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我是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阿史那乌特,汉名洛北,叫你们方丈出来见我!”
洛北在西域素有积威。这一声断喝到底是把众人震慑了下去。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只留下一群或惊或怖或怯或怕的人, 他们有的把目光投向死者,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洛北——
洛北已扫视了一圈现场,偌大的厅堂之中, 光来访的贵宾就有几百号人, 更不要说往来穿梭的仆役和舞姬,想从这些人口中找到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下定决心,便从桌案上翻身跃出,立在玉阶之上向阿史那献和白莫苾请命:
“大都护,王上, 事发突然,请立刻传召御医救护,并疏散众人。”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 招手示意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起身组织秩序。裴伷先这个新任的长史官当仁不让,当即以汉语、突厥话和西域盛行的吐火罗语招呼众人分批离场。
侍女们把公主搀扶了下去,堂上只留下与此案有关的寥寥数人。匆匆赶来的王宫御医是个年轻的粟特人, 他用骆驼绒毛在老僧的口鼻之前试了又试, 也没等来任何奇迹。
“死者是什么人?”阿史那献温声问一脸悲伤的白莫苾。
白莫苾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叫白迦叶,也是王家子弟,论辈分是我的叔叔。我听说,他小的时候就向往佛法, 长大便遁入佛寺当了僧人,如今已是昭怙厘寺的监院。”
洛北和裴伷先对视了一眼, 监院这个职务可不简单啊。
虽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佛寺毕竟尚在红尘之中,少不得凡尘俗事。监院便是替寺庙方丈料理这些俗事的人, 他是寺庙的总管,主理一切寺庙的行政事务。
像昭怙厘寺这样的国寺, 监院白迦叶经手的人事与财政只会比裴伷先这位长史官手下的更复杂,他的位置更是无数人觊觎。
想要从这么多人和事中抽丝剥茧出线索,只怕他们俩有的忙了。
他们俩的这番小动作并没有被白莫苾注意到,他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小时候我们去昭怙厘寺听法,多是他带着我们玩。龟兹王家的家窟也是托他看护供养。唉,如今他死了,我要去哪里寻人托付呢?”
白莫苾大概是不会缺人托付的——站在昭怙厘寺的山门之前,洛北由衷地想。
他眼前是高峻的围墙和寺庙,鳞次栉比,随着山势绵延不绝。东川水自寺群之中穿过,隔出一东一西两座寺群,佛塔修在河岸边的高坡上,轮廓如同天竺那样上圆下方,宏伟异常。人在这建筑之下被衬得很小,那些很小的僧侣和香客们就穿梭这宏伟的寺群之间,向每一座佛塔叩拜祈祷。
裴伷先爬下马来,他可没有洛北那样的好体魄,昨夜被案子折腾得那样晚,还能在一大清早就起来“拜谒佛寺”。他慢腾腾地把马的缰绳交给仆役,走到洛北身边:
“掌管着这样一群宏伟的大寺,怕白迦叶每年的收入要胜过我这位西域豪商,哼,何况他还不用向朝廷纳税。”
洛北轻轻笑了:“轻声些,伷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位长史官在打寺产的主意?”他见有僧人远远地过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大师安好?”
“阿弥陀佛。”那僧人极年少,黑得发红的脸上只有黑白分明的双眸是亮的:“两位贵客,可是来昭怙厘寺上香?”
裴伷先点了点头:“我与我家公子壮游到此,想来上香,顺便给佛像捐个金身修修功德。敢问小师傅,可是从这里走?”
“哎呀,可真是不巧了两位!昭怙厘寺今日不开。”僧人笑了笑,咧开一嘴白牙,他的汉话说得很好,几乎不带口音:“我刚刚去里头找监院,都被人给赶了出来。”
“找监院?”洛北好奇地问:“看样子,你是外地来的僧人吧?你和监院法师有什么往来?”
“谈不上往来,就是,就是监院法师答应给我一笔”他话到一半,忽而发现不对,拍了拍脑袋,“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两位,两位是要来做功德的对吧。我这里有一笔大大的功德可以做。”
“什么大大的功德?”裴伷先好奇问。
僧人双掌合十:“我是于阗人,六年前随师父周游天竺而来的路上路过东川下游。那有几座小村庄,一直为东川水所苦。我师父便发宏愿,要为那里的老百姓修建堤坝和沟渠,以引些河水灌溉田地。后来,我师父圆寂在河水里,这份宏愿就由我继承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颇为殷切地道:“两位贵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们这救的还不是一个人,这是多么大的功德”
他话还未说完,已有巡院的寺僧走过来,远远地看着他笑:“慧光,你又在那里骗钱了么?!”
“不是骗钱,不是骗钱!”慧光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咪那样跳起来:“是要修水利!”
“从来只有修佛寺佛塔,造像建窟,敬奉三宝 没听过修水利来修功德。”寺僧笑道:“你也和你那师父一样失心疯了么?小心有一天也栽到水里去!”
“我师父没有失心疯!”慧光气冲冲地要过去理论。
那寺僧人高马大,手中还有一根铁棍,见他过来,只把铁棍在手中掂了掂:“喂,上回还没被打够么!”
眼见着两人要起冲突,洛北赶忙上前,一手把那小僧挡开,一手拂开寺僧手中的铁棍:“佛教清净之地,何必喊打喊杀的。”
他足足高了那小僧半个头还多,轻轻一挡就让那小僧动弹不得:“呜呜呜!坏人!你都听到了,他诽谤我师父,凭什么不让我教训他!”
那寺僧也不买他的账:“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教我!”说罢便把铁棍照他上身扫了过来。
洛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劝架劝得两边不讨好的情况,他只得发力拎起那小僧的衣袍,把他丢在一边,又反身下折,做了个铁马桥躲过这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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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寺僧极少遇到这样难缠的人物,反手便要抽棍再打。洛北已起身,一双手牢牢抓住了那棍子的另外一端。
他看着双手纤长,却并不文弱,一双手如铁铸一般,寺僧是挣也挣不开,挪也挪不动,几下差点没了力气,便被洛北轻轻一抽,把棍子抽了开去。
洛北把铁棍掷在一边:“好了,现在你们可以止戈休战了。”
那寺僧被他一带,没吃准重心,顺势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满面都是灰尘。他气得嘴唇发白,兀自拍了拍衣袍从地上爬起来:“你们竟敢在昭怙厘寺前闹事!我要告诉方丈去!”
“我们可没有!”裴伷先正要解释,却见那寺僧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他正要转身叫那慧光,谁料那小僧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我就说应该带着仪仗和卫队来,巴彦将军要是知道”
“他被我派去找阿拔思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而且他就算是知道,来昭怙厘寺拜访方丈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是吧?”洛北摊开双手。
两人沿着山坡上的台阶缓步而上。一路都有极为虔诚的龟兹人带着香花和金银来供养佛祖,还有三五女眷,结伴而行。在众人之间,他们这样两手空空的人倒显得有些奇怪。
裴伷先压低声音,以极轻的突厥话在洛北耳边道:“我粗略地估计过,今日非年非节,来供奉的人数也如此之多。只怕光在供奉这一件事上,这些寺院每年便能收到数万钱。”
洛北虽知寺庙豪富,但也不知道寺庙能豪富到这样的地步:“此话当真?”
“这还是少算了,莫忘了还有法会、法事、年节,至于寺庙的寺田、寺产,那更是不可胜数了。”裴伷先道,他话音未落,远远地就有一群拿着铁棍的僧人在寺僧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那寺僧身上的尘土还没拍干净,显得分外狼狈,一见洛北和裴伷先,忙伸手指了指他们:
“师兄,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在寺庙门口伙同那个小疯子慧光闹事!”
那护院僧人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好歹受过佛法滋养,他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是来礼佛的?”
裴伷先以吐火罗语道:“我与我家公子是壮游到此,想来拜谒佛寺,并寻机会做些功德,刚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有意冒犯贵刹。”他说着,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裴伷先既能从流犯做到富甲一方的大商人,除却洛北作为“乌特特勤”的帮扶外,自己也颇有本事。
别的不论,就单在说话这门道上,他是极有心得的。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件事,是处处轻描淡写,每每都给几边留了颜面。
那护院僧人脸色越听越好看,越听手中的棍棒越拿不稳,末了,那护院僧人忍不住双手一合十,微笑道:
“原来是一场误会。两位贵客见谅。两位既从长安来,不如在敝寺多留些日子,敝寺后山还有些佛窟壁画,极为精美,若能在此地供奉佛窟一座,那是大大的功德呀。”
“好说,好说。”裴伷先笑道。
他们说话间正要往寺庙中走,先前那摔了跤的僧人忽而不干了:“护院师兄!你莫要被这两个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了,你看他们穿的衣裳,连仆从都不带,能有多少银钱?!我看他们一定是来寺庙闹事的!”
裴伷先不慌不忙:“我与我家公子都喜欢清净,不喜欢有人追随。”
“这”护院僧人有些为难。
“护院师兄,你看,你看,我这大牙都磕了一半!”那僧人露出一口鲜血:“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护院僧人皱了皱眉:“两位,若见了血,确乎有些严重。还请两位和我一道进院去面见知客师兄。”
裴伷先好声好气:“大师,我与我家公子今日是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可否等我们先面见方丈之后,再来寻知客法师?”
有了护院僧人撑腰,那巡查僧人顿时有了底气:“你们两个危险分子,还想去见方丈?!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洛北在那边听他们掰扯了小半日,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他冷起那张俊朗面容,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只令牌,丢到那护院僧人手上: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阿史那乌特,汉名洛北,奉命察查监院白迦叶被害案。叫你们方丈出来见我!”
第152章“寺中弟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将军见谅。”
“寺中弟子有眼不识泰山, 还请将军见谅。”
昭怙厘寺的禅房就修在山体之上,洛北通过木栈道登入室中,便觉一股阴凉扑面而来。墙壁上以彩绘描画着文殊菩萨的经变故事, 在他们的头顶, 一个个飞天或抱乐器,或缠彩带,或洒飞花,漫天飞舞。
洛北坐在上座的位置,手边是一盏方丈亲自捧上的清茶。老方丈的年纪比死去的监院白迦叶还要大, 身板却挺得笔直,身体极清瘦,一把雪白的胡须飘在胸前, 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洛北抿了一口清茶,轻轻往面前的矮桌上一放:“大师多礼了,我本不欲打扰佛门宝地, 奈何事涉生死, 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话语极客气,神情却很冷漠。方丈便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得坐在一边,以生疏的汉话轻声道:
“……将军到访, 是令敝寺蓬荜生辉的好事。至于监院师弟之事,老衲业已知晓, 将军今日拜访,是怀疑寺中有人与此案有关?”
洛北从袖间取出一只纸包,轻轻铺开在方丈面前:“这是宫中御医从监院法师随身所带的佛珠上检出了毒药。这是一味叫做铅丹的毒药, 它的用途么……我不说怕方丈也知道。”
那铅丹的粉末在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橙红色,这样鲜艳的颜料多是用于佛窟之中的壁画上。能使用这种毒药的人, 必与佛寺关系极深,方丈对此心知肚明,他抿了抿嘴唇:“这可是事关重大,不知道将军目前可有怀疑对象?”
洛北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方丈一眼:“我这里可没有,难道说,大师心中有个人名?”
他似乎有些腻烦这套迎来送往,互相试探的把戏,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打断了方丈未出口的辩解。
方丈站在那里,面上似微有愠色,只是碍于洛北的身份,不敢当面说出来。他坐到了另外一侧:
“将军这是什么话,我若知道有人要谋害师弟,难道会坐视不理么?”
