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燕西故人的反应。

    以文盛安为首的中间派当朝倒戈,景元帝的意思又表现得如此明显,继文盛安之后,百官上表,请立中宫。

    文盛安奉命拟写册立诏书,景元帝亲自盖上玺印。

    当立后诏书送到郡君府时,霍翎正在给靖国公夫人准备礼物。

    不管两家以前有没有交情,但靖国公世子亲自登了门,她也需要有所表示,告诉靖国公府:她承了他们的情。

    刚收拾出几匹合适的料子,就见无墨匆匆跑了过来:“小姐,宫里来人了,瞧着阵仗极大。”

    今日是大朝会,宫里这时候来人,已经不做他想。

    霍翎命人将这几匹料子送去靖国公府,就带着无墨匆匆去了厅堂。

    厅堂里,李满和崔弘益已在候着了。

    两人原就是与霍翎相熟的,以往见面,笑容里都透出十足的亲热劲。这一回见面,除了亲热外,还添了几分恭谨。

    这是霍翎第三次见到圣旨。

    从册封郡君的圣旨,再到入京前天子赏赐府邸的圣旨,最后,是这一道册立皇后的圣旨。

    她的人生,在短短一年内,因这三道圣旨,实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华丽的赞美,庄严的宣告,那卷《洛神赋》代表着帝王的迎娶之意,而这道昭告天下的圣旨,代表着的,是她即将成为大燕的皇后。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霍翎真的握住了这道圣旨,她还是难掩激动。

    从此刻起,她终于能亲眼领略皇权之上的风景。

    “恭喜皇后娘娘。”

    李满第一个出声贺喜。

    崔弘益也连忙跟上:“今儿大朝会上,百官上表请立皇后的场面不知道有多壮观,可见娘娘成为皇后是众望所归。”

    霍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询问他们立后的章程。

    李满对这个干儿子还是很够意思的,朝崔弘益使了个眼色,让崔弘益好好为霍翎介绍一番。

    崔弘益心下一喜,认真介绍道:“册后大典要祭祀天地先祖,需由钦天监算出吉日吉时,再由礼部制定章程,内务府那边也需修凤仪宫、为陛下准备聘礼。”

    霍翎听了一会儿,就心中有数了。

    立后的流程十分繁琐庄重,三媒六聘都要走一遍,不过真正需要她参与进去的并不多。有什么事情,宫里都会派人过来。

    送走李满和崔弘益,霍翎握着圣旨,又重新看了一遍,视线落在右下角的朱红色玺印上。

    “小姐。”无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霍翎抬头,却见无墨身后还站着一人。

    白龙鱼服,正是景元帝。

    “陛下?”霍翎诧异,快步走到景元帝面前,“陛下怎么出宫了?”

    景元帝握住霍翎的手:“有些时日没见你了。朕之前不是答应你,要陪你去大相国寺还愿吗,正好今日有空。”

    霍翎笑道:“我还以为陛下忘记了。”

    景元帝道:“朕答应了,就不会忘。马车已在外边候着了,我们走吧。”

    霍翎将圣旨转交给无墨,让无墨赶紧拿去放好。

    “陛下,我真高兴。”她这么说着,欢喜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您高兴吗?”

    景元帝被霍翎这股喜悦所感染,神情也愈发柔和:“高兴。”

    他问道:“方才怎么一直在看圣旨。”

    霍翎道:“崔内侍和我说,今儿大朝会上,百官上表请立中宫,我在想那副场面有多壮观。”

    景元帝笑了一下,道:“册后大典那天,百官朝拜皇后的场面会更壮观。”

    霍翎设想了一番那副场景,笑得更开心了,说起另一个自己很关心的话题:“陛下,我想让我家里人进京观礼。”

    方氏和霍泽可以随时进京,但霍世鸣有官职在身,又是驻守一方的边境武将,无诏不可轻离。

    想让霍世鸣进京观礼,还是得由景元帝亲自下旨。

    ***

    与此同时,柳国公府一片死寂。

    书房里,端王、端王妃、柳国公、柳国公世子相对而坐。

    几人的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终究还是没能阻止陛下立后。

    而失败的苦果,他们必须咽下。

    柳国公久经官场,是几人里恢复得最快的一个。他抬手轻敲桌面,吸引了余下三人的注意力。

    “我们之前做的事情太多了,已经犯了陛下忌讳。”

    在端王一系高歌猛进之时,就连柳国公也被权力蒙蔽了眼睛,一心发展壮大手头的势力。

    但当他们开始受挫,高歌猛进的势头戛然而止后,柳国公的理智终于压住了对权力的追逐渴望。

    柳国公看向端王:“燕西那边,除了周嘉慕,王爷安排的其他人手都撤出来吧。”

    那是端王忙活了大半年才安插进去的人手,但这会儿,端王没有一丝心疼,果断应好。

    “周嘉慕不用动吗?”端王再次确定。

    柳国公摇头:“不用。”

    “周嘉慕虽是我们的人,但他这些年立下的军功都是实打实的。只要我们把其他人都撤走,应该可以保住周嘉慕的位置。”

    行唐关主将这个位置实

    在太重要了,只要能保下来,就算它已经变成了一张明牌,也没关系。

    随后,柳国公又看向面容憔悴的端王妃,似劝慰,似警告。

    “阿乔,以后除非必要,别让渊晚那孩子回端王府了。他待在王府的时间太多了些。”

    端王妃唇角发苦,却也只能应是。

    柳国公继续道:“还有,渊晚在宫里,一定要对皇后毕恭毕敬,不能有半分失礼。你明白了吗。”

    端王妃咬紧牙关,再次挤出一声“好”:“要是霍氏女……”

    在柳国公的凝视下,端王妃默默改口:“要是皇后对渊晚动手……”

    柳国公摆摆手:“我倒是希望她对渊晚下手。”

    “之前是我们小瞧了她。一个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让陛下封她为后的女人,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

    柳国公世子有些不甘心:“那我们接下来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在整件事情里,柳国公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长子。

    瞧着长子到现在都没能放下心里那点成见,柳国公语气顿时加重。

    “立后一事,就是陛下对我们的敲打。”

    “记住,一动不如一静,接下来我们必须蛰伏一段时间,适当牺牲一部分利益,减轻陛下对我们的成见。”

    柳国公世子听他爹那意思,好像不只是要撤走燕西的人手:“我们还要做什么。”

    柳国公叹了一声:“过几天,兵部右侍郎会自请外放。”

    谁都知道,兵部右侍郎是在为端王和柳国公府冲锋陷阵。

    如今兵部右侍郎请求外放,既削弱了柳国公在朝中的威望,也削弱了柳国公在兵部的力量。

    “要是陛下还觉得不够……”

    柳国公看向柳国公世子:“你娘的身体一直不大舒坦,让你两个弟弟上书侍疾吧。”

    柳国公世子一惊:“这……这至于吗?”

    柳国公平静道:“无妨,你两个弟弟的职务本就不高,不会让我们伤筋动骨。”

    这种行为,更多的,还是在向景元帝表明态度。

    该断尾保全时,就不能当断不断。

    只要他和端王一直在朝堂上,只要季渊晚一直被养在皇宫里,只要陛下始终没有生出亲子……

    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事情商谈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端王起身告辞,询问的目光落在端王妃身上。

    端王妃面无表情:“我想在柳国公府住几天,王爷自己回王府吧。”

    端王抿了下唇,朝柳国公和柳国公世子打了声招呼,独自离去。

    端王妃也行一礼,回后院去找柳国公世子夫人。

    柳国公看着他们的互动,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经过这段时间的事情,原本还算恩爱的夫妻两,已经生出了无数隔阂。

    柳世子低声道:“我让阿乔她娘多劝劝她。他们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

    柳国公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柳世子又换了个话题:“今儿中午,何家来人了,是代何泰过来传话的。爹,你说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何泰?”

    柳国公冷冷盯着柳世子。

    想到柳国公方才说的“一动不如一静”,柳世子尴尬道:“何泰手里,毕竟有账本。”

    柳国公思索了下,也没把话说死:“再看看吧,如果有机会,我当然会救。”

    “但若是陛下心意已决,那也怪不了我。看在账本的份上,我会保他儿孙前程。”

    ***

    自景元帝答应要立霍翎为后,霍翎就给霍世鸣去了一封家书。

    因信里没有急事,这封信是通过官府驿站送回燕西的。

    等信送到常乐县时,已是十日以后。

    霍世鸣巡视了一遍军营,刚回到自己的营帐,就见孙裕成笑着迎上前来,手里还握着一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信。

    “将军,京师那边来信了。”

    霍世鸣喜上眉梢:“来,让我瞧瞧。”

    他说着抱怨的话,语气里却满含亲昵:“你说说,这孩子也真是的,去了京师那么久,只在一开始给我写过两封信报平安,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孙裕成笑着附和:“孩子都是这样的,远行在外,不知道爹娘在家里有多操心。”

    “你快看看阿翎都写了些什么,她这一去,有三个月了吧。也不知道她和端王殿下的婚事定下来了没有,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这也正是霍世鸣的心事。

    霍世鸣撩开帐篷,进屋坐下,取出信纸。

    刚扫了几眼,霍世鸣的身形顿时僵在原地。

    孙裕成也跟着走进帐篷,想要跟霍世鸣讨杯茶水喝,刚好瞧见霍世鸣这副丢了魂的模样。

    “阿翎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霍世鸣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阿翎跟我说……”

    “天上掉馅饼了……”

    孙裕成:“啊?”

    霍世鸣枯坐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手里的书信,连孙裕成在旁边跟他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当初霍翎托他调查景元帝的过往时,他心中就升起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但那个想法实在太难以置信了,霍世鸣没敢跟任何人提起,甚至没有向霍翎求证过。

    一直到现在,霍翎的信证实了他的猜想,还附带了一个超乎他想象的巨大惊喜。

    他女儿,要成皇后了!?

    他,要成国丈了!???

    当初何泰能在燕西横着走,不就是因为他是何皇后的堂兄吗。

    那还只是堂兄呢。

    他可是未来皇后的亲爹啊!

    霍世鸣高兴得嘴都要笑裂了,抬手揉了两下脸,又重新低下头把信看完。

    在信里,霍翎把大致情况都说了一遍,还说等立后圣旨下来后,她会请景元帝再下一道圣旨,召霍家人进京观礼。

    所以霍世鸣只管安心等着圣旨就是。

    末了,霍翎还不忘提醒霍世鸣,让他把调查到的有关何泰的罪证都带进京来。

    安心?

    霍世鸣要怎么安心!

    霍世鸣现在和端王府、柳国公府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将军。将军。”

    孙裕成连着喊了好几声,霍世鸣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孙裕成无奈:“应该是我问将军怎么了才对。”

    霍世鸣哈哈一笑,在事情没有彻底敲定之前,他暂时不打算透露给任何人:“放心,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再过些天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几天,霍世鸣经常莫名发笑,笑得十分瘆人。

    当方氏或霍泽问起时,他又什么都不肯说,直把方氏愁得,私底下对方建白说:“你姑父不是中了癔症吧。”

    打算给霍世鸣请个大夫瞅瞅。

    不过大夫还没上门,送圣旨的内侍就先喜气洋洋地登门了。

    霍世鸣领着妻儿接旨。

    当听说霍翎会被立为皇后时,霍泽险些惊掉下巴。

    就连方氏也吓了一大跳。

    什么皇后?

    阿翎不是进京当端王侧妃吗?

    也没听说陛下驾崩端王登基了啊。

    “国丈爷,请接旨吧。”

    内侍笑着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将圣旨递给霍世鸣。

    这声“国丈爷”,真是听得霍世鸣浑身舒坦。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塞给内侍,又请下人带内侍去休息,这才扭头看着妻儿,笑声畅快。

    “爹!”

    霍泽惊呼一声,扑过去抢圣旨。

    “抢什么抢什么!抢坏了怎么办!”

    霍世鸣虎目一瞪:“你这孩子,就不能沉稳点吗。这道圣旨可是要拿去供奉祖宗的。”

    霍泽嘿笑:“我这不是想瞧个清楚吗。爹,我姐夫不是端王吗,怎么……”

    话还没说完,霍泽的肩膀就被重重拍了一记。霍世鸣低喝:“以后这种话别再说

    了。你阿姐和端王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明白了吗。”

    霍泽肩头火辣辣的疼,知道他爹这回是认真的,当下也不敢再嬉皮笑脸:“我、我明白了。”

    方氏顾不上心疼儿子,扯着霍世鸣问:“你这些天经常莫名发笑,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霍世鸣点头:“之前事情还没彻底敲定,我就没急着跟你们说。”

    方氏喜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进京啊。”

    霍世鸣想了想,道:“五日后吧。我们这回进京,要待的时间不短,我得先把手头的公务交接一下。”

    几人说话间,门房突然过来禀报,说外面有几位大人过来给国丈爷道喜。

    霍世鸣哈哈一笑:“看来我们霍家出了皇后娘娘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常乐县了。”

    目送着霍世鸣大步流星离去,霍泽突然一拍脑门:“按照话本里说的,我爹是国丈爷,那我不就成国舅爷了吗?嘿!我是国舅爷了!”

    就连方氏,整个人也都是晕晕乎乎的。

    不久前她还在为自己“四品恭人”的诰命而激动,眼下,她就成了皇后娘娘的母亲。

    那得是什么品阶啊?

    霍翎封后的消息迅速在燕西传扬开,短短一天时间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

    周嘉慕得知这一消息的时间,其实比霍世鸣还要早上几天。

    因为霍翎的书信走的是驿站。周嘉慕收到的消息,却是由端王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他靠着座椅,闭目沉思。

    许是周嘉慕沉思的时间有些久了,心腹幕僚不得不出声提醒:“将军……”

    周嘉慕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没事,我只是太意外了。”

    “也许当初,在察觉到霍姑娘的才能时,我就该劝王爷,尽早将她纳入王府。”

    这样一个有勇有谋、又生得花容月貌的女子,王爷应该稍加约束,而不是坐视她随心所欲,让她有足够多的机会与陛下私下接触。

    一步错,终至步步错。

    燕西这一盘好棋,转眼间就变成死局了。

    “以后我们的人要是和霍世鸣的人发生了冲突,只要他们那边的要求不算太过分,该退一步,就退一步吧。”

    当初何泰在的时候,每次都是他们退却。好不容易踹走了何泰,自家将军也成为了行唐关主将,这还没意气风发多久呢,又得退让了。

    幕僚心下憋屈,却也无法。

    ……

    方建白支起木窗,透过外面的炎炎烈日,眺望远处在云层间若隐若现的山林。

    以前这个时候,他都会和阿翎一起去山林打猎。

    去年他忙着剿灭山匪,错过了和阿翎打猎的时间,就再也没有了陪同在她身侧的机会。

    “成为端王侧妃,上面压着个地位稳固的王妃。”

    “成为皇后,你未来的日子应该能顺遂许多吧。”

    不过宫闱重重,即使贵为皇后,也未必能事事顺心如意。

    但转念一想,方建白就笑了。

    这是他会担忧的事情,却不是阿翎会担忧的事情。

    她那样的性子,应是不会畏惧的,甚至还有可能会反过来劝他宽心。

    这就是他为阿翎动心的地方吧。

    看似清冷疏离,实则拥有澎湃的生命力,永远能够一往无前。

    她是注定高飞的雁,途径了燕西荒漠,但只有京师,才是她命定的征程。

    ……

    这些天里,为了能尽快笼络羌戎各部落,李宜春都是住在王庭里。

    所以他是最晚收到消息的一个。

    李宜春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座椅上,右手支着额头,安静听他的汉文老师念着封后圣旨的内容。

    许久,他轻轻一笑,身体往后一倒,两条腿架在座椅扶手上。

    “居然当上了皇后吗。”

    说实话,对于霍翎没有选端王这件事,李宜春是一点儿也不意外。

    切,瞧不上羌戎首领夫人的位置,难道端王侧妃的位置就能好到哪里去吗。

    但是——

    想想自己花了三个月,才勉强梳理清楚羌戎的事务,再看看霍翎,进京三个月,就成为了大燕的国母……

    李宜春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坏了。这下她更有理由劝我进京朝贡觐见了。”

    李宜春头疼,都能想象得到霍翎下一封信会对他说些什么。

    ……

    觉得天上掉了大馅饼的人,不只是霍世鸣,还要再加一个永安县令邱鸿振。

    自从去年雪灾,霍翎为邱鸿振指明了一个方向后,邱鸿振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完全按照霍翎给的建议行事。

    在他和张师爷的努力下,永安县的赈灾工作完成得极好。

    大雪过后,那五千灾民里,足有三千人都在永安县安了家。

    这三千人的数目看着不多,但永安县常驻人口不过六万,所以这多出来的三千已经十分可观。

    办好了这两件事情,邱鸿振就知道自己今年的升官是稳了。

    也不知道他这回能升几级?

    升到正六品应该没问题。

    要是运气好,再想办法运作一下,说不定还有机会升到从五品。

    当然,官阶重要,差事更重要。

    他得想办法多打点一下,争取去一个好一点的州县,混一个好一点的差事。

    没有了霍姑娘指点迷津,他以后的升迁怕是也没什么希望了,必须得趁着现在最后搏一把。

    邱鸿振已经做好了搏一把的心理准备了,也与邱夫人商量好了要拿出多少银两来打点上官,结果——结果——

    结果一道调令,他要去京师当京兆尹啦!

    虽说京兆尹前面还有个“权”字,代表着他这个职务只是暂代,要是上任以后表现不好就有可能被替换掉,但京兆尹可是正四品!

    可是京官!

    “我不会在做梦吧。”

    邱鸿振捧着一纸公文,向一旁的张师爷求证,显然已经被这个大馅饼砸晕了。

    张师爷也是晕晕乎乎的,暗道他家老爷是走了什么运。

    原本仕途多坎坷啊,混了十来年才混成了永安县这种偏远小县城的县令,结果突然就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了。

    “难道说,是大人在燕西的表现入了端王殿下的眼?”张师爷只能这么猜测。

    邱鸿振捏了捏长须,脑海里想起一位贵人。

    “会不会是……”

    “郡君她老人家?”

    张师爷嘴角微抽,被“老人家”这个词震得不轻。

    “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没用,等老爷进了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不需要等邱鸿振进了京才知道。

    当立后诏书传到永安县,邱鸿振怔愣在原地,已然想明白了一切。

    这一回,霍姑娘……

    皇后娘娘又为他递来了青云梯。

    他这辈子的运道,估计都应在了粥棚那一礼上。

    “我们要尽快进京。”

    邱鸿振扭头催促张师爷:“我们得赶紧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啊。”

    他可是在皇后娘娘未发迹的时候,就抱上了皇后娘娘的大腿。必须抓紧时间进京表忠心,绝对不能让其他狗腿子有后来居上的可能。

    ***

    当燕西的故人们因一道册后圣旨而震惊时,霍翎正在看钦天监呈上来的折子。

    她立后之事彻底敲定后,钦天监监正亲自登门,要走了她的生辰八字。

    经过一番测算,钦天监算出了三个册后吉日,都在今年。

    一个是九月底,一个是十一月,还有一个是十二月。

    霍翎直接指着九月那个日期问:“只剩两个月了,礼部和内务府忙得过来吗?”

    景元帝道:“钦天监应该提前和礼部、内务府那边通过气了。他们将这个日期呈上来,就是赶得及。”

    霍翎立刻道:“那就这个。这个离得最近。”

    景元帝失笑:“朕也觉得这个日子最好。”

    帝后都说这个日子好,册后大典自然就定在了这个日子。

    霍翎靠在景元帝身上,把玩着他绣有金丝龙纹的袖子:“我还想跟陛下讨个恩赏。”

    景元帝往旁边挪了挪,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什么恩赏?”

    “是关于我生母的。”霍翎道,“我希望封后大典结束后,陛下能下旨追封我的生母。”

    景元帝:“这是应有之义。就算你不提,礼部那边也会提的。”

    霍翎道:“就是多提一嘴的事情。这也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孝心。”

    “陛下想知道我家和武威侯府为何关系不睦吗。”

    景元帝见霍翎有谈兴,便顺着她的话道:“你与朕说说?”

    霍翎将霍世鸣告诉她的事情,都转述给了景元帝听。

    景元帝安静听了许久,开口道:“你与你娘亲极像。”

    霍翎眼眸一弯:“我喜欢这个评价。”

    “其实我从未与生母相处过,也没有见过生母留下的任何画像。但小时候,每每看到继母疼爱弟弟的场景,我总忍不住在想,如果我的生母还在,会不会也是一样的爱我。”

    景元帝轻抚她的长发,突然说:“朕想到了。”

    霍翎问:“陛下想到了什么?”

