,似乎想要继续开口,霍翎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她稍安勿躁。
“不过本宫与方表哥许久未见,他难得来京一趟,本宫肯定是要与他见上一面的。”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移风易俗,这四个字,说……
要不是实在没了办法,方氏也不能昏了头求到霍翎面前。
但这种事情,对困于后宅的方氏来说是大事,对霍翎来说,只能算小节了。
她也没打算拖延下去,直接让崔弘益去一趟霍府,将方建白召进宫来。
方建白来得很快,他眼眸低垂,不敢逾矩:“给娘娘请安。”
霍翎赐座,开门见山:“一别四年,今日本宫召表哥过来,一是在宫里设了家宴,二是母亲有一事相求,本宫想问问表哥的意思。”
这会儿方氏和霍泽都在偏殿逗弄大皇子,霍翎是在凉亭里见方建白的。
凉亭周围围了一圈屏风,又点了几盆炭火,倒不怕受凉。
方建白微微一愣,无需霍翎挑明,他已反应过来,无奈一叹:“我没想到姑母会求到娘娘面前。”
要是知道的话,他肯定是要拦上一拦的。
方建白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思绪,又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宫人都站在屏风外,只要不刻意提高声音,宫人就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这几年时间里,姑父先是晋升为行唐关副将,他手中没有得用的人,我年纪、能力、资历都不足,只有忠心勉强值得一提,才被姑父委以重任。”
“那段时间,我一日不敢懈怠,吃住都在军营里,根本无暇考虑其它事情。”
“好不容易将所有事情都梳理清楚了,姑父又在娘娘的提拔下,成为了燕羽军主将。”
“燕西没有什么人会练骑兵,为了不辜负陛下和娘娘的厚望,姑父和将士们同吃同住,闲暇时都在整理翻看兵书。他作为主将如此勤勉,我又怎能偷懒。”
“这确实是你的性子。”霍翎手里捧着汤婆子,平静道,“但这个理由应该无法说服母亲他们吧。”
方建白苦笑。
确实,他私底下已经和长辈们
沟通过不止一次,但在长辈们看来,成亲这种事情,又不需要他花什么心思,自有长辈为他操办。
而且战场刀剑无眼,早些成亲,早些诞下子嗣,之后他要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人会再拦着他。
“我与娘娘情同兄妹,既然娘娘问了,我也不瞒娘娘。”
“娘娘天人之姿,在燕西之时,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倾慕娘娘。我也不能免俗。但娘娘入宫以后,我万万不敢再有半分肖想。”
这份心意,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方建白却从未亲口说出来过。
后来她与端王结缘,有些话再说出口,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已至今日,她稳居中宫之位,又诞下嫡皇子,时过境迁,倒是能说出口了。
“我没想过一直不成亲,不过我才二十二,就算多耽搁个三四年,也才二十五六。只是我与长辈们说了,长辈们却难免多想。”
霍翎听到这里,也算是明白了方建白的想法。
不管方建白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不急着成亲,他对自己未来是有明确规划的。只是他的想法没能得到长辈的认可。
霍翎说:“这样僵持,并非好事。”
方建白叹了一声:“我知道,我今晚回去就和姑父姑母好好聊一聊,不会让他们再因为我的个人私事,叨扰娘娘。”
霍翎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你我至亲,说这话就显得外道了。就算母亲不说,见了你以后,本宫也要问上一问的。”
霍翎今日召见方建白,其实还另有要事:“你这三四年有什么打算?”