“方丈大师,我想将军绝不是这个意思。”裴伷先适时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监院大师被人谋害,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毙在酒宴之上,如今伊逻卢城中已是人心惶惶。我与将军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查明真相。现在说怀疑,还太早了。我们此来,只是想得到法师的协助而已。”
他温言细语,神态谦卑,把方丈的火气抚平了不少。方丈也就着他给的台阶走了下来:“既然如此,请将军和裴长史吩咐吧。”
片刻之后,洛北与裴伷先重新走在高高的木栈道之上,一个青年僧人在前面为他们开路。他的眉骨平矮,双目有神,一张圆圆的面容上洋溢着慈和的笑容——方丈介绍说,此人是监院的弟子,从汉地来的僧人博明。
“师父的禅房离方丈法师不远。”他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给洛北和裴伷先介绍寺庙中的情况,几个追逐打闹的小沙弥自他身边穿过,险些撞在他的腰上。
“小心!”博明眼疾手快地一手拉过一个:“不是告诉你们不要在木栈道上打闹么?”
“知道了,博明师叔!”几个孩子一起停下,齐齐地喊道。博明这才挥了挥手,把他们都放了过去。可他们一到博明背后,没走几步,就又开始打打闹闹起来。
裴伷先笑道:“这几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哦,近些年来西域多战事,有不少孩子失去父母,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寺中收留了不少。”博明道:“他们可以学佛经,也可以学画壁画、画佛像,师父还专门拨了笔款项,给他们每餐添些餐食。”
洛北静默不言,只站在那里,望着滔滔河水自木栈道下而过。
裴伷先慨叹道:“监院法师慈悲为怀,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啊。”
“师父待人一向很好,平日对我们也是关爱有加。”说到此处,博明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他虽是龟兹王族出身,又做了监院,却从来不讲排场,不求奢侈,我们要给他端茶倒水,他都会拒绝……唉,可惜……”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停在一处禅房之前,博明躬身道礼,把他们让了进去。
监院的禅房墙壁上也画着彩绘,画着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中,佛祖讲经说法的胜景。亭台楼阁之中,笙鼓齐鸣,漫天神佛恭听说法,下方两位天女正在舞蹈。这壁画的色调比方丈房中鲜明得多,洛北不禁停在那里,细细地观摩起壁画来。
裴伷先已在房中寻了一圈,在书桌上找到几张写满了数字的草稿,他极快地扫了一眼草稿,很快就认出这是白迦叶计算某样款项时遗留的草稿,他拉了拉洛北的衣袖,轻声以突厥话道:
“将军,这里的账目怕都是从这位监院手中过的……而且,我担保他有两套账本。”
洛北知他是个财会的行家,却没想到他能从几张草稿上看出这许多门道,他轻轻一笑:“方丈法师的那本,一会儿我去问他要。至于真的那本……”
“我刚刚在房中翻了,没有翻到。不过也是,我要是白迦叶,必然要把这账本藏在一个妥帖之处才是。”裴伷先道。
洛北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若有所思地盯着壁画:“伷先,你看这几处飘带,是不是个文字的形状?”
裴伷先顺着他的提示望过去,正好在墙壁曲折处找到一串飞舞的飘带,他打量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什么:
“文字?这好像只是飞舞的飘带吧?”
“不,这是文字。”洛北摇了摇头,“壁画绘画素有定规,工匠绝不可能拂逆法师心意私自在壁画上画些无意义的彩带。”
裴伷先也通晓西域诸多文字,但他端详壁画许久,也没找到方向:“可惜西域语言庞杂,我虽然通晓其中不少,也很难破解出其中含义,就连它的来源也不知道。”
洛北点了点头,他干脆从桌上抽了张纸,将这串飘带都抄录下来,又塞在怀中:“博明,可否烦请你带我们去见方丈法师?”
一听说要账本,方丈法师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橙,最终落在了一片灰败上:“将军,寺中账目乃是本寺私事,恐怕不好放在公堂之上。”
裴伷先笑道:“方丈法师误会了,洛将军的意思是由我二人来看这本账本,不会展示在公堂上的。”
方丈法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显得有些为难:“这账本涉及寺中诸多事务,若随意让人查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洛北微微颔首,语气坚定:“方丈大师,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此事关乎重大,我们必须查明真相。若方丈大师担心账本外泄,我可以保证,看完之后立即归还,并且不会透露给其他人。”
方丈法师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将军如此坚持,老衲就破例一次。但请将军保证,看过之后不得外传。”
“没问题。明日同时,我来归还账册。”洛北躬身道谢。
小半个时辰之后,安西都护府衙署,书房。
几个仆从把从昭怙厘寺拿来的红木书箱搬入了书房之中。他们轻手轻脚地放下书箱,又把其中的账册一本本取出来,用细白的干毛巾擦过之后,一卷卷放在桌上。
“这可是个大工程。”裴伷先坐在书桌边,率先翻起了第一卷,“那方丈法师没耍滑头,真的给了我们三年的账册。”
洛北真羡慕他还有说话的好心情:“莫要多说了,埋头看吧,明日便要把这些账册都还回去。”
裴伷先笑道:“公子呀,你当我这个西域豪商家中不养几个帐房先生的么?你等着,我这就派人去通传。”他说罢就要招呼外头的仆从。
洛北快走几步,对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人可靠,但现在……不是把此事公之于众的时间。昭怙厘寺时间悠久,这些和尚们都是历代龟兹王的上宾,在龟兹很得人心,贸然和他们起冲突,不仅在伊逻卢城中难以解决,还会被有心人上奏到朝廷去。”
裴伷先闻言,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朝中贵人崇尚佛道,各个争相营造佛寺和佛像……确实不宜过早惊动众人。不过,我倒是有一点疑惑。出了这样的大案,只怕将军是一定要将原委始末上奏朝廷的,到了那个时候,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
“到了那个时候,朝中就会有不少人站在将军这边,要求裁撤佛寺,清查寺产,解放寺奴了。”
褚沅笑道。
洛北转过身去,褚沅手边拎了只方正的四层食盒,正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他不由得笑了一声,从褚沅手中接过食盒,一打开,便是香气扑鼻的杏酱羊肉味道。
裴伷先忙活了一天,这会儿也察觉到腹中饥饿,便凑过去拿起了筷子:“褚郡君可否说得再透彻些?”
褚沅轻声道:“朝中不少贵人虽然看重佛教,但也有很多大臣反对将朝廷赋税和皇家私库用于修庙造像这样的事情上。所以……我们只要拿准时机,寻出昭怙厘寺中有人作恶的铁证交上去,必会在朝中引起新一轮的风浪。”
她说着说着,见洛北和裴伷先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怎么,我说的若有错处,还请两位指教我。”
洛北轻轻一笑:“我早和伷先说过,论朝政的这些门道,你不亚于朝中任何一个大臣。不错,譬如昭怙厘寺中有人私通突厥,或是与吐蕃勾结……有了‘里通外敌,阴谋叛国’这八个字,朝中的那些人就再也无法干涉我的处置了。”
裴伷先顿感责任重大,他匆忙扒了几口吃的,又坐回桌子边:“公子放心,我定要把这本账册的破绽寻出来。”
“我也会看账目,我一起看。”褚沅自告奋勇。
第153章“修桥补路无尸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有他们二人自告奋勇, 洛北便能自然地从文牍之中抽身而出,他又换了身寻常装扮,带上长弓与箭囊, 借口打猎, 一路打马出了伊逻卢城。
他顺着东川水一路向下走,走了约莫十五里,才看到那僧人慧光所说的几个村落。这里的建筑与中原不同,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地基是沙石, 屋基却是一根根立起来的胡杨木。墙体之间用红柳树枝条编织在一起。
有个老人正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洛北自然地走上前去,以吐火罗话和他攀谈:“老人家, 我打猎路过了这里,问你讨碗水喝。”
“哦,水啊, 屋子里有, 你自己舀来喝吧。”老人瞥了他一眼:“你的吐火罗话说得还不错么。”
“和过往的商队学过几句。”洛北穿过长廊,进了屋中,客厅里修了一只大炕,炕上铺着破旧的毡子。一端放着几个箱子, 一端整齐地堆放着被褥和枕头。
洛北从屋子角落的大瓮中舀了半勺水,喝了一口, 毫不意外地尝到了满嘴的泥沙味道——东川是赤河的支流,赤河流淌过沙漠,富有泥沙, 并不稀奇。
洛北面上不表,缓缓地把那半勺水喝下去, 才与老者攀谈:
“老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从前还有地可种。三年前一场大水,把我的地全毁了。”老人道,“我就改了营生,靠染布挣点辛苦钱。”
“三年前的大水”洛北微微皱眉,他怎么不记得三年前赤河发过大水?但此刻多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他只把此事记在心里,等着回去查阅安西衙署里的档案,“老人家可否让我看看布?”
老人点了点头,起身,从后院取下几块新染的布料:“客人要不看看吧,这红花染的布料可好看了。”
洛北接过那几块布料,这老人染色手艺不错,虽在乡野之中,也染出了桃红色的布料——若将这布料反复浸染数次,便可以浸染出大红色:“这颜色倒是好看,老人家卖我几块可好?”
他怜惜眼前这个老人孤寡,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几枚大钱,排在桌上:“拿一块布料来,剩下的便是水钱。”
老人诚惶诚恐地接过:“这,这太多了。”
“不多。”洛北笑一笑,又问:“不过这染布可是个费工费时的活计,老人家怎么会干这样的活呢?”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这就要说三年前那场大水了,那时候地毁了,家也没了。我们好多人,就聚在洪水边哭。结果来了个带着小弟子的僧人,他说他会染布,就教了我们这技巧,我们才有了口饭吃。”
洛北已猜到他说的是那昭怙厘寺外的小沙弥慧光和他的师傅,闻言不禁有些感叹:“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呢?”
“后来那法师就说,要给我们修水渠,帮我们把这东川水治理起来。结果,去年夏天发水的时候,他自己跌倒在河里,没能救上来。”老人叹了口气:“他们都说,这个人要以凡人之躯对抗洪水,这是犯忌讳的。所以神佛派人把他收了回去。我却不能相信。可他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
洛北凛然道:“我也不信,老人家,修桥补路无尸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又和这老人白话几句,方起身告辞,牵起马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慧光带着几个小沙弥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走。此地离昭怙厘寺尚有一段距离,他们大概是走了好久才到这里的:“慧光!”
慧光停下步子,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见过公子。公子怎么到这乡下地方来了?”
“上午听你说,此地百姓久为东川水所苦,所以来看看情况。”洛北跳下马来,见他和那几个小沙弥都面露疲惫,问:“你们呢?大老远地来做什么?”
“这几个小子好久没吃过饱饭了。”慧光指了指那几个孩子,“我带他们到村子里化些斋饭来用。村子里的好多人都和我师傅认识,对我们可好了。”
洛北心念一动:上午博明言之凿凿,说他的师父监院白迦叶为这些孩子留了款项,如今又发生了孩子吃不饱的情况。这其中必有一个人在说谎。
“你们饿了?为什么不在伊逻卢城里化缘?”洛北问道,“伊逻卢城也有不少人家敬奉三宝,在那里找些吃的,总比跑个十几里地到这里容易吧?”
“不行!”其中一个小沙弥哭丧着脸道:“师父们不许我们在伊逻卢城里讨吃的,被发现了是要挨打的!我就挨过打,呜呜呜,可疼了。”
他涕泪横流,把原本就灰尘扑扑的脸哭得像个花猫似的,洛北又没带手帕在身上,只得抽出那块新买的布料,替这孩子擦了擦脸:“好了,不要哭了,我给你们买些吃的去吧。你们想吃什么?”
“馕饼!”“奶酪!”“烤包子!”
“好。”洛北站起身,“我看天气不好,一会儿可能要下雪,你们不要再往下游那边去了,往城中折返吧。我骑马来回,脚程比你们快得多,一会儿,我们在路上找个清净地方把饭吃了,不让你们回去挨打,好么?”
