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解琬和郭元振这两个会藏私的,得了个神医竟往军队里送,真是暴殄天物。”
韦皇后见李显恢复了力气, 只是声音有些虚弱,忍不住眼含热泪:“陛下”她一面哭,一面拿手绢揩了揩面容, 好掩去那张美丽脸上的一点错愕。
李显当然不会责怪自己这位情深义重的发妻, 他挥了挥手,示意韦皇后坐到自己身侧,将她的一只手拉在怀里轻拍两下,才道:
“朕只是觉得头疼了一下,就倒下去了, 虽然动作不得,但意识还是清醒的,那些人弄的鬼, 玩的把戏,朕都看得明白……”
他在这里故意把话一顿,转头望向众人:
洛北神色平静如常, 只是重新起身侍立在李显身后。
萧至忠面露喜色, 他这次算是赌对了!
叶静能的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都带着颤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微臣是一时糊涂,这这微臣真的以为陛下是被小人所迷啊!”
“叶静能。”李显敲了敲桌子, 打断了自己的这位“近臣”的哭诉:“刚刚洛北问的那句话,朕也想问你,你自己生病, 也寻家医诊治,到了朕身上, 怎么就非要用些符咒的把戏?”
这话一出,叶静能再也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只能不断地磕头。随着一下一下的撞击,他的额头磕出了血,发冠也掉在了地上,显得分外狼狈。
“站着做什么,快把这个人拉出去!”韦皇后放下手绢,厉声喝斥道。
一时要杀洛北,一时要杀叶静能,韦皇后的面目变得这么快,搞得随行皇帝的那几个卫士都怔住了,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
洛北见了,立刻上前半步,轻声道:“陛下,既然叶静能有罪,可否交于有司定罪?”
李显看着叶静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叶静能饱受参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念在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又为他办了许多打探消息的秘密之事,一直予以宽容。
但今日的事情,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来啊,把此人拉到大理寺去定罪!”
大理寺,桓彦范的地盘?
叶静能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微臣知罪,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桓彦范素来是眼中不揉沙子的性格,叶静能刚任职的时候,就挨过他的弹劾。
后来五王失势,叶静能也没少落井下石,这会儿偏偏又落到桓彦范手中——那他还有活路吗?!
皇帝金口一开,洛北便点头示意随行的禁军卫士们把叶静能押出叶府,送往大理寺发落。
几个聪明的仆役立刻上前,擦去了主人磕在地上的一片血水,叶府中那些失去了主君的家眷、仆役……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命运安置他们。
李显可不会管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重新摆出做皇帝的威严模样,对萧至忠道:
“萧卿,你处置得当,救朕性命,朕本应封赏。但你已是宰相,位极人臣,朕就赏你绢百匹,玉璧一对,如何?”
萧至忠躬身道:“谢陛下,只是臣身为宰辅,居中处置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受此厚赏。”
“萧卿就收下吧。大不了,你再还朕一桌酒席好了。”
萧至忠躬身领命:“陛下若能以贵足踏贱地,微臣阖府上下,不胜荣幸。”
李显又转过头去看洛北,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未从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中察觉到一点欣喜情绪,他压下心中的好奇,依旧是一副威严模样道:“洛卿,今日之事,多亏有你啊。可你有这样妙手回春的医术,朕怎么之前从未听到过?”
洛北低垂眼眸:“微臣年少时流落塞外,机缘巧合,学点了医术糊口。当年解大夫在西域得病,便是微臣治疗的,后来才由解大夫举荐,到了郭相公的麾下。”
“解琬和郭元振这两个会藏私的,得了个神医竟往军队里送,真是暴殄天物。”
李显捋了捋胡子,笑道:“朕可要派人问问他们,到底还想不想着君父。”
洛北知道他是要试探自己说话的虚实,笑道:“微臣只是一点微末把戏,称不上神医,只是陛下已经开了金口,微臣有个建议,若郭相公真的认罪,就请陛下罚郭相公一顿酒席,如何?”
李显哈哈大笑:“好啊,那朕就派人去问,问得了,就罚他一桌酒席。也让我们去看看他这位新宰相的府邸到底长什么模样啊!”
堂上堂下的氛围又和缓起来了,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李显又道:“洛卿,你既有大功于社稷,又有大功于朕,朕应当厚赏你。朕就比照着萧相公的份例,赐你绢百匹,玉璧一对,再加一柄宝剑,如何?”
洛北道:“陛下过誉了,微臣不敢受。”
“哎,朕是皇帝,金口玉言,怎么能收回呢?你就收下,日后你在宫中当值,朕有个小病小痛也可以找你诊治啊。”显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替朕记着此事。”
韦皇后心知这是给她刚刚喊打喊杀的举动找场子,笑道:“陛下放心,不独陛下要赏,臣妾也是要赏的。”
一番君臣尽欢之后,在场的诸位臣工终于把皇帝和皇后送回了宫中。
萧至忠这才来到洛北身边:“洛将军机敏果决,真不愧是万军之将啊。”
洛北知道萧至忠这是在向自己示好,他回以一礼:“萧相公谬赞,能与相公同朝为陛下效力,也是微臣的幸运。”
萧至忠笑了:“今日逢此变故,我要在家中摆酒压惊,洛将军愿赏光否?”
洛北摇了摇头:“请相公恕我无状,我今日另有要事安排。”
他回到府邸,家中下人来报,说是已经收到了皇后赏赐的明珠一斛,彩帛百匹,他素来对此无所用心,也不缺钱花销,便命人尽数封存起来。自己则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向着王翰家的店铺打马而去。
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都已在酒肆的雅间中坐了半日,见他匆匆赶来,脸上都露出笑意。还是王翰开口调侃他:“洛公子素来严正守时,今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洛北接过裴伷先递来的一杯酒,喝了半杯润过喉咙,摇了摇头:“陛下。”
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今日宴会上的情况,听得其余三人是目瞪口呆。
半晌,还是裴伷先先回过神来:“公子,陛下的病严重么?”
“不好说。”洛北又拿过酒壶,替自己倒了半杯,“语泄禁中,可是大罪。不过以我看,陛下要是停了这宴饮无度的习惯,会对他的身体大有裨益。”
张孝嵩摇了摇头:“为了陛下这喜欢白龙鱼服,混迹臣子之家的脾气,御史们弹劾的奏章都快堆成山了。陛下也从来没改过。但愿太医院的那些人能再劝劝陛下吧。”
“那将来”王翰才说了三个字,其余三人一齐把目光瞪向他,那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不要说!”
王翰自知理亏,只得静默下来,望着墙角边的更漏,忽而他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都顾着和你们说话了,这个时候,她应当来了!”
他拉开雅间深处的一道暗门,率先走了出去,正走到一道暗道之中,早有那等候已久的小厮向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从暗道中的第三格走。
王翰猫着身子在暗道中穿行,低声解释:“这暗道从前是为了通风准备的,后来越修越大,就用来运送货物和藏人了。”
洛北跟在他身后七转八转,好容易来到一处宽阔些的暗门处。王翰向上一跃,攀住一边绳梯,慢慢地从绳梯爬了上去。
他们的出口处在一处地面,外头有成排的大柜子遮挡视线,洛北从空隙向外看去,从他的地方,正能看到曹珍娘头戴风帽,一袭粉裙,正坐在那里与接待她的掌柜讨价还价:
“这珊瑚分明不是南海产的,也敢拿来蒙我!还敢要这么高的价格,真当我没见过世面么?!整个长安又不独你们一家卖东西,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不要买了。”
她气鼓鼓的,起身要走。王翰立刻从柜台后立了起来:“曹掌宝,生意还是要好好谈么?有我在这里,谁给你气受了,马上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替我解决么?”曹珍娘歪了歪头,并不理他。
王翰笑道:“当然了,我是这里的少东家。”他说罢,又让掌柜的摆出几样珊瑚珍品摆到曹珍娘眼前,“这些都是我家从沿海收回来的,请曹掌宝看看,是不是能看得上眼?”
曹珍娘看那几株珊瑚红艳润泽,心里有了几分兴趣,面上却要故作傲慢道:“哼,这才像个大商人的做派么。”
趁着他们讨论珊瑚的功夫,洛北自一侧悄悄溜出,贴着柜台走到了门前。他立起身,整了整衣袍,佯作才从店中逛过来的模样:“王翰兄。”
“洛将军来了。”王翰低身向他道礼。
眼见有人,曹珍娘本要离开,洛北却已经挡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语气温和:“曹女官,好久不见。”
曹珍娘勉强扯起嘴角,向他回了个礼:“洛将军。我宫中还有要事,我先”
“陛下刚刚回宫,正在接受太医的问诊,皇后娘娘陪在他身边。”洛北轻声道,“珍娘,我不相信你连答我几句问话的时间都没有。”
曹珍娘自知躲不过去,只得停下来,望着洛北:
“将军,我知道您想问我褚姐姐的下路,但听我一句劝,此事并非您力所能及之事,不要再白费功夫了。”
第142章“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洛北面上的神情微微怔住了, 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左右探望一番,开口就问:
“这是什么意思?”