    “忠烈。”景元帝说,“将你的生母诰赠为一品忠烈夫人,你看如何。这个封号很适合她。”

    “还有你外祖母那边……”

    景元帝顺着霍翎的话说完,才笑了一下,意识到不对。

    从礼法上来说,霍翎的外祖母其实是老武威侯夫人。

    不过只停顿了一下,景元帝就默认了霍翎的说法:“将你的外祖母诰赠为六品安人,再由朝廷派人重新修一修她的坟。”

    如果说一品夫人的诰赠还在霍翎的意料之中,那六品安人就算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从礼法上来说,景元帝要加恩皇后外祖家的话,是要加恩在老武威侯夫人身上的。

    霍翎高兴道:“这可是陛下自己应允的。”

    景元帝说完以后,原本还在头疼该如何应付礼部,但看霍翎这么高兴,也就将那点头疼抛之脑后了。

    他转而道:“有件事情朕忘了和你说,武威侯府在立后一事上态度颇为暧昧。”

    霍翎一点儿也不意外:“他们是看我飞上枝头了,就想重新攀上我这门亲戚。前几天他们还给我送来了好几箱金银珠宝,不过我没要。”

    景元帝笑了下,问:“这些天给你送礼的人多吗?”

    霍翎点头,一点儿不瞒景元帝:“多,陛下要看看送礼名单吗,我都整理出来了。”

    “不用,你心里有数就好。”

    景元帝还不至于事事都要寻根究底。

    这是他为自己选的妻子,皇后,他信任她的能力,也信任她的立场。只要她始终与他站在一个立场,其余的事,都只是细枝末节。

    霍翎笑道:“这些东西,正好给我添妆了。”不得不说,京师的人,出手就是大方。

    定下册后大典的时间后,礼部那边的章程也很快出来。

    章程密密麻麻写在纸上,垒起来的纸张足有一掌厚。为了让霍翎熟悉礼仪,内务府派了两位嬷嬷过来给霍翎讲解。

    宁信长公主也受景元帝所托,过来跟霍翎介绍册封礼的一应流程。

    许时渡也趁着这个机会来找霍翎聊天。

    “真没想到。”

    许时渡满脸震惊:“我没想到皇帝舅舅会立你为后,我娘也没想到。”

    宁信长公主对于女儿出卖自己的行为,只能无奈扶额。

    “不过我真为你高兴啊。”许时渡哈哈笑着,凑到霍翎耳边,调侃道,“舅母。”

    霍翎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许时渡的头发:“真乖。你现在就改了口,等到正式见礼的时候,我可不给改口礼物了。”

    许时渡喊道:“这可不行。好阿翎,你可不能缺了我的见面礼啊。”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霍翎就开始学习礼仪。

    她的记性极好,内务府嬷嬷只要说过一遍,做过一遍,她都能完完整整记下来,照着做出来,分毫不差。

    原本定为三天的课程,只花了两天就学完了。

    离开郡君府时,宁信长公主忍不住撩开马车帘子,又看了眼霍翎。

    以前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并未过多关注其它。

    如今看着她亭亭立在廊上,举手投足间都多了几分雍容华贵,心中顿时升起万般感慨。

    她皇兄真是好眼光。

    “皇嫂不必再送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下官邱鸿振,见过皇后娘……

    收到圣旨以后,霍家人不敢耽搁。

    霍世鸣简单招待了那些上门道喜的同僚,就匆匆去见了周嘉慕。

    霍世鸣和周嘉慕的关系处得还不错。毕竟之前,一个是长女要成为端王侧妃,一个是端王心腹。而且两人在军中的资历相差极大,短时间内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现在身份转变,再碰面难免有些尴尬

    但只是一瞬,周嘉慕就调整好了心态,笑着向霍世鸣道喜。

    得知霍世鸣的来意,周嘉慕手一挥,豪爽道:“行唐关这里有我坐镇,不会生出什么乱子的。霍将军只管安心进京就是。”

    周嘉慕如此好说话,霍世鸣心下大喜。

    在霍世鸣告辞离开前,周嘉慕还给他递来了一个礼盒。

    “我与皇后娘娘也算旧相识,她即将入主中宫,这是我为她挑选的礼物。”

    “匆忙之间,也寻不到太好的东西,还请霍将军见到皇后娘娘以后,能为我美言几句。”

    霍世鸣道:“周将军放心,我一定会将你的心意带到。”

    与周嘉慕这边沟通完毕,霍世鸣才去见了孙裕成和方建白。

    两人都是霍世鸣在军中的心腹。霍世鸣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月时间,把军务交给其他人,霍世鸣都不会放心;只有交给这两人,他才能安心离开。

    孙裕成这边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霍世鸣不由看向方建白。

    方建白主动表态:“姑父,我为阿翎备了贺礼,届时还要麻烦你和姑母代为转交。”

    他去京师,除了亲眼目睹阿翎出嫁,什么都做不了。倒不如留在燕西,为姑父守好大本营,解了姑父的后顾之忧。

    霍世鸣抬起手,拍了拍方建白的肩膀:“行。”

    帝后大婚的流程十分繁琐复杂,虽说景元帝派了内务府的嬷嬷来帮忙,但有很多事情都是需要霍家人出面的。

    所以霍世鸣一交接完手头的公务,即刻动身上京。

    临行前,霍世鸣还见了李宜春的心腹,拿到了李宜春送给霍翎的贺礼。

    这一路上,霍世鸣体验到了什么叫风风光光,什么叫煊赫无比。

    他们这一行人白天赶路,夜里宿在驿站。

    当驿站的人得知他们是未来皇后娘娘的家人后,立刻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提供了最好的服务。就连他们的马,吃的都是最上等的马料。

    其他同住在驿站的官员,也不管彼此间有没有交情,纷纷寻着机会与霍世鸣攀谈,希冀能结下几分善缘。

    甚至还有那些个比较灵光的,瞧着霍泽也有十三四岁,便打听起霍泽的婚事来,把霍泽吓得躲回了房间里。

    倒是方氏,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紧赶慢赶之下,从常安县到京师,一共花了八天时间。

    这八天的行程,让霍世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件事——

    霍家,已经今非昔比。

    ……

    霍世鸣少年之时,霍家一年落寞过一年,眼看着再无起复的可能。曾经交好的人家逐渐断了与霍家的来往,那些没断了来往的,年礼也是一年薄过一年。

    他代父亲霍英绍进京送礼时,也是在驿站落脚,但那会儿,他只能宿在条件极差的房间里。

    驿站里官员来来往往,没

    有人注意过他,更别提刻意与他攀谈。

    那次进京,他见惯了踩高捧低,明白了世态炎凉。

    岁月一晃而过,他多年以后再次进京,竟成了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而这一切,不是因为他是行唐关副将,而是因为他家出了位皇后娘娘。

    马车一点点驶近城门,身侧的方氏和霍泽不时发出惊叹,霍世鸣看着那块被时光磨平笔锋的“洛城”牌匾,心中满是唏嘘。

    “老爷。夫人。少爷。”

    才入京城,一行人就听到了有些熟悉的叫嚷声。

    “是无锋大哥。”

    霍泽最先认出无锋的声音。

    无锋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穿过人流来到马车前,给几人行礼,顺便解释道:“小姐不便走开,特意派我来城门候着老爷你们。我在这里盼了两天,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霍世鸣满面春风:“卑不动尊,立后圣旨已下,阿翎不来接我们是对的。”

    霍泽看了看热闹的人流,咂舌:“无锋大哥,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无锋跳上最前头这辆马车,坐在车夫旁边,给车夫指路。

    听到霍泽的问话,无锋笑道:“我早就和城门守卫打好了招呼。他们看到你们的户牒,就过来知会了我。”

    霍泽恍然,难怪那几个城门守卫看到他们的户牒后,就立刻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霍泽性子跳脱,最是闲不住,初次进京更是让他兴奋无比。一路上,他不停打听有关京师、有关霍翎的事情。

    无锋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听说霍翎在校场惊了马,下手的人正是何泰,霍世鸣气得直拍大腿。

    “何泰这种人,让他活着果然是后患无穷。”

    无锋道:“老爷放心,何泰现在还被扣押在牢房里出不来呢。”

    霍世鸣心下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忍不住琢磨起来。

    阿翎特意在信里叮嘱他,要他把何泰的罪证带来京城,是不是想趁机彻底铲除掉何泰这个祸害呢。

    等马车到了郡君府,众人穿过忙碌热闹的前院,来到相对安静一些的后院。

    “阿姐!”

    远远地,霍泽就看到了霍翎的身影,激动得大叫。

    霍翎正在与丫鬟尚岚说话,听到动静,笑着回头:“爹爹,母亲,阿泽,你们终于到了。”

    霍泽一个箭步冲到霍翎面前,抱拳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霍翎拍了下他的头:“行了,别贫了。”

    霍泽嘿嘿一笑:“阿姐,你瞧瞧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霍翎刚才拍他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是长高了不少,现在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姐弟两说话间,霍世鸣和方氏也走近了。

    方氏看着继女。和几个月前相比,继女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但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

    以前方氏在霍翎面前还敢拿捏两下架子,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拘谨。

    这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啊。

    霍世鸣也在打量霍翎,欣慰道:“阿翎愈发有气度了。”

    霍翎道:“跟着宫里的嬷嬷学了两天礼仪,看着是能唬人了。”

    霍世鸣暗道:这可不仅仅是能唬人的程度。

    但想想也很正常,从行唐关副将之女,到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国皇后,又怎么会没有一点变化。权势从来都是可以在最短时间内,重新塑造一个人的。

    一家人久别重逢,又有封后这样的大喜事在,气氛自然是热闹得不行。

    尚岚给众人奉了茶水,就轻轻退了出去,没有打扰一家人谈话。

    霍泽左右张望:“无墨姐姐呢,怎么没看到她?”

    霍翎道:“无墨在库房那边清点东西,迟些就会过来了。”又问他们沿途可还顺利。

    方氏立刻把心里那点儿拘谨抛之脑后,高兴道:“顺利,顺利得不行。这一路上,没有谁敢给我们气受。”

    霍翎笑了一下。这话糙了一点,道理却是没错的。

    霍世鸣还关心了下霍翎的身体:“惊马时受的伤,都好全了吧。”

    霍翎道:“早就好全了。有陛下看着,太医不敢不尽心。”

    霍世鸣听她提起景元帝时的语气,自然又不失亲昵,便知她与景元帝相处得极好:“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京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却不写信告诉我们。”

    霍翎道:“我那时有许多事情要忙,而且就算知会了爹爹,你们远在燕西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徒增烦恼。倒不如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跟你们说。”

    霍世鸣叹了口气,也明白霍翎的考量。

    霍世鸣三人赶了许久的路,风尘仆仆,要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厨房那边烧好热水,三人就去了别院梳洗。

    再迟一些,无墨也过来了。

    用过晚饭,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霍翎又陪着三人逛了逛郡君府:“西郊那座别院更宽敞明丽,等忙完我大婚之事,爹爹你们可以过去住上几天,等玩够了再回燕西。”

    其实方氏和霍泽都很好奇,霍翎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为皇后了。

    但来之前他们都被霍世鸣耳提面命过,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霍翎不主动提起,他们也就识趣地没有问。

    方氏还好,霍泽憋得都快内伤了。

    逛完整座府邸,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霍世鸣将几位故人的贺礼转交给霍翎。

    霍翎不急着查看方建白和李宜春的贺礼,而是拆开了周嘉慕送的礼物。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把从刀柄到刀鞘都镶嵌有华丽宝石的匕首。

    “咦。”

    霍世鸣有些诧异,显然是认出了它的来历:“这是周嘉慕从羌戎王帐那里收缴来的战利品。”

    霍翎随手比划了几下:“很锋利的匕首。”

    找了个理由支走方氏和霍泽,霍翎关心道:“周嘉慕知道我成了皇后,对爹爹的态度如何?”

    霍世鸣回忆了下:“瞧着和以前差不多。”

    霍翎微微点头,又问:“那爹爹对周嘉慕有什么看法?”

    霍世鸣心头一跳,一时间竟拿不准霍翎这么问的用意。

    霍翎安抚道:“爹爹别紧张。你是未来国丈,又是驻守一方的边境将领,于情于理,陛下都会召见你。”

    “不瞒爹爹,燕西之事,我已向陛下全盘托出。所以陛下知道周嘉慕是端王的人,也知道我们与李宜春在私底下有合作。”

    霍世鸣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站队陛下,肯定比站队端王要好。

    “你是觉得,陛下召见我以后,会询问我对周嘉慕的看法?”

    霍翎微微颔首:“爹爹有李宜春相助,又成了国丈爷,对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可有想法?”

    霍世鸣被她说得心头滚烫。

    那可是总领十万兵马,镇守一方的行唐关主将啊。

    任何一个想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将领,都不可能对这个位置没有想法。

    但望着霍翎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再想想霍翎方才说的那些话,霍世鸣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以我在军中的资历,坐稳行唐关副将的位置是足够的。想要取周嘉慕而代之,却还远远不够。”

    霍翎唇角微微上挑:“爹爹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见霍世鸣已经想通,霍翎认真为他分析起帝心。

    “周嘉慕能走到今日,是凭着一场场战役升上去的。”

    “军中不比其它地方,如果周嘉慕调离燕西,短时间内,没有人可以接手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就算勉强坐上去了,也很难令人心服。”

    “燕西刚经历一场大战,将士疲敝,民生凋零,未来几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陛下不会希望看到燕西再次陷入动乱,也不会希望看到行唐关主将和副将相争不休。”

    这朝中站队的臣子还少吗。

    周嘉慕确实是站队了。

    但一来,景元帝对此心知肚明;二来,周嘉慕在平定羌戎叛乱一事上屡建功勋。

    景元帝不可能因为周嘉慕是端王的人,就直接罢免周嘉慕的职务。

    “而且周嘉慕也是个聪明人,他向我送了贺礼,就是在向我们释放善意,透露出愿意与我们和平相处的意思。”

    霍世鸣已经彻底明白了霍翎的意思,拍着胸口表态:“我与周将军素来和睦,以后也会相安无事。”

    他有野心,但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不该争,他也看得清楚。

    既然陛下不想燕西生乱,那他就会与周嘉慕好好相处。

    霍翎眼眸一弯,端起桌上的茶水,亲自递到霍世鸣手里。

    霍世鸣笑着接过,语气欣慰:“你祖父要是知道霍家

    如今的光景,定然可以瞑目了。”

    三十年前,先帝力主北伐,最终惨败。

    霍英绍身为主将,必须承担失利的责任。于是霍家一落千丈。

    一晃三十年,霍翎入主中宫,终于让霍家重新回到这个权势汇聚之地。

    霍世鸣看着这个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的长女,真心实意道:“我没想到,霍家重新崛起的希望,会应在阿翎你的身上。”

    “你放心吧,我这个做爹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却也绝不会拖了你的后腿。”

    只要阿翎坐稳了皇后之位,霍家还愁将来吗。

    曾经霍家能达到什么高度,是需要他和儿子去努力的;但如今霍家能达到的高度,就全由这个女儿来决定了。

    霍翎眼眸微垂,原本平静的心,因霍世鸣一番话五味杂陈。

    天色已经不早,聊完正事,霍世鸣先回去休息。

    霍翎走到院中,坐在秋千上,欣赏着天边那轮圆月。

    无墨在屋里寻不到霍翎,就到外面来寻。

    霍翎看着缓缓走近的无墨,突然轻声道:“我幼时,写了一手好书法,练了一手好骑射,也时常能得到爹爹的夸奖。”

    “每次夸完我,爹爹都会指出方表哥身上存在的问题,叮嘱方表哥加以改正。要是方表哥做得不好,还会受到爹爹的责罚。”

    “起初,我总沾沾自喜,而且为了得到爹爹更多的夸奖,我也会更加努力。直到后来,阿泽开始启蒙,写字写得像蝌蚪一样,还总是吃不了扎马步的苦,爹爹每次都被他气得不轻,但耳提面命之后,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去教他。”

    “那时候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只有夸奖,没有督促和批评,不是因为我没有出过差错,而是因为爹爹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寄予过厚望。”

    他不需要她光复霍家,不需要她支撑门楣,对她没有期待,自然也就没有要求。

    她做得好,他会夸奖;她做得不好,他也不会过多责备。

    无墨被霍翎说得心下一酸,走到霍翎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外衣:“老爷以后会越来越重视疼爱小姐的。”

    霍翎笑道:“你说得对。”

    这样的父爱,与方氏对霍泽的母爱截然不同。

    方氏对霍泽的母爱,全然出于“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爱你”,无论霍泽是否优秀。

    她不是最受父亲期待的孩子,却最终走上了父亲期待的那条路。

    甚至,完成了父亲期待看到的那个结果。

    所以,她也必将收获到父亲的重视与偏爱。

    一个令她耿耿于怀多年的心结,终于烟消云散。

    ***

    霍世鸣抵达京师的第二天,收到了宫里的旨意,要他进宫觐见。

    霍世鸣不敢耽搁,简单收拾一番就跟着李满进宫了。

    李满看他紧张得不行,语气亲近:“国丈爷不必如此拘谨,您教出了娘娘那么好的女儿,陛下只是单纯想见一见您。”

    霍世鸣扯出一抹笑,尽可能调整自己的状态。

    等来到景元帝面前时,他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只是表情稍显僵硬。

    景元帝看他那副模样,不知为何,有些想笑。阿翎第一次面圣时,态度自然大胆,这做爹的,却是如此小心拘谨。

    先给霍世鸣赐了座,景元帝也没急着询问燕西之事,而是关心起霍世鸣这一路可还顺利。

    霍世鸣连忙道:“托陛下和娘娘的福,一切顺利。”

    聊了会儿闲话,看霍世鸣放松了不少,景元帝才向他询问燕西之事。

    问着问着,就问到了周嘉慕身上。

    霍世鸣精神一振,应答自如,心下却在连连感慨。

    难怪阿翎能封后。

    美貌和才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能与帝王想到一处去。

    离开皇宫时,景元帝给霍世鸣赏赐了不少东西。

    霍世鸣回到府里,见到霍翎后,微微点了下头。

    霍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过两天,内务府那边就要代陛下送聘礼过来,到时就要多麻烦爹爹和母亲了。”

    天子娶妻,讲究的也是三媒六聘。要说和普通人家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排场更大,规矩更多,该给的聘礼是绝对不能少的。

    景元帝在其它事情上大方,在聘礼上也同样慷慨。他用一抬接着一抬的聘礼,向世人宣告着他对皇后的满意。

    内务府的人光是抬聘礼,就抬了整整两天,之后清点聘礼,将聘礼入库,所花费的时间就更长了。

    等到最后一箱东西被搬入库房,方氏、无墨几人都是长舒了一口气。

    邱鸿振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拜见霍翎的。

    这倒不是邱鸿振抱大腿的态度不积极。

    霍世鸣只是暂时离开两三个月,所以把手里的公务简单交接一下,就能动身进京了。

    邱鸿振还需要等新任县令到任后,将县衙的事情与新任县令交接清楚才能启程。

    现在就能赶到京师,已经是他尽力争取出来的结果了。

    霍翎在自己的院子里接见邱鸿振。

    邱鸿振也不含糊,俯身行一大礼:“下官邱鸿振,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邱大人免礼。”

    霍翎抬手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请坐。”

    邱鸿振拘谨坐下。

    霍翎问:“邱大人是何时进京的,可去了京兆府?”

    邱鸿振听到这句问话,顿时确定了:他能成为京兆尹,全赖娘娘相帮。

    这一路上,邱鸿振一直在和张师爷分析现状。京兆尹这个官职,没有点身份背景是根本坐不稳的。

    想要去掉京兆尹前面那个“权”字,想要彻底坐稳京兆尹这个位置,他必须要得到皇后娘娘的支持。

    所以邱鸿振一见面,就给霍翎行了臣子的大礼。

    这会儿,他更是直接道:“下官是昨日下午到的京师,今儿一早就过来给娘娘请安了,还未来得及去吏部和京兆府报道。”

    地方的官员进京任职,是需要先去吏部交接的。等吏部批复了公文,才能带着公文到京兆府上任。

    邱鸿振却选择先来向霍翎请安,显然是在向霍翎表忠心。

    霍翎当初愿意指点邱鸿振,是因为她想要看看,在帮助霍家重返京师、帮助父亲谋取高位之余,顺手提点一位县令,这位县令能借此走到怎样的高度。

    如今愿意提拔邱鸿振,也是因着两人先前的渊源。

    但要是邱鸿振不能为她所用,她也不会一而再地帮邱鸿振撑腰。

    “前行唐关主将何泰,邱大人有印象吗?”

    “有印象。”

    霍翎说得直白:“他如今被关押在禁卫军那里,你上任后,将他接到京兆府大牢,彻查他身上的罪行,让他伏法认罪。”

    霍翎将一个匣子推到了邱鸿振面前:“里面装着的,是何泰的一部分罪证。余下的,就交由你接着调查了。”

    “这京师里,有很多人不想何泰死,他们要是给你施压,邱大人知道应该怎么做吗?”

