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那是被权力浸润过后才会拥……
霍翎不会小觑朝臣。
她只是从景元帝的叙述,就看出朝中马政积弊已久,意识到现在是对马政下手的最佳时机。
朝中那么多人,真的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吗?
她不信。
景元帝也不会信。
不过是马政背后牵扯到的利益太广了,想到这一点的人选择了明哲保身、闭口不谈。甚至有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从里面分了一杯羹。
整顿马政贪污,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背后涉及到的,却是方方面面的博弈。
对于这些博弈,不熟悉朝中情况的霍翎也帮不上忙,她只是一边默默关注着此事,一边抽出空闲时间了解历朝历代的马政制度。
景元帝最近明显变忙了许多。
以前他偶尔还能在下午过来凤仪宫,让霍翎陪他下两局棋,现在只有傍晚才能看到人。
不过每次用完晚膳,在院中散步时,景元帝都会与霍翎说一说各地马政的情况。
他借着何泰一案,在大朝会上大发雷霆,趁机提出要整顿马政,朝中无人反对,但当这条政令下达到地方后,明里暗里受到了不小阻碍。
霍翎冷笑:“他们这是在玩一出阳奉阴违。”
景元帝笑了一下,为她的直言不讳。
如今敢在他耳边直接斥责朝臣,揭露朝臣私心的,也就只有她了。
即使是亲妹妹宁信,顾及着夫家子女的立场,也不可能事事与他和盘道出。
“朕早料到此事不会如此顺利。”
霍翎道:“那想来陛下也安排了后招。”
景元帝道:“朕在明面上派出了吏部和刑部的人下到地方,暗地里还从都察院抽调了一些人。这样一明一暗分两路行事,应该能有不少收获。”
霍翎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都察院派出去的那些人,可信吗?”
景元帝一怔,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霍翎的担忧。
“朕派出去的,大都是些出身普通,身后没有太多干系的年轻官员。这样一来,就无需担心这些年轻官员会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
“当然,如果这些年轻官员受不了诱惑,选择与地方官员同流合污,这也是无法完全避免的。”
霍翎道:“这就是六部中,吏部排在首位的原因吧。”
景元帝颔首:“不错。马政的好坏关乎军事的强弱,吏治的好坏,影响的是国朝的兴衰。”
“也正好借着此事,来考察这些年轻臣子的才能和品行。若能寻到几个得用的,等他们立功回京后,就可以着手提拔了。”
看着景元帝略显倦怠的神色,霍翎也不再与他谈论朝堂上的烦心事,转而道:“臣妾这些天一直在看翰林院送来的资料,颇有所得。”
景元帝问她读到哪里了。
霍翎道:“已经快看完了。”
景元帝诧异:“这么快?”
霍翎就顺便与景元帝聊了下后宫的情况。
自她入宫至今已有半年之久。
这半年时间,足够霍翎将宫中人事都掌控在手中。
平日里各宫事务有左嬷嬷她们帮衬着,只要不遇到什么宴会庆典,霍翎每日只需要抽出一个时辰,就能处理好后宫之事。
两位公主忙着上课,日常生活又有自己的生母照看着,霍翎这个皇后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在她们身上。
她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景元帝问:“喜欢?不嫌枯燥?”
霍翎倒也没掩饰:“再喜欢的事情,做久了也会枯燥。所以臣妾每天只看两个时辰,其它时间就练练字、翻翻棋谱,若是想透气,就去马场跑几圈马。”
景元帝:“这般自在,听着就叫朕羡慕。”
霍翎含笑望着景元帝:“陛下是在夸自己吗?”
景元帝不明所以:“怎么说?”
霍翎:“陛下在行宫时,每日上午批复奏折、面见朝臣,下午看书练字,从您的身上,瞧不出一点儿急切与烦躁。臣妾顶多只有您三分火候。”
景元帝回忆了一下,那时应该是她惊了马,不得不躺在床上静养,他每日都去长信宫陪她,直到她睡下才离开。
“回到这宫里,再想那么悠闲,就难了。”
“说起来,你生辰就快要到了,先前朕答应过你,今年要再陪你去一趟行宫,也该让礼部那边筹备起来了。”
霍翎有些诧异:“陛下确实答应过我,但如今朝中诸事繁杂,您在这个关头离京,是不是不太好?”
景元帝笑着摇头:“朕已经将人手都派出去了。马政一事千头万绪,地方上的调查更是需要时间,半年之内能出一个结果就算是快的了。朕总不能将所有心思都扑在这上面。”
“而且——”
“朕去了行宫,朝中大臣们也得去行宫。”
霍翎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景元帝的意思。
地方官场与朝堂从来密不可分,许多地方官员的靠山都在京师。
景元帝借着行宫一行,正好能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带离京师。如此一来,地方官员再想联系上他们的靠山,就有得折腾了。
这中间多耗费出来的时间,说不定能为查案的人争取来一些转机。
想通这点后,霍翎笑道::“这回去行宫,除了必要的留守官员外,其他人可都得跟着一起去。”
“尤其是朝中三品以上的重臣们,最好一个都不要漏掉。”
***
景元帝的生辰与霍翎的生辰只隔了不到一个月,两人商量过后,打算都在行宫过生辰,这样也可以在行宫多待一段时间。
这一回留守京师的官员,景元帝没有再从宗室选,而是直接定下了吏部尚书文盛安、刑部尚书崔明和都察院左都御史。
旁人不清楚景元帝的打算,所以也没细想景元帝挑选这三人的用意,霍翎却在看到这份留守名单时,暗叫了声好。
吏部、刑部、都察院,这三个部门或明或暗,正在彻查马政一事。
景元帝将这三个部门的最高长官留下来,明显是要三人继续盯着各地马政的情况。一旦地方有异动,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看完留守名单,霍翎又看了看随驾名单。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端王和端王妃的名字。
去年端王要留守京师,端王妃要留下来照看二儿子季渊康;今年端王无需留守京师,季渊康也满了三岁,可以跟着一起去行宫,端王妃自然也没有了留京的理由。
往下又扫了几眼,霍翎诧异:“这回肃亲王居然也去?”
景元帝点头:“肃亲王府不知从哪儿新找了个大夫,这两个月皇叔的身体大有起色,主动跟朕说想去行宫透透气。”
除了肃亲王,柳国公这回也随驾了。
他早年在战场上留下腿疾,不影响日常走动,但骑马一类的运动是做不得了,所以去年景元帝恩准了他留在京师,今年却是直接派了太医院院正过去给柳国公诊治。
柳国公一看太医都来了府里,立刻明白景元帝的心意,也没有不识趣地上折子推脱。
等诸事准备妥当,也到了出行的日子。
许时渡的骑术比去年精进了不少,大军才刚出城,许时渡就骑马来到了凤辇旁边,笑着与霍翎打招呼。
霍翎坐在凤辇里,与许时渡随意闲聊着,问许时渡最近都在做些什么:“这两个月怎么没见你进宫。”
许时渡俏丽的脸上满是忧愁之色:“还不是因为我娘要给我说亲了,她原就喜欢举办宴会,这两个月举办得愈发频繁,我得留在府里帮忙,根本抽不出时间进宫。”
霍翎顿时来了兴趣:“宁信看中了哪家儿郎?”
许时渡郁闷:“她挑来挑去把眼睛都挑花了,总算挑中了一个,还来问我满不满意。我一看名字,唉,那人我也认识,人品家世才学都是极好的,就是相貌稍欠缺了一些。”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还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但我能怎么办,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我也不能勉强自己啊。”
霍翎忍俊不禁,这实在是许时渡会说出来的话:“那就再看看,也不用太着急。”
许时渡露出知音恨晚的神色:“我也是这么和我娘说的。她自己当初挑驸马的时候也不急啊,怎么到了给我挑夫婿的时候,就总是催来催去的。”
两人随意聊了会儿天,许时渡就骑马回到了自家马车。
宁信长公主问:“从皇后娘娘那里回来了?”
许时渡点了点头,又小声对她娘感慨道:“去年去行宫时,娘娘还和我一起骑马来着。”
宁信长公主也深以为然,她们所有人的境遇都没有变,只有皇后娘娘的境遇,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天翻地覆。
“不过娘娘比去年更好看了。”许时渡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语气幸福。
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宁信长公主中肯道:“相貌没怎么变,气质变了许多。”
那是被权力浸润过后才会拥有的气质。威严,尊贵,凛然不可侵犯。
她这位皇嫂,已经很好地进入了皇后的角色。
如宁信长公主这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去年都在随驾队伍里见过霍翎,一年时间还不足以让记忆模糊掉,所以今年再见到她时,都能明显感受到其中的差异。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那就继续为朕猎一头鹿吧……
对于霍翎来说,这趟皇家猎场之行,更像是在故地重游。
只不过她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那些曾经因她的美貌而汇聚的目光,如今再汇聚过来时,都添了几分慎重敬畏。
待队伍安营扎寨,各家儿郎女郎呼朋引伴,互相招呼着去远处狩猎。
霍翎走下凤辇,原是想直接去寻景元帝,却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孩童清脆笑声。
霍翎循声看去,只见几个
衣着富贵的孩童正围在一起打闹。
肃亲王家的季三郎也在里面。
霍翎对一旁的无墨道:“去年过来行宫时,都没注意到有这么多孩子。”
无墨打趣:“娘娘那会儿只顾着陛下,哪里还能注意到其它地方。”
身后有人轻笑了一声,霍翎和无墨一起回头。
来人正是景元帝,无墨连忙低头行礼:“请陛下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霍翎赶在景元帝前面开口:“行了。你不过是说了实话,陛下还能责罚你不成。”
景元帝无奈一笑,顺着霍翎的话道:“皇后与你情同姐妹,你们二人间打个趣,朕有何可怪罪的。退下吧。”
等无墨退到一旁,霍翎挽着景元帝的手问:“陛下怎么过来了?”
景元帝道:“朕一直没等到你,就过来瞧瞧。”
霍翎再次转向那几个孩子:“臣妾在看他们玩闹。陛下认得他们是哪家的孩子吗。”
景元帝看了几眼,不确定道:“好像都是宗室的孩子。”
霍翎道:“难怪瞧着都有几分面善。”
感慨完这一句,霍翎就将话题岔开了,转而与景元帝说起骑马之事。
相比起坐在凤辇里赶路,霍翎还是更喜欢骑马赶路。所以她打算明天带着两位公主骑马。
景元帝眉梢微扬:“为何是带着两位公主骑马?”
霍翎道:“两位公主跟着师傅学了一年,骑术都有精进,而且她们年纪小,正是闷不住的时候,怕是也很想出来透透气。”
景元帝“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李满在旁边看得着急,都想出声提醒一下皇后娘娘了。这……娘娘哎,您没看出来陛下也想和您一起骑马吗。
霍翎一开始是真没往这方面想。
去年赶路时,景元帝一直坐在御辇里,从来没下过御辇骑马,但李满接连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霍翎细细打量了下景元帝的神情,突然改口道:“若陛下愿意陪臣妾一起骑马,两位小公主那边,让她们互相陪伴着就是了。有禁卫军在一旁照看,也出不了岔子。”
景元帝问:“真想让朕陪着?”
霍翎别开脸无声笑了下,才应道:“非常想。”
景元帝只是不擅长骑射,他少年时也曾苦练过一段时间,单论骑术还是不错的。
景元帝假装没看见霍翎的表情:“那好吧,朕陪你一起。”
霍翎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等进了帐篷,小声对景元帝道:“陛下下回想要骑马,直说就是,怎么还闹起了别扭。”
景元帝咳了咳:“朕不是闹别扭,只是奇怪你怎么越过了朕,要去找两位公主。”
霍翎为自己叫屈:“您去年就没下过御辇。”
景元帝笑了一下,也没强调去年和今年的情况并不相同,只道:“那你以后先问问朕。”
两人说话间,李满在外面禀报:“陛下,大公子过来给您请安。”
景元帝提高声音:“让渊晚进来吧。”
帐篷帘子被人掀开,季渊晚从外面走了进来。
八岁孩子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透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嫩,但一板一眼的礼节,又让他比同龄孩子要显得成熟。
给景元帝行完礼,季渊晚又连忙给霍翎行了一礼。
景元帝问:“怎么过来了。”
季渊晚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濡慕,声音也透着亲近:“庄嬷嬷教侄儿烤了一只兔子,侄儿想送给皇伯父尝尝。”
景元帝道:“既是你这孩子的一片孝心,那朕要好好尝尝。你坐了一天的马车,定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季渊晚应了声是,乖乖退了出去,让庄嬷嬷将手里的食盒递给李满,带着庄嬷嬷离开。
外面人多眼杂,庄嬷嬷不方便问,等回到了帐篷里,庄嬷嬷连忙追问:“陛下怎么没留大公子用膳?”
以往在宫里,季渊晚在饭点前送东西过去给景元帝,景元帝都会顺便留他用一顿饭,再考教一下他的学问。
季渊晚抿了下唇,小声道:“皇后娘娘在陛下身边。”
庄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下恼恨,偏偏又没有办法。
自从皇后进宫,大公子的处境就显得尴尬起来了。
“嬷嬷,我今天看到母妃和弟弟了。”
季渊晚声音压得更轻。
他对于皇权和储君之位的认知还有些懵懂,但在父母长辈还有庄嬷嬷的反复叮嘱下,已经明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不能像弟弟那样总是陪在父王和母妃的身边,即使很想母妃和弟弟,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任性。
“今天烤的兔子送给了皇伯父,我们明天再烤一只野鸡送给母妃和弟弟吧。”
庄嬷嬷强忍酸涩,连连点头应好。
就在这时,季渊晚身边的另一个丫鬟提着食盒悄悄走了进来:“大公子,这是王妃让人送来的,您赶紧趁热吃了吧。”
季渊晚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掀开食盒一看,小声惊呼:“是我最喜欢的什锦鸡丝粥。”
看季渊晚埋头吃得高兴,庄嬷嬷让丫鬟留在这里守着季渊晚,她寻了个机会,去了端王妃的帐篷给端王妃请安。
端王妃正在喂二儿子季渊康吃鸡丝粥。
三四岁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一碗粥吃了半天都没吃完,等闹得端王妃受不了了,才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吃了几口粥,然后又继续闹腾。
庄嬷嬷过来的时候,碗里的粥还剩下一小半。
端王妃将碗塞给婢女,让婢女继续喂季渊康,又让其他人去帐篷外面守着,她拉着庄嬷嬷,一个劲打听季渊晚在宫里的情况。
庄嬷嬷能被端王妃派到季渊晚身边,当然是心腹中的心腹,所以也没藏着话。
“皇后娘娘进宫以后,原本天天围在大公子身边的人,都疏远了不少。”
“大公主还是和以前一样,倒是二公主,和大公子因为江祭酒的事情吵了一架,然后就亲近起了皇后那边。”
连带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庄嬷嬷也一起告诉了端王妃。
端王妃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强忍着要去看季渊晚的冲动:“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渊晚那孩子身边离不得你。”
庄嬷嬷行礼就要退下,但刚走两步,庄嬷嬷又想到一事:“二公主身边有个伴读,是肃亲王家的二娘子。”
“所有伴读里,就属季二娘子与二公主关系最好,二公主每次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时,也不带其他几个伴读,只带着季二娘子一起去。”
肃亲王府的孩子?
端王妃心下一跳,也意识到了不对:“那季家三郎经常进宫吗?”
庄嬷嬷摇头:“奴婢找人打听过,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等庄嬷嬷离开以后,端王妃在帐篷里来回转了几圈,实在静不下心,干脆去了趟柳国公的帐篷。
柳国公正在和柳国公世子讨论马政的事情。
朝中针对马政的动作,让柳国公世子心中惊疑不定——柳国公府里,与何泰进行合作的人正是柳国公世子。
这件事情,柳国公世子原本是瞒着柳国公的,直到何泰那边向端王摊了牌,眼看着事情已经瞒不住了,柳国公世子才向柳国公坦白了一切。
柳国公被这个短视的儿子气得不轻,但做都做了,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吗?
所以柳国公亲自出手,为柳国公世子扫了尾,尽可能不让何泰一案牵扯到柳国公世子身上。
有柳国公出手帮忙遮掩,柳国公世子原本是很安心的,但景元帝的一连串动作,又让柳国公世子再次坐不住了。
柳国公也是老谋深算之辈,一看长子如此坐立难安,心中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
“你老实告诉我,除了何泰那里,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牵扯?”
