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比试。
许时渡带着两只野鸡、一只野兔回来时,霍翎正在教景元帝射箭。
景元帝喜静不喜动,这从他不喜欢宴饮,更偏好书画下棋就能看出来。不擅长打猎,更多时候还是因为不感兴趣,懒得花这个时间和心力去学习。
看着两人明显有些亲近的站位,许时渡心头划过一丝狐疑。
不等许时渡琢磨清楚,她就看到了静静躺在板车上,鲜血淋漓的麋鹿尸体。
许时渡发出惊叹,也顾不上会不会打扰景元帝,连声道:“阿翎,这只鹿是你猎杀的吗?”
许时渡捶胸顿足,懊恼道:“早知道我就不跑那么远了,居然错过了如此精彩的场景。”
霍翎自然而然地往旁边退开一步,拉开和景元帝的距离,才笑着回答许时渡:“是我。”
“运气好,刚好碰到了它,不然我还真怕自己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却没能实现。”
景元帝抚了抚为了射箭专门戴上的玉扳指,笑道:“你今天没法安心狩猎,猎到的猎物不多。但光是献给朕的这头鹿,就值得一个头彩。”
“还有嘉乐——”
景元帝看着许时渡手里拎着的,只能算添头的猎物:“嗯,也有进步。”
“等回到校场,朕另外寻几样宝物嘉奖你们。”
“这可是皇帝舅舅你亲口说的,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许时渡也不客气。她自小就没少从景元帝那里得来宝物。
许时渡拉着霍翎走到旁边,与霍翎分享她是如何成功打到猎物的。
说到激动处,许时渡还用手连连比划。
换个不知情的人来,听那话中的惊险刺激程度,估计得以为许时渡是猎到了一头猛虎,再不济也得是头野猪什么的。
霍翎抽空瞄了眼景元帝,发现他早已把弓箭收了起来,顿觉好笑。
等宁信长公主也尽兴回来后,一行人返回校场。
他们是回来得比较早的一批,收获还算不错,尤其是那头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许多留守在校场的重臣都以为这是景元帝猎到的,纷纷上前恭维。
景元帝失笑,解释了一句:“这是襄安郡君献给朕的猎物,可不是朕亲手猎的,爱卿莫要恭维错了人。”
众臣诧异,纷纷改口称虎父无犬女,做父亲的能生擒羌戎前任首领,做女儿的也能为陛下擒来麋鹿。
日暮四合,太阳东升西落,狩猎的队伍陆陆续续满载而归,其中还有队伍猎到了一头野猪。最终的头彩也正是由猎得野猪的靖国公世子夺得。
当天晚上,霍翎就吃到了自己猎的鹿肉。
连着两天下来,许时渡的箭术大有长进,至少现在射箭已经不是全靠蒙,而是寻到了几分传说中的手感。
只有景元帝,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一贯水准。
霍翎教了半天,懒得再教他了,转而去教自己的“得意门生”许时渡。
和景元帝一比,许时渡的学习热情十分感人。
等许时渡兴冲冲跑去练习的时候,景元帝还凑过来问霍翎怎么不指点他了。
霍翎反问:“陛下觉得呢?”
景元帝咳了一声:“朕这回一定好好学。”
霍翎被他这番表态逗笑了:“我逗您的。来吧,我继续教您。”
景元帝站在一旁看着霍翎摆弄弓箭,突然道:“先帝喜武不喜文,他在世时,每年秋天都要带着我们来皇家猎场狩猎。”
“那时,朕为了讨先帝喜欢,也勉强自己学过一段时间的骑射,只是志不在此,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老三。渐渐地,朕就很少碰弓箭了。”
霍翎扭过头,安静看着景元帝:“陛下怎么突然与我说这个?”
景元帝用指尖顺了顺她被风吹乱的马尾:“就是突然想到了。”
“我对陛下过去的事情很感兴趣。”
“那以后,朕慢慢说给你听。”
霍翎抿唇笑了一下,又问:“那现在跟我学骑射,会觉得勉强吗?”
“不会。”景元帝道,“可见朕当年是没遇到一个好老师。”
***
“你说她这两天都在陛下的猎区里狩猎?”
某处别院里,何泰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一边擦拭手里的弓箭,一边蹙眉问回来禀报的亲信。
他是武将出身,虽说领兵打仗的能力平平,但骑射还是相当不错。这两天在猎场里,何泰也是收获满满。
盯梢霍翎的事情,何泰全部都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下属去办。
下属点头:“陛下准许宁信长公主进入他的猎区。霍氏女与嘉乐郡主形影不离,也顺便沾了宁信长公主的光。”
闻言,何泰眉梢紧拧。
按照他最开始的打算,是收买皇家猎场的人,想办法在霍翎打猎的时候,放进去一头猛虎或者一头野猪。
霍翎箭术再好,骤然对上这样的猛兽,也得脱一层皮。
但要是霍翎一直在陛下的猎区活动,那给
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往陛下的猎区放老虎啊。
“查清楚她住在哪里了吗。”
何泰换了个问题,打算看看能不能从霍翎的住处入手,就听下属说霍翎住在行宫里。
何泰狠狠骂了一声:“这霍氏女倒是会找靠山。”
在燕西时靠端王。
来京师就傍上了嘉乐郡主。
行宫里都是陛下的人,在行宫动手脚,很难不留下痕迹。
实在坐不住了,何泰丢开手里的弓箭,起身来回踱步,心里也觉得着实难办。
让他放过霍翎是绝对不可能的,但霍翎这个人,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老辣,滑手得很。
在燕西时,压根不出县衙。
好不容易出趟县衙吧,不是跟着周嘉慕一起就是跟着端王一起。
直到他要离开燕西了,还是没寻到机会报复一下霍翎。
好不容易盼到霍翎进京,她也不怎么出门。
一个多月过去,他连一次下手的机会都没找到,何泰心里别提有多郁闷了。
下属建议道:“大人,我们继续盯着吧,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陛下的猎区里,总有去其它猎区行动的时候。”
何泰神情烦躁,显然很不满下属这个建议。
谁知道霍翎什么时候会去其它猎区。
去其它猎区的时候,嘉乐郡主又会不会跟着她一起。
要是嘉乐郡主也在场,不小心被猛兽误伤到了,事情就很难收场了。
嘉乐郡主是宁信长公主最疼爱的孩子。别说承恩公府现在大不如前,以前先皇后还在的时候,也是不愿意得罪宁信长公主的。
“这样太被动了。”何泰蹙眉想了许久,突然眼前一亮,“去查一下,她的马养在哪里。”
***
众人要在猎场待上半个月,精力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天天进入林区。
所以连着两天进入猎场后,许时渡就和霍翎打了声招呼,说要休息两天再继续去打猎。
霍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闲着无事,干脆就练起了字。
才写了小半页纸,殿外传来许时渡雀跃的声音。
“阿翎,阿翎,你在做什么呢。”
树上的雀鸟被惊得飞起,蝉鸣声更浓,霍翎笑着放下手里的笔,推开窗户,望着站在宫殿门口的许时渡:“怎么了?”
许时渡道:“要不要去寻宝贝?”
霍翎问:“什么宝贝?”
许时渡卖了个关子:“是我小时候来这里玩的时候埋下去的,现在应该差不多到时间了。我打算把它们挖出来,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霍翎笑应了声好,结果刚走到许时渡身边,就被许时渡塞了一把小铲子。
许时渡带着霍翎去了行宫的梨园,指着距离门口最近的那棵梨树:“东西就埋在里面,我们慢点挖,不然会磕坏的。”
“是什么东西啊?”
到了这个时候,许时渡也不隐瞒了:“是我自己酿的梨花酒。”
两人没有让丫鬟帮忙,老老实实挖了半天,终于把树底下埋的八坛酒都起了出来。
看着堆成一排的酒坛,两人累得直接坐在地上,互相对看一眼,裙摆上都是碎泥,脸颊上也有几道泥痕,额头更是冒出了汗,那叫一个狼狈。
不知是谁先笑了,许时渡、霍翎连带着她们身边的无墨等人都笑了起来。
各自回去换了身衣服,许时渡拉着霍翎尝了一下午酒。
等景元帝处理完这几天堆积的政务,在行宫里闲逛,还一逛就逛到霍翎住的长乐宫时,第一次在霍翎这里吃到了闭门羹。
无墨扶着殿门,满脸为难,小声解释道:“陛下,嘉乐郡主拉着我们小姐喝了一下午的酒,她这会儿醉得厉害。”
想到今天下午许时渡派人送过来的那坛酒,景元帝明白了:“喝醒酒汤了吗?”
“刚喝了。”
殿内突然传来声响,无墨回头看了看。
景元帝道:“无妨,你先进去看看你们家郡君有没有什么吩咐。”
无墨这回进去的时间有些久,李满上前询问:“陛下,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景元帝想了想,正要点头,就见无墨抱着一幅书法匆匆走了出来:“陛下,小姐知道您来了,让我将这幅作品转交给您。”
李满上前欲接,景元帝先一步伸手接过展开。
看清上面的诗句后,景元帝顿时笑了。
许是因为醉时写的,霍翎的字迹不如以往工整,多了几分潦草和随意。
而上面写的诗句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暑气蒸腾,微风阵阵,霍翎一身水墨长裙,乌黑长发用墨绿色发带松散束起,又随意披在肩上,整个人带着几分酒醉初醒的慵懒。
她倚着门,站在晨曦底下,看着抱琴赴约的景元帝,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意。
“我还以为我做梦了。”
“什么?”景元帝将怀里的焦尾琴放到凉亭石桌上,闻言疑惑地看向霍翎。
“我以为那句诗是我在梦里写的。”
景元帝道:“问你身边那个小丫鬟不就知道了吗?”
霍翎走到他身边,如倦鸟投林般,直接钻入景元帝怀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问,就想这么等着。一直等到您出现。”
景元帝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鬓角,温声道:“想听什么曲子?”
景元帝是抽空过来的,才给霍翎弹了两首曲子,李满就硬着头皮过来提醒他差不多到时辰了,几位朝臣已经抵达议事的地方等着陛下了。
“陛下过去吧。”霍翎笑道。
景元帝突然有些理解君王不早朝的心理了,这还只是陪她弹个琴,就让他生出了贪恋之感。
“琴留在你这里,朕先过去了。”
霍翎送他到宫殿门口。
景元帝往前走了一大段路,突然回头,就见那道如水墨画般隽永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还抬起手朝他用力挥了两下。
景元帝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等景元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霍翎走回凉亭,抱着焦尾琴回了房间,再出来时,她招呼无墨:“我们去找时渡,让她带我们参观一下行宫。”
这座有几百年历史之久,招待过前朝和本朝将近二十位皇帝的御林苑行宫,她可是十分有兴趣的。
御林苑行宫大体还保留着前朝的建筑风格,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出自前朝大家之手。偏偏里面的装饰大都出自本朝。
漫步期间,就仿佛行走在前朝与本朝的时空缝隙间。
“那应该是前朝太|祖皇帝题的牌匾。”霍翎指着一座宫殿上的牌匾,对许时渡介绍道。
许时渡诧异:“你怎么知道?”
“牌匾上的字迹,和京师城门上挂着的那块牌匾的字迹一模一样。”
景元帝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好眼力。”
霍翎和许时渡回头看去,刚要行礼,景元帝就摆手让她们免礼:“前朝太|祖皇帝住在御林苑时,都会住在这座长信宫里。里面还存放着不少有关他的东西,你们可要进去瞧瞧?”
不等霍翎和许时渡应答,崔弘益已机灵地上前开门。
随着开门的动作,淡薄的灰尘在阳光里飞扬。
毕竟久无人居住,即使宫人提前打扫过,也只是好好打扫了那几间住人的宫殿,对这些几乎无人踏足的宫殿就比较敷衍了。
霍翎挥了挥手里的团扇,才跟着景元帝走进里面:“陛下这么快就议完事了?”
“是。”景元帝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兵书,顺手递给霍翎。
霍翎拂开封面上的薄尘,翻开一看,原来是前朝太|祖皇帝少年时读过的兵书:“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随意放在这里吗。”
景元帝道:“原件都在这里,还有几份手抄本放在了御书房。”
许
时渡跟在两人身后进来,看着他们的对话和互动,总觉得十分自然。
可就因为这份自然,反而显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嘉乐。”景元帝突然看向许时渡。
许时渡连忙应了一声。
景元帝道:“朕想和你借一个人。”
“什么人?”
景元帝握住霍翎的手:“让襄安郡君陪朕逛一逛行宫,你看行吗。”
许时渡瞳孔一震,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又看了看景元帝,最后将询问的目光落到霍翎身上。
霍翎歉意一笑。
许时渡咽了咽口水,几乎是同手同脚跑出了长信宫,仿佛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
看着被撞得晃动的门,还有捂着额头痛得跺脚却愣是没喊出来的许时渡,霍翎嗔怪:“陛下,您吓到她了。”
景元帝笑道:“无妨,她早晚会知道的。”
霍翎说:“您就是故意的。”
景元帝眉梢一挑,也不反驳。
“幼稚。”霍翎说,“我第一次见您这么幼稚。”
景元帝轻笑:“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朕带你四处走走吧,行宫有几处地方风景不错。朕少年时很喜欢待在那些地方读书。”
另一边,许时渡忍着已经到喉咙的尖叫,冲进长芙宫。
宁信长公主奇道:“不是和郡君去参观行宫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还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许时渡看了眼宁信长公主身后的宫人。
宁信长公主挥退众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许时渡凑过去,抱住宁信长公主的胳膊:“我方才和阿翎刚逛到长信宫,就有人过来找阿翎。娘,你猜那个人是谁。”
宁信长公主笑了:“你皇帝舅舅把人劫走了?”
许时渡震惊:“娘,你居然知道。”
宁信长公主:“之前就看出来了。再说了,这行宫里就住了这么些人,还不好猜吗。”
许时渡组织了半天语言:“……我就是太惊讶了。”
“娘,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宁信长公主给女儿递了一串葡萄,“郡君是你的朋友,你是怎么想的?你会因为这件事情疏远她吗?”
许时渡摇头。
她本来就打算给阿翎介绍几个名门世家公子。虽说阿翎看上眼的人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异曲同工?
“那剩下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宁信长公主哼了声,“让你皇帝舅舅自己解决去。”
说是这么说,再次见到霍翎时,许时渡还是没办法立刻恢复平常心。
直到霍翎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她昨儿有没有撞疼,许时渡晕晕乎乎点了下头,然后就彻底看开了。
进了端王府,上头有端王妃压着。
进了皇宫,只要皇帝舅舅喜欢,阿翎在宫里就能横着走,她也能随时进宫找阿翎玩。
果然还是进宫好啊。
许时渡完成了自我说服,挽着霍翎的胳膊,高高兴兴道:“阿翎,今天校场那边有热闹瞧,我们快过去吧。”
和狩猎第一天一样,所有随驾来皇家猎场的人,再次齐聚在校场上。
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校场中间竖起了许多靶子,还用白线划出了固定的跑道。在跑道终点位置,还挂着一个中间穿孔的铜锣。
孔洞非常小,小到只能容一支箭矢飞过。
“这是什么玩法?”霍翎问许时渡。
许时渡为霍翎介绍了一下:“这是从军中流传出来的跑马玩法。”
“参赛者要骑马跑十圈,每圈路过靶子都要射出一箭,跑完第十圈以后,不射靶子,而是射那个铜锣。”
“十圈下来跑得最快,每一箭都能射中靶心,箭矢穿孔洞而铜锣不响,为头彩。”
霍翎诧异:“这也太难达成了。”
单只一样还好,要三样都能达成,至少得是个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这是最初的玩法。在这种场合,肯定不会设这么高的获胜要求。”
许时渡常年参加各种宴会,对于这些情况十分了解。她兴致勃勃道:“阿翎,你要不要也上去比试一番?”
“这种场合一般会设置两场比赛,第一场是军中比试,第二场是各家子弟比试。”
霍翎对这种跑马玩法还是挺感兴趣的,她想了想,道:“先看看第一场的情况吧。”
等校场四周的观景台坐满了人,景元帝也在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出现。他落座以后,抬手一挥,礼部有一官员出列,介绍比赛规则。
正如许时渡所言,这种场合适当降低了获胜条件。
只要十圈下来跑得最快,每一箭都不脱靶,箭矢能射响铜锣就能赢得头彩。
不多时,军中士兵牵着自己的战马来到场上,开始准备比试。
这些能被挑出来参加比试的人,都是各军中的佼佼者,比赛从一开始就陷入胶着状态。头两圈的时候,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距离没有被拉开太多,直到第五圈,才能看出明显的差距。
霍翎越看越激动,身体微微前倾,握紧观景台的栏杆,生怕错过精彩之处。
直到比赛彻底结束,她才长舒了一口气,侧头对身边的许时渡道:“好刺激。”
许时渡连连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无墨悄悄上前:“小姐,刚刚崔内侍过来找我。”
霍翎问:“陛下让他带了什么话?”
许时渡耳朵一竖。
她倒不是故意偷听的。主要是她和霍翎坐得很近,霍翎也没有刻意避开。
无墨道:“陛下说,您要是看得高兴,不如也上去比一局。错过了狩猎的头彩,这回的头彩他已经为您备着了。”
霍翎下意识看向观景台最上方。
中间隔得有些远,霍翎看不太清景元帝的表情,但能分辨出来他也正看着她这一边。
“陛下对我可真有信心。”
原本还坐在旁边不吭声的许时渡,立刻问道:“那你要上去试试吗?”