曹珍娘已知这句话是劝不住他的了,她为难又别扭地低下头, 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王公子, 你能给我们找个地方吗?”
王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一路穿过楼中的回廊,爬了几段楼梯,才到了另外一间雅间之中。这雅间布置得很是精心,处处帘幕低垂, 清香冉冉地从一只瑞兽形状的鎏金香炉中飘起,几乎沾染在厚重的翡翠屏风上。
王翰亲自为他们端过几碟糕点和瓜果,将一壶果酿摆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他担心地望了望两人的神情, 曹珍娘一脸的不自在,几乎不敢抬头看人,但“窥伺宫禁”的洛北倒是那个更镇静的人——他身上有种果决的冷意, 让王翰禁不住眉头一跳。
“洛将军。”他低声开口, 看向两人:“曹掌宝,我就在门外候着了。”
他退到门外的位置,替他们合上了门扉。
“王公子和你关系很好吧。”曹珍娘羡慕地看着门外的方向:“我和他在文会上见过四五次,每一次他都是那副恃才傲物, 目中无人的模样。点评文墨来,也是入木三分, 从不给那些学士、宰相们留面子的。但他在你面前,性格又这样好。”
洛北没有回答曹珍娘的问题,他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珍娘的眼睛。
他在等一个回答。
曹珍娘自知这招没什么用处, 只得再度望向桌前的一块空地面:“褚姐姐是一个月之前被皇后的人带走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活着。”
洛北问:“皇后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褚郡君开罪了她?”
“不是, 褚姐姐性格很谨慎,怎么会开罪皇后呢?”
曹珍娘用力地回想着自己听到过的只言片语,那些宫女们、近侍们私下议论的话
“好像是和五王的事情有关。五王的冤案是褚姐姐查明白,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所以皇后娘娘就认为褚姐姐手上一定有什么女太后留下来的东西。在她带走褚姐姐之前,她已经好多次找褚姐姐问过了。”
洛北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皇后是为了褚沅手中的那张“网”,那张自女皇时代就笼罩长安的消息网络:
“可一位掌制诰的女官突然失踪,难道宫中就无人问起吗?上官昭容呢?太平公主呢?还有陛下呢?”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压在喉咙里说出来的,轻得像一阵风。即便如此,曹珍娘还是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地望向外面。
王翰的影子还留在门上,门外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个人。
她轻轻地低下头,露出一个和褚沅之前别无二致的苦笑:
“洛将军,你把我们看的太高了。褚姐姐说是掌制诰的女官,其实也就是个得意些的宫女罢了。皇后今日说她病了,明日就可以说她死了,宫苑深深,那么多的宫女、女官,今日死了一个,明日便会再有一个,又有谁会多管这个闲事,故意和皇后过不去?”
洛北的手已经紧紧地握在腰间那把陨铁唐刀的刀柄上,刀柄上冰冷的温度帮助他镇静了下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倘若我早些知道”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纵横捭阖,驰骋西域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高官厚禄,服紫佩金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曹珍娘抬起眼睛直视着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不是我不想告诉将军,是是褚姐姐不让我和你说啊。”
洛北手中下意识地一用力,手掌上传来的痛楚把他拽回了现实。他几乎被震惊、愧疚和悲伤击溃,呆呆地望着曹珍娘:“你说什么?”
曹珍娘低下头,擦掉脸上的泪水:
“褚姐姐被带走的时候,是初秋的一个清晨,天刚亮,我和她住在一处,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我偷偷地扒开窗纸往外一看,外头都是皇后的人,还有披坚执锐的禁军卫士。我那个时候真害怕呀,就轻声把她喊醒了,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和我说,‘不要害怕,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再睡一会儿,不打紧的。’就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我看见她就拿了些衣裳,几件首饰,以为她就和之前一样,只是出宫去办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
曹珍娘说着,又擦了擦眼泪:“但我看到了她拿那个笛子,就是你送给她的那个笛子,我就知道不对劲了。那个笛子早被安乐公主摔碎了,她为什么要把那个东西带出去呢?我就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她什么都不肯和我说。我”
她的声音几乎都哽咽了,带着一点明显的哭腔。洛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空中飘过来:“然后呢?”
“最后,最后我抓住她出门前的机会,问了她,我说:‘倘若洛公子回到长安,我要怎么和他交待呢?’”
“她说:‘我没有什么要和洛公子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洛北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几度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他的牙关咬得再紧,也没能阻止自己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
他不住地想,那个初秋的清晨里,褚沅一身宫装,如平常一样走出房门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她被珍娘叫住,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
“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他失态如此,曹珍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起身草草地道了个礼,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外跑去。
她一离开雅间,躲在屏风后的张孝嵩和裴伷先忍不住推开屏风,向外奔去。
他们走出几步,便停在了那里——
他们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挚友洛北,竟伏在案上,哀哀哭泣。
王翰送别曹珍娘,又给她塞了些冰块脂粉,让她遮遮泪痕,才回屋内。他打眼望去,几乎被这几人的模样吓傻了。
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慢慢地移到洛北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洛将军出什么事了,你,你别吓我们,再大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商量的吗。”
张孝嵩这才算找到了一点理智,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坐到洛北身侧:“是啊,将军我们都是共历过生死的人,现在再难,难道还比穿越茫茫大漠,翻过天山冰雪还要难吗?”
洛北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听到他们安慰,也知道自己失态。他直起身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一样,孝嵩。你可记得,相王的两位妻子皇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么?她们被人以诅咒女皇的名义诬告,朝见女皇之后,便再无踪迹。皇宫之大,竟无一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我只怕褚郡君如今也是一样的情况。”
王翰瞪大双眼:“宫中的人又不是草芥,怎么能这么随意就”他的后半句话在张孝嵩飞过来的一个眼神下讪讪停止:“洛公子也不要太伤心了,褚郡君吉人天相,一定能”
他似乎也觉得这安慰的话语太无力,只兀自躲在一边,沉默下来。
在一室死寂之中,裴伷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走了几步,来到洛北面前,跪坐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问:
“公子,你要见太子殿下吗?”
洛北抬眼望向裴伷先的面容,那张面容上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昔年他们在西域联手起家,遇到几个不长眼的西域胡商使绊子下黑手时,裴伷先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
那是一种亡命徒才会有的洒脱。
这是交心腹,托生死了——洛北闭上眼,吐出了一个字:“见。”
“不过,在见太子殿下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
他看向在一边的王翰,目光中似有期盼之意:
“我想见上官昭容。”
那天深夜,洛北便如愿乘小船,登上了一只曲江上的画舫。画舫中丝竹管弦响彻一片,人人都在宴饮之中,几乎无人注意新来的客人。上官婉儿就立在二层的船头等他。
那里冷清清的,除了一片月光,就只有他们二人。
“我听王翰说,你要问我褚沅的事情?”上官婉儿看着他,“你是她的什么人,也敢到我面前来问?”
洛北没有直接回答上官婉儿的话,他从袖间摸出一只玉佩,拿在手中扔了几下:“我是想用一个人和上官昭容换褚郡君的下落。”
“哦?什么人在我这里有这么大的面子?”上官婉儿笑道:“不可能是公主殿下或者太子殿下吧?那你也不必舍近求远了。”
洛北把那只玉佩递给上官婉儿:“崔湜。”
“我拿崔湜的脑袋,来和你换褚郡君的下落。”
上官婉儿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她接过玉佩,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确实在背后找到了她为崔湜篆刻的一行小字——这是崔湜离开长安之前,她送给崔湜的。当时崔湜答应她,要好好收藏,贴身佩戴。
她看看玉佩,又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你把崔郎怎么了?”
第143章“不过就是矫诏杀人而已。武三思、崔湜都可以为之,我为何不能?”
“他现在还好好的, 穿红着绿,每日去衙门点个卯,就四处游山玩水, 纵情声色, 甚至尚未发现他的玉佩被人拿走。不过,十五日之后,若我的卫队长尚未收到我的消息,就说不准了。”
上官婉儿不想他会用这样的手段,又气又急。她勉强急喘数下, 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肆意杀害大唐官员,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若我上告陛下,你以为你还能这样站着同我说话?!”