柳国公世子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还是坦白了。
他本人是没有牵扯进去的,但是有底下人投靠了他,每年给了他不少孝敬。
如今朝中派了人下到地方彻查马政贪污之事,那个投靠他的官员就在被调查之列……
柳国公重重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直接拿起手边的拐杖狠狠锤了柳国公世子几下。
柳国公世子吃痛,却不敢闪避,生生受了这几下。
好在这个时候,外面的人禀告说端王妃过来请安。
在家中小辈面前,柳国公还是给柳国公世子留了些面子,恨声道:“迟些再收拾你。”提高声音让端王妃进来。
端王妃进来后,明显感觉到祖父和父亲之间的气氛不对,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将庄嬷嬷说的话一五一十
复述出来。
柳国公叹了口气,脸上倒是没什么意外神色。
端王妃道:“祖父,您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柳国公按了按自己涨疼的眉心:“霍皇后需要一个孩子。”
“如果她不能生,宗室里有的是人想把孩子送给她养。肃亲王府是第一个出手的,但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现在这才哪到哪啊,你就如此沉不住气了。”
端王妃怎么可能沉得住气:“她需要一个孩子,那我的渊晚该怎么办?”
柳国公沉声道:“你要记住,霍皇后看中的孩子,不一定就能成为大燕未来的储君。渊晚已经被养在宫里快两年了,只要他自己没犯错,谁也不能轻易越过他去。”
端王妃死死咬着唇,强忍着喉头的哽咽:“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猖狂下去吗?”
柳国公苦笑,一步错步步错,不能从源头掐断霍皇后的势头,如今霍皇后已经彻底成势,再想出手对付她,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说不定霍皇后那边巴不得他们出手呢。
“再看看吧。”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马政那边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柳国公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
接下来几天的赶路都很顺利,霍翎下去骑马时,景元帝也会跟着她一起,倒是让宁信长公主瞧了一通稀罕。
“这有什么?”许时渡不能理解她娘的感慨。
宁信长公主说:“去年你皇帝舅舅有下来骑过马吗?”
许时渡趴在窗边,望着不远处正在交谈的帝后:“去年也没有人陪着皇帝舅舅一起啊。”
骑马这种事情,一个人干巴巴骑着,因为要跟着大部队,还不能放开了骑,实在没意思透了。
宁信长公主一怔,瞬间也就明白了她家皇兄的心情。
“行了,你也别垂头丧气的。”宁信长公主拍了拍女儿的头,“我陪你下去骑马。”
“真的?!”
许时渡立刻打起精神。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帝后都在骑马,这一趟骑马赶路的人明显变多了不少,就连体弱的肃亲王都跟着凑了一回热闹。
在这炎炎六月,只有肃亲王的身上还披着一件外衣,在人群中十分醒目,霍翎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景元帝顺着霍翎的视线看过去,为她介绍道:“那就是肃亲王,你应该还没见过吧。”
霍翎点头:“臣妾只见过肃亲王府的其他人。”
肃亲王似乎是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连忙驱马上前给帝后二人请安。
“皇叔不必如此多礼。”霍翎声音温和,“您身体还未彻底痊愈,可别骑太久的马。”
肃亲王笑着谢过霍翎的关心,又道:“老臣看到陛下和娘娘感情如此好,心里高兴,这才跟着下来凑了回热闹,如今也该回去休息了。”
目送着肃亲王骑马回到马车上,霍翎对景元帝道:“皇叔性子很好。”
景元帝点头应是,在几位叔叔里,他与这位皇叔的关系是最好的。
“皇叔的才干亦是不俗,可惜身子不好,只能待在宗人府里。”
霍翎暗道,肃亲王的才干如何,她没领教过,但这无疑是个聪明人。
经过八天时间的赶路,随驾队伍终于抵达苍州行宫。
这回除了宁信长公主一家,端王一家和肃亲王一家也都住进了行宫里。
礼部安排的狩猎章程与去年差不多,狩猎第一天,所有随驾而来的人齐聚在校场上,恭候天子驾临。
景元帝穿着轻甲,手持天子佩剑,霍翎跟在他身侧,与他一起走上高台,听他如去年那般拿出宝物当彩头,谁猎得最多猎物就能赢下所有宝物。
待景元帝话音落下,霍翎开口道:“陛下,也让臣妾凑个热闹,设个彩头吧。”
景元帝问:“皇后要设什么彩头?”
霍翎道:“女子与男子在体力上存在悬殊,就算两人骑射相当,女子坚持的时间也很难赶超男子。”
“再说了,陛下赏赐的这三样宝物,大都只适合男子使用。既然是设置彩头,又怎能厚此薄彼呢,不如再多设一个彩头,也能添些热闹。”
景元帝回头看了看自己拿出来的三样宝物,失笑道:“是朕疏忽了。”
知道景元帝这是同意了,霍翎垂下眼眸,俯视下方所有人,声音提高了些。
“本宫会另外取出三样宝物,赏赐给今日猎得最多猎物的女眷,希望能借此一睹诸位的风采。”
此话一出,别说各府女眷了,就连大公主和二公主这两个初学者都有些跃跃欲试。
许时渡更是摩拳擦掌,准备第一时间冲进山林里狩猎。
等到景元帝再次发话,众人齐齐冲进猎区,原本热闹的校场顿时冷清许多。
景元帝问霍翎:“我们也走?”
霍翎点头,接过无墨递来的弓箭和箭筒,一一背到身后:“陛下这回想要什么猎物?”
景元帝笑道:“那就继续为朕猎一头鹿吧。”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朕还以为你听到三郎受伤……
长风从远处吹来,将那面黑色为底、金线绣纹的天子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霍翎和景元帝一起走下高台,有禁卫为她牵来马匹。
这名禁卫给霍翎的感觉很熟悉,霍翎顺势扫了眼他隐在头盔后的脸,旋即笑了:“怎么不下场参加骑射,赢陛下的彩头?”
无锋见霍翎认出了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景元帝听到动静,向这边看来:“这就是那个让你特意向朕求了恩典的无锋?”
霍翎诧异:“陛下竟还记得?”
景元帝道:“若是叫其他名字,怕是早就忘了。”
霍翎立刻扭头对无锋说:“听听陛下这话,你以后还敢说本宫不会取名吗?”
无锋连忙告饶:“娘娘,属下可就只抱怨过一次,您怎么记了这么久。”
景元帝笑道:“你家娘娘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无锋恭敬道:“回陛下话,在朱雀卫里,属下的骑射就略逊于郑世子,况且今日正好是属下轮值,若是为了彩头耽误了身为朱雀卫的职务,就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厚望。”
听了无锋这一番话,景元帝对霍翎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朕就说你这名字取得好。”
霍翎道:“陛下可不能只在嘴上夸夸。”
景元帝想了想,目光落在无锋腰间配剑上,这是每个禁卫军都会配备的佩剑:“你擅用剑对吧。”
无锋已经猜到了景元帝接下来会说什么:“是。”
景元帝道:“正好工部前些天锻造出了一批剑,削铁如泥,朕就赐你一把,日后在朱雀卫好好当差。”
无锋喜出望外,连忙抱拳谢恩。
周围其他禁卫都一脸羡慕地看着无锋。
说起来,他们这些人都同属于朱雀卫,单论家世,除了无锋外,个个都是官宦子弟。可是,谁能在陛下面前如此露脸啊,不仅能被陛下记住名字,还额外得了陛下赏赐。
虽说无锋在朱雀卫里的表现是不错,但他能出头,还不是因为他是皇后娘娘的人。
只要皇后娘娘地位稳固,无锋以后的前途还差得了吗。想到这儿,不少人都暗下决心,回去后一定得想办法和无锋套套近乎,攀攀交情。
……
霍翎也就是随口为无锋讨一个赏赐,让他能在朱雀卫有更好的人缘。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霍翎和景元帝一起进入猎场,一众禁卫紧紧跟随在两人身后。
霍翎这回没有抱着什么目的,纯然享受着狩猎的过程。
凭心而论,皇家猎场气象恢弘,是她见过的最大、猎物最多的猎场,但去年她的心神没有太放在狩猎这件事情上,今年才是完全放松下来沉浸其中。
她这一沉浸,收获的猎物就多了起来。
视野里猛地蹿出一只獾,霍翎伸手去摸箭矢,却摸了个空。
“箭都射
完了。“景元帝在一旁道。
那只獾已经逃出视野,霍翎有些遗憾地放下弓箭:“陛下怎么也不早点提醒我?”
景元帝笑问:“提醒这个做什么。要提醒也是提醒你停下来休息,你想想自己方才射出了多少支箭?”
不说还好,景元帝这么一说,霍翎也感受到了肩膀的酸疼。
她抬手揉了揉肩膀,鬓角碎发被薄汗润湿,眼眸却因兴奋而熠熠生辉:“臣妾好久没有这么放开了狩猎了。”
景元帝看出来了。
也正是因为看出来了,他才一直没有出声打扰她,直到她的箭筒彻底空了才开口。
“休息一下再继续吧。”
霍翎点点头,率先翻身下马,用帕子擦了擦脸,又喝了无墨递来的水,这才感觉舒服了。
在树荫底下休息了会儿,霍翎拿起重新装满箭矢的箭筒,背回身上,却不再像方才那样全身心投入到狩猎里。
她又不需要赢彩头,玩尽兴就行了,没必要刚来到行宫就拼尽全力。
霍翎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射着箭,不时还督促景元帝也射几箭,只可惜一行人在猎区里转悠许久,都没碰到一头鹿。
朱雀卫的白统领看了看天色,驱马上前提醒帝后,天色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若是帝后回去得太晚,留守在校场的人会惊慌的。
“那我们回去吧,等明日——”
几乎就在霍翎话音响起的瞬间,一头麋鹿从她的视野里飞快掠过。
对一名优秀的猎手来说,捕捉猎物的时机几乎已经化作本能,还未放下的弓箭顺势拉满,霍翎不假思索,松开了手。
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往往才是最快的。直到看见霍翎的动作,直到顺着箭矢飞出的方向看见猎物被一箭洞穿,才有不少人发现猎物的存在。
一片压抑的惊呼声中,景元帝抬手拊掌:“你去年还需要两箭才能命中猎物,今年只用一箭就够了。”
霍翎收弓,微笑:“有了这头鹿,今天也算是能圆满收场了。”
临回去前有了这么大的收获,大家都很高兴。
等帝后一行回到校场,守在校场的禁卫军统领詹凌狠狠松了口气。陛下和娘娘要是再晚回来一两刻钟,他都要亲自带队进猎区寻人了。
不多时,其他狩猎队伍也陆陆续续回到校场,都是各有斩获。
要说收获猎物最多的,依旧是靖国公世子郑新觉。
去年他猎到了一头野猪,靠着野猪独占鳌头,赢下了景元帝设置的彩头。
今年他没有再猎到野猪这种大型猛兽,但各种大大小小的猎物堆叠在一起如小山一般,着实壮观。
霍翎只朝那边扫了一眼,就将注意力都放到女眷这边。
有了霍翎设下的彩头,不少原本不打算下场狩猎,或是原本只想着随便玩玩的女眷,都被挑起了好胜心。
众人带着竞争的心情下场,骑射的水平有高低,狩得的猎物有多少,但从猎区回到校场后,都兴致勃勃围在猎物旁边聊天。
霍翎不方便过去凑热闹,就让无墨去听听大家都在聊些什么。
无墨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大家都在聊狩猎的事情,有一些人约着明日继续进去林区,也有些人互相交流着骑射的技巧。”
霍翎笑道:“看来这个彩头果然设对了,来参加狩猎,就得这么热闹才好。”
其实在礼部制定好的一系列章程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她设置彩头这个环节。
但当她站在高台之上,这个念头就突然冒了出来。
皇帝可以设置彩头,皇后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只要赏赐的规格不越过景元帝,赏赐的人选又是女眷,谁能挑出她的问题来?
礼部的章程里没有这一条,无非是因为从前没有哪位皇后这么做过。
但当她这么做了以后,这种做法就能被写进下一次、下下次的章程里,成为一种惯例。
就像从前也没有哪位皇后,会在年节时与皇帝一起写春符,赏赐给臣子的夫人。
她可以用懿旨斥责江祭酒,命令邱鸿振处死何泰,提议景元帝整顿马政,用这种狂风骤雨的方式来提升自己的威望。
也可以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将她的权威和影响一点点深入人心。
思绪转动间,霍翎又重新看向女眷那边,笑道:“看来头彩是决出来了。”
女眷这边拔得头筹的人,是朱雀卫白统领的女儿白问筠。
霍翎将白问筠叫到自己面前,也不急着问别的,只说想先看看她的手。
霍翎摸了摸白问筠指尖的茧子,笑道:“难怪你能赢下头彩。只看这些茧子,本宫就无需再问别的了。”
朝身后的崔弘益示意,让崔弘益将早就准备好的三样宝物拿给白问筠。
等白问筠高高兴兴谢恩退下,霍翎和景元帝也带着大公主、二公主和季渊晚一起返回行宫。
连着两天进入猎区,霍翎都有不小的收获。被她督促着的景元帝也进步喜人,至少射上三四箭总有一两箭不会落空。
这回众人要在行宫里待上整整一个月,所以霍翎和景元帝也不急着一口气玩个尽兴,接下来几天都留在行宫里休息,挑着太阳没那么晒的时辰到处闲逛,将去年没来得及参观的宫殿都一一看过。
行宫虽大,但风景好的地方也就那么些。住的人多了,总有偶遇到的时候。
霍翎和景元帝在闲逛的时候,不仅偶遇过肃亲王,还遇见过端王妃带着二儿子季渊康出来散步。
端王妃的袖子被小儿子紧紧扯着,她正低着身子与小儿子说些什么,听到身边婢女的提醒,连忙侧过身子给帝后二人行礼。
霍翎道了一声“免礼”,又朝躲在端王妃身后悄悄看着她的季渊康笑了一下,扭头对景元帝道:“陛下,我们走吧。”
逛到留烟园时,霍翎和景元帝还在里面瞧见了端王。
端王正坐在假山上饮酒,看到帝后二人相携而来时,先是一怔,连忙下了假山,语气温和自然:“没想到皇兄和皇嫂会来这里。”
景元帝看着他手里的酒坛,笑道:“朕与皇后就是随意逛逛,倒是你,怎么没陪着王妃和渊康,而是躲在这里偷闲。”
端王唇角一僵,他与端王妃感情不睦这件事情,几乎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他不信皇兄没听说过。
但只是一瞬,端王就恢复了过来,识趣道:“臣弟正准备过去寻他们。既然皇兄和皇嫂要逛园子,臣弟就不打扰了。”
一直到端王离开,他的视线都克制地没有落在霍翎身上。
霍翎看着景元帝,说:“陛下是故意的。”
景元帝眼中漫出些许笑意:“你不是想采荷花来酿酒吗,留烟园后面有个池子,里面的荷花生得极好。十三走了以后,就没人打扰我们了。”
霍翎拉长声音“噢”道:“臣妾原本还想叫嘉乐一起过来酿酒的。”
景元帝知道她是在故意调侃,却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意道:“别叫她。她若想酿,让她带着两位公主和肃亲王府的几个小姑娘一起酿。”
想要用荷花酿酒,首先就是采集足够多的荷花。
荷花池边放有几条小舟,霍翎一看,顿时起了兴致,招呼着景元帝和她一起泛舟采莲。身边的宫女内侍也不能干看着两位主子忙碌,在请示过后,也纷纷将小舟推入池中,帮忙采摘莲花。
有这些宫人帮忙,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收集来了几大筐荷花。
李满早就找好了懂得酿酒的师傅,一应酿酒所需的材料也都准备妥当。
有宫人抢着干各种杂活,又有师傅在旁边提点示范,这酒酿得很是顺利。
景元帝让李满找来行宫的布局图,指着布局图问霍翎,想把这九坛酒埋在哪里。
霍翎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长乐宫道:“埋在这里吧。”
“臣妾记得院中有一棵梧桐树,我们可以把酒坛埋在梧桐树底下。”
去
年来行宫时,霍翎就住在长乐宫里。
今年她与景元帝同住在长清宫,长乐宫却也空着,没有安排其他人住进去。
景元帝笑道:“好,那就埋在这里。”
趁着天色还不算晚,霍翎和景元帝带着一行宫人、一车酒坛,从长清宫前往长乐宫,将这些酒坛悉数埋在梧桐树下。
仰头看着这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霍翎眼眸含笑:“等过上几年,陛下再与臣妾来此地,将这几坛酒起出来共饮吧。”
她的侧脸不知从哪儿蹭到了一抹尘土,发梢上也落了些许细碎的枯枝,景元帝为她拂去那些枯枝,又用指腹为她抹去那道浅淡的泥痕,笑应了声好。
***
抵达皇家猎场第六日,礼部安排了一场骑射比赛。
去年霍翎就是在参加骑射比赛时惊马受伤的。礼部顾及着帝后的心情,原本是安排了其它比赛来替代骑射比赛,但霍翎看完章程以后,还是让礼部改了回去。
景元帝也问了一下,见霍翎坚持,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但等一行人来到校场,准备登上观景台前,景元帝脚步一顿,看了看身边的霍翎,朝她伸出手。
霍翎一怔,将手掌放到景元帝的手心里,被他牵着登上观景台,与他一起落座在中央看台上。
今天的比赛依旧分为两场,第一场是军中比试,第二场是各家子弟比试。
军中比试,主要是禁卫军四大营的比试。每一营选出两位佼佼者,共八人上场比赛。
朱雀卫选出来比试的两个人,刚好都是霍翎认识的。一个是靖国公世子郑新觉,一个是无锋。
“你更看好哪一营?”景元帝侧头问霍翎。
霍翎道:“臣妾也不知道哪一营的实力最强,但郑世子和无锋都在朱雀营,这会儿还代表了朱雀营上台比试,臣妾肯定更希望朱雀营能获胜。”
景元帝笑了下,顺势为霍翎介绍起四大营的情况。
霍翎认真听着,突然问:“那陛下呢?陛下最看好哪一营?”