“那就去试试吧。”霍翎起身,“我去找礼部的人报备。”
敢在这种场合上去比试的,都是对自己的骑射比较有信心的。所以报名参赛的人并不多,霍翎过去的时候,她前面只有七个名字。
“襄安郡君,您的马是马厩里吧。”礼部官员问。
霍翎点头,说清楚自己的马关在什么地方。
礼部官员低头记录:“好的,等到报名结束,我们会派人统一将你们的马领来。”
霍翎走到一边等待比赛开始。
在等待的人里,她还看到了那个打中野猪,取得狩猎头彩的靖国公世子。
约莫半刻钟后,报名结束,礼部官员派人去牵马。
霍翎远远就看到了自己的白马,她朝牵着马的小吏走去,被小吏引到了出发地点。
霍翎道了声谢,从小吏手里接过缰绳,用手一遍遍轻抚马背。
白马被她这么抚摸着,似乎有些急躁,马蹄一直在跑道上来回刨着,鼻息也远比平时要重。
霍翎抚摸马背的动作微微一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但那边礼部官员已经开始催促众人准备上马。
霍翎朝着观景台主位的景元帝看去,突然展颜一笑。
而后,她不再迟疑,动作利落,翻身上马。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得见帝王心。
天青日烈,长风浩荡。
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俯卧在云海之间,犹如一条青色巨龙
在蒸腾雾气里蜿蜒盘旋。
有苍鹰自山峦飞来,猛一个俯冲,低空掠过御座后的天子旌旗。
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方的金色龙纹,在灼灼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光芒笼罩着。
皇权之下,再出色的猎手,也不过是猎物。
霍翎骑在马背上,以指作梳,咬开缠绕在腕间的发带,将原本松散拢着的头发重新扎紧。
鬓边的碎发拂过她的眉眼,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没有惶恐,没有紧张,也没有激动。
她十分平静。
耳畔隐隐传来许时渡和无墨激动的叫喊声,似乎正在为她加油鼓劲。霍翎没有凝神去听,她解下背在身后的弓箭,一手握弓,一手持着马缰,视线余光一直落在礼部官员身上。
当那位负责登记报名的礼部官员,将手中的小旗子高高举起,又猛地挥下时,霍翎第一个打马而出。
第一圈的靶子设在拐弯处。
大多数人在骑马入弯时,都会下意识减一减速,但霍翎没有。
她骑马入弯不需要减速。
在高速移动的马背上射箭更不需要。
只是要求不脱靶的话,她可以办到。
长箭飞出,霍翎丝毫不关注这一箭的结果,再次压低身形贴在马背上。
只这一下,她就顺利与身后几人拉开了距离。
第二圈的靶子放置得有些远,霍翎几乎将手里的弓弦拉满,而后松开。
反震的力度让手臂有些发麻,但在过去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所以,继续。
霍翎比得太过专注,等她进入第四圈时,已经和排在第二的靖国公世子拉开了足有半圈距离。
景元帝今天穿了一件青色常服,戴着不起眼的金色玉冠,倚着座椅的姿势十分随意。
只有站在他身后的李满看得清楚,每当霍翎没有减速地拐弯或射箭时,景元帝的右手都会紧紧抓着扶手,养尊处优的手掌上露出明显的青筋。
他和校场上的众人一样,视线一直在追逐着霍翎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骑装,头发扎成高马尾,两条红色发带在风中不断翻飞,宛若一只翱翔于天地间的凤凰。
蓝天白云,青色草地,在这样灼灼如火的颜色里,彻底沦为背景。
六圈过去,霍翎已经彻底奠定自己的优势。
景元帝微微缓了口气,想要挪开搭在扶手上的右手。
意外就在这瞬间发生——
原本就已迅疾如风的白色骏马,竟然还在爆发,猛地又蹿出去一大截。
众人原以为这是霍翎操纵出来的结果,但当马匹飞掠过靶子,霍翎没有直起身搭弓,依旧死死贴着马背,才有人察觉到不对劲。
惊呼声渐起。
景元帝右手撑着扶手,猛地起身,怒喝道:“让禁卫马上过去营救郡君!”
“快去!”
李满和崔弘益调头就往观赛台底下跑去。
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景元帝紧盯着下方那道红色身影,垂在身侧的右手一点点攥紧。他猛一拂袖,踹开面前的桌案,大步流星走下观赛台,只丢下台上群臣面面相觑。
失控了。
霍翎比场边所有人,都要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尖叫声传入耳里,似乎有人在吼着什么,霍翎分不出一丝心神去关注周遭的情况,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上。
身上的骏马已经完全不受霍翎控制,她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让马停下来,只能勉强在马背上保持平衡。
这种情况显然是不正常的,再这样下去,不需要多久,顶多再跑个两三圈,骏马就会因为彻底耗尽生命潜能而轰然倒下。
余光扫见有禁卫在不断靠近,可面对飞驰的骏马,这些禁卫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劲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霍翎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这并不妨碍她思考。
依照她以往的经验,面对这样一匹完全失控的骏马,最好的办法就是射杀。
这些禁卫都是贴身保护天子的精锐,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他们没办法在射杀马匹的时候,还确保她的安危,所以他们才会踌躇不敢上前。
既然他们不敢,那就让她自己来吧。
为了保持平衡,霍翎的两只手都死死抓着缰绳。但这会儿,她突然松开右手,摸向自己腰间。
还未摸到那把常年不离身的利刃,马背突然一颠簸,霍翎整个人的身子都向着左侧一倾斜。
她左手几乎用尽了力气拽紧缰绳,右手猛地拔出匕首,彻底送入白马的脖颈。
白马吃痛,马蹄立空扬尘。
霍翎抽出匕首。
马血喷溅。
霍翎因兜头喷来的温热马血眯了眯眼睛。
这是最后的脱身机会,趁着白马滞空的短暂时间,原本就倾斜在马背上的霍翎,顺势一个翻滚,护着自己的头和脸滚落在地,滚进一旁的草丛里。
在她被震得胸口发闷,喉间弥漫出腥甜气息时,不远处传来重重的砸地声。
但凡她刚才弃马时慢了几息,又或是坠马后没有顺势滚入草丛,这会儿都极有可能被倒下的马砸中,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接连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围了上来。
霍翎半边身子都被马血溅到,双眼蒙上一层血雾,还不断有温热的血从她发间滴落。她根本分辨不出周围都有什么人,但那些分辨不出来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脑海里回荡着冗长的嗡鸣声,眼前也在一阵阵眩晕,霍翎几乎要晕厥过去,但她还是死死咬着自己的舌尖,保持着头脑最后一丝清明。直至鼻尖闻到熟悉的气息,霍翎攥着来人的衣摆,吐出一大口淤血。
景元帝几乎是半跪在霍翎面前。
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天子气度,他都顾不上了。
从骏马失控,再到霍翎抽出匕首杀马,弃马滚入草地,他心里唯一牵挂着的就是她的安危。
即使知道那些将她整个人打湿的血都不是她的,但当景元帝拨开人群,看到霍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时,他还是有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伸出右手,想将她从地上抱起,又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加重她的伤势。
踌躇之际,霍翎缓缓睁开那双已经被血雾覆盖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努力蓄积了一些力气。
“陛下……”
她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叫了他一声。
景元帝顾不上其它,尽可能放轻动作,将她揽入怀里。
霍翎笑了一下,放心地陷入昏迷。
看着怀里的姑娘,景元帝抬起右手,想要触碰她脖颈处的大片擦伤,但指尖还未碰到又瑟缩了一下。
反复几次,他终于放弃,将指尖落在霍翎的眉心,颤抖着,替她拂开那一缕被血水打湿后,贴在脸庞上的黑发。
“陛下。”李满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到景元帝身边,急得满脸汗水,“太医来了。”
景元帝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等太医擦着额头汗水给霍翎把脉,给出可以挪动的判断后,景元帝挥退禁卫,亲自将霍翎抱上御辇。
“回行宫。”
禁卫军统领跪在旁边请罪。即使这件事情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但校场的安危由禁卫军负责,出了事情,他难辞其咎。
御辇起驾,景元帝没有看禁卫军统领一眼,只有不辨喜怒却让人心头发沉的声音从御辇里传出来。
“去查。”
***
豆大的雨水打在屋顶、窗台、地面,发出接连不断的沉闷声响。
霍翎就是在这种既静谧又嘈杂的环境里醒过来的。
不知是不是马血飞溅进了眼睛的缘故,她的眼睛涨疼得厉害。霍翎想要用手揉一揉眼睛,却在抬手间不小心扯到伤口,痛得她小小抽了口气。
趴在床边的无墨听到动静,惊喜地撩开床幔:“小姐,你醒了。”
知道无墨在旁边,霍翎也就不乱动了:“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
“陛下呢?”
“原本陛下一直守着你,后来
李内侍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出去了。”
霍翎闭着眼睛缓解不适:“现在殿内只有我和你对吧。”
无墨点头,想到霍翎看不见,又连忙应了声是:“陛下安排了几个人,但都留守在殿外。”
“太医怎么说,我伤得严重吗?”
无墨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小姐反应快,应对得当,又是直接摔进了草丛里,身上大都是些擦伤,看着吓人,但只要好好养上小半个月,再配上太医开的药膏,不会留下疤痕的。比较麻烦的是震到了胸口,小姐要是觉得胸闷,多半是因为这个。”
“那就是伤得不算严重。”霍翎睁开眼睛,深深凝望着无墨,突然道,“无墨,我必须病上一场。”
无墨被她话中的含义吓了一跳:“小姐……”
“我不能白受伤。受伤再加一场生病,才是最好的结果。”
无墨明白霍翎的意思,只是语气犹豫:“可是我看陛下很紧张你。小姐,你在校场昏迷以后,是陛下亲自将你抱上御辇,送你回长乐宫的……也许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呢……”
霍翎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无墨的手:“我不能确定做到这一步够了没有。所以,我必须不留余地。”
她手里能用的棋子一直不多。
用得最顺手的那枚棋子,从来都是她自己。
一枚棋子,在入局以后,想要跳出棋局,成为执棋的棋手,本来就要兵行险招。
从她决定翻身上马进行那场比试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用计,自当用尽。
只受伤,效果还不能达到最好。
手腕被攥得生疼,无墨不知道她家小姐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是如何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但她从中,清晰感受到了霍翎的坚持。
无墨眼眶骤然通红,她唇角颤了几下,却还是站了起来,忍着哽咽向外走:“陛下怕殿内太热,又怕您不小心受了凉,让人把降温用的冰盆挪到屏风后面去了。里面肯定有没化完的冰,我去拿。”
“好。”霍翎露出一抹欣喜的笑,重新闭上眼睛,“动作轻些,别被人发现了。”
天子所居住的长清宫里,景元帝正在翻看禁卫军统领调查的结果。
不到两个时辰就调查出这么多东西,可见禁卫军统领是一点儿也没敢耽搁,查完以后就急急忙忙过来禀报。
这会儿,禁卫军统领跪在下首,看不清景元帝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衣摆。
景元帝还穿着白天那身青色常服,从衣摆到衣襟,一片蜿蜒血色,看得人眼皮猛跳。
禁卫军统领当然知道那些血色从何而来,但陛下都回到行宫那么久了,居然连换一身衣服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景元帝翻到最后,冷冷一笑:“皇家猎场里,在马厩做事的小吏不满上官克扣和责骂,故意给某位贵人的马下了药,想让贵人问责他的上官?你查出来的这些东西,你自己信吗?”
他将手里的资料全部朝禁卫军统领摔去。
禁卫军统领不敢躲,硬着头皮道:“陛下,我们查过去的时候,那名小吏已经服毒自尽,还留下了遗书。臣也知道遗书不可信,但想着陛下关注此事,就先过来向陛下禀报一番。”
景元帝压着怒意,对禁卫军统领如此浪费他的时间非常不满:“继续查。查得水落石出再来向朕禀报。”
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动静。
景元帝微微蹙眉,就见李满带着浑身被雨水打湿的无墨走了进来。
景元帝霍然起身:“你家小姐怎么了?”
无墨跪下泣道:“陛下,您快去看看我家小姐吧。她突然就发起了热,这会儿嘴里一直叫着您。”
景元帝越过禁卫军统领,急步冲出殿外。
等李满撑开伞匆匆追出去时,景元帝已闯进雨幕里,向不远处的长乐宫走去。
李满连忙小跑着追上景元帝,为他撑伞,但该打湿的衣服都已经打湿了。
瞥了眼景元帝的脸色,李满没敢开口劝。
一直到景元帝进入长乐宫,走到床榻边想要看一看霍翎,却发现自己浑身狼狈,踌躇着不敢上前时,李满适时出声劝道:“陛下,您这样子,不宜近郡君的身。您看,要不要奴才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给您换上。”
景元帝挥手。
李满会意,立刻朝身后的崔弘益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太医和崔弘益前后脚一起到了。
景元帝去偏殿换了身衣服,正在仔仔细细洗着手,太医从主殿过来了。
不等太医行礼,景元帝立刻问:“郡君情况如何。”
“回陛下,郡君发了急热,应该是今天在校场受了惊吓引起的。臣熬一副药给郡君服下,郡君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就能退热了。”
景元帝松了口气,用帕子擦干手,再次回到主殿。
撩开天蓝色床幔,景元帝坐在塌边,静静凝望着床上的霍翎。
她下午时的意气风发还历历在目,如今就面无血色地躺在他的面前,景元帝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她越来越能牵动他的情绪。
“陛下……”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霍翎睫毛轻颤几下,缓缓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景元帝。
景元帝用手掌探了探她的额头:“醒了?”
“陛下,我好难受啊。”
霍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鼻音。
原本就柔和的声音,这会儿听着愈发像是在撒娇。
“朕知道。”景元帝微微压低身体,凑近与她说话,这样能让她省点说话的力气,“你受了伤,还生着病,肯定很难受。”
霍翎笑了一下,突然委屈起来:“我又没能拿到头彩。”
景元帝被她说得心下一酸:“都是朕不好。朕不该让你去参加那个比赛的。”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景元帝用温热的手掌,轻抚她冰凉的脸庞:“虽然比赛没比完,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那您给我准备了什么奖励?”
景元帝哄她:“你想要什么奖励,朕就给你什么奖励,好不好?”
霍翎眼眸一亮:“真的吗?”
“真的。”
“我确实有一个很想要的奖励。”霍翎道,“我想看大燕的完整舆图。”
景元帝一怔,这算什么要求?
不过霍翎还在病中,他不好在这个时候询问原因,只笑道:“行宫这里没有,等回到京师朕再带你看。”
李满端来熬好放凉的药,景元帝避开霍翎的伤口,扶着她坐起来:“需要朕喂你吗?”
“陛下干过伺候人的活吗?”霍翎很怀疑景元帝喂药的水平,“我还是一口气喝完吧,一勺一勺喝太苦了。”
霍翎一口气喝了整碗药,又用水漱了好几遍口,但眉头依旧紧紧锁着。
景元帝拿起托盘里的蜜饯,递到她唇边:“吃这个甜甜嘴吧。”
“我不想吃这个。”霍翎避开他的手,凑过去,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下景元帝的唇角,“这样就好了。”
草药的苦涩和温热的触感同时在唇角漫开,景元帝失笑:“顽皮。”
“您要是觉得吃亏,就亲我一下。”
“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这么说着,景元帝还是低下头,在她唇上落了一吻。
霍翎不高兴:“您这吻,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景元帝加重力度,在她唇上碾吻,但顾及她的身体,只是浅尝辄止:“就是在哄小姑娘。”
霍翎被哄好了,轻轻咬了下唇,小声道:“我困了。”
景元帝眼神一暗,用拇指擦过她的唇畔:“睡吧。太医给你开的药有安神效果,你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病就好了。”
霍翎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蹭了蹭:“那您能留下来陪我吗?”
她声音变得很轻,能听出明显的困意,但她还是强撑着精神:“我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热,那时候不懂事,生病难受了就只会哭。但我哭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人过来看我一眼。”
“我以为大家生病都是这样的,直到后来我弟弟也发过一场高热,我就明白了,原来不是所有人生病,身边都没有亲人守着的。”
原本就因涨疼而发红的眼睛,漫上了一层湿润,眼尾更是一片嫣红。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生病了。”
“因为生病以后,是没有人会怜惜的。”
景元帝常听霍翎说起霍世鸣的威武事迹,却从未听她袒露过与家人的矛盾。
他垂下眼眸,认真看着她。
以往她总是一副神采奕奕,对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样子,即使知道她年纪小,他也时常会忽视她的真实年龄。直到此刻,她脸色苍白地缩在锦被里,低声向他诉说着那些年的委屈,他才惊觉她的成熟远超同龄人。
与她年岁相仿的嘉乐,在看到她坠马后,吓得一直在哭;而她呢,亲历了这场坠马,却直到此刻才红了眼眶。
这种成熟,从来都是有代价的。而他此前,从未深入了解过她的过去。
“好。”景元帝低下头,吻去她眼尾将落未落的那滴泪,只觉那滴泪一路烫到了心底。他在她耳畔承诺道,“朕今晚留在这里守着你。哪里也不去。”
“真的吗?”
“天子金口玉言,又怎么会说谎呢。”
霍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乖乖闭上眼睛,但没过几个呼吸,她又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看到他还在,她立刻把眼睛阖上,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他抓住马脚。
景元帝失笑,将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上:“不许再闹了,快睡。”
霍翎睫毛颤了两下,擦过他的掌心:“好吧。”
然后就真的乖乖睡过去了。
等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景元帝收回自己的手,视线从她沉静的脸庞,落到她包扎过的脖颈,突然想到,她的家人这会儿都远在燕西。
她是孤身一人进入京师的。
承恩公府、武威侯府以及柳国公府都对她怀揣恶意。
她空有郡君的名头,实则如履薄冰。
这偌大京师,她真正能够依靠的人,只有他。
十三护不住她,难道他贵为天子,也护不住她吗?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柳国公府,没有在里面推……
这一晚,在汤药的作用下,霍翎睡得极沉。
但这一晚,多的是辗转反侧的人。
属于柳国公府的别院里,顾氏和柳国公世子一同坐在桌前。
回想着今天校场上发生的一幕幕,顾氏神情难看:“陛下与那霍氏女……”
在众目睽睽之下,天子挥退禁卫,亲自将霍氏女抱上御辇。要说两人间没有猫腻,那是谁都不能信的。
桌上的烛火摇曳着,将柳国公世子的脸庞照得一时明亮一时昏暗:“失策了。”
顾氏看向丈夫。
柳国公世子揉了揉太阳穴。
即使心中再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再装作看不到就是自欺欺人了。
“我原以为她是盯上了端王侧妃的位置,没想到她的心,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大。”
“照陛下今日表现出来的态度,宫里很快就要再多一位娘娘了。”
顾氏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她才进京多久,居然就勾搭上了陛下。”
柳国公世子并不在意霍翎是如何与景元帝搭上线的,他更看重的是结果。
顾氏也和柳国公世子想到了一块去:“她与柳国公府不对付,要是进了宫,会不会对渊晚那孩子不利?”