方建白有些不明白:“燕羽军初建,千头万绪,我这三四年应该都会在军中好好训练士卒。”
顿了顿,方建白脑海里灵光一闪:“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娘娘只管开口。”
霍翎的指尖轻轻敲着杯壁:“这件事情,其实和燕羽军主将之争有些牵扯。”
当初在争夺燕羽军主将之位时,赢面最大的人其实是安鸿羽。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在那个时候怀孕了,景元帝为了给她腹中的孩子增加筹码,越过安鸿羽,点了霍世鸣为燕羽军主将。
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算是翻篇了。
可霍翎心里还是存了一些疑虑。
根据邱鸿振查到的东西来看,当时在背后推安鸿羽上位推得最厉害的,就是柳国公的人。
再加上她爹越过安鸿羽,成为了燕羽军主将,谁也不知道安鸿羽心底到底是什么想法。
霍翎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多疑就猜忌打压安鸿羽,但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多疑是一件坏事。
而且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在燕西根基深厚。
在比燕西重要许多的燕北,却毫无经营。
朝廷重视马政,不惜花费巨大代价也要培养骑兵,为的不还是燕北,不还是那一块被割让出去,百年未曾收复的燕云十六州吗。
她需要提前在燕北布一布局了。
未来几年内,大燕都无力兴师北伐。
但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待到一切条件成熟,如果能在她的推动和主导下,让羌戎彻底并入大燕疆域,让燕云十六州重回中原王朝……
收复失地,开疆扩土,让大燕那本就壮观的舆图再往外延伸……只要这么想一想,她就激动得要练上半个时辰的字才能重新恢复平静。
霍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想法。
也许是因为少年时常听父亲说起霍家祖训,也许是因为她在牢狱里用羌人和燕人之论来劝说李宜春时,李宜春脱口而出的那句“你居然妄图吞并羌戎”。
总之,当她走到如今的位置,而且有能力去做这些事情时,她就自然而然地去做了。
未必能功成,但闲棋应先落下。
……
霍翎心中的斟酌,不可能全盘向方建白道来,她只是适当挑拣了一些来说。
其实这件事情,霍翎原本是没有考虑过方建白的。
方建白在燕羽军干得好好的,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霍世鸣。可以说,只要方建白不犯下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未来都是一片坦途。
只是一时之间,霍翎手里寻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方建白又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进京了。
霍翎收回思绪,为方建白分析利弊:“燕羽军这支军队,好位置就那么些,你离开三四年,重要的位置都被人占了,以后再回来,就算有我爹帮扶,想往上爬也不容易。”
“你自幼生活在燕西,燕北对你来说人生地不熟。军中不同其它地方,就算你有皇后表哥的名头,别人也未必愿意买你的账。”
“更别说我还想让你去安鸿羽将军麾下效命,在那里,你势必要直面大穆骑兵。这远比留在燕西练兵要危险,而且还未必比留在燕西有前程。”
方建白笑了一下:“听起来,似乎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霍翎也笑道:“对那些想要搏一个前程的人来说,未必是坏事。但你有更多选择,所以这对你来说,确实不能算好差事。”
“我明白了。”
方建白点头,坐在这里聊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抬眼凝望霍翎。
但不过一瞬,他又重新低头。
“娘娘一向是个有成算的人,如果娘娘手里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我知道娘娘心中的为难,但娘娘无需担心。”
方建白默默换了对霍世鸣的称呼:“行兵打仗,岂能畏险惧难。如果我想求安稳,早就向霍将军求了后勤粮草官这个职务。”
“至于我的前程。说句实在话,我与娘娘是至亲,只要娘娘和大皇子一切安好,我就不用忧虑自己的前程。娘娘有吩咐,只管说就是。”
“但我如今是霍将军的亲卫,又在霍将军麾下任命,有关我的职务调度,还需要先向霍将军请示。娘娘稍等两日。”
霍翎听到方建白的表态,微微点头,又道:“此事不急,总归眼下就要过年了,你的职务就算要变动,也得过完年再说。”
聊完公事,方建白也放松了一些,不像方才那样绷着身子:“其实避出去几年也好,不然我三天两头在姑母跟前晃悠,总惹她不快。等阿泽年纪大了,她要操心阿泽那边,就不会只盯着我了。”
霍翎顺着这个话题,与他聊了聊霍家、方家的情况。
方建白原本也想关心一下她的近况,但转念一想,她贵为皇后,又生下大皇子,应该极少有不顺心之事。就算有,也不适合跟他倾诉。
便话锋一转,与她聊起大皇子。
霍翎带他去偏殿看大皇子。
晚些时候,被景元帝再次召见的霍世鸣也过来了。
霍翎留几人在凤仪宫用了晚膳,这才让崔弘益送他们离开。
也不知道方建白是如何同霍世鸣、方氏沟通的,两日后,霍世鸣寻了个理由,说是想将他们从燕西带过来的礼物,送进宫给霍翎和大皇子。
等宫里应允,霍世鸣就带着一大车礼物进宫了。
“娘娘在宫里肯定什么都不缺,这回我带来的东西,大都产自西域,是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您就当瞧个新鲜。”
羌戎的地盘连通着河西走廊,自从羌戎再次臣服大燕后,商人又再次来往于大燕与西域。
霍翎仔细看了看这些礼物,突然拎起一坛酒闻了闻:“离人归?”
