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他这位天子,也令她满意。……
也只有这么大胆的姑娘家,才能面对刺杀而色不改,才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落大方进入京师。
李满凑上前问:“陛下,可要召郡君进宫。”
他素来知晓景元帝的心思。
陛下要是对郡君没意思,根本就不会特意出这一趟宫。
不过,李满知晓景元帝的心思,却无法精准把握男女之间的幽微情愫。
景元帝笑着摇摇头,走到桌案前,抽出一张宣纸准备作画:“朕若是现在召见了她,她定是不肯进宫的。”
“这……”李满瞠目,有些闹不明白了,“郡君让崔弘益带的那句话,难道不是希望陛下召见她吗。”
“而且,陛下亲自召见,还有人敢推辞吗。”
倒是崔弘益,因为近距离接触过霍翎几次,没有像干爹那样意外。
景元帝从自己用惯的墨里,挑出一块松烟墨。
他不假人手,亲自往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慢慢研墨。
“她赶了十天的路,今早才刚进城。若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不愿过了病气给朕,朕还能治罪她不成?”
“所谓的下回,怎么也不可能是当天就见。”
景元帝抬起头,看了眼退到旁边侍奉的崔弘益:“可知郡君喜欢什么。”
崔弘益当然不能说不知道,但一路来,霍翎也没有对什么事情表现出特别的喜爱。
他苦苦回忆,终于想到了一个特别的地方:“奴才瞧着,郡君很喜欢海棠花。”
今儿中午,他带着霍翎参观庭院时,霍翎只在海棠花前停驻了片刻,还伸手抚了抚花朵。
景元帝目光一扫,指着摆在桌案右侧的垂丝海棠:“这花开得不错,你再多跑一趟,给郡君送去。”
这盆垂丝海棠是浅粉色的,间或透出一点点轻盈的白。如今正是海棠花期,一朵朵花如蝴蝶蹁跹,垂英凫凫。
霍翎送走崔弘益,又重新走回到这盆垂丝海棠面前,用指尖轻轻拨弄着花瓣。
无墨都顾不上铺床了,凑到近前,好奇道:“陛下突然送小姐一盆花,是什么意思?”
霍翎举着花盆,左看看右瞧瞧,思考该将它摆在哪里:“陛下在说,三日后献俘大典上见。”
无墨:“这句话是崔内侍告诉小姐的?”
“不是。”霍翎终于挑中一个满意的位置,她走出屋外,将花盆摆到窗台上,“是我从这盆花里看出来的。”
无墨险些惊掉下巴,来来回回打量垂丝海棠:“真的?”
她承认,这盆垂丝海棠养得非常好。
但养得再好,它也只是一盆花啊。
小姐到底是怎么读出这些信息的?
霍翎笑了下,解释道:“他听了我的话,如果没有召见我,也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就可能是在拒绝我的示好。”
“没有直接召见我,却给了我回应,不就是在默许我们见面这件事情吗。”
礼部制定的献俘章程十分繁琐,但要是简单来看,就只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献俘队伍进京,让满城老百姓也能瞧个热闹——羌戎向大燕俯首称臣几十年,受了大燕许多恩惠,如今起兵反叛未果,首领还被抓来京师献舞谢罪,这能极大振奋民心。
第二部分就是在三日后,文武百官会齐聚应天门,在那里举办献俘大典。
在大典结束后的当晚,宫中还会举办一场盛大而正式的庆功宴。届时文武百官及他们的家眷都会出席。
霍翎在名义上是代霍世鸣进京献俘的,所以三日后的献俘大典,以及三日后的庆功宴,她都会出席。
到那时,两人自然就会相见。
“小姐。”无墨感慨,“你们聪明人都喜欢这样打哑谜吗。”
霍翎眼眸一弯:“这样才有意思啊。”
要不断去揣测对方的想法,琢磨对方的态度,试探对方的底线。
这本就不是一个能轻易拿下的对手。
正说着话呢,无锋突然在院子外喊道:“小姐,无墨,我把牙人请来了。”
无锋找的这个牙人,是从官牙里找的。
霍翎在京中人生地不熟,想要找到可靠好用的佣人,就得拜托牙人当中间人牵桥搭线。
牙人打扮得很干净利落,见到霍翎进屋,他还有些激动,说自己今儿早上带着妻儿去了朱雀街。
霍翎笑着与他寒暄几句,这才开始讲述自己的需求。
她不打算买下仆从,只想聘几个佣人和护院。月钱贵一些也没关系,只要人能踏实干活。
“聘期……”
霍翎想了想:“暂时定为三个月吧。”
***
朱门红窗,重檐重栱,端王府静静矗立于巷子中间。
豪华的马车里,端王正在与季渊晚聊天。
七岁的孩子粉雕玉琢,几乎是挑着父母的优点长的。
季渊晚从小就是个沉稳孩子,不喜欢哭也不喜欢闹。后来入了皇宫,就更懂事了,只有在父母弟弟面前才会流露出几分孩子该有的天真与活泼。
说是聊天,实际上多是季渊晚在说。
他说着每个老师的不同,说着弟弟哇哇大哭的糗事,就连房梁上那一窝叽叽喳喳的小燕子,都能说上半刻钟。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季渊晚用两只手捧起茶杯,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和父王说呢。”
端王摸了摸他柔软如云朵的小脸,心中也跟着生出几分柔软:“没事,父王这次
回来会待很久,你可以慢慢说,不用着急。”
“父王不走了就好。”季渊晚用小脸蹭着端王的手掌。
端王笑了下,仿佛不经意间问道:“渊晚,你怎么突然去求了你皇伯父,让他放你出宫?我不是跟你说过,没什么紧急的事情,不要离开皇宫吗。”
季渊晚绞着两只小手:“我就是想回来陪陪父王和母妃。”
他悄悄瞅了端王一眼:“我不想父王和母妃吵架。”
端王勉强保持笑容:“是谁跟你说,我和你母妃吵架了?”
季渊晚顿时警惕起来,支支吾吾不肯再答。
自家儿子又不是犯人,不能盘根究底去审,端王强忍着心底的怒意,拍了拍季渊晚的头,温声安抚道:“没事儿,父王就是随便问问。”
回到端王府,端王打发季渊晚去陪弟弟。
问清楚端王妃在哪里后,端王直接去找端王妃。
端王妃待在花房里,一下一下揪着牡丹花,脚边全都是散落的破碎花瓣。
她的脑海里,在不断回闪着今天上午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当霍氏女进入京师,闯进所有人的视线时,她分明听到周围满是抽气声和惊叹声,不知有多少人露出了惊艳的神情。
那样极致的美貌,就连身为女子的她,都无法再第一时间挪开眼。
偏偏拥有那般美貌的,竟然是敌人。
端王妃深吸一口气,终于放过手底下已经被摧残得不像样子的牡丹,正要转身离开,花房外传来贴身大丫鬟的声音:“参见王爷。”
王爷回来了?
端王妃脸上刚露出一点笑容,就见端王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端王妃的笑容凝在唇角,眼里也没了笑意。
“王爷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如今刚回王府,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看着大半年未见的妻子,端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们夫妻间的事情,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渊晚掺和进来?”
“王爷此话何意?”
端王妃蹙起眉,不明所以。
端王将景元帝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渊晚说,他不想看到你和我吵架。是谁把我们的矛盾告诉他听的?难道不是你身边的人吗?”
端王妃被端王问住了。
她也是知晓轻重的人。她身边伺候的下人,都被她叮嘱过,不能在两个孩子耳边乱嚼舌根。以她对王府的掌控力,下人应该不会阳奉阴违。
如果说渊晚知晓了这些事情,那只有可能是前段时间渊晚回府时,她娘正好也在府上。她有些事情要处理,就托她娘照看一下渊晚……
以她娘的性子,说不定真会为了给她出一口气,将这些事情告诉渊晚。
端王妃有些头疼,却不得不在丈夫面前为母亲遮掩:“这件事情,是我治家不严,我会好好约束管教府中下人的。”
话到此处,端王妃突然灵光一闪。
虽然渊晚回府不是她有意为之,但孩子都回来了,陛下也发了话让他在端王府多住几天。
她原本还在思考该如何拌住端王的手脚,如今有渊晚在,只要让他们兄弟俩多缠着端王,走到哪儿都跟着端王,她就不信端王好意思带着两个儿子去和霍氏女私会。
端王不知道端王妃在心底盘算什么。
在霍翎的事情上,终究是他理亏。
端王妃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为他诞下两个孩子,为他打理后宅,如今已经主动服了软,端王也不好揪着不放。
他缓和了语气:“我不在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既要忙着府中诸事,又要忙着教养几个孩子,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我一时脾气上来,你不要放在心上。”
端王妃眼眶微红,别开眼去:“原来王爷心里也清楚。”
端王心下一叹,也暂时没提那些扫兴的事,只道:“今晚陛下在宫中设了家宴,一会儿我们要带着两个孩子进宫,你快去梳妆打扮吧,我也去好好梳洗一番。”
端王妃破涕而笑:“热水早就给你备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端王原本还想派亲卫去看看霍翎,问问霍翎那边有没有什么缺的,但端王妃一直紧紧跟在他身边。
再晚一些两个孩子过来,更是黏他黏得不行,端王只得暂时将这件事情押后。
***
官牙的牙人经常帮达官显贵招佣人,霍翎给的条件又非常明确,当天傍晚,牙人就将霍翎要的佣人全部找来了。
霍翎问过他们几个问题,又看了看他们手上的茧子厚度,就把他们都留下来了。
有了这些人,原本稍显清冷空荡的府邸顿时热闹起来,厨房炊烟袅袅,更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翌日一早,霍翎整理出八份燕西特产,将自己的名帖和特产一起,给巷子里的另外八户人家送去。
这算是与邻居们正式打一声招呼,告诉他们,这一座府邸的主人是谁。
做好这些,霍翎就带着无墨和无锋出门逛街了。
毕竟昨天刚出过一场风头,为了避免麻烦,霍翎还特意戴上了帷帽。
京师的风土人情与燕西截然不同,瓦市里人来人往,多的是杂技人在表演杂艺。
别说无墨一直在大呼小叫了,就连霍翎也看得移不开眼睛。
他们还看到有人在斗鸡,旁边一群男男女女在下注,赌哪只鸡能赢。
“小姐小姐,我们也来一局吧。”无墨拉着霍翎不肯走。
无锋双手抱臂,右手握剑:“小心把你的月钱都输光了。”
无墨哼了哼:“你以为我像你,靠月钱来过活?”
无锋语塞,和这个吃小姐软饭的人没什么好聊的。
不过被无锋那么一说,无墨也有些担心,拉着霍翎小声问:“小姐,你觉得是雄霸能赢,还是狂风能赢?”
霍翎已经不想吐槽这两只鸡的名字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无墨说:“去押雄霸吧。”
无墨立刻高高兴兴地去押了雄霸。
就连无锋也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把里面的银子全部拿去押雄霸。
无墨斜了他一眼:“怎么,不怕把你的月钱都输光了?”
无锋:“有小姐出手,我还不赶紧跟在小姐后面赚些零花钱,你当我傻啊。”
两人押完注,恨不得趴在栏杆上观看雄霸比赛,嘴里一个劲给雄霸加油鼓劲,等雄霸终于险胜狂风后,两人高兴得互相击掌。
他们都是有分寸的人,体验过京中斗鸡的气氛后,也不留恋,拿完钱就跟着霍翎离开了人群。
“小姐,今天的午饭由我请了。”无墨笑得见牙不见眼。
无锋也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你们想吃什么零嘴,只管跟我说,我掏钱。”
霍翎好笑地看着他们,也不客气:“那行,我们中午随便吃点,晚上我请你们去樊楼吃饭。”
樊楼号称天下第一楼,里面不仅有京师本地的美食,还有其它地方的美食。
霍翎试着点了一道燕西特色菜,味道居然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吃到半饱时,霍翎推开窗户,吹着惬意的晚风,欣赏下方满城灯火。
突然,酒楼大堂里传来说书人敲击醒木的声音。
霍翎侧耳一听,发现说书人在说的,竟然就是她昨天进洛城的场景。
“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走吧。”
“啊?”无墨才刚摆出认真聆听的架势,“我们不听一下吗?”
“要听你自己听。”霍翎敲了敲无墨的额头,戴好帷帽,起身离开这用屏风隔出来的隔间。
回到府邸时,已近亥时。
门房见到霍翎回来,连忙给他们开门,还向霍翎禀报了一件事情:“小姐你们离开后不久,武威侯府派人来送帖子,想请小姐过府一叙。”
又是武威侯府。
霍翎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也知道他们绝对不怀好意。
“下回要是再来送帖子,就直接替我拒绝了。”
连着玩了两天,第三天一早,霍翎在无墨的帮助下,换上郡君的礼服,头发也全部挽起,只用一根蝴蝶发簪固定。
比起入京那日,今天她的打扮更显端庄肃穆。
霍翎抚了抚发簪,起身向外走,乘坐马车前往应天门。
应天门位于前朝,说是门,其实是一片非常大的广场,平日朝廷有什么重要的典礼祭祀,都会选在此处进行。
马车一路驶入皇宫,停在应天门旁边的甬道,霍翎走下马车,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皇宫的风景,又再次见到了熟人。
“崔内侍。”霍翎笑,“久等了。”
“不久,奴才也是刚到。”
崔弘益声音热情,亲自在前面领路,带着霍翎前往应天门。
一路上,霍翎遇到不少官员,她一个都不认识,只能从他们的官服勉强猜到他们的品级。
不过她不认得那些官员,那些官员却是认得她的。
霍翎入城那天正好是休沐日,不少官员都随家人去凑了热闹,一睹到了这位被好事之徒称为“洛神在世”的襄安郡君的真容。
就算是没去朱雀街的,只看她穿着郡君礼服,前面又有内侍领路,也不难猜到她的身份。
及至走进广场,不少官员都已经按照官阶品级排好队。崔弘益带着霍翎,不断越过低品官员,而后是四品、三品……
霍翎抬步,走上通往祭坛的台阶。
端王站在左边队列的最前方,目光已向她看来。
崔弘益脚步一拐,将霍翎引到右边队列的最前方,微笑道:“郡君就站这儿吧。”
霍翎问:“我站在这里,是不是于礼不合?”
“今日是献俘大典,郡君稍往前站些也是无碍的。”
崔弘益压低声音:“这是礼部安排的。若有人挑错,也是礼部的安排出了差错,与郡君无关。”
霍翎眉梢微挑,真是礼部安排的?
全程没有景元帝半点儿示意?