柳国公世子叹了口气:“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季渊晚过继一事始终没能定下来,这早就成为了柳国公世子的一块心病。
以霍氏女的美貌和陛下今日表现出来的重视,她入宫以后,说一句宠冠六宫绝不为过。陛下再圣明,枕头风听多了,也难保不会受影响。
顾氏急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能想办法阻止霍氏女进宫吗?”
顿了顿,顾氏唇角苦涩,在更可怕的后果面前,她终于放宽了自己的底线:“大不了……大不了我去劝劝阿乔,让她同意霍氏女进端王府当侧妃。”
霍氏女进了端王府,上头好歹有个端王妃压着。
她要是进了皇宫,得了天子宠爱,上头真未必有人压着。
柳国公世子将手里的茶杯重重砸在桌上,压着声音训斥道:“你在说什么蠢话。”
“这……”顾氏道,“霍氏女不是和端王两情相悦吗,如果让端王用过往的情谊去劝一劝她,说不定有用呢。”
柳国公世子道:“就算霍氏女被端王哄得回心转意了,你以为陛下会乐意吗?”
顾氏还抱着最后一点侥幸心理:“陛下与端王好歹也是亲兄弟……”
但这话,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要是陛下顾及着端王,就不会有今天校场上那一幕了。
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安慰丈夫,又像是在自我安慰:“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妃子,难道还能影响到朝堂大局不成?”
柳国公世子神情也是一缓。
许是经历过先帝时期的后宫乱象,自己也在宠妃和宠妃之子手里栽过不少跟头,景元帝的后宫里,能身居高位的妃嫔,要么是诞下过皇嗣的,要么是潜邸时就跟着他的。
这霍氏女没有显赫的出身,就算生得再好,给个昭仪之位或是妃位也就顶天了。
再说了,那终究是日后才需要担心的事情,眼下,柳国公世子还另有心事。
“我看陛下那态度,估计是打算彻查惊马一事。”
顾氏左右看看,即使屋内只有夫妻二人,她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情是你安排的吗?”
“怎么会这样?”
不远处的另一座别院里,何泰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惨白。
因为燕西之事,他一直记恨着霍世鸣和霍翎这对父女。但比起直接要了霍翎的小命,何泰更喜欢留着霍翎慢慢折磨。
她想要什么,在意什么,他就要毁掉什么。
所以他命人给霍翎的马下了药。
那种药物会让马儿失控发疯,校场上有那么多禁卫在,霍翎从发狂的马背上摔下来,直接摔死的可能非常小,但一个不小心被马蹄踩中,至少也得缺个胳膊断个腿。
只要不是直接出了人命,何泰相信,没有人会费力彻查此事的。
但现在的情况,与他之前料想的完全不同。
他想过霍翎傍上了嘉乐郡主,甚至想过霍翎傍上了宁信长公主,唯独没想过霍翎一步到位,选中了天底下权势最大的那个人。
在景元帝的眼皮子底下,险些害死他看上的美人,那性质和害了一位没有家世背景的郡君能一样吗。
下属跪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大人,我们的动作十分隐秘,如今又是死无对证,禁卫军未必能查出来。”
何泰唇角微微一颤,也只能怀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祈祷真的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如果实在瞒不过去……何泰阴沉的目光落在下属身上。
***
长乐宫里,角落的宫灯全部熄了,只有床边还留着一豆烛火。
屋外雨势渐大,李满悄悄推门,放轻步子来到景元帝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陛下,子时了……”
景元帝坐在床榻边,身体倚着一旁的架子,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眼。
他先是看了眼床上的霍翎,用手掌探了探霍翎的额头,确定热度没有反复,才道:“今夜朕就守在这儿。”
李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退出了殿外。
崔弘益和无墨也都在殿外站着。
瞧见李满蹑手蹑脚合上殿门,两人连忙迎上去。
崔弘益问:“干爹,陛下还不回去休息吗。”
李满摇头。
无墨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家小姐赌对了。
崔弘益先是一惊,后又一喜,也暗道自己赌对了。
哎呦,从他在常乐县见到郡君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郡君将来必定贵不可言。结果怎么着,他还真看准了。
李满扭头看向无墨,小声问无墨有没有多余的毯子。
无墨明白李满的意思,立马道:“我记得是有的,我去拿。”
……
霍翎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
晨曦铺满整座宫殿,她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青色床幔。
许是昨天坠马的后遗
症,霍翎胸口闷得厉害,思绪也有些迟钝,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落在她的额头上,霍翎轻轻眨了下眼睛,犹豫道:“……陛下?”
景元帝应了一声,掀开身上的薄毯:“醒了?要喝水吗?”
见霍翎没有回答,只是愣愣盯着他瞧,景元帝问:“是还有哪里难受吗?”
他话音一落,霍翎再也忍不住,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
她咬着唇,没说话,也没抽噎,依旧苍白的脸庞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泪水打湿。
景元帝一惊,然后又笑了:“哭什么。”
他在身上翻找了一下,没摸到帕子,只好用袖子里侧为她擦拭眼泪:“怎么越擦,哭得就越来劲了。”
霍翎不理他,扯高被子遮挡自己的脸,声音里带着哽咽:“您别管我。”
景元帝没有强行要求她把被子放下来,只是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散开的头发:“朕让他们拿一壶热水进来,再让你那小丫鬟进来伺候你梳洗,好吗。”
霍翎猛地放下被子,双眼和鼻尖都透着哭过的红意:“您要走了吗?”
“你不想让朕走,朕就不走。”
霍翎破涕而笑:“我现在相信天子是金口玉言了,您居然真的守了我一晚上。”
景元帝叹了口气:“昨天惊了马没哭,坠了马没哭,伤得那么厉害也没哭,就因为这点小事哭了?”
霍翎慢慢止住了泪意。双眼被泪水洗过,剔透又明亮,宛若雨后初晴的蓝天。
“连家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要一个外人做到,这本来就是不合理的要求。”
景元帝说:“朕不是外人。”
霍翎也是一笑,认真道:“我现在知道了。”
早早守在殿外的李满几人,听到殿内的传唤,连忙推门进来。
景元帝先给霍翎倒了杯水,等她喝完水,景元帝让无墨伺候她梳洗,他自己也去了趟偏殿,洗了把脸清醒一下。
“太医来了吗?”
李满道:“太医已经在殿外候着。詹统领也过来了,说是查出了一些眉目,您要见见他吗。”
景元帝道:“让他先在外面候着吧。”
李满在心里为禁卫军统领默哀了一下。这詹统领,也太不会挑时间了。
因为霍翎还要换药,景元帝在偏殿多待了会儿,直到崔弘益过来提醒,他才回到主殿,坐在霍翎身边,看着太医为她把脉。
霍翎昨晚只是轻微发热,喝药睡了一觉,热度果然降了下去,不过太医还是为霍翎开了几副安神的药,让她接下来几天能睡得更安稳。
太医一走,景元帝陪着霍翎用了碗清淡的小米粥,才与她说了禁卫军统领之事:“你是想亲自听一听调查结果,还是回去休息?”
霍翎没有犹豫:“我要听。”
景元帝这才让李满去宣禁卫军统领进来。
李满与禁卫军统领关系不错,在李满的点拨下,禁卫军统领已经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一进屋先给景元帝行礼,然后身体向旁边一转,没有直接行礼,却也是微微低头致意。
“给襄安郡君请安。”
霍翎下意识想起身还礼,却被景元帝按住:“说吧。”
禁卫军统领瞥见这一幕,心下一松,将手里调查来的资料都交给李满,由李满转呈景元帝和霍翎。
在景元帝和霍翎翻看资料的时候,禁卫军统领同时开口解释起来。
禁卫军里面还是有不少能人的,经过一晚上的排查,他们从那匹发狂的白马身上,检查出了残留的些许青色粉末。
这种药物是从西域传进来的,在中原十分罕见。服用少量可以治病,过量则会导致人或动物发狂,而且发病极快。
禁卫军正是针对发病极快这一点,排查昨天在比赛前进入过马厩的人,一点点顺藤摸瓜,查到了何泰的侍卫队长身上。
霍翎神情平静,显然对幕后黑手的身份早有预料:“燕西过去就是河西走廊,何泰想弄到几份西域秘药很容易。”
“但光凭这些,只要侍卫队长不开口指认何泰,也没办法追究何泰的罪过吧。”
景元帝合上手里的资料,吩咐禁卫军统领:“将那名侍卫队长拿下审问。”
说完,景元帝侧头看向霍翎:“不管那名侍卫队长开不开口,他是何泰的下属,而他的行为惊吓到你,扰了朕过千秋节的兴致都是事实。”
“朕会罢免他的职务,再将他暂时关押进牢房里配合调查。至于其它的,就留给你亲自动手,如何?”
霍翎眼睛一亮,但很快,她又抿了下唇:“我自己动手当然最好,但我人微言轻,这样一来,又要让何泰多逍遥一段时间了。”
景元帝保证:“不会的。”
霍翎含笑望着景元帝:“那我听陛下的。”
景元帝再次看向禁卫军统领:“方才朕说的那些,都听到了吗?”
禁卫军统领抱拳应是,就要领命退下,却又听景元帝道:“只查到了这些吗?”
禁卫军统领不明所以,犹豫了下,还是点头。
景元帝淡淡道:“柳国公府,没有在里面推波助澜吗?”
此话一出,禁卫军统领和霍翎都齐齐向景元帝看去。
诧异过后,禁卫军统领果断道:“属下会派人往这个方向继续深入调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那霍氏女,当真倾慕王爷……
大门开合,殿内只剩景元帝和霍翎两人。
霍翎还是开口问了:“陛下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柳国公府?”
景元帝道:“只是想查一查。”
武威侯府与霍翎有矛盾,如果有机会,武威侯府不会介意顺便给霍翎使个绊子。但在行宫出手暗害霍翎,只能说还没到那份上。
最想看到霍翎出事的,无疑是何泰和柳国公府。
根据禁卫军调查到的线索来看,惊马一事显然是何泰的手笔。
唯一存疑的地方,就是柳国公府有没有在里面横插一脚。
霍翎琢磨了下,也大概明白了景元帝心里的想法。
她惊马一事,其实可大可小。
毕竟她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如果上头没人追究,估计下头也会糊弄过去。
现在景元帝要追查到底,又给出了“惊扰千秋节”这样看似很小、实则操作余地很大的罪名,足以罢免何泰的职务,再将何泰关押一段时间了。
而调查柳国公府,估计就是出于天子的多疑。
他心里存了疑虑,便想要确定一下。
也许就算真查出来柳国公府做过一些手脚,但这件事情的主谋是何泰,再怎么样都很难问责到柳国公府身上。但动了手脚,与没动手脚,在天子心目中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会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深谙于心。
霍翎心里这么想着,就听景元帝问:“如果真查出来柳国公府在暗地里添了一把火,朕却没有立刻惩办柳国公府,阿翎会难过吗?”
霍翎诧异,漆黑的眼瞳盯着景元帝:“陛下关心这个问题吗?”
“朕问了,就是想知道。”
霍翎抿唇一笑:“那我就要向陛下进言了。”
“什么?”
“陛下自然要以大局为重。您没有立刻惩办柳国公府,一定有您的理由。”
景元帝微微拧眉。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番话从霍翎嘴里说出来,让他的心忍不住一涩。
如果不是他让她上台比赛,她未必会遇到那样惊险的情况。
但她醒来后,只是遗憾自己没能拿到头彩,还安慰他别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霍翎有些忐忑:“我的话惹陛下不高兴了吗?”
景元帝抬手抚
了下霍翎的脸庞:“是朕亏欠了你。”
霍翎心头一跳,知道自己赌对了。
适当的示弱和退让,更能让天子愧疚。
愧疚以后,才会想要加倍补偿她。
“陛下说什么傻话。”
霍翎没有再揪着这件事情不放,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禁卫军统领身上:“禁卫军统领,为人颇为……”
霍翎慎重地选了一个词:“稳重。”
景元帝险没笑出声来:“促狭。”
什么稳重,她分明就是觉得禁卫军统领行事但求无过不求有功,需要有人提点才能继续往下做事。
霍翎莞尔:“我虽不知他是谁,却知他是陛下的心腹。禁卫军拱卫皇城,保护天子。比起他的能力,陛下肯定更看重他的忠诚。”
能力不够,多配几个能力出众的副手给他就是了。
忠诚,或者说天子觉得他忠诚,才是最难得的。
景元帝笑了笑,介绍道:“他叫詹凌,以前是朕的伴读。”
“累了吗?”景元帝起身,“朕抱你回床上休息吧。”
霍翎躺在床上,看着景元帝:“陛下,您要不要回长清宫休息一下。”
景元帝应了声好,但刚转身,霍翎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景元帝回头:“怎么了。”
霍翎的声音里透着依恋:“您睡醒还会过来看我吗?”
景元帝知她是吓到了,这会儿看着一切如常,其实压根没从惊马的恐惧中缓过来,所以下意识依赖着他。
见景元帝没有马上回应,霍翎抿了下唇,声音也变得底气不足。
“过来看一眼就好,我不会再耽误您休息和处理政务了。”
景元帝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塌边,紧紧握住霍翎的手。
“朕不走了。留下来陪你用午膳,下午待在你这里处理政务。”
霍翎眼眸一亮,仿佛是被他的行为鼓励到了般,开始得寸进尺。
“那晚上呢?”
景元帝笑:“晚上啊,晚上陪你吃完饭,等你喝完药睡下就离开。连着熬两晚,朕可熬不动了。”
霍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问道:“您对所有人都是如此慷慨吗?”
景元帝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所有人”,指的应该是后宫妃嫔。
“朕从来都不是一个慷慨的人。阿翎,只有你觉得朕慷慨。”
见霍翎确实没有困意,景元帝干脆扶着她重新坐起来,与她聊天:“朕方才看你拉着朕的袖子,问朕还来不来看你,就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朕小时候和你一样,都不敢生病。”
那些往事,景元帝原以为自己都遗忘了,可如今娓娓道来,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
“先帝时期,有个宠冠六宫的妃子,叫丽妃,你应该听说过吧。”
“先帝宠爱丽妃,也疼爱丽妃所出的三皇子。朕的母后因为母族败落,又不得先帝喜欢,生怕自己某一日醒来就会被先帝废弃。”
“她大半的精力,都花在如何讨好先帝,以及如何与后宫嫔妃斗法上。”
那年宁信还小,他过生辰时收到父皇送的一块玉佩,十分宝贝,结果转头老三就故意把玉佩弄坏了。
他气得和老三打了一架,被父皇罚跪在御书房外,回去后就发了高热,嘴里一直在喊着“父皇”和“母后”。
但父皇始终没有出现。
母后来了,没待一会儿,得知父皇又去了丽妃那里,就急匆匆离开,说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景元帝侧过头,看着不知何时靠在他肩头的霍翎:“朕当时迷迷糊糊地,也抓住了她的袖子,却被她甩开了。”
“其实朕那时候想要的不是什么公道,只是她能留下来。”
霍翎离他很近,说话的气息都洒在他脖颈上:“那陛下留下来陪我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景元帝道:“被甩开过一次,朕就再也没有尝试第二次了。”
“所以朕不会甩开你。”
霍翎微微抬起头,吻上景元帝的脖颈,又顺着脖颈,一路吻到他的下颚,轻轻咬了一下。她委屈道:“陛下,每次都是我主动吻您。”
景元帝捧着她的脸:“这才是第二次。”
他很温柔,在她喘不上气之前,轻轻退开,抵着她的额头,与她气息纠缠。
霍翎被亲得晕晕乎乎的,用额头轻轻撞了下景元帝的额头。
景元帝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怎么了。”
“陛下为什么说,只有我觉得您慷慨?”
景元帝哑然失笑,犹豫了下,小声道:“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扫兴的问题?”
“不扫兴。”霍翎与他对视,“我想知道。”
“那好吧。”
景元帝想了想,说得十分简洁:“朕不希望后宫太乱,所以皇后在的时候,宫里的妃嫔都是按照资历和是否有过子嗣来定份位的。”
他与皇后关系平平,却不愿他母后的遭遇在皇后身上重演,所以公允地安排着一切。
霍翎加重力度撞景元帝的额头。
景元帝被她撞得往后一仰,无奈道:“是你自己要问的。”
霍翎低哼一声:“不是因为这个。”
景元帝知道她是在意什么了。
真要论起来,她才是那个要资历没资历,要子嗣没子嗣的。
但是,景元帝轻笑道:“不一样的。”
一个人能完全公允地安排一切,是因为他的心没有偏袒任何人。
霍翎直接耍无赖:“我不管,我困了。”
景元帝只好顺着她道:“行吧,你困了,那朕中午再过来陪你用午膳。”
哄走了景元帝,霍翎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等无墨进来找她。
果然,没过一会儿,无墨就溜了进来,掀开床幔,二话不说爬上她的床,趴在她枕边哭。
“哭什么?”