霍世鸣道:“是啊,这种酒入口有青草的苦涩,我们一家人都不喜欢喝。不过我想着你在京中应该很难寻到这种酒,就带了几坛过来。”
除了这些东西,霍世鸣还让霍翎看了看给大皇子的礼物。
孩子年纪还小,所以给孩子准备的,大都是自家人自己做的虎头鞋、肚兜和帽子,还有几块沉甸甸的平安锁。
霍翎看着那几个装着平安锁的匣子,奇道:“怎么准备了三块?”
霍世鸣卖了个关子:“只有一块是我准备的。”
霍翎:“李宜春和周嘉慕?”
霍世鸣道:“就知道瞒不住娘娘。”
霍翎笑了下,让无墨收好东西,她带着霍世鸣去了书房。
刺骨的寒风卷起朵朵雪花,从半开的窗户吹入室内,在进入的瞬间就融为一滴水,落在霍世鸣的手背上。
霍世鸣关好窗户,坐到霍翎下首:“建白都跟我说了。”
“我虽舍不得他,但你这边需要用到他的话,就将他调去燕北吧。到时再从燕羽军里抽调一些人跟他过去,免得他在那边无人可用。”
简单敲定了方建白的事情,霍世鸣问起了另一件事情:“那日在御书房,你示意我提起燕西马政,可是有什么谋划?”
他一个边境将领,御前对奏时,只要回答好军中事务就行。
但霍翎突然问起燕西的变化,又提醒他谈论燕西马政,这些都是超出他职权范围的内容。
霍世鸣回去思考了很久,听见方建白说的那些话后,就猜到霍翎是要对燕西出手做些什么了。
就像她要在燕北布局一样。
霍翎点头:“是有些想法。”
霍世鸣主动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霍翎道:“爹爹那天就回答得很好。”
霍世鸣回想了下那天的谈话,突然了然:看来阿翎的谋划,和羌戎、和李宜春有关。
看霍翎不打算细说,霍世鸣也没有追问。
霍翎换了个话题:“我让爹爹盯着周嘉慕,他这几年有什么异动吗?”
霍世鸣摇头:“没有。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他和京中往来的信件,但都没查出什么异常。”
“有一回,我的人与他的人起了不小冲突,他的人十分愤怒,想请他出面与我交涉,他也忍了。就为这事,他手底下不少人都跟他离了心。”
代入周嘉慕的立场,有时候霍世鸣都为他感到憋屈。
担任行唐关副将时,上面有个嚣张跋扈的主将何泰压着。
好不容易当上了行唐关主将,还没来得及威风,就多了个后台比何泰还大的副将。
不过同情归同情,惋惜归惋惜,立场不同,该争还是得争。
霍翎也没太把霍世鸣口中的冲突放在心上。
权势之争,争的已经不是所谓的对错。
甚至说得难听一点,周嘉慕是端王的人,是有可能威胁到她和安儿的“异己”。
“继续盯着他。”
***
年底本就是宴会最多的时候,霍家人的到来,更是让京中权贵圈子变得愈发热闹了。
自从霍皇后入主中宫以后,霍家就成为了京中新贵。
只可惜这炙手可热的新贵,在京师待了不到两个月就走了,以至于很多人都没能和霍家攀上交情。
如今再来京师,又添了个“大皇子外家”的名头,只会更炙手可热。
霍世鸣除了受邀赴宴外,还另外办了一个私人宴会,宴请了邱鸿振、靖国公、靖国公世子、无锋这些明面上的皇后一党,与他们好好联络了一番感情。
与之相对的,就是已故承恩公所在的何家,除了一些亲朋故交还会上门外,已是门庭冷落。
皇宫里,霍翎正在一边翻看内务府罗列的宫宴菜肴单子,一边用小鼓逗孩子玩,就听外面传来行礼声。
景元帝解下大氅,快步走到霍翎和孩子面前。
霍翎将手里的小鼓递给他。
景元帝接过,一边摇着小鼓,一边问霍翎:“怎么突然派人去找朕?”