“不过就是矫诏杀人而已。”洛北笑了一声, 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件最普通最平常的小事:“武三思、崔湜都可以为之,我为何不能?”
上官婉儿那张美丽的面容一下子僵住了, 一股冷意顺着她的脊梁爬了上来:
“是你——当年派人中途救走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的人是你!”
“我听说, 当年武三思、崔湜等听闻五王遇难,不可一世,高呼‘天诛’,自以以为得天相助。”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 江面的月光照亮他金色的眼眸,照出一点冰冷的嘲弄意味:
“天道轮回, 如今这‘天诛’降临到崔湜自己身上,我真想看看,那时候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你不能杀他!”上官婉儿惊叫了一声。声音一出, 她才发觉自己失态,伸手挽了挽鬓边的乱发, 将慌乱的神情掩饰过去,“褚沅是被皇后带走的,她的下落我现在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她现在还活着。”
洛北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动了:“你说什么?”
“皇后想从褚沅手上拿到女皇留下的信息网络,自然要她把桩桩件件事情都交代明白了才能让她去死。”
上官婉儿见他冷峻的神情微微松动,微微呼了口气,稳住胸膛里乱跳的心脏:
“可是,大唐天下那么多的州县,那么多的人,没个两月功夫,是说不清楚,写不完的。所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怎么救她,我和你一起想。”
洛北颔首,把手从腰间的刀柄上微微放开了些,背到身后:“可以。”
上官婉儿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同他一起看着江水滔滔:
“其实,此事的起因,还是五王。”
“当时敬晖等三人秘密回京,虽然他们语焉不详,可长安城里的人又不是傻子,都知道此事之后,必然有人相助。外朝里的那些人有一多半觉得是太子暗中布局,还有人觉得是狄公和张柬之算无遗策。可在宫里”
“我们都觉得,此事定是褚沅的手笔。”
洛北默然不语,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褚沅最后会说那句话了。
她要撇清关系,好把谋救五王的责任一肩扛了。这样,宫中与武三思过从甚密的安乐公主和韦皇后就不会再为了五王和武三思怀疑别人,也不会再为了此事发难了。
她是在保护他。
他的声音梗在喉咙中,什么也发不出来,只能低下眼眸,望着眼前的一片波光粼粼的江水。
上官婉儿察言观色,见他有所松动,语调也变得哀戚起来:
“本来,我也侍奉过女皇,深知那种面子上铺得极广的消息网络,要传递情报还算合格。可要是不远万里,劫道救人,绝非褚沅力所能及之事。可她毕竟是在女皇的身前做过上阳宫正,还替女皇撰写了遗诏。我们怀疑女皇留了什么别的给她”
“所以你们问都不问一句,就把她卖给了皇后,是吗?”洛北轻轻开口打断了她。
上官婉儿被他诘问得脸都发白了,她咬了咬嘴唇,道:“洛将军,你也不要逼人太甚了!当时那样的情况,就算我们问了她五王之事的原委,她会和我们说实话吗?”
她见洛北没有答话,说话的神情也骄傲起来:
“就算她说了实话,那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就会一起来责问你。洛将军,说不定最后,你会披枷带锁地回到长安。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你不会恨她吗?难道你不会来问我,为什么要多余问那一句话?”
洛北打量了一下上官婉儿,她在用美妙的辞藻遮掩一个让他觉得触目惊心的事实——宫中的这些人选择褚沅来承担这个责任,只是因为,她是最好的人选。
他们不愿意让太子承担这个责任,让他荣膺保护臣下的功绩。更不愿意开罪朝中如日中天的李唐派大臣,把狄仁杰要成为神话的形象再镀一层金身。
所以他们选择了褚沅,比起和太子或是外朝的大臣开战,杀掉一个孤身在宫中的女官显然容易的多。
“我倒是希望,她能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长久的沉默之后,洛北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惆怅和悲伤的意味:“这样可以为我减少很多麻烦。”
如果被追责,被诬陷的是他洛北,那他至少还有背水一战,掀掉整个棋盘的力量。可偏偏是褚沅——
上官婉儿不愿深究他话里的“麻烦”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至于怎么救她,其实对你来说,有个非常简单的法子,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洛北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刀山火海,但凭上官昭容吩咐。”
上官婉儿笑了:“不用刀山火海,你只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请陛下把她赐给你就好了。”
“把她赐给我?”洛北一时没有明白上官婉儿的意思,“褚郡君是有品级爵位的女官,怎么能当货物一样赐来赏去的?”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你把她看的太高了。她要是真的像你想的那么重要,自她失踪的第一日,圣上就该主动垂问了。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御前也有了新的女官来执掌制诰。”
“想来那应当是皇后派来的人。”洛北说。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是啊,所以他就更不会过问了。”
李显第一次当皇帝时,就因一句“我以天下于韦玄贞,有何不可?”被武则天废黜,如今他再度掌权,又没有了武则天的束缚,更是恨不得把一切都捧给皇后了。一个御前的女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官婉儿伸手理了理身上的披帛:“陛下的性格,就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如今你才救了他的性命,又是他最看重的禁军将领。只要你愿意开口,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她顿了顿,狐疑地望向洛北:“除非,你不愿意?”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望着江水。他想说这一切太不公平,他想问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变成这样:
若在外朝,哪怕只是罢免一位执掌制诰的中书舍人,都会引起百官的群起抗辩,更不要说杀人了。可在宫中,哪怕他的妹妹有不亚于任何人的才能,要杀她或是要救她,都是如此轻而易举。
简单得像个笑话。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比我想象的容易太多。”
他躬身向上官婉儿道礼: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褚郡君救我性命,如今她性命危在旦夕,我理应出手相救。多谢上官昭容。”
洛北带着一股决绝辞别而去,留下上官婉儿独立在船头望着他打马而去。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伸手把它丢进了江水之中。
“多好的东西呀,怎么把它就这样丢了。”太平公主从一楼的船舱中轻轻袅袅地登了出来,站到上官婉儿身边,与她一道欣赏曲江的月色。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送的人都不在意,我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就这样丢了吧。”她低头看了看指甲上略有些掉色的丹蔻,伸手摸了摸,又拿宽大的衣袖将指尖遮住:“我对崔湜,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能怎么样,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太平公主笑了,她亲热地拉过上官婉儿的一条臂膀,笑道: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有的是。我刚刚在下头,见了几个朝廷新进的官员,都是一表人才,有几个生得比崔湜还要俊朗得多,你下去看看,看上了哪个,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上官婉儿暂时还没理会这些事情的心情,见她说的热络,便也点点头:“好啊,那我一会儿去看看。”
“就是可惜了洛北,一个这样英俊又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竟把心思都放在了褚沅那个小丫头身上。她才二十岁,能懂什么呀。”太平公主用扇子掩着面,吃吃地笑起来。
她这玩笑一开,上官婉儿也笑了起来,半晌,似乎是想到什么似的,她摇了摇头:“不,依我看,他们两个人之间未必有什么男女私情。”
“哦?”太平公主好奇地顿住步子:“真的?那他们能是什么关系?盟友?朋友?若是这样生疏的关系,竟能为对方做到这个程度,那也是很了不起了。”
上官婉儿也不敢断言,只得模糊着说:“难说,不过洛北生长边关,或许他不像长安城中的人那样心思深沉,愿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反正,我让他去求陛下,他的脸上一点欣喜都没有,反倒是很错愕,很震惊似的。”
“七哥说,他只懂边事,不懂朝务。说不定他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太平公主扶着上官婉儿往楼梯走去:“只是我本来照着褚沅的样子找了些美人要送给他,现在看来,是送不出手了。”
“要以儿女私情拉拢他,看来是不容易的。”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听说他为人持身极正,久在军中,又在西域,也没有什么歌姬舞女随行。他军中的将士要是和平民女子不清不楚的,都是要吃鞭子的。”
“那还得再想想办法。他现在掌着禁军,又是魏元忠、郭元振的心腹爱将。”太平公主沉吟片刻,“拉了他过来,可比拉个宰相还要有用些。婉儿,你再想想,想想有什么能打动他的。”
“是。”上官婉儿低头领命。
“咱们之间还搞得这样生疏。”太平公主笑了笑,拉着她进到船舱中那一片歌舞升平中去了。
第144章“若陛下能满足微臣的请求,微臣愿以功勋和爵位相换。”
次日, 洛北回宫当值,李显传他入宫觐见。
天气更凉了,皇帝的寝宫里烧起了寸长的银炭, 没有一丝烟火气, 只有微微的暖意流动在宫廷之中。洛北在殿外脱了铠甲,交上刀剑,才被允许步入殿中。
李显到了年纪,已像任何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中年人一样发福了。他靠在铺得好好的软榻上,一身明黄色的常服, 竟占了大半个软榻去。
两个宫女在一边缓缓地替他打着扇子,扇起一阵阵带着香气的风。洛北叩首在地,通报了一遍自己的姓名。
“是洛卿啊, 进来吧,不要拘礼。”李显露出点笑意,“自你上次给朕施过针, 朕觉得舒服多了。所以今天再召你来看看, 要是有个方子能一解朕的痛苦,朕厚赏你。”
洛北俯首道:“陛下,微臣医术粗浅,不敢诊断贵体。昨日是太医被阻在下头, 微臣不得已而为之。微臣回到府邸才觉得惊惶不安,还是去酒肆喝了两杯才止住心慌。”
李显哈哈大笑, 他听多了人们咬文嚼字的说话,乍一听洛北这种出身塞外的将军说话,顿时觉得真诚可慰, 他伸出一只手,笑道:“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胆子可不能这么小啊。
“陛下还是召李院判来吧。”洛北故作为难道。
李显笑道:“好,那就依你!召李院判来,你的方子,朕会让李院判看了再用。断的不对,就做一笑,断的对了,朕再赏你,如何?”