霍翎叹口气,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陛下哄她的翻版吗。
无墨眼泪哗啦啦流:“看到小姐从马上摔下来,我都要吓死了。”
霍翎估计,以无墨对她的了解,还有两人之前就皇后之位说的那番话,无墨应该是猜到她在上马之前,就知道那匹马出了问题。
这样想来,确实是把小丫鬟吓得不轻。
“没事,你家小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霍翎微笑,放缓声音安慰。
为了转移无墨的注意力,霍翎问:“嘉乐怎么样,她没有被吓到吧。”
霍翎刚出事那会儿,许时渡确实被吓得不轻,但有宁信长公主劝慰,又知道霍翎没有大碍,也就缓过来了。
无墨努力止住抽噎:“嘉乐郡主说,等你什么时候方便了,她再过来探望你,免得打扰到你休养。”
霍翎道:“那你中午的时候去找她,和她说说我的情况。等过两天我好些了,再同她见面。”
无墨道:“为什么要等到中午,我现在就可以过去找嘉乐郡主。”
“可别。”霍翎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知道她昨晚肯定没睡好,甚至有可能根本没合眼,“陪我睡会儿吧。”
无墨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乖乖翻了个身,平躺在霍翎身边。
她没有问霍翎这么冒险到底值不值得,因为她很了解霍翎。
小姐这么做了,就说明在小姐心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
校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景元帝已经没有心情狩猎了。
不过因为霍翎还需要养伤,他也不急着离开行宫,打算按照原定计划继续留在这里,等霍翎身上的擦伤全都结痂再回京不迟。
其他随驾的人,也都默契地待在别院里,安静观望着事情接下来的走势。
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临近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禁卫军统领詹凌亲自带着一队人马,穿过一座座别院,最终停在了属于何家的那座别院前。
何泰所属的何家,也是京师有名的大族,不然当年先皇后也不能成为皇子妃。
所以何家在行宫也有别院。
詹统领亲自敲开别院大门,走进厅堂,顿时笑了一下。
厅堂里坐了不少人,何泰,何家族长,先皇后的父亲、现任承恩公。何家最有份量的三个人都在。
詹统领直接出示证据,命人带走何泰的侍卫队长。
侍卫队长一脸灰败,却没有反抗,乖乖束手就擒。
等侍卫队长被带下去后,看着依旧立在堂前的詹凌,何泰蹙眉:“詹统领,你还不走吗?”
詹统领皮笑肉不笑:“在陛下的千秋节庆典上,何大人的侍卫队长竟然意图谋害襄安郡君,破坏千秋节,难道何大人觉得,自己没有罪过吗?”
何泰朝着行宫方向抱拳:“此事确实是我疏忽,我稍后会亲自去行宫向陛下请罪。”
“这就不必了。”詹统领右手一抬,示意自己的下属上前,“陛下口谕,罢免何大人身上所有职务,请何大人与我们走一趟,配合我们调查吧。”
何泰瞠目,完全没想到景元帝会做得这么绝,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不给他留:“我……此事是我的侍卫队长做的……不行,我要见陛下!”
原本安静坐着的何族长和承恩公也都站起身来。
何泰上一回被罢免职务才过去多久,现在居然又一次被罢免了职务。
这个族中原本最出息的子弟,经历两次罢免,就算还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也是彻底无用了。
既然何泰给脸不要脸,詹凌也不客气了:“带走!”
何泰猛地剧烈挣扎起来,嘴里还在不停叫着:“族长,二伯,救我!你们一定要救我!”
何族长和承恩公面面相觑。
虽然何泰废了,但终归是自己族中晚辈,承恩公还是开了口:“詹统领,惊扰了陛下的千秋节,陛下要责罚何泰,罢免何泰的职务,也在情理之中,但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是不是没必要带走何泰?”
詹凌笑道:“承恩公这话,还是去和陛下说吧,我也是奉命行事。”
“而且,我们只是想请何大人过去配合调查,既不会严刑逼供,也不会严加拷打,何族长和承恩公只管放心。”
“等到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后,我们一定会平安将何大人送回来的。”
詹凌这番承诺,不知道何族长和承恩公信没信,反正何泰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当初在燕西,一无所有的情况下,霍翎都能搭上端王来杀他,现在就更没有理由放过他了。
何泰破口大骂:“霍翎狐媚惑主,先是勾引端王,后又勾引陛下。詹统领是陛下的亲信,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女人来祸害陛下的一世英明呢。”
詹凌面色一变,立刻有机灵的下属上前,堵住何泰的嘴,将何泰硬生生拖了下去。
詹凌又看向何族长,笑道:“何族长,按照规矩,我们的人还要去搜查何泰和那位侍卫队长的房间。”
“您看是不是给我们行个方便,也免得我们闯进去会不小心惊扰到贵府女眷。”
这也是禁卫军查案的规矩了,何族长挤出一抹笑:“是,是,我这就让人带詹统领过去。”
詹凌搜查得极快,只要是有些可疑的东西,都让人带走了。
一行人威风凛凛进入何府别院,又浩浩荡荡押着何泰离去,只要是眼睛不瞎的人都能注意到这一幕。
柳国公世子眯起眼眸:“何泰居然这么快就被带走了。”
从昨天霍氏女出事再到现在,就算禁卫军不眠不休,也只过去了一天时间。
何泰并非鲁莽冲动行事之人,做事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结果禁卫军还是顺藤摸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了何泰身上。
看来陛下确实重视霍氏女。
“陛下还会继续查下去吗?”顾氏小声道。
柳国公世子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才道:“何泰就是谋害襄安郡君的幕后黑手,他被带走是理所应当。他是何家人,被罢免了职务,又被禁卫军带去配合调查,难道还不够襄安郡君出气吗?”
“要是襄安郡君想做得再过分些,别说何家和承恩公,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的。”
现在襄安郡君出事,陛下的千秋庆典被惊扰,陛下想要出出气,责罚何泰,跟着陛下过来的臣子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要是陛下做得过分,比如说杀了何泰之类的,那跟着陛下过来的臣子绝对要坐不住了。
顾氏被丈夫瞪得不敢再吭声。
柳国公世子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你给阿乔写一封信,将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我也得写信知会父亲一声。”
柳国公年轻那会儿上过战场,后来腿上落下了一些毛病,虽不影响日常行走,却很难再上马,所以这回他特意求了景元帝恩典,留在京中休养,没有随驾来行宫。
之前霍翎进京一事,柳国公世子没有知会过柳国公,柳国公也并未询问过柳国公世子。
因为霍翎进京,成为端王侧妃,真正影响到的只是端王府后宅的平衡,对前朝大事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柳国公世子会对霍翎出手,更多是为了妻女。
但要是霍翎进宫,那首先影响到的,可就是季渊晚了。
所以这一次,柳国公世子必须及时知会柳国公。
***
京师近来多雨,端王下了马车,撑着伞走进官衙。
近来各地太平,需要批复的公文不多,端王很快就忙完了手里的事情,走到窗边,看着雨水从屋檐坠落,成串滴落在地面,汇聚成一个小小水洼。
这一幕,让他想起上一回,他与霍翎一起站在郡君府门口看雨的场景。
他答应霍翎,要在行宫与她相会,还说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结果一道圣旨,他必须留守京师。
后来他两次登门,霍翎都在西郊别院待着,他只好给霍翎写了一封信,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命人将信送去西郊别院,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收到霍翎的回信。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端王猛地攥紧自己的手掌,转身往外走去。
端王妃正在教小儿子读《三字经》,两三岁的孩子口齿还有些不清楚,不时将屋里大人逗得哈哈大笑。
看到端王的时候,端王妃有些诧异,下意识扫了眼外面的天色:“殿下今天怎么下衙这么早?”
端王神情凝重:“我有事要与你说,就提前下衙回来了。”
这么急切?端王妃让人将小儿子抱出去,亲自给端王奉了杯茶,做洗耳恭听状。
“我要与你说的事情,与霍翎有关。”
端王妃冷笑,果然不出她所料。
端王看到她那样,叹了口气,握住端王妃的手:“阿乔,之前你我一直在怄气,很多事情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而且我也知道,你未必愿意听我与霍翎之事。”
端王妃脸色难看又难堪:“殿下难道要将你与她如何相恋的事情,与我一一道来,向我证明你们有多恩爱吗?”
端王就知道端王妃会有这个反应,之前他每次想好好和端王妃聊聊霍翎的事情,端王妃都很难保持冷静,以至于端王不得不单方面中断谈话。
但现在,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所以端王用了一句话,让端王妃明白事情的重要性。
“我在燕西的布局,霍翎几乎一清二楚。”
端王妃一怔,被愤怒冲昏的头脑终于开始慢慢运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端王道:“当初我上书请封霍翎为县君的折子,上面写的每一条内容都是真的。”
“县君?”端王妃疑惑,“不是郡君吗?”
端王深吸一口气,认真解释道:“我请封的是县君,但不知皇兄出于什么考量,最后定下的是郡君。”
当时在城门口,他听到圣旨册封霍翎为“襄安郡君”后就暗道不妙。
他留了何泰一条性命,就算是失约了。所以霍翎指责他没有诚意。
他原本是想借着册封县君的折子,来向霍翎展示诚意。结果圣旨下来以后,霍翎从县君变成了郡君……
这就很尴尬了。
诚意确实是有了,但好像变得不多了。
虽然事后霍翎没有指责他什么,还缓和了跟他的关系,对他重新展露笑颜,但端王心里还是生出了强烈的不安
这强烈的不安促使他在除夕夜,抱着琴前往霍翎的院子,为她弹奏一曲《凤求凰》,借此来加深两人的感情。
收回思绪,端王看着端王妃,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阿乔,你我夫妻多年,我膝下的两个孩子都是你亲生的。”
“你应该相信,无论是谁进府,都不可能动摇得了你和两个孩子的地位。”
“我至今没有请立世子,是因为渊晚过继的事情始终没能定下来。我不可能现在就越过渊晚,直接上书请封渊康为世子。”
听到端王这么说,端王妃的眉眼渐渐和缓下来。但想到端王说的,霍翎对他在燕西的布局一清二楚,端王妃又觉心头梗得慌。
“燕西之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端王删删减减,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很多机密并非他直接告诉霍翎,而是霍翎自己猜了出来,或者是她参与进去的。
“她知道得太多,如果她没有嫁进端王府,而是嫁给了其他人,我们能确保她不会将这些事情透露出去吗?”
“她的父亲是现任行唐关副将,现如今行唐关主将和副将都是我的人,但要是她没有入端王府,我们还能完全信任她的父亲吗?”
端王妃的面色渐渐凝重下来。
她并非没有大局观之人。毕竟出身柳国公府,就算没有受过专门的教导,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不错的政治素养。
端王妃必须要承认,婚姻永远是利益捆绑的一种手段。
正如端王和她成婚以后,端王和柳国公府在朝堂上的联系就变得愈发紧密。直到季渊晚过继一事,双方彻底成为盟友,共同进退。
看到端王妃那满脸沉思,端王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
能听进去就好。
于是端王再接再厉:“我在燕西做得太多了。这些事情要是不小心传入陛下耳里,你猜陛下会怎么想。”
“你和岳父他们都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能给渊晚那孩子增添筹码,加重份量。但陛下能接受吗?”
端王妃被他说得心头一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端王继续道:“还有柳国公府。当初何泰在燕西担任行唐关主将时,帮柳国公府做了不少事情。”
“我与何泰闹翻以后,何泰还拿这件事情来威胁过我。”
端王妃眉心一跳,里面居然还有柳国公府的事情:“他帮柳国公府做了什么?”
端王道:“你放心,他和柳国公府只是生意上的往来,但其中涉及到的数额极大。”
以端王的眼界,能说出“极大”两个字,就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件事情,霍翎也知道?”端王妃问。
端王倒也没说谎:“她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应该会有所猜测。”
端王妃一只手被端王握着,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桌角,显然被这一连串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端王没有催促,安静等待她思考。
许久,端王妃重重闭上眼睛:“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这些事情?”
端王苦笑:“这些机密之事,我不可能写信告诉你。”
“回京以后,我们两人光顾着怄气,有多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了。”
也就是过去了一个多月,端王妃心里那口气总算平复了些许,才能坐在这里好好听到现在。
端王妃咬了咬牙,想到御驾离京前,她回柳国公府与父母说的那番话,心底一阵害怕。
……她爹不会已经对霍翎下手了吧。
要是霍翎真因为这件事情与端王离心离德……
端王妃以前会高兴,现在却担心影响到自己大儿子的前程。
看了眼面前的端王,端王妃抿了下唇,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端王,只暗暗想着一会儿得赶紧给她爹写一封信,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大丫鬟突然敲了敲门:“王妃,世子夫人差人送信来了。”
端王妃一怔,她娘的信?
“王爷,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端王妃跟着大丫鬟走进隔壁书房,从信使手里接过牛皮信封,用匕首划开以后,将里面的信纸取出来。
刚看完前两行字,端王妃瞳孔猛地瞪大,又从头再看了一遍。
她握着信纸,扭头看向隔壁主卧。那难以置信的目光,几乎要穿透墙壁,看清主卧里的端王。
端王妃死死压着到嘴边的尖叫,一目十行看完手里的信,浑身剧烈颤抖。
大丫鬟担心道:“王妃,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
端王妃实在受不了了,握着信纸就冲出书房,气势汹汹地冲到端王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端王,手里高举着信纸,对着满脸诧异的端王道:“我问王爷一个问题。”
“那霍氏女,当真倾慕王爷吗?”
端王对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道:“当然。”
“好,好,好。”端王妃气笑了,“那她当真愿意入端王府当侧妃吗?”
端王莫名气短,但还是道:“我与她有过约定。”
虽然……
虽然何泰没死,但他后来也拿出诚意补偿了阿翎。
端王妃几乎笑得前仰后合,却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端王。
“那王爷可知道,你那位心上人,根本就不稀罕你的什么侧妃之位。她准备就要入宫当陛下的妃嫔了。”
端王霍然起身,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看了眼端王妃手里的信件,端王顾不上其它,劈手去夺。
信件里面并没有提到柳国公世子出手暗害霍翎一事,所以端王妃没有阻拦。
她站在端王对面,带着几分痛恨和几分痛快,欣赏着端王不断变化的表情。
端王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来,待看到信件最后,他几乎站不稳身形,一个踉跄重新跌回凳子上。
“这不可能。”
“阿翎怎么可能这么对我……”
“不,我不相信,她一定是有苦衷的,肯定是皇兄强迫了她。我这就去找她问个清楚。”
端王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去。
“够了!”
端王妃朝门口大喊一声:“把门给我关上!”
守在门口的都是端王妃的心腹,闻言立刻关门。
看着在自己眼前迅速合上的大门,端王低着头,右手撑着门,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也没有强硬要求外边的人开门。
“霍翎是在御驾抵达行宫第五日出事的。从行宫送信回京师,最快也要四天时间。”
“等你赶到行宫的时候,御驾都要从行宫回京了。你现在急急忙忙赶过去,是想要再被人看一次笑话吗?”
端王妃死死拽着端王的胳膊,染了蔻丹的长指甲几乎要嵌入端王的血肉里。
她泣声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心底那些情情爱爱吗。”
“你有没有想过,霍翎进宫以后,你在燕西的布局怎么办,渊晚那孩子又该怎么办?”
端王头脑一阵眩晕。
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因爱封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几乎是必然的。
从端王决定用情爱来捕捉霍翎,用花言巧语来让霍翎认命时,他就已经落了下乘。
霍翎的伤势虽不致命,但她弃马坠地的行为到底太过凶险,还是要好好养着,免得留下什么后遗症。
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六天,直到身上的擦伤全部结痂,胸闷的情况也有所缓解,才被景元帝准许走
出宫殿晒太阳。
在她养伤期间,许时渡来看过她两次,怕她在床上躺着无聊,陪她说了不少闲话,还给她带了些解闷的小玩意。
就连宁信长公主,也带着上好的药材来探望过霍翎一回。
不过要说陪在霍翎身边最久的,还是景元帝。
除了面见朝臣,其余时间,景元帝大都待在长乐宫里,直到霍翎服药睡下才离去。
他在长乐宫待着的时候,也不是一味和霍翎腻在一起。该批复公文就批复公文,该看书就看书,间隙时与霍翎说几句话。
霍翎笑话他:“陛下嘴上说着陪我,其实只是想换个新鲜地方待着。”
景元帝放下手里看到一半的书,神情闲适:“那朕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其实霍翎还挺喜欢景元帝这种生活方式的。
近来各地风调雨顺,没有爆发什么天灾人祸,但这不代表朝堂没有烦心事。
可旁人很难从景元帝身上感受到急切与烦躁。他早已过了会为朝政忧心忡忡、彻夜辗转的阶段。
他的执政,不动声色。
而这种不动声色,来源于他的强大。
霍翎走到景元帝身边,牵起景元帝的手,景元帝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带着她在行宫里闲逛。
行宫里多的是百年参天巨树,盛夏的风在林间来回穿梭,被繁茂枝叶滤尽闷热,拂在霍翎和景元帝身上时,只余一阵午后清凉。
霍翎突然感慨:“真可惜。”
景元帝不解:“可惜什么?”
霍翎道:“行宫这么大,我还有很多地方没逛过,但我们明日就要动身回京了。”
头顶的斑驳树影悉数落在霍翎身上,景元帝抬手,像是要为霍翎拂去脸上的那点光斑。
“今年是来不及了。等明年这个时候,朕再陪你过来一趟。”
霍翎惊喜又诧异:“可陛下不是不喜欢狩猎吗?”
“也不是不喜欢。”景元帝说,“只是嫌麻烦。”
天子出巡一趟,上上下下牵扯到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光是在路上耗的时间就有半个月之久。
如非必要,他确实不愿折腾。
霍翎眉梢一挑:“那陛下现在不嫌麻烦了?”