她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霍翎安静站在队列最前方。
身后和身侧不时有目光掠过,她都当做没有察觉。
没有等待多久,身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小,及至最后,没有任何人再开口说话。
在这样肃穆到几近凝滞的气氛里,钟鼓齐响,礼乐齐奏,一声“陛下到”传遍应天门,众人齐齐行礼。
有脚步声一点点接近,玄黑祭袍拂过台阶,落入霍翎眼底,登临祭坛顶端。
“平身吧。”
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并不威严,却十分抓耳。
霍翎起身,十分恪守礼数,绝不抬眸往上瞧一眼。
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我努力装得很认真很严肃”的感觉。
景元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只是想到她三日前那副肆意张扬的模样,再看看她现在一板一眼的姿态,就总觉得处处违和。
他压下心底的笑意,命礼官上前。
礼官由礼部尚书亲自担任,他先念了一篇磅礴大气的祭文,将平定羌戎一战的始末敬告上苍,又细数羌戎前首领李向笛的罪行,这才将祭文书稿投入火炉。
熊熊烈火中,李向笛被带上来。
霍翎已经完全认不出他了。
他跪在台阶下方,垂垂老矣,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霍翎隔着熊熊烈火,目光始终落在李向笛身上。
她看着他忏悔罪行,看着他献舞谢罪。
大燕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只是永远幽禁他,不允许他踏出那座府邸半步。
当李向笛被皇城司的人拖下去时,霍翎轻轻叹气。
她不是为李向笛落得这样的下场而叹息。
李向笛走到今日,完全是忘恩负义,咎由自取。
她只是在感慨,这就是失去权力的可怕之处。
失去权力,可以让一代草原雄主,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衰老成这副模样。
也许短时间内李向笛还死不了,他的精神意志却早已被摧毁殆尽。
霍翎想,她永远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糟糕的处境。
一辈子困在一座府邸里,生死不由人,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不再被人重视。这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百倍的境地。
“端王。”景元帝突然开口。
端王出列,还未行礼,景元帝道:“往前多走几个台阶,上到祭坛来。”
端王不敢耽搁,走上祭坛,在景元帝身前几步停下行礼。
他身为前线督军,安边抚民,统筹粮草调度。如今大战胜利,他这个督军自然也是立下大功。
不过和霍世鸣的情况差不多,端王已贵为亲王,升无可升。景元帝要封赏他,只能多从他的妻族和母族入手。
端王听着那一连串给端王妃的赏赐,想到身后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的霍翎,竟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这几日被两个孩子缠得不轻,无法离开王府去见阿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京中的生活。
虽说后来还是找到机会,派了亲卫过去慰问,终究不比自己亲自登门要有诚意。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阿翎,他原本还想在大典结束之后,找机会和阿翎好好聊聊。
这下……
“臣弟接旨。”
端王双手接过圣旨,恭恭敬敬退回自己的位置。
“襄安郡君,你也上前来。”
在端王之后,景元帝又点了霍翎的名。
霍翎垂着眼眸,一步步走过台阶,来到祭坛之上,在景元帝身前站定。
她的声音一板一眼,礼节行云流水,不慌不乱。
“正四品忠武将军,行唐关副将霍世鸣之女,襄安郡君霍翎,见过陛下。”
“免礼吧。”
景元帝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隐约能分辨出几分笑意。
“抬起头来。”
霍翎缓缓抬眼,目光从那绣着龙纹的衣摆,一点点拂过他腰间的龙纹玉佩,再往上,终于看清了这位帝王的面容。
他穿着一身玄黑祭服,头戴冕旒,在身后那轮烈日的映照下,也如烈日般耀目。
五官与端王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同于端王的矜贵风流,他更显气度渊雅,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沉淀过后的从容温和。
他已经强大到,无需再用锋芒毕露的姿态来彰显自己的威仪。
祭坛之下,群臣静立。
霍翎站在这祭坛的无人之巅,仗着没有人能看见,回以景元帝一个笑容。
一个,与入城时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是那时,她的笑容是在满城百姓面前绽放,此时此刻,除了天地,只有他能拥有。
在这样的笑容里,景元帝忍不住想,入城之时的笑,是因为洛城令她满意。
那现在的笑呢?
现在的笑,是不是因为——
他这位天子,也令她满意。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郡君说,还您。”……
也许是考虑到霍翎刚来京城,景元帝赐下的,大都是一些填充门面的摆设。
这些印有“宫廷特制”字样的装饰品,不能私底下赏赐,每一件的去向都要登记在册。所以先前崔弘益帮忙布置府邸时,府中一应家具摆设齐全,却没有一件是出自宫中。
“多谢陛下赏赐。”
霍翎再行一礼,从内侍总管李满的手里接过圣旨,退回原位。
不看之前那个笑容,单看她此时的言行,堪称礼仪典范。
除了端王和霍翎两人外,兵部、户部这些负责后勤调度的部门,也都各有封赏。但他们就没那么好的待遇,还能被叫到祭坛上听旨。
待赏赐完最后一批人,冗长的献俘大典终于结束。
此时已过正午,大家从辰初到现在滴水未沾,再晚一些又要带着家眷进宫赴宴,所以一听礼官宣布大典结束,就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应天门。
霍翎也没有久留。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端王刚要追过去,就被柳国公世子揭露了去路。
“王爷。”柳国公世子笑容温和。
霍翎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就算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本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马车一路回到郡君府,霍翎先用了些食物,又喝下半碗消暑的绿豆汤:“无墨,让厨房给我烧一锅热水,迟些我要沐浴更衣,进宫赴宴。”
无墨问:“小姐,你要不要先回屋眯一会儿?”
“不用,我现在精神得很。”
霍翎脸上看不出
半点儿倦色,仿佛今早五更天就起来梳妆的人不是她一样。
说是这么说,无墨还是给霍翎泡了一壶浓茶。
这回霍翎不打算再盛装打扮。沐浴过后,她换上一件浅绿色长裙,柔和的绿色与这个时节相得映彰。
头发也不再佩戴那些华丽的饰品,只用一根与裙子同色的发带,编出一个复杂的发型。
临行前,霍翎走到那盆垂丝海棠面前,摘下开得最好的一朵,别在左侧鬓发上。
***
与今早不同,今早去应天门时,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如今再进宫赴宴,马车在距离皇宫一里开外的地方被堵得死死的。
短时间内也动弹不得,霍翎掀开窗帘,眺望远处的皇宫。
天边隐现些许晚霞,矗立在不远处的皇宫金碧辉煌,云霞失容。
正看得出神,旁边那辆马车,也有人掀开帘子。
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探出头来,看见霍翎,“咦”了一声。
霍翎朝她笑了笑,将帘子放下。
许时渡捂着微微发烫的脸钻回马车。
宁信长公主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笑着看了幼女一眼:“怎么了,不是说在马车里闷得很,要看看外面的热闹吗。”
许时渡道:“我们旁边是襄安郡君的马车,她刚刚朝我笑着打了个招呼。”
因为母亲宁信长公主喜欢举办宴会,这段时间以来,许时渡听到了不少有关霍翎的流言。
传言纷纷扰扰,但从入城见到霍翎的第一眼,许时渡就确信,这位郡君一定是个好人。如今近距离再看,许时渡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宁信长公主也知道女儿的毛病,笑着摇摇头。
“你若是喜欢她,下回可以下帖邀请她来我们府上做客。”
许时渡兴致勃勃:“那太好了。”
宁信长公主是景元帝的同胞妹妹,端王的异母姐姐,在京城宗室里地位颇高。
别人会因为忌惮端王妃和柳国公府,不敢向霍翎示好,她可完全没有这个顾忌。
“十三也是不靠谱。”宁信长公主摇头,对这个弟弟的行为十分不认同,“他带着襄安郡君进京,让她处于风口浪尖,却又不好好护着她,这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在等待了约莫一刻钟后,马车终于重新动了。
穿过宫门,进入宫墙,无墨扶着霍翎走下马车。
许时渡也从旁边那辆马车跳下来,主动打了个招呼:“襄安郡君,又见面了,我们可真有缘分。”
其实也不能说缘分,两家的马车原本就是紧挨着的,自然也是前后脚一起抵达。
“嘉乐郡主。”霍翎朝着许时渡点了点头,这才向宁信长公主行礼问安。
许时渡诧异,她可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呢。
霍翎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马车上有长公主府的标识。”
许时渡道:“你才刚进京没两天,连这个都能认出来。”
霍翎道:“别家的马车,我未必能区分出来。但要是连长公主家的标识都认不出来,就太失礼了。”
宁信长公主原本还没什么反应,听到这儿,眼底多了几分笑意:“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快些入席吧。”
目的达成,霍翎不再多言,与许时渡一起跟在宁信长公主身后。
前两天她在洛城闲逛,除了体验洛城的风土人情,也是为了打听京中达官显贵的情况。
方才在宫门外,她一眼认出宁信长公主的马车。
传闻中这位嘉乐郡主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霍翎试着朝她笑了一下。果不其然,才下马车,许时渡就主动来跟她搭话。
霍翎连端王都能哄好,更何况是一个比她略小些的姑娘家。短短一段路,许时渡对霍翎的称呼,就从“郡君”变成了“阿翎”。
一行人来到席间时,宫中已挂起一盏盏宫灯,有一半以上的席位都坐了人。
宁信长公主的席位一向在最前面,霍翎跟着宁信长公主走了一段路,脚步渐渐迟疑。
刚想找个宫人询问她的席位在哪里,崔弘益已笑着迎过来,将霍翎领到右侧第三个席位。
这个席位非常靠前,所以在霍翎入座后,周围不少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霍翎神情平静,扫了眼上方的主位,随意抬起右手,将别在左边鬓角的垂丝海棠换到了右边。
宴席上的人越来越多,在某个时刻,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变大。
只见不远处,端王和端王妃相携走来,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紧紧抓着端王另一只手,还有一个两三岁大小的男孩被婢女抱在怀里,跟在端王妃身侧。
一家四口,看起来其乐融融。
汇聚在霍翎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似乎都在好奇她此刻的反应。
就连端王妃也在听到动静后,向霍翎看来。
两人目光相触,霍翎朝端王妃点头示意,端王妃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没有一个人露怯失态,周围想要看热闹的人顿时失望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位置,端王一家人的席位,恰在霍翎正对面。
不多时,景元帝也到了。
他独自坐在上首,目光不经意间在下方一扫,就被霍翎发间的垂丝海棠吸引了注意。
盯着那朵花看了几眼,景元帝朝身后的李满示意,李满立刻宣布开宴。
宫人鱼贯而入,将菜肴、糕点和酒水送到席间。
宫廷乐师开始奏乐,教坊献上最新编排的宫廷舞。
霍翎端起酒杯,浅浅尝了一口,眸光微亮,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水。
连着喝了两杯酒,她才开始品尝碟子里的糕点。
宫中的点心都做得十分精致小巧,许多都只有拇指大小,霍翎干脆将每样糕点都试了一遍。
景元帝素来不喜欢参加宴会,唯独今天这一场,让他从献俘大典一直期待到了现在。
刚才过来的时候,他听崔弘益回禀说,霍翎是跟在宁信身后赴宴的,与嘉乐更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位姑娘刚进京,却很会为自己挑选助力。
与宁信母女交好,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景元帝又朝霍翎看了一眼,却正好撞进霍翎的视线里。
霍翎轻轻抬了下酒杯,又用指尖敲了两下杯壁,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景元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配合着她方才的动作,轻抬酒杯,敲两下杯壁,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霍翎眼眸一弯,看向景元帝身后的崔弘益,又看向景元帝。
景元帝瞥了眼崔弘益。
崔弘益恭敬上前,问景元帝有什么吩咐。
“郡君找你。”
崔弘益一呆,能让陛下亲自传话,这位郡君可真是……
景元帝再度看向霍翎,却注意到她鬓角别的那朵垂丝海棠已不知所踪。
直到崔弘益端着一个酒杯,悄悄回到景元帝身边。
杯中酒水在烛火映照下发出粼粼波光,原本别在鬓角的垂丝海棠,这会儿正在酒水中肆意怒放。
崔弘益小声道:“郡君说,还您。”
景元帝实在没忍住,右手支着额头笑了起来。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要怪,就怪十三自己吧。……
“皇兄在笑什么?”
下方的宁信长公主注意到了这一幕。
景元帝轻咳一声,压下唇角明显的笑意:“遇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宁信长公主被勾起了好奇心,但看景元帝没有要分享的意思,她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抬起手边的美酒要敬景元帝。
景元帝伸手去拿酒杯,将要触碰到时才发现自己拿错了。
他的手顺势往旁边一偏,端起那雕刻着浮龙的金色酒盏。
这明显变向的动作瞒不住宁信长公主的眼睛。宁信长公主这才注意到景元帝的桌案上有两个酒杯。其中一个浮龙酒盏明显是帝王专用的,另一个酒杯好像是提供给席间宾客的。
是内侍拿错了吗?
“小姐。”
无墨钻回自己的位置,两只手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我都快吓死了。”
霍翎身份特殊,位置又靠前,在席间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那盛着垂丝海棠的酒杯,是由无墨送去给崔弘益的。
大家都在认真欣赏歌舞,没有多少人会留意一个丫
鬟的行踪。
“来来来。”霍翎给无墨喂了一块三珍白玉糕,好脾气道,“这个好吃,你吃点压压惊。”
无墨咬着糕点,真拿她家小姐没办法。
暗搓搓的行为背后,体现出来的却是明晃晃的心思。
这也玩得太刺激了吧。
“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闹,陛下只会觉得有趣,不会感到冒犯的。”
霍翎敢这么做,也不是头脑发热。
从景元帝配合她喝了一杯酒,再到她示意景元帝提醒崔弘益,这接连两次的试探,都得到了很好的回应,所以她才下了一记猛药。
景元帝住在皇宫里,她能接触到他的机会并不多,必须先快速拔高他的兴趣,多制造与他的接触机会,再徐徐图之。
不然仅凭几次大庭广众下的正常接触,能有什么发挥余地。
吃完糕点,无墨开始心安理得摆烂,反正拦也拦不住,小姐和陛下开心就好。霍翎也不再分心,认真欣赏着教坊新编排的歌舞。
这是她在燕西极少能看到的表演。
不说燕西的乐师舞女水平比不上京师,单是两地的舞乐风格就相差极大。
燕西环境恶劣,民风剽悍,又是多战之地,舞乐风格更偏向于慷慨激昂,豪迈雄浑。
京师的舞乐,即使是为了庆祝平叛而特意编排的曲目,也带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富贵奢华气。
霍翎也说不上来哪种风格更好。艺术的表现形式原本就没有优劣之分。
一道空灵的磬声后,舞女乐师齐齐退场。表演结束,席间的气氛顿时更轻松了,底下开始有人来回走动。
何泰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富态不少的何泰,霍翎讶异:“看来何将军在燕西确实吃了许多苦头,一回到京师,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原本想过来看笑话的何泰险些一个踉跄。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在谋求起复的机会,承恩公府也在尽力为他运作。
可他刚因过失丢了行唐关主将的职务,在没有突出立功表现的情况下,只能领到一个闲散差事,和以前领兵十万的风光完全不能比。
落差越大,何泰就越痛恨霍世鸣父女。
好不容易盼到霍翎进京,结果霍翎先是风光入城,献俘大典被安排在首位,宴会席位还在他前面……
顺遂成这样,何泰吐血的心都要有了。
唯一能让何泰感到安慰的是,端王的态度果然如他所料。
何泰斜了斜身子,让霍翎能看清正对面的情况——
在何泰出现时,端王似乎是做了个起身的动作,可还没等他完全站起,端王妃就紧紧握住他的手。夫妻两似乎是僵持了一下,端王终于妥协,重新坐了回去。
“郡君心中作何感想?”
何泰期待地看着霍翎,等她露出难堪屈辱的表情。
可霍翎只是简单扫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何将军特意过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何泰死死盯着霍翎,试图从她那满脸平静里,找出一点歇斯底里的失态。
一个对端王用情至深的女子,在燕西时得到了端王的倾心相护,如今才回京师,看到他与妻子卿卿我我,甚至为了妻儿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怎么会表现得如此无动于衷呢!?
她肯定是装的吧。
这么想着,何泰总算是舒坦了些。
“我与郡君也算故人,所以特意来和郡君打声招呼。招呼打完,我也该走了。”
无墨小声道:“我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报复我们,结果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真是莫名其妙。”
“周围这么多人,他还没那个胆子放肆。”
霍翎望着何泰远去的背影。
“但往后我们得提防着些,何泰这种小人,什么肮脏手段都使得出来。”
要是一不小心中招,就真是阴沟里翻船,贻笑大方了。
面前再次投下一道阴影。
站在席位前的陌生中年贵妇,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手里还端着一杯酒。
“阿翎。”
她一开口,就是十足的亲热劲。
“我是你大舅母啊。”
霍翎露出疑惑之色:“不知这位夫人是?”
中年贵妇脸上的笑都僵了僵:“我是武威侯夫人。”
“原来是武威侯夫人,方才失礼了。”
霍翎这一番作派,让武威侯夫人原本准备好的台词都没了用武之地。
好在武威侯夫人心理素质极佳,长叹一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和语态。
“你这孩子,定是还在怨着我们,我们送过去的拜帖,你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霍翎道:“我此前与武威侯府并无来往。既不认识,又何来怨恨。”
“至于那几份邀请我上门做客的帖子……”
“我初来京城,不熟悉京城情况,若武威侯府真心相见,为何不亲自登门,而是要求我前去?”
她要是去了,就是将自己摆在了晚辈的位置上。
霍翎琢磨,难道这就是武威侯府的目的?想用辈分和礼法来压制她。
当年她娘就是因为辈分和礼法,在武威侯府寸步难行,以至于必须通过和娘家彻底决裂的方式,才换取到自由。
武威侯夫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是自己考虑不周,又问霍翎明日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她就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见霍翎依旧不应,武威侯夫人只好放弃打感情牌,开始与霍翎聊利益。
“我知道,从情感上来说,你一时半会儿是接纳不了我们的。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孤零零留在京师,总要有门亲戚作为依靠和倚仗。”
“你想想,日后你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没有娘家人撑腰怎么行。你爹他们远在燕西,你这孩子要多为自己打算啊。”
霍翎道:“夫人这话,是说我和武威侯府交好,可以获得很多好处?”
武威侯夫人道:“武威侯府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门第。你如今贵为郡君,若再有武威侯府表小姐的身份,论尊贵,不比京中任何一个贵女差。”
不比京中任何贵女差?