“微臣叩谢圣恩。”洛北道。
李显道:“这有什么可谢的,朕用你,也不是为了治病啊。等到你从朕的手里接过斧钺的时候,再向朕道谢也不迟。”
由皇帝授以斧钺,是将军出征的仪式。他既然这样说,洛北便知道,皇帝依旧没有放弃北伐突厥的想法。
不一会儿,太医院的李院判匆匆赶到。他两眼青黑,显然昨日一晚未得好眠,生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这治疗不善的罪名就会落在他的头上——便是没有事儿,以他昨天的表现,降他一个“不守职务”的重罪,也是应当。
李显摆了摆手,免去了他的三拜九叩:“李院判,朕今日召洛将军来替朕请脉。不过他说,他才疏学浅,不敢诊断贵体。朕就请你来当个老师傅,替他把把关,如何呀?”
李院判一叩在地,知道昨天的事情已经揭了过去:“臣谢陛下天恩!既然陛下有旨如此,臣自当遵守。”
他暗暗地向洛北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洛北轻轻一笑,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地低头立在一边。
有了院判在此,洛北便伸手扣住了皇帝的寸关尺,试探起他的脉息来。
即使贵为天子,这脉息断起来与凡夫俗子也并无不同。洛北一断而毕,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又写了一段针方,才双手递给李院判:“请院判把关。”
李院判接过方子看了一眼,他打量打量皇帝,又看了看洛北:“陛下,洛将军这方子平和中正,确实是好药方啊。就是这针方,未免大胆了些。”
李显道:“朕明白了,既然如此,就用这大胆的针方试一试,如何?”
“陛下,这”洛北和李院判都露出迟疑神色。
“朕可是天子,金口玉言,难道不能为自己的事情做主吗?”李显拍了拍床边,佯作怒态。
洛北只得向李院判借了金针,依照针方替皇帝施了针——他对自己的医术素来有自信,刚刚的诊脉,不过是加深了他的判断。皇帝若是节制些,少些宴饮,或许会头疼得少些。
“哎,确实是舒服多了。”李显靠在榻上,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李院判,你照着洛卿的方子,命太医院煎了来喝。朕把朕的将军开出来的方子试上个十天半个月,看看疗效。若是真有疗效,朕就给他再封个国公。”
“大唐有将才如此,是陛下之幸,大唐之幸啊。”李院判恭维道。
洛北敏锐地觉察到,这就是他要等待的那个机会。他叩首在地道:“微臣不要国公的爵位,微臣只想求陛下一件事。”
“哦。”李显笑道:“洛卿啊,你已经是上柱国,是三品的大将军,又有郡公的爵位,将来,你父亲那个西突厥可汗的位置、郡王的爵位,也都是你的。你有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时候相求呢?”
洛北道:“若陛下能满足微臣的请求,微臣愿以功勋和爵位相换。”
“什么样大事,值得一个上柱国的功勋,一个郡公的爵位啊。”李显这下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好奇地看向洛北:“你说。”
洛北轻轻吐了口气:“微臣请陛下赐阳翟郡君褚沅出宫。”
宫中一下子静默下来,连那两位打着扇子的宫女的手也顿了一顿。洛北只得叩首在地:“陛下”
李显见他诚惶诚恐,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就这点事儿,也值得你拿爵位和功勋来换吗?可见是将军气短,儿女情长啊。”
洛北道:“褚郡君对微臣有救命之恩,昔年微臣受诬下狱,遍历酷刑,若非褚郡君悉心照料,微臣这条性命早就不在了,更不要说建功塞外了。所以微臣愿以爵位和功勋相换,望陛下成全。”
“原来是患难恩情,那可就不一般了。”李显笑着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朕这就下旨让褚沅出宫,也不要你的爵位和功勋。你要真想谢朕,那就等下一场大战的时候,拿敌人首领的脑袋来换,如何。”
洛北再度一叩在地:“微臣必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上官婉儿说的对,像洛北这样深受宠爱的外朝臣子,要救一个女官,确实只需要一句话的功夫。
消息传到内廷中时,已是下午。韦皇后从内侍那里听到消息,脸上勃然色变:
“洛北,他不是一向除了边事,对朝务都不甚关注么?为什么他会平白无故地掺和进这件事情里来?”
安乐公主“哼”了一声:“一定是这两个狗男女之间有私情。我可听延秀说过,之前褚沅就为了洛北的事情求到他的门下母后,咱们告诉父皇,让他连褚沅带洛北一起杀了!”
韦皇后揉了揉太阳穴:“裹儿,朝事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如今陛下看重洛北,又连旨意都已下发了。你去告这个状,有什么用?陛下顶多觉得他们是小儿女之间的情感,觉得他们有趣罢了。”
“那就这样让他们过去?母后,这褚沅那儿还有四个州县的东西没写出来呢。”安乐公主顿足一叹,“再说,咱们还有些内容,没有一一把人和事情都对上。褚沅出宫事小,要是让他们倒到那边,那边去”
韦皇后神情一动,她坐直身体,看向自己的女儿:“可是圣旨已经下了。”
“是,我知道,母后您不愿在这样的小事上违逆父皇。”安乐公主凝神静思了一番:“要不,要不就把他们都赶出长安?让洛北回他的边塞去,去了西域,离长安有九万九千里之遥,便是倒去那边,也就不影响咱们什么了。”
“赶出长安?”韦皇后起身踱了几步,“这个主意倒是出的好。洛北在禁军的声望太高了,我那几个娘家人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正好,让他回安西都护府,把禁军首领的位置空出来。至于这个理由么”
“母后只要和父皇开了口,父皇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安乐公主凑到韦皇后身边,笑笑地道:“实在不行,就请上官昭容把圣旨写好了,我去请陛下下诏书。”
韦皇后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轻轻笑了。李显极为疼爱这个女儿,好几次,安乐公主蒙着李显的眼睛,请他在空白的诏书上盖章,李显也笑呵呵地依着她的意思盖了。
“好,那就这么办。你派人,去把褚沅带过来。我要和她说几句话。”
安乐公主原本还在得意,听到韦皇后这样一说,艳若桃李的脸上第一次显出心虚:“母后,既然父皇已经下了明旨,我就去把她送到洛北的府邸里就是了,您何必还要再见她一下。”
韦皇后抬起头,仔细地端详了自己这个女儿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点试探地说道:“她毕竟是得了你父皇的恩典放出宫的,我见见她,赐她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也是谢谢她把则天太后的信息网告诉我们。”
安乐公主低下头,略微有些为难地偎到韦皇后身边:“母后,这,还是让女儿去吧。我肯定,肯定找些好东西给她。”
韦皇后此时可不吃女儿这一套:“去,把她带来。”
安乐公主还要再撒娇卖痴,却见韦皇后眉头一挑。她知道自己这次无法蒙混过关,只得讪讪地出去了。
“婢子叩见皇后娘娘。”
韦皇后从一册书本中抬起头,看向褚沅的方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鬓发灰败,脸色惨白,连跪都跪不住的病弱女子同之前那位绯袍女官联系在一起。她下意识地向一边望去——安乐公主不在那里。
“快扶她起来,扶她起来。”韦皇后一面在心底暗骂自己的这个女儿做事太过任性,一面装点出一副着急模样,让侍婢把褚沅扶了起来:“褚沅,陛下恩旨,应右羽林大将军洛北之请,放你出宫了。”
褚沅错愕地抬起眼眸望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洛北将军啊。”皇后示意侍婢端给她一盏热茶,“哦,你还不知道,他荡平突骑施,击溃阿史那匍俱,平定西域有功,陛下不仅让他认祖归宗,恢复了他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的身份,还赐他三品的官职和郡王的爵位。”
褚沅想要说什么,张口却是一串遮掩不住的呛咳,她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轻轻地咳嗽几声,好容易才缓过来:“洛将军向陛下请旨,放我出宫?”