景元帝笑,说她:“明知故问。”
霍翎抓着他的手摇晃:“我心里清楚,却也想听陛下亲口告诉我。”
景元帝道:“你的生辰与朕的生辰相近,下次再过来,就不是为朕庆祝,而是为你庆祝。所以朕喜不喜欢狩猎不重要,你喜欢这里才是最重要的。”
霍翎没想到景元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微微一笑:“那明年过来的时候,陛下陪我酿几坛酒吧。”
“就像嘉乐之前做的那样,用行宫里的花,酿上几坛美酒,找个地方把它们埋下去,等到几年后,我们再把它们挖出来共饮。”
说话间,隐约能听到不远处传来三个孩子清脆悦耳的笑闹声。笑声飞扬在蝉鸣声渐浓的盛夏里,透出勃勃生机。
霍翎看了眼景元帝,犹豫着要不要避开。
景元帝却道:“去看看?”
霍翎拿不准景元帝的心思:“他们玩得正开心,我们过去打扰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景元帝倒是有些猜到霍翎在纠结什么了。她现在和他一起出现在三个孩子面前,总归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好,那过些天再让他们来给你请安。”
但他们还是离开得慢了些。
他们这一行人动静不小,有伺候公主的宫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经宫人提醒,三个小孩子停下玩闹。
大公主是做姐姐的,虽然只比妹妹和弟弟大了不到两岁,却最沉稳,将手里的风筝塞给宫人,领着二公主和季渊晚过来给景元帝行礼。
霍翎立刻松开景元帝的手,双手合在身前,站得笔直又端正。
景元帝含笑瞥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三个小孩子先是给景元帝行礼问安,又悄悄打量着旁边的霍翎,纠结该怎么称呼她。
在宫里长大的孩子,总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几分心眼。这段时间里,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讨论着霍翎、景元帝和端王三人间的事情,三个小孩子也听去了不少。
大公主和二公主还好,季渊晚那张小包子脸就皱得有些厉害了。
“给大公主、二公主、大公子问安。”
霍翎先一步给三个小孩子请安,免去了他们的纠结。
三个小孩子纷纷回礼,嘴上称她为襄安郡君。
霍翎连忙朝景元帝使眼色。
景元帝低咳一声:“行了,你们继续去玩吧,朕走了。”
目送着景元帝和霍翎的身影远去,大公主招呼妹妹和弟弟继续去放风筝。
二公主高兴地追上大公主。
季渊晚停在原地,小包子脸又皱了皱。
庄嬷嬷是端王妃派到季渊晚身边伺候的,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情绪不太对,连忙小步上前:“两位公主都去放风筝了,大公子怎么不一块儿过去?”
季渊晚嘴巴张了张,即使是在自己最信任依赖的嬷嬷面前,他也什么都没说,只用极轻的音量道:“嬷嬷,我想母妃了。”
……
往外走出一段距离,霍翎才问:“陛下怎么没给两位小公主赐下封号?”
依照大燕惯例,公主一般是在及笄时才会一并赐下封地和封号。
但景元帝膝下就这么两个亲生孩子,稍稍破例一番,朝臣也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景元帝对着干。
景元帝平静道:“太早赐封号,朕担心孩子养不住。就连嘉乐,也是在她及笄礼时才有了正式的封号。”
霍翎一怔,明白了景元帝的想法。
这些年里,景元帝不止有过大公主和二公主两个孩子。但那几个孩子没养到三岁就夭折了,既没有上玉牒也没能排齿序。
“是我说错话了。”霍翎轻轻握住景元帝的手掌,“陛下受委屈了。”
再煎熬的过往,也已经成为了过往。景元帝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动荡坎坷,但从他登上皇位至今,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受委屈了。
景元帝笑了一下:“朕有什么可委屈的?”
宫人内侍都远远坠在他们身后,只要不刻意拔高音量,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霍翎拨开横生在面前的木槿树枝,从枝叶间穿梭而过。
听到景元帝的问话,她回头,透过枝叶间隙看着景元帝。
“陛下春秋鼎盛,正如烈日当空,朝中那些人却在您承受着丧子之痛、丧妻之痛时,要您以大局为重,逼迫您过继嗣子。这还不够委屈陛下吗?”
景元帝愣在原地。
头顶上的蝉鸣惊醒了他,景元帝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绕过面前的树枝来到霍翎身边,随手为她别上:“朝中大臣,也有他们的考量。”
霍翎皱了皱鼻子:“我才不在乎他们有什么考量。要全依着他们的考量来,陛下还是别让我进宫了。”
景元帝刮了下她的鼻子:“这又怎么了?连不进宫这种气话都说出来了。”
霍翎道:“现在大家都希望大公子能被过继到陛下名下。为了促成这件事,在京师过惯了富贵日子的端王,在燕西一呆就是大半年。”
“所有人都知道我与端王妃、柳国公府不合,若我真进了宫,就算我什么都没做,端王妃和柳国公府也会疑心我,担心我对大公子下手。”
“偶尔说了句重话气话,不小心传到了外边,就成了我狼子野心的铁证。”
“日后但凡大公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跳进黄河都未必能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
霍翎紧紧抱住景元帝的胳膊。
“您说说,真要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得多冤枉啊。”
嘴上说着不进宫,却一副绝不肯撒开他的架势。
景元帝心里有再多思量,都被她这副作派逗笑了。
但想到前几日,禁卫军统领詹凌另外交给他的那份东西,景元帝不得不承认,霍翎的担心是对的。
一个端王府侧妃的位置,就
能让柳国公世子在背地里虎视眈眈,推波助澜。
那她入宫以后呢?
柳国公府必将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阿翎。”
景元帝轻抚霍翎的长发:“你若是因着这些外人的议论就不愿入宫,朕才是真委屈。”
霍翎抿唇轻笑了下:“陛下这么说了,那我肯定舍不得让陛下委屈。”
“只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三人成虎。”
“一个人对陛下说,陛下不会信;两个人对陛下说,陛下也不会信;要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在陛下耳边念叨,会不会某一天,在陛下的心里,我也要变成一个会对六七岁孩童下手的面目可憎之人了?”
“若当真如此,我倒宁愿别进这个皇宫,就留在外面。”
“陛下想我了,就出来见见我,陪陪我;陛下要是想不起我这么个人,我也乐得清闲自在,一个人看看书,下下棋,还不用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困扰。”
景元帝明知她是故意说气话反话,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些朝臣与朕,会是一条心吗?”
霍翎摇头:“不会。”
景元帝又问:“那你呢?”
霍翎的声音轻而缓,却带着坚决:“是。我与陛下,永远是一条心。”
景元帝道:“所以,朕怎么会信他们而弃你于不顾?”
霍翎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双手勾住景元帝的脖颈:“有陛下这句话,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景元帝顺势搂住她:“你觉得渊晚那孩子如何?”
霍翎想了想,如实道:“我只见过大公子两面,对大公子并不了解。”
“但我想,身为端王和端王妃的嫡长子,被选进宫里后又得朝中几位大臣教导,大公子的资质定然是极好的。”
景元帝道:“朕以前也挺喜欢这个孩子。”
霍翎听出他话中的关键词:以前。
没有过继一事之前,季渊晚是景元帝的亲侄子。小孩子聪明懂事,乖巧伶俐,做长辈的自然添了几分喜欢。
闹出过继一事之后,景元帝心里就多了几分不舒服。
这几分不舒服,并非是针对季渊晚的。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即使有大人的教导,对权力、对储君之位的认知也必定是懵懂的。
以景元帝的心性,当然不会因此迁怒季渊晚,更不会为难他亏待他。但要说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将之视为亲子,除非景元帝不是天子而是立地成圣。
景元帝继续道:“你与那孩子,合得来就好好相处,合不来也没事。宫里那么大,平日里也没什么见面机会,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霍翎听出了他话里的提点意味。
他是在教她,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季渊晚。
***
离开行宫这一日,也是个艳阳天。
霍翎在无墨的搀扶下,走上自己的马车。
周围不时有窥探的目光扫来,但霍翎丝毫没放在心上,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霍翎还在人群里瞧见了崔原,不过崔原只是在人群里遥遥朝她致意了一番,没有再走上前来与她攀谈。
霍翎也笑着与他点了点头。
让霍翎有些遗憾的是,她找了半天,竟然都没有看到柳国公府和武威侯府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避着她。
一晃八天,队伍终于抵达京师。
入城之前,崔弘益过来找霍翎,还带来了景元帝的话:“陛下说,郡君若是不累,不如随他进一趟皇宫,他要带郡君去看一样东西。”
霍翎点头称好,心下却琢磨开了。
陛下要带她看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的答案,霍翎很快就知道了。
她站在太和殿里,站在那足足有一整面墙大,容纳了大燕所有疆域的舆图面前,脸上是控制不住的兴奋。
“陛下!”
“这么高兴?”景元帝走到她身后。
霍翎用力点了下头,看向景元帝的眼睛里透出明亮的光泽。
景元帝太喜欢她这种溢满生命力的眼神了,便笑问道:“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霍翎往前走了几步,贴到舆图近前,伸出手想要触碰。
但指尖还未触及舆图,她就仿佛受惊般缩了回去,扭头征询景元帝的意见:“陛下,我可以用手去碰一碰吗?”
景元帝道:“当然可以。”
霍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她在右上角找寻许久,终于找到代表“永安县”的小圆点。
她踮起脚,举着手,指尖落在那个小圆点上。
“我十二岁那年,曾经在某位大人的府上,瞧见过大燕舆图。”
“因为是无意间瞥见的,所以我来不及看清上面的细节,只记住了永安县在哪里,京师在哪里。”
霍翎顺着永安县,一点点滑到燕西其它城镇。
在这张舆图上,燕西就只有半张桌子那么大。
霍翎描摹完了燕西,又从燕西一路滑到京师。
舆图上,京师是唯一的红色,象征着它无可动摇的特殊地位。
霍翎回忆着,对比着,凝视着,记忆着:“我看到的那张舆图,没有陛下这里的舆图大,也没有陛下这里的舆图完整。”
景元帝的声音从霍翎身后传来:“当然。这是大燕最完整的一张舆图。”
霍翎回头朝景元帝笑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大燕的疆域到底有多广袤。”
她好奇道:“陛下,舆图上的所有疆域都是属于您的。当您第一次站在这里,抬头仰望这张舆图时,在想些什么呢?”
景元帝看着她,觉得她现在就像是一个看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姑娘。玩具不属于她,所以再喜欢,也要克制着征询他的意见。
“朕忘记了,不过每次站在这张舆图面前时,朕都觉得这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霍翎顺着景元帝的话想了想,点头道:“陛下是天子,富有四海,也当肩负万民期许。”
“您将天下万民视作您的责任,所以站在舆图前,你感到了责任的沉重。”
“我呢,就是您眼中的万民,站在舆图前,只会惊叹大燕的广袤,感慨大燕的强盛。能生活在这样的王朝里,能被您这样的天子庇护着,是如我这般天下万民的福祉。”
景元帝被她这话逗笑了。
他走上前去,将代表着“洛城”的那枚红色小旗子拔下来,塞进霍翎的手心里。就像是将原本独属于自己的玩具,分享给了她。
霍翎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的红色小旗子,有些错愕。
景元帝纠正她:“你不是朕眼中的万民。”
霍翎抬眸,凝望着景元帝。
“皇权之上无人之处,阿翎若好奇上面的风光,就来陪朕一起看看吧。”
即使心中早有预料,也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但当霍翎真的听到景元帝这句话时,她的眼眶骤然通红。
“哭什么?”景元帝揉了揉她的头,“是没听懂朕这句话的意思吗?”
霍翎攥紧旗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要听您再说一遍。”
景元帝贴近她的耳畔,没有弯弯绕绕,没有遮遮掩掩。
他直接陈述一个事实。
“阿翎,朕要迎娶你做皇后。”
霍翎咬了咬唇:“为什么?”
景元帝用指腹摩挲她的嘴唇,让她松了力度:“朕与你说过,不希望后宫生乱。”
霍翎问:“让我当皇后,后宫就不会乱吗?”
景元帝点头:“是。你当了皇后,朕依旧能够公允处理后宫之事。”
身为皇帝,偏袒自己的皇后,专宠自己的皇后,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霍翎眼睛轻轻一眨,落下一滴泪来。
“怎么又哭了?”景元帝失笑。
霍翎连忙抬手去抹眼泪:“陛下信不信,我其实是一个不爱哭的人。”
景元帝先她一步,为她擦去眼泪,喟叹道:“信。”
霍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犹豫了:“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景元帝直接打断她的话,“还记得丽妃吗?”
霍翎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突然将话题扯到丽妃身上,但还是点了点头。
景元帝道:“朕小时候,总以为先帝深爱着丽妃,可丽妃直到死,也只是丽妃。”
“这样的感情,若算是爱,那爱未免浅薄。”
霍翎搂住景元帝,将头埋在他脖颈间:“那不浅薄的爱,是怎么样的。”
景元帝手掌落在她的长发上:“朕很喜欢我们初见时,你说过的那一番话。”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只有想给和不想给。”
“如果何皇后还在世,朕也许会很为难。但如今后位空悬,朕喜欢你,便想给你最好的位置。”
景元帝说得是那么轻描淡写:“在过继子嗣一事上,群臣已经联合起来,挑衅过朕的权威。在立你为后的事情上,朕绝不容许任何人再来挑衅朕的权威。”
他二十岁,甚至是三十岁的时候,也许还需要考虑物议,考虑皇后的家世地位,考虑前朝和后宫的平衡。
但他已执政二十年,在后位空悬的情况下,想要立一个喜欢的女子为皇后,她就一定会成为他的皇后。
“我现在相信您说的,您只对我慷慨了。”霍翎轻声道,“但是,您的慷慨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景元帝笑道:“朕给你皇后之位,不是因为朕慷慨,而是因为你值得。”
霍翎将景元帝抱得更紧。
端王嘴上说着爱她,说真心倾慕她,说她当得起世间最好的一切,却只愿给她一个侧妃之位。
他嘴上说着想要她心甘情愿,却是想通过花言巧语来让她认命。
面前的帝王,只说了喜欢,却愿意成全她,给她皇后之位。
他不需要她认命,他要她心甘情愿。
景元帝轻吻她的鬓角,等她慢慢平复好心情,才道:“朕还给你准备了两样礼物,你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礼物?”霍翎从他怀里探出头。
景元帝朝外面喊了一声李满的名字,李满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幅卷轴。
霍翎看了看卷轴,又扭头去看景元帝。
景元帝朝她颔首,霍翎会意,拿起卷轴,缓缓展开。
映入她眼帘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而这字迹的主人,亲自为她抄写了一卷《洛神赋》。华美瑰丽的辞赋,诉说着君王对洛神的思慕。
卷轴末端右下角,落下抄写者的名字:
季鹤淮
霍翎缓缓抬眸,看着景元帝解下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
他将那块龙纹玉佩递到她的面前,微笑着念诵《洛神赋》里的诗句:“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阿翎,这块玉佩和这卷《洛神赋》,代表的是朕的求娶之意。”
霍翎一手握着红色小旗子,一手收下君王的玉佩:“《洛神赋》里,人神道殊不能结合。我不是洛神,我只是洛水一闲人。”
“我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我与陛下,是夫妻一体。”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你已经输了,还要输得如……
谁也不能保证帝王的宠爱有多长久,但在他意识到自己动心的那一刻,给了她皇后之位。坐上皇后之位,以他的性情,无论日后如何,她的地位都将无可动摇。
霍翎想,这就是她要看到的诚意。
霍翎垂下眼眸,望着手中的墨青色龙纹玉佩:“这块玉佩放在我手里,是不是太可惜了?”
这是独属于帝王的玉佩,她收下以后,也无法佩戴在身上,只能将它装进玉盒里珍藏着。
瞧景元帝从不离身的架势,他应该很喜欢这块玉佩。
但不等景元帝回答,霍翎就一把将玉佩塞进了怀里:“现在觉得可惜也不能收回去了。”
景元帝笑声爽朗,浑身都透出轻快来。
他牵着霍翎的手,重新走回到舆图前:“要朕为你好好介绍一番吗?”
霍翎满含期待地望着景元帝:“陛下不嫌麻烦就好。”
舆图上的很多地名,她只在书上见过一两回;还有更多的地名,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即使是景元帝也不愿辜负她的期待,干脆就从她最熟悉的永安县开始说起。
霍翎一开始还想让他换个地方,但听着听着,就完全沉浸在了景元帝的叙述中。因为景元帝完全是站在一种更高的高度,从永安县的历史出发,不时旁征博引,告诉霍翎,永安县在燕西十四县里,为什么始终发展不起来。
霍翎听完以后,好奇道:“陛下对所有城镇的历史,都如数家珍吗?”
“当然不是。”景元帝失笑,这也太高看他了,“去年燕西动荡,朕命翰林院的人整理出了许多史料,后来抽了些时间,全部看了一遍。”
霍翎恍然,又道:“永安县这一年来的发展,应该很不错。陛下是不是没看到燕西知州上的请功折子。”
景元帝回忆了下,确实没什么印象:“具体到各县的请功折子,都是由吏部来处理。”
“那就是了。”
霍翎道:“去年年底,燕西各县都遭了雪灾,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就找上了永安县令,捐出了自己所有的体己钱。”
景元帝道:“所以朕后来,还赏了你一百两黄金。”
“原来那一百两黄金,是这么来的。”
霍翎抿唇一笑,又继续道:“那永安县令也是个妙人,借着霍家捐了那么多钱粮的由头,让县中大户也出了不少血。”
“有了足够的钱粮,永安县不仅是燕西各县里第一个完成赈灾工作的,还从周围几县引了不少流民过来。等到雪灾过去后,除了故土难离的流民外,其余大都在永安县落了户。”
景元帝道:“也算有才干。”
得了这句评价,霍翎便不再多言,央着景元帝继续介绍。
又听了两个城镇,霍翎上前一步,将被掌心温度捂得发热的红色小旗子,重新插回舆图上:“陛下,我们去休息吧。”
“不想听了?”景元帝问。
霍翎眼眸一弯:“又不急在一时,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宫人端来一桌茶水点心,霍翎拿起一块藕粉桂糖糕,试着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就递到了景元帝嘴边,让他也尝尝。
用了些东西,霍翎问李满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那就是太阳快下山了。霍翎将头埋在景元帝脖颈处:“我还不想走。”
景元帝多好的定力啊,这下都有些受不住了,抚着她长发的手向下,在她后颈处轻轻摩挲:“那就再待半个时辰,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
霍翎小声哼了哼,也不知道是满意这个回答还是不满意。
景元帝笑了笑,又给了霍翎一句准话。
“今天才回京,朕给随驾的朝臣放了一日假。后日大朝会上,朕会提出立后之事。”
“诸事烦忧,你莫理会,只管安心等着立后圣旨就是。”
“要等很久吗?”霍翎问。
景元帝轻描淡写:“不会很久。”
霍翎又问:“那我要是想陛下了怎么办?”