霍翎道:“那天听我爹和陛下聊起李宜春此人,正好我对此人也算有所了解。陛下不记得了吗,他当初正是由我劝说归降的。”
景元帝先是一愣,旋即回想起来了:“朕只记得询问你爹,倒是忘了这件事情。你今日突然提起此事,想必是要向朕进言了。”
霍翎将手中已改好的菜肴单子递给无墨。
无墨接过,带着殿内众人退下。
霍翎才道:“这个想法,其实臣妾早就有了。只是之前时机不成熟,就算提出来,也不好施行。”
景元道:“与朕说说。”
霍翎娓娓道:“我少年时读前朝史书,曾经在上面读到过叶文正公的事迹。”
“叶文正公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被贬去班安。彼时的班安才刚归降,燕人的数量远不及当地土人。叶文正公花了十五年时间,移风易俗,自那以后,两百多年来,即使叶文正公早已化作一捧黄土,无论中原王朝是强盛还是羸弱,班安地区都世传弗替。”
“移风易俗,这四个字,说易行难,背后是多少心血,多少汗泪。”
景元帝笑了一下,总结道:“你是想教化羌人。”
霍翎点头:“我知道朝廷一直在做这件事情,但几十年下来,成效并不显著。羌戎各大部落里的贵族,大都只学羌人的土话,遵照羌人的习俗来生活。”
“只有少数仰慕大燕的贵族,以及混居在燕西十四城里的羌人,才会学习大燕文化,依照大燕的习俗来生活。”
“如果羌戎里面的贵族,能够像李宜春一样,跟着汉人老师学习汉人文化,多年以后,羌戎自然亲附朝廷。”
“想要逼他们学汉人文化,可不容易。”
景元帝感慨之余,突然又想起霍翎先前说的那句话:之前时机不成熟……
为什么先前时机不成熟,如今却可以这么做了呢?
景元帝话锋一转:“是因为燕西多了一支骑兵?”
霍翎眼眸一弯:“陛下果然与臣妾想到了一处去。不错,多了这支骑兵威震燕西以后,朝廷可以在燕西多开办几处州学。”
“届时,就请各部落里适龄的贵族子弟来州学读书,在燕西生活,念上个三五年,再放他们回去。”
景元帝想了想,道:“略显强势。”
要是操作不好,倒显得是扣留了这些贵族子弟,让他们当质子。
霍翎道:“可以做些调整,适当怀柔。不过只要羌戎没有异心,这些贵族子弟来州学进学,就是好事而非坏事。”
景元帝知道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图谋的并非眼下,而是以后。
等以后这些贵族子弟接过部落大权,继承部落以后,羌戎又会是何等光景?
“而且还有一件好处。”霍翎又道。
“燕西乃苦寒之地,想要在那里兴办学堂,朝廷就势必要多派一些朝臣去。世家子弟、勋贵子弟,有更好的晋升途径,他们未必乐意接下这份苦差事。就算真有人乐意去,也只占少数。”
“所以朝廷派去的臣子,大都是些出身不高,没有背景的人。这些人若能忍住年岁,在燕西打磨多年,做出功绩,等他们从燕西归来,必是肱股之臣。”
如今朝中大量的晋升途径都被世家勋贵把持,出身不高的人想要冒头,只能像先前的丁景焕一样,借着整治马政贪污一案,展示自己的才能。
但在马政一案里,冒头的人还是太少了……
这些人去了燕西以后,短时间内肯定都不会被调回来。
等将来安儿长大,这些人也差不多苦熬出来了。到时安儿可以从中挑些有能力的,将他们调回京师,不愁这些人不效忠安儿……
景元帝一下就想得远了。
他垂下眼眸,看了看躺在小床里,不知何时已经睡过去的孩子,这才再次看向霍翎:“等明日陆杭进宫,你随朕去见见他。”
第80章 第八十章礼部对于娘娘的吩咐,不敢不……
陆杭收到传召时,还以为景元帝是要询问年底祭天的事情。
他将这几天写好的折子揣进袖子里,打算等景元帝问起时,就将折子呈递上去,请景元帝过目。
结果到了宫里,才刚给帝后行过礼,就听上首传来皇后的声音:
“陛下和本宫召陆尚书进宫,是为了在燕西兴办州学一事。”
陆杭掏折子动作一顿。
在燕西兴州学?