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让霍翎神色微动。
成为端王侧妃,可不需要更高更体面的出身。
莫非武威侯府是过来给端王妃当说客,想劝她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多看看京中的花花草草?
霍翎看了眼正对面的端王,又扫向上首的景元帝,用团扇遮住自己唇边的笑。
武威侯府的想法,与她的想法有几分重合。
可是,花花草草容易迷人眼,却只适合当做生活的调剂消遣。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前提,当然是寻到另一棵更大的树。
景元帝正在百无聊赖地喝着臣子们敬的酒。
这就是他不喜欢宴会的原因。
每次坐在这里,就会有无数人走到他面前,说着相似的,花团锦簇又长得仿佛念咒般的敬酒词。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耳朵都能磨出茧子。
景元帝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架势,实则大半注意力都放在霍翎身上。
面对何泰和武威侯夫人,霍翎没有流露出半点儿不耐。
只有景元帝能看出来,她那一脸温和平静下,是多么的厌烦。
因为这种表情,景元帝也时常对着自己的臣子流露。
尤其是在宴席上。
因着这份关注,景元帝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霍翎的眼神,以及那如狐狸般狡黠自得的笑容。
武威侯夫人突然说了什么,让她这么高兴?
“夫人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霍翎故作不解,“武威侯府要与我交好的事情,端王妃知道吗?”
武威侯夫人被噎得彻底说不出话来。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说“知道”,日后武威侯府给霍翎介绍未婚夫,端王怎么想。
说“不知道”,那就是将人当傻子糊弄了。
未免落人口实,武威侯夫人最后打了个哈哈:“总之,你好好考虑一下。平时若闲着无聊,也可以多去参加一些宴会,认
识一些朋友。”
武威侯夫人转身要走,却被霍翎叫住:“夫人。”
武威侯夫人回头。
霍翎端起酒杯,温声道:“我看夫人端着一杯酒来找我,难道不是要给我敬酒吗?”
“酒还没喝,夫人怎么就匆匆离去了。”
武威侯夫人这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有一杯酒,连忙又折回去,干笑着喝完酒。
路过柳国公世子夫人身边时,武威侯夫人对着自己的小姑子摇了摇头。
柳国公世子夫人暗哼一声。
看来武威侯府的路线是走不通了。
果然和她娘一样,是个六亲不认的。
***
“京中的宴会,都这么累人吗。”
无墨围观了两场交锋,都替她家小姐心累。
“确实是挺无聊的。”霍翎环视一圈,突然笑道,“好好的庆功宴,弄得这么无趣可不好。让我给大家助助兴吧。”
不少人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霍翎的动静。
当他们看清霍翎走去的方向时,顿时激动起来。
他们期待了一晚上的对峙,终于要来了吗。
主位上,景元帝突然轻咳一声,打断下方还在喋喋不休的礼部右侍郎:“朕不胜酒力,有些乏了。不过张卿敬的酒,朕还是要喝的,来,你我饮尽此杯。”
见陛下这么给面子,礼部右侍郎也顾不上那只开了个头的敬酒词。
景元帝放下酒杯,手撑着头,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朝身后的李满使了个眼色。
李满赶紧把其他还想上前敬酒的官员拦住。
端王妃正在帮季渊晚剥果子,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霍翎的动作,直到听见周围的议论声,她猛地抬头,凝视着径直朝自己走来的霍翎。
一旁的端王也坐得更直,满脸纠结,担心霍翎受到刺激后会惹出什么乱子,让两边都下不来台。
坐在夫妻中间的季渊晚,手里抓着半个果子,有些好奇地盯着这个漂亮姐姐。
就连婢女怀里的季渊康,也仿佛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胡乱瞪着自己的小腿。
“王妃。”
霍翎与端王妃打了声招呼。
端王妃缓缓起身,隔着桌案与霍翎对视,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不知襄安郡君来找本王妃,所为何事。”
霍翎直白道:“从我进京第一天起,大家都在期待着我与王妃见面的场景。”
“我想着,与其一直回避,让大家胡乱猜测,不如主动满足一下大家的想法,王妃觉得呢。”
端王妃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反应好了。
应该感到难堪的人不是霍翎吗,为什么她能表现得如此坦然。
这是在挑衅吗?
“襄安郡君倒是看得开。”端王妃只能如此道。
为了扳回一城,她率先朝霍翎举起酒杯。
霍翎喝完酒,才道:“还有一件小事要拜托王妃。无论我说得多明确,武威侯府都当做没听见。如果可以的话,希望王妃能帮我跟武威侯府打声招呼,让他们不要再来打扰我,影响我的清净。”
“王妃应该也不是真心希望我喊你一声姐姐吧。”
端王妃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宽袖下的指尖嵌入掌心。
“姐姐”这个意有所指的词,当真是刺耳至极。
她清楚,这是霍翎的警告。霍翎已经猜到武威侯府频频闹出的小动作,是出于她的授意。
“襄安郡君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最有好处。”
“不要因为对武威侯府的成见,就不把武威侯夫人的劝告放在心上。”
霍翎道:“王妃的建议,我收下了,也希望王妃别忘了我的要求。”
端王的眉心一点点拧起。
他没有出声偏帮任何一方,但在霍翎离开后,端王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倒蹙得更紧。
他让侍女领走季渊晚。
“父王。”季渊晚不想走。
“乖,和弟弟一起去外面逛逛。父王有话要跟你母妃说。”
季渊晚被侍女牵着,走两步回一次头。
等他的小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端王盯着端王妃:“你让武威侯府的人做了什么?”
端王妃反问:“王爷是在审问我吗?”
端王抿了下唇:“武威侯府是你外祖家,我希望你提醒他们,不要自误。”
端王妃道:“王爷明知道武威侯府是我外祖家,却连‘不要自误’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是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吗。”
“正因为顾及你,我才只是提醒,而非斥责。阿翎……”
看了眼端王妃,端王将下意识脱口的称呼咽了回去。
“她是功臣之女,父亲刚在边境立下大功。她要是在京中出了什么事,寒的就是各地将领的心。就算是为了给各地将领一个交代,朝廷也绝对会追究到底。”
“阿乔,不要让愤怒和嫉妒蒙蔽了你的理智。”
端王妃眼里几乎冒出怒火来,死死盯着端王。
好一个愤怒和嫉妒。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也许容貌不如霍翎,却也当得一句中上之姿。
要论才情,更不输男儿。
她原本不该愤怒和嫉妒的,是端王的一再偏袒,是八年夫妻感情输给短短数月相处,才让她愤怒和嫉妒。
也不知道端王妃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端王既无奈又烦躁,干脆站起身来。
“殿下要去哪里。”端王妃冷声道。
“本王出去透透气。”
“透气是假,想与心肝肉私底下说说话,安抚一下心肝肉才是真吧。”
心中想法被一语道破,端王额角一跳,改口道:“我去与皇兄打声招呼总行了吧。”
景元帝所在的位置,视野太好了。
他一垂眼,就能将霍翎和端王妃的对峙,以及端王和端王妃的争执悉数纳入眼底。
景元帝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看着转悠一圈后重新回到座位上,明显精神不少的霍翎,突然对李满道:“十三护不住她。”
李满察言观色,连声附和:“陛下说得是。郡君进京一事,当初可是您亲口同意的,她要是在京中受了什么委屈,那不就是打了您的脸面?”
“奴才斗胆说一句,陛下日理万机,但这平日里,也该抽出些时间照拂郡君一二才是。”
景元帝露出赞许之色:“确实是这个道理。”
十三护不住她,她自然没必要非他不可。
要怪,就怪十三自己吧。
“皇兄今日居然没有中途离席,真是稀罕事。”
端王的声音从下首传来。
景元帝倚着榻子,姿态闲散:“十三怎么过来了。”
端王道:“在下面坐久了,过来与皇兄、皇姐聊聊天。”
宁信长公主也不客气,直接戳穿:“得了吧,瞧见你那难看的脸色,我就没有聊天的心情。”
端王习惯了这位皇姐的毒舌,无奈道:“皇姐总要给我留几分面子。”
毕竟还有外人在,宁信长公主摇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觉得端王在感情一事上太过摇摆不定。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没栽过什么跟头吧,以至于在当断则断的时候,尽显优柔寡断。
景元帝不知在想什么,方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突然开口道:“行了,你们姐弟两要说什么就自己说去吧,朕回去了。”
目送着景元帝离开的身影,宁信长公主小声吐槽:“才刚夸他没有中途离席,他就不耐烦再坐下去了。”
他们兄妹的性格,在这方面真是天差地别。
一个最不耐烦应付宴会,一个却总喜欢举办宴会。
端王笑了下,走去与宁信长公主聊天:“我前两日派人送给皇姐的
燕西特产,皇姐可还喜欢?”
宁信长公主与霍翎同坐在右侧,中间只隔了一个席位。说话间,端王随意朝霍翎的位置扫了一眼,却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
宫中准备的果酒度数不高,但后劲很足。
霍翎的酒量还算可以,不至于因为几杯酒就醉倒,但也有些醉意上脸。
她摇了摇手里的团扇,没有朝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去,而是走到了附近的月漾湖透气。
月漾湖是宫中最大的人造湖,相隔一段距离,零零散散站着不少人。因为光线不足,远看只能看到人影,分不清具体身份。
霍翎吹着微凉的夜风,惬意眯起眼眸。
耳边传来一道脚步声,浅淡的熏香钻入鼻尖,正是上午近距离闻过的气息。
“陛下来得比我预期要快。”
微风将远处的丝竹管乐和觥筹交错声送来,周遭一片静谧。
天边明月与湖边烛火一同坠入湖水,微风吹过,身后一派波光粼粼,正应了“月漾”之名。
霍翎扶着栏杆,回头一笑,仿佛仙人乘月涉水而来。
景元帝右手抬起,在她右边鬓角重新别上一朵垂丝海棠。
“这花很衬你。”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只有想给和不想给。”……
刚摘下的垂丝海棠娇嫩欲滴,霍翎轻抚鬓边花。
“才刚还了陛下一朵,陛下又重新为我簪上一朵。这样下去,怕是要还不清了。”
“朕送出去的东西,本就不需要还。”
“陛下一向如此慷慨吗?”
景元帝走到栏杆边,与霍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闻言微微侧头:“朕在你心目中,是这样一个形象吗?”
“封我为郡君,送我两套京师府邸,这还不够慷慨吗。”
景元帝并未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所以也没有居功:“这些封赏,都是你应得的。”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应该不应该。”霍翎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将手伸出栏杆,仿佛是要捞起水中的月亮,“只有想给和不想给。”
景元帝心中一动:“这话听着通透。”
想给了,哪怕不应该,也能给;不想给,哪怕再应该,也能找出千万般推拒拖延的理由。
霍翎肯定道:“所以陛下在朝中,一定很受臣子爱戴。”
景元帝问:“这又是为何?”
霍翎道:“我这是以己度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若是陛下的臣子,定然是要感谢陛下的知遇之恩,为陛下肝脑涂地。”
景元帝笑了一下:“当初朕为你拟了襄安二字作为封号,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是陛下拟定的吗?”霍翎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是礼部拟定的。”
“按照章程,一般都是由礼部来拟定。但朕看过折子后,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了这两个字,就没有再假他人之手。”
不远处,李满举着灯笼来回晃了几下。
景元帝接收到他的提醒,对霍翎说:“湖边风大,不如去凉亭坐会儿吧。”
八角凉亭距离月漾湖不远,石桌上摆着精致的茶水点心。
李满为两人都倒了茶,就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景元帝问:“这两日在洛城游玩过吗?”
“每次辰正出门,亥初方归。”
景元帝算了下时长:“看来玩得颇为尽兴。那你近距离感受过后,还觉得洛城很好吗?”
霍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陛下会这么问,是因为您不知道洛城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朕确实不清楚。”
景元帝并不否认这一点。
他对于霍翎的了解,更多是从端王所上的那道折子,以及《清燕西》那出戏得来的。
“不过朕记得你说过,若有疑问,可以当面垂询。”
“郡君现在可以为朕解惑吗?”
霍翎支着下颚,声音里透出愉悦:“这可是陛下自己要听的,不能听到一半就不耐烦打断我。”
被这么要求,景元帝不免一笑:“朕的耐心一向很足。”
霍翎对这话只信一半。方才官员给他敬酒时,他眼底的不耐就差化成实质了。
“陛下应该很清楚我的出身。自从霍家败落后,我爹就心心念念着光耀门楣,希望能在他有生之年,带领霍家重返京师。”
“我幼时,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在我还不知道京师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期待自己进入京师的那天。”
“十年。”
霍翎朝景元帝比了个“十”的手势:“从我生出这份期待,到我真正进入京师,一共过去了十年。”
“陛下问我洛城到底好不好,我的答案永远都不会变。因为只有这样好的城池,才配得上我十年心心念念。”
景元帝瞬间就理解了霍翎的心情。
在她心目中,“京师”不仅仅代表着这座城池本身,更是她理想的具象化。
“进入京师”,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走进这座城池,而是风风光光回到此地,重新拥有和京中权贵平等对话的底气。
景元帝恍然:“难怪你说朕慷慨。”
霍翎点头:“陛下随手送出去的东西,恰好就是我最想要的。”
明白了这份心情后,再回头去想折子里提到的事情,以及那一出《清燕西》,景元帝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你与何泰不对付,应该不只是因为他险些害死你爹吧。”
霍翎眸光一亮,她用那双夹杂着潋滟水光的眼眸直勾勾凝视他:“陛下看出来了?”
景元帝自问不是个喜好卖弄之人,以他的权势地位,也无需靠着卖弄来收获认可和崇拜的视线。
但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原本只打算点到为止的话语,竟也不自觉变多了起来。
“十三为你请功时,说了你劝降李宜春之事。”
他并不避讳在霍翎面前提起端王。
“朕那时以为你是痛恨幕后黑手,更甚于痛恨一把杀人的刀。”
“现在想来,你最在意的,应该是何泰险些毁掉了大好局面,令你们回京一事凭空生出许多波折。”
霍翎想了想,还是点头承认了:“陛下说得不错。”
“我爹在打仗方面,还算一员勇将。陛下认可这个评价吗?”
景元帝轻咳一声,压住自己的笑意:“能生擒李向笛,确实堪称勇将。”
霍翎知道他在笑什么,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夸我爹的,我只是想以此表示,我爹在军事上颇有才能,但在过去十几年里,我从他身上感受到最多的东西,就是执念蹉跎之苦,岁月煎熬之痛。”
“他在永安县当了十几年校尉,打过最大的一仗,就是剿灭盘踞在山林里的几百山匪。”
“无论是他,还是霍家,等这个机会都等得太久了。”
“如果把这个世道比作一场赌局,有人筹码多,可以一输再输;有人筹码少,只有唯一一次机会。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可以孤注一掷的时刻,却险些被人釜底抽薪,就仿佛已经看到希望又陷入黑暗。”
“这种心情,陛下可以理解吗。”
景元帝对何泰,原本是没有太大意见的。在他看来,该做的惩罚,十三在燕西时都惩罚过了。
但听了霍翎这番剖析,他也难免代入她的视角:“可以理解。”
霍翎朝他笑了一下,没有再揪着何泰的问题不放。有些事情现在就说出来,未免显得太急切了。
而且,景元帝与端王是不一样的。
面对端王,她需要提条件,谈合作,讲利益,只有借端王之手才能杀掉何泰。
但面对景元帝,她只需要打动他。打动他以后,他能直接赋予她杀死何泰的权力。
所以霍翎只道:“在这个过程中,只要我稍有懈怠,或是运气差点,陛下都不可能注意到这世间有我这样一个人。”
景元帝并不反驳这一点:“自朕登基至今,出身低微、不依附世家大族,完全靠着自己走到
朕面前的人,屈指可数。在那屈指可数的人里,更无一是女子。”
霍翎道:“陛下这么说,我要骄傲了。”
景元帝道:“本就是在夸你。”
随后,霍翎又转移了话题,与景元帝聊起方才的宫廷舞,还给景元帝介绍了一下燕西的舞曲风格。
霍翎问:“陛下看过的最精彩的宫廷舞,叫什么名字。”
景元帝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报出一个舞曲名。
霍翎道:“我看出来了,陛下对歌舞不感兴趣。一个名字都要回想这么久。”
景元帝道:“朕平日里更喜欢用书画和下棋来消遣时间。教坊排练的歌舞,多是宁信在欣赏。”
一直安静站在凉亭外的李满,小声提醒:“陛下,郡君,那边的宫宴散场了。”
景元帝声音一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突然道:“说到书画,朕这几日倒是新作了一幅画,是关于献俘队伍进京的。”
霍翎眼眸一弯:“陛下的画,定是极好的,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欣赏到陛下的画作?”