“是。”韦皇后笑道:“我听说,陛下一开始并不同意,可他愿以自己的功勋和爵位相换。见他心诚如此,陛下才欣然答应。哎呀,这样的福气,满宫里那么多的宫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啊。”
“可是他我”褚沅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她盯着韦皇后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容,只觉得眼前发昏,一切天旋地转,终于栽倒下去。
“来人!”韦皇后立刻站了起来,四周的宫婢和内侍一道去扶,好歹没让她真的摔倒在地上:“去传太医,还有,把裹儿也给我叫过来!”
第145章“你是你自己,是褚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不是棋子,不是筹码,也不是别人政治游戏的工具。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洛将军。”
已是深夜了, 洛北的住处中却突然来了客人。洛北披衣起身,正见到李院判披着斗篷,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站在外头。
这夜星光很暗,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通报的副官退下去,自己与李院判互相道礼:“院判夤夜造访,可有什么要事?”
“谈不上要事。”李院判黑漆漆的双目里透着一点疲惫,昨夜一夜担惊受怕, 今日又两次往返宫中,他已是上了岁数的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来见洛将军, 是想来谢谢将军昨日当机立断,是你保住了老夫的这条命啊。”
洛北接住了他的这番客套:“李院判太过奖了。”
“我想了想,家里也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就这两棵灵芝, 是我刚当上太医令的那一年, 别人送我的。”李院判把那只盒子递给他,“现在用,药效正好。”
洛北有些惊讶:“我无功受禄,实在不安。更何况我如今身康体健, 怕用不上如此名贵的药材,还是请李院判收回吧。”
李院判低下头:“这个药, 将军确实用不上。”他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想送给褚郡君的。”
“院判见到她了?她还好吗?”洛北眼睛一亮,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才刹住车。
李院判简直不敢与他对视:“实话说,很不好。据脉象推断, 当是被幽囚在什么阴暗湿冷的地方太久,又缺衣少食,才会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将军也是精通岐黄的人,只要见了她那副病容,就能明白了。”
洛北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用压低了的声音责怪自己:“是这样我这个阿兄,当的真是不称职啊”
“将军说什么?”李院判没能听清他的话,也没能看到他脸上那种混杂着愧疚和后悔的表情。
“我说,多谢李院判。”洛北自他手中接过药盒,向他躬身道礼:“辛苦院判了。”
可即使已经有这样的预期,等洛北真的见到褚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痛心和自责。他几乎是半跪在褚沅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臂,低声道:
“阿兄对不起你”
早知今日会变成这样,当年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就会不惜一切地把褚沅带走。
边塞就算是再苦寒,有亲人在身边,也算是家了。无论怎么样,都比留在那吃人的宫禁之中要好。
褚沅轻轻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能看到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官的影子。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抹掉了洛北不知何时滑出眼眶的泪水:“若无阿兄请到陛下降旨,我现在一定已经死了,阿兄,不是你的错。可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救我。”
洛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几乎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沅儿,你说什么?!”
“本来,太平公主和上官昭容已同皇后达成了新的平衡,皇后愿意放弃推举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也放弃追究武家之事,只要临朝摄政的权力。”褚沅苦笑道:“可是,你用圣上的一道圣旨,把其中最重要的筹码抽走了。平衡被打破,朝堂上又不知要迎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洛北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在他颠沛流离,几起几落的半生之中,他也曾数度把自己当成筹码押上棋盘,可他从来不会像褚沅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的筹谋去死——
震惊过后,是一阵由衷的悲凉,洛北起身,用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与褚沅对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想,但是,沅儿,听我说。”
他握着褚沅的手,极坚定,也是极缓慢地道:
“你是你自己,是褚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不是棋子,不是筹码,也不是别人政治游戏的工具。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褚沅的眼神一下子茫然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洛北的话:“但在宫中,我们都要做有价值的人,我们”
“你现在已经不在宫中了,沅儿。”洛北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把她揽在了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现在在我的府邸当中,除非你想,否则那些大明宫中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都已经不再和你有关了。”
“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他放低了声音,像念咒语一般,柔声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褚沅出声打断他:“可是”
“可是什么?”
褚沅喃喃道:“可是我不知道离开了那里,我将来要怎么生活。”
洛北笑了:“你可以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他低下头,望着褚沅的眼睛:“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褚沅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今天太累太困了,明日,我想多睡一会儿,不想鸡鸣时就起床了,可以吗?阿兄?”
“不必问我可不可以。”洛北笑了,“只要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这个当兄长的,只尽我应尽的职责。”
褚沅问:“比如什么?”
“比如,你明天早上想要吃什么?我去买。”
话虽是这样说,可到了那一天的鸡鸣时分,褚沅还是醒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数次,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取过一件斗篷,披衣出户,去后院的花园里走走。
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是静谧的深蓝色,满院子的树木山石都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质感。一切都是冷冷的,只有不远处的湖岸边,有温暖的火光一明一灭。
褚沅心下好奇,便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洛北只穿着一件素净的单衣,长身而立。他手中拿着一本正在燃烧的奏折,烧完了的烟灰,正缓缓地往火盆中飘落。
“沅儿。”洛北久在军中,比褚沅想象的更早发现了她的踪迹,他招手示意她过来,替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还病着,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来做什么?”
“睡不着。”褚沅如实答他,“我在宫中过了二十年,已经习惯在这个时候起床了。阿兄呢,你在烧什么?”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悠远地望着湖的另外一边:“算是,我的过去吧?”
“你的过去?”
洛北点了点头:“这是狄公生前所写的最后一道遗表。”
“狄公?”
“是啊,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蒙阿史那献将军嘱托,受过狄公一段时间的照拂。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做‘狄彧’。”
洛北从袖中掏出那封信,递给褚沅,“后来我在边关和他失散,被突厥军队俘虏,几度磨难,才成了草原上的‘乌特特勤’。”
褚沅记得这段故事,她低头,借着明灭的火光读完了那封信,她被信中的殷殷嘱托深深打动了:“我还记得,当年一贯不信鬼神的狄公曾在白马寺里为‘狄彧’点长明灯祈福,还被女皇调侃。没想到”
“我的医术,就是狄公教的。”洛北轻声道,“可他直到去世,也没能见到我平安从突厥归来。所以,他在死前写下这封遗表,代我向皇帝陈情,愿意承担隐瞒我罪臣之后身份的一切罪责,只求朝廷对我网开一面。”
红色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开头的“罪臣狄仁杰叩首”六个字,洛北无法再将奏章拿在手中,只得把它整个丢在了火盆里:
“这是世上最后能证明我是褚家子弟的东西,当年,还是张柬之张相公受狄公之托交给我的。现在张相公已经去世,这封奏章的灰烬我会一半投入水中,一半埋入泥土”
他说着,声音忽而一梗,他低下头,把狄仁杰写给他的那封信,也撕成碎片,抛入了火中。
“阿兄”褚沅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可以哭出来的,不用,不用笑得这么难过。”
洛北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自己,他轻声解释道:“这个决定,我并不是现在才下的。我以乌特特勤的身份出现在金山的那一日起,我就不可能回得去了。”
他扳过褚沅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眸:“沅儿,你可否答应我,记住我是你的兄长——我只需要你记住我是你的兄长就好,至于我做不做回褚家的儿子,并没有那么要紧。”
褚沅低头应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落在了火焰燃烧的火盆之中。
“怎么了,哭什么?”洛北低头问她。
褚沅伸出手臂,把自己的脸藏进了他的怀里:“我是替你哭的,阿兄。”
洛北轻轻笑了:“好啊,那就哭吧。哭完今天,我们就不要再流泪了,让那些人哭去吧。”
三日之后,皇帝的诏书再度下达,改任右羽林军大将军洛北为冠军大将军,安西副大都护,镇守碎叶城。
这封诏书一经下达,便如一石投入激流,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首先表达不满的,便是魏元忠、郭元振、张仁愿等这批兼资文武的宰相们。他们立刻面见李显,告诉他:“陛下有图谋北伐之心,怎能在这个时候把大将派到碎叶城去?此去路远万里,北伐的军事调动,洛北怎么可能有空参与?”