    邱鸿振接过匣子,恭敬道:“娘娘放心,下官明白。”

    只要他能顶住各方压力彻查何泰之事,何泰伏法之日,应该就是他彻底坐稳京兆尹位置之时。

    霍翎颔首:“那你去吧。”

    邱鸿振紧紧抱着匣子,离开院子时,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霍翎上门捐粮捐银时,他就知道霍翎绝非池中物,但这才过去了多久啊,她就走到了这样的高度,连带着他一个小小县令也飞黄腾达。

    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匣子,邱鸿振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想要得到娘娘的赏识与看重,他是务必要办好娘娘交代的事情。

    ……

    院子附近种了一棵桂子树,八月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霍翎坐在院子里,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水。

    从校场一事后,何泰的结局就注定了。

    其实事到如今,何泰已经不能再给她造成任何伤害了。

    但是,斩草务必除根。

    正好借何泰一命,来看看邱鸿振的忠心。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纯粹的、不掺杂利益考量的……

    邱鸿振是被越级提拔到京兆尹位置上的。

    他在京兆府,一无根基,二无人手,即使官职前面加了个“权”字,也多的是人不服。

    这些人也许不会在明面上做什么,但只要在暗地里给邱鸿振使使绊子,就足够邱鸿振喝上一壶了。

    更别说他还要调查何泰一案。

    这里可不是燕西。在京师里,关系盘根错杂,那些不想看到何泰死的人,不会坐视不管。

    这些事情,邱鸿振心知肚明,霍翎也是心知肚明。

    但她没想到的是,邱鸿振那边暂时还没遇到什么困难,她自己就先遭到了来自何家和承恩公府的打压报复。

    帝后大婚,最忙的无疑是礼部和内务府。

    礼部尚书陆杭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是把大婚章程给制定出来了。

    这份章程,景元帝满意,霍翎也满意。

    多么皆大欢喜的事情啊。

    结果邱鸿振前脚去禁卫军那里提审了何泰,在几日后的大朝会上,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承恩公突然出列,上书启奏,弹劾礼部尚书陆杭。

    “启禀陛下,臣看过礼部制定的大婚章程,尚有一事不明。”

    “先皇后乃陛下发妻元后,霍皇后不过继后。先皇后奉行节俭,当年特意命礼部削减了册后大典的排场,如今礼部制定出来的章程,册后大典所需花费的银子,却远超先皇后当年。”

    “此事,乃礼部疏忽。但若传扬出去,天下人不会说礼部如何,只会说霍皇后如何。”

    承恩公弹劾完陆杭以后,立刻调转矛头,请景元帝为霍皇后的名声计,削减立后大典的排场。

    “霍皇后家中也是继母当家,想必霍皇后也能理解老臣这颗慈父之心。”

    殿上的景元帝一言未发,殿下的群臣在诧异过后,竟是纷纷出声附议,请景元帝削减立后大典的花销。

    不得不说,承恩公这道折子上得极妙。

    首先,他是先皇后的亲生父亲,由他来上这道折子,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其次,在“立霍翎为后”这件事情上,景元帝刚和朝臣掰过一次手腕。

    在景元帝的坚持下,百官上书,请霍翎入主中宫。

    但这不代表百官心里没有一点儿想法。

    他们阻止不了景元帝立后,难道还不能在其它地方动动手脚,压一压霍皇后正盛的风头吗。

    就算是一些忠于天子的朝臣,也都乐见其成,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皇后人选的不满。

    当然,朝堂之上也不是没有为霍皇后说话的人。

    比如靖国公,他就说了:“当年国库空虚,又逢先帝崩逝,先皇后才厉行节俭。如今国朝安定二十载,国库丰盈,怎可同日而语。”

    但很快,户部那边有人出列反驳:“国朝去年才经历了一场战事,军费花销极大,国库也是在苦苦支撑。霍皇后出身燕西,又是霍将军之女,想必对战事的惨烈更有切身之痛。”

    看这些人一直把矛头往霍皇后身上带,礼部尚书陆杭赶紧出列请罪,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表示这件事情是礼部没有考虑清楚,连累了帝后的名声。

    都察院有御史出列:“如今大典未到,尚有补救的机会。要是大典已过,此事传扬了出去,天下人岂不是要说霍皇后不如先皇后贤良?倘若真将一国皇后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陆尚书就是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陆杭听得都要吐血了。他怎么就要以死谢罪了?

    你们在那一口一个“今后不如元后贤良”,想以此邀名,你们都没谢罪,我凭什么谢罪。

    “够了。”

    殿上的景元帝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厉喝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发言。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吧。”

    ***

    身为京兆尹,邱鸿振也是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

    不过他才刚抵达京城,对京中局势两眼一抹黑,压根掺和不进朝臣的争执中。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邱鸿振与下属打了声招呼,也没回京兆府,而是亲自去了趟郡君府。

    他过来的时候,霍翎正在和霍世鸣、方氏聊嫁妆的事情。

    皇家需要给皇后准备聘礼,皇后这边也是需要准备嫁妆的。

    霍翎的嫁妆,早在燕西时就准备得差不多了,但山水迢迢,许多大件东西都带不过来。再加上霍翎是嫁入皇家,很多东西都得重新置办一份。

    不等霍翎开口说什么,霍世鸣就积极表态:“阿翎,你能成为皇后,是我们全家的荣幸。你的嫁妆,我和你母亲一定会为你置办得体体面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先帝只是贬了霍家的官,却没有抄了霍家的家产,再加上这些年里,霍家也积攒下了不少家底。

    上一回霍翎进京,霍世鸣给了霍翎一万两银票。那是霍世鸣可以调用的所有现钱。

    但在得知霍翎成为皇后,霍世鸣当机立断,又想办法筹集了一大笔钱。

    他不是傻子,相反,霍世鸣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女儿成为皇后以后,将会给家族带来怎样的好处。

    所以霍世鸣也要愈发加大自己的投入。

    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真金白银也必不可少。

    霍翎没有跟霍世鸣客套:“那一万两银票……”

    霍世鸣摆手,豪气道:“那一万两银票本就是给你的,你留着自己花。置办嫁妆的钱,我另外出就是。”

    霍翎道:“那就劳烦爹爹和母亲多费心了。”

    其中利弊,霍世鸣早就给方氏分析过了,所以这会儿方氏笑得十分热情:“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霍翎也跟着笑了笑。

    其实霍世鸣和方氏心里在想些什么,霍翎大概也能猜到。

    父亲的大方和看重,是基于她即将入主中宫这一事实。

    ——但是,在这世间,纯粹的、不掺杂利益考量的情感,又有多少呢。

    即使是景元帝,在决定封她为后时,是出于情感,也必然掺杂了政治考量。

    而这,恰恰也是出于她的谋划。

    从她和景元帝第一次见面,她就在明里暗里告诉景元帝,霍家想要什么,她爹想要什么。

    第三次见面,她更是将燕西局势全盘托出,在景元帝面前再无一丝保留。

    他的敌人,是勋贵,是世家,是端王一系,是那些试图挑衅他的权威的人。

    她的家族曾经辉煌过,属于勋贵一列,却早已没落。这样的家族,会比普通底层人家更想要往上爬。

    燕西那等荒凉贫瘠之地,没有累世富贵的世家。她的身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

    她与端王一系,几乎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她和她的家族,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

    别人会去挑衅他的权威,质疑他的判断,但她不会,她是那个会维护他的权威,也有能力维护他的权威的人。

    她一直在强调她的立场,强调她的处境,潜移默化地让景元帝在与她相处时能更加安心。

    当他终于彻底信任了她的立场,对她的情感也不断累积,她在校场惊马一事,才能取得那么好的效果,最终水到渠成地让景元帝决定封她为后。

    但凡缺少了前期任何一次铺垫,她都不可能成为皇后。

    难道掺杂了利益考量,就能完全否定一个人的真心吗。

    ——又或许,比起纯粹的真心,她也更信任这种交织了利益的情感。

    她与霍家,终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能提拔邱鸿振,让邱鸿振

    为她所用,又为何不能提拔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弟弟呢。

    形势早已与她在燕西时不同了。

    在燕西时,她步步为营,却只能身处局外,看着父亲入局厮杀;如今,她早已身处局中,甚至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家族的意志。

    厅堂大门没关,霍泽扒着门,探头往里瞧了瞧,确定霍翎他们已经聊完了正事,这才出声。

    “阿姐,我让厨房采买了几只新鲜的猎物,我们中午烤肉吃吧。”

    来京师这些天,霍泽玩得可开心了。

    爹娘和长姐各有各的事情要忙,都没空管他。他这个跳脱的性格,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就是好的了。

    霍翎特意让无锋跟在霍泽身边。有无锋看着,也不怕霍泽做出什么出格事。

    “可以。”

    霍翎刚应了一声,就见门房过来禀告,说是京兆尹求见。

    邱鸿振?霍翎一时猜不透邱鸿振的来意:“带他过来吧。”

    等门房退下后,霍世鸣笑道:“我与邱大人也是许久不见了,他如今升了官,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得找他好好庆祝一下。”

    当初邱鸿振是永安县令,霍世鸣是驻守永安县的武将,在公事上有过不少接触,所以这会儿霍世鸣提到邱鸿振的语气十分熟稔。

    不多时,邱鸿振进入厅堂,满脸急色。

    “娘娘。”

    邱鸿振甚至没注意到一旁的霍世鸣,面对霍翎,将今早朝会上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

    “砰——”地一声,霍世鸣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岂有此理!”

    邱鸿振顺着声音看去,才看见霍世鸣几人,连忙抱拳打了个招呼,继续对霍翎道:“下官怕娘娘在府中突闻此讯,来不及做出应对,才匆忙前来相告。”

    从霍翎的表情,邱鸿振也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听见她用平静的声音询问:“满朝臣子都附议了吗?”

    “超过半数。”

    “陛下呢,陛下是什么反应?”

    “陆尚书出列请罪,陛下暂时压下了此事。”

    “我知道了。”

    邱鸿振稍等了下,见霍翎没有旁的吩咐,行一礼就退下了。

    邱鸿振不好出声追问霍翎,霍世鸣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怒骂道:“何家和端王府真是欺人太甚!阿翎,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霍翎闭了闭眼,冷静分析:“应该与端王府无关。”

    自景元帝下旨立她为后,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瞬间沉寂了下来。

    也许端王和端王妃会意气用事,但霍翎相信柳国公那样的老狐狸,一定不会意气用事。

    这件事情,应该还是因她不肯放过何泰而起。

    承恩公府出头,朝臣顺势附议。

    景元帝用丰厚的聘礼,来向天下人宣告他对皇后人选的满意;朝臣就用这个下马威,来宣告他们对皇后人选的不满。

    朝臣敢这么做,是出于礼法,也是出于与帝王的博弈。

    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在朝中根基不够,朝臣才敢如此拿捏她。

    “那就是何家在背地里搅风搅雨!”霍世鸣恨声道,“陛下会坐视他们这么做吗?”

    霍翎缓缓睁开了眼睛,扭头对霍泽道:“我中午就不陪你烤肉了,让无墨和无锋他们陪你吧。”

    霍泽一怔,连忙点头应好。

    用一句家常话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霍翎平复好心情,重新看向霍世鸣。

    “此事我会处理好的。一会儿宫里应该会来人接我入宫,我先回书房处理一些事情,爹爹和母亲自便吧。”

    如霍翎所料,稍晚一些的时候,崔弘益奉景元帝的命令来接她入宫。

    趁着周围没什么人,崔弘益小声提醒:“今早朝会上,承恩公上疏弹劾礼部尚书,要求削减娘娘立后大典的排场。”

    霍翎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

    等到了太和殿,见到景元帝,霍翎二话不说,先行跪下。

    景元帝霍然起身:“这是怎么了。”就要来扶霍翎。

    霍翎从怀里掏出自己刚写好的折子,双手高举过头顶。

    “臣妾自请比照先皇后立后大典的用度,在此用度上削减三成,请陛下成全。”

    景元帝扶住霍翎的手臂,用了些力气:“起来。”

    霍翎顺着他的力度站起,将手里的折子递给他:“陛下将这道折子拿到朝堂上,就能给朝臣一个交代了。”

    景元帝随手将折子甩到一旁,动作里夹带着怒气,但这怒气并非冲着霍翎去的:“朕需要给朝臣一个交代吗?”

    霍翎连忙为他顺背:“是臣妾说错了话。”

    “陛下是九五至尊,自然不需要给朝臣交代,但礼法如此,臣妾不愿陛下为难。”

    景元帝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件事情,本就不是你的错处。”

    礼部那边制定出了章程,他看完以后直接拍板同意,从内务府派了嬷嬷去教导她礼仪。

    当时宁信也在她身边。

    无论是他还是陆杭、宁信,都参加过先皇后的册后大典,却都没有考虑到这一茬,又怎么能怪她一个姑娘家没有考虑到呢。

    霍翎却道:“身为皇后,没有向陛下进言,连累陛下在朝会上被朝臣质疑,就是有错。”

    “况且——”

    霍翎咬了下唇,声音里带了些难堪和赌气:“承恩公也没有说错。”

    “先皇后可以厉行节俭,主动命礼部削减了册后大典的排场,臣妾当然也可以做到。”

    “而且,臣妾作为女儿,从来没有与生母相处过,却还是在陛下面前为生母求了恩典。承恩公也是一颗慈父之心。”

    “陛下就当是为臣妾好吧,削减立后大典,无非就是损了些面子,但不会损了臣妾的名声。陛下为臣妾做的已经够多了,无需在这些小事上与朝臣过不去。”

    景元帝压着脾气听了半天,心中狠狠给承恩公记了一笔,扭头对李满道:“让陆杭立刻进宫一趟。”

    他牵着霍翎走到塌边坐下:“你的立后大典,也是小事吗?”

    霍翎搂着景元帝:“在我心目中,这自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在陛下和朝臣心目中,这只能算是小事了。”

    景元帝道:“要真是小事,朕就不会事事过问了。”

    霍翎笑了一下。

    景元帝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可终于是笑了。”

    “原来陛下那话是在逗臣妾。”

    景元帝道:“是真心话。”

    霍翎靠着景元帝没再说话。

    她相信那是景元帝的真心话。

    从景元帝直接同意礼部的章程,以及内务府送来的聘礼,她都能感受到景元帝的态度。

    但是,她不能确定,当满朝臣子都请求削减册后大典的排场时,景元帝会不会做出一定的让步。

    所以她必须以退为进。

    在他没有成为皇后的时候,她一心奔着皇后的位置去,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打动景元帝上。

    这一个月里,她拿到了立后圣旨,得到了父亲的认可,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去发展,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样的顺遂里。

    但如今,承恩公的折子,满朝文武的附议,终于帮她再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与景元帝,是夫妻。

    但在夫妻之外,还是帝后。

    从她当上皇后那天起,她要面临的,不仅是丈夫的审视,还有君王的审视,甚至还有朝臣的审视。

    如果她与景元帝只是寻常夫妻,那她不会上折子自请削减用度。她夫君花多少钱娶她,与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但她是皇后。

    无论她心底是什么想法,都一定要把表面功夫做足,让所有人都挑不出理。

    在皇宫中,最难当的,是太子。

    在后宫中,最难当的,是皇后。

    她要将他视作丈夫去亲近,又不能少了敬畏与慎重,更不能缺乏警惕之心。

    她现在所掌握的东西,大多都来自于他的馈赠。

    她当然感激他,也敬爱他,但是,她可以在嘴上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完全依赖着陛下”,却不能真连自己都哄骗了过去。

    她在将来所要面临的,不会再是校场惊马那样明晃晃的手段,而是各方暗搓搓的恶意。

    明晃晃的手段,可以借力打力反击回去;暗搓搓的恶意,难道也要一味依靠景元帝的力量吗。

    他对她感情再深,都不可能为她安排得面面俱到,更不可能完全设身处地为她着想。

    只是成为皇后,还远远不够。

    一个只能调

    理六宫的皇后,与一个能对前朝施加影响的皇后,是截然不同的。

    她需要掌握更多的力量,在朝中扎下更深的根基。

    ***

    陆杭来得极快。

    当他走进太和殿,看到景元帝身侧的霍翎时,立刻猜到了霍翎的身份。

    霍翎端坐在主位上,她这个视野,可以轻松打量陆杭。

    当她看清陆杭的相貌后,不由暗赞一声好气度。

    花白的鬓角铭刻着岁月的痕迹,但他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反倒在岁月的历练下沉淀下来,既有养尊处优的世家清雅,又不乏掌权多年的威严沉稳。

    陆杭行礼:“给陛下,娘娘请安。”

    景元帝点了点面前的折子,对李满道:“拿给陆卿看看。”

    陆杭从李满手里接过折子,打开一看,心下也是一惊:这位皇后娘娘,好快的反应,好敏锐的判断。

    惊诧过后,陆杭开始琢磨景元帝的心思。

    陛下召他过来,又给他看这道折子,是何用意?

    陆杭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读着折子,突然心中一动,悄悄抬眼看向上首的霍翎。

    霍翎神情平静,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也正在看着他。

    ——这副表现,哪里有半点儿被满朝弹劾的急躁和不满。分明是底气十足,稳操胜券。

    陆杭心下立刻有了决断。

    “此事本就是礼部疏忽,娘娘宽仁,不追究礼部的罪过,还自请削减用度,实乃国之大幸。”

    “若依着礼法,确实不宜超过先皇后的用度……”

    见景元帝和霍翎都没有出声打断他的话,陆杭继续道:“但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国朝动荡,先皇后厉行节俭,是为江山社稷计。”

    “自陛下登基以后,休养生息,国泰民安,燕西一战更是取得大胜。依臣之见,这立后大典不仅不应该削减花销,还应该办得更盛大一些,让天下子民都能感受到陛下立后的喜悦。”

    三言两语间,陆杭不仅不削减花销了,还反过来要加大花销。

    霍翎对这位礼部尚书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叹为观止。

    倒是景元帝,已经习惯了陆杭的滑头。这也是他特意找陆杭过来商量的原因。

    “按照章程来就可以了。”

    “至于陆卿手里的折子……”

    陆杭立刻接道:“娘娘的宽仁,自当让朝臣知晓。”

    “嗯,你退下吧。”

    陆杭退出殿外,立于庭阶之上,想到刚才那道折子,心下暗道:回去以后,得让他夫人进宫一趟提醒德妃。

    能与皇后交好,就与皇后交好。

    便是不能交好,也绝不可为敌。

    殿内,景元帝看着霍翎,温声道:“现在事情都解决了。立后大典是你人生中的大喜事,能尽善尽美,自然就该尽善尽美。有朕在,不会让人损了你的面子,更不会让人损了你的名声。”

    “陛下……”

    “就这么说好了。”景元帝抚了抚霍翎的脸庞,“来,再给朕笑一个。”

    霍翎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景元帝说:“朕也算是有了一回昏君的体验了。千金搏美人一笑。可真不容易。”

    霍翎顿时笑倒在他怀里:“不许这么说,您可是要做一代明君的人。”

    等霍翎回到郡君府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霍世鸣一直等在厅堂里,见到霍翎回来,关心道:“情况如何?”

    霍翎微微颔首,霍世鸣这才放下心来:“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吗。”

    “用过了。”

    “好。”霍世鸣笑道,“你母亲熬了你最喜欢的莲子羹,用井水沁过了,没有冰块的寒气。这天儿闷热,你用一碗再回去休息吧。”

    次日,陆杭上折盛赞霍翎的深明大义,再细说先前那份立后章程的可行之处,驳斥包括承恩公在内的十几人的反对理由。

    景元帝这回没有再任由朝臣上折。

    他直接批复了陆杭的折子,点吏部尚书文盛安为大婚正使,礼部尚书陆杭为大婚副使,又命内务府往郡君府送了一批新的聘礼。

    这批聘礼送得是大张旗鼓,许多原本还在观望的朝臣都明白了景元帝的心意,承恩公和何家也偃旗息鼓,不敢再跳出来折腾。

    当天下午,霍世鸣收到了许多拜帖。

    霍世鸣还在其中看到了武威侯的拜帖。

    别说,在看到这张拜帖时,霍世鸣心下是暗爽的。

    当年他在武威侯府,受到的都是冷眼,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哥更是从来没给过他一个正眼。

    不过,在询问了下门房后,霍世鸣立刻将武威侯的拜帖丢到了一边。

    其他人的邀约倒也罢了,武威侯的邀约,阿翎既然从未应过,他这个做爹的也不能应。

    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了阿翎不悦,让阿翎和家里生出芥蒂。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册后大典。

    在霍世鸣为了那些拜帖而沾沾自喜时,霍翎正站在内务府送来的那批聘礼面前。

    连同上一批聘礼在内,景元帝送来的聘礼已经不能单纯用“丰厚”来形容了。

    方氏带着几个小丫鬟,边说笑着边将这些东西登记入库。

    霍翎静静立在一旁,突然轻笑了一下。

    虽然是在以退为进,但其实,在册后大典这件事情上,她选择的做法还是退让。

    她对无墨道:“叫上无锋,随我去一个地方。”

    无墨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去?”