“好!”几人齐声叫道。
出伊逻卢城外五里处,有一片金黄的胡杨林。洛北买回食物,又在地上铺起了毡毯,邀请众沙弥和那叫慧光的僧人一起坐下。
慧光瞪大双眼,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公子,你不是一般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洛北眉眼微弯。
“这些东西要不少银钱呢。”慧光狼吞虎咽地咬下小半块馕饼:“这面粉可是精面,我好久没吃过精面的馕饼了。”
洛北笑道:“那你们就多吃些吧。对了,我有个问题,昭怙厘寺是座大寺,每日上香供奉的人不计其数,你们几个怎么会吃不饱?”
其中一个小沙弥一边咬烤包子一边道:“我们在寺里没有多少固定吃食的。想要多的吃食,得去让那些贵人们赏银钱给我们,靠那些银钱换吃的。”
“就是。”另外一个小沙弥附和:“可自从我们换了位大都护,来昭怙厘寺的达官贵人少了不少,哪有那么多贵人赏钱呢?”
洛北这下真有些好奇了,他身子前倾,笑道:“这和换了位大都护有什么关系?”
“公子,一看你就是不懂官场规矩的。”慧光故作老成地慨叹道:“我问你,当今的安西大都护姓什么?”
洛北见他故意卖关子,只觉得好笑,便答了:“阿史那啊?”
“是,阿史那氏是突厥的皇族姓氏。他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号称是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呢。”慧光道:“突厥人是信奉祖先和山神的民族,不信佛教,信祆教。所以这些贵人们就不能借着出入昭怙厘寺的机会打听他的情况,和他偶遇,也不能借礼佛去讨上司的欢心了。”
洛北哈哈一笑:“原来是这样啊。”他自己不信鬼神,在这上头也就没有那么留意:“慧光,你果然人如其名,是个有大智慧的。”
“平白无故地夸我做什么?”慧光抹了抹嘴,“公子不会也想借着礼佛去讨好大都护吧?”
洛北笑而不语,反倒站起身:“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咱们就可以回城了。”
那几个小沙弥也将盘中的餐食一扫而空,正轮流拿那块桃红色的布料擦脸,那布料染得不甚均匀,颜色已经渗了一些出来,留在他们脸上,像飞起了几片红霞。
几个小沙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公子这块布是从村子里买的?”慧光注意到这边,忙过来看了看:“这好像是我师父说过的技法”
“不错,这就是你师父教出的徒弟染的,染的不错。”洛北道:“所以我买了一块想带回去给家里人看看。”
慧光“哦”了一声,脸上露出点兴奋神色:“公子,你是做生意的人吧?我也会染布,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我可以帮你染!”
洛北忍不住轻轻敲了敲他的秃头:“慧光法师,你可是个和尚,一日到晚地想这些生意的事情做什么?”
“赚钱么!”慧光理直气壮地回驳他:“赚到了钱我就可以修水利,修了水利,我我就能完成师父的宏愿了!”
洛北笑了:“兴修水利,并不是你和你师父两个人的事情。它理应由大唐官府出面。”
“我不管官府的想法,师父发了宏愿,我就要把此事做成。”慧光执拗地道。
他身上有种难得的执着劲儿,洛北也就不再管他,一路护着他们进了伊逻卢城才罢。
等他回到安西衙署之中时,裴伷先和褚沅已经看完了账册,坐在桌边聊着什么,见他进来,纷纷道礼:
“公子。”“将军。”
“两位好快的动作啊。”洛北坐到他俩身侧:“这么多账册,一个下午不到,就看完了?”
裴伷先笑了笑:“公子,可不是我和褚郡君偷懒,这账册,属实没有什么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他拉过那只大箱,呈到洛北面前。那箱中的账册被分为两堆,左边那堆高,右边那堆低。左边那堆更旧一些,右边那堆更新一些。
“左边的是我们已经看完的。”
褚沅轻轻走过来,半蹲下身,指着账册,仰头向洛北解释:
“其实我和裴公看到第三本的时候,便已断定这是一本假账。但我们更好奇的是,这假账到底假在何处。所以我们花了些时间做了些对比,发现从前年到去年,账本上遮盖的都是收入,也就是说收了很多不该收的钱。”
洛北点了点头,以昭怙厘寺中僧人们的那套作风,收不该收的钱只怕也是常见的事情:“那右边这些是今年的?”
“是,今年则是支出有很多疏漏,应当是在遮盖不该花的钱。”裴伷先接过褚沅的话头:“而且,今年的这些账本错写、漏写实在太多,它已经不能被称为是合格的账本了。所以,也没有多少价值。”
洛北轻声道:“明白了,这样看来,监院白迦叶所中的毒,应当就是在今年年初被人下的。可是为什么呢?”
第154章“这平安捐没能保得了伊逻卢城平安,突骑施兵锋过后,竟无人找昭怙厘寺索要么?”
洛北是在自言自语, 声音很轻,却让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和沉默。三人已经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个扑朔迷离, 错综复杂的案件背后不止是一个昭怙厘寺。
“这就像理一团乱麻。”裴伷先双手放在脑后, 向后仰卧在胡床上:“现在这条线头扯出了更乱的线头,公子,我建议呀,咱们要不放弃这头,从另外一个突出的线头整理吧。”
洛北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 新开的那家酒肆?”
“不错,我已经派人去探查过,那家酒肆叫做‘婆罗陀’, 是天竺教中辩才女神的名字。”裴伷先道,“幕后老板是叫个康无量的粟特人,是近一两年冒出来的新角色, 商场上传说, 他背后有龟兹王族的支持。”
洛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在伊逻卢城中办成事,不给自己找个靠山是不成的。我好奇的是,这酒肆到底有什么门道,让它成为伊逻卢城中最受人追捧的地方。”
“美人。”裴伷先道:“据说里面的舞姬会扮成飞天的模样, 以乐声在空中起舞,那情景, 就像咱们今日下午看到描绘西方极乐世界的壁画一样。公子,要不我们去探探吧?”
“你要去看热闹可以,不要拽着我。”洛北重新坐下身, 翻起一本他从衙署借来的地方志。
裴伷先哈哈大笑:“我知道公子是担忧我们俩的脸一起出现,就会打草惊蛇。放心吧, 没摸出门道之前,我是不会去送上门的。就算送上门,也会改换形貌。”
褚沅想了想,歪头望向她兄长:“将军,要不,我去吧?”
裴伷先看了一眼褚沅,又看了看洛北:“这倒是个好想法,公子,褚郡君就在那晚的宴会上露过面,又是华服打扮,她若能改换形貌,潜入酒肆之中,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不行。”洛北斩钉截铁地否定他,又看了一眼褚沅:“我不许你去冒这种险。”
“我不扮成舞女歌姬就行了。”褚沅笑道,她微微佝偻起腰背,做出一副垂垂老态:“我从前替女皇做事的时候,还扮成过老妪模样,我就扮个浆洗衣裳的漂妇去里面看看。”
她声音一变,虽未改换形貌,看着正如一个老妇模样。
裴伷先正要说话,却看到洛北起身,冷下脸来对褚沅摇了摇头:“不行。扮成什么模样都不许去。”
他难得对褚沅也如此严正。褚沅只得低下头来,道了声是。
氛围一时沉郁下去,三人都静默不语。忽而,褚沅起身,奔向窗边,将窗口撑开一条缝隙:“将军,裴公,你们看,下雪了。”
那两人来到窗边一看,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黑灰一片的天色里,雪花正成朵成朵地从空中飘落。褚沅道:“这样吧,干想也没有结果,我去厨房拿些点心和热酒来,我们边喝边想。”
她动作麻利,很快桌上便摆起了四五样精致点心,铜炉之上,一只通体晶莹的玉瓶置在温水之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裴伷先也不谦让,当仁不让地坐在酒桌边,用一块细布包着玉瓶拿起,放到鼻尖嗅了一下:“好味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葡萄酒吧。来,公子,你我先喝一杯——”
“这是为什么?”洛北已伸手将杯子递了过去,面上却还不免一问。
裴伷先想了想:“这还真有些难到我了,要不,就为了公子‘雪夜破牙帐’的功绩如何?想来彼时碎叶城的大雪,比今日要大得多吧。”
洛北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奔到门口:“叶若,可否去请城中最大的祆寺的祭司来与我相见?”
那祭司是个青年,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要见他,忙不迭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把金腰带在腰间缠了一圈,才敢来衙署觐见,一见面,就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参见将军!”
洛北把他扶了起来,瞥见他的高鼻梁,宽额头,还有深绿色的眼眸,猜出他是波斯遗族:“阁下是金山郡公阿罗憾的亲族吧?”
“是,是。小人本名阿尔敏,小人的父亲正是随同王子来到中原的。”阿尔敏诚惶诚恐地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他只敢坐小半个椅面,小腿微微用力,才撑住了自己:“请问将军突然召见我,有什么见教么?”
“我是想问你之前突骑施占据城中的事情。”洛北道。
阿尔敏吓得一下子站起了身:“我们寺中绝无和突骑施人勾结的事情!战事还没开,我们就从信众中的粟特商人那里收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做好准备,以金银赎买了自身的安全。”
洛北点了点头:“那其他的寺庙呢?也是这么做的?”
“这,这就不好说了。”阿尔敏的目光投到了面前的地板上:“突骑施占据此城时,正是小人的父亲执掌庶务,他今年秋天刚刚去世。”
“此事我知道。”洛北再度示意他坐下:“你初掌事,有些事情记得不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想问的是,当时,昭怙厘寺是怎么做的?”
他有意拉高尾音,故意让阿尔敏察觉到他的意思。阿尔敏心领神会,立刻道:“佛寺的信众多以本地人和汉人为主,不知消息。所以,战端一开,都四散到东川下游的村庄里去了。”
“明白了。”洛北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他们是到今年年初才回到寺中的,对不对?”
阿尔敏猛地一拍手:“将军既然什么都知道,干嘛还来找我问。把我吓了一跳。不错,不错。他们是年初大都护收复伊逻卢城后才回到城中的。当时那副狼狈样子可是传遍了城中,此事过后,昭怙厘寺的香火少了不少。人们再也不信给昭怙厘寺的平安捐能保佑他们度过兵灾了。”
“‘平安捐’?”洛北微微皱眉。
阿尔敏道:“事情是这样,三年前,当时的龟兹老王梦中遇鬼,梦见自己周游地狱,还在一面水晶镜中看到了兵祸摧毁伊逻卢城的景象。他醒来之后,召高僧大德入宫解梦。”
“那些僧人说,这是预示,预示着战争即将开始。所以,老王为了避免兵祸,保伊逻卢城平安,带头捐出不少黄金白银,为昭怙厘寺塑了一尊大佛。后来城中达官贵人纷纷效仿,捐了不少钱。时人呼为‘平安捐’。”
洛北冷笑了一声:“这平安捐没能保得了伊逻卢城平安,突骑施兵锋过后,竟无人找昭怙厘寺索要么?”
“将军是有所不知。突骑施进城后,大肆屠杀,收敛财宝,这些人不少都在兵祸中丧生。”阿尔敏道:“即使没有死,也都散尽家财。要靠自己和昭怙厘寺争斗,怎么斗得过呀?”
洛北问:“他们不能找官府出面?”
阿尔敏笑了:“将军,天底下哪个官府也不能让寺庙把信徒自愿捐助的钱退回来的啊。更何况,可汗殿下笃信祆教——他们才不敢到可汗殿下那里去触霉头。”
洛北颔首,经过阿尔敏这番讲述,他总算在迷雾之中寻到了一些新的线头。只是为了避免被阿尔敏察觉,他需要另寻些话头来结束今日的话题:“你的家族出身萨珊波斯,应当对大食人很了解吧?”