景元帝随口道:“那朕也押朱雀营吧。”
四大营的实力有强弱之分,但每一营都是从上万人里挑出两个人来参加比赛。比赛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比赛情况确实相当激烈胶着,没有哪个人能从头到尾保持绝对优势,直到最后三圈差距才慢慢拉开。
郑新觉和无锋也没有辜负期待,在两人有意配合下,最终还是替朱雀营拿下了这场比赛的胜利。
第一场比赛结束后,第二场比赛也很快开始。
霍翎这个位置无疑是全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她正专注地欣赏比赛,就感觉到握着她右手的那只手掌突然加重了力道。
“陛下。”
高台之下的比赛依旧激烈,加油欢呼声不绝于耳。
但霍翎已经不关注比赛了。
她侧头看着景元帝,动了动自己的右手,与他十指紧扣。
“都过去了。”
入京之前,是她时刻警惕着敌人的报复,为了对付敌人、拥有自保能力而不断谋划。
如今,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早已颠倒。
轮到她的敌人在恐惧她的报复了。
景元帝没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到霍翎的脖颈后侧。那里的大片擦伤早已恢复如初,但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那里的肤色与其它地方的肤色有些许区别。
“你怎么这么大胆。”景元帝说,“礼部都将比赛改掉了,你还非要改回来。”
霍翎唇角微弯:“正因为害怕,我才一定要直面它。”
坠马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骑过马,出行只用马车。即使坠马是她刻意为之,她心里依旧无法避免的,存了几分逃避的想法。
可是恐惧这种情绪,从来都是无用的,那天她路过马厩,径直走了进去,翻身上了马背。
骑在颠簸的马背上,她的眼前浮现出来的,不是蓝天白云,而是校场之上,白马喷涌而出的热血。
铺天盖地的血色将她的视野覆盖、吞没,她在下马和坚持中,还是选择了后者。
她花了那么多年才练出来的骑射,她手心磨出来的一寸寸茧子,怎么能够因为一次坠马就荒废?
等无墨拿着外衣再过来找她时,霍翎已经重新找回了骑马的感觉。
景元帝的问话将霍翎的思绪拉回来:“那还要看比赛吗?”
霍翎道:“还是看看吧,臣妾觉得这场比赛也挺精彩的。”
她是抱着欣赏比赛的想法在观看比赛,景元帝笑了一下,知道她是彻底不害怕了:“那我们继续看吧。”
***
霍翎和景元帝每隔两三天就进一趟猎场打猎,余下时候,多是在行宫里待着。
霍翎在来行宫前,就将宫务都交给了德妃代管,这会儿她连宫务都不需要处理,空闲时间就更多了;景元帝却不能完全撒开手,每天都有一大堆折子等着批复。
季二夫人偶尔会过来霍翎这里坐一坐。
有时会带上季二娘子和季三郎一起,有时只是独自一人过来,将分寸拿捏得很好。
这天中午,霍翎小憩起来后,突然想吃冰碗来消消暑。
她吩咐崔弘益:“让小厨房的人多做一些,到时给几个孩子也都送一份过去。”
这几个孩子,当然既包括肃亲王府的孩子,也包括端王府的季渊康。
不多时,小厨房那边就将冰碗送了过来。
霍翎正和景元帝用着冰碗,崔弘益突然匆匆走进殿内,脸上带着些急色。
霍翎放下汤匙,问:“慌里慌张的,发生了什么事?”
崔弘益尴尬道:“娘娘,几位公子打起来了。”
霍翎诧异:“为什么会动手?底下人没拦着他们吗?”
崔弘益过来禀报前,已经和周围的宫人打听过具体的情况,这会儿面对霍翎的问题,倒也能回答上来。
行宫里就那么几个孩子,既是亲戚,年纪又相仿,有事没事就总三三两两招呼着凑在一起玩。
今儿天气好,太阳也不晒,大公主招呼大家一起放风筝。
为了让小主子们玩得开心,宫人们做了各式各样的风筝,结果在挑选风筝时,季渊康和季三郎刚好选中了同一个。
两个孩子互不相让,在争扯风筝时,季三郎没收住力道,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风筝上,还被竹片划伤了脸。
鲜血喷涌而出,季三郎疼得厉害,也吓得不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季大郎听到弟弟的哭声,再看弟弟那满脸的血,还以为是季渊康欺负了季三郎,冲过去推开季渊康,抱着季三郎就喊人去找太医。
季渊康被推倒在地,又被季三郎那一脸血吓得不轻,知道自己是闯祸了,也跟着哇哇大哭。
季渊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被欺负,就与季大郎推搡了起来。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快,等二公主尖叫着让他们住手时,场面已经混乱起来了。
崔弘益过去的时候,几个孩子已经被宫人分开。
大公主身边的人去喊了太医,季渊康身边的人去通知了端王妃,季三郎身边的人也去通知了肃亲王府的人。
崔弘益一看,得了,他也赶紧回来禀告娘娘一声吧。
……
霍翎原本都打算亲自去看一看了,但听说宫人们已经通知
了端王府和肃亲王府,她问:“你瞧见季三郎的伤口了吗?伤得深不深?”
崔弘益道:“伤口有些长,不深,奴才走的时候,血已经止住了。”
霍翎又问:“那大公主和二公主呢,有没有被吓到?”
崔弘益摇头:“两位公主都很好,有嬷嬷在旁边照顾着她们。”
既如此,霍翎就放心了:“让太医给三郎用最好的药。孩子年纪还这么小,又是伤在脸上,可千万别留疤了。”
看着霍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崔弘益心下有些惊讶。
虽然霍翎从来没有明说过什么,作为霍翎的心腹,时间长了,总能隐隐猜到一些霍翎的打算。
不过惊讶只是一瞬,崔弘益连忙收敛心神,低下头,行一礼后默默退了出去。
殿内,霍翎也没心情吃冰碗了,将碗推到一边。
景元帝看了看霍翎,问出了崔弘益不敢开口的问题:“不去看看吗?”
霍翎道:“这件事情,就是几个孩子在玩闹时没注意好分寸。”
“既然端王府和肃亲王府的人都过去了,臣妾就先等等看吧。如果他们能争出一个结果,那就按他们自己的想法来。如果争执不休,需要臣妾和陛下评评理,我们再过去不迟。”
要是受伤的人是大公主和二公主,霍翎肯定就直接过去了。但在几个孩子的亲生父母已经过去的情况下,霍翎反倒不好直接掺和进去。
景元帝也将自己的冰碗推到一边:“朕还以为你听到三郎受伤后会很紧张。”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帝心。
正值盛夏七月,宫外蝉鸣阵阵,暑气蒸腾。
长清宫内,冰块融化后散发出来的凉意,驱逐了独属于夏日的燥热。
桌案上的香炉升腾起袅袅烟雾,里面燃烧着霍翎最喜欢的香料。
隔着朦胧的烟雾,霍翎抬眸,望向坐在她对面的景元帝。
景元帝神情平静,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说。
要是景元帝提起其他孩子,即使是提起季渊晚,霍翎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但他突然提到季三郎,霍翎还真不能当做随口一说。
她选择了一个不会出错的回答:“都是些孩子。他们难得出京一趟,谁在行宫受了伤,臣妾都会紧张。”
景元帝颔首:“这么小的孩子,伤在脸上,确实麻烦。”
霍翎与景元帝朝夕相处,远比一般人要了解景元帝。
他说话的语气一如平常,但霍翎能感受到,她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
“臣妾是皇后,是这行宫的主人,客人在行宫受了伤,总要慰问关心一二,但也不会越过他们的亲生父母。”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臣妾听说两位公主没有受伤,心下是庆幸的。”
霍翎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又将自己的立场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关心季三郎,是因为她是皇后,是行宫的主人。
季三郎平日里也喊她一声“皇伯母”,她若是一点儿都不紧张,那就显得太冷血了。
但季三郎有自己的亲生爹娘。
她更关心的,也是两位公主。
景元帝被她这话说得一笑:“朕知道。你与崔弘益说的那些话,朕都听到了。”
那看来,景元帝不是因为她方才的表现,才突然提到“季三郎”的。
是因为季二夫人这些天常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吗?
在霍翎琢磨的时候,景元帝叫了人进来,将冰碗收走,又让人送来一壶热茶。
这一连串举动,明显是要将季三郎的话题揭过去。
只要霍翎配合着喝一口茶,再聊聊今天茶水味道如何,这个话题就算是彻底过去了。
但明面上过去了,不代表这个问题本身不存在。
“陛下。”霍翎捧着温热的茶盏,示意周围的宫人退下。
帝心难测,就算远比一般人要了解景元帝,霍翎也不可能猜中景元帝所有的想法。既然猜不透,霍翎就不猜了。
他提到了季三郎,她就跟他好好聊一聊季三郎。
“您是不是觉得,臣妾与肃亲王府交好,是有意让季三郎进宫与大公子相争。”
直白得不能直白的话语,让景元帝都险些被茶水呛了一下。
他放下杯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一片沉默中,霍翎突然笑出声来。
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霍翎将帕子递给景元帝。
“陛下,您还记得臣妾跟您说过,立后圣旨下来后,有很多人过来给臣妾送礼吗?”
“当时臣妾问过您,要不要看看送礼名单,您让臣妾自己心中有数就好。”
见霍翎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景元帝道:“是有这回事。”
霍翎的语调不疾不徐,好像只是在和景元帝随口闲聊,而不是迫切要向景元帝证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臣妾也没跟陛下说过,在臣妾的添妆礼上,肃亲王府的人给臣妾送了一份厚礼。”
“肃亲王是先帝胞弟,您的亲叔叔,又是宗人府宗正,在宗室地位极高。他们有意与臣妾交好,臣妾没理由将他们往外推,就顺水推舟将季二娘子选为了公主伴读。”
“当然,就算肃亲王府与臣妾没有任何交情,在选公主伴读时,臣妾也会考虑他家二娘子。”
肃亲王府的地位摆在那里。
除非霍翎不打算从宗室选人。
只要从宗室选人,季二娘子就是首选。
“臣妾与肃亲王府的来往,从来都是光明正大。”
“在京师里,季二夫人每次进宫,朱雀门都有记录;来到行宫,臣妾每次都在这里接见季二夫人。”
“臣妾若说自己完全不清楚肃亲王府的打算,陛下定要觉得臣妾不实诚——”
“但肃亲王府的打算,就只是肃亲王府的打算。”
霍翎握着景元帝的手掌,轻声道:“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您正春秋鼎盛,臣妾刚进宫不到一年,就算真有什么安排,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啊。”
面对肃亲王府的示好,霍翎不能说自己一点儿别的打算都没有。
但她更多的,还是顺势而为。
肃亲王府向她示好,她就接着。
可要说她急着赶走季渊晚,迎季三郎进宫,那也不是。
真正急着赶走季渊晚,迎季三郎进宫的,是肃亲王府的人。
宗室有那么多孩子,她与季三郎拢共只见了不到十面,不是非他不可。
她根基未稳,何必现在就为季三郎冲锋陷阵?
在季渊晚进宫以后,景元帝对端王和柳国公是什么态度,别人不清楚,霍翎还不清楚吗?
景元帝笑了一下,问霍翎:“怎么突然与朕说起这些?”
霍翎见他在装糊涂,也不由笑了:“想到了,就随便跟您聊聊。”
她扭头看向宫殿门口,转移话题:“崔弘益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景元帝道:“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过去看看?”
霍翎应道:“也好。”
但霍翎刚起身走了两步,又被景元帝拉住了。
“阿翎,在渊晚的事情上,朕有朕的考量。”
霍翎看着景元帝,等待他的后文。
景元帝却只是点到为止:“你先自己琢磨琢磨。实在想不到了,再来问朕。”
有关自己的心意,自己的考量,景元帝原本是不打算透露出来的。
但在他已经决定转移话题的时候,霍翎向他坦白了她对肃亲王府的态度。
就当是为了安一安她的心,他也愿意让她看到他在继承人这件事情上的真正态度。
***
行宫里巨树参天,枝繁叶茂。
霍翎行走在浓密的树荫底下,心里却在思考着景元帝说的那番话。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们就先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的场面还混乱着,隔着一段距离,霍翎都能听到人群中传出的争执声。
宁信长公主和许时渡也到了。
母女两站在大树底下,离人群隔了段距离,只要不刻意朝这边看,很难在第一时间发现她们。
宁信长公主神情平静,似乎没太把这些争端放在心上。
许时渡却没她娘那么好的心态,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景元帝朝正准备出声喊“陛下、娘娘到”的李满摆了摆手,与霍翎一起向宁信长公主走去。
宁信长公主摇着手里的团扇,打了声招呼:“皇兄,皇嫂,你们也来了。”
霍翎向母女两打听:“情况如何了?”
“还有得吵。”宁信长公主说,“你们来得早了点。”
她娘看热闹的态度,表现得也太明显了吧。许时渡心下无奈,替她娘补充。
“三郎已经被带到不远处的宫殿处理伤口了。”
“渊康受了惊吓,手臂和小腿都有些磕碰,也被带下去安抚了。”
季大郎和季渊晚,倒是留在了这里没走。
肃亲王辈分太高,孙辈间的事情不好出面,过来的只有季二老爷和季二夫人。
端王和端王妃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也一起赶了过来。
在霍翎与许时渡说话时,无墨也将崔弘益带了过来。
等崔弘益行过礼,霍翎关心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呢,怎么没看到她们。”
崔弘益道:“两位公主带着季二娘子下去休息了。”
霍翎听出了不对:“下去休息?二娘子发生了什么事?”
崔弘益也不敢隐瞒:“季三郎伤在脸上,季二夫人赶到的时候,看到他一脸血,差点吓晕过去,情绪激动之下,就有些迁怒了二娘子,说二娘子没看好弟弟,不懂得像季大郎一样冲上去保护弟弟。”
霍翎眉心微蹙。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季二夫人真是急昏了头。
景元帝道:“端王府和肃亲王府的人来了以后都做了什么,你仔细说说。”
两家的人几乎是前后脚抵达了现场。
季二夫人看到季三郎那满脸血的模样,抱着季三郎就哭了起来。
还是看见太医到了,季二夫人才勉强止住了哭声。
端王妃那边,也检查了季渊康的胳膊和膝盖。
看到季渊康身上的擦伤,端王妃也十分心疼。
但这件事情,终究是季渊康理亏。季三郎脸上的伤口,端王妃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等季三郎和季渊康被带走以后,端王妃就代季渊康向季二夫人道歉,还答应会用最好的药,不让季三郎脸上留疤。
霍翎道:“季二夫人没有接受这个解决办法,对吗。”
如果接受了,也不会吵到现在还吵个没完了。
崔弘益应是,一番润色后,将端王妃和季二夫人争执的地方说了出来。
季二夫人不接受,是因为她觉得,季渊康是故意推倒季三郎的。
不然这地上这么多风筝,在季三郎先看上那只风筝的情况下,季渊康怎么会恰巧和季三郎看上了同一只?