景元帝顺着她的话道:“你想怎么办?”
霍翎坐直身子,从袖子里掏出荷包,将里面那张桃花符取了出来:“陛下何日有空,就陪我去大相国寺还愿吧。”
景元帝已经是第二次看到这张桃花符,但每看到一次都想笑一次。
他抿了抿唇,压下唇角的笑意,认真道:“好。到时朕再陪你好好逛一逛大相国寺。”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景元帝状似不经意道:“朕给你拨一队护卫和两个有拳脚功夫的宫女吧。你在宫外,有他们跟着,朕也能更放心些。”
霍翎心下一动:景元帝是怕柳国公府狗急跳墙对她下手吗。
不管是不是,霍翎都欣然同意了。
护卫的人选容易定下,倒是两个有拳脚功夫的宫女还需要好好挑选一番,景元帝将这件事情交给崔弘益。
崔弘益一口应下:“郡君放心,奴才一定会好好挑选。”
霍翎笑道:“崔内侍挑出来的人,我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崔弘益暗道自己一定得好好挑选,在襄安郡君……在未来的皇后娘娘面前再卖一个好。
他在干爹一众干儿子里,原是年纪比较小的,想出头没那么容易,但自从他年前去了趟燕西回来,他就一跃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在太和殿里的地位仅次于干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能得陛下看重是因为什么。
依着陛下对郡君的看重,等郡君进了宫,陛下肯定会拨一批人给她用,帮她尽快熟悉宫中事务。
他要是留在太和殿,是决计越不过干爹的,但要是去了郡君身边伺候,极有可能当上凤仪宫的内侍总管。
这么一思量,崔弘益心头滚烫,务必要把这趟差事办得妥妥当当。
***
霍翎还真不知道,她还没正式进宫呢,崔弘益就已经盘算着要努力烧她的热灶
了。
她在太和殿里磨蹭来磨蹭去,愣是赶在宫门落锁前最后一刻才离开皇宫。
上了马车,无墨立刻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卷轴:“小姐,这是什么?”
进宫前,霍翎原本是想让无墨和无锋先回郡君府休息的。反正有陛下在,总会安排好她进宫出宫的事宜。
但无墨和无锋都不乐意,霍翎就带着他们一起进宫了。
霍翎在太和殿的时候,无墨和无锋两人就在偏殿里喝茶吃点心。
“这是和封后圣旨差不多的东西。”霍翎笑着展开卷轴。
无墨先是一愣,旋即意识到了霍翎话中的意思,面上露出狂喜之色:“也就是说……”
霍翎点头,肯定了无墨的猜测。
无墨强忍着自己的激动,只小小欢呼一声,扑过来抱住霍翎,还很注意地避开了卷轴。
“太好了。”无墨说。
“真是太好了。”无墨哽咽。
霍翎任无墨抱着,身体靠在马车上,也长长舒出一口气。
皇权之下,再出色的猎手,也不过是猎物。
现在,她终于有资格,去看一看皇权之上的风景。
那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行了,快松开我吧,要被你压得透不过气了。”霍翎推了推无墨的肩膀,侧身掀开帘子,望着远处夕阳敛没,露出一个惬意的笑容。
洛城已经足够美好了。
皇权之上,只会比洛城更美好。
随着马车驶入郡君府所在的那条巷子,霍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她眯起眼眸,凝望着那道立在郡君府门口的熟悉身影。
锦衣玉冠,难掩憔悴,正是端王。
马车外的无锋显然也看到了端王,驾车的动作一顿。
“停下来吧。”
霍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夕阳最后一缕金光被黑暗吞没,各府门外挂起灯笼,照亮自家府门前那一块空地。
霍翎走下马车,缓缓来到端王面前:“都这个时辰了,殿下怎么还不回府里?”
端王紧紧盯着霍翎。
她着一身鹅黄色长裙,容貌妍丽,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与他说话时的语气依旧还是如记忆那般。
她怎么能表现得如此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时辰。”
霍翎眉梢微抬:“定是我府中的下人招待不周,殿下身份尊贵,怎么能让殿下站在这里枯等呢。”
端王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额角一跳,低喝道:“霍翎,你去了哪里!”
霍翎微笑,与端王对视:“我在京中只有那么几个去处,殿下觉得,我还能去哪里?”
从知道她与景元帝的事情至今,已经过去了十来天。
要是别的事情,这么多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让端王冷静下来,接受现实。
唯独这件事情,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天,看到霍翎这副平静到问心无愧,从容得好似一切都未发生的神情,他心头死死压抑着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
“为什么?”
霍翎没答,只是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两座府邸。
虽然大门是关着的,但也不知道门后面有没有人在瞧热闹。
“殿下若想寻根究底,不如明日再来。我听陛下说,今日大公子回了王府,他这一去行宫就是一个月,定是极想念你和王妃的。”
丢下这句话,霍翎迈步走进郡君府。
但一只脚刚迈过门槛,霍翎的手腕就猛地被端王拽住了。
一旁的无锋箭步上前,却被端王的亲卫拦下。
霍翎视线微垂,发现端王拽住的,恰好是她缠了发带的那只手腕:“殿下这是何意?”
端王面上浮现出几分讥讽之色:“怎么,怕我这个时辰进郡君府,会影响你的清白吗。你我在常乐县时,同住县衙几月,皇兄若是介怀这一点,是不是介怀得太晚了。”
霍翎不恼反笑:“殿下是要拿我的名声来说事吗?”
“这样可不符合殿下的身份啊。”
“你已经输了,还要输得如此难看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结盟。
端王攥着霍翎的手猛地加重力道,霍翎吃痛,闭了闭眼。
“王爷,你弄疼我家小姐了。”一旁的无墨想过来又被拦着过不来,连忙开口提醒,希望端王恢复一点理智。
端王一愣,下意识松开力度,视线余光扫见霍翎手腕上的鹅黄色发带。
发带末端的黑色轻羽在空中来回摇曳,端王盯着它看了几眼,突然惨笑一声:“阿翎,你我之间,连坐下来好好聊一聊都不能了吗?”
他先服了软,霍翎的语气便也跟着缓和下来:“我刚回到府邸,殿下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这是要与我坐下来好好聊一聊的样子吗?”
端王沉默,颓然松开霍翎的手腕。
其实在来找霍翎之前,端王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但那些心理准备,在整整三个时辰的漫长等待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正如她所说,她来京中时日尚短,能去的地方不过几处。
随驾队伍刚回到京城,大家都只想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与霍翎同在一条巷子的两座府邸,也有人随驾去了御林苑行宫,他们的马车早就回来了,唯独霍翎,迟迟不见人影。
她在何处,他心知肚明。
怒火与妒意不断烧灼着他的理智,当看到她在马车里露出那样明媚动人的笑容时,名为理智的弦终于被彻底烧断,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直到此刻,听到无墨的惊呼,他的理智才逐渐回笼。
端王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听说你在校场惊了马,伤势如何了?”
霍翎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端王又问:“是因为何泰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霍翎却听明白了。
是因为何泰。又不只是因为何泰。
只是她心里的那些想法,没必要剖析给端王听。
她反问端王:“殿下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肯放过何泰了吗?”
端王语塞,突然回想起当初他问霍翎的话。
——他问霍翎,她能放过险些害死她爹的李宜春,为何就不肯放过何泰。
校场惊马一事后,一切都有了答案。
李宜春可以与她握手言和,何泰与她,早已不死不休。
“为了给你出气,皇兄罢免何泰的职务,又将他暂时扣押在牢房里。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吧。”
“何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何泰死,朝臣也不可能允许皇兄下令处死何泰。他能做到的,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霍翎无意一再激怒端王,却也终究没有忍住:“陛下能做到的,与殿下能做到的,当然不一样。”
端王并没有被她这话激怒,反倒像是抓住了她的什么马脚般:“所以你看重的,只是他皇帝的身份,对吧。”
霍翎审视着面前的端王。
许是近来常听景元帝说起他少年时的事情,现在再看端王,霍翎终于知道端王为什么总表现得有
些天真了。
当他长到三四岁时,储君之位已定;当他开始启蒙时,景元帝已经登基。
如果只把端王看作一个富贵闲散亲王,那他的很多想法就不难理解了。他是有资格天真的。
除了无缘皇位外,端王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堪称顺风顺水。
即使他罢免了何泰的官职,还将何泰驱赶出燕西,他也没有过丝毫担忧——因为他打从心底里清楚,何泰不敢报复他。
也许他从来没有过得不到的东西,没有过得不到的人。
这样的顺遂,让他无法理解她的担忧,也让他在她与端王妃之间不断摇摆。
而景元帝与端王不同。
他不会在意她最看重什么。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正如她问端王,如果她没有这样的美貌,端王还会在永安县外驻足,还会爱慕她吗?
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既然有这样的优势,就应该好好利用优势。
难道王爷的身份,不也是端王的优势吗。
她与方建白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可端王在方建白面前,从来都很自信,不视方建白为威胁。
如今的他,在景元帝面前,自然也不是威胁。
“我有些累了。”
霍翎平静道:“等殿下什么时候可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不是一味从我身上找问题的时候,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
“等等。”
这回端王没有伸手去拽霍翎,只是叫住了她:“明日一早,我会再次登门拜访。”
霍翎想了想,觉得她要是不应,端王应该会一直堵在这里不走:“也好。”
说罢,霍翎迈过门槛。
无墨狠狠瞪了眼拦住她的亲卫,绕过亲卫追了上去。
无锋也赶紧跳过门槛,看了眼低头杵在门外不走的端王和一众亲卫,连忙把大门给关上,丝毫不给端王后悔的机会。
***
霍翎踩着满地月色,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微微放慢步子。
等无墨追上来,霍翎才恢复原先的步伐。
两人都没有就端王一事进行任何交谈。回到屋里,霍翎找来一个玉匣,将怀里的龙纹玉佩妥善放进去。
方才在马车上,无墨只看到了卷轴,没有看到这块玉佩,这会儿瞧见了,顿时轻“咦”一声。
“这也是陛下送给小姐的吗?”
霍翎微笑:“是啊。”
无墨道:“我记得端王之前也给小姐送过一块鹿形玉佩。要不要把那块玉佩找出来,明天还给端王。”
霍翎抱着匣子,思考该放在哪里比较好。
听到无墨的话,霍翎随意道:“不用还。”
“端王现在肯定也想不起那块玉佩,先留着吧,也许以后还有用得到的地方。”
无墨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点头。
放好匣子,厨房那边也送了热水过来。霍翎沐浴一番,再醒来时已是白天。
她刚梳洗完毕,就听说端王到了。
“这么急?”无墨小声道,“他不会气得一宿没睡吧。”
霍翎笑着对无墨说:“这么急,就肯定不只是为了那点儿女情长了。”
无墨好奇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霍翎和无墨一起向厅堂走去:“因为大公子这几日会待在王府里。”
“端王可以为了儿女情长来找我一回,端王妃却不会坐视他为了儿女情长,一大清早就过来找我第二回。”
霍翎寻思着,如果不是她昨天在皇宫里待太久,直到入夜才回到府邸,端王应该会一次性将所有来意说清楚,而不是拖成两回,反倒给足了她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果然,当霍翎坐在端王面前,端王立刻看向霍翎身后的无墨:“让你这个小丫鬟出去吧。”
霍翎颔首,无墨乖乖退了出去。
“殿下有什么要说的,就直说吧。”
端王捧着手里的茶盏,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嘶哑:“昨晚是我失态了。”
“我在十几天前就知道了校场之事,王妃跟我说,你是肯定要入宫的,但我不愿信。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月,为什么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呢。”
“我想找你问个明白,想找你要个解释,这十几天里,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他发出一声苦笑,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有浓重的青黛,确实是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好不容易终于盼到你回京,我第一时间就赶来郡君府。可我左等右等,等来的只是又一场痛苦煎熬。”
“阿翎,这对我来说实在太残忍了,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
霍翎没接他的话,只是安静听着。
端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昨天晚上,你要我回去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我就在书房里坐了一宿,想了一宿,也听雁雪叫了一宿。”
“何泰之事,是我第一次失约;答应陪你去皇家猎场,却没有同行,是我第二次失约。”
“与你一起进京,却没能保护好你,这是我犯的最大错误。你要怪我,怨我,恨我,我都能接受。但我不愿看到你为了和我赌气,就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霍翎终于开口:“在殿下眼里,进宫就是牺牲吗?”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端王强忍着心中的难受:“皇兄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你入宫以后,一没有资历,二没有子嗣,三没有好的出身,就算能得一时宠爱,但这份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阿翎,也许短时间内,你进宫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时间一长呢,你有没有……”
端王声音放得极轻:“想过以后?”
霍翎唇角紧抿:“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端王却不肯再往下说了,只道:“阿翎,不论如何,你在宫里都需要帮手。”
“之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但以后不会了,只要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跟我开口。就算我不方便进宫,也有渊晚那孩子在。”
霍翎心下冷笑,原来端王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这是知道阻止不了她进宫,就来找她结盟吗。
她和端王妃、柳国公府之间确实有许多矛盾。但这些矛盾,大都是因为她要进端王府当侧妃才引发的。
现在她不进端王府,她和端王妃、柳国公府之间就没有了直接冲突。
相反,她和端王之间还有一份旧情在。
如果利用得好,他们不仅不需要防备她陷害季渊晚,还可以让她成为季渊晚的助力。
在后宫有一个得宠的妃子帮季渊晚说话,对季渊晚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应该就是端王口中的“以后”了。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主意的人,非常厉害。如果她只是后宫里的一名妃子,即使是一名宠冠六宫的妃子,也有可能会对这个主意心动。
在足够的利益面前,原先的敌人也是可以握手言和的。
但是啊……
但是她不是。
霍翎缓缓抬眼,问对面的端王:“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王爷和王妃共同的意思?”
顿了顿,霍翎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又或者是,那位柳国公的意思?”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给你皇嫂见一见礼吧。”……
对于那位传说中的柳国公,霍翎久仰大名,却只在庆功宴会上远远扫过一眼,连对方生得如何都没看清楚。
但毫无疑问,柳国公是京中屈指可数的大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原本应该对她不屑一顾的。
霍翎会突然想到柳国公,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计策,不太像是端王和端王妃能想出来的。
这倒不是她小觑端王和端王妃。
事实上,单从端王坐镇燕西时调度有序,政令通达,就能看出来端王的手腕和能力都不差。
只是端王过去的人生太过顺遂,这让他在受挫以后,很容易被情绪影响判断,被爱憎左右行事。
柳国公世子夫妻昨天刚回
京,能让端王这么快接受现实,还能将劣势转化为优势的人,霍翎只能想到柳国公。
她已经能对朝局造成一定的影响,所以连原先对她不屑一顾的柳国公,都开始正视她的存在。
从端王有些诧异的反应,霍翎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没有立刻拒绝端王的提议,也没有直接告诉端王,景元帝要立她为皇后。
她只是默认了端王的判断,仿佛自己进宫真的只是当一名普通妃子。
“我在宫中,确实需要帮手。但我不知道殿下能帮我做什么。”
“别提以后。”
霍翎深吸一口气,压着自己的怒意,认真道:“陛下春秋鼎盛,以后的事情还太遥远。”
端王听出了她话中的薄怒,却只以为她是不满他的含糊。
“以后”的事情,是不好拿出来细说的。
那就只能多说说眼下。
眼下所能许诺的,无非就是金钱,后宫的支持,位份。
端王话说得好听,担心她进宫以后没有体己钱被宫人轻慢,会给她五万两银票。
至于后宫的支持,是因为后宫里有位出身柳国公府旁支的柳昭容,是陛下潜邸时的旧人了。
她有宠爱,柳昭容有多年情分,两边联手,霍翎可以在第一时间站稳脚跟。
至于位份,端王试探道:“阿翎,皇兄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会给你什么位份?”
霍翎微笑:“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端王:“我只是有些好奇。”
霍翎只道:“当初陛下越过县君之位,给我封了郡君。在位份之事上,陛下定然也不会小气。”
听她这么一说,原本还想刨根问底的端王顿时唇角泛苦。
这些天,他始终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且不说县君变郡君一事,光是他提出庆祝千秋节,还劳心劳力策划了皇家猎场一行,就不知道给皇兄和阿翎制造了多少相处的机会。
念及此,端王隐隐有个猜测:“阿翎,皇家猎场一行,我并非故意失约。”
端王终于还是没忍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是皇兄。”
“是皇兄故意下旨,要我留守京师。”
“他早就看上了你,所以才会同意皇家猎场一行,还刻意隔开了你我,最终趁着你惊马之时乘虚而入,彻底从我身边夺走了你。”
霍翎笑了一下。
怎么说呢。
端王这段分析,基本都是对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完全忽略了她本人在这件事情里面的意愿。
“如果这么想,能让殿下心里好受些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端王紧盯着霍翎。
明日景元帝就会在大朝会上提出立后之事,只要端王、端王妃和柳国公知道她会成为皇后,就知道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结盟。
因为作为一个妃嫔的她,只能给景元帝吹吹枕头风,却无法真正插手过继一事。
她不想在景元帝驾崩以后,成为一名普通太妃,被送去寺庙里青灯古佛相伴余生的话,就需要提前与下一任皇帝打好关系,换取将来的荣华富贵。
但作为皇后的她,是可以插手过继一事的。
甚至可以说,景元帝要么不过继。一旦过继,绝对会将孩子记在她的名下。
与下一任皇帝打好关系?