陆杭小心翼翼道:“燕西并非文教昌盛之地,陛下和娘娘怎么会想到在那里办州学?”
霍翎道:“州学开设在燕西,当然要惠及燕西子民,允许有才识的燕西学子进学。”
“但办州学最主要的目的,还是用来教导羌戎贵族子弟。”
“在州学官员的教导下,让他们通晓汉人文化,去其野蛮习性。”
霍翎这神来一笔,着实让陆杭诧异不已。
不过陆杭身为礼部尚书,主掌的就是教化之事。
霍
翎只是点到为止,他就已默默品出了这个主意的好处。
“娘娘所言甚是。”
“我朝愿意在燕西兴办州学,教化羌戎子民,实乃一项仁政,羌戎知道以后,势必会感念我朝的恩德。”
陆杭深谙说话的艺术,完全将兴办州学一事,当做是朝廷在向羌戎施恩。
霍翎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向陆杭学习一下,这种登峰造极的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景元帝不由笑了一下,这才开口道:“召你过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上位者只负责决策,涉及到具体如何落实,就必须交由手底下的人来办了。
而且在燕西兴办州学,是好差事,也是苦差事。
要选派什么人过去,必须仔细斟酌。
想到这儿,景元帝目光扫向霍翎,问霍翎打算怎么选人。
霍翎笑道:“陆尚书在这里,陛下怎么还来找臣妾讨主意了?”
景元帝道:“这个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你心中定有成算。但说无妨。”
霍翎心里确实是有些想法的。
她是土生土长的燕西人,远比朝中许多大臣都要熟悉那边的情况。
这也是为什么,在她参与的许多政治事件里,超过一半都与燕西、羌戎有关。
因为知根知底。
“派去燕西的官员,最好是些熟悉羌戎情况的。”
“如果有几个会说羌戎土话的,那就更好了。”
陆杭委婉道:“朝中熟悉羌戎情况的官员不少,会说羌戎土话的,却不好找。”
霍翎语气略带一丝责备。
“陆尚书此言差矣。”
“兴办州学这种事情,只需派三两个老成持重的臣子前去坐镇,剩下的,都可以选没有太多任事经验的年轻人。”
“朝中会土话的官员不好找,那就去国子监找,甚至可以在民间张贴告示,求取贤才。”
说到这儿,霍翎看向身侧的景元帝。
“在陛下的治理之下,大燕人才济济,还怕选不出足够数目的官员吗。届时应召的才子如过江之鲫,礼部多出几套题目考教他们,从中选出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就是了。”
陆杭也算是知道,皇后娘娘入宫三年,为何还如此盛宠了。
他顶多就是擅长睁眼说瞎话了点,哪儿像皇后娘娘,是奔着不给拍马溜须的佞臣活路去的。
心下略作一番感慨,陆杭拱手:“臣知道该如何做了。”
景元帝微微颔首:“那就交由礼部了。”
离开皇宫时天色尚早,陆杭先去了趟国子监。
听说礼部要出卷子来考教国子监的学子,从中选出成绩优异者去燕西任官,江祭酒自是十分乐意。
打好招呼,陆杭就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底下人,让他们尽快弄出卷子。
等底下人出好题目,陆杭仔细看过以后,又略做了一些调整。
“行了,将这份卷子重新誊抄一遍,拿去印刷,再通知国子监那边,可以定下考试——”
在陆杭吩咐的时候,底下人已伸手过来接卷子。
结果还没触碰到卷子,陆杭突然止住话音,抽回了卷子。
“大人?”
陆杭微垂眼眸,思量片刻,再次探手递出卷子,却是改了主意。
“在午时之前誊抄好,本官要带着它进宫一趟。”
凤仪宫里,霍翎正倚在榻上小憩。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到屏风外传来李满的声音。
一刻钟后,霍翎睁眼,唤人进来伺候她重新梳洗。
无墨捧着几张纸稿走了进来。
霍翎余光扫了她一眼:“方才李内侍来过?”