景元帝道:“你来京城时日尚短,应该还没逛过大相国寺吧。”
“正准备挑个日子去逛逛。”
“那你挑中了哪个日子?”
“我挑中了陛下挑中的日子。”
景元帝终于还是失笑:“钦天监说,三日后是个艳阳天。”
***
宴会那边已经散场,崔弘益在前面领路,带着霍翎和无墨直接前往马车停放的地方。
原本停满了马车的甬道,这会儿只剩零零散散的马车。
让霍翎有些惊讶的是,宁信长公主府的马车竟然也没走。
崔弘益笑呵呵道:“郡君,那奴才就先告辞了。”
“崔内侍慢走。”
目送着崔弘益离开,霍翎与担任车夫的无锋打了声招呼,正要上马车,就听到身后传来许时渡高兴的声音:“阿翎,你也没走吗。”
“方才在宴席上我还想找你聊天,但一转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你人了。你去哪儿了。”
“席上太闷,我就去了趟月漾湖透气,后来又找了个凉亭坐着。”霍翎回头一笑,倒也都是实话。
许时渡显然也不太在意她的具体行踪,只是随口关心一下:“原来如此,没遇到什么麻烦事就好。”
宁信长公主适时道:“行了,襄安郡君今天忙了一天,你快让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想聊的,下回见面再聊。”
许时渡这才想起来,霍翎今天可比她忙多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爬上马车后,趁着两家马车并驾齐驱时,掀开窗帘问霍翎:“阿翎,你三日后有空吗。”
“那日是我皇祖父的忌日,我要陪我娘去大相国寺一趟,等到做完法事,我就可以带你在附近好好逛一逛了。”
“怕是不行。”霍翎温声道,“我那日已有约了。”
不等许时渡露出失望之色,霍翎又道:“你看后日如何,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陛下觉得……”……
樊楼以“楼”为名,实际上是由五座楼宇组合而成,檐角交错,飞桥栏槛,除了吃食与美酒外,这里几乎囊括了大燕所有的游乐项目。
霍翎说是邀请许时渡去樊楼吃饭,但肯定不可能只为了吃饭。
两人早早汇合,从东楼开始,由许时渡作为向导,领着霍翎一栋楼一栋楼玩过去。
“你喜欢投壶吗。”前往西楼的时候,许时渡兴致勃勃,“西楼这里常年有活动,只要投十箭中八箭,就能免费获得一壶秋露白。”
“这是楼内用自己的配方酿的,外面根本买不到。”
对许时渡来说,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这种不能用钱买到只能靠游戏赢得的东西,才叫她感兴趣。
霍翎道:“我没怎么玩过投壶,不过我常年练箭,十中八不难。”
投壶本就是射箭的简化版本,能驾驭射箭的人,玩投壶也是信手捏来。
“那我们快过去。”许时渡拉着霍翎,钻入排队的人群。
投壶这个活动,占地面积不大,排队的人虽然多,但分成了好几支队伍,不多时就轮到了许时渡和霍翎。
许时渡先上。
她显然没学过其中诀窍,只是投着玩,但因为玩得多了,准头也还可以,十箭中了五箭。
霍翎从酒楼侍从手里接过羽箭,用手掂了掂羽箭的重量,对着几步开外的细口壶试投了一支。
直接命中。
她不再迟疑,一支箭接着一支箭投出,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每一支羽箭落入壶嘴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许时渡小小哇了一声,就连不少正在排队的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好厉害。”许时渡跑到霍翎身边,“你后面怎么投得这么快,还这么准。”
霍翎笑了下:“樊楼里面的羽箭质量很好,每一支的重量都相差无几,只要把握住第一支的手感,后面的都不难。”
这么好的羽箭,在军中都不多见,只有一些精锐才能装备上。
放到樊楼,却是作为投壶嬉戏之用。
这天下第一楼背后的主子是谁?
许时渡一听就明白了,投十中十不难,难的是怎么把握住那玄之又玄的手感。反正她自问是没这个本事的:“走吧,我们上楼找个地方坐着,一会儿他们会把酒送过来的。”
在西楼喝了一壶酒,休息了一会儿,两人又再次闲逛起来。
期间许时渡还遇到了不少熟人,不过大家也没有刻意凑在一起,只是远远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将隐晦的打量目光投到霍翎身上。
许时渡也察觉到了这些目光,有些生气:“他们在宴会上还没看够吗。”
霍翎哄道:“没关系,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
许时渡瞬间眉开眼笑:“那倒也是。他们怕被柳国公府迁怒,我可不怕。”
霍翎趁机询问:“柳国公府在京中,权势显赫到了如此地步吗?”
许时渡也知道霍翎和柳国公府难以和解,拉着霍翎走到角落,揪着肩上一缕辫子,慢慢为霍翎介绍起来。
大燕开国时,一共封了八位国公。
初代柳国公是太|祖皇帝的生死兄弟,在战场上屡建功勋,又曾救过太|祖的性命,所以太|祖赐下恩典,柳国公府与国咸休,世代承袭。
后来为了削弱柳国公府在军中的威望,柳国公府出身的人渐渐都不在军中任职,开始转为文官。
许时渡道:“如今的柳国公,是初代柳国公的孙子,在朝中任兵部尚书。”
霍翎暗道,柳国公府对军队的影响力应该还是根深蒂固。
不然的话,陛下不会让柳国公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开国时的八家国公府,有的因为子孙不肖,有的因为牵扯进了夺嫡之争,大都有些没落了,只有柳国公府,依旧底蕴十足,堪为勋贵第一。”
许时渡看了眼霍翎,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要是单一个柳国公府,倒也还好。但里面情况比较复杂,大家都不太想蹚这趟浑水。”
霍翎笑道:“你能跟我说这么多,可见是真拿我当朋友。”
“那是。”许时渡顿时骄傲上了。
霍翎坐在窗边欣赏下方的歌舞,心里却在琢磨着柳国公府的事情。
军队……
毫无疑问,端王和柳国公府是一伙的。那陛下知道周嘉慕是他们的人吗?
如果知道的话,陛下会如何看待燕西之事。
如果不知道的话……
她要不要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陛下。
这个念头一起,霍翎没有多加犹豫,就做出了决断——
要说。
下注最忌首尾两端。她与端王的事情,天子一清二楚。她既然选了天子,就不能给自己留任何摇摆的余地。
***
正如钦天监算的那样,今日是个艳阳天。
先帝与景元帝的父子关
系平平,当年景元帝身为嫡长子,却因为先帝宠爱丽妃所生的三皇子,迟迟没有被册立为储君。
后来好不容易当上太子,先帝也干脆地驾崩了,却又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这要不是确实是亲爹,景元帝都懒得过来祭祀。
不过就算露面了,景元帝也不打算把这场法会办得太盛大,只是让宗亲出席,朝臣一个也没有到场。
法会分为两场,第一场结束后,景元帝从蒲团上起身,简单活动一下手脚。
看到一旁的宁信长公主在和许时渡聊天,景元帝道:“你们母女两来的时候就一直在说悄悄话,现在还没说完吗。”
许时渡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宁信长公主为女儿解释了一句:“她最近新认识了个朋友,昨天刚好和朋友去樊楼玩了,今天就抓着我一个劲说。”
景元帝道:“你当初可比嘉乐还能说道。”
许时渡险些笑出声来,好在也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强忍住了。
结果就听景元帝问:“朕也许久没去过樊楼了,你们都在那里玩了些什么。”
皇帝舅舅愿意捧场,许时渡自然也乐得分享:“我新认识的朋友,舅舅也认识,就是襄安郡君。樊楼那里有投壶游戏,她不愧是将门出身,十投十中,赢下了一壶秋月白。”
景元帝点头:“当初十三在燕西遇袭,她一箭射中刺客首领,立了大功,区区投壶不在话下。”
许时渡眼睛一亮:“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些事情。”
景元帝心中微动。
当初端王是公开上的折子,并未瞒着任何人。这些事情没有流传出去,只能是因为有人刻意压着,不想让霍翎在京中取得太好的名声。
许时渡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般,语气都激动了几分:“对了,还有最好玩的。昨天就有一个愣头青,在我们欣赏书画的时候,冲到襄安郡君面前大声朗诵《洛神赋》。”
宁信长公主来了兴致:“据说一些好事之徒,将襄安郡君称作洛神在世。为她朗诵《洛神赋》,倒也合适。”
许时渡在心底偷乐够了,才开口道:“那人才起了个头,就被襄安郡君以书画雅舍之内不得大声喧哗为由,让樊楼的人把他请了出去。”
“皇兄,皇姐,你们在聊什么呢。”不远处,端王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宁信长公主敷衍道:“随便说些闲话。”
端王走了过来:“我正好也有些事情要找皇兄和皇姐商量。”
端王要说的,是关于千秋节之事。
千秋节是天子诞辰。
去年是景元帝四十整寿,原本应该要大办一场,普天同庆的,但因为去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景元帝没有玩乐庆祝的心情,就推掉了礼部准备的庆典。
今年各地风调雨顺,也没有那么多糟心事,端王就想着要不要搞得盛大热闹一些。
“皇兄已经有好几年没去过皇家猎场打猎了,不知今年有没有兴致巡狩一番?”
宁信长公主瞬间来了兴致,这种热闹事素来是她最喜爱的。
不过……
宁信长公主撇了撇嘴,她哥会同意吗?
皇家猎场距离京师足足有两百里,天子出巡一趟,从朝臣到禁卫,加起来有近万人。
结果这一回,宁信长公主还真预判错了景元帝的反应。
在思索了几息后,景元帝就点头同意了端王的提议:“既然是十三你提出来的,那到时就由你和礼部一起商量着安排,你看如何。”
端王脸上露出高兴之色:“当然没问题,只管交给臣弟就是,臣弟保证让皇兄玩得开心。”
宁信长公主心下却有些纳闷,应得如此爽快,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场法会的间隔时间并不长,等大相国寺的主持再次出现后,几人也重新坐回蒲团。
法会彻底结束,已近午时。
宁信长公主刚想问景元帝要不要一同去用斋饭,就见内侍总管李满走到景元帝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景元帝微微颔首。
宁信长公主问:“皇兄有事?”
“是有些要紧事,你们自便吧。”
景元帝被李满领到厢房的时候,霍翎正在里面赏画。
这是大相国寺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厢房,面积宽敞,环境清雅,墙上挂着一幅“禅”字,桌边摆着鲜嫩的柳枝,袅袅香烟弥散在屋中,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入城献俘图在桌上摊开,图上人物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神韵。
缀满轻纱的轿子位于画卷最中间。与现实不同的是,画上的轿子,是将轻纱垂下的。
霍翎用手指虚虚抚着轿子,问刚进屋的景元帝:“陛下为什么会这么画?”
景元帝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朕试了几次,都描摹不出你那一刻的感觉,就放弃了。”
即使景元帝画技超群,也必须承认,那种鲜活到极致的生命力,是无法落于笔端,定格在画卷上的。
霍翎笑了下:“我那一刻给陛下带来了什么感觉?”
“想知道?”景元帝指着画卷右上角,那里空白一片,“这幅画还差最后一步才算完成。你替朕在上面题一句诗,朕就告诉你。”
霍翎伸手去取砚台:“陛下要题什么诗?”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这句诗正是出自《洛神赋》。霍翎磨墨的动作一顿,抬眼看着坐在对面淡定饮茶的景元帝:“好啊,原来陛下是在打趣我。”
“不。”景元帝放下茶盏,“这是朕的回答。”
霍翎凝视着他,突然道:“陛下下回可以请我喝秋露白吗?”
景元帝闻弦歌而知雅意:“樊楼的秋露白?”
霍翎道:“所以陛下是从樊楼那里,听说了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念《洛神赋》?”
景元帝知她误会了:“朕是听嘉乐那丫头说的。”
“是听说,还是打听?”
“好吧,是朕用词不够严谨。”景元帝加重了些语气,“朕是从嘉乐那里打听来的。”
霍翎却没有就此放过他:“嘉乐郡主在陛下眼中是个小丫头,那我呢?”
“你这个年纪。”景元帝笑了一下,“自然也是个小姑娘。”
“真的吗。”
霍翎放下手里的墨条,隔着桌案,试着去牵景元帝的手。
感受到他的默许,霍翎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颊侧,歪着头轻轻蹭了一下:“现在呢?”
“陛下觉得,这是小姑娘在向长辈撒娇,还是……”
景元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下文,便主动入套:“还是什么?”
“还是,我在求你怜惜。”
霍翎放开了他的手,景元帝却没有顺势收回手掌。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霍翎的脸庞,声音比以往要沙哑些,带出难言的压迫感:“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胡乱勾引人。”
“陛下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景元帝摩挲她的动作顿时加重了几分,在白皙的皮肤留下浅浅的红印。
霍翎见好就收:“好吧,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与嘉乐是好友,烦请陛下在我面前也维持住长辈的姿态,先把手收回去。”
景元帝被她这无赖劲逗笑了:“朕是嘉乐的正经长辈,可不是你的。”
说是这么说,景元帝还是克制地放下了手,指尖相互摩挲,似乎是在回忆方才的触感。
霍翎凝心静神,重新拿起墨条。等到磨好了墨,她从笔架里挑出一支笔,再次确定道:“我真往上写了?”
见景元帝点头,霍翎反而有些迟疑:“这诗与画不够契合,我怕写上去会毁了陛下这幅画。”
景元帝笑道:“没关系。”
霍翎就提笔写了。
这句诗
本就不长,霍翎写得极快,待她放下笔,对面的景元帝递来一个小巧的印章。
霍翎明白他的意思,印章盖子,在诗句旁边盖下帝王私印。
景元帝将画转了半圈,仔细端详着霍翎的字迹:“你这字颇有大家风范,平日临摹的是颜体吧。”
“是,不过我能寻到的颜体摹本不多,也会练别的。”
“朕那儿有几幅颜鲁公的真迹,下次给你带来。”
霍翎看了看自己的字,突然问:“不知陛下练的是什么?”
“朕练的也是颜体。”
霍翎展颜一笑:“那陛下何必多此一举。我听闻陛下书法绝佳,朝中官员都以能得陛下赏赐一卷手书为荣。”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练字。
景元帝意外:“你想临摹朕的字迹?”
霍翎眼睛微微瞪圆,露出无辜之色:“陛下,我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景元帝失笑,也知道是自己想岔了:“那你与朕说说,你心里是什么想法。”
“陛下就在我身边,直接出声指点我一二,不就好了吗。”
这倒是不难。景元帝本就在鉴赏霍翎的字迹,顺口说了几个需要注意和调整的地方,视线一扫,发现她听得十分认真,唇角微微抿着,似乎是在思考他话中含义。
“陛下说完了?”霍翎抬头。
景元帝问:“能理解吗?”
霍翎:“这有什么难理解的。”
她另取了张白纸,按照景元帝刚刚给的建议,将诗句重新誊抄一遍:“这样会不会好点?”
景元帝点头,又指出一个比较明显的问题:“颜体讲究的是横轻竖重,你起笔时的力度可以再放轻些。”
霍翎按他说的一点点调整。
连着改了五六遍,霍翎突然回头,看着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的景元帝:“陛下,我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
“哪儿?”
霍翎将手里的毛笔递给景元帝:“这句诗不是您用来夸我的吗,怎么一直是我在写。您是不是也该写上一遍,让我有个清晰的参考。”
她的台阶已经铺到这里,景元帝笑着接过毛笔,却没有接她递来的白纸。他走到她身边,在画卷右上角,霍翎写的诗句旁边,又重起一行。
一样的诗句,相似的笔迹,截然不同的笔风。
霍翎低头看了看画卷,又抬头看了看景元帝:“我原以为自己的字迹还算可以,但和陛下的并排在一起,就显得太青涩了。”
这倒不是恭维。
霍翎平日里喜欢练字,但她是野路子出身,没什么名师教导,只能靠着临摹名家字画来提升自己。
景元帝自小就有名师指导,又兼收百家所长,虽是习的颜体,却早已融会贯通,铁画银钩,气势磅礴,有孤家绝笔之风范。
“若是让旁人见了,定要笑话我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
“怎么会。”景元帝问,“你有私印吗?”
霍翎一愣,下意识摇头。
景元帝将笔重新放回霍翎手里:“那你将这画好好收着,等到做好印章了,再重新拿出来,将你的印章盖在朕的字迹上,如何?”