端王妃听到这话,也气愤了,认为季二夫人是在借题发挥,存心挑事。
算算年纪,季渊康比季三郎还小了几个月,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谁会指使他干坏事啊。
反倒是季大郎,已经九岁了,他再着急季三郎的情况,也不应该伸手去推季渊康啊。
真要说故意,季大郎才更像是故意的吧。
双方各执一词,场面顿时就僵住了,然后就说火气越大,谁都不肯退让。
这要是再认错,岂不是相当于承认了自家孩子故意推倒堂兄弟?
许时渡也就只比霍翎早来了一会儿,对于这些情况并不了解。
现在听到崔弘益的话,她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大家都是亲戚,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几人里,也就只有许时渡能问出这种话了。
霍翎没有开口回应许时渡,心下却知道为什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这件事情往简单了看,就是几个孩子打闹时没注意好分寸。
虽说季三郎受了伤,但这伤留不了疤,大家又是正经亲戚,稍稍含糊一二,再好好赔个礼道个歉,也就彻底揭过去了。
可是,当牵扯进去的人,恰好是季三郎、季渊康、季大郎和季渊晚后,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情,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甚至可以说,季二夫人和端王妃在较劲的东西,已经不仅仅是这件事情本身的对错。
……
季二夫人和端王妃各执一词,端王一时插不上话,只好在旁边安抚季渊晚。
陪季渊晚说话时,端王视线余光一扫,这才注意到树底下站着的几人。
经他一提醒,端王妃等人也都看见了霍翎和景元帝。
季二夫人道:“我们这么吵下去也不是个事,既然陛下和娘娘来了,就让陛下和娘娘给我们评评理吧。”
季二夫人这个提议合情合理,但端王妃听到这话,心瞬间提了起来——
霍翎和季二夫人就是一伙的,要让霍翎来评理,肯定会偏袒季三郎那边。
一想到这儿,端王妃的怒火顿时被冷水浇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点儿余烬还在滋滋作响。
“母妃?”
季渊晚跟着端王走了两步,发现端王妃没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端王妃连忙抬步跟上。
“娘娘,你可一定要给我们三郎做主啊。”
等端王妃来到近前,恰好听到了季二夫人对霍翎说的这句话,只觉自己的猜想被彻底坐实了。
她暗暗一咬牙,突然扭头对景元帝道:“陛下,三郎受了伤,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了心里也不好受。”
“但两个孩子打闹之事,非要上升到阴谋,那也太危言耸听了。”
景元帝眉梢微挑,没有接话。
端王也不知道端王妃在闹哪一出。
哪里有越过皇后,直接找上皇帝做主的。
他立刻替端王妃找补:“皇兄,王妃也是关心则乱。”
端王又用手推了推季渊晚的肩膀,让他站到景元帝和霍翎身后去。
季渊晚乖乖走了过去,行一礼后,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道:“皇伯父,皇伯母,渊康肯定不是故意推倒三郎的。”
霍翎道:“你别担心,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会处理好的。”
“你和大郎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也先下去休息吧。正好去看看两个弟弟的情况如何了。”
霍翎让崔弘益带走两个孩子,这才重新看向众人。
“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宫与陛下都清楚了。”
“崔内侍问过周围的宫人,三郎确实是在和渊康争抢风筝时,没收住力道,这才摔倒划伤了脸。”
这件事情,霍翎打算往简单了来处理。
季三郎受了伤,季渊康要好好向季三郎道歉。
季大郎在情急之下推倒季渊康,虽然能理解,但也应该和季渊康认个错。
季渊晚与季大郎推搡,更是事出有因,不仅没错,还值得表扬一番。
不偏不倚,有错就道歉。
这种处理方式,未必是最好的,却是最能让大家接受的。
就连端王妃在听完霍翎的话后,都闭上了嘴。
霍翎稍等了片刻,满意道:“看来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这样了。”
“本宫与陛下打算去看看几个孩子,诸位也一起过去吧。”
端王妃他们也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看了看季三郎和季渊康。后来几个孩子陆续被带去宫殿休息,他们几个大人光顾着争执,也没再来看过几个孩子。
这会儿听到霍翎的话,大家才想到宫殿里的孩子,连忙也跟上了帝后的步伐。
一走进宫殿,胡太医就先迎了上来。
霍翎细问了下季三郎的伤口和季渊康的情况。
从胡太医这里,确定季三郎的伤口不会留疤,季二夫人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季渊康受了些许惊吓,又大哭过一场,这会儿已经累得睡下了,同样没什么大碍。
霍翎挥手,让胡太医退下,又和景元帝一起去看
了季三郎。
季三郎所在的这处偏殿里,不只他一个人。
大公主、二公主和季二娘子都在。
三个小姑娘围在季三郎身边,正在哄着他说话。
季三郎肉嘟嘟的小脸已经被擦拭干净。
孩子皮肤嫩,右脸颊上的伤口足有霍翎大半个巴掌长,伤口周围和下巴处还有些磕碰后造成的青紫,看着确实狰狞。
霍翎关心了几句,就不打算多留了。
她问大公主和二公主要不要一起回去。
两位公主齐齐应好,将偏殿留给季三郎一家人。
等到走出一段距离,霍翎问两人:“有没有被吓到?”
大公主摇头说没有。
二公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我没有被他们打架吓到,但是长辈们吵架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
大公主揪着自己的袖子,突然道:“要是我不叫大家一起放风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还给父皇和母后惹了麻烦。”
霍翎纠正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小孩子凑在一起玩,哪有不磕着碰着的。”
“你做姐姐的愿意带弟弟妹妹玩,多难得啊,不要胡乱责怪自己。”
天边隐现一抹余晖,差不多也到了用晚膳的点。
霍翎干脆带着两位公主回了长清宫,留她们一起吃了顿饭,又让厨房的人给她们准备了压惊的甜点。
等两个小姑娘都重新展露笑容,霍翎才让人送她们回去休息。
折腾了一天,霍翎也有些倦了。
靠在浴池里,霍翎闭着眼,慢慢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到肃亲王的时候,霍翎突然生出一个疑问。
霍翎走出浴池,在宫女的伺候下换好寝衣,回到主殿。
景元帝正倚在榻上看书,霍翎走到他身边坐下,抽走他手里的书。
氤氲的水汽缠绕而来,湿润的发梢也落到景元帝颈间。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顺势把玩起霍翎那缕垂落的长发:“怎么了?”
霍翎将书丢到一旁:“陛下,臣妾听说肃亲王前两年一直缠绵病榻,对吗。”
景元帝诧异,却还是答道:“确实如此,从前年开始,王府那边经常请太医过去给皇叔诊治。”
那看来,肃亲王的病做不得假。
霍翎记得景元帝说过,肃亲王的身体能有所起色,是因为新找了位大夫。
但经常今天这件事情,霍翎觉得,肃亲王能硬生生从老天爷那里多抢来一些寿命,甚至都能跟着随驾队伍来行宫,也许不是因为换了大夫。
而是因为,季三郎有了新的机缘。
让肃亲王熬过病痛的,不是什么大夫的医术。
是权力。
正如当初的端王,已经富贵尊贵至极,但因为长子被养在了皇宫里,他可以暂时抛下京师的富贵,前往燕西前线督战。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景元帝的声音唤回了霍翎的思绪。
霍翎答道:“陛下心中的考量,臣妾已经猜到了。”
要说景元帝对季渊晚有多看重,那确实没有。
自从霍翎进宫以后,季渊晚的尴尬处境就被众人看在眼里。
如果真将季渊晚视作自己未来唯一的继承人,景元帝不会让季渊晚一直处于这种尴尬境地的。
他会试着缓和霍翎与季渊晚的关系。
即使这种“缓和”,只是装出来给宫人与朝臣看的,季渊晚面子上也会好看很多。
但要说景元帝一点儿也不在乎季渊晚,那也不是。
登基多年,膝下依旧空虚,朝臣着急,景元帝自己更着急。
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他都没能拥有一个健康长大的继承人,到了现在,也许他还存着生下亲子的希望,但为了国朝稳定,他也必须安排一些后手。
将季渊晚养在皇宫里,让他进入天章阁读书,挑选大臣教导他,与其说是景元帝迫切需要一个继承人,不如说是朝臣需要有这样一个孩子。
皇宫里有这么一个孩子在,即使景元帝没有将他立为太子,但是如果将来真有个万一……
朝臣也知道该拥护什么人上位。
大燕也不会因为后继无人陷入混乱。
霍翎的出现,对景元帝来说,其实是一个美妙的意外。
她透出皮囊的澎湃生命力,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情爱的滋养,原本因为一连串打击而陷入消沉的他,也被这样的生命力感染了。
他确实已经不再年轻。
可是,他这些年没生过一场重病,身体也还算康健。
人人都说天子万万岁,他不求万万岁,再活个十几二十年,总还是可以的。
日后之事——
他的日后之事,霍翎的日后之事,他当然都会考虑,也会做出安排。
但绝不是现在,绝不是她刚进宫还不到一年的时候,他就要为她的日后发愁。
季渊晚已经进宫了。
如果景元帝坚持要将季渊晚送出皇宫,朝臣当然拗不过他,但是,不久以后,朝中绝对又会有人上书,请他为国朝安定计,请他为江山社稷计,重新选一个孩子进宫教养。
季渊晚的身后已经站队了一大批官员。
如果他放弃季渊晚,选了季三郎进宫,很快就会有另一批官员站队到季三郎身后。
季三郎身后的那些人,与季渊晚身后的那些人,会为了储君之位不断相争。
今天季二夫人与端王妃的争执,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和组建皇后一党是不同的。
霍翎和景元帝夫妻一体,后党势力壮大,是景元帝乐见其成的。
但朝臣站队相争,只会打破霍翎和景元帝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平衡。
如今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季渊晚被养在皇宫之事,早在他遇见她之前,就已成定局。
相比起直接送走季渊晚,眼下,景元帝是更倾向于维持现状的。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他为何不能将权力分享给她……
霍翎脑海里闪过种种念头,但放到现实中,只过去了十几个呼吸。
景元帝面上露出诧异之色。
他下午那会儿才告诉霍翎,在有关季渊晚的事情上,他有自己的考量。
这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霍翎就说,她已经猜到了他的考量。
这如何不让景元帝意外。
沉吟片刻,景元帝问:“都猜到了什么。”
有些事情,彼此心里清楚,却不好说得太透。
所以霍翎回答得很简洁。
“陛下心中一定很矛盾吧。”
“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许多做法都令您不满。在臣妾和大公子之间,您也一直偏心着臣妾。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不打乱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局势,您必须维持现状。”
手掌落在霍翎耳后,景元帝将她揽入怀里,轻轻一叹:“看来确实是猜中了。”
一阵幽风吹过,灭了一盏宫灯。
殿外忽生嘈杂,呼啸的狂风将繁茂的枝叶吹得哗啦作响,不时有杂物敲击屋顶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经历了整整一日的潮湿闷热后,蓄积多时的暴雨终于落下,席卷整座行宫。
软塌就在窗边,霍翎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心情十分平静。
“怎么不说话了?”景元帝问。
霍翎反问:“陛下是想与臣妾促膝长谈吗?”
不等景元帝回答
,霍翎已经从他怀里钻出,在他对面坐好,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感受到怀中一空,景元帝无奈一笑,但转念一想,也没有拒绝。
没有亲生儿子,始终是他身上绕不开的问题。
现在不谈,以后也会谈,既然刚好聊到这方面的话题,那就好好聊聊吧。
“阿翎,你既清楚朕的考量,对此,你是如何想的?”
雨声愈发密集,在这样嘈杂的背景音里,霍翎的语气放得很柔和。
“陛下想听真心话,那臣妾就与陛下说说真心话。”
“陛下是什么立场,臣妾就是什么立场,这一点无需怀疑。”
“但您是皇帝,臣妾是皇后。”
“无论是大公子还是季三郎被养在皇宫里,对您来说可能没有太大差别。”
“但对臣妾来说,一个亲近臣妾的孩子被养在皇宫里,肯定比一个敌视臣妾的孩子被养在皇宫里更好。”
景元帝想到她和端王一系的矛盾,也得承认她说得不错。
几个孩子间的争端,在帝后同时在场的情况下,肯定是由皇后出面解决更合适。
偏偏下午那会儿,在季二夫人求她做主时,端王妃却直接越过她,找他来评理。
这种昏了头的行为背后,体现出来的,是端王妃对她的不信任。
端王妃心里认定了她会偏袒季三郎,针对季渊晚。
但她偏袒了吗?针对了吗?
整件事情里,霍翎是什么态度,有什么做法,没有人比景元帝更清楚了。
至于季渊晚有没有敌视霍翎?
景元帝记得有一次,他和霍翎在御花园散步,刚好碰到季渊晚在御花园里面玩闹,跑得气喘吁吁的,慌忙过来给他们行礼时,不小心踩中了石子,身形踉跄。
霍翎离季渊晚最近,伸手扶了一下。
孩子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平日里遇到霍翎,从来都是恭敬有礼的模样,但身体所表现出来的抗拒瞒不了人。
在霍翎的手扶住季渊晚的肩膀时,季渊晚的身体有明显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连忙给他们行礼,又单独向霍翎道谢。
如此大的反应,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相信霍翎也看到了。
但她什么都没说。
景元帝夸道:“你在皇后这个位置上一直都做得很好,处事公道。”
霍翎莞尔,听出了他指的是什么:“陛下是在说,今天下午端王妃越过臣妾,找上您评理之事吗?端王妃本就对臣妾有成见,再加上担心孩子,这才失了分寸。”
景元帝淡淡道:“失了分寸,就该让她知晓分寸。”
霍翎想了想,随口道:“过些天是太后的忌日,那就让端王妃抄些经文,给太后尽尽孝心吧。”
景元帝没再说什么,明显是认可了她对端王妃的惩戒:“渊晚那孩子敌视你,你心里委屈吗?”
霍翎望着景元帝,在烛火的映照下,眸中流光一闪:“能得陛下这句话,就不委屈。”
景元帝因那抹流光一怔:“怎么这么说?”
霍翎将旁边的茶盏端过来喝了一口,才继续道:“臣妾与端王府之间的矛盾,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自从臣妾认识陛下,臣妾就做好了进宫以后会被大公子敌视的准备。”
“大公子面对臣妾,会做出什么反应,臣妾都不奇怪。”
“陛下能将大公子对臣妾的敌视看在眼里,没有无视臣妾的心情,就算臣妾原本是有些委屈的,现在也不委屈了。”
景元帝握住霍翎的手掌,轻轻摩挲两下,追问道:“即使朕不打算送走渊晚那孩子,你也不委屈吗?”
霍翎道:“您是天子,是要做一代明君的人。有些事情,您不是不能大动干戈,而是为大局着想,不愿大动干戈。”
“臣妾理解您的考量。”
“您不想送走大公子,那就不送走。”
“您要是觉得臣妾与肃亲王府走得太近,臣妾日后会更注意分寸,不会让肃亲王府因为臣妾的态度,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景元帝沉默片刻,摇头道:“肃亲王府那边,你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又何来注意分寸一说。不必如此。”
“还有,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些。”
霍翎眼眸一弯,手腕微动,与景元帝十指相扣:“臣妾曾经对您说过,您正如烈日当空,朝中那些人却在您承受丧子之痛、丧妻之痛时,逼迫您过继嗣子。”
“那样难受又难堪的场面,朝臣让陛下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我是陛下的妻子,陛下对我情深义重,不能陪伴陛下熬过那段痛苦的时光,已经是我的遗憾。我永远也不会将陛下置于如此糟糕的处境,更不会利用陛下对我的感情,逼迫陛下送走大公子,接季三郎入宫。”
“臣妾不在乎什么大局,但正如您会问臣妾委不委屈一样,臣妾也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在乎您的心情,不愿让您为难。”
这是景元帝此生听过的,最令他动容的话语。
他垂下眼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底下意识浮现出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她风华正盛,他已不再年轻。
他终究会先她一步离去。
如果他有自己的儿子,如果他和阿翎有一个儿子,又何必如此为难。
霍翎安慰他:“孩子的事情,要看缘分,陛下不必伤怀。”
景元帝也知道这个道理,有些事情,即使是他,也无法强求。
就在这时,景元帝怀里一重,霍翎重新挪回了他的怀里。
“陛下,疼我。”
景元帝眼神幽深,用指尖顺了顺霍翎的脸庞:“朕还不够疼你吗?”
霍翎长睫轻颤,吻上他的唇角,景元帝下意识加深了这个吻,要抱她回床上,霍翎却拽住了他的袖子。
唇舌分开的间隙,她在他耳畔轻声邀请:“陛下,要在这榻上,试一试缘分吗。”
潮湿与燥热在漫长的雨夜里蔓延着,一番云雨沐浴过后,昏暗的烛光投落进层层叠叠的床幔里。看着靠在他怀里的霍翎,景元帝轻轻抚过她的眉眼。
霍翎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困意:“陛下,怎么了?”