    “无妨。”

    霍翎道:“京师没有宵禁,若是回来得晚了,我就带你们去樊楼吃东西。”

    京兆府里,邱鸿振正在与新来的师爷说话。

    他的心腹幕僚当然还是与他认识许多年的张师爷,但无论是邱鸿振还是张师爷,都不熟悉京中情况。

    所以在张师爷的建议下,邱鸿振又多请了一位师爷,助他尽快上手京兆府的公务。

    正说得起兴,张师爷急匆匆从外面进来,附耳对邱鸿振说了句话,邱鸿振神色一肃,边起身边整理衣襟:“快随我去迎娘娘。”

    霍翎这趟出行十分低调,除了无墨和无锋外,她没有带任何人。

    等见到邱鸿振,霍翎走下马车,道出来意:“带我去见何泰。”

    邱鸿振恭敬道:“娘娘请随我来。”

    邱鸿振亲自在前面领路,领着霍翎三人往牢房方向走去。他见霍翎行踪低调,带的人也不多,也特意挑了人少的路走,尽可能避着点人。

    牢房年久失修,中午那会儿外面刚下过一场雨,天气转凉,冰冷湿润的雨水从砖缝间渗透进来,让整座牢房也变得潮湿阴沉。

    邱鸿振领着几人一路往里走,最终停在一间牢房前,将灯笼挂到墙壁上,行礼退了出去,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牢房里的人原本正蜷缩在地上,被灯光惊扰,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待他渐渐适应了光亮,才眯着眼眸盯着来人。

    “霍翎!?”

    何泰的声音里饱含怒火与恨意。被关在牢房的许多个日夜里,他都是这么念着仇人的名字。

    但看着霍翎这一行人,何泰打了个激灵,心中涌现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们……你们想绕开守卫,对我下毒手?”

    霍翎认真打量着何泰。

    方才在来京兆府的路上,无墨曾问她,为什么突然想要去见何泰。

    那时她的回答是,她想要记住何泰的模样。

    潮湿昏暗的牢房,腥臭古怪的味道,角落里摆着一碗有些馊了的饭食,地上铺着的稻草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过了。

    何泰的罪还没彻底定下来,所以无论是禁卫军的人还是邱鸿振,都没有给他用刑,但是被关在这样的地方长达两个月,他早已成为了惊弓之鸟。

    “如果我真想对你下毒手,你早就死了,何必等到今日。”

    何泰一愣,最初的惊惶退去后,他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从地上坐起,手指胡乱整理着自己干枯打结的头发,语气讥讽。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屈尊来这种肮脏地方,不为害我,想必是来看我的笑话。”

    霍翎道:“我确实是来看你的,但不是为了欣赏你的丑态。”

    她来见何泰,是为了深深记住失去权柄的痛苦。

    何泰是她在往上爬的过程中,遇到的第一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出身世家,是先皇后的堂兄,担任行唐关主将,麾下掌管着燕西十万兵马。

    在曾经的她看来,何泰是如此高不可攀。他所占据的地位,是整个霍家都无法达到的地位。

    可是,这样不可一世的敌人,终究是倒下了。

    短短一年时间,她爬到自己曾经无法想象的位置,他却失去权柄,沦为阶下囚,生死在她一念之间。

    旦夕祸福,人生的际遇是如此变幻莫测。

    何泰眼珠子动了一下,扯动嘴角,试图激怒霍翎:“看来皇后娘娘的册后大典,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霍翎表现得十分平静。如果她真因为何泰的挑衅而动怒,反倒如了何泰所愿。

    “你在牢房里,消息应该不够及时。”

    “朝廷虽有异议,但我的册后大典,依旧保持了原样。”

    何泰愕然,抿了抿干裂发白的唇角,涩声道:“你做了什么?”

    霍翎居高临下,隔着牢房俯视何泰。

    她很讨厌退让的滋味。

    而何泰,让她体验到了两次这种滋味。

    第一次,是端王要求她退让,要求她放过何泰。

    第二次,却是她主动选择了退让。

    “我与何家、承恩公府的仇怨,皆因你而起。”

    “在你明正典刑以后,我与他们,原本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但何家和承恩公府,先是上书阻挠她封后,在发现阻挠无果后,又用册后大典的花销来拿捏她。

    一味与她过不去,这哪里是息事宁人的做法?

    霍翎的话语十分平静,何泰心底却蹿升起一股深深的寒意。

    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当初对霍翎的评价——

    京师权贵行事,从来不会不留余地,如端王那样的天潢贵胄,在做事时反倒很少赶尽杀绝。

    即使是景元帝和先帝,他们在位期间,有除过爵,有贬过官,有抄过家,却极少动用雷霆手段诛灭一族。

    可是,霍翎不是。

    像她这种从底层骤然爬升高位的人,更喜欢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她为了解决威胁,再无后顾之忧,是真的会赶尽杀绝。

    “……你、你想要对何家和承恩公府做什么?”

    霍翎道:“现在是何家和承恩公府在对我苦苦相逼,我又能做什么呢?”

    至于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何泰也看不到了。

    顿了顿,霍翎放轻语气:“如果你真的担心我打击报复何家和承恩公府,不如来与我做一场交易吧。”

    “何泰,当初你在燕西,是用了什么办法来说服端王不杀你?”

    “我对你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把它交给我,我与何家、承恩公府还有和解的可能。”

    何泰冷笑:“原来你想要那样东西。”

    原本霍翎只是在试探,但何泰的反应,让霍翎彻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何泰手里果然有一样可以威胁到端王的东西。

    “他们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你居然还愿意为他们保守秘密?这又是何苦呢。”

    何泰破口大骂:“贱人,别痴心妄想了,我是绝对不可能便宜了你的。”

    霍翎神情冰冷,语调却不变:“看来他们对你许下了某种承诺,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们守口如瓶。”

    何泰正要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不对,呵笑两声:“你想套我的话?”

    见何泰反应了过来,霍翎有些遗憾。

    不过何泰闭口不语,不妨碍霍翎继续说话。

    她边推测边观察何泰的反应。

    “能让端王改变主意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端王妃、大公子、柳国公府……”

    提到“柳国公府”时,何泰的表情明显扭曲了一瞬。

    “端王妃身处内宅,大公子年纪尚幼,他们很难与你扯上关系,只有柳国公府的人最容易与你有往来。”

    “你身处燕西,掌握十万兵马,掌管着与羌戎交易的榷场……”

    “柳国公是兵部尚书。而且我听说柳国公府私底下一直在做买卖,好几家大商会背后都有柳国公府的势力在撑腰……”

    “你们交易了兵马粮草器械?”

    “……看来没有,你们还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霍翎肯定道:“那就是和榷场交易有关了。”

    何泰死死咬着牙关,眼里的怨毒和恨意几乎要流淌出来。

    “霍翎,别以为你能嚣张到最后。坐上皇后之位,真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但我会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的下场。”

    霍翎当然知道,坐上皇后之位,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她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但是,没有关系。

    因为她知道,当何泰开始诅咒她下地狱时,就说明何泰在面对她时已经无能为力。他根本撼动不了她,只能希冀于那虚无缥缈的、他根本看不到的未来。

    这就是她往上爬的意义所在。

    在她还不清楚权力为何物时,她就已经在爹爹的影响下,本能地追逐起权力。

    直到如今,霍翎终于对权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权力,就是生杀予夺。

    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何泰,霍翎转身,离开牢房,将何泰的咒骂声抛之脑后。

    何泰骂着骂着,突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里,有痛恨,有惶恐,有后悔。

    他无数次后悔对霍世鸣动了手,无数次午夜梦回间,希望能回到当初。

    那痛苦的哭声钻入耳朵,霍翎没有再回头去看。

    一个早已被她碾压的敌人,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值得她再浪费时间和心力。

    “这里,我不会再来了。”

    “等什么时候何泰行刑了,再来禀报我一声就可以了。”

    霍翎如此交代邱鸿振。

    邱鸿振恭敬应是,将霍翎送上马车。

    天色已经暗下,霍翎如自己所言,带无墨和无锋去樊楼吃饭听曲。

    楼下传来婉转悦耳的曲音,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熏香,霍翎倚着栏杆,吃完最后一块糕点,问无墨和无锋以后有什么打算。

    无墨奇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霍翎道:“虽然我大概能猜到你们的决定,但我们自小一道长大,我还是想亲口询问一番,从你们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而不是直接为你们做决定。”

    无墨立刻表态:“小姐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霍翎提醒她:“皇宫不比其它地方松快,那里规矩多,你要是随我进了宫里,可能没有在外面更轻松自在。”

    无墨微抬下巴,神气道:“小姐,你可别小瞧人。这些天我可是一直在跟云谷姐姐、尚岚姐姐学习宫里的规矩。她们都说我学得很好。”

    云谷和尚岚,就是之前景元帝赐给霍翎的,会拳脚功夫的宫女。

    自从这两人来到霍翎身边后,无墨就在努力和她们处好关系。

    她们知道无墨是霍翎心腹,也有意与无墨交好。

    当无墨向两人讨教时,两人几乎是倾囊相授。

    想了想,无墨又补充道:“反正我是不打算嫁人的,小

    姐去宫里享福,可别想撇开我。”

    宫里规矩森严,如果她不陪着小姐进宫,那小姐该多么寂寞。

    陛下不是独属于小姐一个人的。

    就算陛下愿意一直专宠小姐,他也终究是天子。

    她这样笨拙的小丫鬟,在打理宫务和人情往来上,比不过云谷姐姐和尚岚姐姐,但是,她可以永远坚定地站在小姐身后。

    霍翎抿唇一笑:“好,那就先随我进宫享福吧。”

    至于嫁不嫁人这件事情,等过上几年,她再问问无墨的想法。

    如果无墨改变主意了,她会送无墨风光大嫁;如果无墨依旧坚持,她的身侧,永远都有无墨的位置。

    彻底确定了无墨的心意,霍翎又扭头去看无锋。

    她给了无锋两个选择。

    “你可以随我爹回燕西,他肯定不会薄待了你。”

    以霍世鸣的品阶和职务,已经可以组建亲卫队伍了,无锋本就是在霍家担任护卫队长的,到时直接进入霍世鸣的亲卫队伍里,应该能当上亲卫队长。

    “当然,你要是愿意留在京师,那我会向陛下求个恩典,让你进入禁卫军里任职。”

    无锋没有迟疑:“从我随着小姐来京师起,就没想过再回燕西了。”

    “陛下之前派了一支禁卫军来保护小姐,我与他们都聊过,知道禁卫军里面是什么情况。”

    “我想进禁卫军。”

    霍翎再次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好,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

    忙忙碌碌中,京师郊外的枫叶染上火红之色。

    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秋雨中,时间悄然划到九月。

    入了九月,封后大典就不远了。

    内务府送来了赶制出来的皇后大礼服,还派了两个嬷嬷来帮霍翎试衣服。

    宁信长公主受景元帝所托,也特意过来了一趟。

    这件耗费了两个月时间,由上百名绣娘绣制而成的礼服,极尽繁复华丽,用金丝银线绣出龙凤同合的样式,间或以祥云作为点缀,既富贵又喜庆。

    霍翎上身试了一遍,说了几个需要调整的地方。

    两位嬷嬷不敢在霍翎面前托大,都一一记下。

    “公主觉得,还有什么要注意的细节吗?”霍翎问一旁的宁信长公主。

    “皇嫂以后直接叫我宁信吧。”

    宁信长公主眼光老辣,又帮着提出了一些修改的想法。

    等内务府终于按照两人的意见,将礼服改出来后,就到了霍翎的添妆礼。

    霍翎的添妆礼十分热闹。

    如宁信长公主、许时渡、邱鸿振和靖国公府这样交好的人家,自然都送来了礼物。

    许时渡和靖国公夫人还亲自到场了。

    让人诧异的是,端王妃和柳国公世子夫人那边竟然也送来了礼物。

    霍翎看礼物不算太贵重,也就收下了。

    不过要说给她送礼送得最多的,还得是以前没有过什么交情的肃亲王府。

    光是那一棵红色玛瑙树,就价值千金。

    但红色玛瑙树这样的珍品,在肃亲王府送来的礼物里,都算不上是最奢华的。

    肃亲王府为何会突然向她示好?

    霍翎退到一边,朝无墨招了招手,让无墨去打听一件事。

    少许,无墨回来,小声禀告霍翎:“肃亲王府来的只是一个管事,送完礼后就离开了。”

    霍翎颔首,左右张望了一圈,将许时渡拉出了人群,向她打听起肃亲王府的情况。

    “肃亲王府?”

    许时渡不明所以,但还是为霍翎介绍起来。

    肃亲王是先帝的亲弟弟,也是留守在京师的宗室里辈分最高的一个人。不过这两年肃亲王的身体不大舒坦,已经极少在外面走动。

    肃亲王府的人要么是留在家中侍疾,要么就在宗正寺之类不太重要的衙门里任清闲职务。

    说着说着,许时渡忽然回想起一件比较值得注意的地方。

    “说起来,当初朝中挑选宗室子过继时,也有一些朝臣提议从肃亲王府选孩子。他家的孩子,长得都壮实,而且他家老三那会儿刚好三岁。”

    三岁,恰好处于一个没那么容易夭折,又还没太记事的年纪。

    霍翎心中微动,隐约猜到了肃亲王府的打算。

    不过周围人来人往,霍翎暂时将这件事情放到一边,岔开了话题,让许时渡的注意力转移到其它地方去。

    添妆礼第二日,霍翎的嫁妆要全部抬进凤仪宫。

    这一回霍世鸣确实是砸了血本,将霍翎的嫁妆置办得体体面面,再加上众人送的那些添妆礼,霍翎的嫁妆看上去十分丰厚。

    送完嫁妆后,这场浩大繁复的立后大典也如期而至。

    立后大典定在九月底,恰是秋高气爽之时。

    吉日前一天,内务府派来女官,住进郡君府。

    天还没亮,女官已在霍翎院外候着。等屋内燃起明亮的烛火,才进屋为霍翎上妆换衣。

    霍翎眉眼秾丽,上妆反倒是最简单的一步。

    刚装扮好,守在外面的无墨进来禀报:“正副使到了。”

    天子是不会出宫亲迎皇后的,所以在天子大婚时,会点一位正使,一位副使,由正副使和宫中内侍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前去奉迎皇后。

    待到临近吉时,霍世鸣、方氏和霍泽也一起过来了。

    霍泽和方氏还好,霍世鸣昨晚激动得一宿没合眼,要不是郡君府没有祖宗牌位,他都恨不得抱着他爹霍英绍的牌位念叨念叨。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院子里挂满照明用的宫灯,看着盛装立在庭阶前的长女,霍世鸣心中升腾起无数感慨。

    依稀间,她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而他也窝在小小的永安县里有志难舒。

    好像就在不经意间,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燕西时结识端王,再到进入京师,与陛下结缘,成为皇后……他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她,当她做出这些决定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爹爹。”

    霍翎的声音唤回了霍世鸣的思绪:“怎么这么看着我。”

    霍世鸣拍了拍霍翎的手,语气唏嘘:“我只是想起了你小时候。”

    “你自小就是个好胜的性子,学骑马那会儿,人还没小马高,就非得和建白一较高下。我怕你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将你抱上了我的马背。”

    “我的马背多高啊,一下子就把建白给比了下去,你高兴得不行,一直催我带你绕着马场跑几圈。”

    “你还记得我抱你下马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霍翎道:“我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

    不过,她大概能理解自己那时的心情。

    那时的她,高兴的不是将方建白比了下去,而是高兴于父亲难得的亲近。

    霍世鸣笑了下,他倒是对那句话印象很深刻:“你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不过孩子的想法总是变来变去的。”

    “你十二岁那年,我带你去知州大人的府上做客,你看完大燕舆图后,一个劲问我燕云十六州在哪里,它为什么会被弄丢,我为什么一定要光复燕云。”

    “我只好跟你说了霍家先祖的事迹。但你听完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霍翎安静听着霍世鸣追忆往昔,笑道:“原来父亲都记得。”

    原来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他是看在眼里的。

    没有给父女两更多谈心的时间,吉时已到。

    正使文盛安、副使陆杭携诸内侍在院外奉迎皇后,请皇后乘辇。

    霍翎收敛心绪,手持一把红色团扇,被霍泽背着,在正副使的奉迎下,坐进凤辇。

    钟鼓齐鸣,礼乐奏响,浩浩荡荡的奉迎仪驾穿过巷子,穿过最繁华热闹的朱雀街,前往祭天用的应天门。

    百官早已再次恭候多时,还有不少外邦使臣前来观礼。

    凤辇抵达应天门的时间是早就算准了的,辇车才刚停下,正使文盛安取出他亲自拟写的册后圣旨,再次大声念诵。

    待文盛安念到最后一句“……德才兼备,度娴礼法,允合母仪于天下”,轿帘被人掀开,同样是一身红色礼服的景元帝站在轿外。

    霍翎还是第一次看景元帝穿这么鲜艳的颜色,眼眸笑弯,漾开层层笑意。

    景元帝也在打量霍翎。

    明艳炽盛,浓墨重彩,重工繁琐的大婚礼服与她极为相衬。

    景元帝笑着将手里的绣球递给霍翎。

    霍翎接过,下轿。

    百官俯身恭迎。

    礼官出列,朗诵祭告天地祖宗的祭文。

    在这漫长华丽的祭文声中,景元帝和霍翎并肩走上台阶。

    身上的礼服和凤冠都十分沉重,但霍翎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稳。

    礼服衣摆用金丝银线绣着山河日月,长长拖曳在她身后,立在台阶之上的文武百官,只能看着衣摆一点点拂过他们的视野,而后远去。

    登临祭坛最高处的台阶一共有九十九级,越往上走,霍翎路过的故人就越多。

    靖国公世子郑新觉,清河崔氏崔原,邱鸿振,靖国公……

    柳国公世子,柳国公……

    还有最前

    排的端王。

    她一步步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不断向上走,终于,她迈过最后一级台阶,与景元帝一起登临祭坛最高处。

    回荡在天地间的祭文声停止了。

    礼官将祭文书稿投入火炉,熊熊烈火中,霍翎缓缓转身,与景元帝面对面站着。

    李满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皇后宝册和宝印。

    宝册是册立皇后的文书,宝印则是皇后的凤玺,由纯金打造,这两样东西组合在一起,象征着皇后的权力。

    景元帝拿起宝册和宝印,一一交给霍翎:“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祇承宗庙。愿皇后与朕,结凤鸣之好,体河山之仪。”

    霍翎郑重接过宝册和宝印,声音清脆笃定:“即日起,臣妾愿与陛下结凤鸣之好,体河山之仪。以皇后之尊,与帝齐体,执掌凤印,统领后宫。”

    待霍翎转过身面对阶下众臣时,百官再次行礼,贺千岁万岁。

    无人之巅,景元帝握着霍翎的手,与她私语:“开心吗?”

    霍翎微微侧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君王,与他十指相扣:“能成为陛下的妻子,陛下的皇后,臣妾很开心。”

    景元帝道:“帝后琴瑟和鸣,是国之所愿,也是朕心中所愿。”

    霍翎唇角微弯,她没有低头去看下面的人,只是专注地凝望着景元帝。

    父亲是她少女时期一直孺慕的大英雄。她曾经想过要嫁给和父亲一样的人,也曾经想过要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但如今,她嫁给了一个远比父亲更厉害的人,她也想要成为如他这般强大又从容的掌权者。

    在百官行过礼后,礼官再次出列,宣读景元帝大赦天下的圣旨。

    景元帝用这道圣旨,来让天下子民与他一同感受封后的喜悦。

    在将圣旨昭告天下后,景元帝和霍翎先行离开应天门。

    待御辇和凤辇一同远去,列位在台阶上的文武百官,这才悄悄退下。

    端王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祭坛坛顶,眼眸里一片阴鸷。

    如他这般天潢贵胄,生来高高在上,眼底本不该染上阴鸷的。可是这两个月来,端王几乎尝遍了苦果。

    昔日爱人一夕之间变成他的皇嫂。

    原本举案齐眉的妻子与他相看两厌。

    就连他辛辛苦苦埋在燕西的人手,也都折损了大半。

    他以前从未碰过壁,吃过亏,这一次碰过的壁,吃过的亏,将他撞得头破血流。

    更让端王痛恨的是,方才惊鸿一瞥,看清霍翎身穿嫁衣的模样时,他的心跳竟然失控了。

    这种情不自禁,让他凭空生出几分自厌来。

    端王重重闭上眼睛,转身走下台阶,却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

    封后大典一共分为两部分。

    上午时,帝后一起在应天门祭祀天地祖宗,接受百官朝拜。

    下午时,霍翎要独自在凤仪宫里接受诸诰命的朝拜。

    从此刻起,她拥有了正式宣召诸诰命的权力。只要她想,就可以召诸诰命进宫觐见。

    最先向她行礼的是宗室命妇。

    宁信长公主早就在私底下称呼霍翎为皇嫂了,这一礼行云流水,不带半点儿凝滞迟缓:“给皇嫂请安。”

    端王妃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这会儿情绪几乎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只剩下多年的身体本能,麻木地向霍翎行礼:“给皇嫂请安。”

    霍翎没有为难端王妃的意思。

    她与端王妃之间,从来都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权势利益之争。

    “免礼吧。”

    霍翎还看到了肃亲王府的女眷,温和地与她们交谈了两句,才让她们退下。

    随后,各国公府、侯府的女眷上前行礼。

    之后就轮到官员家眷。

    能入宫觐见皇后的诰命,都在正四品以上,霍翎将人大概认了一遍,将让她们退下。

    诸诰命前脚刚离开凤仪宫,景元帝后脚就过来了。

    他还穿着上午那身红色礼服,看着霍翎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的模样,也觉高兴。

    女官端来托盘,里面放着两个盛有美酒的白玉丹凤合卺杯,霍翎和景元帝同饮杯中酒,掷杯于床下,恰是一仰一合。

    到这里,大婚仪式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守在旁边的无墨和尚岚连忙过来,为霍翎拆掉头上的凤冠和配饰。

    景元帝也除去了发冠,命人传膳,又问霍翎今天是不是没怎么用过东西。

    霍翎坐在铜镜前,由着无墨为她梳发:“开始上妆前吃了一些,之后就只用了一块糕点。”

    景元帝走到霍翎身边,与她商量道:“你要统领六宫,身边不能没有得用的人。”

    “你与崔弘益也是相熟的,朕将他调来凤仪宫听你差遣,你看如何?”