两人宾主尽欢,洛北亲自把阿尔敏送出门外。裴伷先和褚沅才一左一右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公子的神情,应当是有些想法了?”
“是。”洛北干脆铺展开一张白纸,写下几个时间点:
“伊逻卢城从三年前开始,发生了数件大事。我将它一一写在纸上。其一,是三年前,龟兹老王做了噩梦,伊逻卢城始行‘平安捐’。与此同时,东川水泛滥,淹没了下游的村庄。其二,是一年前,突骑施人入城,僧人逃到城外避难,老王被杀。其三,今年年初,我们收复西域,僧人回到伊逻卢城中,‘平安捐’停止,‘婆罗陀’酒肆崛起。”
裴伷先和褚沅对着纸张参详片刻,裴伷先忽而伸出手指:“假设,‘婆罗陀’酒肆与平安捐有关,那就说明——龟兹王族中有人察觉到了‘平安捐’不过是无稽之谈,并威胁昭怙厘寺用金钱让他们守口如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今年的账本上支出不对。”
洛北不置可否,又以鼓励的目光望向褚沅:“沅儿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赞成‘婆罗陀’酒肆与昭怙厘寺的支出有关的观点。我揣度,‘平安捐’的秘密,不足以让昭怙厘寺付出这么多金钱。”褚沅想了想:“毕竟,突骑施骑兵兵临城下的当日,城中便人人都知道这‘平安捐’只是一个骗局。”
裴伷先道:“但恐怕只有龟兹王族有能力与昭怙厘寺对抗,让昭怙厘寺中的这些所谓‘高僧大德’身败名裂。”
“这样说也有道理。”褚沅伸手托着下巴:“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们漏了过去。”
“还有一些线索,我们没有用上。”洛北俯身提笔在纸上补了几个人名:“今年死去的监院白迦叶,一年前死去的龟兹老王和慧光的老师这些人必然和这个阴谋有关。但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具体的联系。”
“还有,‘婆罗陀’酒肆,既然它背后有如此复杂的关系,我们不得不多问一句,这个龟兹王族子弟,拿了这么多银钱,不用来自己享乐,却用来开办一家酒肆,招揽失意的龟兹王族子弟,他的目的是什么?”
第155章地狱变
案件再一次陷入僵局之中, 众人苦思冥想,也不得结果,最终还是府中的打更声惊醒了众人。洛北难得一推案卷, 轻声道:“左右不得结果, 不如早些休息的好。”
第二日清晨,雪犹未停,院外已经迎来了咋咋呼呼的新客。巴彦带着阿拔思在安西衙署中转悠:“这地方可比碎叶城里要气派许多。”
“阿拔思。”洛北起身晨练,正与他们打了个照面,“葛逻禄人的情况如何?”
“按照将军的嘱咐, 抚一派,拉一派,打一派, 已将他们平定下去了。”阿拔思向他道了个大礼:“领头叛乱的两个首领和他们的家眷已经被我羁押到碎叶城,等待将军的发落。”
“做得好,我立刻起草奏章, 为你和将士们表功。”洛北笑道。
阿拔思摇了摇头:“我这算什么功!那些葛逻禄人知道我们才随将军荡平突骑施, 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望风而降。”他看洛北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平静,试探地道:“将军这里有什么麻烦?我听巴彦老弟说,是碰到了一桩迷案?”
“确实是一桩迷案。”洛北微微皱眉——自来到伊逻卢城之后, 他总觉得自己皱眉的次数比之前多了许多:“牵涉了诸多势力,非一时能解。今日早上, 我还要把可能的证物还给一个可能的凶手。”
阿拔思道:“那将军不是很危险?我提军随将军同去吧。”
“现在还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洛北摆了摆手,“巴彦带十个人和我一道去就行。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扣在寺庙里。”
东川水滔滔流淌,巴彦和几个侍卫轮次拎着那只红木书箱在台阶上跑来跑去, 权作比较气力的游戏。洛北穿着一身素色锦袍,将一件衬着羊毛毡的披袄披在身上, 走在最后。
他已经断定,昭怙厘寺的方丈必是此案的重要人物,但他此刻毫无能把这位方丈邀来安西衙署询问的证据。
“哎,小心!”
他沉思之间,几个小沙弥打打闹闹地下了台阶,几个侍卫分在各处,此刻要去拦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个撞在洛北身上。
洛北久在战阵之中熬打,这一下也没怎么样。那少年却被撞出去几个台阶,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唉哟”“唉哟”地叫了两声,霎是可怜。
洛北走过去要搀他。那少年从指缝之间看到是他,才一下子跳了起来:“是你呀,公子!”
竟是慧光。
“慧光?”洛北温言叫他:“又没钱吃饭了?”
“不是,不是。今日我们要跟着博明法师去画壁画。”慧光笑道:“他管饭,还给我工钱。我还想着今天问问他监院法师的那笔修水利的款子能不能拨给我呢。”
洛北见这少年僧人开口闭口都是世俗经济,忍不住笑了:“你还会画壁画?”
“师父教过!”慧光道:“他还来这儿给监院法师画过壁画呢。”
洛北心念一动,从袖中拿出抄录的那页壁画递到慧光面前:“那你可认得这个?”
“这个?画不成画,字不成字的,我不不对,”慧光凑近了看,天光晦暗,他看了好久才看清楚:“我好像在什么洞窟里见过。”
“是么?”洛北半蹲下身,把纸片平铺在他面前:“你认清楚了?”
“不光我见过,那几个应该也见过的!”慧光招呼那几个小沙弥过来,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都说曾经见过。洛北便留了两个侍卫在此地看守账册,自己带上剩下的人与跟着慧光绕到寺后的山崖上一探究竟。
山崖上洞窟林立,有的用作禅房、礼拜室,更多的则绘以壁画,成为供人参拜和瞻仰的佛窟。慧光带着洛北走进石窟,遥遥地指了指西壁的上方:“那就是?”
洛北四处打量,此地是一个以“佛祖涅槃”为主题的卧佛窟。南壁上塑着迦叶佛,象征过去。北壁塑着弥勒佛,象征未来。窟顶绘着九方净土变。而他正对面的,则是一座侧卧的佛像,象征着涅槃之中的释迦摩尼。
那处丝带就飘舞在佛像左耳的上方,若不仔细看,只会觉得这是卧佛身后一众举哀壁画中的装饰。洛北凑上前去,伸手叩了叩丝带所绘的位置。声音空鼓,显然,这西壁之后是有空间的。
他左右打量一番,终究还是抽出佩刀,用刀柄探向中央小龛处,什么动静都没有。
洛北略微沉吟片刻,又以刀柄在小龛前连叩十下。这一下才算奏了效,小龛打开,露出其中所绘的最后一方净土,直到此时,连同窟顶的九方净土变一起,十方净土终于现于人前。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洞窟之中响起,而后是一连串连绵的机关转动之声。
卧佛转动半面,露出后方的一个洞窟。
巴彦已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此刻又反手拔了腰刀在手,上前一步:“将军,我打头阵。”
洛北不与他争,后退半步,容他先进了洞窟之中。
巴彦走了一圈,将这密窟内的蜡烛都点燃,才自顾自地看了一眼四周。
可就这一眼,差点没让这个血性汉子被壁画上的景象吓一跳:“腾格里啊,不是说佛教劝人向善么?这鬼壁画是什么意思?”
慧光听他惊呼,也从门中钻了过来。他看着壁画上绘着的十殿阎王,剑山刃树和那些哀嚎着,惨叫着,在地狱之中挣扎的罪人,忍不住说道:
“这是地狱变,是描绘死后地狱景象的壁画,为的就是劝人向善,好不要死后坠入地狱。”
“看着挺渗人的,将军,咱们出去吧。”巴彦再看一看,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摸了摸手臂,转头看向洛北。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只从巴彦手中拿过火折子,走向唯一没有被照亮的西壁。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已经看到西壁前有什么在微微地泛光:“水晶镜,这就是那面水晶镜。”
“哪面水晶镜?”巴彦和慧光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洛北低头一摸,从那水晶镜下摸出了一只桐木箱子,借着火光,他看到那箱子里躺着几本账册和一封信:“昭怙厘寺的秘密就在这里了。”
他将信件拆开,草草一读,又重新折起来:
“此案可以真相大白了。巴彦,你代我去都护府请父亲,叫上白莫苾一道来。”
“是。”巴彦抱拳退了出去。
“慧光。”洛北又叫那少年僧人:“你是同我一道出去等,还是留在这里再看看这壁画?”
慧光本在想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被他一叫才反应过来:“你说都护是你的父亲?”
“是。”
“你能直呼龟兹王的名字?”
“对。”
慧光瞪大了眼睛:“那你,你岂不就是那个”
“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洛北坦然道:“你也可以叫我阿史那乌特。”
慧光差点没跳起来:“你就是乌特特勤,你不是,不是祆神的化身吗?为什么还要到佛寺来低三下四地查案子?!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都可以移山填海呢。”
洛北哈哈大笑:“我看你呀,真是经变故事听多了。我不是祆神化身,也不能移山填海。不过,倒是可以帮你和你师父一个小忙,我会出资修建水利设施,把东川水治理起来。”
慧光一听,两眼发亮:“真的?不是大唐官府的名义?”
“钱从我自己的私库出。但我会将它捐给大唐官府,这样,后续维护就能让官府来执行,这样,既满足了你的愿望,也可以长久地为下游的百姓带来便利。”洛北道。
慧光激动地点了点头,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在佛窟内跑了一圈,也没感到兴奋有丝毫减弱,他期期艾艾地望着洛北,声音里带着期盼:“将军,我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吗?我保证”
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当然可以。昨天我回到衙署时,已将此事转告了衙署中负责兴修水利的官员。若我猜的不错,今日他便会派人前去勘探情况。”
“好!”慧光高呼一声,笑着跑去告诉他的伙伴们了。
洛北跟在他身后,从那个绘满地狱变的佛窟之中走了出来。他重新将小龛的龛门合上,一连串机关声之后,卧佛被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半个时辰之后,阿史那献、白莫苾和方丈法师都已聚到窟前。洛北与他们互相道礼。
阿史那献先开口问:“孩子,你这样急匆匆地把我们找到这里,可是对此案已有了想法?”
“是。”洛北抱拳道:“监院法师白迦叶之死的前因后果,我已知晓。此事事关重大,牵涉势力众多,还请诸位允许我从一桩三年前的旧事开始讲。”
他侧身半步,打了个手势,把眼前的三位贵客都请入佛窟之中:“三年之前,龟兹的前任国王,也就是王上的父亲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步入地狱之中,并在一面水晶镜前看到了伊逻卢城焚于战火的画面。伊逻卢城中的高僧大德们都说,这是战争的预示。所以,为了避免战争,龟兹王家带头向寺庙捐献了无数金银财宝,民间也风行起来,号为‘平安捐’。”
方丈法师没想到他提起旧事,脸色不豫:“将军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方丈法师,此事与本案有莫大的关联,我必须要说完。”洛北望了方丈一眼:“在场诸位都知道,‘平安捐’未能使伊逻卢城平安,一年之前,突骑施人入侵,王上的父亲不幸遇难。但我今日要说的是,从一开始,此事就是个骗局。”
白莫苾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一开始你是指?”