李显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大臣们:“这,诸位,诸位,不要气了,这道诏书,不是朕的本意啊。”
“那就请陛下马上追回诏书,不要让洛将军成行。”老成持重,又素得李显信任的魏元忠道。
刚刚回京不久,以铁项著称的吏部尚书宋璟立马出列,发表了不同意见:“陛下诏书即出,若是擅自更改,岂不惹天下人耻笑?更何况,如今突厥默啜大汗刚刚向我们求和,四海狼烟靖平,正是陛下与民休息的最好时候,何必急于再掀战火。”
郭元振道:“宋相公不了解默啜,上表请和,只是他的权宜之计,等他从西域大败之中恢复元气,他一定会再度犯边。若不能一举将他击败,我朝边境将永无宁日。”
“郭相公,你说的是未来之事。可让我们看看眼前吧,自神龙元年以来,洛水洪水,山东大旱,关中饥荒天灾如此,朝中又有了许多要吃饭的冗官,大唐的府库还能经得起一次北伐突厥的折腾吗?”
第146章“若是你在朝中,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了。可惜啊,你怎么偏偏就姓阿史那呢?”
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 身在风暴的中心的洛北,反倒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他自卸去右羽林军大将军一职,改任安西副大都护以来, 连宫禁当值也不必去了, 于是他每日闲居,不是在家中看他看不完的大食文书籍,变着法子给褚沅调养身体,出门就是与朋友们四处散心,跑马射箭, 宴游歌舞。
“还是你小子会躲懒。”郭元振某日登门拜访,见他家中门可罗雀,不禁发出一声羡慕的慨叹:“我这每日朝上吵架吵得脸红脖子粗, 回部还要料理一堆料理不完的事务。这样下去,非得折寿不可。”
“大帅今日造访,当是朝上争论的事情已有了答案。”洛北将仆役都挥退, 又亲自给郭元振端上茶水和糕点, “我洗耳恭听。”
郭元振看他做派如此,忍不住笑了,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外头为你的事情吵翻了天,你倒是不动如山。洛北, 你是怎么想的?”
“大帅这是在考我啊。”洛北也不和郭元振藏着掖着,“如今谁都可以发表意见, 只有我自己不能发表意见。”
郭元振坐正了身子:“说下去。”
“魏相公等反对此议,无非两点,其一是不想让安乐公主随意左右朝廷三品将军的任命。其二也是不想放弃北伐。”
“而宋相公就不一样了, 他刚刚回朝,朝政衰弊如此, 他一定想进行一番锐意改革,只是苦于无人支持。如今他看出来陛下为了自己的威严骑虎难下,不想收回成命,干脆便以朝廷积弊为由,让魏相公等打消北伐的念头。”
“这样一来,如果他最后成功,既打压了魏相公、张相公还有您在朝廷中的威严,也让陛下不得不承认朝中积弊实在严重。他进行改革的前提条件不就更成熟了吗?”
洛北分条缕析地说完,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
郭元振笑了:“你觉得宋相公能够成功吗?”
“宋相公想暂缓北伐,想来是容易的。陛下经历过神龙政变,已是惊弓之鸟,绝不愿意见到宰相集体反对他的意志的情况。”洛北道:“不过,他想要陛下同意他改革,怕是不太可能。”
宋璟离开朝堂太久了,对李显的性格缺乏了解。李显既不像他的祖父、父亲那样有为人君主的自觉,也不像他的母亲那样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不在乎百姓,也不在乎大唐的朝政运行,他只想要自己的权威至高无上,能利用皇帝的权力做任何他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郭元振定定地望着洛北,直到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才叹了口气:“若是你在朝中,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了。可惜啊,你怎么偏偏就姓阿史那呢?”
“大帅,若我不姓阿史那,西域乱局,哪有那么容易平定。”洛北看着郭元振:“陛下还是打算派我到碎叶城去?”
“不错。而且陛下还下旨申饬了魏相公和张仁愿,命张仁愿北上灵武准备防秋。”郭元振道。
这是把张仁愿排挤出了长安的政治中心,对魏元忠这派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那陛下可曾申饬安乐公主?”
郭元振摇了摇头:“这也是魏相公郁郁不平的地方!安乐公主私自改变朝廷三品大将的任命,与欺君犯上无异,但皇帝只是让她禁足一月,下旨申饬了驸马武延秀。这算什么惩罚?!”
洛北见一贯乐观潇洒的郭元振的脸上也写满了愤怒,心知安乐公主这次已是闹得天怒人怨——皇帝自以为自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是对安乐公主的宠爱,其实,这只会让安乐公主成为众矢之的。
“朝务,我是帮不上忙了。”洛北端过一边的水晶果碟,示意郭元振吃些东西消气,“至于突厥战事,我是觉得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如今阙特勤方定契丹,突厥士气尚足,我们犯不上在边境和他们硬碰硬。”
郭元振知道他对突厥内部情况极熟,颔首道:“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只怕今年突厥人还是要犯边。”
“所以张相公不是去了灵武么。”洛北笑道。
郭元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朝堂议事,嘴皮子上的工夫终究是不够的,治国理政,行军打仗,最后都要落回到现实里,看谁能把事情做成。
“那我可要写信给张相公。”郭元振道:“若你不介意,我要把你的名字一起放在信里。”
洛北笑道:“大帅太客气了。”
“哎,你是朝廷三品的将军,又有郡公的爵位。”和他谈了这几句,郭元振在朝堂上压在心头的那点怨气也散了,终于有心情与他玩笑:“我客气客气,也是应该的嘛。不过,就算你小子不同意,我也会写上去的。”
他说完,拿起水晶碟上摆着的“柿子”咬了一口,入口却是浅淡山药香气,一不留神,一股子流心就沾到了他的手上:“哎,这不是柿子啊?”
“哦,这是沅儿指点厨房做的柿子山药糕。要是大帅尝着味道好,不妨带些走。”
郭元振本对这些东西无所用心,见洛北笑得如同春风拂面,也忍不住笑了:“好啊,那我就多带些走。”
洛北一路把郭元振送出府门外,才折身回屋。
这日天气极好,暖洋洋的日光洒在长安城的一砖一瓦上。府邸之中,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泛黄了,它们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无数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褚沅刚刚喝完了药,正歪在软榻上读一本游记,见他走进来,下意识地要起身行礼,还未直起身,就被洛北按了下去:“在自己家里,哪里值得这么多虚礼。沅儿今天精神可好?”
“嗯。”褚沅点了点头。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洛北笑道:“朝堂上风波已定,不日,我们就要起身去碎叶城了。三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若是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不妨去看看。”
褚沅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我真有个地方想去,就不知道阿兄愿不愿意陪我去了。”
终南山下,褚遂良的山居之地久违地迎来了人烟。洛北亲自动手,把庭院中的杂草除了除,辟开一条道路来。褚沅提起裙角,穿过前厅中堂,来到后院一处不起眼的房间之中。
这房间中没有什么布置,只有一只香炉供在矮几之中,上面插着一把烧秃了的香。褚沅打开嵌在墙上的柜子,露出其中供奉的褚家父母牌位来,又从侧面的柜中取了锦缎的蒲团和香火:“阿兄,你要一起吗?”
洛北站在那里,望着那两个名字,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无措:“我么?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褚沅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理解洛北的感受。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模糊,都是不可避免的。她轻声说:“没关系,阿兄。他们一直都在我们心里。”
洛北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褚沅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香火。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他点燃了香,递给褚沅,然后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插在香炉中。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面对着褚家父母的牌位,默默地祈祷。
“父亲,母亲,”褚沅轻声说道,“我和阿兄来看你们了。我们在长安过得很好,阿兄也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我知道你们一定为他骄傲。”
洛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他轻声补充道:“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也会好好照顾沅儿,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
两人在牌位前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洛北转头看向褚沅,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阿兄,我们去放风筝吧。小时候,我还在掖庭的时候,母亲曾经带我偷偷地放过风筝。她说,风筝飞上了天,天上的人就能看到了。”
洛北已经过了孩提的年纪,也不信鬼神,但看着褚沅带着笑容的眼睛,他还是笑着答应了:“好啊。”
秋高气爽,终南山下多的是登高望远的男女,仆役们已捡了个人少景美的地方搭起了幕帐,又将吃食和饮料都摆出来。褚沅从山居中找了只大鱼模样的风筝,交给洛北,让他就地放起来。
秋风正劲,洛北跑了几步,那风筝就趁着风飘到半空中去了。一时之间,正在野游的众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已有那按耐不住的青年郎君端着碟新作的点心过来问:“公子是哪里来的风筝?”