    守在一旁的崔弘益脸上浮现喜色,待霍翎笑着应好以后,立刻行礼谢恩。

    “你身边的几个丫鬟,那个叫无墨的,原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伺候,另两个也都是从宫里出去的,朕就不另外给你点大宫女了。”

    “不过你在后宫中没有人指点也不行,朕身边有个嬷嬷姓左,早年就在朕身边伺候着,对宫中的人事也都是熟悉的。”

    “你见一见,若是满意的话,就让左嬷嬷留在凤仪宫。”

    景元帝早就打算将崔弘益和左嬷嬷调给霍翎,这会儿左嬷嬷也在旁边候着,听到景元帝的话后,赶紧出来给霍翎行礼。

    左嬷嬷看着四十岁上下,但已经有五十出头了,一张圆脸挂着和气的笑容,瞧着十分温和。

    霍翎与左嬷嬷交谈几句,笑道:“以后本宫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还望左嬷嬷能多提点一二。”

    左嬷嬷连忙谦虚几句,就又退了下去。

    凤仪宫里伺候的人当然不止这些,但余下的人手,景元帝就没有再给霍翎安排了。

    等无墨梳好头发,霍翎对景元帝道:“臣妾还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臣妾身边有个侍卫,叫无锋。他原是一直跟在臣妾身边的,武艺极好,如今臣妾进了宫,他倒没有了去处。”

    景元帝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那就让他进禁卫军吧。如果表现好的话,就让詹凌带一带他。”

    詹凌是禁卫军统领,能有詹凌亲自带着,只要无锋的表现不算糟糕,未来的前途都不会差。

    说话间,御膳送到了。

    霍翎饿得狠了,反倒没什么胃口,只用了些清淡的米粥。

    景元帝晚上用得不多,也很快放下碗筷,盯着霍翎看了几眼,突然笑道:“让宫女伺候你去梳洗?”

    霍翎与他对视,声音放得极轻:“陛下不陪臣妾逛逛凤仪宫吗?”

    景元帝道:“天色已晚,明日再看,方能看得更真切。”

    霍翎忍不住大笑起来,凑过去亲了景元帝一下,在他用手扣住她的腰肢,想加深那个吻时,霍翎赶紧求饶:“臣妾先去沐浴。”

    景元帝惩罚性地咬了她一下,才慢慢抽离:“去吧。”

    霍翎早已习惯了景元帝的亲吻,但更多的,还是从这一晚才开始尝试。开始尝试更多以后,连她所熟悉的、温柔克制的吻,都带上了攻城略地的架势,一寸寸与她勾缠,相抵,交织。呼吸,唇舌,身体。细碎而缠绵。

    待霍翎再醒来时,床头那对龙凤红烛早已烧完。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残存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霍翎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透过红色的床幔,霍翎看着外面大亮的天色,在景元帝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从声音到姿势都透出慵懒:“陛下今日不用上朝吗?”

    景元帝没想到她最先关心的竟然是这个问题,好笑道:“大臣成婚,朝中给假九日。朕大婚,不求给假九日,休息个三五日总不为过吧。”

    “陛下可与朝中大臣说好了?”

    景元帝叹息:“说好了。朕跟陆卿他们说,朕给自己批了五日假。”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这哪里是说好了,这分明是单方

    面知会了朝臣一声。

    今天后宫妃嫔要过来给皇后请安,霍翎与景元帝玩笑几句,就唤守在外面的宫人进来伺候两人梳洗。

    景元帝后宫的妃嫔不算多,除了德妃和贤妃外,比较值得注意的就是出身柳国公府旁支的柳昭容,还有出身世家大族的陈淑仪,以及前几年比较受宠的张修仪和胡贵嫔。

    最先给霍翎行礼的是大公主、二公主和季渊晚。三个孩子都是自小学习宫廷礼仪的,又有宫人提前教过,这会儿礼数周全,脸上都带着喜气的笑。

    霍翎给三个孩子准备的礼物都差不多: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块玉佩。

    不过因为大公主和二公主才是景元帝的亲生孩子,霍翎又额外给两人送了一套红玛瑙首饰。

    当然,她这额外的赏赐落到其他人眼里,会是个什么看法,霍翎就不在意了。

    等众妃嫔行过礼后,霍翎示意她们都坐下。

    德妃主动道:“先前皇后娘娘没有进宫,陛下命臣妾代掌宫闱。臣妾愚钝,这几个月战战兢兢,生怕出现纰漏。如今皇后娘娘进了宫,这宫务也该交还给皇后娘娘,方名正言顺,令六宫心服。”

    内宫之权,霍翎是肯定要收回自己手里的。这本就是皇后的职责,皇后的权力,没必要在这方面和德妃谦让。

    不过她才刚进宫,对宫中情况尚处于两眼一抹黑,就急吼吼收回宫务,既显得对德妃不够信任,也容易乱中出错,让人看了笑话。

    如今德妃主动示好,霍翎当然也乐意给德妃一个面子:“本宫才刚进宫,宫务之时,不急在一时,还要劳烦德妃代本宫多操持一段时日。”命人给德妃赐了厚赏。

    余下众妃嫔也都各有赏赐。

    见过众妃嫔后,几位掌事女官也来向霍翎请安。

    等几位掌事女官都离开后,霍翎又将凤仪宫的宫女内侍全都认了一遍。

    把该见的人都见过一遍后,天色已经不早了。

    霍翎问身边人:“陛下在何处?”

    景元帝就在凤仪宫里待着,霍翎找过去的时候,他正倚在榻上看书。

    见她来了,景元帝问:“都忙完了?”

    “忙完了。”霍翎笑,“这两天见了许多人,有好些个都没记住。”

    景元帝说:“不急,等她们多来行几次礼,你就能记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书,牵着霍翎的手道:“你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凤仪宫吧,朕陪你到处逛逛。”

    这凤仪宫,霍翎是没有亲自逛过的,但景元帝平时在宫里闲逛时,顺道来看过几次。

    有他这么三不五时来瞧上一眼,内务府的人那叫一个尽心,每一处布置都不能更尽善尽美了。

    尤其是那满园垂丝海棠,生长得极好。

    这会儿还不是海棠花期,但可以想象,等到海棠遍开之时,将是何等盛景。

    逛到书房时,霍翎主动停下:“臣妾有两样东西要给陛下瞧瞧。”

    景元帝跟着霍翎走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已经装潢好的书卷和画卷。

    这两样东西,景元帝都是极眼熟的。

    那幅书法,正是他写给霍翎的《洛神赋》;那幅画卷,则是他送给霍翎的入城献俘图。

    无需霍翎催促,景元帝迈步走到画卷面前,凝视着画卷右上角并排写着的那两行一模一样的诗句。

    稍显稚嫩的笔迹上,印着景元帝的私印:闲云居士。

    因他名字里有个鹤字,便取了“闲云野鹤”的“闲云”二字作为别号。

    铁画银钩的字迹上,印着的却是“洛水闲人”。

    景元帝惊喜:“什么时候印上去的。”

    “从行宫回到京师以后就印上去了,想给陛下一个惊喜,一直没和陛下说。”

    景元帝抚了抚画上的字迹,征询霍翎的意见:“《洛神赋》挂在你的书房里,这幅画,让朕拿去御书房挂吧。”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感觉完全不一样。”……

    景元帝给自己批了五日假期,朝臣也拿他没办法。反正如今朝中没什么要紧事,没哪个臣子会在这个时候不长眼地跑过来打扰他。

    不过大婚第三日,景元帝主动带着霍翎去了一趟御书房。

    那副入城献俘图被挂在了墙上最显眼的地方,霍翎道:“陛下也不怕被大臣们笑话。”

    景元帝自然是不怕的,他还表示自己会主动邀请群臣们鉴赏这幅画。

    这画上的诗文和印章,放在两人之间就是情趣,真拿给朝臣鉴赏……霍翎实在没景元帝那么厚的脸皮,连忙出声劝他改变主意。

    景元帝被哄了半天,也笑了半天,才终于摆出一副勉强的模样,松口道:“行吧,朕可以改变主意,不过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阿翎来为朕研墨吧。”

    “这算什么要求。”

    霍翎坐到景元帝的桌案侧边,挑了一块墨条慢慢研磨:“陛下要写什么。”

    景元帝:“给你家族的封赏。”

    依照惯例,大燕皇后的生父都能封“承恩公”一爵。不过,同样都是承恩公,却有一等、二等、三等之分。

    何皇后的生父,就是一等承恩公。

    景元帝这回拟写的圣旨里,有早就说好的对霍翎生母和外祖母的追封,还将霍世鸣封为了一等承恩公。

    册后大典的亏,霍翎吃过一次,就绝不会再吃第二次。入宫之前,她打听了不少有关那位何皇后的事情。

    所以这会儿,看到景元帝将她爹封为一等承恩公,霍翎欲言又止。

    景元帝注意到她的异色:“怎么了?”

    霍翎道:“陛下,直接将我爹封为一等承恩公,是不是不太好?”

    景元帝先是讶异,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因为先皇后的生父,一开始是被封为了二等承恩公,过了几年后才升为一等承恩公?”

    霍翎颔首。

    “无需处处与先皇后看齐。”景元帝拿起玺印,直接盖在了圣旨右下角,“那会儿太后生父还在,皇后生父不好越过长辈,才降了一等。”

    “如今你爹也是皇后生父,自然该和先皇后生父一个封号。”

    “况且你爹于社稷有大功,日后还要为国朝镇守一方。倒是另一位承恩公,这些年来,从未做出过什么显赫功绩。”

    景元帝都这么说了,霍翎也不再坚持。

    她会劝上那么一句,一来是为了尽到皇后的劝诫之责,二来也是想明确一下景元帝的心意。

    ——看来那位出身何家的承恩公,一再干涉立后之事的行为,惹得陛下十分不满。

    当天中午,霍家人就接到了这道圣旨。

    虽然早有预料,当爵位真的下来时,霍世鸣还是一阵狂喜。

    这个爵位和柳国公、靖国公那种世袭罔替的爵位没有可比性,但也是公爵啊!

    品阶摆在那里,对霍家来说,这个爵位已经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相比起霍世鸣和霍泽的纯粹喜悦,方氏在高兴之余,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了一些嘀咕。

    “一品忠烈夫人”,这么好的封号,肯定是霍翎为她生母求的。

    不过想到自己也是沾了继女的光才成为承恩公夫人,方氏赶紧把心底那点儿酸意抛之脑后,与丈夫儿子商量着该如何庆祝。

    饭桌上,霍世鸣提起了离京之事。

    他们这回进京,为的就是准备霍翎的婚事,参加霍翎的封后

    大典。如今一切都告一段落,他们去西郊别院泡几天温泉,解解身上的疲乏,就该动身回燕西了。

    得知自己快要离开京师了,霍泽心里十分不舍。

    燕西和京师完全没有可比性,这里云集了天底下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霍泽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大开了眼界。

    他扭捏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们难得过来一趟,就不能多住一段时间吗。”

    他还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爹,你职务在身,不可久离燕西,但我和娘不一样啊。”

    “不如这样,你先快马赶回行唐关,我和娘在京师多住一段时间,年前再回燕西和你过年。”

    只可惜,对于这个绝妙的主意,无论是方氏还是霍世鸣都不感兴趣。

    方氏直接摆手拒绝:“我要跟你爹一起回去。”

    在帮霍翎置办嫁妆、准备婚礼时,方氏接触了不少命妇。她们每个人都是通身气派,她站在她们面前只觉处处拘谨,生怕有哪里出了差错,让人看了笑话。

    燕西虽然贫瘠了些,好东西也没有京师多,但她在燕西待得可比在京师自在多了。

    霍世鸣更是呵呵两声:“别痴心妄想了。”

    霍泽痛心:“为什么!”

    霍世鸣拍了拍儿子的头:“我由着你玩了两个月,你还不满意?再不离开京师,我看你的心就彻底收不回来了。”

    说起对京师的执念,霍世鸣可比霍泽深多了。

    但他很理智。

    他知道自己的根基在哪里。

    现在的他,想回京师随时都可以回,根本不用急在一时。

    皇宫里,霍翎也很快知道了霍世鸣的这个决定。

    对此,霍翎是十分支持的。

    在霍家人离京前,霍翎以皇后的名义赐下了不少好东西,其中还包括了送给方建白和李宜春的礼物。

    连带着周嘉慕那里也有一份。

    霍家人离开京师时,京师郊外的枫叶早已漫山红遍,霍翎花了些时间,终于适应了皇宫里的生活。

    她不是一个喜欢折腾的性格,也没有兴趣每天看到景元帝的妃嫔对她行礼问安,所以她将请安时间定为一旬一次,各妃嫔的待遇也都遵循旧例。

    各妃嫔明显感觉到,在这位皇后娘娘进宫以后,她们的生活不仅没有太大变动,还更舒坦了。

    这倒不是德妃管得差,事实上,德妃代掌宫闱期间,后宫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只是有一些事情,比如说内务府有人克扣各宫冰炭,以次充好,德妃终究没有凤印在手,很难一查到底。

    霍翎就没有这个顾忌了,顺藤摸瓜查了个底朝天,狠狠惩治了一批人,顺利在六宫树立起了威望。

    没有这些人上下其手,以次充好,妃嫔们明面上的待遇是没有变,但实际上到手的东西是变多了的。

    光是这一点,妃嫔们对这位皇后娘娘都是心服的。

    再说了,就算心里不服气,又有谁敢跳出来冲撞皇后娘娘呢。

    这位既是皇后,又得天子恩宠,入宫两个月来,天子几乎都宿在她的凤仪宫里,偶尔去其它宫里,也是去德妃和贤妃宫里坐坐,看看孩子。

    位份不够高,又没有宠爱,还没有子嗣的妃嫔,怎么敢去和皇后碰一碰?

    至于有子嗣的德妃和贤妃……德妃就不用说了,一直在帮皇后娘娘协调六宫,贤妃也是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唯一一个可能与霍翎起冲突的,就是出身柳国公府旁支的柳昭容了。

    但柳昭容早就得了娘家叮嘱,也不可能做这种傻事。

    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在霍翎面前蹦跶,霍翎这个皇后当得确实舒心。以她的能力,宫务也不是什么负担,不过两三个月时间,霍翎就基本上手了。

    眼看着年底将近,宫中要设宴款待朝臣,霍翎给德妃赏了一堆好东西,谢过德妃这段时间的帮忙,就全权接手了筹备宫宴一事。

    这是她当上皇后以后第一次在朝臣命妇面前露脸,霍翎从左嬷嬷和内务府总管那里了解到往年宫宴的情况,也没有完全照搬往年的布置,而是做了一些适当的调整。

    “行了,今天到此为止。”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霍翎让内务府的人先行退下。

    无墨上前询问:“娘娘,现在要吩咐御膳房的人传膳吗?”

    霍翎颔首:“传吧。”

    进宫以后,无墨对霍翎的称呼就变了。

    在私底下,随便怎么称呼、自称都行,但大庭广众,该守的规矩都要守。

    就连霍翎自己,在习惯上也有了不少变化。

    未嫁人前,她多是用发带来系发;进宫以后,她就将发带都换成了凤钗和凤簪,这样更方便盘发。

    只有主仆二人时,无墨还小小惋惜了一下,霍翎却笑道:“人是不断往前走的。也许是主动养成的,也许是被动养成的,但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习惯,你要尽快适应。”

    前前后后忙碌了小一个月,终于到了宫宴当天。

    景元帝处理完折子,就从御书房来了凤仪宫。

    霍翎正在听底下人汇报情况,余光扫见景元帝的身影,起身去迎。

    景元帝陪霍翎一起听完汇报,才与她一起更换礼服,乘坐辇车前去参加宴席。

    席间早已坐满宾客,伴随着李满一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景元帝握着霍翎的手,与她一起走上主位。

    待帝后二人相携坐下,众人才再次坐回去。

    景元帝捏了捏霍翎的手,低声问她:“坐在下面和坐在上面的感觉,是不是差别很大。”

    霍翎轻轻一垂眸,就将下方心思各异的众人看了个一清二楚:“感觉完全不一样。”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年节。

    站在高处俯视,和站在半山腰仰望的感觉,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霍翎将视野范围内的宾客都扫了一遍,又观察了下行走在席间的宫女,确定一切井然有序,也就放下心来——今晚这场宴会,没有出任何岔子。

    她这一关是彻底过了。

    “与朕碰个杯吧。”景元帝道。

    霍翎想到了当初她坐在席间,隔空敬景元帝酒的场景。

    看了看景元帝的表情,霍翎便知道他也想起来了。

    霍翎端起酒杯,与景元帝结结实实碰了个杯,抿了一口,顿时笑了:“是樊楼的秋露白。”

    想到当初心底的困惑,霍翎问景元帝:“陛下,樊楼背后的主子是不是您?”

    景元帝眉梢一挑,也没有瞒着霍翎:“是与朕有些关系。你是何时猜出来的。”

    霍翎道:“臣妾第一次去樊楼时,在那里玩了投壶,赢了一壶秋露白。投壶所用的箭矢极好,在军中都十分少见。”

    “而且臣妾与陛下第三次见面时,崔弘益直接将臣妾带上了顶楼。那里的布置,与太和殿的布置有几分相似之处。”

    一个人的喜好是很难伪装的,景元帝虽不常去樊楼,但底下人还是下意识按照他喜欢的风格来布置房间。

    景元帝道:“这么早就猜出来了,怎么到现在才问。”

    “之前是不好问,怕犯了陛下忌讳,后来是忘了问。”

    霍翎一直都很注意和景元帝相处的分寸。

    景元帝明白了:“樊楼的掌柜,是朕还未登基时在宫外认识的友人。”

    “他出身商贾之家,少年时一直想要入仕做官,可惜出身不高,又没有世家勋贵举荐,最后只能花了一笔银两,在衙门里谋了个小吏的差事。”

    小吏和正经官员还是很不一样的。入了吏道,再想晋升就难了。

    “朕与他认识之时,他已经因得罪上官,愤而离开了衙门。”

    霍翎听到这里,好奇道:“那他最后为何没有做官,而是开了一家樊楼?”

    景元帝没有说得太详细:“也算因缘际会吧。他在打理生意上的才能,确实十分出众。朕在宫外有一些产业,都未经内务府之手,而是交给了他来打理。”

    “你若感兴趣,下回朕带你去樊楼见见他。”

    等底下的教坊司表演完,夫妻两还在闲聊。

    宁信长公主美美欣赏完歌舞,想找人分享一下心得,结果扭头一看,帝后二人坐得极近,这会儿依旧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皇兄,皇嫂,你们在聊什么呢。”

    霍翎循声看去:“我在与你皇兄聊樊楼的美酒。”

    她朝身后的崔弘益招了招手,吩咐道:“这酒,给宁信和嘉乐送一壶过去。”

    宁信长公主喝不出这是什么酒,许时渡却是一下子就品了出来。

    许时渡端起酒杯,抢在其他人之前,起身给霍翎敬酒:“娘娘,我敬您一杯,愿您凤体康健。”

    宁信长公主也跟着喝了一杯:“皇嫂这宫宴安排得真不错,这么个大冷天,菜肴端上来时还是热的。”

    虽说大家心里都知道,宫中的宴会不是吃饭的地方,但这寒冬腊月的,热气腾腾的菜和已经冷掉的菜一起摆在面前,肯定是前者更让人慰贴。

    景元帝对霍翎说:“有宁信这句话,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她这人眼光最挑剔,从不轻易夸人。”

    霍翎道:“陛下怎么知道臣妾紧张?”

    景元帝反问:“朕还能看不出来?”

    看着两人又无视她重新聊上了,宁信也是无奈。不过,她皇兄这下应该不会再觉得宴会无聊了吧。

    有许时渡开了一个好头,过来给霍翎敬酒的人越来越多。

    霍翎算是知道景元帝为什么一参加宴会就头疼了。

    敬酒倒也罢了,他们嘴里说的敬酒词也都乏善可陈。

    霍翎一开始还喝得比较实在,连着喝了十来杯后,也实在不起来了,每次都是只喝一口。

    景元帝一边喝着酒,一边支着下颚看她,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她的转变。

    霍翎暗暗叫苦:“陛下也不事先提醒臣妾。”

    景元帝这才道:“是朕忘了。”

    他给李满使了个眼色。

    等霍翎的酒杯再次被人满上,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就发现了不对。

    杯子里的酒水已经换成了温热的蜜水。

    霍翎不动声色:“陛下杯子里的,是酒还是蜜水?”