“王上的那个梦,从一开始就不是梦,而是被伪造出来的。”洛北重新打开机关,将卧佛身后那个绘着地狱变的佛窟展现在众人面前。
阿史那献兴趣盎然地打量着壁画。方丈法师低头叹息。白莫苾最为激动,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终于在水晶镜之前颓然地停下脚步:
“洛将军是说,这个梦是我父亲在这里看见的真实情况?可他不应该在王宫中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动一个人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难,王上。”洛北叹了口气:“给王上一杯加了曼陀罗种子的美酒,再把他随便装在什么容器里搬过来就行。他在睡梦之中看到此窟画壁上这些栩栩如生的情景,一定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那水晶镜中的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把戏复杂一点,请王上看看我们进来的位置的墙壁,那里应当还残存着伊逻卢城模型的影子。他们就是利用窟顶的镜面,将这场景折射在水晶镜中,让您的父亲误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
阿史那献本在仔细倾听他的话,此刻却忍不住开口:“孩子,这你说得很对,但你别忘了,画面可以造假,声音却不能造假,若说老王所谓的‘梦’其实是真的,那声音又是从何处来的?”
第156章“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以乌特特勤的声望平定西域的那一日,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是东川水的浪涛。”洛北轻声道。
“用浪涛之声混以鼓点, 伪作战争之音,确实可行。但此窟比寻常洞窟更接近山崖,先王即使是睡梦之中, 也应当不会”白莫苾犹疑道。
“不错, 除非有人故意毁坏东川上游的堤坝,使得大量流水在瞬间冲刷而下。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前东川下游突然迎来了一场洪水。无数百姓在睡梦之间葬身洪水,成片的土地和建筑被淹——”
洛北骤然提高声音,双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方丈:
“都说佛家有好生之德, 你们用无辜百姓的死难为自己敛财,就不怕遭报应吗!”
方丈被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一扫,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张口轻声道:“我我”
“但你们的想法落了空。一年前,战火还是烧到了伊逻卢城。当时,你们被迫逃出城外, 隐匿在农家之中, 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一个曾为你们画过这副地狱变的僧人。”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就是寺外那个少年僧人慧光的师父。他见百姓为洪水所苦,主动留下来帮扶本地百姓。可你们担心他说出地狱变壁画之事,竟把他推到了东川之中!”
方丈见他说到此事, 终于轻声笑了起来:“洛将军,不, 我还是叫你,阿史那乌特吧。你说得很精彩,比僧人们讲的经变故事还要精彩。但你除了这一个洞窟之外, 还有什么证据能指责本寺僧人参与其中吗?”
白莫苾没想到他如此不要脸,率先变了脸色:“你, 你想抵赖?”
“王上不要着急,小心中了外人的圈套。”方丈双手合十,沉声道:“阿史那乌特,自你入龟兹以来,昭怙厘寺一直对你礼遇有加,从未开罪于你,可你竟然把这样的罪名栽赃到昭怙厘寺头上,老衲绝不能宽恕!”
他说罢,轻轻叩击了墙上壁画的某处。一连串机关连绵之声后,东方的墙壁再度转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地道。
“方丈法师,你这是想玩什么把戏?”阿史那献冷声问。
方丈道:“大都护,我本不想与你们为难。但你的这个儿子自己笃信祆教,就要把这样的罪名往昭怙厘寺头上泼,我只好请三位一道去见识一下佛法森严了。来人啊。”
方丈呼喊了一声,密道之中却无人应答。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来人啊!”
密道空空荡荡,只传来他呼喊声的回音。
“方丈法师还在想你那八百僧兵吗?”洛北冷笑一声:“可惜啊,这石窟里地方太小,站不下那么多人。我抓了其中要紧的几个人,带来让方丈法师过过目。”
他扬声道:“阿拔思!巴彦!把那几个人带进来吧!”
阿拔思和巴彦一左一右,拽着四五个被捆成粽子模样的僧人走了进来。裴伷先走在最后,向洛北和阿史那献各道一礼:
“大都护,副大都护,我已奉命与巴彦将军、阿拔思将军控制此地局势,自僧房之中搜出铠甲二十副,刀剑五十把,无度牒的假僧人二百八十多名。其中有八十人抗拒执法,已经被我们拿下,领头者押解到此。该如何处置,请两位决断。”
方丈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在壁画上,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洛北:“你,你是人还是鬼神你怎么会知道?”
“刚刚法师说,我没有证据。”洛北冷声道 :“昭怙厘寺私藏甲胄,豢养壮丁,积聚武器,勾结突厥,阴谋叛乱,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方丈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白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这家伙装晕呢。”巴彦冷笑道:“请将军把他交给我,管保半个时辰,一定出结果。”
洛北横了他一眼:“巴彦将军,不要胡闹。”他上前半步,望向阿史那献:“请父亲示下吧。”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佛家清净之地,竟然成了这样的地方。把他们拉下去羁押起来,留待后审!”
巴彦和阿拔思各自抱拳一礼,带着人犯们退了下去。
白莫苾扯了扯洛北的衣袍,道:“将军刚刚说的,昭怙厘寺与突厥人勾结这又是怎么回事?”
洛北拿出那只桐木箱子:“昭怙厘寺真实的账目都在这里了,请王上与大都护过目。这里还有一封遗书,是监院法师白迦叶写的。他如何与突厥默啜联系,如何为默啜提供银钱,如何与默啜密谋,都在这里了。”
白莫苾与阿史那献对视一眼,白莫苾将那封遗书读完一遍,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封遗书中说,他与突厥默啜联络,意图造反,可,可这是为什么?这分明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啊。默啜也是突厥人,也笃信祆教,他们怎么会觉得龟兹在默啜治下会过得比在大唐治下更好?”
裴伷先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洛北的肩。
洛北知他是有心安慰,但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因为我。”
“因为你?”白莫苾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啊,”洛北轻轻颔首:“毕竟默啜大汗的母亲不是笃信祆神的女巫,自己也没有被称为祆神的化身。僧人们不用担心他会为了宣扬祆教灭佛,自然会更倾向他那边些。”
白莫苾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恐惧。可是,为了这点未发生之事的恐惧,结交外藩,意图叛乱,值得吗?”
“若是普通权贵,答案肯定是‘不值得’。”洛北抬起头,望着壁画上十殿阎王的面容:“但这些人自己就谙熟以宗教操纵人心的戏码,又罪迹斑斑,岂能不惧?”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阿史那献见他神情郁郁,又温声安慰了一句。
“父亲,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以乌特特勤的声望平定西域的那一日,便该想到会有今日。”洛北摇了摇头:“我不是在为此事烦心。”
裴伷先问:“那是什么?”
“因为这封遗书虽然是白迦叶所写,但其中所述的并不都是真情。”洛北道:“比如他说,他自知罪孽难恕,所以自服毒药,以期解脱。可给自己下慢性毒药之事,实在难以以常理相度。我只能认为,他是故意这样说,目的是为了袒护他人。”
阿史那献微微皱眉:“袒护他人?”
“是,他在袒护一位龟兹王家的子弟。”洛北道:“此人不仅是新崛起的‘婆罗陀’酒肆的幕后老板,也参与了叛乱的阴谋。说不定,默啜已经许诺过他,事成之后,把龟兹交给他统治。”
白莫苾眼睛都瞪大了:“谁?!什么人敢这么大的胆子!”
“我暂时还没有这个人的名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洛北道:“他一定知道昭怙厘寺的许多秘密,逼得白迦叶和方丈都不得不对他低头。我的推测是,突骑施围城之时,他并未像王上一样被羁押在狱中,而是随城中百姓一起逃出了城外,也正是在那段时间,他知道了昭怙厘寺的许多秘密。”
阿史那献看向白莫苾,只见他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王上有话要说?”
“没,没有。”白莫苾摸了摸后脑勺,“龟兹王族人数众多,我一时也不能知道到底是谁撤出了城外。请大都护和副大都护给我几日时间,我一定把名单整理好,递交到两位面前。”
“有劳了。”阿史那献微微一点头。白莫苾便推说宫中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裴伷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此人心中有鬼啊。”
“能在伊逻卢城中动用这么多资源,这位王家子弟应当和他关系很近吧。”洛北道:“他惊慌匆忙,也是应当。只要我们把住城内的交通要道和关卡,不让他放人逃走就行了。父亲说呢?”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你既然已经思虑周全,又何必问我?不过此案既与突厥相关,事关重大,结案之后,你记得及时起草奏疏,将此事向朝廷回报。我来领奏。”
长安城中的那些贵人,上到天子,下到小民,有不少人都热衷佛道之事。洛北在安西整顿昭怙厘寺这样的大寺——即使有寺中僧人勾结突厥的大罪,也难免会招来攻击,阿史那献这样做,显然是要代他担这个责任了。
洛北心中一暖,笑道:“多谢父亲。”
“那二百八十多号假僧人,持有武器的,羁押起来。没有武器的,就遣散回家吧。”阿史那献转向裴伷先:“若年过七十,不能回家务工务农的,让昭怙厘寺出钱,把他们的度牒补上。”
“是。”裴伷先躬身领命。
这一通折腾完毕,再从佛窟中出来之时,已经到了正午。阳光璀璨,洒在东川之上,折射出淡淡的色彩。几人对视一眼,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裴伷先还要去昭怙厘寺中梳理工作,先一步请辞离开,又留下洛北和阿史那献两人缓步在木栈道上。
阿史那献有心开解洛北,笑道:“今天天气这样好,我们出城去跑跑马吧,叫上褚郡君一道,如何?”
“好啊。”洛北笑道:“我离开西域也差不多一年了,也想听听父亲这里的新闻。”
阿史那献自然不会相信他对西域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不过还是笑着开口:
“其实没有什么新鲜事,就任以来,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效仿苏定方将军和你昔年的故智,通道路,复邮驿,收骸骨,复生业。括还昔年被突骑施劫掠的各族奴隶”
他们一路闲聊,一路回了洛北的住处。洛北伸手招来一个仆役,让他去请褚沅出门。谁料那仆役打量了他和阿史那献一眼:“回禀两位将军,褚郡君被请到宫中做客去了。”
“请到宫中做客?!”洛北不禁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是,”仆役缩了缩脑袋:“本来郡君自己也没打算去。奈何宫中三催四请,最后是王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一起来了,她才登车出门的。要不,我这就派人去宫中请她回来?”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你现在去宫中,也不能把她救回来了。”
“将军的意思是说”
“这是个圈套。”洛北呼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竟有一种奇特的镇定感:
“要解这个圈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闯进去。”
第157章“你以为西域还有人会认不出你这双金色的眼睛吗?”
纵然洛北的亲军已经全盘接手了昭怙厘寺, “婆罗陀”酒肆之中的乐舞与喧闹也没有片刻停歇。
洛北已将头发编成辫发垂在脑后,换了件锦袍,重新扮作突厥武士的模样, 大步踏入了酒肆之中。
一片昏暗的酒肆之间, 只有一束光打在圆厅中翩然起舞的舞姬身上,她正一边跳舞,一边把身上的的金银挂饰、彩色纱巾一一地扔出去,围在她周围的那些醉醺醺的胡人便一边伸手去接那些挂饰,一边闹哄哄地笑。
洛北别过脸去, 一个圆滚滚的粟特人坐在酒柜后头,正举着一个银壶往杯中倒酒。几个头戴纱巾的胡姬用托盘端过几只杯子,扭着舞步似的身段, 挤过人群,走到各处的包间之中去了。
洛北猜到此人就是裴伷先之前所说的那个粟特人康无量,他挤过人群, 站到酒柜边, 从怀里拿出一片金叶子和腰间挂的羊皮酒囊一起放在桌上。
金子的闪光吸引了康无量的目光,他立刻从那边走过来,把金叶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确认是真, 才拿起柜下珍藏的金瓶,往羊皮酒囊中倒酒:“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碎叶。”洛北刻意说了一口西突厥腔调浓郁的突厥话, “至于去哪,现在还不知道。我打算找个商队往西走。”
“往西走?”康无量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替他把羊皮酒囊的瓶口紧了紧, 又推给他一杯满是酒液的酒杯:“你们突厥人的英雄,伟大的乌特特勤不是马上要去碎叶城吗?你为什么不去投奔他?他可是个很有名望的王子, 也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他端过酒杯一饮而尽:“或许吧,但我听说他御下很严,不许随意见血。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在他手下过活的。”
康无量撇了撇嘴,又一个嗜杀如命的突厥疯子。丝路上多的是这样无所事事的突厥武士。他不愿得罪此人,只得又在他的酒杯里倒上满满一杯:
“可惜现在没有多少商队能远行了。昭武九姓那边在打仗,碎叶和龟兹的商人里,最有能力的康孝哲被杀了,他的伙伴也受到牵连”
洛北接过酒杯,依旧一饮而尽:“这酒有点醉人,那我就南下去天竺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在这西域待着了。”
“客人,您喝得太快了。这样喝酒,是一定会醉的。”康无量笑了,他伸手招来一个美妙的女郎,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把洛北扶到客房里去:“您去看看跳舞,休息一会儿吧。”
女郎会意,伸出两只鲜藕似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搀着洛北的臂膀:“客人,来了‘婆罗多’怎么能不看跳舞呢?”