霍翎眼眸笑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景元帝道:“朕准了,就没什么不好的。”
霍翎攥着笔,原本想照着景元帝的字迹再练习一遍,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给景元帝添了茶水,将茶杯递到景元帝面前:“陛下,您一定渴了吧。”
景元帝接过茶杯,却没喝,手指转着杯盖,不紧不慢道:“怎么突然跟朕献殷勤了。”
“陛下。”霍翎道,“您觉得我悟性如何?”
“悟性极佳。”
“那下一次,我把我写的书法拿过来,陛下还愿意单独指点我吗?”
景元帝没想到霍翎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对旁人来说,颜鲁公的真迹也许是世间难得的真品;对他来说却不算什么。看到霍翎练的是颜体,他随手就能送出几幅哄她高兴。
即使是如今日这般出声指点,也不过是兴之所至。
但一而再的指点,性质就不太一样了。
霍翎也在看着景元帝。
这是她从端王身上总结到的最大经验。端王说爱她,说对她志在必得,但在回京以后,他从未单独出现在她面前过。
所以,只有风花雪月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让景元帝为她付出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她也会向他证明,他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能得到成倍的回报。
等了好一会儿,霍翎忍不住用笔的尾端戳了戳景元帝的手背。
景元帝被她戳得有些痒,尾指勾住毛笔尾部的细绳,不让她乱动。
霍翎晃了晃毛笔,叹道:“其实我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被陛下拒绝的心理准备。既然如此,我只能另觅良师了。”
景元帝问:“你要找谁教你?”
霍翎道:“陛下认识。”
景元帝眼眸微眯:“朕认识?”
霍翎点头:“您当然认识,您方才还提起他了。”
他方才提到的名字……景元帝飞快回忆了下,余光捕捉到霍翎眼底的促狭,突然反应过来。
“颜鲁公?”
霍翎眼底的笑意漫了出来:“对啊,就是颜鲁公本人。陛下可不能赖了答应我的那几幅真迹。”
景元帝摇头:“险些被你诓了去。”
“当今圣上不肯指点我,我可不就只能从古之圣贤那里取取经了。”
景元帝看着她那张娇美的脸庞:“阿翎被人拒绝过吗?”
察觉到他称呼的改变,霍翎玩笑道:“好像没有。陛下现在要是拒绝了,就是第一个。”
“那在这件事情上,朕也不能例外。”
景元帝将茶盖放到一边,喝了一口茶,然后笑了:“这茶水……”
霍翎盯着他:“怎么了。”
“泡久了。”
“您连这都喝得出来。”
景元帝还是很给面子地喝完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到门边,与门外的人交代了几句话。不多时,李满领着几个内侍推门而入。
几个内侍忙着布菜,李满给景元帝和霍翎都换了新茶。
景元帝道:“大相国寺的素斋很有名,你尝一尝,看看喜不喜欢。”
霍翎原先还没觉得如何,现在闻着空气中的饭菜,顿时觉得自己饿了:“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李满回道:“郡君,这会儿已是未时。你和陛下聊了一个多时辰,奴才见你们聊得投缘,也没敢进来打扰。”
霍翎看向景元帝,景元帝含笑不语。
霍翎小声抱怨:“我忙起来常忘了时辰,还连累陛下与我一道挨饿。陛下该提醒我才是。”
“吃饭吧。”景元帝亲自将筷子递给她。
虽然都是素菜,但大相国寺用的食材很新鲜,简单处理后,食材本身的鲜味被激发出来,偶尔吃上一次,清爽又可口。
霍翎就很喜欢那道炒笋片。
见她吃得香,景元帝也跟着多用了几块。
等用完午膳,也差不多到了景元帝回宫的时辰。
景元帝问霍翎是如何来大相国寺的,霍翎道:“我带着丫鬟和侍卫一起过来的。他们也是头一次来大相国寺,我在陛下这边,不需要他们跟着伺候,就让他们自便了。”
“那就好。”景元帝道,“你先过去与他们汇合吧。”
李满将装好的画卷递给霍翎。
霍翎抱着画,目光依旧落在景元帝身上:“陛下,我还有事情没和您说。”
景元帝问:“什么事?”
“是关于燕西之事。”
景元帝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这两日,十三也与朕说了不少燕西之事。”
“我看见的,与端王殿下看见的,也许会有很大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霍翎却道:“我要说的话很长,可眼下,陛下该回宫了。”
景元帝明白了:“不是说想喝樊楼的秋露白吗,你想何日去。”
“不要太近,免得我没时间练字;
也不要太远,免得陛下忘了我。”
“以你的标准,几天算近,几天算远?”景元帝被这要求逗笑了,“上次是朕定的时间,这回由你来定吧。”
霍翎想了想,还是没有给出具体时间:“垂丝海棠的花期是二十天。等陛下送我的那盆垂丝海棠,凋零到只剩最后一朵的时候,陛下觉得如何。”
这种约定时间的方法,也只有这位姑娘能想出来了,景元帝道:“朕自然没问题,就是得让崔弘益多跑几趟盯着了。”
崔弘益笑容灿烂:“就是叫奴才天天跑,甚至一天跑两趟,奴才也乐意啊。”
***
马车停放在大相国寺门口,霍翎远远地就看到了坐在车辕上的无锋。
无锋也看到了霍翎,回过头对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无墨立刻掀开帘子,从马车里探出半边身子,朝霍翎用力挥了挥手。
霍翎问:“没等很久吧。”
无墨拉着霍翎上了马车:“还好,我们把大相国寺外面的集市都逛了一遍,实在拎不动了才回来马车休息。”
“小姐,我给你买了不少小玩意,比如这个香囊,还有这个桃花符,据说是大相国寺的高僧开过光的,非常灵。”
无锋嘴角一抽,捂脸道:“你这桃花符,竟然是给小姐买的?”有没有搞错啊。
无墨哼了哼:“你懂什么。”
无锋这家伙,根本不知道小姐和陛下之间的事情,又怎么能体谅她的一番苦心。
霍翎捏着桃花符,真是哭笑不得,但买都买了,她干脆装进自己的荷包里,这样就能贴身戴着了。
“行了,我们回去吧。”
无锋驾驭着马车,路过大相国寺门口时,突然被人叫住了。
“阿翎!?”许时渡惊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马车停下,霍翎掀开帘子,与许时渡打了声招呼。
许时渡问:“你和朋友也是约在大相国寺见面?”
霍翎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说法也不算错:“你还没回去吗?”
“我也正准备回呢。”
两人打过招呼,霍翎就先行告辞。许时渡带着几个随从,走到长公主府的马车前。
宁信长公主道:“不是说落了东西在寺里吗,怎么去了那么久。”
许时渡道:“我刚刚在门口碰到了阿翎,就与她聊了几句。”
宁信长公主有些诧异。
那天霍翎与许时渡的对话,宁信长公主也是听到了的。
这位郡君进京不久,认识的人也就那几个。宁信长公主的第一反应是,她是来大相国寺见十三的。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她是亲眼看着十三和端王妃一起坐马车离开的。在端王妃的眼皮子底下,十三应该没法又溜回大相国寺吧。
突然,宁信长公主眉心一动,想到一事。
法事结束后,留在大相国寺的,除了她们母女外,可还有一人。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真想让朕指点你?”……
“小姐,你还在看啊。”
洛城夏季多雨,临睡前,无墨在院中走动,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实,免得半夜下起雨来打湿什么东西。
这一走动,就看到院子西侧的书房还亮着烛火。
她走进一看,霍翎果然还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棋谱在翻看。
听到无墨的声音,霍翎抬头:“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霍翎睡得早,平常不到亥时,就已经洗漱好躺床上。她捡起一片枯落的海棠花瓣夹在书页间,合上棋谱:“确实该睡了,剩下的明日再看吧。”
无墨欢喜道:“那你先回屋换身衣服,我去厨房给你取热水。”
等无墨端着热水回来,换了一身寝衣的霍翎正靠着床昏昏欲睡。强打精神洗漱好以后,霍翎躺回床上,无墨帮她吹灭桌上的蜡烛。
看着床幔后若隐若现的身形,无墨轻轻叹了口气。
自那日从大相国寺回来后,小姐就再也没有出过门,每日待在家里,不是练字就是翻看棋谱。
唯一的空闲时间,居然是崔内侍过来的时候。
无墨没有劝霍翎,也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谁来都劝不动霍翎。但当第二天,她打着哈欠推开窗,却发现自家小姐正在院中神采奕奕练剑时,无墨整个人都麻木了。
“小姐,你不累吗?”
霍翎的剑术都是花架子,只能起到活动身体的作用,所以可以一边舞剑一边回答无墨:“不累。”
舞完最后一招,霍翎将手中的竹子丢到秋千旁边:“我先去练会儿字,等到可以吃早饭了再来叫我。”
无墨捂着嘴,又猛打了两个哈欠,声音里满是困倦:“好的。”
这样的生活节奏,霍翎一共持续了十二天。
她有多年练字的功底,悟性又不错,再加上景元帝指出来的问题,大都是些比较浅显易改的,所以在第十二天,霍翎终于写出一幅让自己满意的书法作品。
她放下笔,推开窗户透风。
午后的阳光与微风一同落入她的掌心,霍翎回头看了看那幅书法,又抬头看了看院中那棵蝉鸣渐起的梧桐树,露出一个惬意的笑容。
“小姐,崔内侍到了。”无墨过来提醒。
前六天的时候,崔弘益都是三天过来一次。
后来几天,眼看着海棠花越来越少,崔弘益每天中午都会过来一趟。
霍翎应了一声,垂眸去看窗边那盆垂丝海棠。
无墨也在看:“这三朵花开得可真久啊,居然到现在都没有凋零的迹象。估计崔内侍还得多跑几趟。”
海棠的花期在二十天左右,但每朵海棠盛开的时间有先后。这最后三朵海棠花,都是属于开得比较晚的。
霍翎直接伸手,将开得最好的两朵掐了下来:“这样就只剩最后一朵了。”
无墨目瞪口呆,还能这样玩?
霍翎道:“有巴掌大的木匣吗?拿一个给我。”
皇宫,福宁殿。
景元帝刚批复完今天的折子,就见李满带着崔弘益进来了。
景元帝视线一扫,落在木匣上:“郡君要你带来的?”
“是。”崔弘益不敢耽搁,连忙将匣子呈到景元帝手边。
景元帝右手按着匣子:“郡君还让你带了什么话?”
“郡君说,陛下看了匣子后,就明白了。”
景元帝打开匣子,里面正静静躺着两朵娇艳欲滴的垂丝海棠。
花开得艳丽,没有一瓣的边缘是干枯卷翘的,哪里有半分枯败的痕迹。
“这花……”景元帝笑了一下,看着花柄上的不规则断痕,“是被直接掐断的吧。”
崔弘益瞠目结舌,还能这样玩?
合着“凋零到只剩最后一朵”,还能手动凋零啊。
“郡君是在催促朕,明日该去樊楼赴宴了。”
景元帝将两朵海棠花都取出来,问李满:“十三和礼部那边,将皇家猎场的行程定出来了吗?”
李满道:“已经定出来了。”
“拿来给朕看看。”
***
一大清早,洛城下起淅淅沥沥小雨。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
霍翎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粉白色的裙子,无墨一边帮她编发一边问:“小姐,你将那两朵海棠花给陛下送去,陛下不是一眼就看穿了你的小心思吗?”
霍翎翻着匣子,给自己挑选饰品:“就是要让他看穿啊。”
“不能被人看穿的小心思,那还有什么意思。”
无墨似懂非懂,正要再说些什么,院外传来无锋的声音:“小姐,端王殿下派了个亲卫过来。”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无墨哼道:“估计又是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要说最开始的时候,无墨还觉得端王殿下人不错。不仅愿意派太医给老爷诊治,还愿意出手帮小姐解决何泰。
但从端王没有杀何泰开始,无墨对端王的印象就疯狂
下跌。
直到进了京城,端王连个面都没露,日理万机的天子却能一而再抽出空闲时间,无墨对端王的印象直接跌入谷底了。
甚至在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她家小姐及时止损,早早从端王这个火坑里跳出来选了下家。
霍翎也没太放在心上:“你去看看吧。”
霍翎挑出一盒螺子黛,正在给自己描眉,就见无墨去而复返,脚步匆匆,神情急切:“小姐,不好啦,那个亲卫说,端王殿下过会儿就要来我们府上拜访。”
画眉的手一顿,霍翎用帕子沾了点水,擦掉以后,飞快给自己又描了一遍。
“小姐,你还有心情画眉啊。”
无墨都要急死了。
“这端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这个时候过来。”
“还说什么担心两边错开,所以特意派了亲卫过来,提前打声招呼。”
霍翎问:“端王说了什么时辰过来吗?”
无墨道:“约莫巳正。”
按照她们原本的安排,巳正都该到樊楼了。
“那有说要待多久吗?”
“这倒是没有说。”无墨道,“不过我估计他也待不了多久。”
霍翎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待不了多久,但一个时辰应该还是有的。”
无墨反应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了不对:“小姐你这话的意思,不会是要留在府里见端王吧?”
***
端王回京已有二十天。
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一直说不上好。
以他的心机城府,不难看穿端王妃的打算。他知道端王妃是想利用孩子来黏住他,不让他有机会出府去找霍翎。
但一来,在霍翎的事情上,是他有愧于端王妃;
二来,他离京大半年,确实也很想念两个孩子。尤其是长子,日后出继给陛下,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喊他“父王”,端王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多和孩子培养一下感情。
这一来二去的,霍翎那边的事情就耽搁了。
好在,端王对自己和霍翎之间的感情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相信阿翎一定能体谅到他的苦衷和无奈。
不过,再怎么有信心,大半个月没有露面,终归也是显得过分了。
今天刚好是大朝会,端王提前将亲卫派了过去,等到上完早朝,摆脱找他寒暄的柳国公世子,直奔郡君府而来。
当看到那道等在府门口,打扮精致的人影时,端王不自觉露出一点笑容,心底涌起一股柔情。
霍翎穿着白色内衬,外罩粉色长裙,恰似枝头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未等马车彻底停稳,端王就已掀帘跳下,没接下人递来的油纸伞,只身闯过细雨,裹挟着初夏水汽冲至霍翎面前:“没等多久吧。”
霍翎看着端王,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殿下擦一擦。”
端王低下脸:“你替我擦。”
霍翎将帕子收回去:“那殿下就这么狼狈着吧。”
端王无奈叹气,认命地掏出自己的帕子:“我自己来总行了吧。”
看了眼站着没动的霍翎,端王声音放轻:“阿翎不请我进去参观一下郡君府?”
霍翎道:“我一会儿要出门,只有一盏茶的时候能分给殿下,怕是不太方便。”
端王一怔,显然没想到霍翎会是这样一个反应。
他要来见她,她就见一见。
但他想要她陪着,不好意思,没有那么多时间分给他。
“我……”
端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她没有一上来就跟他闹脾气,没有指责他这大半个月的冷淡疏离,于是他连挽留的理由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一盏茶就一盏茶吧。”端王轻笑,转过身去,与霍翎一起看着庭阶前的连绵细雨,“我听亲卫说,你入京这些时日很少出门,今天突然要出去逛逛,身边带的护卫足够吗?”
霍翎道:“我去的地方很安全。”
端王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带几个人,我也能放心。”
“你身边要是没有用得趁手的人,我拨一队亲卫给你。”
霍翎直接拒绝:“不用。我府上也请了不少护卫。”
端王抿了下唇。他这会儿倒更宁愿霍翎能跟他发一发脾气,也总好过这样平静到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来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最终,端王换了一个绝对不会出错的话题:“你在洛城这些天,觉得洛城如何?可还如你所想的那般好。”
霍翎哑然,偏过头去看了眼端王。
端王疑惑:“怎么了?是我问得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
只是问得着实太晚了。
不像天子,在她入城当日,就已经问过她这个问题。
想到景元帝,霍翎笑了一下。
他这会儿到樊楼了吗?