    景元帝被她这话逗得哈哈笑了两声:“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两人如此旁若无人地亲近着,落在一些臣子眼里,那是帝后琴瑟和鸣,但落在某些人眼里,就颇为刺痛了。

    端王从列席以后,喝酒的动作就没怎么停过。

    他与上首离得太近,即使刻意不让自己去看,还是难以避免注意到上首的动静。

    端王妃也不拦着他。

    事实上,就连端王妃自己,也没忍住多灌了几杯酒。

    霍翎放下景元帝的酒盏,刚想说些什么,余光扫见一位年轻命妇,立刻将人认了出来:“季二夫人。”

    霍翎口中的季二夫人,是肃亲王二儿子的妻子。

    也是许时渡说过的那位三公子的亲生母亲。

    在霍翎的立后大典上,季二夫人跟着肃亲王府的人来给她行过礼。

    季二夫人显然有些惊喜:“娘娘还记得臣妇。”

    景元帝正在与朝臣聊天,霍翎示意季二夫人走上前一些:“季二夫人左边嘴角有颗痣,本宫瞧着觉得亲切,就记下了。”

    等季二夫人敬完酒,霍翎又问:“听说你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回可带了他们赴宴?”

    季二夫人心中激动,面上也带出了些,笑容十分灿烂:“这回只带了我家大郎进宫,三郎和二娘子年纪还小,我怕他们会在宫宴上失礼。”

    霍翎笑道:“我们季家的孩子,自小就有专人教导礼仪,怎么会在宫宴上失礼呢。”又问二娘子多大了。

    听说二娘子今年六岁,霍翎道:“与大公主、二公主年纪相差也不大,下回季二夫人得了空,可以带孩子们进宫。”

    季二夫人一口应下:“要是娘娘不嫌那几个孩子吵闹,等娘娘何时有空了,我带他们进宫给娘娘请安。”

    霍翎道:“只管带进宫来,本宫这儿少不了他们的见面礼。”

    季二夫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景元帝方才也隐约听到了霍翎与季二夫人的交谈,开口问:“你与肃亲王府,何时有了交情。”

    霍翎道:“臣妾添妆礼时,肃亲王府送了礼物过来。”

    瞧了瞧那些个还想过来敬酒的人,霍翎问:“陛下,我们要不要提前离席?”

    景元帝笑:“那就去月漾湖走走吧。”

    ***

    天边一轮圆月倒映在湖中,微风吹过,月漾湖波光粼粼,将圆月吹得破碎。

    京师的冬天,威力不比燕西差。

    霍翎站在栏杆边,由着景元帝为她戴上斗篷兜帽。

    “《清燕西》里说霍襄安是燕西出了名的美人,朕就问崔弘益,你可是名副其实。”

    “崔弘益给你的评价是,天人之姿。”

    “朕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直到那天在月漾湖边见到你,一瞬间只觉是仙人乘月涉水而来。”

    霍翎眼眸微弯:“陛下怎么现在才跟臣妾说。”

    景元帝轻咳一声:“对着大臣之女,有些话总是不好直说的。”

    月漾湖风大,景元帝和霍翎在湖边略站了会儿,就去了不远处的八角凉亭。

    霍翎突然又将话题扯到了肃亲王府身上。

    “方才与季二夫人聊天,臣妾想到了一事。”

    景元帝:“何事?”

    霍翎道:“大公主和二公主都到了读书进学的年纪,但臣妾看,教导她们的师傅,怎么都是宫中的女官和京中素来贤名的命妇?”

    景元帝一怔:“你觉得这个安排不妥?”

    霍翎道:“倒也不是不妥。这是多年的惯例了。只是,陛下膝下就这么两个公主,再怎么宠着纵着都不为过。”

    “听说大公子那边,每天都在天章阁念书,身边每一门课业的老师都是朝中大臣。”

    霍翎身为皇后,除了要调理六宫外,还要教养皇子皇女。

    季渊晚那边,霍翎不打算沾手,景元帝也默许了她的做法。

    所以霍翎需要教养的只有两位公主。

    “臣妾是觉得,三个孩子年纪相仿,没必要在这方面区别对待。就让两位公主也去天章阁念书,再从朝中请两个大臣担任公主师,让他们为公主讲史,陛下以为呢?”

    景元帝一时没有回答。

    但他这个反应,反倒鼓舞了霍翎。

    没有立刻反对,恰恰说明景元帝有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霍翎再接再厉:“要说臣妾见过的最气派的皇家人,除了陛下,就是宁信了。咱家的公主,要都能和宁信一样,那才叫好呢。”

    听霍翎夸奖亲妹妹,景元帝笑了一下:“该让宁信听听你这话。”

    “这是肺腑之言。”

    霍翎握着景元帝的手,声音愈发温柔下来:“陛下,臣妾不知两位公主是如何想的,臣妾自问资质远超弟弟,所受的教导却远逊于弟弟。”

    “那是臣妾的亲弟弟,臣妾心中依旧时有不平。大公子和两位公主之间还隔了一层。”

    说到这儿,霍翎将景元帝的手掌引到自己颊侧:“况且,陛下最初注意到臣妾,不正是因为臣妾在燕西立下了功劳吗。那些庸碌之人,才会畏惧女子拥有才能。”

    景元帝用指尖顺了顺霍翎的脸庞,终于道:“也好。”

    “你是皇后,你觉得这样做对两个孩子更好,那就依你的想法来。朝中大臣那边,朕与他们说一声,看看有谁愿意来教导公主。”

    霍翎道:“别人不清楚,陆尚书肯定乐意。”

    景元帝哑然失笑:“等过完年,朕问问他。”

    聊完两位公主的培养问题,霍翎又换了个话题,与景元帝一直聊到宫宴结束,两人才回了凤仪宫休息。

    湿润雾气升腾而起,霍翎喝完醒酒汤,靠在浴池里昏昏欲睡,脑中却在回想着今晚的事情:

    她想要提高自

    己在前朝的影响,就势必要在朝政上发表自己的看法。

    但她刚成为皇后不久,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坐稳皇后之位,做好皇后应尽的职责,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

    恰好,教养公主就是皇后的责任。

    即使是朝臣,也不能说她的提议有错。

    如果能让两位公主进入天章阁读书,还能请朝臣来担任公主师,这无疑能慢慢提高两位公主对前朝的影响,又不至于让朝臣太过警惕。

    还能对德妃和贤妃施恩。有利于后宫的安稳。

    想到这儿,霍翎又不免想到了肃亲王府那边。

    陛下几乎每日都宿在凤仪宫里,两人间的房事也算频繁,如果她能有陛下的孩子,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是,如果她始终不能怀上陛下的孩子,她也需要给自己安排一些后手。

    肃亲王府主动向她示好,她也没必要将肃亲王府往外推。

    别的不说,两位公主身边的伴读名额还没满,季二夫人家的二娘子倒是可以先进宫来当公主伴读。

    翌日下午,太医院派人来给霍翎请平安脉。

    看到来人时,霍翎不由笑了下,这是个老熟人了。

    “相太医,燕西一别,许久不见了,你瞧着没什么变化。”

    “老臣早就该过来给娘娘请安了,只可惜之前一直没轮值到,还望娘娘恕罪。”

    相太医恭恭敬敬地给霍翎行礼问安。

    即使早就知道霍翎成了皇后,但当他真正站在霍翎面前时,相太医心中还是不禁升起感慨:他瞧着是没什么变化,皇后娘娘的风仪却远胜燕西之时。

    霍翎示意他免礼:“相太医救了本宫的父亲,本宫感激还来不及。”

    相太医走上前,开始为霍翎请脉。

    霍翎的身体底子一向极好,她连调理的汤药都不需要喝,所以相太医过来请平安脉,也是走个过场就离开了。

    目送着相太医远去的背影,霍翎挥退屋内其他人,只留下无墨。

    “你说,回春堂的陈大夫,会愿意进太医院吗?”

    这位陈大夫,是当初永安县赈济灾民时,被霍翎请去问诊棚坐诊的年轻大夫。

    无墨诧异:“娘娘怎么突然想到了陈大夫?”

    霍翎道:“我想在太医院里有一两个值得信任的人手。”

    倒不是不信任太医院的人。

    主要是,有一些问题,还是需要找值得信任的人来询问。

    比如说,她想问一下关于陛下子嗣方面的问题。这就不太好问相太医他们。但要是在信任的太医面前,她就没有这些个顾虑了。

    其实直接从太医院里选出一两个人来栽培,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但霍翎与陈大夫打过不少交道,对陈大夫的人品和医术都很认可,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无墨思索片刻,道:“我可以去信一封问问陈大夫,我想陈大夫会同意的。”

    “燕西太小了,陈大夫一直留在那里,医术很难精进。能进太医院,对他来说是个相当不错的机缘。”

    “你说得对。”

    霍翎就将这件事情交给无墨去办了。

    ***

    依照朝廷惯例,每年腊月二十五,各衙门封存官印,景元帝也会封存玉玺,一直到正月初十,各衙门重新开印,景元帝也重新开玺。

    这期间,除非有相当紧急的公文,众人都是不用处理朝政的。

    不过,不用处理朝政,景元帝依旧不得闲。

    皇帝贵为天子,每年过年时,都要代表天下子民进行祭祀活动,祈求国朝来年风调雨顺。

    霍翎身为皇后,也要与景元帝一起参加祭祀活动,为民祈福。

    但对于霍翎来说,真正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祭祀活动主要是由礼部那边来主持,她只需要照着礼部定下的章程来做事就好。

    趁着德妃和贤妃过来请安时,霍翎将她对公主读书的安排告诉两人。

    天章阁是什么地方,德妃和贤妃久居宫中,一清二楚。

    她们虽然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里蕴含的政治意义,但都知道不是一件坏事,惊讶过后,纷纷出声向霍翎道谢。

    聊到两个小公主的课业,德妃还道:“大公主从行宫回来后,跟我说起过娘娘骑马射猎的英姿,还说以后一定要向娘娘看齐。”

    贤妃暗骂德妃奸诈,她是绝不肯落于老对手之后的:“难怪二公主这些天勤于练习骑射,臣妾还说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努力了。”

    霍翎笑道:“两位公主的骑射师傅是极好的,让两位公主跟着骑射师傅好好学。”

    顿了顿,霍翎又多释放了一些善意:“本宫时常会去马场那边练习骑射,两位公主平日里若是闲着无事,也可以随本宫一道过去。”

    德妃和贤妃连忙应好。

    她们虽不是顶顶聪明的人,却也绝不愚笨。

    不说旁的,光是这位霍皇后进宫以来的种种手段,就远不是她们所能企及的。

    像德妃,更是在心下暗道侥幸。

    幸好有大伯在,不仅帮她上书躲过了立后风波,还提醒她要与霍皇后交好。

    让霍翎有些诧异的是,今年过年,端王府居然不打算接季渊晚回去吃年夜饭,只是向景元帝求了个恩典,让季渊晚在正月初二时回一趟端王府即可。

    这个安排,看似不近人情。

    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其实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果然不能指望自己的敌人一再犯错啊。

    等景元帝过来凤仪宫时,霍翎正在练箭。

    景元帝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来凑了个热闹。

    霍翎射完箭筒里最后一支箭,对景元帝道:“陛下,您今年还没去过西郊吧。”

    以往每年夏天或者冬天时,景元帝都会去西郊住上一段时间。但今年情况特殊,夏天景元帝是在行宫度过的,冬天霍翎进宫,更是忙得走不开。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景元帝问:“你想去西郊过年?”

    “等祭典结束,我们就去西郊待到初十再回来吧。”

    景元帝笑着应了声好,抬手为霍翎拂去眉间落雪,拉着她进了温暖如春的宫殿里。

    “朕每年都会题几副春符赐给大臣,你的字近来练得不错,是要在旁给朕研墨,还是与朕一起写上几副,然后一同赐给大臣的夫人?”

    霍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她练了那么久的字,也乐意显一显身手:“臣妾这就给陛下研墨,然后与陛下一起写上几副。”

    霍翎一边题着春符,一边与他说起以往过年时,家中的春符都是由她一手包揽。

    “今年只记得给我爹他们送了年礼,忘了顺便给他们写几副春符了。”

    景元帝道:“那你再多题几副,到时贴在凤仪宫、太和殿的柱子上。”

    许是心中高兴,霍翎这回落笔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字迹有所突破。

    她一口气写了九副,要不是景元帝叫停,让她歇会儿再继续,霍翎还能再多写几副。

    在霍翎喝茶休息时,景元帝站在她所写的春符前,静静端详了片刻,夸道:“阿翎的字迹,愈发有神韵了。”

    当天下午,如文盛安、陆杭、柳国公这等重臣,都收到了宫里赐下的两幅春符。

    当听说一幅是赐给他们,一幅是赐给他们的夫人,他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展开春符,看见上面相似又不同的字迹时,如陆杭这样的,立刻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如文盛安、柳国公这种,在怔愣片刻后,也都猜到了原由,不禁在心下嘀咕,陛下是不是对皇后恩宠太过了,连这种事情都让皇后跟着掺和进来。

    不过皇后赏赐命妇,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家夫人得了皇后手书,更是一份难得的体面。

    看着自家夫人脸上的笑容,听着家中女眷的羡慕声,他们也就只能这么在心里嘀咕一下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自己的侄子都能进天章阁念……

    景元帝亲笔所书的春符,年年都会赏赐给朝中重臣。

    每年能得到这份体面的朝臣,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个,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但收到皇后娘娘题写的春符,还是第一次。

    除了给朝中重臣的夫人赏赐了一份外,如靖国公夫人、季二夫人、邱鸿振夫人,都各得了一份。

    这可把大家喜得不行。

    最重要的不是这幅春符的价值,而是代表着皇后娘娘惦记她们啊。

    等景元帝和霍翎忙完祭祀,靖国公夫人她们都寻到机会,进宫给霍翎请安。

    说起春符,邱夫人道:“我家那位都舍不得把春符贴出去,说是皇后娘娘亲赠的,贴在外面风吹日晒,时间一长就磨损了。”

    霍翎笑道:“春符本就是用来贴的,今年这一幅磨损了,来年本宫再赐下新的就是。”

    邱夫人心下更是高兴:“臣妇也是这么说的。”

    靖国公夫人与霍翎聊的,则是靖国公世子郑新觉和无锋。

    戍守京师的军队,都统称为禁卫军,但在禁卫军内部又有细分。

    像郑新觉和无锋,都同属于禁卫军四大营中的朱雀卫。

    论职务,郑新觉比无锋要高不少,但懂得内情的人,都知道无锋是皇后娘娘亲信中的亲信。在无锋进入朱雀卫以后,郑新觉就有意与无锋交好。

    这会儿无锋在朱雀卫里,已经做得有模有样。

    霍翎听得高兴:“无锋那性子,本宫再了解不过了。他能这么快就适应朱雀卫里的环境,定然少不了郑世子平日的提点。”

    能得皇后娘娘这句话,她儿子与无锋交好就完全不吃亏。靖国公夫人也是喜气洋洋。

    季二夫人没什么旧交情可以和霍翎攀,不过季二夫人这回进宫,把她的三个孩子都带了过来。

    三个孩子里,最大的大郎只有九岁,生得虎头虎脑。

    最小的三郎今年四岁,穿着厚实的红色袄衣,头上戴着个虎头帽,长得白白胖胖,站在霍翎面前给她作揖拜年时,两只胳膊被衣服夹得险些合不起来,但还是努力行着礼,嘴里稚声稚气地说着吉祥话。

    霍翎早就给三个孩子备好了见面礼。

    大郎和三郎的见面礼差不多,只不过大郎已经启蒙,所以多了套文房四宝;三郎年纪还小,文房四宝就换成了精巧的玩具。

    但要说得到见面礼最多的,还是二娘子。

    从文房四宝到绫罗绸缎,还有许多适合小姑娘戴的首饰。

    霍翎将小姑娘招到自己面前,细细问了她的年纪,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读过什么书。

    二娘子今年七岁,只读过《开蒙要训》、《三字经》这些启蒙的书籍。

    霍翎挑了几句《三字经》里的话来考教她,小姑娘都回答得有模有样。

    “看来是个喜欢念书的。”

    霍翎对季二夫人道:“二娘子与二公主年纪相仿,又都是亲戚,平日理应多亲近些。”

    “年后二公主要去天章阁念书,她身边还缺个伴读,若是夫人愿意,就让二娘子进宫来一起读书吧。”

    季二夫人没想到进宫还能有意外之喜,连忙谢恩。

    一旁的靖国公夫人和邱夫人都有些羡慕,只恨家中没有年龄合适的孩子。家中能出一位公主伴读,这是对他们家风的认可。

    霍翎留几人在凤仪宫用了午膳,又叫二公主和二娘子互相见了一面,这才让几人出宫。

    回到肃亲王府,季二夫人让下人带走孩子,她先去找了丈夫,又和丈夫一起去找了公爹,将宫里之事一一道出。

    肃亲王倚在榻上,双目紧闭,瘦削的脸上满是病容。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用病中沙哑的声音问:“你确定皇后娘娘说的是,二公主要去天章阁念书?”

    季二夫人应是。

    别人不知道天章阁是什么地方,肃亲王自幼生活在宫中,还能不清楚吗。

    在太|祖、太宗时期,只有储君才能进天章阁读书,后来逐渐放宽了要求,但也从来没有公主进天章阁的先例。

    为什么呢?

    因为从皇宫的规划图来看,天章阁所处的位置是在前朝,而非后宫。

    让两位公主涉足前朝,但又不是让她们干涉朝政、对朝政发表意见,只是让她们去前朝念书……

    朝臣连反对都不好反对。

    谁叫陛下只有这两个亲生女儿呢。

    自己的侄子都能进天章阁念书,亲生女儿却不能进?

    朝臣要是真跳出来反对,陛下该作何感想。

    这一步棋,当真巧妙啊。

    肃亲王没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儿子和儿媳,只是道:“皇后娘娘让二娘子去当公主伴读,是二娘子的体面。”

    季二夫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有些弄不明白的是:“我看娘娘对三郎不是太亲近。”

    肃亲王道:“这才是皇后娘娘的高明之处。”

    皇后娘娘才刚进宫,位置都还没彻底坐稳,她在这个时候就表现出了对三郎的亲近,除了引起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警惕,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让二娘子进宫,既能维系她与肃亲王府的关系,又不会引得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恐慌。

    至于日后之事——

    陛下春秋鼎盛,倒不必急在一时。

    ***

    正如肃亲王想的那样,在听说季二夫人带着三个孩子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时,不少人心里都很有些想法。

    但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来,皇后娘娘将季家二娘子点为了公主伴读。

    大家对季家三郎的关注,立刻转到了公主进天章阁念书这件事情上。

    不过,不管大家心里在想什么,都不好说出来,更不可能进宫里劝诫帝后,打扰帝后过年的兴致。

    霍翎与景元帝在宫里待到大年初三,就一起去了西郊山庄,直到大年初十才回宫。

    出了元宵节,霍翎在皇宫的第一个春节就算过去了。

    给公主挑选公主师的事情也提上了章程。

    不出霍翎所料,陆杭这个老狐狸是第一个站出来,主动表示愿意担任公主老师的人。

    另一位公主师,景元帝点了国子监祭酒。

    与陆杭不同,国子监祭酒对于担任公主师一事,是很有些不乐意的。

    这份不乐意,就体现在他给两位公主讲课时,几乎是完全照本宣科,也不管两位公主和伴读们听不听得懂,时不时就是一番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小姑娘们得了长辈的叮嘱,都在好好听课,但这国子监祭酒的课,她们是听得昏昏欲睡。

    大公主性情温和,只当国子监祭酒喜欢这么上课,二公主却颇为不满:“他要是就这水平,还能当上国子监祭酒?那不是在误人子弟吗。”

    国子监祭酒也是季渊晚的老师,二公主私底下找了季渊晚,好一通旁敲侧击,问国子监祭酒平日里是怎么给季渊晚上课的。

    季渊晚压根就没想到二公主是来套话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国子监祭酒给季渊晚上课时,也时常引经据典,但显然比较照顾季渊晚,课程都是为季渊晚量身安排的,不会太超出季渊晚的理解范畴。

    二公主气得回去找贤妃好一通告状。

    贤妃安慰女儿:“这国子监祭酒是个老顽固,你与他计较什么。”

    二公主不高兴母妃的态度:“母妃怎么和皇姐说得一样。要我说,这国子监祭酒不是老顽固,他是看不上我和皇姐。”

    从母妃这里得不到支持,二公主越想越气,也不管这会儿天色已晚,带着自己的宫女就去了凤仪宫。

    霍翎正在和景元帝一起用膳。

    听说二公主来了,景元帝奇道:“怎么这会儿过来?”