她一边哄人,一边伸手去解洛北腰间的佩刀。
“别动!”洛北挣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不要动我的刀,这是我的家传宝物。”
一边一个正在看歌舞的龟兹子弟嫌这边太吵,转过头来看了洛北一眼,见他衣着朴实,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们这些突厥人,十个里有八个是这样的说辞,什么家传宝刀,能值几个钱?我打赌你身上连十两金子都没有。”
女郎匆忙挤到他们中间,娇娇柔柔地笑了一声:“贵客,贵客,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起争执?”
洛北被她一挤,险些没站住,他轻轻一跳,稳住身形,看向那龟兹人:“你说什么?”
“我说的难道不是么?我打赌你这辈子都没上过二楼。”龟兹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名贵的夜明珠:“好了,这儿的歌舞我看够了,我要去二楼玩些新游戏了。”
立刻有等候多时的年轻女郎,毕恭毕敬地收过夜明珠,带着那龟兹人登上二楼。他故意从洛北身边挤过,留给他一个不屑的背影。
“什么二楼?”洛北皱了皱眉,问替他引路的女郎。
女郎笑了笑,推他到一端的软垫上坐下,台上的舞姬正和着乐音旋转扭摆,自然而然地撩拨着人心:“不过是新的乐舞地点罢了,客人不必在意。”
“要去那里,得多少钱?”洛北打了个大大地哈欠,揉了揉眼睛问。
女郎仍在赔笑:“客人有所不知,我们一般不让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上去的。”
洛北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锭砸在地上:“够么?”
“客人”
洛北见那女郎犹有为难的神色,又摸出了一只金锭:
“现在呢?”
“带他去吧。”康无量远远地发了话。
那年轻的女郎躬身一礼,引着洛北上了二楼。
二楼的鼓乐与一楼有所不同,更像是佛家乐曲混杂了世间伎乐,形成一种悦耳而高亢的曲调。一组组闪闪的烛火组成灯轮,挂在四角。四周的墙壁上绘满了壁画,那些壁画大都以美人为主题,一个个半裸的女郎正在墙壁上飘舞奏乐。墙下,那些舞姬们也裸着上身舞蹈,她们围着与壁画上的飞天一样的衣裙,还有一模一样的排箫和琵琶。
几个包间里,不少人都围在桌前赌骰。洛北与他们错身而过,正看到那个与他发生几句口角的龟兹青年在人群中,他捏着一串玉珠串,几近忘情地喊着:“大!大!”
“这是什么赌局?”他低声问那女郎。
“只有赢了赌局的人才能上三楼。”女郎低声答他:“三楼才能看到飞于半空的乐舞,真正的飞天乐舞。”
洛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灯火下显出一种璀璨的金:“真的?”
“是,是,是真的。”女郎匆匆把眼睛低了下去。
“那我可一定要去看看。”洛北站起身,走到那个龟兹青年所在的桌子前面。
这是一共三个骰子的赌大小游戏。四到十称作小。十一到十七称作大。
上一轮赌大小是以“小”结束。那龟兹青年输了大一笔,把手中最后一串宝石项链押到了“大”上:“连着三回‘大’了,我就不信这回还是‘大’!”
人们听他说的有理,不少人也把筹码押在“大”的那边,还有些人固执己见,依旧放在“小”的那边。一阵混乱之后,桌边只剩下洛北一个人还未出手。
那摇骰子的美貌女郎笑吟吟地望着他:“公子打算押哪边?”
洛北从腰间摘下一只玉佩,放在了“小”的那边:“我赌这一局是围骰,三个三。”
“你好大的野心啊,想靠这一局就上三楼去吗?”那龟兹青年开口笑他,“我会玩骰子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公子确定?”女郎问。
“是。”洛北将双手傲然反剪在身后:“请开局吧。”
那女郎颔首,用骰盅收走桌上的三枚骰子,放在手中摇晃起来。她将骰盅滚过浑圆的肩背,顺着手臂一路落回桌上,再单手开了骰盅:
“三个三!小!公子赢了!”
洛北勾了勾唇角:“那我是否可以上三楼去了?”
“是。自然是。”那替他引路的年轻女郎向他欠了欠身:“这里所赢的赌资我们会替公子记在账上,等公子离开时,可以一并拿走。”
“好。”洛北跟在她身后,再度登上阶梯。走了半层,一股温柔的香气就飘了下来。女郎顿住步子:“剩下的路,我就不能上去了,请公子自便吧。”
洛北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登上三楼——三楼很暗,只能靠地板四周的明珠照亮。窟顶是穹顶模样,上嵌许多宝石和钻石,正在这一片幽暗之中,静静地发着光。
洛北移步踏入那片昏暗之中,他身后的光线也被突然垂下来的帘幕挡住了。幔帐低垂之间,只有那些宝石和明珠的光隐隐地透过来。洛北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推开重重帘幕,缓步向里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连楼下的乐声也没有飘上来。洛北小心地移动着,忽而,他觉得脚下一空,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摔倒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软软的东西承载着他的重量腾空而起,一路到半空中才停下。借着穹顶上宝石的光辉,他看到自己正处在一片精美的波斯绣毯上,这绣毯既厚且大,可以容纳十余人同坐,在它的四角各绑着一根漆成黑色的绳索,这些绳索自毯子下方来回穿过,成为一张厚密的绳床——它们都被厚重的流苏掩住,无论从哪里看,都看不出异样。
“这就是所谓飞天舞姬的秘密。”洛北自言自语,“没有什么飞天术,只有障眼法。”
一阵掌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戴着面具的人站在下面望着他:“站在那里,感觉如何?”他的声音有种诡异的沙哑感,像是毒蛇在吐信子。
洛北歪了歪头:“这毯子受力很不均匀,能站在这种地方跳舞的舞姬,一定很不容易。”
那黑袍人冷笑了一声:“伟大的乌特特勤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怜香惜玉的雅兴?”
洛北道:“我从未说过我就是阿史那乌特。”
“乌特特勤,你太低估自己了。”黑袍人道:“你以为西域还有人会认不出你这双金色的眼睛吗?”
洛北轻轻笑了:“既然你已经认出了这双金色的眼睛。那你也一定听过那个传说吧?”
传说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又何必在这里装神弄鬼呢,公主殿下。”
第158章大汗用黄金万两买你的脑袋,我只能借你的脑袋一用了。
黑袍人的身影顿住了, 她忽而直起身,扯下黑袍,露出那张明媚动人的美丽面容, 棕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你果然名不虚传, 阿史那乌特。”
洛北问:“默啜给了你什么许诺?龟兹?安西四镇?他的儿子刚刚在西域败完了五万大军,你确定他有能力兑现吗?”
“我恨你的自以为是。”公主轻轻地笑了,像一朵妖媚的花,“男人的自以为是。你们以为可以操纵一切,不错, 他是许诺了我一些什么但我不指望他能够兑现,我要的也不是那些东西。”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望着洛北:“我从来没有从这个位置看过男人, 真有意思阿史那乌特,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英俊?”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褚郡君在哪里?”
“我可以让她来见你, ”公主轻轻的, 用柔美的声音道:“但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她后退半步,坐到日常来饮酒的那些客人们所坐的软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洛北:“把你的武器丢下来。”
洛北解开腰间悬挂的唐刀,轻轻一抛, 将它抛到了另外一边的软榻上,而后是蹀躞带上悬挂的金刀。
“帕罗耶。”公主轻轻击掌:“请你把那个女人带出来吧。”
自洛北踏入酒肆来就一直与他对顶的那个龟兹青年踩着胡旋舞的曼妙步子登上了场。他三步一退, 五步一转,就好像在这静谧的室中还有只有他能听到的龟兹乐的鼓点。
褚沅被他扛在肩上,机械地随着他的摇摆上下起伏, 生死不知。
洛北厉声喝了一句:“停下!”
帕罗耶斜斜地望了他一眼:“好像现在你才是那个阶下囚吧,大唐都护,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他用一种甜得发腻的目光看着公主:“公主殿下才是我的主人。”他继续往前跳了一步,就像那舞步永无休止。
洛北无奈地把目光重新投回公主身上:“让他停下来。”
“可以。”公主依旧望着他,没有肯把目光从他身上挪走半分:“但我还是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她用涂着丹蔻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外袍:“把你的衣袍脱掉。”
洛北怔了一怔,自踏进这间酒肆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错愕的神色,而后他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这真是太可笑了”
“脱掉!”公主用近乎尖叫的音量打断了他的感慨:“不要露出那种神情,我讨厌你那种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现在还不是要受我的摆布吗?”
洛北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解开衣袍,一并丢下地面,露出精壮的腰身:“现在可以让你的人把褚郡君放下来了吧?”
“可以。”公主伸出纤纤素手,向远处的帕罗耶招了招手:“过来,帕罗耶。”
帕罗耶一召即至,他在公主唇边偷了个吻,才把褚沅丢在地上。褚沅依旧在昏迷之中,只有在头磕到地面时才下意识地蜷起身。
洛北叫了她一声:“沅儿!”
“你的那些对手都应该看看你脸上的神情惊慌失措。”公主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褚沅的小腹:“别担心,她还没死呢。”
“你给她喝了什么?”洛北问公主:“你也曾经给你的父亲喂下一样的东西吧?殿下。”
“父亲那个老东西,他不配做父亲。”公主娇媚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他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用自己女儿的身体去献媚那些人他老逼我去昭怙厘寺,啊佛家清净之地,真是一派胡言!你为什么不一把火把那里烧掉!”
洛北道:“所以你有意让白迦叶在晚宴上死去,为的就是让我揭开昭怙厘寺与默啜勾结的真相。你想逼我灭佛。”
“反正那些秃子也不会服从你的统治,他们承认了你,就等于承认了祆神的权威,是吧,伟大的,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公主咯咯地笑了几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他们都杀光——”
她说着说着,似乎是沉醉于尸山血海的狂想,终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这轻笑逐渐变为一阵疯狂的大笑,最后她俯下身去,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洛北垂眸望着她纵情狂笑,像一尊无害的佛像。
公主抬头望见他无悲无喜的眉眼,挫败地一挥袖子:
“不要,不要用你的那种目光看着我!怜悯,同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和同情!收起你的仁慈,我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现在是我的手下败将——你!”
洛北以目光迫使她与自己对望,成功地把她的嗓音压在了喉咙里,他轻轻地,缓缓地开口:
“我同情你,是因为你想把你经历过的一切加诸我身,然后以此来羞辱我。但你不能如愿,因为我不会对此感到耻辱。”
他以体重压下半边波斯毯,伸手碰了碰公主的脸颊:“哪怕此刻是我在台上,你在台下,也一样。”
公主愤恨地挣开他的手:“收回去,狗东西,你”她似乎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来骂他,只得冷哼一声,唤起一边的侍从,“帕罗耶,你的刀子呢,拿出来,我要给这个自命不凡的人一点教训。”
她接过帕罗耶手中递过来的刀,白刃一横,架在褚沅的脖颈上:“你很珍爱她吧?在长安城里,你愿意拿自己的军功和爵位来和天子换她的性命,伊逻卢城里,你为了她才心甘情愿地踏进我的圈套。现在呢?你愿意拿什么来和我换她?”