换取将来的荣华富贵?
下一任皇帝对她不敬,敢稍稍克扣她一些,无需她出面做什么,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满朝官员。
试想一下,景元帝真的过继了季渊晚,季渊晚从此以后要对她早晚请安,口口声声唤她“母后”,霍翎不知道自己会作何感想,但她敢肯定,第一个要崩溃受不了的就是端王妃。
霍翎已经虚与委蛇得够久了,既然双方的利益完全冲突,这会儿她也懒得再掩饰。
“殿下,承认自己不如陛下很难吗。”
为什么一定要有苦衷。
为什么一定要给她设想那么多不得已。
这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迫不得已。更多的,只是内心欲望驱使和顺势而为。
端王脸色微白,这是霍翎第二次说出这种话了。
第一次听到时,他还能视若平常,如今却再难保持平静。
“阿翎,你怎能如此虚荣?”
“殿下,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太有失你的身份了。”
“女人追求权势就是虚荣,那男人追求权势又算什么?殿下天潢贵胄,可曾有过不甘心?想必是有的吧,不然何至于如此愤怒失态。”
看到端王那张俊美的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霍翎直直望入端王眼底。
“殿下到底在气什么呢?”
“你对我的感情,敌不过端王妃和两位公子带来的利益。”
“是你先将我们的感情放在权上衡量,那你也怨不得我用价码来衡量我们的感情。毕竟,当初在何泰一事上,殿下曾亲口对我说,我十分懂得权衡利弊。”
端王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逼视霍翎。
但想到大儿子,想到霍翎进宫以后可能会造成的影响,端王终于还是退让了。
“阿翎,方才是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你不要意气用事。”
“如果你觉得我开出的条件不够好,你可以跟我提。”
顿了顿,端王还是道:“但我希望你看在我们过往的情分上,能先为我保守秘密,不要将燕西的情况透露给皇兄。”
“作为谢礼,我会在短时间内再次晋升方建白和孙裕成。”
再如何用情感去包装,都掩盖不了这场对话里赤|裸|裸的利益交换。霍翎道:“殿下请回吧,你的来意我已尽数知晓,我就不亲送了。”
端王抿了抿唇:“你好好考虑,我先走了。”
等端王一走,无墨立刻走进来。
她离得远,听不清霍翎和端王具体争执些什么,但从端王的肢体动作,能明显看出他的情绪不对劲。
无墨将一杯茶水递给霍翎:“小姐,你和端王都聊了些什么,他竟然那么生气。”
霍翎没接茶水,只是握着扶手缓缓站起,眼底映出难得一见的冷漠:“他生气,难道我就不生气吗。”
“陛下身体一向康健,他们倒好,一个个都在盘算以后了。”
无墨一惊,顿时知道小姐为什么这么生气了。
陛下昨日才求娶小姐,端王今日就上门说什么“陛下驾崩以后”……
别说小姐,她听了都气得够呛。
“陛下还是端王的亲哥哥呢,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霍翎这才从无墨手里接过茶水,掀开茶盖一饮而尽,对无墨道:“走,我们回屋去拿龙纹玉佩,我要进宫找陛下。”
***
景元帝给朝臣放了一天假,自己却没闲着。
用过早膳,他照例在御花园逛了两圈,脚步一拐,顺便逛到了凤仪宫。
“该与内务府那边打声招呼,让他们重新修凤仪宫了。”
景元帝想了想,又多叮嘱了李满一句:“郡君喜欢海棠花,到时凤仪宫里多种些垂丝海棠。”
李满笑着应是。
景元帝微微颔首,走回御书房批复折子。这些时日他不在京中,积攒了不少政务。
看得累了,景元帝放下手里的朱笔,起身活动,随口问李满:“今儿一直没见崔弘益,他给郡君挑好人了吗?”
李满知道景元帝会关心这件事,早早就打听好了:“已经挑好了,他正准备把人带去郡君府,请郡君过目呢。”
景元帝微微颔首,很满意崔弘益的进展:“岭南那边不是进贡了两筐荔枝吗,让他给郡君送些去。”
活动够了,景元帝又重新坐回去翻看折子。
就在几个月前,京兆尹饶正青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前,上书请求致仕。
景元帝命吏部拟一份名单,将有资格接替京兆尹位置的几人都列在上面。
京兆尹乃京兆府的最高长官,正四品,主要负责管理京师治安。
这个官职看似职权高,却不好当。毕竟是天子脚下,一块石头砸下来都有可能砸到皇亲国戚、高官贵胄的地方,京兆尹要是没有好的家世背景,根本就坐不稳这个位置。
折子上,吏部拟的几人,不是出身世家,就是出身勋贵。
景元帝思量片刻,暂时将折子单独放到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折子。
是承恩公上的折子,询问何泰一事。
放人是绝对不可能放的,景元帝握着朱笔,随手批复一句,就见李满匆匆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玉匣。
匣子里装着的,正是他的龙纹玉佩。
“怎么回事?“景元帝问。
李满道:“陛下,郡君现在在朱雀门外,说是想进宫见您。她没有进宫令牌,只好出示了这块玉佩。”
景元帝恍然:“是朕疏忽了。”
他总想着再过不久她就要进宫,所以压根就忘了进宫令牌这回事。
李满小心地放下玉佩,笑容灿烂:“那陛下继续处理折子,奴才这就去接郡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满带着霍翎回来。
景元帝从案牍间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冰霜,诧异道:“怎么了?”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霍翎这么生气。连当初何泰害她坠马,都没能让她露出如此愤怒的表情。
霍翎原本想直接开口告状,但看他还在批改折子,顿时改口:“我来得不是时候,陛下先忙,我去旁边看会儿书,等您忙完了再说。”
说话间,她还不忘凑过去,取走那个装着玉佩的匣子。
景元帝看了看那摞没批复的折子,也不剩几本了,便道:“那让李满给你上些水果点心。”
李满很快送来了一碟冰镇荔枝和一碗甜碗子,霍翎坐在旁边另一张桌案上,边吃着东西,边环视四周。
这是她第一次来御书房。
御书房窗明几净,一应布置奢华又雅致,墙上挂满名家字画,尽显此屋主人的审美。
用完甜碗子,又吃了几颗荔枝,霍翎看景元帝还在忙,起身走到离她最近的那面书架前,想要挑本书来看看。
结果这一看,霍翎就看到了一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本。
《清燕西》?
霍翎拿起话本,刚翻了几页,就听身后传来景元帝的声音:“这是崔弘益给朕带回来的。”
霍翎回头:“陛下忙完了?”
“忙完了。”景元帝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到他的问题,原本已经退去大半的怒意再次重新席卷,霍翎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从昨日到今日上午,端王两次登门,他说……他说……”
景元帝握紧她的手掌,没有催促,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他说,要我为日后计,与他结盟。”
景元帝明白了:“就因为这个生气?”
霍翎睁大眼眸:“这不应该生气吗?陛下你怎么这么平静。”
景元帝看着她这副诧异不解的模样,心瞬间就软了下来:“朕知道你是为朕委屈,别生气了。”
霍翎还是愤愤不平:“我的日后如何,自有陛下为我操心,何须他人越俎代庖。”
景元帝不由一笑:“来,与朕说说,他们想如何与你结盟。”
霍翎全给端王抖了个一干二净。
景元帝唇角还挂着浅笑,眼眸里却是一片深沉之色。
虽说早就猜到弟弟和臣子们都在盘算些什么,但猜到与亲耳听到,还是两回事。
“五万两银子,好大的手笔啊。”
霍翎将事情抖干净了,气也全消了:“他们算什么大手笔。他们一个个只会以小人之心度陛下之腹。”
端王和柳国公府想要找她结盟的思路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他们错估了她的位份。
以至于出现了如此大的纰漏。
景元帝道:“朕突然期待,十三和柳国公他们知道朕要立你为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那一定会非常精彩吧。
放下手里的《清燕西》,景元帝牵着霍翎来到桌案前,拿起一本单独放在右上角的折子:“看看。”
霍翎犹豫了下,还是翻开了折子。
是关于接替京兆尹位置的人选名单。
“陛下怎么突然给我看这个?”
景元帝道:“朕之前应允过你,要你亲自动手解决何泰。”
“你不是说,你爹一直在调查何泰的罪行吗。”
“何泰现在没有了职务,但身上的官职还在。朕不好徇私,也不便破例,只有律法说他罪该万死,他才能死。”
“所以朕想着,等饶正青退下去后,将你说过的那个永安县令调来京师,暂代京兆尹一职。你觉得如何?”
霍翎是真的诧异了。
她垂眸思索片刻,没有马上替邱鸿振应下,而是理性分析道:“县令是正七品。今年是邱鸿振在任上的第三年,原就是该升迁调动的。”
“依着他去年的表现,年底考核定是上上,升到正六品,甚至是正五品都有可能,但正四品,还是京官……”
景元帝颔首:“所以只是暂代。等他办好了何泰的案子,再撤去前面那个代字。”
他也没有瞒着霍翎:“想要坐稳京兆尹这个位置,需要有足够的背景。饶正青的妻子,就出身靖国公府。”
“吏部给朕推荐的这几人,要么出身世家,要么出身勋贵,朕都不愿意用,于是就想到了你昨日提起的那个永安县令。”
霍翎昨天状似无意间提到邱鸿振,确实是存了提拔之心。但她也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机会已经摆在面前,她是绝对不可能错过的。
“那邱鸿振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无论是出身世家,还是出身勋贵,他们的背景还能大得过陛下和我支持的人?”
景元帝笑了一下,知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的妻子,也是大燕的皇后。
那些人要她为日后计,不过是欺她势单力薄。
朝堂之上,可以有世家,可以有清流,可以有勋贵,可以有宗室。
可以有端王一系,自然也可以有皇后一党。
***
出了郡君府,站在烈日底下,端王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王爷,要直接回王府吗?”亲卫过来询问。
端王正要点头,突然又改口道:“去宁信长公主府。”
宁信长公主正在和许时渡一起吃宫里刚送来的冰镇荔枝,就听说端王登门拜访。
“这个时候过来?”
宁信长公主蹙了下眉,但还是点了头:“让他进来吧。”
端王从燥热难耐的室外,走进一片冰凉的殿内,看着坐在上首的宁信长公主,他微微抿了下唇:“皇姐,我有事情想问你。”
宁信长公主懒懒倚着软塌:“襄安郡君和皇兄之事?”
“是。”端王道,“敢问皇姐是何时看出来的?”
宁信长公主倒也没拿端王当傻子,不过也没说得太详细:“离京前就看出了些端倪,直到离开了京师我才确定。”
端王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苦笑道:“皇姐为何不拦一拦?”
宁信长公主从不为难自己:“你们兄弟俩的荒唐事,与我何干。”
看着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宁信长公主摇了摇头。还是经历得太少了。
皇家的兄友弟恭,不过是因为不涉及争抢。
皇兄真想抢了,别说襄安郡君还不是十三的侧妃。就算真是十三的侧妃,十三又能如何?
“行了,你回去吧。”宁信长公主耐着性子说了两句话,眼瞅着欣赏歌舞的时间到了,连忙打发端王。
端王也没有强留,但在离开前,端王多问了一句:“别的事情,皇姐不愿告诉我,那总可以跟我说说,陛下与阿翎相处得如何吧。”
“我与阿翎没有缘分,但我也希望她入宫以后能过得好。”
宁信长公主没对他的问话起疑,再加上这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直接道:“自郡君受伤后,皇兄时常留在她的宫殿里处理折子,陪她用一日三餐,直到入夜才离开。”
说到这儿,宁信长公主有些生气。
她也想看着襄安郡君那张脸下饭,但她那天带着药材去探病,顺便提出留饭的请求后,却被她皇兄断然拒绝了。
端王脚步一顿,心中骤然涌现出一阵不妙的预感。
犹豫许久,在离开宁信长公主府后,端王还是进了趟皇宫,打算跟景元帝汇报一下留守京师期间的情况,顺便试探一下景元帝的态度。
霍翎正在陪景元帝下棋,听说端王来了,她道:“我是不是该避一避?”
“避什么。”景元帝笑着吃了她几个子,“按照尊卑长幼,也该是他避让你。”
霍翎眼眸一弯,也就不动了。
等端王被李满领进来,正准备给景元帝请安,看到坐在景元帝身边的人时,他整个人的思绪都混乱了。
“阿翎,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等霍翎开口,景元帝那不辨喜怒的声音已在殿内回响。
“十三,你失态了。”
端王后背渗出冷汗,连忙垂眸给景元帝行礼。
景元帝把玩着指尖的白子,随口道:“原是该明日再说的,但你既然来了,就先
单独给你皇嫂见一见礼吧。”
端王整个人都懵了,嘴巴微张,呆愣地看着景元帝,又缓慢地,迟钝地,将目光挪到霍翎身上。
皇……皇嫂?
能被他称作皇嫂的,能让他一个亲王见礼的,自然只有……皇后。
这一刻,好像有一道巴掌凌空飞来,将他扇了个满脸狼狈。
亲王侧妃,和天子皇后,孰优孰劣,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所有的诚意,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谋划,在皇后之位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这样的女子都不能为后,……
心中的不好预感得到证实,端王感受到了强烈的被愚弄之感。
从他离开郡君府再到进入皇宫,中间也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要说景元帝是在这一个多时辰里,突然决定立后的,端王绝对不会相信。
也就是说,在更早之前,景元帝就已经下定决心立霍翎为后了。
霍翎此时表现得如此平静,想来景元帝早就知会过她。
可是当他去质问她,去找她结盟时,她却没有透露过丝毫口风。
身处于摆有冰盆的殿内,端王的后背再次渗出一层冷汗。
现在纠结霍翎的隐瞒已经毫无意义,真正重要的是——
在他离开郡君府后,霍翎突然进宫,是不是把他说的那些话都透露给了皇兄?
如果她透露了结盟之事,那燕西之事呢?
恐惧后知后觉蔓延上来,端王的牙齿微微发颤,在景元帝不动声色的注视下,向霍翎低下了头。
“臣弟,给皇嫂请安。”
熟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十三不必如此多礼。”
景元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坐吧。朕正好想找你问一问留守京师的事宜,你既来了,就与朕说是。”
端王一刻也不想在御书房待下去了,但景元帝都发了话,他也不能一走了之,只好木着脸坐在下首,嘴巴一张一合,却完全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直到走出御书房,他整个人还是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景元帝也没理会他,继续和霍翎下棋。
霍翎道:“现在就让端王知道了立后之事,他回去后,势必要鼓动柳国公等人反对陛下立我为皇后。”
“明日大朝会,怕是不太平。”
“无妨。”景元帝道,“朕正好想看看,明日都有哪些人跳出来反对。”
霍翎了然。
她立后之事,怕是要成为君臣博弈的一环。
景元帝应该是想借着立后的契机,摸一摸朝臣的底,也向朝臣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震慑那些蠢蠢欲动想要站队的臣子。
既如此,霍翎也就不担心了。
等到下完这盘棋,早已候在外面的崔弘益连忙进来给景元帝和霍翎请安,说是宫女的人选挑好了,问霍翎要不要过目一下,看看合不合眼缘。
崔弘益这回是花了很多心思去挑人。
他挑中的宫女,一个叫云谷,原是在太和殿负责伺弄花草的。
还有一个叫尚岚,原是在尚仪宫负责教授宫中礼仪的。
霍翎听到这儿,已然明白了崔弘益的示好。
这两个宫女,不仅能近身保护她。等她进了皇宫,她们也能成为有用的帮手。
所以看过云谷和尚岚后,霍翎就直接点了头,留下了这两人。
等她再出宫时,除了无墨和无锋外,身后还多了两个宫女和一队禁卫。
***
入了七月,京师愈发闷热。
孩子年纪小,不适合长时间待在有冰盆的地方。端王妃一大清早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依湖修建的水榭。
季渊晚和弟弟季渊康坐在地毯上搭木头宫殿,几个丫鬟围在旁边照看他们,生怕他们磕着碰着。
端王妃坐在栏杆边上,手里握着团扇,目光始终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伺候季渊晚的庄嬷嬷立在一旁,低声向端王妃禀报着过去一个月里,季渊晚在随驾途中发生的事情。
“……大公子听到了那些宫人在背地里议论的话后,说了好几次想回家找王妃。两个公主来找他玩,他也提不起精神。”
“一直到御驾返程了,大公子才又高兴起来。”
端王妃听得心里一酸,既恨那些乱嚼舌根的宫人,又怨端王。
早知道……
早知道她就不怄那口气了。
只希望霍翎真能同意与端王府、柳国公府结盟,化干戈为玉帛吧。
“王爷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吗?”端王妃突然问。
今天天刚亮端王就出门了,这会儿都到下午了。
说话间,端王妃就看到亲卫护着端王朝水榭走来。
还没来得及高兴呢,端王妃就看到了端王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整个人的心瞬间往下一沉。
等端王来到近前,端王妃顾不上不远处还在玩闹的两个孩子,抓着端王的手确认:“她没有同意吗?”
“是嫌我们开出的条件不够吗?”
端王看着端王妃,无力道:“皇兄要立她为后。”
短短七个字,却让端王妃呆愣了很久很久。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脖颈般,发不出声音,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但很快,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浑身都开始剧烈颤抖。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只要想想霍翎成为皇后的后果,端王妃就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
她的身体晃了两下,吓得端王连忙伸手去扶她。端王妃死死攥着端王的袖子,声音凄厉:“陛下怎么可能封她为后呢!她要是成为了皇后,渊晚怎么办?”
“她怎么可能会同意渊晚过继?”
“退一万步说,就算渊晚真的过继了,难道要我的孩子叫霍翎为母后吗?”
“阿乔!你冷静一点!”端王扫了眼两个被吓住的孩子,朝下人吼道,“将两位公子抱走,快!”