    霍翎说:“肯定是有急事。”

    景元帝笑了下,也没

    说什么“小孩子怎么会有急事”这种扫兴话。

    霍翎对一旁的崔弘益道:“快请二公主进来,再多添副碗筷,这个时辰过来,她应该还没来得及用东西。”

    二公主原本就是憋着一股气才过来的,等她站在凤仪宫外,那股气已经消散了大半。

    再被迎进殿内,看到正在用膳的霍翎和景元帝时,愤怒都被犹豫取代了。

    “给父皇、母后请安。”

    “先来用膳吧。”景元帝对二公主道。

    二公主乖乖走了过去。

    等用过东西,霍翎没有直接问二公主为什么突然过来,而是关心起了她在天章阁上课的情况。

    二公主再聪明也是个小孩子,说着说着,就把国子监祭酒的区别对待全都抖了出来。

    景元帝眉心微蹙,心中很有些不虞。

    霍翎却笑道:“原来是为这件事情。莫恼,明日母后就为你们出气。”

    “这个国子监祭酒不愿意好好教你们,是他的损失,过几日就让你父皇再为你们重新择选一个公主师。”

    霍翎将话抛给景元帝,景元帝也保证这回会好好挑选。

    二公主这才喜笑颜开,也不再打扰霍翎和景元帝,心满意足地离开凤仪宫。

    在女儿面前,景元帝不好表现出愤怒,在霍翎面前,他就没有这个顾虑了:“这个江祭酒,朕下旨时,他应得痛快,没想到却给朕玩了这么一手。”

    霍翎对于这种看不清形势的蠢货,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这种人未必就是效忠端王和柳国公府,但他们天然觉得,男孩才应该接受更正统的教导。

    他们不会站出来直接忤逆景元帝的旨意,却不肯在教导公主一事上尽心。明明有十分的才能,却吝啬使用。

    “臣妾倒是有一计治他,就是稍显逾矩。”

    景元帝问:“什么计策?”

    霍翎将计策一说,景元帝想了想,道:“你是皇后,不满臣子对公主的教导,下一道懿旨斥责臣子也是无妨的。”

    “那就需要陛下与臣妾配合一番了。”

    得了景元帝的同意,翌日一早,霍翎写了一道懿旨,盖上凤印,让崔弘益往国子监走一趟。

    江祭酒听说宫里来了内侍,还以为是景元帝有什么吩咐。

    结果刚一跪下,看到崔弘益从怀里掏出懿旨,脸色就很有些不好看了。

    崔弘益才不管他的脸色好不好看,当即开始宣旨。

    听清懿旨的内容后,江祭酒的脸色难看到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这道懿旨也没说别的,就是说江祭酒在公主师一职上不称职,不能教好公主。

    正好公主还没对江祭酒行过拜师礼,就不劳烦江祭酒教导公主了,她会为两位公主另请高明。

    真的,江祭酒宁愿霍皇后在懿旨里狠狠骂他一顿,都好过如此不轻不重的话语。

    他可是国子监祭酒啊,负责的就是教导和管理国子监里的学子。

    结果这会儿,霍皇后直接下了道懿旨,斥责他这个公主师不称职。

    连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都教导不好,他还有何颜面执掌国子监?

    “祭酒大人,请接旨吧。”

    崔弘益笑眯眯地看着江祭酒。

    江祭酒脸色灰败,颤抖着双手接过懿旨:“臣愧对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信任。”

    等崔弘益离开以后,一位下属过来扶起江祭酒:“大人,您怎么了?”

    江祭酒唇角泛苦,却也没说什么,回屋写了一道折子,表示自己不能胜任公主师一职,也无颜继续教导大公子和国子监的学子,上书请辞国子监祭酒一职。

    京中几大衙门都在一条巷子里,霍翎这道懿旨也没避着旁人,很快,这件事情就传到了御史台的耳朵里。

    御史台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拥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拿不出什么确切的证据,只凭道听途说就能参奏一本。

    更别说如今不是风闻,而是确有其事。

    皇后的懿旨,凭什么直接颁给朝臣。更别提这道懿旨,还逼得国子监祭酒上书请辞。

    一旦开了这种先河,皇后现在可以逼走国子监祭酒,以后也可以逼走其他臣子。

    还没等御史们商量出个对策,宫里又有消息传出来,景元帝驳回了江祭酒的请辞,还说公主师一事是公主师一事,国子监祭酒一事是国子监祭酒一事,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霍翎也给江祭酒的夫人和女儿赏了些东西,说是念在江祭酒劳苦功高的份上,特意厚赐他的家眷。

    这一套操作下来,直接把御史们整不会了。

    江祭酒本人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看着夫人和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掩面一叹。

    余光扫见江祭酒的表情,江夫人让女儿和下人都退下,细问了事情经过。

    当得知江祭酒都做了什么后,江夫人狠狠翻了个白眼,一点儿都不同情自己的丈夫。

    “你也真是的,既然是同时给大公子和两位公主讲课,怎么还分出了个三六九等呢,难道两位公主的身份不比大公子尊贵?”

    江祭酒叹气:“我……唉,我,我就是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江夫人怒道:“要我说,你就是读书读迂腐了,光顾着什么男女之别,忘了还有尊卑之分。”

    江祭酒揉了揉额头,连忙转移话题:“现在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同意我的请辞,倒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江夫人也为丈夫发愁:“不如这样,明日我往宫里递个帖子,进宫给娘娘请安,试探一下娘娘的心意。”

    此事的症结,还是在皇后娘娘那里。

    江夫人这帖子递得快,宫里的回应也快,第三天上午,江夫人带着女儿进宫给霍翎请安。

    霍翎对江夫人的态度很温和,听说江夫人出身江南,还与江夫人说了说江南的美景和吃食。

    与江夫人聊过以后,霍翎的目光顺势看向江家大娘子。

    江家大娘子今年十一岁,眉目雅致,气质娴静,端坐在一旁,就像是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一般。

    霍翎夸道:“大娘子生得可真好。”

    要是别人那么夸也就罢了,江夫人看了看皇后娘娘的脸,只觉得皇后娘娘比册后大典那时还要美上三分。

    江家大娘子也很不好意思。

    霍翎夸完以后,又考教起江家大娘子的学识,满意道:“不愧是江祭酒和江夫人的女儿,小小年纪就饱读诗书。你平日里都在哪里读书。”

    江家大娘子道:“平日都一个人在家里读书。”

    霍翎说:“一个人读书多无聊啊,不如进宫来,和大公主她们一起读书,也能有个伴。”

    江家大娘子瞪大眼睛,下意识看向她娘。

    江夫人也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皇后娘娘会将她家闺女点为公主伴读。

    江夫人有些摸不准皇后娘娘的心思,但皇后娘娘都这么问了,江夫人轻轻朝女儿点了下头。

    江家大娘子立刻高兴地应了:“谢谢娘娘。”

    等到江夫人和女儿离开皇宫时,霍翎又额外给江家大娘子赏赐了一套文房四宝,让她回去收拾些东西,后日就会有人接她进宫念书。

    “伴读们都是和公主住在一起的。”

    “宫里不缺伺候的人,也不缺吃穿用度,你们收拾些用得惯的东西带进来,其余的,都有内务府为你们安排。”

    “每旬都能放一次假,到时宫里也会安排人将大娘子送回江府,让你们一家团聚。”

    种种安排,细致又妥帖,要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江祭酒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在家中苦苦等候,终于等回了母女两。

    瞧着妻女高高兴兴的神情,江祭酒长舒一口气,才问起宫里的事情。

    江夫人挥退下人,赶紧把宫里的事情都说了,这才问道:“你说说,娘娘这

    是什么意思。”

    前脚斥责江祭酒不堪为公主师,后脚却将江家大娘子点为公主伴读。

    这……这实在是让江夫人看不明白。

    “什么意思?”

    这件事情,江祭酒是终于看明白了。

    他苦笑:“皇后娘娘,这是恩威并施。”

    先是用一道懿旨来斥责他,让他不得不上书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

    要是帝后顺理成章地同意了他的请辞,怕是会引得朝臣对皇后的不满。

    所以陛下驳回了他的请辞。

    随后,皇后娘娘又将他家大娘子选为公主伴读。

    这一举动,说明皇后娘娘只是单纯不满他给公主讲课时的表现,而不是否定了江家的教养。

    如此一来就保留了他的几分颜面,让他得以继续执掌国子监。

    从头到尾,皇后娘娘只下了一道懿旨,又见了江夫人和江家大娘子一面。顶多就是付出了一个公主伴读的位置。

    江夫人确认道:“那大娘子进宫当伴读,应该没问题吧。”

    江祭酒说:“没问题,让大娘子去吧。皇后娘娘不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的。”

    江夫人无语,皇后娘娘这等尊贵气派之人,当然没必要自降身份,为难一个小姑娘。她担心的是:“你得罪了两位公主,大娘子这么进宫,真的没问题吗?”

    江祭酒石化,下意识想说他什么时候得罪两位公主了,但想到那道懿旨,嘴角动了几下:“我就是讲课的时候,咬文嚼字了些。我平时在国子监讲课,都是这样的。”

    江夫人问:“那你平时给大公子讲课,也是这样?”

    江祭酒不吭声了。

    江夫人苦口婆心:“要我说,你给两位公主赔个不是吧。就当是为了咱家大娘子。”

    江祭酒:“……”

    被江夫人一通劝说,江祭酒最终还是屈服了:“你让大娘子为我带句话。”

    “那不成,太没诚意了。”江夫人说,“你不是还要去天章阁给大公子讲课吗,顺便给两位公主道个歉。”

    看江祭酒那磨磨唧唧的样子,江夫人就来气。

    “你到了两位公主面前,可别还是这副模样。”

    “要是惹恼了两位公主,皇后娘娘再给你下一道懿旨,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在京师待下去。”

    听到“皇后娘娘”四字,江祭酒终于是彻底清醒了:“行。我知道了。”

    江祭酒摆正了自己的态度以后,就老老实实给两位公主道了歉。

    二公主满意地挥挥手:“您早这样不就行了吗,还累得我去打扰父皇和母后。”

    江祭酒吐血,原来还真是您告的状啊。

    关键是您告状就算了,居然还大咧咧说了出来。

    但对着这样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小公主,江祭酒也只能是苦笑了。

    不过江祭酒这边给两位公主道了歉,那一边,季渊晚却也向江祭酒道了歉。

    “二皇姐那天来找我打听老师的事情,我没多想,就跟二皇姐说了,所以她才会这么生气。”

    江祭酒叹了口气:“大公子不必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归根结底,还是他没有摆正自己的态度,怨不得旁人。

    看了看小小年纪就颇为沉稳的季渊晚,又想到那位手段高明的年轻皇后,江祭酒做了个决定:过继嗣子一事,他是万万不能掺和进去的。

    端王一系势大,那位皇后娘娘,也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宁可不站队,将来沾不到光,也好过站错队。

    ***

    出了正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凤仪宫外的垂丝海棠重新焕发勃勃生机。

    霍翎这会儿正在宫殿里接见陈大夫。

    陈大夫是在元宵节前后收到无墨来信的。他几乎没怎么犹豫,收拾好东西就带着家眷进京了。

    抵达京城后,他按照信上说的,找到了郡君府。

    郡君府那边,霍翎是留了一些人手的,所以霍翎一得到消息就召见了陈大夫。

    陈大夫真心实意道:“草民多谢娘娘栽培。”

    他的医术,放在燕西还算不错,但放到人才济济的太医院,就根本不够看了。

    要不是皇后娘娘想到了他,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凭他自己,是绝对挤不进太医院的。

    霍翎道:“本宫与陈大夫相交于微末之时,如今不过是举手之劳。只要陈大夫能在太医院好好当差,就不枉费本宫一番心思了。”又问陈大夫现在住哪里,有没有带家眷进京。

    陈大夫听得愈发感动。

    叙了叙交情,霍翎让崔弘益将陈大夫送去太医院,妥善安排好陈大夫。

    陈大夫这步棋,对霍翎来说暂时只是一步闲棋,短时间内还用不上,所以等崔弘益带着陈大夫离开后,霍翎就将这件事放到了一边,开始处理宫务。

    大公主和二公主上完课,就一起过来给霍翎请安。

    “怎么过来了。”霍翎问两位小姑娘。

    二公主现在可喜欢这位母后了,觉得母后明事理还气派,抢着把江祭酒道歉的事情说了。

    霍翎暗道,原以为是个蠢货,没想到还是有点脑子的。

    “那就好,你们是公主,没必要忍让大臣,但也别一味和他们过不去。”

    二公主连连点头:“母后放心,我大人有大量,已经原谅江祭酒了。”

    大公主总算能插上一句话了,跟着妹妹一起表态:“母后,我也不气了。”又说妹妹,“你顶多也就算个小大人。”

    霍翎让小厨房的人给两位公主准备点心,听到大公主的吐槽,也不由一乐。

    等晚上景元帝过来,霍翎将道歉的事情告诉了景元帝。

    景元帝笑着摇头:“算他识趣。”

    霍翎道:“也就是陛下宽宏,不然臣妾定不会这么轻轻巧巧放过他。”

    景元帝看了她两眼,忍笑道:“江唐那家伙,估计被你轻轻巧巧的手段吓得不轻。”

    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转过弯来。

    霍翎挽着景元帝的胳膊:“那陛下有被吓到吗?”

    景元帝哈哈一笑,夸她:“干得好。”

    霍翎莞尔,心下已是彻底明白了景元帝的心意。

    她支持公主去天章阁念书的用意,景元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还是同意了她的做法。

    想要组建皇后一党,想要让朝臣站到她这一边,就势必要提高她对前朝的影响,让朝臣看到她的手段。

    他不仅仅只是在言语上表示了对她的支持,也用实际行动表示了对她的支持。

    这才是她能顺利敲打江祭酒的原因。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因何泰罪大恶极,判处即刻……

    江祭酒一事,让朝中众人看了好一通热闹。

    其实对于江祭酒的做法,众人还是比较理解的。

    江祭酒这人吧,常年埋头在书堆里做学问,行事素有几分迂腐和清高。

    当初陛下要立霍皇后为后,江祭酒就上过反对的折子;承恩公上书请求削减立后大典的用度,江祭酒也曾出列附议。

    对于两位公主要去天章阁念书一事,他当然也是保持了自己一贯的发挥,打从心底里不支持。

    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不好将这种反对的态度表达出来,心里多少还是带了点儿情绪。

    在给公主们上课时,他就难免将这种情绪带了出来。

    当然,理解归理解,对于江祭酒的遭遇,同情的人真没几个。

    更多的人,是从江祭酒的遭遇里,领略到了霍皇后的手段。

    上位者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想要惩治一个不合心意的下臣,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通过惩治,让下臣心服,让旁观者敬畏。

    霍皇后做到了。

    在这件事情里,江祭酒表现得愚蠢吗?

    确实很愚蠢。

    同时教导大公子和两位公主,居然还表现出了两幅面孔,也不怪二公主生气。

    但是,能够准确把握住这

    一破绽,以雷霆手段拿捏住江祭酒的人,又有几个?

    如陆杭这样,与霍翎接触过几次的老狐狸,看得远比一般人要深。

    同朝为官,陆杭还是比较熟悉江祭酒的。

    他相信,只要多给江祭酒一些时间,江祭酒是能够调整好心态的。但二公主告状告得太及时了。

    但仔细斟酌后,陆杭又摇了摇头:或许,对霍皇后来说,二公主的告状,才是真正的意外。

    江祭酒是个什么性格,在朝中发表过什么言论,有怎样的政治主张,都不难打听。

    只要结合他过往的行事,就不难猜到他在教导公主一事上可能会有的反应。

    就算二公主没有主动去找霍皇后告状,霍皇后也可以主动询问两位公主在天章阁的上课情况。

    除非江祭酒突然改变自己的性格和行事,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不然,霍皇后总能寻到机会。

    ***

    有过江祭酒的前车之鉴,这回景元帝挑选公主师时就更慎重了几分。

    还没等景元帝选出满意的人选,霍翎就先举荐了一人。

    “清河崔氏的崔原,如今在翰林院任职,陛下不妨问问他。”

    崔原与霍翎也算有些交情,当初去行宫时,崔原还曾对霍翎表露出了好感。后来知道霍翎要进宫,崔原就主动保持了距离。

    两位公主年纪还小,以崔原的学识见解,足够教导好她们了。

    景元帝对崔原也有些印象。

    每隔几天景元帝都会召见一位翰林学士,让他们为他讲经。崔原也是来过几次的。

    “他的课,确实讲得不错。”

    明日就是翰林学士进宫讲经的日子,景元帝直接点了崔原进宫。

    按照正常轮值,明日原不该是崔原,但陛下有召,崔原不敢怠慢。

    等崔原讲完经,景元帝才问他愿不愿意担任公主师。

    崔原心中惊讶,面上却毫不含糊,当即谢恩。

    这一番表现,看得景元帝很是满意。

    有过江祭酒的前车之鉴,只要是脑子清醒的人,都会好好给公主上课。崔原不仅脑子清醒,还是个聪明人,花了十二分心思备课,将史书讲得妙趣横生,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掉了书脑袋。

    “崔学士比江祭酒厉害多了。”

    去凤仪宫给霍翎请安时,二公主兴致勃勃道:“母后,我觉得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应该让给崔学士来做。”

    大公主摇头:“崔学士是很厉害,就是太年轻了,国子监祭酒得找那种有胡子的,胡子越白越好的来当。”

    二公主问:“为什么?”

    大公主说:“看着就有学问啊。”

    “但是江祭酒的胡子也不白啊。”二公主觉得大公主说得有道理,“我每次生病,我母妃都喜欢找胡太医给我看病。他就是太医院里胡子最白的。”

    霍翎在旁边听得一乐,无墨、尚岚等近身伺候的人也都笑了。

    景元帝迈进凤仪宫时,正好听到一片笑声,细问过后,也不由一笑:“父皇也喜欢找胡太医。”

    二公主道:“哎呦,那父皇之前怎么给我们选了江祭酒啊。”

    大公主连忙扯了下妹妹。怎么能这么和父皇说话呢。

    孩子间的动作瞒不住人,景元帝温声道:“下回让你母后来,崔学士就是她为你们选的。”

    二公主扭头去看大公主,刚想问大公主为什么扯她,就听到了景元帝这话,连忙道:“我和皇姐的伴读也是母后选的。”

    霍翎顺势问道:“那你们这些天和伴读相处得怎么样。”

    等两个孩子离开以后,霍翎和景元帝一起在庭院里散步。

    景元帝道:“这两个孩子的性情相差很大。”

    霍翎道:“各人有各人的性情。大公主内秀,二公主活泼,都是极好的孩子。”

    景元帝觉得她评价得很到位:“朕看她们都很喜欢你。”

    长廊的宫灯洒下暖黄色微光,霍翎望向景元帝:“可见,都是随了陛下。”

    景元帝失笑,也不想继续散步了,带着霍翎去浴池沐浴。

    ***

    朝堂中的聪明人不少,但如陆杭这般的老狐狸终究还是少数。

    更多的人都没陆杭看得远、想得深。

    所以他们一边心惊于霍皇后举重若轻的政治手腕,一边又在暗自感慨:霍皇后的行事风格与陛下颇有相似之处。

    拥有雷霆手段,却没有赶尽杀绝,放了江祭酒一马,让江祭酒轻松过了这一关。

    不过很快,朝臣对霍翎的印象,就彻底颠覆了。

    因为就在几日后的大朝会上,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京兆尹邱鸿振突然出列,上书弹劾何泰。

    折子里,何泰桩桩罪行触目惊心。

    强抢民女,兼并良田,克扣军饷……

    侵吞将士抚恤金,用劣马来替换军中良马,瞒报榷场交易数额……

    倒数第二条罪行,是何泰谋害霍世鸣,导致原本可以平安撤出战场的霍世鸣重伤昏迷。

    最后一条罪行,则是何泰指使自己的侍卫队长,谋害彼时还是襄安郡君的霍皇后。

    景元帝当朝震怒,要求邱鸿振审理何泰一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震惊了。

    邱鸿振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和霍皇后的交情,所以大家都知道邱鸿振是霍皇后的人。

    霍皇后和何泰之间的恩怨,只要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人都听说过,但何泰被关进牢房大半年都没什么动静,他们还以为这件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

    结果,原来这大半年没有动静,是因为邱鸿振需要时间去网罗何泰的罪证啊!

    但是,在震惊过后,没有人出列为何泰求情。

    即使是何家和承恩公,也都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极致的沉默。

    一派沉默之中,京兆府依照章程审理了何泰一案,因何泰罪大恶极,判处即刻问斩。

    前前后后不过三天,何泰就伏诛了。

    在何泰明正典刑的次日,邱鸿振成功摘掉了自己官职前的那个“权”字,彻底坐稳了京兆尹一职。

    所有人这才意识到,霍皇后与陛下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她愿意放过江祭酒,是因为江祭酒与她之间,没有深仇大恨。

    但是,如果真正得罪了她,即使中间隔了很长的时间,即使两方的地位早已悬殊,她也要取走何泰的命。

    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置喙此事,私底下却都议论纷纷。

    肃亲王府,肃亲王和两个儿子聊起此事:“何家和承恩公应该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为了一个早已废掉的何泰,惹上霍皇后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得不偿失。

    要是何泰被保下来了,那还能勉强安慰一下自己。

    结果他们把霍皇后得罪了,人也没能保下来,这可真是……

    江府,江祭酒握着自家夫人的手,满脸唏嘘:“还好我进宫里给两位公主道歉了。”

    江夫人:“……我记得你当初很反对立后。”

    江祭酒后背冷汗直流,但转念一想,镇定下来,用手帕来回擦拭额头,嘴里念叨道:“不会的不会的,当时上折子反对立后、削减立后大典的臣子那么多,我算什么,皇后娘娘怎么可能单独注意到我。”

    陆府,陆杭也在和自家夫人发表感慨:“从此以后,敢正面与霍皇后起冲突的人,怕是不多了。”

    陆夫人疑惑:“这是为

    何?”