洛北低垂眼眸,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半晌之后,他才抬眼问公主:“你要我拿什么来换?”
“你自己的性命。”公主笑着道。
“可以。”洛北立刻答应了她,没有丝毫犹疑。
公主本想笑他的虚伪,听他真的答应,反倒有点急了,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你愿意?!你疯了,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洛北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发问:“给我一把匕首,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应当履行诺言。”
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倒是帕罗耶不解风情地从地上拾了洛北自己的那把金刀,丢上波斯毯:“给你!”
他脸上骄傲的笑容还未消失,就被公主一巴掌扇歪了脸:“谁许你轻举妄动!你疯了?!”
“但他碰你的脸,公主殿下,难道他不该死吗?”帕罗耶反倒与她争辩。
洛北不得不轻轻咳嗽一声,才把他们的目光重新引到自己身上:“公主殿下,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在我赴死之前,我希望你能望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会履行诺言。”
公主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才抬头看向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这是一个秘密。”洛北轻轻地笑了,他反手将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挥手作势要刺——
下一刻,金刀自他手上挥出,削断了支撑波斯毯的一根绳索,直直地钉在墙上,发出一声轰鸣。
公主错愕地抬起头,还未张口说些什么,手上的匕首已被另外一人反手夺下。
褚沅夺过匕首,抬膝飞腿重重地踢开公主,错身避开帕罗耶扑来的一刀,双手撑过地面,打了半个倒手翻立住身形,将手中匕首向前一掷,正中帕罗耶喉管。
“你——”公主要说什么,那染过人血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颈间,正往下汨汨地流血,温热的血,“你没有中毒?”
“就你那点曼陀罗种子泡的酒就想迷倒我,你也太小看我,不,太小看大明宫了。”褚沅轻轻一笑,“别乱动,殿下,我不像你们龟兹人那么善于用匕首,要是紧张了,手会抖的。如果一不小心能划破你的喉管,倒也一了百。可要是在你这漂亮的脸蛋上留了几道血痕——我心何忍?”
公主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你也是个疯子!”
褚沅冷笑一声,微微地动了动手臂,用匕首在公主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你话太多了,殿下。”
公主感到鲜血在顺着脖颈流下,立刻不敢再动。她望着洛北从波斯毯上一跃而下,重新穿上衣袍,又把唐刀和金刀都挂在腰间,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出不去的,康无量早在外面埋伏下了三十个精干的粟特武士,他们”
洛北歪过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我知道。”他拔出那把陨铁唐刀,看向褚沅:“沅儿,一会儿你躲在我身后。”
“阿兄放心吧。”褚沅横手一劈,把公主敲晕,半扶半抱地把她揽在怀里,向洛北点头示意。
他拔出那把陨铁唐刀,削断了低垂的帘幕,带着褚沅走出昏暗的三楼。
原本喧闹的二楼已经空空荡荡,好像在嘲笑什么。洛北摇了摇头,带着人下到一楼,果然,那些身形高大,勇悍异常的粟特武士已经持刀守在了楼梯口。
“怪不得默啜大汗要我一定准备好三十个武士。”康无量鼓着掌,从柜台后缓慢地走了出来:
“能破这个圈套,乌特特勤果然是乌特特勤。可惜啊,大汗用黄金万两买你的脑袋,我只能借你的脑袋一用了。”
洛北反手握着唐刀,言笑晏晏地看着他:“康无量,默啜那个人我比你了解,黄金万两的悬赏你也敢要,不怕有命领没命花?”
“不怕。我们粟特人是及时行乐的民族。只要让我看到那黄金,让我摸上一下,哪怕就一下。我也愿意为它而死。”康无量陶醉地道。
洛北笑了:“是么?”他侧身一蹬楼梯,身形如同鬼魅,飘忽而出,刀光一闪,两个离他最近的粟特武士已经倒在了地上,脖颈血流不止,染红了大半个地面。
康无量的脸一下子白了:“你”
洛北反手持刀,横在身前:“他想要为默啜的金子孤注一掷,剩下的人呢?你们甘心做他的垫脚石吗?就像这两个倒霉鬼一样?”
第159章透过这神采飞扬的文字,他几乎能看到挚友狡黠的笑颜。
粟特武士们看着他, 没有人立刻接话。
洛北扫了他们一眼,把他们的犹豫、迟疑以及恐惧都收入眼底:
“伊逻卢城是大唐治下的安西首府,酒肆外有我的三千精兵, 你们应该知道如何审时度势。放下武器, 我给你们一人黄金十两作为补偿。”
站着的粟特武士已有人动心了,他们本就是拿钱行事的雇佣兵,谁也不想把脑袋留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他们互相交换眼神,有人甚至不甘心地咽了口吐沫,高声叫道:
“将军,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相信你会给我们金子,而不是让你的亲兵把我们都杀光?”
洛北傲然道:“就凭我是阿史那乌特!”
他说罢,将唐刀收回刀鞘, 向前迈出一步,几乎要撞上面前那个粟特武士的刀口。
那武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洛北毫不犹豫,立刻再向前走了一步。
咣当一声。人群中已有人将兵器丢在了地上, 那丢弃兵器的粟特武士率先向这位年轻的将军低头, 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在一片连绵的兵刃之声中,康无量深深地叹息一声,他望着洛北带着褚沅与公主穿过众人的背影, 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那远在于都斤山下的主人的命运——
再兴突厥,一世英明的默啜大汗终将会败亡在他曾经的下属, 那个被传为是祆神化身的青年手中,连带着突厥汗国一起土崩瓦解。
洛北推开酒肆大门,最先迎上来的是龟兹王白莫苾, 他见到洛北,高兴得跳了起来:“大都护!大都护!洛将军出来啦!”
洛北循着白莫苾回头的目光望去, 这条繁华的街道已被身着铠甲的大唐士兵站满,阿史那献身披轻甲,手执兵刃,正站在百步开外的地方向这边望。
“父亲。”洛北躬身向他道礼,“幸不辱命。”
阿史那献快步走过来,把洛北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没事就好。”
他又把目光投向褚沅:“褚郡君安好?”
褚沅没想到他还会问候自己,忙低身道了个万福:“承蒙大都护记挂,一切安好。”
洛北见他俩半生不熟的尴尬模样,笑着起了个话头:
“父亲有所不知,我们能从这酒肆中全身而退,还多亏了褚郡君身手敏捷……我与褚郡君相认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动手呢。”
“是么?”阿史那献挑眉看向褚沅,“褚郡君也懂武艺?”
褚沅微微涨红了脸:“阿兄,大都护不要误会,我不是有意隐瞒……”
洛北笑了笑,把交谈中的两人丢在一边,自己找到了正在檐下看戏的裴伷先:“我不是说了,一个时辰内没有消息再点兵么?这才过去半个时辰,哪里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别说半个时辰了,你刚进去一刻钟不到,大都护就叫点兵了。要不是我们拦了又拦,他早命人撞门了。说到底,还是你太冒险了……”
裴伷先本又要劝他几句,见他已将目光扫了过来,慌忙换了话头:
“我知道,你担忧消息传得太快跑走了城内的乱党,放心吧,我已命人把住城内各门及各处关卡,不会让他们跑出去的。”
洛北见他有了预备,神色稍霁,才有心思与他讨论起另外一桩事情:
“默啜对此事参与极深,可此地离突厥牙帐近千里,中间还隔了个北庭都护府,他不会以为自己的军队可以日行千里吧?他想干什么?”
裴伷先见他神情犹豫,知他作难——洛北做了多年默啜大汗的书记官,也是默啜的谋主,连他都猜不透默啜此举的用意,那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或许是公子多想了,默啜只是想给我们找些麻烦呢?”
“倒也可能是……但这不是默啜的风格啊。”洛北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罢了,康无量就在酒肆之中,我们先好好审他一番……”
他推开酒肆大门,声音戛然而止。
那圆滚滚的粟特人康无量已经抹了脖子,倒在一片骇人的血泊之中,一双眼睛不肯闭上,犹自望着门外的方向,气管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
洛北神情一动,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摸他的脉搏,便知已是无力回天。
康无量呼尽胸中最后一口气,无力地歪头而去。
洛北伸手替他合上双目,在他的衣襟中搜到了两封信,一封信是默啜写给康无量的,要他“务以经营为重,不要急于求成。”
“没想到,这表面贪财的粟特人竟会是个死士……”裴伷先皱着眉读完默啜的信,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他为默啜做事,竟是为了报答默啜把他从奴隶变为平民的恩情。哎,公子,公子?”
洛北手中抓着另外一封信,正在凝神远望,见他出言相问,才将那封信递给裴伷先:“还有一封信是默啜写给我和父亲的,你看看吧。”
“写给你和大汗?”裴伷先有些好奇地接过信,低头一读,眉心就忍不住凝了起来。
那是一封以突厥文字写成的华美篇章:
“我,如天一般的,由天所生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环,向我迷途的兄弟问话。
我本是唐人的臣民,只是颉利可汗的族人,出身卑微,只有“啜”的官衔,我因反对唐人的暴政,才愤而起兵,帮助我们的族人摆脱唐人的统治。
而你,你们是室点密大汗的嫡系子孙,流淌着神狼的高贵血统,你们却忘记了与生俱来的责任,你们甘愿成为唐人的臣民,提领部众聚在染满了突厥人鲜血的唐人旗帜之下,为他们征服我们曾经的领土。
你们可曾想过,祖先的灵魂在高山之上望着你们,他们正在为你们的背叛哭泣?
迷途知返吧,你们应当归来,应当组织起你们的民众,让我们去夺取曾经有国之人的国土,俘虏曾经有可汗之人的可汗,令强大的敌人屈膝,高傲的敌人俯首。
这是阿史那子弟应有的权力,是上天赋予你们的神圣职责,倘若你们顺应上天的号召,我愿将突厥大汗的王冠相让,把东西突厥重汇于一位伟大的可汗手中。”
裴伷先读完这篇像长诗一样的信件,忍不住抬头望向洛北。他目光悠远,正虚虚地望着某个方向,似乎在与默啜对话。
“公子……”裴伷先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洛北收回外放的思绪,轻声道:“不必担忧,伷先,我已经想好了给默啜的回答。”
半月之后,来自西域的使者拜访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为默啜带来一件物品。
那物品是装着康无量骨灰的瓷坛,洛北已按照祆教的仪式为康无量举行葬礼,愿他的灵魂在圣火之中得到宽恕。
随着瓷坛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件的字迹默啜再熟悉不过……过往的数年之中,从突厥牙帐发往各地的命令都是用同样的字迹写成的。但他一读信件的内容,忍不住气得暴跳如雷:
“自天可汗征服了天下四方的所有民族,突厥人亦愿成为大唐臣民。自那之后,我们受命执政,为天可汗牧守边疆,养育组织天下民众。
你虽为颉利可汗的族人,偏远旁支的阿史那子孙,但也恪尽职守,为大唐讨平东方,平定契丹。
大唐皇帝赐于你珍宝和族人,把你的女儿许为自己的儿媳,让你的儿子成为守卫宫廷的将军,正是承认你的功绩,并不因为你是旁系的血脉就轻视你。
如今你坐镇于都斤山,我父子坐镇金山,已经同心为大唐效命,何必再决出一位突厥大汗呢?”