洛北笑了:“家里拿出来的。不过我知道城东有两家风筝都做的不错,郎君若是差人去问,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能买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那郎君放下糕点,连连拱手道了谢,回头走了。
等他折身而去,褚沅才轻轻地笑了:“阿兄不认得他?他就是工部侍郎张说呀。朝中盛传,陛下会擢他做新一任的兵部侍郎呢。”
洛北道:“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当年太后男宠张氏兄弟当权时,他和郭相公曾经一道编过书。后来太后拔擢他做了中书舍人。后来他因拒绝诬陷魏相公,被流放去了岭南。”
“是,陛下复位之后,才把他召回朝中的。”褚沅轻声道,“他素有文才,也去过契丹边境,想来会和郭相公”她话到末尾,忽而顿住不言,只看着洛北身后的方向。
洛北转过头去,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看到太子的东宫内侍正在往这边走。
第147章“不是太子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那位年轻内侍一身锦袍, 是李重俊的内侍中极得意的人物。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躬身向洛北道礼:
“太子殿下知道洛将军在此,特邀洛将军过去一起打一场马球。”
昔年洛北就是因为在马球场上胜了吐蕃使团, 才被指派为太子洗马, 如今太子特意安排了这场马球赛,其用意不言而喻。
洛北回望了一眼褚沅,温声道:“微臣感谢太子的美意,只是微臣有家眷在此,恐怕不便前往。”
内侍似乎是这才看到褚沅, 他远远地一躬身:“褚姐……见过郡君。郡君何不与将军同去?马球赛上不少人都在,郡君也有人说话解闷不是?”
褚沅轻声答道:“既然如此,请公公先行, 容我与将军收拾片刻,随后就到。”
那内侍躬身道礼,打马而去了。褚沅自帷帐之中起身, 走到她兄长身边:“太子殿下……应当不是心血来潮, 才到这里来打马球的吧?”
洛北笑而不答,只伸手把手中的风筝线递给褚沅:“我们再放一会儿,把风筝放了再去。”
褚沅与他力量悬殊,几乎在她接过的一瞬, 风筝便向下一坠,惊得她赶忙快跑了几步, 才重新把风筝拉起。
洛北英俊的脸上一片温煦的笑意:“沅儿,你可以再跑几步,小跑几步对你的病有好处。”
褚沅依言又跑了半圈, 风筝越飞越高,风筝线也越放越少, 待到风筝线见了底,洛北才抽出腰间的金刀,自中间一裁,将风筝线削断。
大鱼模样的风筝借着风势越飘越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一碧如洗的蓝天中,飘着数只其他风筝,有美人面的、大雁的、老鹰的……色彩鲜艳,正与层林尽染的终南山交相辉映。
“仔细着凉。”洛北正在端详空中那些风筝的褚沅披上一件披袄:“让太子殿下到这里来马球是伷先的主意,殿下才解了禁足,不宜掺和朝中的事情,不如出来走走。”
“那……”褚沅回头看他,“太子为何又一定要见阿兄呢?”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太子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他语气平静一如往常,褚沅却忍不住回头望他。
洛北正用那双金色的眼眸遥望着碧蓝如洗的天际,朔风吹动他紫袍的边缘,露出斑斓织锦的内衬。
其意锐利坚决,正如一把出鞘的青锋宝剑。
褚沅几乎为他显露出来的锋芒所灼:“阿兄……”
感受到褚沅的目光,洛北歪头笑了笑:“不必担忧,如今我可没有主动挑起宫变的打算。”
太子李重俊的马球场设在不远处的一片广阔的空地上。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秋风轻拂,带来了远处稻田的香气和树叶的沙沙声。
空地中央,一片平整的草地被精心维护,绿意盎然,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大地之上。草地的四周,用彩旗和细绳围成了边界,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场上已有四五个世家子弟正在你来我往地打起了一盘。
太子的銮驾摆在一边的树荫之下,幕帐皆用黄色装点,侍卫们分立两边,再往内便是内侍们围聚之处。
太子李重俊就坐在那里,听裴伷先同他说话,但目光已在四处乱看,终于在瞄到洛北时,忍不住伸手招呼道:
“将军!”
洛北跳下马来,到太子面前行礼致意:“蒙太子记挂,微臣特来拜见。”
“请将军起来。”李重俊道,“将军,我是叫你阿史那将军好,还是叫你洛将军好?”
在草原上,洛北是“乌特特勤”,人们不会以姓名称呼他。
自他回长安以来,从皇帝到里长,又是每个人都称他“洛将军”。他倒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道:“请殿下称我汉名‘洛北’吧。”
“洛将军何时出发去西域?”李重俊请他在自己身侧坐下,神态十分关切。
洛北道:“微臣在长安还有些庶务需要处理,约莫下月出发。”
“我日前解了禁足,去宫中拜访父皇,想求他把你留在长安,可没想到,父皇他也是长吁短叹。”李重俊说,“他本看重你的人品和才能,想让你在长安为他效力。都怪安乐!若不是她自作主张,怎么会让父皇如此为难!”
“殿下,朝廷既已有决议,微臣但知为大唐效死,不敢非议其他。”洛北温言答道。
李重俊看着他一片平静的面容,忍不住一挑眉头,显出几分急躁来:“可这决议明明是安乐的主意!难道大唐已是她的了吗?”
洛北已经能猜到李重俊的想法,他轻轻叹了口气:“殿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议论虽然喧嚣尘上,但太子之位如今还在您的手中……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太子之位”这四个字到底是触动了李重俊的心门,他那满心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忍不住倾泻而出:
“哼,她仗着自己是母后的嫡亲女儿,动不动就借此奚落我。这次又当面叫我老奴,还说‘皇帝的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了的。‘让我早日退位让贤……”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旧事,洛北只得听着,时不时地安慰李重俊一两句。
片刻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皇位之事,关乎大唐的江山社稷,非一人之力可以左右。您是太子,自然有您的责任和使命。安乐公主的言论,或许只是一时之气,您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李重俊倾吐一毕,又见他劝得真心诚意,心情稍稍缓解,他指了指马球场:“自你外放鸣沙以来,我可再也没有找到过你那样的好队友,今日左右无事,不如咱们下去,和他们再踢一盘,如何?”
洛北犹豫片刻:“……这,微臣是带着家眷来的,恐怕不太方便。”
“哦,我已经给褚姐姐安排了人陪同。”李重俊向看台那边指了指:“你看,她们不是在那里么?”
褚沅就坐在那里,笑意盈盈地同面前的少女交谈。那女孩儿梳了两个双丫髻,分别用玉石珠宝做的簪花发夹牢牢地卡在头上,一身粉色的宫装正在随风飘荡——不是曹珍娘又是谁?
“那微臣就谢过殿下的精心安排了。”洛北道。
“不必谢我,都是裴詹事的功劳。”李重俊笑道,“怎么样;如今愿意同我去和他们打一盘了吧。”
“微臣遵命。”
“褚姐姐!”曹珍娘指了指马球场上,“看!洛将军和太子殿下一起上场了。”
褚沅顺着曹珍娘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洛北和李重俊已经换上了轻便的马球装束,正准备加入场上的球赛。阳光下,两人的身影显得格外矫健,马匹也被装饰得色彩斑斓,准备在场上驰骋。
“对了,褚姐姐,刚刚光顾着激动了。还没问,你们今天为何也会到这里来?本来以洛将军的身份,太子是绝无可能下帖子给你们的。如今,倒是可以用一个‘巧合’遮盖过去。”
“人小鬼大。”褚沅刮了刮她的鼻尖,“洛将军带我到这里来放风筝,说略微动一动,对我的病有好处。”
“哦!”曹珍娘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故意拖长了声音,拿腔拿调地道:“原来如此啊。”
正在这时,马球场上欢呼四起,原来是洛北俯身一捞,一个长传把球打入了球门之中。
褚沅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倒觉得……洛将军本来也是极好动的一个人,在长安这些日子,倒是有些苦了他了。”
曹珍娘撅起嘴:“你心疼他什么?他马上就要去西域担任安西副大都护了,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褚沅重复了一遍曹珍娘的话,似乎没有明白她问话的用意,“我当然也要到碎叶城去了。”
“啊?!我可听说,西域苦寒,裘衣一年到头脱不下来几个月。八月份就能平地飞雪,雪花比人的手掌还大。”曹珍娘大为诧异,“褚姐姐,你可是在大明宫里长大的,能受得了那样的地方吗?”