景元帝温柔道:“睡吧。”
感受到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缓,景元帝也慢慢闭上眼,却毫无困意。
她能理解他的考量,最终也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考量,但景元帝知道,她的心底依旧会存着疑虑,存着担忧。只是她相信他会为她安排好一切,才强迫自己压下了那些疑虑和担忧。
他为了大局着想,现在不能送走渊晚那孩子,也不能将亲近她的孩子接进皇宫里,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了委屈。
她有出色的政治才能,长于把握时机,也看得清大局。
最大的缺点,就是行事全凭天赋和直觉,在一些事情上,手段稍显青涩与粗糙。
这样的缺点,并不难改。
只要——
他愿意成全她。
她过去做的种种事情,都已经证明了她的才能和天赋。
偏偏她对朝政的认知尚浅。
他教给她什么,她就会学到什么。
他如今春秋鼎盛,对朝堂的把控还很牢固。依靠着立后等一系列事情,暂时压下了朝中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但是,即使景元帝再不愿意承认,他也要承认一点: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
等到几年以后,他的精力开始下降,身体露出颓势时,那些暂时被压下去的势力会闹腾得更加厉害。
到那时,他需要有一个绝对信任的人,来帮他制衡朝臣,稳定朝局。
朝臣会有私心,过继的宗室子未来也有可能更亲近自己的亲生父母。
只有他的妻子,会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为他震慑朝臣,甚至在他驾崩后,维护他的生前身后名。
这几年时间,正好能让她彻底成长起来……
景元帝独自一人思考了很久,直到天光微亮,他才熟睡过去。
霍翎依照平常的作息醒来,又等了一会儿,看景元帝还没醒,就放轻动作走下了床,去偏殿梳洗。
随意用了点儿东西,霍翎叫来崔弘益,让崔弘益去一趟端王妃的住处,命端王妃好好抄写经文,以表孝心。
崔弘益领命退下。
且不说端王妃那边,听到崔弘益转述的话语后,是何等惊怒交加、忍气吞声,霍翎在书房练了会儿字,放下毛笔,问身边伺候的人,景元帝醒了没有。
听说还没醒,霍翎对李满道:“要是到了午时,陛下还没起
来,你记得叫醒他,别让他误了午膳。”
吩咐完李满,霍翎带着无墨几人出门去了。
一夜大雨,行宫的青砖白瓦都被雨水打湿,地面早已被宫人清扫干净,只有花圃里陡增的嫩绿落叶,诉说着暴雨的摧残。
霍翎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存放有前朝太|祖皇帝遗物的宫殿。
看了眼宫殿的牌匾,霍翎脚步一拐,来到近前,伸手推开大门。
待到尘土散去,霍翎走进里面,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着,心思却全然不在书本上。
景元帝要上早朝,平日都会比她早起半个时辰,今天却迟迟没醒,应该是因为昨天很晚才睡下。
他昨晚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是她说的那些话触动了他吗?
霍翎擅长顺势而为,当她明确了景元帝的心意后,她不会故意和景元帝对着干,也不会在孩子的事情上发表太多看法。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她必须有所应对。
这才有了昨晚那场谈话。
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人担心她会对季渊晚出手,一瞧见她亲近季三郎,就乱了阵脚。但是,他们搞错了对手。
他们最大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她,而是陛下。
这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他想把手中的权力分享给谁,谁才能拥有这份权力。
他选中季渊晚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有多得他喜爱,也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有多出众,只是出于无奈罢了。
无奈之下的选择,必然是不能令他满意的选择。
而且,季渊晚身上最大的问题,是他有一个强势的父族,和一个更加强势的母族。
如果没有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相帮,季渊晚未必会被选进皇宫里。
但也因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存在,让景元帝迟迟不愿将季渊晚过继到自己名下。
在不满意这个孩子,又无法选择其他孩子的情况下,景元帝势必要培养另一个人。
培养一个可以帮助他制衡朝臣,维护他生前身后名,延续他的政治理念的人。
他原就打算为她培养党羽,组建势力,那再进一步,教导她,引领她,为她铺好通往权力的台阶,又何尝不可呢?
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呼之欲出,霍翎闭上眼睛,呼吸沉重急促。
连着深呼吸几次,霍翎缓缓睁开眼睛。
“又下雨了?”她轻声问一旁的无墨。
无墨侧耳细听,点头道:“好像是有雨声。”
“带伞了吗?”
“带了。”
“那我们回去吧。”
霍翎将手头的书递给无墨,转身出了宫殿,没让任何人帮她撑伞。
她亲自撑开墨绿色的伞面,在细雨中穿行,走回帝后共同居住的长清宫。
雕刻着游龙戏珠的翘角飞檐矗立在一片滂沱大雨里,霍翎抬起油纸伞,隔着雨幕,与站在宫殿门口等待她的帝王对视,眸中骤然燃起一簇明亮的火焰。
那抹火光越来越亮,越烧越旺。
终于在她眼底,化作一场无法被漫天大雨浇灭的燎原烈火。
他是帝王,也是她的丈夫。他能将权力分享给朝臣,分享给一个过继来的、并不十分让他满意的孩子,又为何——
不能将权力分享给她呢?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她为何不争?
这样的念头,要是放在以前,连霍翎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大逆不道。
但眼下,它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如果连侄子一家、堂侄一家都能相争……
如果要将他的身后事、她的日后尊荣都寄托在一个嗣子身上……
那她为何不争?
她才是那个与他日夜相对、朝夕相伴的人。
漫天大雨如滚珠落玉,雨水在裙面盛开,霍翎脚步渐快,也不管脚下有没有凹凸不平的水洼,径直踏了过去。
“慢点儿。”景元帝提醒一声。
霍翎走到台阶之下,直接丢开了手里的油纸伞,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投进景元帝怀里。
景元帝被她撞得往后退开半步,这才稳稳接住了她。
看着因为疾跑,气息微喘的霍翎,景元帝笑道:“这么不稳重,小心让宫人们笑话你。”
霍翎道:“他们在陛下和臣妾身边伺候,日日都能见着,早就不稀奇了。”
她压了压因为那个念头而升起的激动雀跃,笑着转移了话题:“陛下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晚?”
景元帝没有细说,只是道:“昨天睡得有些晚。”
霍翎也配合着没有追问。
不管景元帝昨晚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被她说的那些话触动,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该朝哪个方向去争取。
“您用午膳了吗?”
“还没,在等你回来。”
“那我们快些进去吧。”
与此同时,景仁宫,肃亲王居住的宫殿里。
肃亲王的身体虽有所起色,依旧比普通人要虚弱许多。一到这种阴雨天,他就开始头疼。
所以昨天几个孩子打架的事情,他只是简单听了前因后果,没来得及细问里面的内情就去休息了。
今儿上午,肃亲王刚睡醒,就听说了霍皇后对端王妃的惩罚。
当下也顾不上头疼,叫来二儿子。
“几个孩子打架的事情,不是都处理好了吗。皇后娘娘为何会突然罚端王妃抄写经文。”
季二老爷琢磨了一下,也猜到了原因。
听完季二老爷的话,肃亲王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倒拧得更紧:“你再跟我说一遍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
看到肃亲王如此严肃,季二老爷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肃亲王默默听到最后,长叹一声:“你媳妇与端王妃争执的时候,你为何不拦一拦?”
季二老爷被问得一懵:“我和我媳妇看到三郎满脸血的模样,心下都有气,这才激动了些……”
在肃亲王愈发冰冷的视线里,季二老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是彻底消了声。
“你们啊——”
肃亲王猛地放下手里的茶盏,带着几分怒其不争的懊恼:“在我面前,还敢自作聪明?”
季二老爷嗫嚅:“爹……”
肃亲王冷笑:“你们那点儿小心思,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们以为瞒得住陛下和娘娘吗?”
季二老爷神情尴尬。
看到季二老爷这副模样,肃亲王也觉得没意思,喝了几口茶水平复好心情,才叹息道:“别说皇后娘娘还没打算收养三郎,就算皇后娘娘真打算收养三郎,我们也不可以自鸣自得,反而要戒骄戒躁。”
“端王府最大的错处,就是太把大公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他们已经决定过继大公子,又不能完全舍弃大公子,如此瞻前顾后,反倒会害了这个孩子啊。”
季二老爷一惊:“那……那我们……”
肃亲王摆摆手:“我们现在还不到这一步,但你和你媳妇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
“该争的时候,我们是得争。”
“但与端王妃相争,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这才是最令肃亲王生气的地方。
不是不能争,不是不能让人看穿他们的野心和打算,但在这种毫无好处的事情上相争,简直是损人又不利己。
季二老爷这下是彻底不敢吭声了,老老实实挨训。
肃亲王喝完一杯茶,扶着桌沿缓缓起身。
季二老爷连忙伸手去扶:“爹,你要去哪里?”
肃亲王道:“我去求见陛下和娘娘。”
肃亲王过来求见的时候,霍翎正在翻看她从长信宫带回来的前朝太|祖手札。
“请肃亲王进来。”
霍翎合上手里的书籍,先去书房找到景元帝,才和景元帝一起去正殿见肃亲王。
不等肃亲王起身行礼,霍翎先开口免了他的礼节,又关心道:“听说皇叔昨晚请了胡太医,可是身体有不适?”
肃亲王笑容温和:“到了下雨天,就开始头疼。老毛病了,多谢娘娘关心。”
景元帝道:“皇叔该留在宫殿里好好休息才是。”
一听这话,肃亲王顺势道出了自己的来意:“老臣今早才听说了昨天的事情,唉,都是老臣没管教好他们。几个孩子之间的小矛盾,居然也能闹到陛下和娘娘面前,实在是让老臣羞愧难当啊。”
“原来是为这事。”霍翎笑道,“大家都是亲戚,为了这点儿小事,不值当皇叔亲自跑一趟。”
肃亲王道:“娘娘宽和,自然不会与他们计较。”
霍翎算是知道,景元帝为什么会可惜肃亲王身子不好了。
这位确实是个明白人啊。
“三郎的伤口如何了?”
肃亲王道:“已经开始结痂了。”
霍翎道:“那就好,小孩子容易抓挠伤口,记得让身边照顾的人多看着他些。”
景元帝在一旁笑道:“这些事情,你不说,王府的人也会注意的。”
霍翎道:“也就是随口多说一句。”
瞧见肃亲王的脸色有些苍白,霍翎让人赶紧送他回去休息。
肃亲王被宫人搀扶着离开长清宫,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并排高坐在大殿之上的帝后。
皇后娘娘居然一点儿也不避讳在陛下面前提到三郎……
肃亲王相信,论起对帝心的揣度,他是绝对比不过皇后娘娘的。
皇后娘娘不避讳,说明她确定陛下不会在意。
肃亲王越想越头疼,最后还是将这件事情暂时放到了一边:也罢,多想无益,不如先静观其变吧。
***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众人无法进入猎场狩猎,只能待在行宫或别院里休息。
经过霍翎几天的观察,她发现景元帝比以前更喜欢待在她身边了。
以前景元帝也常来凤仪宫,但有时她去书房练字、下棋,他不会刻意跟着她一起去书房。
但现在,她去书房练字时,原本好好待在屋里看书的景元帝,也会挪到书房去看书。
霍翎私底下笑话景元帝不嫌折腾,心下却暗道:前几天那场谈话的效果,远比她想象的要好。
这场暴雨足足持续了五天才终于放晴,猎场一行夜只剩下最后几天了。
在这最后几天里,霍翎拉着景元帝进入猎区,玩了个尽兴,这才启程回京。
景元帝看她那副依依不舍、流连忘返的模样,笑道:“行宫有这么好玩吗?”
霍翎点头:“好玩,而且未来几年,我们都不会再过来了,当然得在离开前玩个够。”
景元帝眉梢微挑,他记得自己没有跟霍翎说过“未来几年不会再过来”之类的话。
像是看出了景元帝的疑惑,霍翎解释道:“来一趟行宫太折腾了。陛下原就不是很喜欢打猎,能连着陪臣妾来两年,臣妾已经心满意足。”
景元帝想了想:“也好,明年夏天,我们可以去西郊的避暑山庄住一段时间,确实不用年年都来这座御林苑行宫。”
许是这回在皇家猎场待的时间有些长了,回程的时候,众人都归心似箭,最后只花了七天时间,就顺利抵达了京师。
回到凤仪宫,霍翎先去梳洗一番。
等她换了身新衣服,就听说德妃带着大公主过来了。
德妃一看到霍翎,笑道:“臣妾是不是打扰到娘娘休息了?”
霍翎道:“无妨,本宫这些天坐在凤辇里赶路,也累不着。”
德妃这才开始向霍翎汇报后宫诸事。
德妃以前就代掌过六宫宫务,如今再次上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没出现什么乱子。
霍翎真心实意道:“这回麻烦你了。”
德妃连忙摆手:“当不得娘娘这句话。能帮上娘娘的忙,臣妾心里也高兴。”
霍翎笑了一下,觉得德妃真不愧是陆家人,这性子和陆杭陆尚书真像:“你与大公主将近两个月不见,一定很挂念她吧,你们先回去好好叙叙旧,迟些再过来与本宫闲聊。”
等德妃和大公主离开以后,霍翎让崔弘益拟了一份赏赐单子,上面的东西全都是给德妃的。
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霍翎原本是打算处理一下后宫事务,结果景元帝对她说:“陪朕去一趟御书房吧,前些天朕新得了几幅画,还没来得及品鉴。”
霍翎笑应了声好。
来到御书房,两人一起品鉴那几幅画卷。
当然,主要是霍翎在听景元帝介绍,她本人在绘画一道没什么造诣。
刚欣赏到第三幅画,李满就匆匆走了进来:“陛下,文尚书他们在外求见。”
景元帝道:“让他们进来吧。”
霍翎心中微微一动,隐约猜到景元帝叫她来御书房的用意了,但她还是问了一句:“陛下,文尚书他们来了,臣妾要不要避一下?”
景元帝道:“翰林院整理的那些资料书稿,你不是都看完了吗。文盛安他们肯定是来向朕汇报各地马政调查结果的,你不用避,就和上回一样,留下来好好听一听。”
等吏部尚书文盛安、刑部尚书崔明和左都御史被迎进御书房时,就看到帝后二人一起端坐在上首。
文盛安:“……”
崔明:“……”
怎么说呢,有点意外,又好像没有那么意外。
只是陛下和娘娘啊,你们上回好歹还愿意装一装,敷衍一下我们,这回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她顺利迈出了从后宫到前朝……
人的底线是一步步降低的,上回文盛安和崔明保持了沉默,这回两人同样没有说什么。
左都御史以前没见过霍翎,但也不难猜到霍翎的身份。
他在原地稍等了一会儿,等到文、崔二人都已经落座,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还是没看到皇后娘娘有任何起身回避的意思。
霍翎微微一笑,主动开口:“这位就是陈御史吧。”
陈御史绷着张老脸,语气硬巴巴的,礼仪却很到位:“臣陈浩言,见过皇后娘娘。”
霍翎语气温和:“本宫常听陛下提起陈御史,你很好,请坐吧。”
崔明与陈御史是连襟,关键时刻还是比较讲义气的,轻咳一声,提醒道:“陈御史,娘娘都发话让你坐下了,你还杵在那里干嘛。”
陈御史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想好好劝谏一番了,听到崔明这话,犹豫了下,左脚生硬一拐,愣是拐到了崔明旁边的空位上。
霍翎就这样留在了御书房里面。
这回她依旧没有对朝政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安静听着这两个月来京中发生的事情,以及各地汇报上来的折子。
其中提到最多的,当然就是各地马政。
如今大燕一共设有十七个监牧区来养马,这十七个监牧区,陆陆续续都有消息传回来。
大多数监牧区,都存在欺上瞒下、监守自盗的情况。
这还是钦差们查了四个月的结果,要是继续往下查,牵扯进来的官员只会更多,贪污腐败的情节也会更加严重。
“让他们继续查。”
最终,景元帝用这句话表明了自己彻查的决心。
这场议事就此结束,直到这会儿,霍翎才再次开口:“三位大人议了这么久的事,定都累了吧。”
“本宫让御膳房那边准备了几样陛下喜欢吃的点心,你们也一道喝些茶水、用些点心吧。”
景元帝倚着座椅,一言不发,明显是默许了霍翎的举动。
三位朝臣自然也不能拒绝皇后娘娘的好意。
很快,崔弘益就带着几个内侍,将点心送了进来,又给几人都换了新的茶水。
霍翎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莲子羹,突然又笑道:“本宫除了听陛下提过陈御史外,还听身边的内侍提过陈御史。”
陈御史正心情复杂地喝着茶水,听到霍翎的话,有些诧异,拱手道:“还请娘娘示下。”
霍翎指着崔弘益:“崔弘益,你不是一直想向陈御史当面道个谢吗?”