“阿翎在想什么?”端王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霍翎的答案,不由问道。
“我在回想洛城的风景。”
霍翎面不改色地敷衍,将告诉景元帝的答案,简单修改一番,连语序都没有太大调整。
“皇城气象,天子脚下,这里真不愧是殿下从小生活和长大的地方,难怪能养出殿下这般风姿。”
一直杵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口的无墨,突然小步上前提醒:“小姐,一盏茶时间到了。”
霍翎看向端王,温和而坚决道:“殿下,那我就先走了,您请自便。”
端王苦笑,她不在,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但端王也没有挽留,只是在霍翎上了马车后,隔着马车叫了她一声。
霍翎掀开帘子。
端王上前几步,再次走进雨中:“千秋节在即,陛下打算前往皇家猎场狩猎,你也在受邀之列。阿翎你放心,我已做好了万全的安排,届时不会再有其他人打扰到我们的相处。”
霍翎隔着雨幕,静静凝望着他,陈述一个事实。
“殿下,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少了。”
***
霍翎撑开油纸伞,还没来得及往樊楼迈一步,换了身寻常衣着的崔弘益就一个箭步冲到了她面前。
“哎呦,我的郡君,您可算来了。”
霍翎朝崔弘益笑了一下:“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崔弘益也没避讳,悄声给霍翎透露:“陛下上完早朝就出宫了。这会儿已经在楼上等了郡君大半个时辰。”
中楼是樊楼里最高最华丽的一栋楼,东南西北四楼簇拥着它,与它拱桥相连。崔弘益领着霍翎,从东楼的拱桥穿行至中楼大堂,再从大堂一路上到顶层。
守在门外的李满笑着招呼:“郡君,陛下就在里面,您自己进去吧。”
霍翎将油纸伞递给李满,抱着一幅字画推开房门。
绕过十六面绘制着山川日月的屏风,殿内的一切陈设在霍翎眼前铺开。
环境清雅,摆设精致,墙壁挂着不少名家字画。
几案上摆着一盘棋,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密布,旗鼓相当。景元帝手里正握着一颗圆润的白子,似乎是在斟酌着该下到什么地方。
霍翎直接走到景元帝身边,柔声道:“陛下。”
景元帝落下白子,偏头看向霍翎:“见完十三了?”
霍翎其实也不怕被景元帝知道。
要是害怕这个的话,她根本就不会见端王。
不过霍翎还是有些好奇:“您是怎么知道的?”
“早朝刚结束,他就匆匆离开,连柳国公世子来拦他都拦不住。你又迟迟未出现,朕就猜到了。”
霍翎走到桌子边,抱起酒坛一闻,是樊楼的秋露白。她抱着酒坛坐到景元帝对面:“临出门前,他突然派了亲卫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就见了见他。”
景元帝也没心思下棋了:“见完他又过来见朕,真是好大的胆子。”
霍翎直接倒掉景元帝杯子里的茶,给他也倒了杯酒:“我有这胆子,还不是陛下给的。”
“怎么说?”
霍翎喝了口酒,垂眸打量着面前的棋局:“因为在我心目中,陛下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当她打扮得艳光四射,准备进入洛城时,端王身上那股危机感几乎无法掩饰。
从那一刻起,端王在她面前,已经失去了进退从容。
他唯一的底气,就是两人间所谓的感情。
可是,如果换做是景元帝,霍翎相信他是那种会笑着为她别上一朵垂丝海棠,让她更添一份妍丽与风情的人。
一位君临天下二十载的帝王,又怎么会没有这份气度。
景元帝道:“朕确实很自
信。但依朕看,你比朕还要自信。”
霍翎诧异地看着景元帝。
“刚进京城,就让崔弘益替你传话,让朕召你进宫,这还不够自信吗。”
“说得也是。”霍翎点头,颇为认可他这话,“但凡是胆子小一点,或是不够自信的人,都不敢这么明晃晃去肖想天子。陛下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景元帝失笑,突然伸出手,沿着她的耳廓,不轻不重地摩挲,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的左耳全部染红:“擅自揣度帝心,该罚。”
“疼。”霍翎说了一声。
“疼?”
霍翎咬了下唇:“您快松开。”
景元帝叹一声,还是挪开手,端起杯子喝了口秋露白:“这酒于你而言有些烈了,一会儿别喝太多。”
霍翎深吸一口气,将手边的书法作品递给景元帝:“您先看看我这些天有没有进步。”
景元帝打开,认真鉴赏起来。
过了片刻,他抬头看着霍翎:“让朕看看右手。”
霍翎伸出右手,将掌心在他面前摊开。
景元帝看了几眼,合上书法作品,将它放到霍翎掌心里:“真想让朕指点你?”
霍翎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眼眸弯起:“我又聪明又勤奋又有悟性,陛下平日里有空随便指点我一下,说不定以后会教出一个书法大家呢。”
“没见过这么自夸的。”望着她眼中的期待,景元帝沉默了下,还是点头,“可以。”
霍翎嘴里的好话顿时不要钱一般:“陛下,您待我可真好。”
景元帝被她的反应取悦了:“这样就算待你好了吗?”
霍翎认真道:“算的。”
景元帝笑道:“就冲你这句话,朕不好好教都不行了。”
“陛下难道还想敷衍我?”
“当然不会。”
霍翎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这才道:“那我们来聊聊燕西的事情吧。陛下知道行唐关主将周嘉慕是谁的人吗?”
这段时间里,景元帝其实有思考过霍翎要对他说什么,也猜到了霍翎会选择对他和盘托出,但当真的听到她开口时,他心底还是有所触动。
这说明,她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倒向了他,选择了他。
“他是十三的人吧。”
霍翎看着景元帝,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果然赌对了。即使远在京城,天子对于燕西的情况,也并非一无所知。
“不错,当初端王愿意帮我对付何泰,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只有何泰出事,周嘉慕才能上去。”
顿了顿,霍翎又抛出第二道惊雷:“我怀疑,何泰也与端王,或者说是柳国公府有牵扯。”
景元帝眼眸微眯,但也不算太震惊:“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既然已经决定开口,霍翎就没有遮遮掩掩:“我当初与端王谈了条件,要求他杀了何泰。他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第二天,何泰去找了他一趟,他就改变了主意,只是将何泰逐出燕西。”
“所以我觉得,何泰是拿出了什么东西威胁端王,端王才不得不放他一马。”
“能让端王这么在意的,我只能想到柳国公府。”
景元帝指尖轻敲桌面,许久未曾开口。
霍翎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要紧事,却听他问:“十三率先毁了约,让你对他失望了?”
霍翎看着景元帝:“那道请封县君的折子,是他失约后的补偿。”
景元帝笑了下,为自己的无心插柳:“而朕给了你郡君。”
“所以。”霍翎的声音轻了一些,“我当时一直在想,陛下会是个怎样的人。”
心头的疑惑得到了彻底的解答,景元帝笑着又喝了一杯酒。
霍翎道:“陛下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景元帝道:“确实是有一个问题。”
霍翎凝神,等待他开口,她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他问题的大概方向。要么是有关她爹的,要么是有关羌戎那边的事情。
可谁知,景元帝却问出了一个她未曾设想到的问题。
“你现在还想杀何泰吗?”
霍翎一怔,脸上也浮现出惊愕之色,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好语言:“我……何泰也不会放过我的。不过比起杀了我,他应该更想要毁掉我。”
景元帝总结:“那就是想杀。”
霍翎想了想还是点头,又连忙补充:“但我不要陛下帮我杀。”
这下惊讶的轮到景元帝了。
“区区一个何泰,还不值得陛下出手。”
况且,即使贵为天子,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处死一名官员。除非这位天子豁出去不要名声了。
何泰那种漏洞百出,手里沾满血腥的人,还不值得脏了天子的名声。
霍翎给景元帝透露了一个细节:“来京之前,我已经让我爹在暗地里调查何泰,想必过段时间就能有个结果了。”
当初只能拜托端王杀何泰,是因为霍家和她手里都没有能力。
如今,霍世鸣身为行唐关副将,霍家早已今非昔比,手底下能用的人变多了,想调查这些事情也不像以前那么困难。
景元帝:“看来你已是成竹在胸。”
霍翎笑道:“陛下亲自下场,未免太小题大做。只要陛下愿意站在我身后,就已经是拉足偏架。”
说到霍世鸣,霍翎没给景元帝太多思考和反应的时间,继续抛出第三件事。
“羌戎现任首领李宜春的事情,陛下知道吗?”
景元帝颔首:“此人能成为羌戎首领,多赖大燕扶持。当初选定这个人选时,十三就写了密折上呈于朕。”
话到此处,景元帝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与李宜春,也颇有渊源。”
“对,他在战场上险些杀了我爹,我设计抓捕了他,还射中他一箭。”
霍翎语出惊人:“正因为有这样的恩怨在,没有人能想到,我爹和李宜春会在私底下达成合作。”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我也希望能被陛下读懂。……
片刻惊讶后,景元帝露出沉吟之色。
他用折扇轻敲虎口:“为何要与朕坦诚这件事?”
霍翎唇角笑意更浓:“我想,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后,应该会高兴。”
李宜春能在羌戎站稳脚跟,最大的原因是他得到了大燕的支持。
在明面上,与李宜春交集最多,合作最深的人是周嘉慕。
周嘉慕已是行唐关主将,统领燕西十万兵马,本身又是羌燕混血,在羌人中拥有不小的声望。
如果再得羌戎首领的信任,他在燕西的威望就太高了。
偏偏周嘉慕还是端王的人。
燕西地广人稀,荒凉贫瘠,物产不丰,景元帝心里未必有多看重这块地方,却绝对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发生。
霍翎透露出来的这个消息,其实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李宜春与周嘉慕不是一条心的。
第二,霍世鸣与周嘉慕也不是一条心的。
单一个霍世鸣,对抗不了周嘉慕。
但霍世鸣与李宜春加在一起的份量,是能够与周嘉慕抗衡的。
这样双方制衡的局面,远比一家独大,更让景元帝满意。
景元帝果然笑了一下:“你与朕说这些,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爹的意思。”
“是我的想法。”
霍翎语气肯定:“但我的立场,就代表着霍家的立场。”
当初霍翎建议霍世鸣与李宜春合作,是因为有了羌戎新任首领的支持,就相当于得到了几十万羌人的支持。但这种支持,是暗地里的。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挑明的。
霍翎将这件事情告诉景元帝,就是将这份支持由暗转明,让景元帝看到霍世鸣的价值所在。
这天底下,还有比入了天子的眼,得了天子赏识,更具份量的事情吗?
紧接着,霍翎又道:“我对陛下
说过,如果我是陛下的臣子,一定会感激陛下的知遇之恩。这并非一句讨好陛下的虚言。”
“燕西,是陛下的燕西。身为臣民,可以有私心,但事关羌戎,事关大燕在燕西数十年的布局,就该向陛下坦诚。”
有时透露秘密,展示底牌,并非坏事。想要彻底取信天子,就要毫无保留。
霍翎相信,景元帝能感受到她这一份坦荡和决心。
“聪明的姑娘。”景元帝说。
听到他的夸奖,霍翎彻底松弛下来,知道自己又一次赌对了帝心:“我可比陛下想象的还要聪明。”
景元帝用杯子遮挡唇角的笑:“怎么还自夸起来了。”
霍翎道:“为了不让陛下小瞧啊,不然陛下总拿我当小姑娘看。”
“没有。”景元帝摇头,纠正了她的说辞,“朕说你是小姑娘,是因为你的年纪确实不大。”
“但朕没拿你当小姑娘看。”
霍翎问:“那陛下拿我当什么?”
“一个女人。”绛色衣摆拂过黑白棋盘,景元帝握住霍翎的手,“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霍翎手腕一动,与景元帝十指相扣。
绛色与粉色交叠,既重且轻,既浓且淡,无端添了几分暧昧与亲密。
“陛下想知道,我是如何看陛下的吗?”
景元帝笑,还真是不甘示弱的姑娘:“你说说看。”
霍翎看着两人紧握的手掌:“在这个世上,有人与我相处了十几年,却从未花时间真正了解过我;有人想要理解我,却无法理解我;有人爱慕我的容颜,更甚于欣赏我的灵魂。”
“陛下与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同。”
“陛下可以读懂我,也愿意花心思去读懂我。而我——”
霍翎凝视景元帝,声音放缓,咬字清晰:“也希望能被陛下读懂。”
景元帝说:“阿翎真会给朕出难题。”
霍翎长睫微垂,握着景元帝的手也卸了力度:“这个要求,让陛下为难了吗?”
景元帝加重力度,钳制住她打算退开的手:“但你的坦诚,应该被嘉奖。”
霍翎眼眸一亮,开始得寸进尺:“那以后我再擅自揣度帝心,还会被罚吗?”
景元帝:“该罚还是得罚。”
霍翎狐疑:“陛下说的惩罚,是正经的惩罚吗?”
景元帝将问题重新抛回给霍翎:“方才给你的惩罚,算正经还是不正经?”
霍翎别开脸笑了,不再吭声。
等她笑够了,才重新看向景元帝,示意景元帝放开她:“陛下,说正经的。燕西之事我还没说完呢。”
反正都已经坦白到这一步了,霍翎连她和李宜春谈判的细节,她对李宜春的看法都一一告诉了景元帝。
这些细节,是景元帝从折子上看不到的。
她话里话外说的都是李宜春如何,羌戎如何,景元帝领略到的,却是她的心胸,她的才能。
“如果羌人彻底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个州府,从此以后,就没有羌燕之分,更不会有人歧视羌燕混血。无论血统,无论出身,你们皆为大燕子民。”
光是这一句话里透露出的见识,就远非寻常人可比。
而她还如此年轻,此前更从未接受过任何相关的教导,却能凭借自己对燕西的了解,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看穿羌燕矛盾的核心。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看穿以后,她还开始了行动,说服李宜春在羌戎里推行汉化。
这些行动,在景元帝看来,透着生涩与不成熟。
但无疑是明智的,正确的。
景元帝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块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美玉。她要他教导她,要他读懂她,就是要他雕琢她。
“阿翎。”他声音略带哑意,在她结束叙述后,再次朝她伸出手,“过来。”
霍翎原本想要起身走过去,但看了他一眼,就改变了主意。
她用袖子扫开几案上的黑白棋子,任由它们滚落到竹席上,地板下。在这样密集而清脆的撞击声里,霍翎爬上几案,居高临下地看着景元帝。
守在门外的李满听到这样密集的动静,纠结一二,还是进了屋内。
未等他出声请安,景元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出去。”
李满连忙又退了回去,还将原本虚掩着的大门彻底关了个严实。
听到关门的动静,霍翎笑了一声,仿佛是恶作剧得逞一般。
“还不下去吗?”景元帝问,语气透出危险,
霍翎没说话,只是学着他的动作,沿着他的耳廓一点点抚摸,刚捏住他的耳垂,下一刻,已彻底跌入景元帝怀中。
霍翎失去了平衡,也没有重新寻找平衡的打算,她整个人压在景元帝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陛下,我学得好吗?”
景元帝感受到她的全然放松,手掌落在发间,有一下没一下轻抚。
“好极了。”
霍翎闭着眼,享受着他的抚摸。过了好一会儿,她微不可闻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陛下,您过段时间是不是要去皇家猎场狩猎?”
景元帝动作一顿:“十三和你说的?”