“真是混账!混账!”默啜气得拍了桌子,吓得牙帐中人人噤声,生怕触怒了他,“我要提高他脑袋的悬赏,我要派出汗国的勇士去杀了他!”
“我叔可汗,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吧?”默矩忍不住开口劝谏,“乌特他执掌一半的安西兵马,身边亲军侍卫环绕,我们不能……”
“默矩!你这是什么话?!”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与他争锋相对,“难道汗国之中,就没有人能赢得了他吗?!”
“哦?那我倒要请教你,你是怎么向人家送出了五万大军和金山的广袤土地的?”
牙帐中吵成一片,默啜几度要压住局势,却没有办法开口,最后还是靠拍桌子把这喧闹镇压下去:
“不要再吵了!都给我滚出去!”
阙特勤走在最后,他态度谦卑地从默啜手上讨来了那封“大逆不道“的回信,迎着冬日的阳光又读了一遍,虽然已经分立两边,他也忍不住为这巧妙的回应感到高兴,透过这神采飞扬的文字,他几乎能看到挚友狡黠的笑颜。
“阙特勤。”默啜在他身后叫住他,“我的儿子不是乌特的对手……你知道的。”
阙特勤顿住步子,恭敬地等他的下一句话:
“所以,等到开春,你与阿史那匍俱换防。你到西边去,换阿史那匍俱镇守契丹。我封你为西面‘设’,统领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
阙特勤没有笑: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大多在此前一战中成了洛北手下的亡魂,但东边镇守契丹的军队可是他自己带出来的百战之军:“大汗,我……”
“还是不愿意和昔日的挚友刀兵相向吗?”默啜眯起了眼。
阙特勤知道他会扣什么帽子在自己头上,只得躬身领命:“不是,大汗误会了。”
他抬头看着默啜,勉强挤出个笑容:“既然大汗有命,那我遵命就是了。”
第160章“现在……轮到你注经典了。”
除夕夜的前一日, 伊逻卢城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王宫外的高塔之上,来客抖落一身新雪,向守卫的士兵微微颔首。
“怎么会是你?”公主本已从床榻上起身, 用指尖拢了拢长发, 见到来人,又懒洋洋地倒下去:“阿史那乌特呢?他不敢来见我?”
褚沅反身合上结实的木门,将一提篮的菜肴点心摆在桌前,提起莹白的瓷瓶,往两只杯中倒满了酒:
“阿兄本来要来见你, 是我半路截了胡。”她坐在妆台前的绣礅上,望着床上的公主:“我想,我同你聊一聊更合适。阿伊娜。”
“你的阿兄……原来是这样。”阿伊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褚沅, 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别人的兄长,为了自己的妹妹连命都可以不要。我那个哥哥呢?西域一定, 他就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妹妹当成礼物送出来, 生怕会惹阿史那乌特不高兴。”
“所以你才想杀了阿兄,因为这件事会让你想起过去?”褚沅语气温柔。
阿伊娜公主哈哈大笑:“长安来的褚郡君,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你的兄长是荡平西域的英雄将军,是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只要他跪倒在我脚下任我摆布, 那他的那些手下败将……那些向他摇尾乞怜的国王、将军和僧人们,不就成了任我玩弄之物么?”
褚沅神情微动:“哪怕引突厥兵入龟兹, 为西域带来一场更大的动乱,也在所不惜?”
“动乱和我有什么关系?!”公主吼道。
褚沅平静地望着她:“你毕竟是龟兹的公主……”
“公主?这个公主让给你,好不好?”
“小的时候, 我父王说我是诸子女中最美的,要我去昭怙厘寺侍奉佛法。你知道怎么侍奉吗?我在佛前跳舞, 跳和那些舞姬们在酒肆里一模一样的舞。那些人,那些畜生就那样看着我……但我不能拒绝,因为我是公主。”
“后来,突骑施人的兵马打了过来。我的父王又把我献出去侍奉他们的可汗,想拿我来换突骑施人对城中秋毫无犯,突骑施人没有答应这个条件,把他杀了,但他们也没有放过我,为什么?因为我是公主。”
“最后,你的兄长来了。我那幸存的兄长,又忙不迭地拿我当礼物去送给他。就因为我是公主。”
公主轻轻笑了一声,终于直起身,以极高傲的语调道:“但你的兄长比那些人还要过分……他连见都不见我一面,就让那位监军御史推了这桩婚事,哼,可笑的男人。所以我要治一治他,让他永远记住我。”
褚沅望着她那张美丽的面容,心底忽而泛起一阵悲凉。眼前这个美丽的女郎是在淤泥地里生出的一只罂粟花,她一边怨恨着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一边却又已将自己的全部价值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可这难道是她的错么?:
“张御史当年拒绝婚事,并不是因为对你不满意。只是他觉得阿兄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褚沅轻轻道:“比如,西域的安定。”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镯,放在了阿伊娜的手上:“这木镯你应当见过吧?”
“是酒肆里的那个舞姬,那个……毕姮姬,她的东西。她的男人把她从毕国拐来了伊逻卢城,就给她留了这个,就走了。”阿伊娜哼了一声,“男人……这些负心薄幸的东西,都一个样。”
褚沅点点头:“婆罗多酒肆覆灭之后,这些舞姬因与案情有涉,暂时都由我照管。她知道我今天要来看你,特意把这镯子塞给我,要我带些好酒菜,她说……你对她很好。”
“好不好的,我都忘了。”阿伊娜接过木镯戴回手腕上,微微调了下坐姿。
“是么?”褚沅笑了,“但她还记得,她记得她第一天上台,怎么也跳不好舞,差点从台上摔了下来,还是你扶了她,教她跳舞,带她排练。”
阿伊娜虽然不愿,被她温柔的嗓音一引,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神情略微放柔和了些:“那个时候,康无量作威作福,还要拿鞭子打她,还要把她卖出去。我看不惯,就拦下来了,也难为她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本来也是豪商家里的女儿。她的父亲有能力组织穿越丝路的大商队,可因为大食人的入侵,她的父亲死了,母亲被掳走,她只能跟着那男人逃了出来,逃到大唐庇护下的西域来。所以她不会跳舞……”
褚沅顿一顿,“若不是你,她或许真的会饿死在街头。”
阿伊娜已经领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就是和平的价值所在……”褚沅轻声道,“这也是家兄为什么无暇顾及婚事——倘若西域再度动荡,便会有无数像毕姮姬这样的人流离失所,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我……”阿伊娜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半晌终于低下眼睛,“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是我被牺牲?为什么是我被折磨?为什么……
褚沅凝望着她的眼眸:“我知道。我也无意劝你原谅或放下。我今日来,就是要带你出去看看的。”
“带我出去看看?”阿伊娜不解地望向她。
纷飞的大雪已经停了,地面积了一层薄雪,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下莹莹地泛着光。
宽阔的刑场之上,与此案有关的昭怙厘寺中人、龟兹贵胄以及几个汉、突商人跪倒在场边一排。
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高坐桌案之后。洛北难得一身绯袍,手捧几卷文书登上高台。
他展开刑部复核过的处罚文书,朗声念道:
“……尔骄奢淫逸,混乱法纪,阴谋叛乱,勾结外藩,罪当处斩!身死之后,悬首城头三日,以儆效尤!”
他声音一住,刽子手便押着一众人犯上台,验明正身,待到午时三刻,一并问斩。
阿伊娜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
褚沅会意,轻轻敲了敲马车门,马车再度起行,向王宫方向行去。
“陛下亦下诏申斥白莫苾管辖无方,命安西都护府兼辖龟兹国事。”在滚滚的车轮声中,褚沅柔声道,“我知道,现在这迟到的正义……对你没有什么意义,但若能使你怨气稍平,那今日这一趟,我就没有白来。”
阿伊娜拿衣袖抹掉自己眼角的眼泪:“你费这么大的心力,又是劝我,又是带我出门,一定有目的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褚沅道:“其一么,我确实是受了那些舞姬们的托。其二么……我们想知道你与默啜的通信渠道。”
“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给我一个晚上,我把默啜与我的勾结、龟兹那些心怀鬼胎的贵胄人家都写出来给你们……”阿伊娜道,“别用那种眼神望着我,我不喜欢人家同情我,你要真的有心,就替我那些姑娘们找个去处吧。”
“这个啊……”褚沅笑了笑,“我已经有想法了。”
除夕的清晨,褚沅依约再度造访高塔。
士兵为她打开房门,却在看清房内景象时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她……”
褚沅比他镇静得多,她迈入房中,从妆台上拿起那一叠稿纸,替公主拭去唇边的鲜血,将她的尸首扶回床上,最后才端起莹白的瓷瓶,将杯中之酒尽数倒在了地上。
她走出房门,走下高塔,洛北已经等在了塔下,见她神情一如既往,才有些放心:“沅儿,公主如何了?”
“阿伊娜么?她已经畏罪自戕了。”褚沅将那一叠文稿双手呈给他,“起头三张是她的遗书,剩下的是她所交代的情况。可以与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一道查证。”
洛北见她神情自若,原本要问的关切也没能说出口,只好看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出些端倪来。
“阿兄不必担心我,这样的事情,从前在女皇身边的时候我不知做了多少。”褚沅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我只是在想,阿兄当真不能灭佛么?”
“为什么这么说?”洛北问。
“西域佛风太盛,佛寺聚集了太多土地、财富和人口,导致这些僧人只要有人想,就能掀起一场叛乱。阿兄身上又有那么多祆神的故事,万一他们……”褚沅叹了口气,“这对阿兄在西域的统治,怕不是件好事。”
洛北微微颔首:“沅儿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西域地广人稀,许多地方是官府尚不能及之地,佛寺对百姓来说,不仅是信仰之地,更是市集、药铺,是普通百姓寻求帮助的所在,我如果贸然把这个支柱抽走,只怕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他见褚沅若有所思,又顿了顿:
“不过我已经决意借此事对这些佛寺加以约束,伷先会领诸判官巡视各寺,让他们清退多占的寺产、僧田,逐出没有度牒的僧人,并废除僧人的法外之权。我还会在各寺中寻访一批有望高僧,封他们‘上师’头衔,赐他们袈裟禅杖,命他们巡视各地,革清寺弊,令众僧严守戒律。”
“阿兄真是公忠体国。”褚沅笑道,“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可以为补充否?”
“和我还有什么忌讳,你直说就是。”洛北道。
褚沅道:“昔年中州板荡,戎狄交侵,河西安然一隅,有侯瑾、周生烈等大儒传代,河西学派自此自成一脉。如果我们也在西域引入儒学呢?”
“开宗立派?”洛北笑了,“河西离长安半月路程,这里和碎叶离长安可是有数月路程啊……如今天下太平,那些饱学之士为什么要跋山涉水?”
褚沅摇了摇头:“我在长安与很多出身贫寒的饱学之士有交往,这些寒门子弟虽有满腹经纶,但总苦于无人欣赏,只要我们摆出千金买马骨的姿态来,他们定然愿意来边塞求取功名。”
洛北顿住步子,回过身来注视着褚沅,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璨如日光:“如若功成,沅儿,你希望这个‘碎叶学派’有什么样的主张呢?”
褚沅沉吟片刻,才道:“我希望,凡出自‘碎叶学派’者,能摒弃华而不实的文藻,以真情作文作赋。我还希望,他们能着眼实事,‘经世致用’,而不是只做空谈。”
“既然如此,那就去做吧。”洛北点了点头,“你可以任意动用我的私库,若你要向朝廷上奏,我愿意与你一同署名。若你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向我开口,我愿帮助你,促成此事。”
褚沅几乎要笑出声了:“阿兄不觉得我这是大逆不道?也不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吗?自古从未有女子以儒士身份开宗立派……”
“这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洛北敲了敲她手中的文稿,“现在……轮到你注经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