“娘娘听到动静了?”无墨问。
霍翎:“原本还以为听错了。他送了什么来。”
无墨走到铜镜前,将纸稿递给霍翎:“您瞧瞧。李内侍说,这些东西是陆尚书送进宫里给娘娘过目的,陆尚书希望娘娘在闲暇时,能够指点一二。”
“给本宫过目?”
霍翎朝正在给她揉肩的宫女摆摆手,接过纸稿一看,顿时笑了:“礼部出过那么多套卷子,这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会出卷子的人吗?”
无墨疑惑:“卷子?”
霍翎折起纸稿,起身道:“走,去书房。”
坐在书房里,霍翎将礼部准备的卷子仔细看了一遍。
礼部出的题目都极有水准,不仅涵盖了燕西的风土人情,还考察了考生对羌戎的了解,最后一道占分极重的题目,询问了燕西兴办州学一事。
能将这套卷子答出高分的人,绝对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霍翎思索片刻,吩咐无墨:“磨墨。”
霍翎提笔,没有改动卷子的内容,只是在末尾又添了一道题目,询问学子应该如何治理羌民,才能让羌民更好地融入大燕,在大燕的国土上生活。
等到墨迹晾干,霍翎道:“送回给李内侍,托李内侍转交给陆尚书。”
陆杭在衙门里等待许久,下衙之前,终于拿到宫里送回来的卷子。
他飞快扫看一遍。
看着卷子最末新添的那道题目,陆杭抚须一笑,递给亲信下属:“行了,可以通知国子监那边,让他们准备考试了。”
下属接过卷子,却还是不解:“大人,出题本就是我们礼部的职责,您怎么还特意将卷子送进了宫里?”
陆杭微笑:“这件事情若是经由陛下授意,确实不用送进宫里,请陛下过目。”
“但这是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的事情,万一娘娘在看完卷子后,还有其它吩咐呢?”
还有一句话陆杭没对下属说。
——将卷子送进宫里,也能让娘娘知道,礼部对于她的吩咐,不敢不尽心。
江祭酒得知礼部出好了卷子,也没耽搁,将考试时间定在了三日后。
考试地点也安排在国子监,不过监考一事是由礼部来负责。
霍翎得知这个消息时,两位公主正好过来凤仪宫看大皇子。
霍翎问两人,最近在天章阁都学了些什么。
二公主快言快语。
大公主等二公主说完以后,再补充些二公主没提到的内容。
霍翎:“几位老师给你们讲过羌戎吗?”
见两位公主点头,霍翎将考试的事情告诉她们:“你们三日后想不想出宫,去国子监瞧瞧?”
大公主还有些犹豫,二公主已高兴道:“母后,我想去。”
大公主看二公主已经嘴快应了,连忙道:“我怕江祭酒会生气。”
二公主道:“他是臣子,我们是公主,他还敢给我们脸色看?”
霍翎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到时你们乖乖跟在陆尚书身后,不要影响到监生考试就行。”
等傍晚景元帝过来,霍翎一边梳着发,一边随口道:“陆尚书和崔翰林都给她们讲过羌戎的事情,只当是去凑个热闹。”
她说得漫不经心,景元帝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三日后,江祭酒突然进宫,问景元帝怎么能给两位公主令牌,让两位公主去国子监监考呢。
景元帝被说得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霍翎确实有跟他提过这么一回事。
至于令牌,他不太清楚,应该是霍翎给的。
“两位公主在国子监里,可有扰乱考场秩序,打扰考生考试?”景元帝反问。
江祭酒那满腔的气势都被问得一滞:“……没有。”
景元帝摆手:“那就无妨。两位公主年纪小,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想去长长见识,江卿不必在意。”
景元帝直接将江祭酒挡了回去,压根没惊动到霍翎那边。
不过霍翎还是从两位公主那里听说了江祭酒的反应。
当江祭酒在国子监看到两位公主的时候,眼珠子都快生生瞪出来了。
他面上恭敬,嘴里也说着奉承的话。
什么“考试要考三个时辰,公主金枝玉叶,站在这里太操劳”。
还有什么“已在厅堂备好了茶水点心,请公主移步品尝”……
可见以前吃过教训,不
敢在面上轻视两位公主,却用这种看似恭敬的话语捧着她们,想方设法支走她们。
二公主哼道:“我才不上他的当呢。”
大公主看起来也比平时要活泼一些,这会儿激动得俏脸微红:“我也觉得在考场监考三个时辰太累了,所以让人将桌椅和茶水点心直接送来考场。”
“反正我们坐得远,吃东西又没什么声音,不怕吵到考生。”
霍翎忍俊不禁,都能想象到江祭酒那吃瘪的神情。
礼部花了几天时间,将所有考卷都评改完毕,从中挑出最好的二十份送进宫里,请帝后过目。
霍翎坐在景元帝身边,与他一起翻看这些考卷,感慨道:“江祭酒为人是迂腐了些,不过在祭酒之位上干得还不错。”
景元帝纳闷:“你知道了?”