“嗯。”霍翎笑,“他还说安排好了一切,不会让其他人打扰到我和他的相处。”
想起昨日看到的那份折子,景元帝平静道:“他什么都没安排好。”
这一次见面,霍翎很注意时间。
到了用午膳的点,立刻让人进来传膳。
李满小心翼翼地进屋,瞧了眼散落一地的棋子,立刻朝身后的内侍们使眼色,让大家赶紧捡。
瞧见李满他们的动作,霍翎道:“麻烦李内侍了。”
景元帝含笑看她一眼。
对着他那略带调侃的视线,霍翎一副淡定自若、理直气壮的模样。
分别前,景元帝将早就准备好的几幅颜真卿书法作品递给霍翎:“朕答应了指点你,就不会轻易食言。书法一道讲究的是水磨功夫,以后不要练得那么勤了。”
霍翎点头:“我都听陛下的。”
明知她是在故意卖乖,景元帝还是不免一笑。
两人都没有提下次见面的事情,因为很显然,下次见面就是随驾前往皇家猎场之日。
等回到宫里,景元帝让李满找出礼部上的那道关于狩猎的折子。
翻开折子,景元帝快速扫了几眼,果然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内容。
皇家猎场离京师有七八日车程,这一来一回,再加上在皇家猎场待的半个月,就是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天子不在京师坐镇,虽说紧急事务可以快马加鞭送过去给景元帝批复,但还是需要有值得信任的官员留守京师,以备不时之需。
礼部的折子里,就询问了留守的官员人选。
按照惯例,留守的人选里,一般会从文臣、武将、宗室里各选一位老成持重之辈。
文臣和武将都不难选,宗室这边,原是该选辈分最高的肃亲王,但这两年肃亲王身体不大舒坦,已经极少露面,选择他的象征意义更高于实际意义。
所以景元帝这一回直接跳过了肃亲王。
“十三刚从燕西回来,短时间内也没必要再次奔波,这回就由他代朕留守京师吧。”
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后,景元帝当场拟了圣旨。
端王府里,端王正与端王妃对坐无言,李满就带着圣旨过来了。
听到旨意,端王身体顿时一僵。
李满合上圣旨,笑眯眯提醒:“王爷,接旨吧。”
端王抿了下唇,还是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等李满一走,端王妃从地上施施然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为了能寻到机会与霍氏女相处,你精心策划了这场狩猎,结果如何,哈。”
二儿子季渊康还未满三周岁,这个年
纪的孩子最容易夭折,不宜长途奔波。端王妃要留在府中照顾孩子,不可能随驾去皇家猎场。
端王所谓的安排,正是这个。
但如今,景元帝一道圣旨,将他的如意算盘彻底砸了。
端王握着圣旨,想到霍翎今早的疏离态度,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事情逐渐脱离掌控的烦躁感。
端王妃冷眼看着端王,心里却很满意陛下这道圣旨。
一来,端王没了和霍翎单独相处的机会。
二来,猎场情况复杂,更有利于施行父亲的那些计划。
不能再拖下去了,端王妃看得出来,端王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迟早要跟她彻底摊牌。这次猎场之行就是最后,也是最好的行动时机。
***
夕阳烧红天际,投照大地,落在霍翎的肩膀上,将她一身粉白长裙染成金黄。
她抱着几幅书法作品走进府邸。
门房连忙迎上前,告诉霍翎,不久前端王派人送了几样礼物过来。
“我知道了。”
霍翎先回书房放东西。这些可都是宝贝中的宝贝,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做好这件事,她才去查看端王送的礼物。
第一个匣子里装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大雁木雕。看模样与雁雪有几分相似。
霍翎仔细检查一番,果然在大雁左翅底下,找到了“雪”的字样。
后面几个匣子,也都是些不贵重,却颇具巧思的礼物。
“将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霍翎吩咐无墨,“接下来几天估计端王还会上门。”
今天上午端王说得信誓旦旦,一副要在皇家猎场与她好好相处的模样。
但天子说了端王没安排好,端王就一定不可能安排好。
想必端王很快又要过来和她诉说苦衷,请求她的理解和宽容了。
无墨倒不怀疑霍翎的判断,只是……
“他之前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现在怎么又突然这么有空了。难道他说服了端王妃?”
“如果他说服了端王妃,他最该做的,就不是来见我,而是先进宫去求侧妃旨意。”
无墨脑补了下端王进宫求侧妃圣旨的画面,笑得险些直不起腰来。
“有这么好笑吗?”霍翎问。
无墨连连点头:“小姐,你说陛下会有什么反应?”
霍翎思考了下景元帝平时的行事风格:“陛下应该会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无墨又是一阵狂笑。
好不容易笑够了,无墨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那我们怎么办,还要见端王吗?”
“不见了。我大概能猜到他要对我解释什么。”
“直接闭门谢客?”
霍翎道:“那也太生硬了,目前我还不想节外生枝。这样吧,我们是不是还没去西郊的别院看过,不如去那里住上几天,泡一泡温泉,赏一赏美景。”
等端王第二天带着礼物登门,就听门房说霍翎去了西郊。
“怎么突然去西郊了?”端王问道,但门房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端王心下只道不巧,却完全没想过霍翎这是在躲他。
“你们郡君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见门房摇头,端王只好将礼物留下,先行离开。
与此同时,霍翎一行也顺利抵达西郊,看到了景元帝赐给她的别院。
因为西郊是京中唯一一个有天然温泉的地方,再加上大燕每任皇帝,每年夏天和冬天都喜欢在西郊住上一段时间,京中的权贵们也都纷纷在此地置办宅子。几十年下来,西郊地段比较好的宅子都有主了。想要置办一处带温泉的,那更是完全不可能。
如今也只有景元帝赐宅,才能得到这么大还带温泉的宅子。
简单收拾一番后,霍翎就在这里住下了。
平时待在屋里练练字,翻翻棋谱,闲暇时泡个温泉,或是在周围逛一逛,欣赏一下西郊的景色。
西郊能被历任帝王看中,这里的风景自然不必多言。
连着住了好几天,期间,崔弘益还过来送了趟水果,说是南边进贡的新鲜玩意。
直到临出发前一天,霍翎才带着无墨和无锋回了郡君府。
***
景元帝上一次驾临皇家猎场,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所以这回能有幸随驾的官员,基本都带上了自己的家眷。
倒是景元帝,只捎带了两位小公主和季渊晚。
宁信长公主原本只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猜测,在听说端王留守京师后,就觉得那个猜想有了四五分可能。如今再看景元帝这作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这儿,宁信长公主侧头,透过马车车窗,看了眼不远处的霍翎。
天子出行的阵势十分浩荡。从京师去皇家猎场,这一段路程不短,如今天气好,不少人不愿一直闷在马车里,都是骑马跟在护送队伍旁边。
许时渡和霍翎也是如此。
因许时渡骑术平平,霍翎一直护在她身侧,迁就着她的速度。
宁信长公主这一生,见过不少惊才绝艳之人,却也必须承认,霍翎当得起其中的“最”字。
别说其他人了,宁信长公主估摸着,要是霍翎问她,能不能在长公主府里谋一个客卿的职位,光是冲着能时常看到这张脸,宁信长公主都愿意聘她为长公主府首席客卿。
姑娘家生得貌美,能怪人家姑娘吗?
原以为弟弟是个不成器的,没想到哥哥也是个不省心的。
宁信长公主叹了口气,看得很开:这不是还没成端王侧妃吗,问题不大。
“你已经骑了小半个时辰了,我们要不要回马车休息一下?”霍翎问许时渡。
许时渡摇头:“不用,我得趁路上多练练,不然到了猎场怎么办?”
“想练骑射不是这么练的。”霍翎道,“你要是信我,就先回去休息,我们慢慢来学。”
想到霍翎投壶时的风姿,许时渡立刻就不勉强自己了:“那我不骑了,但你不用跟着我一起回马车。”
许时渡露出一个看好戏的笑容:“周围有好多人都在悄悄偷看你。”
身为宁信长公主的女儿,许时渡完美继承了母亲喜欢看热闹的性格。
在听说了霍翎祖父“一骑白马,侧帽风流”的事迹后,昨天傍晚,她亲自带着一匹体态修长的白马登门,说是要把它送给霍翎,还一个劲撺掇霍翎骑着这匹白马去狩猎。
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霍翎也乐得配合。
她今天特意换了一身黑色骑装,头发扎成高马尾,眉形也做了调整,比起平时的柔美,更多几分雄雌莫辩的英气。
原本就是话题的焦点人物,再这样一番打扮,更引来众人围观。
对于许时渡的打趣,霍翎只是一笑,等许时渡上了马车,她也策马跟在旁边。
“阿翎。”许时渡两只手搭在窗沿上,纠结了好久,还是小声问道,“你喜欢端王吗?”
霍翎侧头看向许时渡:“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许时渡是很认真地在为朋友考虑:“我就是觉得,你进了端王府会很可惜。要是你没那么喜欢端王,也不是非他不可,我让我娘给你介绍几个名门世家子弟吧。”
至于小舅舅?
不要紧的,小舅舅只是失去了一个侧妃,但阿翎要是进了端王府,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霍翎讶异,而后笑道:“我只是与你有交情,不是与长公主殿下有交情。没必要因为我,影响了长公主和端王的关系。”
“唉,也是。”许时渡琢磨了下,“其实也不需要我娘为你介绍,这回京中的勋贵世家子弟基本都一起过来了。”
“里面有几个,既没有婚约在身,也不怕得罪端王府的。我把他们指给你看,你要是瞧得上眼,就
主动认识一下?”
迎面吹来的夏风有些闷热,霍翎骑在马上,朝许时渡眨了下眼睛,悄声道:“我已经有看上眼的了。”
说话间,霍翎将手掌搭在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向天子御辇方向看去,就见御辇上的天子,也正好在看着她。
“是谁啊?”
许时渡瞪大眼睛,激动得不得了,见霍翎的注意力放在其它地方,还以为霍翎是在悄悄打量对方,连忙也顺着霍翎的视线看去。
但那个方向,除了御辇外,就是护卫着御辇的禁卫军。
许时渡又追问了一遍。
霍翎回神,笑着摇了下头,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许时渡只得把好奇心放回肚子里。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入宫以后,想要什么位份……
赶路本就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随御驾一道赶路,更得表现得老老实实,不能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头一天还好,出门的兴奋劲还在。
到了第二天,不少人都肉眼可见地蔫了。
等到队伍停下扎营时,许时渡的几个好友过来寻她,问她要不要去不远处的小山坡逛逛。
许时渡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了,捧着脸幸福道:“襄安郡君说今晚要请我吃烤兔肉,我得留下来好好品尝她的手艺。”
其中一个圆脸包包头少女嘴角抽了抽,显然还是比较了解许时渡的本性:“我们在小山坡那边也打算烤肉吃,你就让郡君跟我们一起过去吧。在哪里吃不是吃,人多还热闹呢。”
许时渡很敏锐:“你们?”
“我兄长他们也在。”
许时渡拖长声音“噢”了一声:“那等我去问问。”脚步轻快地跑去找霍翎,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许时渡怂恿道:“她兄长是清河崔氏的崔原,就是我说的那几人之一,怎么样,你要不要趁机去认识一下。”
中央营帐里,禁卫军统领过来向景元帝禀报明日的行程。
等禁卫军统领离开,景元帝命李满去取一坛酒,又吩咐崔弘益:“去看看郡君在做什么,她若无事,请她过来坐坐。”
酒温好了,崔弘益也回来了,身后却没跟着熟悉的人影。
“陛下。”崔弘益擦着汗,“郡君和嘉乐郡主去了前面的小山坡,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您看要不要奴才过去一趟知会郡君。”
“不用了。”
“她难得有这兴致,别去扰了她的雅兴。”
景元帝自酌一杯,却觉今儿的酒比上回少了些许滋味。
他放下杯子,想了想,指着那坛已经开封的酒:“等郡君回来,给她送去。”
小山坡上,霍翎趁着这个机会,把京中权贵圈子里,小半的同龄人都认了一遍。
在烤肉的过程中,有不少人过来与霍翎搭话,有带着善意的,也有暗藏机锋的,更有甚者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霍翎找许时渡打听了一下,果然是武威侯府和柳国公府的人。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众人用水扑灭火堆,确定没有疏漏,动身赶回营帐休息,免得耽误明日的行程。
霍翎刚洗漱完,就听到外面传来崔弘益的声音。
她披上外衣,拉开帐篷门:“崔内侍怎么过来了?”
“傍晚那会儿,陛下温了酒,想请郡君过去坐坐。”崔弘益将怀里的酒坛子递给霍翎,“听说郡君不在,就让奴才将这坛酒给郡君送来。”
没有密封严实的酒坛逸散出淡淡酒香。
是樊楼秋露白的味道。
***
行程第三日傍晚,许时渡又兴冲冲来找霍翎,问霍翎要不要去附近的旧城遗址看看。
这回霍翎婉拒了她的提议。
许时渡一惊,第一反应是:“昨天和崔原聊得不开心吗。”
霍翎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与这个无关,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和他们去玩吧,不必总是顾及我的心情。”
许时渡明白了,这明摆着就是对崔原没什么意思:“你有自己的安排就好。那我走啦,你玩得开心。”
在御辇上待了一天,即使里面布置得再舒服,景元帝也坐得浑身难受。他在营帐里转了几圈,也不坐下,背对着帐篷门,站在舆图前研究沿途的地形。
帐篷门没有关严实,有人拉开帐篷,走了进来。
景元帝以为是李满,随口道:“给朕倒杯水。”
来人脚步一顿,转去桌边。
丝丝缕缕的梅花冷香混在用惯的熏香里,景元帝忽觉不对,却也没声张,等霍翎端着水杯走到他身后,他才侧了侧身:“怎么过来了?”
“附近有前朝旧城遗址,不跟他们过去看看吗。”
霍翎低头一笑:“前朝旧城遗址有什么好看的。我想找您说话了。”
景元帝接过她手里的水:“那怎么现在才来找朕。”
霍翎道:“原本昨天就想过来的,但之前嘉乐送了我一匹马,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礼,就答应要亲自为她下厨烤一顿肉。”
景元帝说:“然后还顺便见了下崔家的人?”
“早闻清河崔氏的大名,如今有缘一见,就顺便见一见了。”
她说得坦荡,全无半分暧昧。
景元帝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反倒为霍翎介绍起来:“崔家这一辈确实出了不少人才,崔原还算不上族中最出挑的那个。”
霍翎好奇:“崔原公子文采风流,当得起濯濯如春月柳这句评语,居然还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吗。”
景元帝平静道:“不稀奇。这些世家大族最喜欢做的,就是将族中数一数二的俊杰送到京中,但最出众的那个往往会留在族地,不急于出仕。”
霍翎琢磨了下:“在族地养望?”
景元帝笑着看了她一眼:“是。养足了名望,再由当地官吏推举,一出仕就是三四品官。”
“这个晋升途径……”
霍翎诧异。
她爹现在也不过是个正四品武将。结果那些世家子弟一出仕,就比得上她爹二十年苦熬。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来,看看朕给你准备的礼物。”景元帝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
霍翎接过细看,印章是由玉石制成,顶上雕成一朵海棠形状,底部雕刻着四个字:洛水闲人。
字迹洒脱,气势磅礴。
显然是景元帝亲笔所书。
“洛水闲人?这是陛下为我取的吗?”
“是。”
“我喜欢这个别号。”霍翎拿出荷包,将印章小心收进里面。
景元帝余光一瞥,瞧见里面有张样式奇特的符纸:“那是平安符吗?”
霍翎取出来,塞进景元帝掌心,示意他攥紧:“是大相国寺高僧开过光的桃花符。”
景元帝哑然失笑,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这符……”
“不许笑。”霍翎将符纸抽回来,重新塞回荷包里,动作极其小心,一副宝贝得不得了的样子,“这符多灵啊。”
景元帝努力忍笑,心下却觉着,他与霍翎在冥冥中确实有缘分。
去年那段时间,朝臣都在上书请求他过继宗室子,那山呼海啸的架势,仿佛他不同意过继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辜负了天下万民。
他仍觉得自己春秋鼎盛,可他的朝臣们已经迫切地需要他确立下一任继承人,以至于景元帝都有片刻怀疑:他是不是曾在皇位上露出过什么疲惫衰老之态。
也许确实是心灰意冷,他终究还是松了口。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初听她与十三的事情,他只觉好奇。小小一个燕西之地,能出什么绝色女子,竟然能勾得十三为她下了端王妃的脸面。
十三上的那道请封折子,让他第一次注意到她。
后来一本《清燕西》,让他看穿了她藏在话本背后的小心机。一位素昧谋面的姑娘,因着这样的狡黠,模糊的面目瞬间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这种生动和鲜活打动了他,促使他在献俘队伍入城之日,前往樊楼一睹她的风采。
千篇一律举办的宴会是无趣的,年复一年盛开的海棠早已稀松平常,漫长无趣的赶路更令人烦躁。
可是她的存在,重新改变了这一切。
她身上有种熊熊燃烧的生命力,在靠近她的时候,他好像也重新寻回了生命的激情,甚至感受到了被情爱滋养的美好。偶尔喜欢使些小性子,耍些小心机,就像在小猫在心上挠了一下,不轻不重,却能令人心起波澜。
而她的好还不止于此。
十三为她下了端王妃的脸面,有什么可奇怪的。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不打算给十三留什么颜面了。
“陛下在想什么?”
霍翎的声音拉回了景元帝的思绪。
景元帝垂下眼眸,用指尖顺了顺霍翎的脸庞:“入宫以后,想要什么位份。”
霍翎一愣,旋即笑了:“我若说得高了,会让陛下为难;若说得低了,我自己会不平。”
霍翎牵着景元帝的手,将他引到棋盘前:“入宫之事,总要等到回京以后,所以不急,陛下可以慢慢想。我来陪陛下下棋吧。”
景元帝笑了一声,也没有再纠结方才的话题:“你棋艺如何?”