    “因为,她太年轻了。”

    朝中重臣里,如陆杭、文盛安这样的,都年过五十;柳国公年近六十;肃亲王六十余岁,已经缠绵病榻两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

    即使是比较年轻的江祭酒,也都有三十五六了。

    而霍皇后呢。

    她不仅有出色的政治才能,还拥有漫长的岁月。

    他们大多数人的政治生涯已经望到了头,她却正如旭日东升。

    他们可以对付得了霍皇后,可以想办法暂时压制她的势头。

    但他们的儿子、孙子呢。

    文府,文盛安自酌一杯,轻声感慨:“陛下这个皇后,选得太好了。”

    大家为什么要争相上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船,除了为自己谋算外,更多的,还是在为家族晚辈谋算。

    原本朝廷的局势还是比较明朗的,大家想图从龙之功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

    随着霍皇后入主中宫,局势又变得复杂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早就上了船下不来的,还有几个人敢轻易押上身家性命。

    两不得罪,明哲保身,也不失为眼下最好的选择。

    柳国公府,柳国公紧闭双眼,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寒意。

    何泰被处死的时机,实在是太合适了。

    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帝后有意为之?

    想到邱鸿振罗列的那些罪证,柳国公摒弃侥幸,知道这必是帝后有意为之。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两种方式组合在一起,恰好……

    柳国公猜得没错,何泰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是霍翎和景元帝有意为之。

    何泰的结局早已注定,但同样都是死,可以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些。毕竟何泰的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自从邱鸿振上任以后,就一直按照霍翎的吩咐,沿着霍世鸣查到的线索继续往下追查。

    为了让霍翎知道他的努力,邱鸿振每个月都会给霍翎呈上一道密折,将自己新查到的东西罗列其上。

    依着邱鸿振的意思,光是“用劣马替换军中良马”一项罪名,何泰就死得不冤。

    但看霍翎没有出声叫停,邱鸿振就继续查。

    这一查,就查到了二公主去凤仪宫告状,江祭酒被斥责。

    江祭酒一事,看热闹的人很多。邱鸿振也是其中之一。

    结果看着看着,宫里就来了人,告诉他是时候审理何泰一案了。

    ……

    如果江祭酒一事和何泰一案不是只隔了几天,而是隔上一两个月,朝臣们还不会有太大的联想。

    但是,两件事情前后脚挨着,真觉得是巧合,那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江祭酒一事,他们领略到的,是霍皇后的手腕;何泰一案,他们感受到的,是霍皇后的决心。

    她在用这种方式,让朝臣看到她的行事风格。

    景元帝的执政风格是温和的,他不屑于赶尽杀绝。

    得罪了他,顶多就是贬官流放。

    但霍翎不是。

    得罪了她,江祭酒与何泰就是前车之鉴。

    那些早已习惯了景元帝的温和,摸透了景元帝的行事,以至于有些得寸进尺的朝臣,在这样的暴力碾压下,一下子就安分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霍翎的手段就高于景元帝。

    事实上,以强权暴力构筑起来的执政方式,并不优于温和强大的执政方式。

    甚至可以说,想要长久稳定的治理天下,后者才是煌煌大道。

    因为前者所催生出来的,更多是恐惧。

    但是,当两种方式组合在一起,恰好一奇一正,相辅相成。

    有景元帝稳定朝堂,按压下一些不配合的反对声音,霍翎才能将自己的行事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原本嘈杂不休的朝堂,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

    没有人再上蹿下跳,也没有人敢在这个关头站队到季渊晚那边,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本本分分完成自己的职责,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冒头。

    在没有新的变数出现之前,这种情况估计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而这,正是景元帝想要看到的结果。

    新的一场大朝会上,景元帝坐在上首,隔着冕旒,望着下方井然有序的朝臣,微微一笑。

    等散了朝,李满依照往常的习惯,询问道:“陛下,是要直接去御书房批阅折子吗?”

    “不。”这回景元帝改变了心意,“去凤仪宫。”

    凤仪宫里,霍翎处理好了今天的宫务,正坐在书房窗边翻看一沓书稿。

    明媚的春光从半开的窗扉倾泻而入,空气中跃动着细碎的尘埃,霍翎刚要再翻过一页,突然听到“咚——咚——”敲击窗户的声音。

    她疑惑抬眼,从窗缝间看到那熟悉的玄色衣袍,唇角一弯,身子前倾,伸手推开窗户。

    随着窗户被彻底推上去,春光一拥而入,景元帝隔窗与霍翎对望。

    “出来?”

    霍翎放下手里的书稿,推门走出书房。

    景元帝也从窗户绕了过来,此时正站在门边候着她。

    “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霍翎问。

    景元帝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将一朵初开的垂丝海棠别到霍翎右边鬓角:“刚结束大朝会,朕想来看看你,恰好瞧见院中的海棠花开了。”

    刚从枝头摘下的垂丝海棠娇艳欲滴。

    霍翎今日正好穿了件浅色宫装,颜色与海棠花正相衬。柔顺的墨色长发用簪子盘起,只在鬓角留了少许碎发,风一吹过,鬓边碎发与海棠花瓣一同轻颤。

    霍翎抬手,轻抚鬓边花,朝景元帝绽放一个笑容。

    在这样明艳的笑容里,景元帝竟生出了难得的局促。

    霍翎的笑容渐渐变得促狭,往前一步,踮起脚,嘴唇贴着景元帝耳畔,视线却在望着景元帝:“陛下,好看吗?”

    景元帝抬手,轻轻钳制住霍翎的下颚,又噙住了她的唇,在她喘不上气示意他退开后,才笑答:“好看。”

    霍翎瞪他,那眼神却没什么威力,倒更像是虚张声势。

    被吻得艳红的唇上,正贴着一缕湿润的黑色碎发。景元帝用指腹,极轻极慢,为她拨开那缕长发:“想不想知道处死何泰后朝臣的反应?”

    霍翎的注意力原本完全跟着景元帝的动作走,听到这话,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陛下别急着说,先让臣妾猜猜。”

    聊到正事,景元帝也不再闹她了:“那你先说。”

    霍翎牵着景元帝去了秋千架:“陛下一下大朝会,就过来凤仪宫,想来心里很高兴。臣妾猜,那些大臣今天肯定表现得很乖顺。”

    景元帝颔首:“不错。”

    霍翎坐到秋千上,下巴微抬,露出小小的得意之色:“那这一回,陛下要怎么赏赐臣妾?”

    景元帝耐心十足:“想要什么赏赐?”

    霍翎主动开口向景元帝讨的赏,从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她认真思索了下,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赏赐。

    “方才陛下过来的时候,臣妾正在书房里重新翻看何泰的罪证。他有一条罪名,是用劣马来替换军中良马。”

    “邱鸿振曾对臣妾说,光是这项罪名,何泰就死不足惜。”

    景元帝安静听了片刻,开口道:“你是不明白这项罪名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霍翎摇头:“战马是军事战略的重要物资,何泰敢以次充好,偷换军备物资,当然罪该万死。”

    “臣妾想不明白的是,何泰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从中获得的利润,值得他铤而走险吗?”

    景元帝思索了下,才道:“这个问题,就涉及到我朝的马政了。你若是感兴趣,朕与你好好说一说。”

    从春秋战国期间,骑兵这一兵种就出现了。铁骑飞扬,驰骋疆场,来去如风,转战千里,骑兵拥有着步兵所不具备的灵活。

    历朝历代,都不会疏于培养骑兵和战马。

    正如霍翎所言,战马是军事战略的重要物资,它不仅能用来装备骑兵,在大战起来时还可以驮运后勤粮草,提高后勤的补给能力。

    可是,大燕自开国以来,就存在一个很尴尬的情况——

    自从前朝丢了燕云十六州后,大燕在北方一马平川,无天险可守。

    为了防守北方的大穆,大燕只能人为制造一些阻碍,以此来守卫京师。

    想要解决这种尴尬的处境,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收复燕云十六州。

    但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培养出一支能与大穆抗衡的骑兵是重中之重。

    因为处境是相对的,当大燕在北方一马平川时,也就意味着,当大燕想要北上燕云时,同样是一马平川。

    想要培养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骑兵,首要的,当然就是拥有良马。

    但这样一来,又出现了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

    因为没有了燕云十六州,大燕就没有了适合养马的肥沃草场。

    养马非常耗费土地,硬要在中原圈出草场来养马,不仅会浪费大片肥沃的良田耕地,引发农牧争地的矛盾,精心培养出来的马,十匹里可能只有两三匹适合当战马。

    投入如此巨大,收获却不能令人满意。这就是大燕马政一言难尽的地方。

    为了解决这种窘迫处境,大燕只能向外谋求帮助。

    羌戎是游牧民族,又占据了牧场肥沃的贺兰山,还主动向大燕俯首称臣,所以这些年里,大燕在燕西的榷场,用官茶来和羌戎换取马匹。

    霍翎恍然。

    “燕西榷场素来由何泰的心腹掌管,当我朝用官茶从羌戎那里换来好马以后,何泰就将一部分好马换成次马,再将次马投进军队里。”

    “因为那部分好马从头到尾都没进入军中,而是直接从榷场流到了外界,才没人察觉到何泰在里面上下其手。”

    景元帝道:“你自幼生活在燕西,那里不说好马遍地不是,但只要有心去寻,总能寻到几匹良驹。”

    “但是出了燕西,大燕各地都很难见到良驹。”

    霍翎琢磨了下,发现确实如此。

    她被自己过往的认知束缚住了,光想着燕西那边的情况,却没有放眼关注整个大燕的马政。

    “陛下,一匹汗血宝马,在京师能卖出多少银两?”

    景元帝笑问:“这是在考朕吗?”

    笑过之后,景元帝还是答道:“汗血宝马有价无市,但若真的在市面上流通,绝不低于一万两。”

    “遇到勋贵哄抬价格,卖出个大几万两都有可能。”

    霍翎道:“我在燕西骑的那匹马,花了我足足四百两银子。若是在京师,应该能卖出一千两。”

    也难怪何泰铤而走险了。

    供给军队的战马,只会比她骑的那匹马还要好。

    日积月累之下,其中利润十分惊人。

    景元帝握着霍翎的手,遗憾道:“依靠着茶马互市,在三十年前,大燕总算培养出了两支能用的骑兵。”

    “一支驻守在燕西,一支驻守在燕北。这也是先帝敢在朝中推动北伐的原因。”

    知道朝中有两支能用的骑兵,霍翎原本还很高兴,但听到景元帝后一句话,她心下一沉,已经猜到了那两支骑兵的结局。

    果然,景元帝后面的话语证实了霍翎的猜想。

    北伐兵败,耗费无数国力才培养出来的骑兵,也因那一战倾覆。

    “一场战争的失利,引发的后果是方方面面的。”

    景元帝叹息一声:“一方面,燕北那边,大燕必须投入更多的精力和兵力去防备大穆。”

    “另一方面,没有骑兵威震燕西,所以羌戎前任首领李向笛上位后,一直蠢蠢欲动。”

    “他不愿再像前几任羌戎首领那样,乖乖和大燕交易战马,总是要玩些猫腻。”

    朝中对李向笛早有不满,但燕北那边牵扯了太多国力,一直腾不出手来收拾李向笛。

    也就是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力恢复,燕西也重新培养出了能用的骑兵,才能在不损耗太多国力的情况下,深入七百里瀚海沙漠,直攻羌戎王帐,生擒住李向笛。

    说到这儿,景元帝才重新振奋起来。

    “燕西平叛之后,大燕从羌戎各部落那里收缴来了上万匹战马,还要求他们每年都要与大燕交易一定数目的战马。”

    “有了这些战马,总算可以缓解我朝对马匹的需求了。”

    这也算是平定羌戎叛乱最大的收获。

    与霍翎说完马政之事,景元帝又在凤仪宫用了午膳,小憩过后,这才去御书房处理上午没批复的折子。

    霍翎闲着无事,干脆去了书房,将景元帝和她说的那些情况,一一记录在纸上。

    放下毛笔,霍翎拿起纸张,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突然生出一个疑问——

    何泰用次马换出良马后,他是如何处理这些良马的?

    这些良马在燕西卖不出高价,想要卖出高价,必须将良马运出燕西。

    难道他是自己组建了一个商队,让商队来帮他处理良马?

    但自己组建的话,闹出的动静未免太大。

    如果不是自己组建,那就是寻找一个可靠的商队来合作。

    想到这儿,霍翎心念一动。

    莫非,何泰合作的对象,是柳国公府?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事情都可以说得通了。

    何泰手里极可能有一份记录了详细交易内容的账本,他当初就是靠着账本威胁了端王,让端王改变了心意。

    看来有必要让燕西那边的人,顺着这条线往下查一查,也许还能查出一些意外之喜。

    第60章 第六十章“这江山,是皇帝的责任,自……

    如果何泰与柳国公府有合作,那他们之间的合作一定很隐蔽。

    尤其是现在何泰以劣马换良马一事东窗事发了,柳国公府的人只要不蠢,都会想办法将自己的尾巴打扫干净,防止有人沿着这条线查到他们头上。

    如果柳国公府真的这么做了,调查结果估计不会太乐观。

    霍翎没有因此就放弃追查,却也不打算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追查上。

    她重新拿起何泰那沓罪证,思索着里面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看着看着,霍翎的视线还是落回了“用劣马替换军中良马”这项罪名上。

    “马政”这个词,霍翎以前偶尔听说过,但直到今天景元帝说起,她才对“马政”有了清晰的认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之事中马政为重。

    很多时候,马政的好坏,甚至可以和军队实力直接挂钩。

    所以马政治理从来都是军政治理中的重要一项。

    如今大燕官府想要获得马匹,方法无非三种:进贡,采买和官营牧厂。

    让那些依附于大燕的小国进贡马匹;从小国手里采买马匹;大燕本身也设立了多个监牧区来养马。

    即使知道大燕的环境不适合养马,但从太|祖皇帝到景元帝,都必须咬着牙硬撑,往里面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

    因为大燕本土养出来的马再不好,也好过大燕无马可用。一味依赖小国进贡和采买,遇到如羌戎叛乱这种事情时,就会被敌人掐住命脉。

    如此一来,马政涉及到的钱财数额就十分巨大了。

    何泰和柳国公府的人,出身都是一等一的,但连他们都眼红马匹的利润,朝战马下手,其他官员真的不会动心吗?

    如何泰这样的人,只是个例吗?

    霍翎从来不是一个多么看重钱财的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再多的银子,都只是她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如今她成了皇后,只要朝廷安定,江山稳固,日子都会越过越好,所以她是盼着朝廷欣欣向荣的。

    但对于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员来说,朝廷有不如他们自己有,能肥了自己的口袋,损了朝廷的利益又何妨?江山又不是他们家的。

    一想到这儿,霍翎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起身在殿内转悠,思考着该怎么把这些蛀虫揪出来。

    ——整顿马政贪污。

    这六个字,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跳出了霍翎的脑海。

    可行吗?

    霍翎问自己。

    是可行的。

    因为现在这个特殊时机。

    何泰一案将马政的贪污问题摊开在了明面上,朝臣又刚刚被她和景元帝的手段震慑住。

    完全可以借着何泰一案作为由头,趁着朝臣们还算安分,将负责马政的官员从上到下彻查一遍,能用的就继续留用,不能用的就处理掉。

    罪责轻的,抄没赃款填充国库;罪责重的,先抄没家产,再送他们去和何泰团聚。

    而且,最重要的是——

    只要景元帝采纳了她的这个意见,她就能

    进一步接触朝政,对朝政发表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了。

    等晚上景元帝再过来时,霍翎和他一起用了晚膳,在院中散步时,又重新聊到了马政之事。

    她没有将自己的猜想告诉景元帝,毕竟没有切实的证据,只靠猜想,很难取信景元帝。

    所以霍翎只提起何泰:“何泰被揪了出来,他所贪墨的银子也都重新收归国库,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没被揪出来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这朝中官员,当然大都是忠君爱民的,却也不可能个个都贤能廉洁。马政关乎军政,我朝想要长治久安,马政就一定要治理好。一个何泰不可怕,但要是有两个、三个,再严重一些,一条线上的官员都沆瀣一气呢?”

    “陛下走了以后,臣妾越往下细想,就越是揪心。”

    景元帝叹了口气,握住霍翎的手掌:“我朝马政废弛,除了缺少合适的养马地外,官员的贪污问题确实也不容忽视。”

    霍翎敏锐道:“陛下是不是也早有整顿马政的想法了?”

    景元帝点头承认:“不错。只是先前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又因为其它事情耽搁了。”

    霍翎眸光一亮:“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陛下,我们好好彻查一下马政的贪污问题吧。”

    景元帝眉梢微挑,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霍翎继续道:“这江山,是皇帝的责任,自然也是皇后的责任。既然知道有人在糟蹋我们家的东西,我们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糟蹋呢。”

    景元帝被她说得一笑:“这话糙了点。”

    霍翎反驳:“这叫话糙理不糙。”

    景元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好的想法:“整治贪污这个主意好,阿翎还有其它主意吗。”

    霍翎摊手:“没了。”

    “臣妾只负责出主意。采不采纳,就是陛下的事情了。如何落实,如何执行,就更与臣妾无关了,那是臣子们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景元帝也不再追问了,夸道:“单是能想出这个主意,就很不一般了。”

    霍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那陛下是准了?”

    景元帝颔首:“准了。明日朕就召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进宫,让他们议一议此事。你若感兴趣……”

    说到这里,景元帝话音一顿,吊足了霍翎的胃口,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御书房里,吏部尚书文盛安和刑部尚书崔明在收到天子传召后,纷纷放下手头事务进宫。

    刑部尚书崔明出身清河崔氏,按辈分算是崔原的伯父。他也是清河崔氏一族在京师官职最高的人。

    待两人行过礼,景元帝赐座,合上手里的折子,开门见山:“昨日朕与皇后说起了马政一事。皇后问朕,何泰身份尊贵,都能为了利润铤而走险,将良马换做劣马,那其他官员又是否会效仿。两位爱卿以为呢。”

    进宫的这一路上,文盛安和崔明都在猜测景元帝叫他们过来的用意,直到这时,两人终于清楚了。

    马政!

    陛下有意整顿马政!

    就在这时,守在门口的李满匆匆走了进来,以能够让文盛安和崔明听到的音量道:“陛下,皇后娘娘请见。”

    景元帝道:“皇后怎么来了。”

    李满道:“娘娘知道您近来苦夏,特意让小厨房的人给您熬了莲子羹,还亲自给您送了过来。”

    景元帝:“那就让皇后进来吧。”

    很快,李满将霍翎迎了进来。

    霍翎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桌案上,目光扫向文盛安和崔明:“臣妾是不是打扰到陛下议事了?”

    景元帝道:“朕正在与两位爱卿谈论整顿马政一事。这个主意是你出的,来都来了,不妨留下来与朕一起听听。”

    霍翎悄悄朝景元帝眨了下眼,才在景元帝左手边坐下,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那碗莲子羹端了出来。做戏总要做全套嘛。

    文盛安和崔原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先起身行礼。

    “臣文盛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臣崔明,给皇后娘娘请安。”

    “原来是文尚书和崔尚书。”霍翎示意两人免礼,“本宫时常听陛下提起两位,可惜一直不得相见,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风采过人。”

    文盛安道:“娘娘过誉了。”

    霍翎微微一笑,也没有再出声,只是默默坐在旁边听着。

    从她进来再到文盛安和崔明离开,整整一个多时辰里,霍翎没有插过一句话,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她只是安静听着他们讨论,连表情都不曾变过,只在景元帝看向她时会露出一点笑容。

    这样的表现,让原本对她坐在一旁旁听还有些意见的文盛安和崔明,都安心了不少。

    等到御书房里只剩下霍翎和景元帝两人,景元帝扭头问霍翎:“听了这么久,会不会无聊?”

    “不会。”

    枯坐了一个多时辰,霍翎依旧神采奕奕:“虽说那几条政令,都是陛下、文尚书和崔尚书一起商量制定出来的,但主意是臣妾出的,若能功成,臣妾也与有荣焉。”

    “而且听了文尚书的一席话,臣妾才知道自己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文尚书给臣妾上了很好的一堂课。”

    景元帝议了一上午的事,原本有些累了,但看霍翎这么精神,也不免被感染了几分,温声道:“文盛安在吏部待了多年,对吏治的弯弯绕绕了然于心,不必与他比,你有你的长处。”

    霍翎笑道:“他们的见识和阅历都远超臣妾,臣妾没想过要与他们比,也不会因此就妄自菲薄。”

    “只是方才听崔尚书说话时,臣妾不免在想,这朝中人才济济,难道只有臣妾一个人想到了这个主意吗?”

    景元帝神情微沉。

    半晌,他抚了抚霍翎的头发,语气依旧平静。

    “你说得不错。你若还有兴趣,朕让翰林院那边将历朝历代的马政都整理出来,你闲暇时多看看,说不定看完以后,还能再给朕出个新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