还以为他身边的人走漏了风声,让霍翎知道了江祭酒进宫告状一事。
霍翎敏锐道:“臣妾知道了什么?”
景元帝暗道露馅,低咳一声:“没什么。”
霍翎眼眸一眯:“陛下居然为了江祭酒欺瞒臣妾。”
景元帝可不担这“罪名”,只得如实道来。
霍翎听完以后,也不意外,是江祭酒干得出来的事情。
“不生气?”景元帝问。
霍翎将两位公主说的那些话,转述给了景元帝:“吃瘪的是他,生气跳脚的也是他,臣妾才不会被这种迂腐的人气到。”
霍翎还顺便解释了下令牌的事情:“令牌是臣妾给她们的,防的就是江祭酒这一手。”
“如何教养公主是皇后的职责,江祭酒身为外臣,进宫过问此事,僭越了。”
景元帝笑她:“一点亏都不肯吃。”
霍翎道:“谁乐意吃亏啊。”
景元帝摇头感慨:“你这性子啊。”
霍翎视线扫了过去:“陛下觉得不好?”
景元帝反问:“朕的答案,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霍翎被他说得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臣妾的性子,估计就是这样了。再怎么和陛下待在一起,也学不来陛下的包容宽仁。”
这几年里,她一直在旁观景元帝的行事。
那些举重若轻的政治手腕,高瞻远瞩的政治眼光,她可以学会。
景元帝的行事风格,她却很难学会。
因为她与景元帝的性格截然不同。
不同的性格,会让他们在面临同一件事时,有不同的反应。
不过霍翎也不打算学习就是了。
她一步步走到今日,靠的绝不是包容宽仁。
所以当天下午,江祭酒见到了霍翎派去的崔弘益。
“皇后娘娘说,江祭酒虽然会教国子监的监生,却不会教公主。”
“如何教导公主,就不劳您一再费心了。”
江祭酒面色涨得通红,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就是这位崔内侍,带来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斥责他不配为公主师。
而今虽然没有颁下懿旨,只是口头训斥,还是让江祭酒羞恼不已。
可是就连江夫人都不同情他:“都因为教导公主的事情栽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再栽一次呢。”
江大娘子也说她爹:“爹告状时一点儿都不顾及我,这要我进宫怎么面对两位公主。”她可是大公主的伴读。
江祭酒:“……”
唉,这可真是……
在有关公主的事情上,他果然应该装瞎子!
还有就是,陛下您怎么突然卖了我呢!
……
随手教训了下江祭酒,霍翎就将他抛之脑后了。
她这会儿正在御书房里见陆杭:“这二十份卷子,本宫都看过了,确实不错。不过这二十人,应该未必都愿意去燕西吧。”
陆杭点头应是,还为江祭酒说了句好话:“江祭酒提前问过他们了,这里面只有六人愿意去。”
霍翎道:“哪六人?”
陆杭一一报上名字。
霍翎抽出他们的卷子:“只有六人肯定不够。”
陆杭道:“可是要再放宽一些要求?”
霍翎也愿意多给国子监的监生一些机会:“那就放宽到前一百名。”
陆杭:“只怕还是不够。”
霍翎:“将卷子最后两道题目张贴出去,让民间的学子文人来作答。直到明年元宵,从中择优。”
虽然刚被霍皇后狠狠教训了一顿,但在听完霍皇后的安排后,江祭酒还是心悦诚服。
国子监监生上千人,只从前一百名里面挑人,好似要求还是高了一些。
但这上千人里,有很多都是靠着家中关系进来读书的纨绔子弟,有真才实学的,也不过小几百人。
要是在小几百人里,还考不进前一百,那也只能怪自己没有学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