霍翎主动拿起黑子:“我是个初学者,陛下别嫌我棋艺不精就好。”
“先来一局,让朕看看你的水平。”
这一局棋,场面称得上是一边倒,霍翎根本没有抵挡能力,被景元帝杀得片甲不留。
景元帝安慰:“朕原以为你是在谦虚,没想到确实是个初学者。才刚学半年就能在朕面前撑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
霍翎忿忿:“陛下要笑就笑,别拿这些假话哄我。”
景元帝顿时不再忍了,拊掌大笑起来。
霍翎被他笑得没了面子,捡起手边的黑子朝他丢去,砸在他肩膀上:“我不管,您嘲笑我,以后就得好好教我下棋。”
“这乱丢棋子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景元帝将落到怀里的棋子丢进棋盒,好脾气道,“行,朕一定好好教,保准让阿翎的棋艺超过朕。”
***
“小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都要担心死了。”无墨在帐篷里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霍翎。
“我在陛下那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霍翎走到架子前,用盆里的水净了净手,拿了套寝衣绕到屏风后更换。
无墨挠挠脸,总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小姐在陛下那里待着,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但陛下是个男人,小姐在他那里待太晚,难道不应该担心吗?
“无墨,你还记得你之前送我的那张桃花符吗?”
“记得啊。”无墨不满,“无锋那家伙还笑话我来着,我怎么会忘记。”
“你是在大相国寺买的对吧。”
“对。就是在寺庙入门左拐,有一个小摊子,那里什么符都有。我看到有很多人买,就去凑了个热闹。”
霍翎和无墨串供:“陛下看到那张桃花符了,他估计以为是我自己买的。”
无墨立刻明白了,言之凿凿:“那张桃花符就是我陪小姐去买的。无锋那边,我明天会去跟他打好招呼的。”
“小姐,陛下什么时候下旨召你进宫啊。”
霍翎换好衣服,站在铜镜前解开发带,用梳子慢慢顺着头发。听到无墨的问题,她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好奇起这个问题来了?”
无墨沉沉叹了口气,走到霍翎身边,接过梳子帮她通头:“这事情一天不定下来,我这心就一直提着,生怕哪天东窗事发,端王会过来找你的麻烦。”
霍翎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陛下今晚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陛下问了什么?”
“他问我,想以什么位份进宫。”
无墨倒抽一口冷气:“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霍翎从荷包里取出景元帝送她的那枚印章:“我没有直接回答。”
“陛下会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他在迟疑。他还没想好要给我什么位份。”
无墨“啊”了一声,小心翼翼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霍翎眼眸一弯:“当然是好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为天子,想要一个女人,无非就是一道圣旨的事情。他会迟疑,恰恰说明他很慎重。”
无墨问:“那小姐,你觉得陛下最后会给你什么位份呢。”
霍翎道:“猎场之行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最后,我也不能确定陛下的心意。不过,我可以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位份。”
“什么位份?”无墨顺嘴就问了出来。
霍翎捏着印章,回头瞧了无墨一眼,觉得还是要提前与无墨通个气。
“别梳了,来。”霍翎拉过一张凳子,让无墨在自己对面坐下,“你觉得陛下能给出的最好位份是什么?”
“当然是——”
无墨下意识要答,话到嘴边,猛地明白了霍翎的意思。
她声音放得极轻极轻:“皇后?”
霍翎用力握住无墨的手:“我能够和陛下谈风花雪月,也可以与陛下共荣辱悲喜。比起做一个受宠的妃子,我更想成为他的妻子。”
无墨脑子很乱,努力跟上霍翎的节奏:“这能行吗?”
霍翎声音温和,里面却透出无可动摇的坚决:“这世间婚姻,大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可是,成为皇后不需要。因为天底下,没有比天子更尊贵的人,没有比皇室更高的门第。你问我行不行,我也不知道,但不试一试,我不甘心。”
“后宫妃嫔封后,无非几种方式。一种是母凭子贵,生下陛下的继承人。但是,我将来未必能有一个陛下的孩子,我绝不能把封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身上。”
“还有一种就是获得帝王的心。这也是我唯一能尝试的办法。所以,为什么不在入宫前先努力一把呢。如果努力过了,还是无法彻底打动陛下,那我也认了。我就先安心进宫,用水磨功夫,等几年后,磨也要磨得陛下封我为后。”
听到这儿,无墨顿时笑了,总结道:“反正就是要当皇后。”
霍翎也笑了:“对,就是要当皇后。如果不当皇后,我将来该如何自处。”
无墨一愣:“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翎解释道:“我来京城,就彻底得罪了端王妃和柳国公府。”
“我进宫,就彻底得罪了端王。”
“端王一系,与我绝无和解的可能了。而季渊晚,是端王和端王妃的亲子。即使日后他被过继到陛下名下,在礼法上是陛下的孩子,他和端王、端王妃间的血缘依旧无法斩断。”
霍翎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愿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却也必须要承认,陛下在一日,就能护着我一日;陛下不在了,若我只是后宫里一名普通太妃,生死就全在他人一念之间。”
“只有成为皇后,成为陛下的妻子,无论将来是谁继承了大统,我都是他礼法上的母亲。”
被霍翎这么一分析,无墨顿时察觉到了潜藏在表面的危机。
她家小姐看似顺风顺水,实际上走的是一座只能一往无前的独木桥。
无墨抿了抿唇:“小姐,我们该怎么做呢?”
霍翎微微偏头,仿佛是要透过帐篷的遮挡,看向皇家猎场方向:“我能做的,一直在做。但是光凭这些,还无法彻底打动陛下。”
“也许,需要一些外力的帮助。”
“外力?”无墨疑惑。
“何泰和柳国公府。”霍翎轻笑,“敌人,有时候未必不能成为助力。我现在倒是希望他们能在猎场对我出手。”
第40章 第四十章“猎物到手了。”
在看到了她的好后,霍翎还要让景元帝看到她的困境。
她全身心信任着他,依赖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护住她。
这天晚上,霍翎一夜无梦,无墨却彻夜难眠。
醒来以后,看到无墨眼底下的青黛,霍翎好笑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说那么多了。”
“别。”无墨摆手,“小姐有什么打算,还是得提前和我说清楚,不然我怕自己会拖了小姐的后腿。”
“在这里等着。”霍翎出去一趟,带回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鸡蛋,让无墨拿去滚眼睛,“队伍准备出发了,一会儿要是困,你就在车里打个盹。”
离京第四日,队伍顺利进入苍州地界。
苍州位于大燕北部,这里有大
燕最好的草场,放眼望去,尽是一马平川的辽阔原野。
原本紧跟在队伍旁边骑马的人群也往旁边散开了些,肆意在草原上驰骋。
许时渡看着眼热,问霍翎要不要一起去,见霍翎摇头拒绝,双腿一夹马腹,打马远去。
“襄安郡君。”身后有人骑马靠近,“你不去凑个热闹吗?”
霍翎回眸。
来人一身烟青色长衫,眉目清隽,绮年玉貌,举手投足间满是簪缨世家培养出来的矜贵儒雅。
霍翎答道:“我懒得动,倒是崔公子你,怎么也不过去?”
崔原声音温和:“我骑术不精,还是不去凑热闹了。郡君若是不介意,我想再找你了解一些燕西的情况。”
马车里,柳国公世子夫人顾氏远远瞧见霍翎和崔原并肩骑马的场景,推了推身边的柳国公世子。
“崔原是你安排的?”
“什么?”柳国公世子茫然。
顾氏看他不清楚,连忙解释道:“前天晚上,三姑娘她们不是去山坡玩吗。回来之后跟我说,瞧见清河崔氏的崔原一直坐在霍氏女身边。你看,今天崔原又过去找霍氏女了。”
柳国公世子顺着顾氏的视线看去:“那是清河崔氏的嫡系子弟,我可安排不了他。”
顾氏气得狠狠绞了下手帕:“才这么几天功夫,她就勾搭上崔原了?”
她不希望霍氏女进端王府。
却也不想看到霍氏女嫁得太好。
柳国公看待问题比顾氏要理智些:“这崔氏子的家世、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又尚未婚配。”
“要是霍氏女能选崔原而弃端王,倒省了我们不少事。”
结果话音刚落,柳国公世子就看到崔原骑马离开了霍翎身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之色。
“这是什么情况?”顾氏问。
柳国公世子眉心紧蹙:“看来还真是最糟糕的情况。霍氏女连崔原都看不上,我安排的人就更难入她眼了。”
顾氏恨声道:“她这是一门心思要进端王府啊。”
柳国公世子垂下眼眸,遮去眼底的狠厉:“这一路有大军相护,不好做什么。等到了猎场,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多了。你放心,我会安排好。”
这霍氏女的郡君名头听着响,实则在京中毫无根基。
只要不闹出人命,还不是任凭拿捏。
***
盛夏六月,天高气爽。
长风从遥远的北方一路吹来,吹得松涛阵阵,碧波荡漾,无穷绿意连绵起伏。
皇家猎场位于苍州地界,属于御林苑行宫的一部分。
在经过八天的赶路后,这支近万人的队伍终于抵达御林苑行宫。
御林苑修建自前朝。在经过前朝几位皇帝大兴土木,再加上本朝几位皇帝不时也会派人来修改造一番,规模远比皇宫要恢弘。
行宫周围还修建有不少别院。
随景元帝而来的臣子及其家眷,都被安置在这些别院里。
能住在行宫里的,除了景元帝、季渊晚和两位小公主外,也就是宁信长公主一家和霍翎了。
舟车劳顿数日,众人早已精疲力尽,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再加上霍翎住进行宫的动静很小,几乎没有人留意到这个细节。
偶有注意到这点的,也只当陛下是在照顾功臣之女。毕竟霍家就襄安郡君一个人进京,不像其他官员,都是一家人一起过来。
只有宁信长公主瞥了景元帝好几眼。
景元帝被她看得莫名:“这是怎么了?不满意朕给你分配的宫殿?”
宁信长公主笑得意味深长:“只是觉得皇兄这几日的心情很不错。”
景元帝眉梢一挑:“这听着,怎么好像话里有话。”
宁信长公主道:“皇兄心里有鬼,自然听什么都不对劲。”
景元帝知道她是看出来了,也没和妹妹客气:“那明日打猎,你让郡君随你一道吧。”
宁信长公主暗叫不妙,就听景元帝继续道:“朕的猎区大,猎物多,你跟着朕打两天猎再分开不迟。”
宁信长公主:“……”
其实也不需要宁信长公主特别做什么,第二天早上,许时渡一见到霍翎,立刻出声邀请霍翎跟她一起进入猎场。
霍翎笑着应下:“我之前答应要指点你骑射,正好可以兑现承诺。”
“那太好了。”许时渡高兴得鼓了下掌。
今天是狩猎第一天,场面布置得十分宏大,所有随驾来皇家猎场的人都齐聚在校场上。那些准备进入林场狩猎的人,要么一身骑装,要么一身轻甲,身后俱背着宝弓。
景元帝今日也穿了一身金甲,手里握着天子佩剑,背上的弓箭在烈日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坐在高台之上俯视所有人,没有说太多鼓舞人心的话语,只是拿出几样宝物设了彩头,谁猎得最多猎物,就能赢下这些宝物。
此话一出,不少精通骑射的武将子弟激动得摩拳擦掌。
因为景元帝拿出来的三件宝物,分别是千金难求的汗血宝马,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刀,大燕造价最贵、只有朝中三品以上武将才有资格穿戴的明光甲。
就算不冲着这些宝物,光是冲着狩猎第一能在景元帝面前露个面,亮个相,大家就必须拼尽全力。
霍翎看着这一幕,心中颇为感慨。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些人有再好的家世,再好的才能,所求都是被天子看见,被天子重用。
等景元帝一声令下,众人浩浩荡荡进入划分给他们的猎区。
许时渡眼巴巴看着远处的山林,但左等右等,她娘就是不动,不由出声催促道:“娘,我们怎么还不走啊。”
“急什么。”宁信长公主说。
少许,属于天子的旌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景元帝骑马来到宁信长公主面前,身后还跟着一大队精锐禁卫:“我们走吧。”
两位小公主和季渊晚的年纪还太小,连拉开弓箭都很勉强,更别提骑在马背上狩猎了,所以他们没有跟着景元帝,而是留在校场,由内侍宫人看着。
许时渡见到景元帝,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今天要跟着皇帝舅舅一起打猎啊。那太好了,舅舅你的猎区肯定有更多猎物。”
景元帝看向许时渡,打趣道:“朕记得嘉乐你的骑射课成绩很一般。”
猎区猎物再多,射不中就是射不中。
许时渡自信满满:“没事,我这回给自己请了老师。有襄安郡君在旁边教我,我肯定能有很多收获。”
景元帝顺势向霍翎看去:“襄安郡君的骑射确实出色。朕也早就想领略一下郡君狩猎的风姿了。”
霍翎眼眸一弯,在马背上抱拳行礼:“臣女一定不辜负陛下和郡主的厚望。”
宁信长公主在旁边看得牙酸。原来她皇兄就是这么哄骗小姑娘的。
一行人纵马入林,进入属于景元帝的猎区。
许是为了让景元帝玩得尽兴,猎场的人特意将不少动物驱赶进了这片林区,才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就看到好几头猎物隐现于丛林间。
没有人搭弓。第一箭属于天子。
景元帝也知道他们在顾忌什么,从箭筒里抽出箭矢,瞄准一头獾,随意射出。
确实随意。
随意到箭矢刚飞出,霍翎就能判断这一箭不会中。
果然,箭矢落在那头獾的身侧,惊得它一个跃起,三两下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霍翎抿起唇角,露出一点笑意。这还是她认识景元帝以来,第一次发现景元帝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景元帝恰好在此时向霍翎看来,捕捉到了她唇角的笑容。
他低咳一声,还是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朕不擅骑射,你们随意吧。”
霍翎唇角愈弯,主动请缨:“若陛下不介意,臣女想猎一头鹿献给陛下。”
景元帝颔首:“朕准了。”
野鹿不是那么容易碰到的,众人才刚进入林区,也不急着去追寻野鹿的踪迹,而是一点点深入。
在景元帝射过第一箭后,霍翎解下身后的弓箭。
这把梨花木制成的弓箭,正是父亲霍世鸣送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她来京时,也将它带了过来。
箭矢上弦,霍翎瞄准远处那
头山羊。
白色箭羽划过长空,钉穿几片树叶,依旧不减去势,穿透猎物脖颈。
身边传来一道叫好声,霍翎微微侧头,对上景元帝的视线。
许时渡刚才在一通乱射,听到景元帝的叫好声,才注意到霍翎这边的动静。等禁卫将猎物拖拽回来,许时渡看了眼那精准命中的箭矢,感慨道:“阿翎,你也太厉害了。”
霍翎收弓:“我来教你。”
许时渡有些不好意思:“这里猎物多,你箭术如此了得,要是一心狩猎,说不定还能赢得头彩,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出个大风头呢。”
“我出那个风头作甚。那些人想要赢得头彩,无非是为了在天子面前亮个相。”
霍翎话音一顿,温声道:“而我,就在天子身侧。”
霍翎骑马来到许时渡身边,与她仔细说着射箭时的注意事项,还纠正了她的几个小问题:“你再试试?”
也不知道是霍翎的教导起了作用,还是许时渡运气比较好,她这一箭,成功射中了野鸡的翅膀。
虽然最后是霍翎帮她补了一箭,才成功留住这只猎物,但许时渡还是非常兴奋,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我再去多练练!说不定练着练着,就把手感给练出来了呢!”
许时渡攥紧拳头,自信满满地打马往东边去,一队禁卫立刻跟上。
而宁信长公主,早在霍翎耐心教导许时渡时,已经带人往西边去了。
这会儿除了护卫在周围的禁卫外,只有霍翎和景元帝。
霍翎策马来到景元帝身边,高高扎起的马尾在风中轻晃,直直晃进景元帝眼底。
“陛下。”
霍翎叫了他一声:“我刚才教得好不好?”
景元帝压根没仔细听:“极好。”
“真的吗?”
霍翎晃了晃手里的箭矢,正要调侃一下景元帝的箭术,再问他要不要她手把手教学,一对鹿角突然从视线里一晃而过,她神情瞬间变得严肃。
下一刻,箭矢已被搭在弓弦之上。
没有任何迟疑,霍翎对着那头正在奔跑的麋鹿射出第一箭。
随后,她再度抽箭补射。
面对高速移动的猎物,即使是她再擅长骑射,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用一箭就拿下猎物。
正要再取一支箭矢,前两箭的结果已经出来。
一箭擦身而过,一箭正中头部。
霍翎挪开已经搭在箭筒上的手,没有命禁卫过去查看,而是打算亲自走一趟。
往前行了两步,霍翎回头,看着还在马上的景元帝。阳光穿过枝叶的遮挡,坠入她的眼睛,又从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里满溢出来。
“陛下,我献给您的猎物到手了。”
她朝马上的天子伸出手,大胆邀请:“您要随我去看看吗。”
景元帝翻身下马,握住了她纤细修长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