崔弘益向陈御史行了一礼:“十二年前,甘城发了洪灾,陈御史可还记得此事?”
崔弘益这话具体到了年份
和地点,陈御史立刻就回忆起来了:“那时我还不是左都御史,奉命巡查南边,路过甘城时,看到路边有许多饿死的灾民,细查之下,发现甘城县令伙同县中大户侵吞赈灾粮,就命人拿下了那伙人,将粮食重新分发下去。”
崔弘益语气感激:“奴才就是甘城人,要不是陈御史惩治了那伙恶人,奴才早就饿死了。”
陈御史一怔,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巧:“不过是职责所在,这位崔内侍不必多礼。”
霍翎赞道:“好一句职责所在。这朝中,就需要多一些陈御史这般秉公执法的朝臣。”
以皇后娘娘的身份,当然能如此居高临下地点评他、夸奖他。但一想到这里是御书房,陈御史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好在霍翎也没有逮着他一个人说,扭头对旁边的景元帝道:“三位大人留守京师,他们的家眷也因此不能随驾去行宫。”
“三位大人那边,陛下肯定少不了赏赐。臣妾就凑个热闹,给三位大人的家眷也赏赐一些东西。”
景元帝笑了下:“你看着安排吧。”
陈御史愁得啊,那叫一个食不知味。点心是甜的还是咸的都没能尝出来。
等到退出御书房,周围也没什么宫人跟着时,陈御史走到文盛安身边,压低声音:“文尚书,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啊。”
文盛安道:“陛下觉得这合规矩,你觉得呢?”
陈御史一噎,依旧不赞同:“陛下对娘娘,恩宠太过了。御书房是何等重地啊。”
文盛安道:“皇后娘娘在御书房,言行间并无一丝僭越之处。”
文盛安与陈御史交情一般,丢下这句话,拱手一礼,上了自家马车。
一旁的崔明也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上马车,陈御史见状,赶紧也跟着钻了上去。
崔明吹胡子瞪眼,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陈御史:“你跟过来干嘛。”
陈御史只是性格正直,行事板正,人却不傻:“你和文尚书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崔明也没想瞒着,主要是方才没找着机会说。他将上回的事情也一并说了:“上回可以说是巧合,这回呢?”
陈御史眉心紧蹙:“难道就这么纵容着?皇后娘娘在御书房侃侃而谈的样子,你没看到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崔明无语:“……皇后娘娘在御书房侃侃而谈,都谈的是谁?”
陈御史嘴巴微张,突然反应过来了。
皇后娘娘在御书房里,除了与陛下说话外,其余时候都是在与他说话啊。言谈间不乏对他的赞誉和欣赏。
“你的意思是,娘娘在向我示好?”
崔明拍了拍陈御史的肩膀:“不错。以皇后娘娘的性子,极有可能是先礼后兵。”
身为一众御史头头的陈御史:“……”
要是他带着手底下的御史一起弹劾皇后娘娘,确实会折损皇后娘娘的脸面。所以皇后娘娘这是在未雨绸缪,暗示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崔明道:“眼下,陛下让皇后娘娘出现在御书房里旁听,只是想加深皇后娘娘在朝臣心中的份量,你别急切。”
陈御史意味深长:“你也说了,这只是眼下。”
在御书房里听政,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崔明反问:“那你能如何?”
但凡陛下现在有个亲生儿子,陛下都不会将精力花在培养皇后娘娘身上。
当陛下开始培养皇后娘娘以后,她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就已经超出了妻子和皇后这两重身份。
过继过来的宗室子,是朝廷的继承人,是江山的继承人。
而皇后娘娘,更像是陛下为自己选中的,可以延续他的政治理念的继承人。
崔明正是想到了景元帝的这层心意,才没有站出来唱反调。
公开唱反调,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皇后。
陛下性情宽仁,对他们这些老臣也素来优待,估计训斥两句就过去了。皇后娘娘的话……他们这些老臣,和皇后娘娘可没什么情分啊。
崔明用帕子擦擦汗:“反正你回去再想想吧。”
陈御史不知是不是也和崔明想到了一处,没有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提高声音,对外面的车夫道:“前面左拐,到了都察院停一下。”
当天下午,霍皇后留在御书房旁听的消息就传遍了各部衙门。
吏部沉默,刑部沉默。
陆杭所在的礼部沉默。
六部衙门一下子哑了三部。
户部、工部瞧见这架势,立刻也跟上了他们的步伐,将下属们压得服服帖帖。
有心浑水摸鱼,也跟着发表一些看法的兵部尚书柳国公:“……”
他要是站出来发声,那就不是浑水摸鱼,而是成了出头鸟了。
国子监江祭酒也默默加重课业,让国子监监生们沉迷学业,无心议政。
端王也沉默了。
从那道册后圣旨颁布,再到何泰被下令处死,他就已经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
但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输得如此彻底。
他所能给的,不及皇兄能给的十分之一。
肃亲王回京后小病了一场,听说此事后,长叹一声,彻底明白了帝后的心意。
他对两个儿子道:“陛下短时间内不会送走大公子的。”
如果陛下打算重新选一名宗室子好好培养,不会如此费心为皇后铺路的。
要说最群情激奋的,还是都察院的御史们。
副都御史也过来找陈御史讨主意。
陈御史还在惆怅着呢,一听这话,猛地坐直身子:“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事?”
副都御史不明所以:“是,属下过来的时候,消息已经在都察院传开了,就连各部衙门也都听到了风声。”
陈御史叹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我上午进的宫,中午出来,消息下午就传开了,你怎么想?”
那里可是御书房。
副都御史脸色微变:“大人是说,有人在故意传这些消息。”
陈御史直接下令:“压一压我们的人。”
副都御史道:“未必能全部压下去。”
陈御史道:“那些自作聪明的邀名之辈,还有一些被收买的人,不用理会,只要如你我这样的人不出面弹劾,娘娘不会误解的。”
副都御史暗抽一口冷气。什么叫“娘娘不会误解”?
莫非那个故意散出消息的人,是皇后娘娘?
余光扫见副都御史脸上的神色,陈御史低咳一声。
他不是怕了皇后娘娘,也不是担心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主要是陛下心意已定,多说无益,都察院接下来的精力还是都放在调查马政上吧。
……
霍皇后在御书房旁听君臣奏对一事,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
数日后的大朝会上,除了一些中层官员和低阶官员站出来弹劾外,三品以上的高官里,只有翰林院掌院出列表示了反对。
多少人将满含期待的视线落到陈御史头上啊,陈御史那叫一个泰然自若,岿然不动,半天下来,脚步是挪都没挪一下。
好不容易挪了一下,还是因为站累了,要换一个姿势。
消息传回凤仪宫,霍翎正拎着一个长木勺,在给面前的垂丝海棠浇水。
和煦的阳光落在她身上,霍翎被晃得眯起眼眸。
过来报信的崔弘益微微抬头,瞧见这一幕,又敬畏地深深低下了
头。
霍翎将手里的长木勺递给崔弘益,顺势扫了眼自己的掌心。
她没有疏于练字射箭,但有宫女日日为她涂抹香膏,养护双手,她手掌上的茧子变淡了许多,只有早已变形的无名指还如记忆一般。
从今往后,她要学习的东西,不再只是书法、棋谱、骑射。
她的地位,是真正不可动摇了。
她顺利迈出了从后宫到前朝的第一步。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这么默默坐在陛下身边,旁听他与朝臣奏对,一点点熟悉朝政,一点点发表自己的政见,一点点学会如何运用权力、执掌权力。
***
朝臣们明面上不敢反对,心底还是颇有不满的。但很快,他们就没心思理会霍皇后的事情了。
半个月后,吏部、刑部和都察院联名上折,弹劾大燕十七个监牧区存在严重贪污渎职的情况。
这道折子,揭开了景元二十三年最大的一起案子。
十七个监牧区背后,牵扯到的大大小小官员多达数百人,一时间满朝噤声。
有些官员还在被调查,有些官员却已经罪证确凿。
景元帝从禁卫军里点了一批人手。
无锋和靖国公世子郑新觉都在其中,他们各领着自己手下的人马,护送朝廷派遣的钦差前往监牧区,将罪证确凿的官员拿下。
这些被选中的钦差,大都是刑部、吏部和都察院出来的人。
但也有例外。
身为公主师的崔原也被点为了钦差。
这道任命让崔原十分意外,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因为就在任命诏书下来的次日,他如往常那般,去天章阁给两位公主上课。
刚一上完课,就见到了霍皇后派来的内侍。
“崔翰林,娘娘有请。”
内侍将崔原带到了距离天章阁不远的御花园。
霍翎正坐在凉亭里赏花。
等崔原行完礼,霍翎问:“崔翰林可知本宫找你过来,所为何事?”
崔原垂下眼眸,不敢直视霍翎:“娘娘可是为了两位公主的课业?”
霍翎颔首:“两位公主都很喜欢崔翰林的课。本宫问过两位公主,她们不想换掉你这位老师。”
“但你此去燕北,短则数月,长则半年,总要有人代你上一段时间的课。”
崔原正琢磨着该找什么人来代课,就听霍翎道:“你先下去吧。人选之事,在你离京前安排好就行,不必立刻告知本宫。”
崔原拱手应是,离开皇宫,回到了崔府。
刑部尚书崔明是崔原的大伯,崔原还未成亲,就一直借住在崔府里。
问过下人,知道崔明这会儿正在书房,崔原连忙去找了崔明。
“伯父,娘娘是什么意思?”
崔明抚须:“娘娘先是将你点为公主师,如今更是派你去燕北。这是在向你,或者说,是借你来向我示好。”
崔原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他是清河崔氏这一代里比较出色的子弟,未来前途不会差,但以他如今的地位,还不值得皇后娘娘费心拉拢。
皇后娘娘所看重的,是他身后的崔家。
“那娘娘突然问我要人选……”
崔明想了想,道:“你将未来几个月要讲的内容简单整理出来,我代你去给两位公主上课吧。”
崔原先是一怔,旋即就明白了皇后娘娘为什么不急着要人选。
——皇后娘娘是要他回府来找伯父商量。
“侄儿明白了。”
崔原退出书房,命下人帮他收拾远行的行李。他自己则是一边忙着交接翰林院的事务,一边将未来几个月的课业简单整理出来。
赶在离京前,崔原又进宫上了一堂课。
上完课后,他对两位公主说了代课一事,还拜托两位公主将此事转述给霍翎。
霍翎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没说什么。
这是一种无需言明的政治默契。
崔家势大,很难为她所用。只要愿意接受她的示好,不与她为敌就行。
随着钦差们一个个离开京师,吵闹了两个多月的朝堂再次宁静下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宁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柳国公府,柳国公再次叫来柳世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收了对方多少银两。”
问完以后,柳国公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
收了多少银两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这个儿子收了钱后,帮对方做过什么。
柳世子知道自己不能再隐瞒了,苦着脸将事情都说了一遍。
那位每年都会给他孝敬的,是永昌府监牧区监牧使苏涛。
监牧使是从七品,官职不高,职权却极大。
苏涛搭上他的线以后,他只帮苏涛做过两件事,一件是压下了御史对苏涛的弹劾,一件是帮苏涛和地方长官牵桥搭线。
有了柳世子的示意,那位地方长官给苏涛大开方便之门,对苏涛兼并牧区周围良田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国公安静听着,突然问:“苏涛情况如何?有没有写信来向你求助?”
柳世子道:“他给我写过一封求助信,说自己被盯上了,但那会儿我在行宫,没能及时给他回消息。”
柳国公的头往后一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瞬间憔悴了五岁:“有御史弹劾过苏涛,而且兼并良田动作太大,只要有心去查,根本瞒不住。苏涛没救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柳世子,声音沉重:“你今晚就写请罪折子。”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为臣者的分寸。
柳国公这话,无疑是让柳世子直接认罪。
柳世子面色惨白,嘴里一个劲念叨着“何至于此”。
柳国公却知道,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陛下和文盛安这些年一直试图削弱勋贵势力,柳国公府身为勋贵之首,不被陛下抓住错处,陛下还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要是被抓住了错处……
自己认罪,既能为自己保留几分体面,又能在被动中掌握几分主动,不至于被杀个措手不及。
“要是等到其他人弹劾你,你再上书请罪,就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上位者手里,等待上位者裁决了。”
看柳世子还有些不情愿,柳国公斩钉截铁。
“别忘了,宫里还有霍皇后。”
柳世子一个激灵,顿时不纠结了:“是,儿子这就去写。”
柳国公摆手:“去吧,写好了拿给我看看。”
柳世子花了半个多时辰,写了一道请罪折子。
柳国公看过后,提笔为柳世子润色。
他将改过的折子丢回给柳世子,无力道:“重新去誊抄一遍吧。”
翌日上午,这道折子就到了景元帝手里。
景元帝看完以后,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将折子递给了一旁的霍翎。
霍翎看了个开头,低声骂道:“柳国公这只老狐狸,也太当机立断了。”
景元帝笑着摇头:“这朝中,论知情识趣,审时度势,柳国公确是个中翘楚。”
霍翎从折子后抬起眸来:“陛下这话,听着不像是在夸奖。”
景元帝道:“你再往下看看就知道了。”
霍翎飞快扫完折子上的内容,也算是明白景元帝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这道请罪折子,毫无疑问,是柳世子写的,也是由柳世子亲自送进宫来的。
但霍翎和景元帝都知道,这背后是柳国公的手笔,真正操刀的人也是柳国公。
折子的内容,很有些避轻就重。
柳世子与监牧使苏涛认识,还收过苏涛的贿赂;
靠着柳世子的关系,苏涛才能和地方长官搭上线……
这些一查就知的事情,柳世子全都坦白了。
到了具体的罪责,譬如在压下御史弹劾苏涛的折子时,柳世子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折子上的内容,是遭了苏涛的蒙蔽。
再譬如苏涛和地方长官搭上线后,具体做了些什么,柳世子远在京师,也不知道。
左一句不清楚,右一句不知道,能摘的地方,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折子最后,柳世子还表示,他会尽快将收受的贿赂交还给户部,其余的,任凭陛下发落。
霍翎将折子放到一边:“这事,确实不太好办。”
柳世子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如果是他们先拿住苏涛,再从苏涛那里审问出柳世子的罪责,那就能用苏涛的口供拿捏住柳世子。
但现在,钦差才刚出京,柳世子就先认罪了。
马政贪污一案,上上下下牵扯到的官员足有数百人。
柳世子的罪责,可比苏涛这些人的罪责轻多了。他的认罪态度又如此之好,要是惩罚太过,朝中
势必人人自危。
“陛下打算怎么做?”霍翎问景元帝。
景元帝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决断:“你呢。”
“你觉得应该如何惩治,才能让朝臣心服?”
霍翎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考教的意味。
她垂下眼眸,斟酌片刻,才说出自己的想法:“要依着臣妾的性子,柳世子好不容易落到臣妾手里,臣妾肯定不会轻飘飘揭过此事。”
景元帝被她说得一笑。
霍翎也笑了下,继续道:“但事关朝堂,臣妾当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这道折子,不如就交给吏部、刑部和都察院那边。”
“让他们先好好查验一下,柳世子在折子上所言,是否属实。”
总不能柳世子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该走的章程,一个都不能少。
“有了柳世子的这道折子,监牧使苏涛还有那位地方长官都可以直接拿下了。”
“到时稍稍透点儿口风给苏涛,说不定苏涛在气急败坏之下,还能让我们有其它意外收获。”
先等一等,查一查。
就算不能一口气杀死猎物,也要让他成为惊弓之鸟。
景元帝颔首:“那就照着你的主意来。”
柳世子的这道折子,确实让不少人感到意外。
但意外过后,该查的案子还是要继续查。
柳世子左等右等,都没等到陛下的反应。
柳国公道:“急什么。你先把那笔银子送去户部,然后安心等着就是。我还在呢。”
柳世子听到这话,果然安心不少。
看着匆匆离去的长子,柳国公心下长叹。
时至今日,柳国公府依旧是勋贵之首,门庭煊赫,无数人依附投靠。
他在一日,柳国公府的辉煌就能延续一日。
等他不在了,渊晚那孩子又没能顺利继位的话……
柳国公心底的忧愁无处叙说,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马政贪污案上。
有天子手令,有禁卫军护送,前往各处的钦差都顺利拿下了犯人。
在当地官员的配合下,钦差直接留在当地审理相关案件。
每查明一起案子,就会有一道结案折子快马送回京师。
折子先过刑部,再由刑部整理后送入御书房。
文盛安、崔明和陈御史已经习惯了每次来御书房时,都能在陛下身边看到皇后娘娘。
更让他们无奈的是,其他官员来御书房禀报时,皇后娘娘极少在场。
但只要涉及马政一案,她就从不回避。
不仅不回避,有一回,陛下看完永昌府监牧区监牧使苏涛的结案折子后,随手递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十分自然地接了过来。
陈御史坐在底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让霍翎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霍翎打开折子,一边翻阅,一边点了陈御史的名。
“陈御史一直盯着本宫看,是本宫身上有何不妥吗?”