季渊康立刻被抱了起来,季渊晚却不肯走,使劲挣开下人的怀抱,快速冲到端王妃身边,泪眼汪汪地抱着端王妃:“母妃别哭,渊晚不叫其他人母后。”
端王妃蹲下身,抱着季渊晚啜泣。
端王立刻朝亲卫使了个眼色,让闲杂人等都退出水榭。
他也蹲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面上突然挨了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从脸庞开始蔓延,端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端王妃。
“都怪你!”
“要不是你惹出了这些风流韵事,要不是你将霍翎带回了京师,渊晚这孩子怎么会面临如此难堪的境地!”
端王妃举着右手,恨不得再给端王一巴掌。
但这巴掌终究没有再落下去,她重新抱着季渊晚,泪眼婆娑,却满脸坚决:“霍翎一定不能成为皇后。”
“马上让人备车,我们回柳国公府找祖父。”
端王沉默了下,终于还是没有纠缠那一巴掌的事情,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端王妃,又摸了摸季渊晚的头,起身去吩咐下人备车。
马车里,端王妃抱着季渊晚坐在一侧,端王独自坐在另一侧,没有人开口说话。
季渊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马车抵达柳国公府的时候,正好是柳国公府用晚膳的时间。
柳国公原以为夫妻两是过来说结盟之事的,但当他看清夫妻两的表情后,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筷子,只喝了面前的那碗汤,就起身带着夫妻两去了书房。
柳国公世子也跟着一并去了。
当得知景元帝要立霍翎为后时,柳国公世子满脸震惊。
柳国公也是面色一沉。
但很快,柳国公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我们小觑了霍氏女。燕西的事情,陛下都知道了。”
柳国公世子一怔,想要说些
什么,柳国公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燕西的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阻止陛下立后。”
京师没有宵禁,这天夜里,柳国公府灯火通明。
翌日一早,大朝会上,景元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接提出立后之事。
除了极少数知情人外,大多朝臣都在心底琢磨着,莫非陛下是要将后宫哪位娘娘立为皇后?
这个念头一起,就听上首的景元帝道:“襄安郡君德才兼备,度娴礼法,应母仪于天下。”
一时间,朝堂俱静。
倒不是他们没想起来襄安郡君是何人。
襄安郡君校场惊马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会入宫,但是——
立后!?
这个位份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皇后乃一国之母,当调理六宫,母仪天下。
天子无论是要立后还是要废后,都不可能绕过朝堂,所以在片刻寂静后,殿下众臣都悄悄将视线落在了前方的端王和柳国公身上,仿佛是要观望这两人的态度。
最终第一个出列的,是兵部右侍郎。
躬身一拜后,兵部右侍郎直接道:“三十年前,襄安郡君的祖父霍英绍奉先帝之名出兵燕云,结果惨败而归。先帝念着旧情,只是夺去了霍家的爵位,贬了霍英绍的官职。”
“虽说襄安郡君之父大胜羌戎,生擒李向笛,但以她的出身,焉可母仪天下?”
又有一名御史出列,论出身,后宫里多的是出身比襄安郡君好的妃子;论功绩,德妃生了大公主,贤妃生了二公主,哪个不比襄安郡君强;再论资历,德妃更是景元帝潜邸时的旧人。
说到最后,这名御史直接就说,景元帝要是立皇后的话,德妃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除了拿霍翎的出身来说事外,竟然还有素来老成持重的臣子出列,暗搓搓提起霍翎和端王之间的风流韵事,还说什么陛下一世英名,怎可因一女子受损,内涵景元帝君夺臣妻、兄夺弟妻。
为景元帝的名声计,霍翎可以进宫,但封个妃也就顶天了。真要封后,要世人如何看待景元帝,要史书如何评价景元帝。
群臣吵吵嚷嚷,但真正有份量的人,始终没有站出来说话。
景元帝一直坐在上首,冷眼旁观着下方的闹剧。直到群臣开始说车轱辘话,再也寻不到其它阻止封后的理由,他才开口。
“霍英绍战败一事,先帝已惩治过了。你们要是觉得先帝惩治得不够,就去找先帝说说话,让先帝今晚给朕托个梦。”
“周卿对三十年前的旧事记得一清二楚,怎么就忘了端王上过的那道请封折子?”
听到景元帝提起那道折子,原本在前排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端王,猛地瞪大眼睛,真真正正意识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景元帝朝旁边的李满使了个眼色,李满立刻上前,展开手里的请封折子,将折子原文悉数念了出来。
等李满念完折子,景元帝继续道:“去年燕西受灾严重,襄安郡君捐出了自己所有的体己,协助永安县令赈灾抚民。过年那会儿,燕西各县流传起一出《清燕西》的戏剧,燕西人人皆赞霍襄安仁孝聪慧,有勇有谋。这样的女子都不能为后,何人焉能母仪天下?”
第50章 第五十章立后。
端王是万万没想到,由自己亲笔所写的折子,由自己大力推广的《清燕西》,竟然会被景元帝拿来当封后的理由。
——皇后乃天下女子典范。因功册封郡君,被赐封号“襄安”,孝行在燕西人人皆知,这样的女子还不够成为天下女子典范吗?
当初朝廷同意册封霍翎为“襄安郡君”,就是认可了霍翎的这份功绩。
现在再想去否认这份功绩,已经晚了。
更绝的是,永安县令邱鸿振写的赈灾折子,竟然也被景元帝翻了出来。
折子上,明确肯定了霍家,尤其是霍家长女协助县衙赈灾的贡献。
那些口口声声反对立后的臣子,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景元帝也没指望一场大朝会就能讨论出个结果。
瞧着前排那些重臣都不打算出列发表看法,而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景元帝宣布退朝。
回到御书房,景元帝默默回想着今天的场面。
今天站出来反对的臣子里,官职最高的就是兵部右侍郎。
柳国公身为兵部尚书,兵部右侍郎是他多年心腹,会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不足为奇。
至于剩下的臣子……
或为邀名,或为了向端王和柳国公示好,或是端王和柳国公派来投石问路的。
朝堂上,多的是这种投机取巧之辈。景元帝也不在意,他真正在等的,还是后续的折子。
接下来两天,反对立后的折子如雪花般飘进御书房。
景元帝先命李满挑出端王、柳国公府、武威侯府和承恩公府的折子。
毫无疑问,端王和柳国公府都是反对立后的。
但有趣的是,他们反对的理由十分平平无奇,都是那日大朝会上被朝臣说烂了的。
武威侯府的态度颇有些暧昧,说支持立后,倒也看不出来,但要说反对,也不尽然。
“这道折子……”
景元帝用指尖敲了敲折子:“该拿去给阿翎看看。”
这么模棱两可,武威侯府怕是存着两头下注的想法。
这四家里,反对得最激烈的,竟然是承恩公府。
景元帝心下摇头,继续翻看其它折子。
很快,他笑了一下:“陆杭这个滑头。”
陆杭,礼部尚书,出身陈平陆氏,是陈平陆氏现任家主。
陈平陆氏和清河崔氏齐名,都是大燕朝的顶尖世家。
而陆杭,正是后宫德妃的大伯。
陆杭上的这道折子,既不是支持立后,也不是反对立后,而是拒绝了立德妃为后的提议。
德妃要出身有出身,要资历有资历,要子嗣有子嗣,景元帝若想立德妃为后,早就立了,根本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帝心如此,陆杭这种两朝老臣,是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把他侄女推进火坑里当靶子。
柳国公多深的城府啊,在知道陆杭上的那道折子后,都有一种要吐血的冲动。
后宫诸妃里,德妃是最好的人选。
而且自何皇后过世后,一直是由德妃代掌宫务,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和端王都准备好了要给德妃造势了,结果——
结果陆杭先表了态,出手堵死了自家侄女立后的可能!
柳国公世子询问道:“爹,我们该怎么办?还要不要推举德妃?”
“不用了。”
柳国公无奈,多年同僚,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
“现在只是陆杭代德妃推辞了皇后之位,我们要是再坚持推举德妃,接下来德妃就要亲自下场推辞了。”
德妃是潜邸时的旧人,年纪没比景元帝小,未来能生出皇子的可能微乎其微。
反正景元帝也不可能亏待了大公主,能顺其自然成为皇后,德妃当然乐意,但如今明摆着是景元帝在和群臣角力,德妃才不愿意淌这浑水。到时既得罪了景元帝,又得罪了即将进宫的襄安郡君。
“那我们推举贤妃?”
柳国公世子试探道。
但不等柳国公说什么,柳国公世子自
己就先摇了头。
在后宫里,德妃处处都压了贤妃一头。
连德妃都推拒了皇后之位,想越过德妃把贤妃推上去,就更难了。
这样一来,指望用后宫诸妃来拦霍氏女,已经是走不通了。
柳国公静坐片刻,突然出声道:“让人备份礼物,我要去趟文府。”
***
内务府总管也是个人精。
一听说景元帝要立后,都不用李满去提醒,他先上了道表章。
无论天子要立何人为后,但天子有了立后的想法,那是不是该重修凤仪宫了?
这可是他们内务府的差事。
景元帝看完表章后立刻准了,还亲自召见了内务府总管。
刚叮嘱了几句话,李满就悄悄走了进来,附耳对景元帝道:“文尚书求见。”
景元帝叹了口气,说:“让文卿进来吧。”
文尚书,指的是吏部尚书文盛安。
当年景元帝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年纪轻轻的文盛安就曾几次上书,请立景元帝为太子,为此得罪了丽妃和三皇子,被一贬再贬。
君臣二十年,景元帝能将文盛安放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可见文盛安的能力,以及景元帝对文盛安的信任。
不多时,一位形相清癯、鬓发花白的老者缓缓步入殿内,向景元帝行了一礼。
景元帝赐坐。
文盛安坦言:“进宫之前,柳国公来找过臣。”
景元帝毫不意外。
他当了二十年天子,一点点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不断鼓励发展民生,让天下百姓能安心休养。
他在位的二十年,是大燕人口和赋税不断增长的二十年。
但随着权力不断集中,他身上的另一个问题也在一点点突显。
登基多年,膝下依旧空虚。
在朝臣蠢蠢欲动之时,他盼来盼去,终于盼来了一位皇子。
这位皇子的到来,总算能安了朝臣的心。
可好景不长,这个孩子没满两岁就夭折了。
暂时被压下去的那些小心思,以更快更猛的方式反弹了。群臣气势汹汹,长跪殿外,要他为天下万民计,为社稷安定计。
最终说服景元帝的人,正是文盛安。
文盛安表示,景元帝可以先不过继,但总要先挑一个宗室子好好培养着,这样既能以防万一,又能定朝臣的心。
双方都各退了一步。
从端王府选孩子,是多方权衡的结果。
从年龄上来说,彼时才一岁的季渊康,是要比已经五六岁的季渊晚要合适的。
但一岁的孩子,说句不好听的,谁也不能保证这个孩子养得住。
相比之下,还是已经过了三岁的季渊晚要更让人安心一些。而且五六岁这个年纪才刚记事,也并非完全不能让人接受。
……
如今立后的情况,与当初过继的情况是类似的。
朝中反对立后的势力,大多分为这样两派:
一派是支持端王和柳国公府的人。
一派是那些希望国朝安定,维持现状的臣子。
文盛安所代表的,正是后者。
所以文盛安开门见山,没有为柳国公做丝毫隐瞒,却也不支持景元帝立霍翎为后。
“襄安郡君入宫为后,端王一系必然坐立难安。”
“陛下这些年休养生息,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波折呢?”
景元帝平静道:“这些年,朕与文卿,一直在削弱勋贵的势力。柳国公府的人再也不能进入军队任职,正是朕与文卿努力的结果。”
“但燕西的行唐关主将周嘉慕,是端王心腹。”
文盛安眉心一跳。
端王和柳国公府的势力本就极大,如今借着季渊晚被送入皇宫的契机,他们又撬动了一批官员与他们站在一条船上。
端王和柳国公府知道这样做会犯了景元帝的忌讳吗?
肯定知道。
但是,欲壑难填。
如果这件事情没有暴露,没有被景元帝知晓,也许还没什么,但偏偏暴露了,偏偏被景元帝知晓了,那就不能怪景元帝猜疑、防备,甚至出手打压他们的气焰。
“陛下若只是为了警告端王和柳国公府,那立皇贵妃已经足够。”
“等以后寻到机会,再立后也不迟。”
文盛安也乐得看到端王和柳国公府收敛,却还是不愿影响到季渊晚的地位,继而影响到前朝后宫的局势。
景元帝沉默了下。
这一回,他没有从朝堂的利益角度分析,而是轻叹一声,道了实话:“朕知道文卿在顾虑什么。只是,朕也有朕的考虑。”
“这一回,若郡君以皇贵妃之位进宫。等几年后,渊晚那孩子的地位愈发稳固,就更无立后的可能。”
“唯一的机会,就是她孕育皇嗣,诞下皇子。”
说到这儿,景元帝看着下首的文盛安,语气不轻不重,甚至能隐约听出几分笑意:“文卿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劝朕过继嗣子的?”
文盛安心下一沉,他当初就是用景元帝无子来劝说景元帝。
现在又要让景元帝先退一步,等郡君有孕再进一步,那岂不是前后矛盾。
而且最重要的是,文盛安从这话里听出了敲打之意。
景元帝不仅仅是想通过立后一事来敲打端王一系,也是想趁机敲打他们这些人。
为国朝安定计,景元帝可以同意择选宗室子,将宗室子养在皇宫里。
但单单为了巩固季渊晚的地位,就反对立霍翎为后,景元帝绝对不会接受这个理由。
——端王一系是旗帜鲜明地支持季渊晚。
——难道文盛安他们这些中间派现在的做法,不也是暗含着对季渊晚的支持吗?
也许文盛安确实没有私心,但这无疑是对天子权威的挑衅。
想清楚这一点后,文盛安缓缓起身,向景元帝行礼:“微臣明白了。”
他立刻抛弃原先的立场:“下一次大朝会,微臣会亲自上表,请立襄安郡君为后。”
***
立后的纷纷扰扰,与霍翎有关,又与霍翎无关。
毕竟她目前还无法左右朝臣的态度。
所以霍翎就安心待在府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相比起霍翎的淡定,无墨明显愁得不轻,连着几天都睡不好,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什么意外。
霍翎看她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无奈一笑,安抚道:“只要陛下坚持,我就一定能成为皇后。”
无墨道:“小姐,你怎么这么信任陛下。”
“我了解陛下。”
霍翎放下手里的毛笔,用水洗了洗指尖不小心蹭到的墨迹。
“他要是不想给,一开始就不会允诺。”
只要景元帝想给,正如他当初说的那样,在过继一事上,朝臣已经联合起来挑衅过他的权威,他不可能容忍他们再来挑衅第二次。
他在立后,也在立威。
如今反对立后的声势看着浩大,不过是因为景元帝还没有真正出手。
练完字,霍翎原打算再去练会儿射箭,却见门房送来了一张拜帖。
掀开拜帖一看,霍翎眉梢微挑。
“是谁来找小姐?”
“说出来吓你一跳。”霍翎道,“是靖国公世子。”
当初在皇家猎场时,靖国公世子猎到了一头野猪,赢下了头彩。
后来校场比赛,靖国公世子也同霍翎一样上了场,位居第二。
无墨说:“我们和他,好像没什么交情吧。”
霍翎打算见一见这位靖国公世子:“现在没交情,以后就说不定了。”
很快,靖国公世子郑新觉被请到了厅堂。
郑新觉今年二十出头,眉目俊朗,身姿挺拔,一举一动都能看出行伍之气。
霍翎笑问:“不知郑世子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郑新觉道:“我是奉家母之命,给郡君送些温补的药材。”
据郑新觉所言,他的母亲与霍翎的母亲在未出阁前是手帕之交。
这回郑母没跟着去猎场。等他回京以后,郑母听说霍翎受伤之事,就备了些温补的药材,让他赶紧给霍翎
送来。
两人的母亲到底有没有交情,霍翎也不清楚,不过她还是收下了郑新觉的药材。
目的达成,郑新觉没有久留,喝完一杯茶水就起身离开。
“郑世子这是何意?”
无墨查看了下那些药材,大都是些温补滋养的名贵药物,价值不菲。
霍翎道:“应该是来跟我示好。”
如今朝中勋贵势力依旧强大,但不是所有勋贵府邸都能世代尊荣。
像霍家,以前也算是朝中数得上号的勋贵,最终因战败一事落得个除爵贬官。
靖国公府没有霍家那么惨,却也是落寞了。空有公府的名头,但靖国公在朝中只是个六品小官。
霍翎估摸着,靖国公府接下来应该会旗帜鲜明地支持她成为皇后。
这应该也是景元帝希望看到的局面。
端王一系的船再大,能上船分润利益的也只有少部分人。
剩下那些想分润利益却无船可上的人,都是可以被她撬动的力量。
靖国公府是第一个来投石问路的,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
七月渐深,又是十天一次的大朝会。
朝堂上终于不只是反对立后的声音,也开始有支持立后的声音响起。
你说襄安郡君出身不行?
霍家如今是没落了,但祖上可是前朝时期的名将霍正思,这族谱能往上追溯好几百年,这也叫出身不好?
你说襄安郡君的祖父是被先帝贬去永安县,景元帝立襄安郡君为后就是提拔霍家,就是不顾先帝的旨意。
先帝都没有说过不能立霍氏女为后,朝臣却妄自揣测先帝的想法,莫非先帝给你托个梦?
至于功绩?名望?
请封折子的内容犹在耳畔回响,拿这个来攻讦就更站不住脚了。
……
“立谁为皇后是陛下的家事。”
“陛下若要纳一个妃嫔,即使是纳为皇贵妃,也是陛下的家事。但立后,事关社稷,此乃国事。”
……
两方相争不下,靖国公和兵部右侍郎吵得几乎要打成一团。
直到文盛安亲自出列,呈上立后奏表。
景元帝御览奏表,微微一笑,一锤定音:“朕准了。”
“册后的诏书,便由文卿起草,代朕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