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身为外臣,一直盯着皇后看,就是失礼。
陈御史连忙起身告罪:“臣并非有意冒犯,还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霍翎没理他,继续看着折子。
陈御史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没敢动。
少许,霍翎合上折子,朝景元帝笑了一下:“苏涛身为监牧使,不仅贿赂上官,兼并良田,还监守自盗,将朝廷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马拿出去贩卖,年年虚报马匹数目,从中获利过十万两。”
“这样的人,当为首恶,死不足惜。”
“陛下以为呢?”
听到这话,别说陈御史了,就连文盛安和崔明都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皇后娘娘已经在御书房里旁听过许多次。
但之前的每一次,她都不会在君臣议事时开口说话,等到议事结束,才会招呼他们用些茶水点心。
即使他们知道,皇后娘娘明面上没有发表看法,私底下也有可能会向陛下进言,但皇后娘娘摆出来的姿态,还是很让人安心的。
可这一次,皇后娘娘不仅在议事中途翻看了折子,还当着他们的面发表了看法……
陛下会作何反应呢?
景元帝一点儿也不在意三位重臣的心情,想了想,道:“光是一死还不足以谢罪。让钦差抄没他的家产,这样也能勉强补回他对朝廷造成的损失。”
文盛安和崔明又对视了一眼,没有吭声。
霍翎像是才发现一般:“陈御史怎么还站着?”
陈御史心下苦笑:“陛下和娘娘没有发话,臣不敢坐下。”
景元帝道:“行了,坐吧,下不为例。”
陈御史挪了挪站麻的腿,小心坐了回去。
这对于景元帝来说,只是议事中的一段小插曲罢了。
要是其他人的结案折子,景元帝未必会顺手递给霍翎。
但当初他让霍翎看了柳世子的请罪折子,霍翎顺势提出彻查苏涛此人。
如今彻查结果出来了,霍翎又正好坐在自己旁边,景元帝当然是顺手递给了她。
可这一幕落到文盛安三人眼里,意味瞬间不同了。
霍翎垂下眼眸,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景元帝递折子给她,是随手为之。
她训斥陈御史,道出对苏涛的判决,却是顺势而为,在三人面前立威。
果然,一瞧见景元帝的态度,文盛安和崔明都哑了。
等到议事结束,三人退下,景元帝才问霍翎:“你突然发作陈御史,是他惹你生气了?”
霍翎在御书房的转变,三人注意到了,景元帝当然也注意到了。
只是当着三人的面,景元帝没有开口询问。
霍翎道:“不是生气,只是不喜欢他们对臣妾的猜疑和严防死守。”
“那道结案折子经了许多人的手,刑部的人看过,文尚书看过,陈御史看过。怎么到了臣妾这里,看一眼都不行?”
“臣妾不仅要看,还要当着他们的面发表看法,让他们不满还无计可施。”
这仿佛在和朝臣赌气的话语,让景元帝一笑。
他将茶水递给霍翎:“他们惯来如此。来喝口茶。”
霍翎喝了一口水,又拿起了苏涛的结案折子。
至于其它几本折子,她是碰也没打算碰。
“臣妾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但如果朝臣试图教臣妾何为皇后的分寸,臣妾会先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为臣者的分寸。”
这件事情最终并未掀起任何风浪,陈御史三人回去以后,都仿佛遗忘了这件事情般。
霍翎给他们吃了个教训后,也没打算一再挑衅三人。大多时候,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景元帝身边旁听,没有胡乱翻动奏折,更不会突然插话。
这场轰轰烈烈的马政贪污案,从景元二十二年三月何泰伏法起,一直持续到景元二十三年六月,最后一位钦差平安返回京城,就算是查得差不多了。
但它所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包括苏涛在内,共有六名监牧使被问斩,抄没的家产全部充归国库。
还有七名监牧使,罪责较重,抄家流放。
这些人的官职都不高,家世也不显赫,但从他们家中抄来的各种金银宝物、田产商铺,折算下来,竟有百万两之数。
除了监牧使外,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也是罪证确凿。
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该贬官的贬官。
对柳世子的判决也终于下来。
柳世子原本是在工部任右侍郎,如今被贬去成都府任通判。
这一贬,柳世子就从正三品被贬为了正五品。
看似贬得不多,但一来,他这是从京官贬为了地方官,远离了权力中枢。
二来,通判是知州的副手。
而如今的成都府知州,正是景元帝的人。
最致命的是,当初因为立后一事惹恼了景元帝,柳国公就让二儿子和三儿子都上书辞了官。
如今大儿子也被贬出京,偌大柳国公府,除了柳国公这个兵部尚书外,就只剩下几个官职不高的孙子支撑着。
虽然没有伤及根基,但如今的柳国公府,确实不复霍翎刚进京时那般声势浩荡,门庭煊赫。
消息传回府里,柳世子夫人受不住这个打击病倒了。
柳世子好生安慰了妻子一番,又让人去给端王府送信。
端王与端王妃关系再不睦,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岳父被贬、岳母病倒还无动于衷。
所以得到消息后,端王赶紧带着端王妃和二儿子一起上门。
柳世子看到他们,神情很平静:“当初我上了那道请罪折子,就已经知道会有今日。阿乔,你好好劝劝你母亲,让她想开一点。”
“只要柳国公府还在,你祖父还在,我很快就能回京了。”
端王妃强忍泪水,连连点头,带着二儿子去后宅侍疾。
端王对柳世子道:“这件事情,本王没能帮上什么忙。”
柳世子出事后,他也试着奔走过,但收效甚微。
柳世子也是无奈:“王爷已经尽力了。别的事情,我都可以放心,唯独有一件事情,始终挂念不下。”
端王道:“岳父请说。”
“是关于阿乔的。”柳世子叹息一声,自陈不是,“这孩子被我和她娘宠着长大,顺风顺水,心气极高,所以一直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
“我说这些,不是希望王爷对阿乔低头,而是希望王爷能多包容阿乔一些。”
“渊晚那孩子在宫中处境艰难,她在府中守着渊康,心里也很苦。”
儿女都是债啊,柳世子现在深切体会到了他爹的心情。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打造骑兵的两个条件都满足……
当初,柳国公府是主动退让,主动蛰伏。
如今,柳国公府已是不得不退让,不得不蛰伏了。
柳世子拉着端王聊了一通,又好好劝了端王妃一回,最终,他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息。
端王膝下的两个孩子都是阿乔所出。
就算不看在柳国公府的面子上,只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端王也会保留阿乔的尊荣。
至于其它的,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了,他这个做爹的、做岳父的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在判决下达的一个月后,柳世子交接好手头的公事,离京赴任。
柳国公府世代尊荣,姻亲遍布,柳世子离京那日,来洛水河边送他的人着实不少。
不过来送他的人再多,依旧难掩落寞。
皇宫里,崔弘益还将此事当做趣闻,拿来讨霍翎开心。
霍翎只是笑了笑。
权力场上,风光与落寞都是一时的,只有笑到最后,才能成为最终的赢家。
这是柳国公府教给她的道理。
“娘娘,饲料来了。”
无墨捧着一小碟饲料走了过来。
霍翎这会儿正在月漾湖边散心。
时值八月,月漾湖中的荷花都凋零了,只有长风送来桂香阵阵。
霍翎沿着湖边逛了一会儿,看到湖面上不时有锦鲤游动的身影,就让人去取了些喂鱼的饲料。
她从无墨手里接过碟子,随意洒了一把饲料进湖里。
“我第一次见陛下,就是在这里。”
“转眼间,已经两年多了。”
从她进京,再到正式入主中宫,中间过去了五个月。
入宫以后,她又花了半年时间梳理六宫人事。
再之后,何泰一案正式拉开了马政贪污一案的序幕。
此案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一年零三个月,她陪在景元帝身边,看着这一案牵扯进越来越多官吏,期间也给景元帝提过不少意见。
有几个判决还是由她亲自下的。
无墨站在霍翎身后,看着原本还隐在湖水里的锦鲤,都游出水面争抢鱼饵,感慨道:“时间过得好快啊。”
霍翎将碟子里剩的那些饲料,都倒进了湖里:“陛下在哪儿?”
景元帝这会儿正在御书房里接见户部尚书。
马政贪污一案,该审的官员都审得差不多了,眼下朝廷在忙的,就是从涉案官员那里追回银两。
户部前前后后忙了许久,终于将所有的金银财宝、田产地契、商铺府邸都清点整理完毕。
户部尚书来找景元帝,一是告诉景元帝,这回国库收入了多少银两;二是旁敲侧击,问景元帝打算将这笔银子用在哪里。
景元帝翻开折子,跳过中间那一大堆详尽的罗列,直接看向折子最末尾。
这一案,光是收缴上来的现银,就超过了两百五十万之数。
即使早有预料,但当景元帝真的看到这个数目时,还是没忍住气笑了。
“难怪朝廷每年投入大几十万两银子去养马,最后养出来的马又差又少。”
“原来这些银子没肥了马,只肥了养马的人。”
户部尚书垂下头,没敢接这话。
景元帝确实是气狠了,让户部尚书先回去等消息,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里翻看折子。
李满进去问了两次要不要传膳,都被景元帝拒绝了。
李满正急得不行,远远瞧见皇后的凤辇,当即迎了上去。
“哎呦娘娘,您来得正好。”
凤辇停下,霍翎看到李满这副激动的模样,打趣道:“李内侍,你这是?怎么瞧见我,一副瞧见救命恩人的模样?”
“可不是救命恩人嘛。”
李满顺着霍翎的话开了个玩笑,这才将前因后果说出来:“今儿上午,户部尚书过来找陛下,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陛下到现在都没用膳。娘娘,您快去劝劝陛下吧。”
这会儿早就过了用午膳的时间,霍翎眉心微蹙,吩咐道:“都这个时辰了,也别上什么大鱼大肉,你让御膳房的人做些爽口的东西,赶紧送过来。”
得了霍翎这句准话,李满高兴地应了一声,让旁边的内侍赶紧去御膳房,他自己则留了下来,领着霍翎去了御书房。
霍翎进御书房早已无需通传,她朝李满比了个手势,独自绕过面前的屏风,走到景元帝身边。
“陛下在做什么?”
景元帝早就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这会儿听见她的声音也不奇怪,拉着她坐下:“在看户部呈上来的折子。”
“陛下就是为了它,才没用午膳?”
“今儿没什么胃口。”
霍翎道:“臣妾命御膳房的人重新做了些吃食。陛下没胃口也陪臣妾用一点吧,别让臣妾一个人动筷子。”
景元帝笑了下,没有再拒绝:“好。”
景元帝说自己没什么胃口,但当清爽开胃的面条入口后,他的食欲也随之回来了,用了大半碗才停下筷子。
看霍翎还在慢慢吃着,他开口道:“别吃了,小心撑着。”
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即使没有刻意观察过,景元帝也很了解霍翎的日常起居。她肯定是用过午膳才来御书房找他的。
霍翎放下筷子,漱了漱口,才问景元帝:“户部的折子上说了什么,居然让陛下不高兴了?”
景元帝将折子递给她:“你自己看看。”
霍翎看多了账本,对账目十分敏感,大致扫了几眼,就知道景元帝在为什么事情不悦了。
景元帝的怒火原本已消去大半,这会儿又瞧见这道折子,顿时又往上涌了。
“朕早就知道马政里面的问题很多,但不查还好,一查起来,才发现里面的问题远远超出朕的预期。”
“这些涉案的官员,官职大都不高,可这个伸一点手,拿个几千两,那个伸一点手,拿个几万两,马政也因此衰败废弛。”
他这股怒意压制了许久,这会儿一发作,就发了好大一通火。
看霍翎一直没有说话,景元帝压了压脾气,放缓自己的声音:“吓到你了?”
霍翎摇头:“没有。陛下这气又不是冲我来的。”
景元帝道:“那怎么不说话?”
霍翎道:“认识陛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陛下这么生气。”
当初景元帝知道端王他们在燕西搞的小动作,知道端王找上她结盟,谈论她的日后时,都是一副面沉如水、不动声色的模样,叫人看不穿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如今这幕,在霍翎看来可是稀罕极了。
景元帝这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用指骨敲了敲霍翎的额头以示惩戒:“原来是看朕笑话来了。”
霍翎抓住他的手指,问:“陛下在气的,应该不只是这笔触目惊心的数额吧。”
景元帝叹息一声:“不错。”
霍翎将折子放回原位:“您已经在这里待了大半天了,我陪陛下去外面散散心吧。”
两人这一逛,就逛到了御花园。
八月的风已染上了一层凉意,霍翎正在欣赏一朵盛开的菊花,就听到一旁的景元帝突然开口:“马政一事,调查出来的结果触目惊心。”
“军政一事呢?”
“朝廷每年都拨钱去治理黄河水道,但每隔几年,就有一处地方遭了洪灾。”
“朕知道黄河难治理,历朝历代都要在上面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可朕又禁不住想,拨下去的钱,到底有多少是用在实处上。”
霍翎的手依旧落在花枝上,没有打断景元帝的述说。
景元帝也走了过来,看着她面前那株菊花。
“朕刚登基那几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也曾暗暗许下誓言,要打压勋贵世家,让寒门子弟也能轻松入仕;要百姓安居乐业,收复燕云十六州,开疆扩土。”
“但光是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朕就花了十来年。”
霍翎侧头去看景元帝,突然就明白了景元帝在气什么。
国朝承平八十年之久,早已积弊重重。有很多问题,景元帝都看在眼里,却一直腾不出手去处理。
当他好不容易收拾好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将朝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时,他却已不再年轻。
“陛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霍翎出声劝慰:“您是被怒火蒙蔽了情绪,不要想折子上那触目惊心的数额了,您去想想别的。”
景元帝也就是在霍翎面前,才能吐露一下心里话。
但他也不是那种一味沉湎于情绪中的人,顺着霍翎的话问:“你和朕说说,朕要想些什么。”
霍翎宽慰景元帝的话语,都是言之有物。
她跟着看了那么多本折子,听了那么多次君臣间的谈话,对于此案的相关细节十分清楚。
“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都伏法了;尸位素餐的,都调离了;表现无功无过的,依旧留任。各地监牧区如今已是上下清明。”
“我听文尚书说,在吏部的审查里,有几个官员的表现很突出,是可用之才。如今上面的位置空了出来,这些能用的人都可以着手进行提拔。”
“那几个监牧使的血还没干透呢,有他们的前车之鉴在,想必短时间内,也没人敢在马政一事上动什么歪心思。”
“有这样好的官场环境,有这些得力的官吏,假以时日,各地监牧区都会传来好消息,养出来的马匹数量也会变得十分可观。”
“这还只是马政方面的好处。”
“陛下不是从吏部、刑部、都察院调派了一大批年轻官员到地方查案吗,其中也有几个表现不俗的,正好趁着这会儿朝中空出了不少好位置,把他们都安排上。”
这件事情,景元帝确实跟霍翎提过一次,但没想到她还记得。
景元帝问:“你觉得哪几个人表现不俗?”
霍翎思索片刻,道出五个名字:“这几人都是文尚书提到过比较多次的。”
景元帝想到了吏部前两天呈上来的叙功名单。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五人的名字都在前列。
而排在叙功首位的,是都察院一个名叫丁景焕的年轻御史。
就在这时,霍翎也道:“五人中,臣妾印象最深刻的,是丁景焕。”
丁景焕身为都察院的人,不像吏部和刑部的人明察,他用的是暗访。
他奉命前往安平府后,就伪装成了一个买马的商贩,靠着这个身份,从买卖马匹的交易市场开始查起,顺藤摸瓜,将安平府监牧区所有涉事人员一网打尽。
听说朝廷派去的钦差抵达安平府,带着禁卫军破门而入时,丁景焕正坐在贵宾席位上,与那位监牧使称兄道弟,言笑晏晏。
长袖善舞,有勇有谋,霍翎只听文盛安提到过一次,就将这人记下了。
景元帝认同道:“丁景焕确实出色,他也是朕很看好的人。”
霍翎心念一动,突然道:“如果陛下什么时候打算接见这些人,可以让臣妾也一起去见识见识吗?”
这段时间以来,像文盛安、崔明这样的高官,都习惯了她在御书房里听政。
他们不会忤逆陛下的心意,也不会出手掣肘她,却也不会站队到她身后,为她摇旗助威。
一个比一个滑不溜手。
只有一些中低层官员,通过邱鸿振、无锋和郑新觉那边来向她示好。
那些主动投靠的中低层官员良莠不一,她人在宫中,不好一一辨明,只能让邱鸿振他们看着办。
但现在她提到的五人,尤其是这个丁景焕,才能已经得到了各方认可。
而且他们的年纪都在二三十之间,出身也不算高,没什么勋贵世家的背景,值得进行拉拢。
景元帝也没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见她感兴趣,就答应了下来。
霍翎说完这五人,又继续道:“除了臣妾先前所说的种种,此案最大的收获,就是那笔银两。”
要知道,大燕每年国库的收入,也就是一千万两左右。
这一千万两看着多,分到各个衙门、各个地方,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如今抄家所得的田产商铺,处理起来要花些时间,但那两百五十万两现银,已经足够他们做很多事情了。
景元帝的心情已经恢复如初,听她说起银两的事情,平静道:“户部尚书今早过来,问朕打算将这笔银两花在哪里。”
霍翎也很好奇:“陛下可有想法了?”
景元帝脸上露出一点笑:“这么一大笔银两,朕可得慢慢想,好好想。”
见他笑了,霍翎也笑道:“陛下怕是不能慢慢想,好好想了。”
景元帝眉梢微挑。
霍翎道:“这笔银两,各衙门估计都盯着呢。”
国库不富裕,各衙门也不宽裕,有时突然想要做些什么,陛下那边也已经点头了,结果去户部一问,户部根本挪不出多余的银子。
如今听说国库突然多了两百五十万两现银,各衙门哪里坐得住?
霍翎正想着呢,就见李满匆匆走了过来,小声道:“陛下,工部尚书求见。”
霍翎别开脸笑出声来:“我原以为要明天才有人进宫向陛下哭穷,没想到这会儿就有人过来了。”
景元帝也是无奈了:“这盯得也太紧了吧。”
“两个月前,周尚书就跟朕提过几次,说城北那块的布局有问题,每年一下大雨,积水就会漫过膝盖。”
城北那里有不少市场,每到下雨天都来这么一出,不仅影响京师的气派,也耽误老百姓出行做生意。
周尚书早就想修一修那里了,也重新做好了城北的规划图,还将预算都算好了。
三十万两。
结果去户部一问,户部今年的预算都满了,别说三十万两,就是十万两都不好挪出来。
周尚书原本都打算等明年再修了,结果一看景元帝这里发了横财,赶紧进宫找景元帝哭穷,景元帝直接拍板应下了此事。
但景元帝着实没想到,周尚书来得这么快,这么急,生怕他赖账似的。
“陛下快去吧,别让周尚书等久了。”
霍翎说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什么,连忙拉住景元帝的袖子:“陛下,答应给周尚书的三十万两也
就算了,他要是再求别的,您可千万别急着应下。”
“还有其它衙门,您也别急着应下。”
景元帝哑然失笑:“朕知道。”
这笔钱看着多,但要是谁求到他面前他都应下,估计不到半天功夫,就全给应出去了。
霍翎道:“臣妾也就是多叮嘱一句。您脾气好,说不定听他们哭穷着哭穷着,一个心软就答应下来了。”
景元帝调侃:“要是他们在朕面前哭穷,朕就告诉他们,这笔钱该怎么用,朕还要回去和皇后好好商量一番。”
霍翎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被逗笑了,松开他的袖子。
直到御辇消失在视线里,霍翎才回了凤仪宫。
她正在书房里琢磨着丁景焕几人的事情,就见无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娘娘,燕西那边来信了。”
来信的人是霍世鸣。
燕西和京师相隔数百里,通信不便,不过霍世鸣每隔两三个月都会给霍翎来一封信,与霍翎说一说家中的近况,说一说燕西的情况,再关心一下霍翎近来如何。
在信的最后,霍泽和方氏也都给霍翎留了几句话。
霍翎看完信件,随手放到一边,打算等明天再给爹爹他们回信。
就在这时,霍翎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又将信件拿了起来,目光飞快落到中间位置的某段话上。
这段话里,霍世鸣提到了“骑兵”。
羌戎只是依附于大燕,而非完全并入了大燕的版图,所以羌戎也是有军队的。
霍世鸣就在李宜春身边看到了一股骑兵,这让他好生感慨了一番。
……
霍翎合上信件,闭上眼睛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自从当年先帝北伐失败,耗费无数国力培养出来的两支骑兵覆灭后,大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骑兵可用。
想要打造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骑兵,不仅要有好的战马,还要投入大量财力。
此前大燕平定羌戎,从羌戎那里获得了上万匹精锐战马,还有上万匹不能用于作战,却能用于后勤补给的良马。
如今朝廷又得了这么大一笔银两。
可以说,打造骑兵的两个条件都满足了。
如果朝廷要练骑兵,肯定要放在燕西、燕北这种气候苦寒的地方练。
燕北是直面大穆的第一线,将骑兵放在那里练,未免太不安稳了。
最合适的练兵地方还是燕西。
大燕军中,懂得练兵的人不少,懂得练骑兵的却不多。
她爹没接触过骑兵,但前朝时期,霍家先祖一直驻守在燕云十六州,到了祖父霍英绍时,对骑兵也颇有研究,绝对算得上是“家学渊博”。
……
“在想什么呢?”
景元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霍翎诧异,回头看去:“陛下什么时候进来的?”
景元帝道:“朕进来有一会儿了,是你想得太入神,没注意。”
霍翎问:“工部尚书走了?”
景元帝笑骂:“那老东西,要了三十万两后还不满足,说想要顺便修一修城墙,朕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真要一口气给工部拨那么多钱,明天其它五部尚书,都得轮番来御书房找他喝茶。
霍翎整理了下自己的思路,语出惊人:“陛下有没有想过,用这笔银子,再打造一支骑兵?”
景元帝一怔,原本玩笑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他垂下眼,也意识到了霍翎这个提议的可行之处。
大燕如今也有一支骑兵,但在国力可以支撑的范围内,即使是不善骑射、不喜军事的景元帝,也是希望能多打造一支骑兵的。
半晌,景元帝道:“此事事关重大,朕还需要好好想想。”
他这个反应,让霍翎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要是景元帝不赞同这个提议,肯定就一口回绝了。
如今要好好斟酌,就说明他已经心动了。
毕竟练兵是大事,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定下来。
景元帝问:“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主意?”
霍翎笑道:“陛下不是跟臣妾开玩笑,说要和臣妾商量一下这笔银两该如何花吗。”
“臣妾回到凤仪宫后,刚好收到了我爹写的信。他在信里说,自己看到羌戎首领李宜春身边的骑兵后,很是羡慕。”
“臣妾看到他那些话,再想到大燕缺少骑兵,这个主意就这么冒了出来。”
第70章 第七十章她享受的,是决策的感觉。……
霍翎年少之时,从霍世鸣口中听到最多的,是“回京师”。
排在“回京师”之后的,是收复燕云十六州。
霍家与燕云十六州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前朝时期。很长一段时间里,霍家祖祖辈辈都驻守在那里浴血奋战。
“回京师”算是从她祖父开始,霍家三代人的执念;收复燕云十六州,却是霍家数代人的执念。
当然,现在就说什么收复故土,太不切实际了。先帝北伐的时候,手里好歹还有两支骑兵可用呢。
“朕还以为只有各部衙门盯着这笔横财,没想到连你也盯上了。”
听到景元帝这话,霍翎顿时乐了:“臣妾原本还觉得周尚书来得太急太快,现在才知道,周尚书是老成持重,有先见之明啊。”
要钱不积极,态度有问题。
有练骑兵这件事情吊在前面,等明天各衙门的人进宫哭穷时,景元帝肯定不会再轻易松这个口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各衙门长官早早来到了宫门外,为谁先进宫面圣吵破了头。
这个说我先来的,那个说我昨天就往宫里递了折子,还有一个说我要做的事情关乎社稷,十万火急。
消息传到景元帝那里,景元帝表示,也别一个个进来了,都一起过来御书房吧。
众臣面面相觑,都不清楚陛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怀着期待、忐忑、激动的复杂心情,众臣挽起袖子,清个嗓子,挺直腰杆,做足了打嘴仗的姿态。
工部尚书都能要到三十万两,他们能被那老东西比下去?
好吧,工部尚书动作太快,提前两个月就和陛下打好招呼什么的,实在是太卑鄙、太无耻了。
他们比不过工部尚书,还争不过身边这帮老家伙?
进去通传的内侍很快出来,将众人迎进了御书房。
众人站定一看,皇后娘娘居然也在,微愣过后,纷纷行礼。
这还是第一次,各衙门长官都在的情况下,霍翎出现在御书房里。
霍翎微微一笑,神态自若,示意众人免礼。
景元帝也让众人坐下:“诸位爱卿的来意,朕已经知晓了。”
一听这话,众人也顾不上霍翎了,将饱含期待的视线投向景元帝,盼望着景元帝点名让他们发言。
有些个比较激动的,手已经伸进袖子里,准备把连夜写好的折子掏出来。
景元帝扫视众人一圈,最后却是将目光定格在霍翎身上。
“关于这笔钱的用途,皇后也给朕出了个主意,诸位不妨先听听皇后的主意,再议其它。”
众人一惊,万万没想到事到临头会杀出个皇后娘娘。
霍翎也不含糊,将训练骑兵之事说了一遍。
柳国公这回进宫,原本是打算找景元帝商量一下研制新式弓|弩的事情,听到霍翎的话后,实在没忍住,抬头看了眼霍翎。
各部门长官一窝蜂涌进皇宫里,确实是因为衙门内部有许多需要用到钱的地方。
但这些都不是急用的。
真要有急用、大用,国库的钱再紧张,户部都会想办法把这笔钱拨下去,景元帝也不会置之不理。
所以各衙门长官这回进宫哭穷,主要是来碰碰运气的。
万一哭着哭着,就像工部一样哭到了呢。
相比之下,霍皇后提出的这个建议,实在是太有用、太高明了。
景
元帝等了一会儿,见众人都不吭声:“看来众位爱卿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确实是不错。
不错到,众人都没好意思把袖中的折子掏出来。
但景元帝也没打算让众人就这么灰溜溜离开。
他主动开口,让众人留下了折子。
霍翎看着面前摞起的那沓折子,感慨道:“陛下真是好性子。”
景元帝笑着摇摇头:“也不好让他们就这么无功而返。既然他们连夜准备了折子,看看也无妨。”
想要练出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骑兵,势必要砸下重金,国库那两百多万两都未必足够用。
但练兵这种事情,是一项长期投入。
这两百多万两不可能一下子都砸进去,先期花个几十万两就差不多了。
要是各部门真能拿出什么有益国计民生的举措,国库自然也是可以拨出银子的。
霍翎道:“您还要处理其它公文,再加上这堆折子,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算了,各衙门应该也不急,您有空的时候再慢慢看这堆折子。臣妾也不打扰您了……”
霍翎正要起身告辞,却被景元帝拉住了。
“不急着走。”
“朕一个人忙活,今天肯定没办法忙完。”
“阿翎心疼朕的话,就留下来帮朕看看这堆折子吧。若有觉得好的,再单独挑出来给朕看一眼就是。”
霍翎身形一顿,从两人交握着的手掌,看到景元帝的眼睛。
以往景元帝瞧见一些特别的折子时,也会随手递给她,询问她的意见。
但她的意见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参考。
真正在拿主意的人还是景元帝。
如今景元帝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她若是觉得折子里的提议不好,可以直接丢到一旁,只留那些她觉得好的给他过目。
“要是让那些大臣知道此事,肯定会说这不合规矩。”
景元帝又将昨天的玩笑话重复了一遍:“那朕就告诉他们,这笔钱该怎么用,朕得和皇后好好商量商量。”
“这些折子又不涉及军国大事,他们要是觉得不合规矩,不愿意让皇后看到折子,就过来将折子领回去,银子也别想要了。”
“朕看他们还有闲功夫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想必是不急着用这笔钱的,正好将这笔钱留给更急用的人。”
他的妻子能想出训练骑兵这样的好主意,将这堆折子进行分门别类,当然也难不住她。
她能做好,他又何必拘泥于世俗之见,将所有事情都一味揽在自己身上。
如果折子涉及到军国大事倒也罢了,现在各衙门递上来的这沓折子,主要是各衙门内部想要做的一些事情。
他在这方面稍稍偷个闲不好吗。
霍翎眼眸一弯,也没有再推辞,抱着这一摞折子去了另一张桌案。
她一本接着一本折子翻看过去。
看完后觉得不错的放在右手边,可做可不做的放在左手边。
通过这些折子,霍翎也算是对各部门的职权有了更深的了解。
比如说工部想要重新规划一下城北的地下排水渠道;
兵部想要多批一笔钱去研发新型弓|弩;
京兆府想要重新修一下牢房,再多添置几套刑具;
国子监想要修建一座贤人堂,将历代先贤的画像挂在贤人堂里,供监生瞻仰……
景元帝在批复公文的间隙,不时抬眼看看霍翎。
霍翎从折子后抬起头来,将他抓了个正着:“陛下在看什么?”
景元帝放下朱笔:“第一次和你这样面对面坐着翻看折子,觉得很新鲜。”
霍翎将手中看完的折子放到左边。
她已经连着看了八本折子,但只有两本折子被她放到了右边。
景元帝觉得这一幕新鲜,她却有些忐忑:“陛下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景元帝问:“是有什么拿不定的地方吗?”
霍翎指着左边那一摞折子:“放在这里的折子,都是被臣妾否决掉的。但里面有一些提议,还是颇有可取之处。”
“那你为何要将它们否决掉?”
霍翎将自己筛选的思路告诉景元帝:“国库那笔钱说少不少,说多不多,总要有所取舍,把它花在更急需、更有用的地方上。”
景元帝明白了:“你是怕自己取舍之时出了差错。”
霍翎点头应是。
景元帝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道:“你继续看吧,朕相信你的决断。”
霍翎看他确实不打算插手,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拿起一本新的折子。
这本折子里,同样有不错的提议,但犹豫片刻,霍翎还是将它放到了左边。
类似的取舍,霍翎做了好几次。
直到看完最后一本折子,霍翎终于长舒口气,抬起头来,才发现对面的景元帝早已批复完了公文,正拿着一本闲书随意翻看着。
“陛下。”
景元帝抬头:“都忙完了?”
霍翎点头:“您是什么时候忙完的?”
景元帝道:“有小半个时辰了,看你还在忙,就没打扰你。”
霍翎起身,将她挑出来的三本折子都递给景元帝:“您看看如何。”
景元帝一一看过:“都不错,回头朕让他们做一份更细致的计划。”
这些折子大都是朝臣连夜赶出来的,内容虽细致,但涉及到相关预算,他们也只是给出了一个大概的数目。
更具体的账目,当然是等景元帝同意了他们的提议,他们再派下属去做。
不过这大概的数目加在一起,也有一百万两了。
再加上批给工部尚书的三十万两,以及留出来给骑兵的银子,这两百五十万两就算是花得差不多了。
从头到尾,景元帝都没有再看过一眼那摞被霍翎否决掉的折子,只是让李满收走它们。
霍翎看着李满远去的身影,又看着那三本被景元帝妥善放好的折子,心底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滋味。
给人出主意和自己拿主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给人出主意,最终是否采纳,全看对方的心意。
自己拿主意,相应的后果也要自己承担。
所以她在翻看这些折子时,往往是斟酌了再斟酌,生怕自己错过什么好的提议,又担心自己选的提议不够好,白白浪费了朝廷的一大笔银子。
在这样的紧张和忐忑中,她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堪堪将折子挑选完毕。
可是,相比起给人出主意,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她更享受今天这种紧张、忐忑的心情。
更准确地说,她享受的不是这种心情,而是决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