“以我如今的处境,怕还是到那里去更安全些。”褚沅道,“更何况,那里虽然苦寒,依旧有我大唐的儿女在——”
曹珍娘来此之前,已准备了一篇腹稿要劝褚沅留在长安,留在上官昭容或者太平公主的府邸之中,见她如今这样说,原来的那些话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场上再度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李重俊接过洛北的长传,击球过人,一举把马球打入球门之中。
他二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把比分推到了十一比八。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之中,洛北悄悄退场,留太子独自享受此刻。
裴伷先已在场边等待多时,见他换下比赛的织锦半臂,忙迎了上去:“公子和殿下聊得怎么样?”
洛北缄口不言,只与他并肩同行,一路走到一片地势稍高的开阔地带,才开了口:
“太子殿下一味只知责怪安乐公主,怕是……”
裴伷先苦笑道:“太子血气方刚,见安乐公主骄奢,愤愤不平,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么。”
“这说的不错,但要成事,他还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
“决心。”洛北轻声道,“殿下并无以子逼父,哪怕千古骂名也不在乎的决心。”
第148章“再看一眼长安城吧,我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洛北声音极轻, 在裴伷先耳边却如一声炸雷。
他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地向四下里看了又看。苍野茫茫,秋风正盛,这一片百草衰败的野地里只有他们两人。他那颗被惊雷炸响的心脏才稍稍安定下来:“公子的意思是?”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 背过身去, 望着终南山上的秋林:
“太子现在顶多有‘清君侧’的决心。可古今哪场政变,是能以‘清君侧’结束的?万一军队到了宫殿前,太子止步了。我们怎么办?别忘了,不论你我在朝中声望如何,禁军一动, 纵览全局,发号施令的人都只能,也只会是太子。”
裴伷先明白他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才道:“不过,魏相公和李唐宗亲都会支持我们的。太子殿下顾念影响, 应当不至于中途退缩吧?”
“太子和陛下的性格不同。中途施压这套对陛下有用, 对太子可未必有用。”
洛北道:
“我说一句自私的话,政变之事何其凶险,形势更是瞬息万变。万一太子犹豫,禁军将士被皇帝争取了过去——你和我会有什么下场?”
裴伷先轻轻叹了口气:“莫说不成, 便是功成,我们的下场也不会太好哟。”
他已同太子李重俊闹过一场别扭, 深知太子的个性骄傲,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若是用这样的法子把太子李重俊扶上皇位,只怕太子一旦身登大宝, 稳固了权力,第一个就要来除掉他们。
神龙政变的五王, 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裴伷先轻声道:“但我还是觉得,如今的局势,对太子来说太危险了。”
洛北道:“不,伷先,内有安乐公主,外有武三思的那段日子对太子来说才是最危险的。如今这都已经过去了。太子是国本,关系广泛,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他稳坐钓鱼台,朝中这些宰相们和李氏的宗亲是一定会把他保住的。他们担不起换一个幼君上来的风险!”
此刻换一位幼君,便是把天下的权柄交到了韦皇后手中。到了那个时候,改朝换代倒在其次,朝中的这些权贵们,已经不能再承受一场武周初年的血腥屠杀了。
裴伷先轻轻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了洛北的意思,却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我本以为,此次太子一举继位,我也可以重展胸中抱负,原来还是没到时候。公子,你此去安西,至少三年之内,不会回来了吧?”
洛北点了点头:“这是我今日来此的另外一个目的,伷先,太子的禁足已解,你还打算留在东宫吗?”
这话的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裴伷先瞪大双眼,快走一步赶到洛北身边:“公子的意思?”
“西域战事方平,百废待兴,我需要一位精通西域局势的长史官筹谋粮草兵革,安抚百姓。”洛北轻声道:“若伷先愿意前来,我可以说动太子,让他向朝廷举荐。”
裴伷先与他相处日久,知他从不轻易许诺,一旦开口,必是有了十成把握:“公子有把握说动太子?”
“当然。世人都以京官为荣,不愿意外放去塞外苦寒之地。可朝廷铨选官爵,是要看资历和政绩的,所以他们盯着监修国史的位置争,希望以文字立功。”洛北道:“可伷先,你的才能,不止于此。倒不如和我去边塞上,到时候以功回朝,入阁拜相,对太子更有助益。”
他这番话虽然含混,裴伷先却一下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公子的意思是,安西还要打仗?和谁?突厥人?”
“不,是大食人。”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封突厥文书,递给裴伷先:“我这里有一封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写来的信,他是我的同族兄弟,这次是写信来求我发兵的。如今吐火罗边塞的数个重镇都已被大食名将屈底波派人攻克,大食东侵之势已经不是他能阻挡的了。”
裴伷先久在西域,也精通突厥文。他低头一目十行地将文书读完,才放下文书,一脸疑惑:
“大食人的兵马已经在攻打吐火罗了?他们不是一直在昭武九姓之地来回徘徊么?怎么忽而发兵向南?吐火罗之地多山,根本不是易于征服的地方啊。”
“这也曾是我奇怪过的地方。”洛北道,“不过,我近来清闲,读了不少大食书籍,对此有些新的想法。其实,大食人本是条支海滨的牧民,部族之中也有攻伐,直到英主降世,才新建了大食这个国家。他们的国家比起大唐,更像是一个草原汗国。各大部族头人手领重兵,再设军将予以统辖。”
“明白了。”裴伷先也在突厥待过不短的时间,自然知道这样的汗国是如何运作的:“大食的君主要是想要让这些部族之间不要互相征伐,就只有向外征伐这一条路。”
“不错。而这些将军、头人们要是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也得靠打仗的土地和战利品。”洛北道:“这大概也是那位大食将军屈底波的野心所在,他想用新征服的河中土地作为自己的政治筹码。”
裴伷先这下彻底明白,为什么洛北需要一位精通粮草兵革的长史官了:“公子是想把安西经营成此战的后勤中心?”
洛北颔首:“不错。昭武九姓与吐火罗之地都离中原腹地太远。山峦叠起,难以逾越。若后勤物资都从甘凉之地转运而来,只怕运输的费用要远远贵过粮草本身,其中损耗的人力物力,更不可量数。所以我才想请你和我一道去安西,我不长于财会,这样的事情,还得要你想想办法。”
“公子不必担忧!”裴伷先哈哈大笑:“若我能到安西,三年之内,我必将安西治理成一片热土,如若不成,战端一开,我就拿自己的家财出来赞助军费。”
“好!这可算是你的军令状了。”洛北笑着应了下来。
数日之后,裴伷先果然蒙太子举荐,外放担任安西大都护府长史。皇帝仁慈,特命其与安西副大都护洛北同行。
他们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天空纷纷扬扬,飘洒下了雪花。雪花如同天女散花般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覆盖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并没有人来给他们送别。
洛北也无意引起他人的注意,出发之前,他特意命令巴彦将写着自己姓名和官衔的旗帜卷起:“路途遥远,咱们还是轻装简行的好。”
巴彦看了他一眼,笑道:“知道您不在意这些事情,连旗帜我都没准备呢。到了龟兹再看看吧。那儿什么样的旗帜没有呀。”
洛北一贯温和平静的脸上也难得挂着笑意:“我本以为你会享受长安的繁华,如今一看,你怎么比我还急着回去?”
“长安确实繁华动人,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可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人会觉得自己是飘着的。”巴彦故作老成地叹气:“我也不好形容。”
裴伷先笑笑地打马上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这便是汉地里常说的‘人如孤蓬,飘如浮萍’啊。巴彦将军虽然不解诗词,但其中真意确已经得了。”
巴彦说:“不懂诗词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王先生没教过我这一节。”
“不错,这样吧,等到有机会,让王翰请你喝酒,你亲自问问他,为什么漏教了这一节。”洛北笑道。
一想到热爱喝酒的朋友王翰,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嬉笑之间,离别的愁绪似乎也被抽开一点。
车驾缓缓地驶出长安的开远门,商贾、军旅和行人都通过此门前往大唐边疆。
洛北略停了停马,跳下来望着那块由虞世南手书的石碑:
“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
“这是什么意思?”巴彦招呼卫士们把车驾和辎重安顿一番,自己也跳下来看那石碑,“将军,按照上次我们矫正的地图,从这里到昭武九姓边缘的乌浒水,应当超过万里了吧?”
裴伷先笑了:“巴彦将军,这块石碑,是说大唐虽然疆域辽阔,此去边疆不过九千九百里之遥,叫行人放心远行,不必担忧万里乡愁。”
他说出“乡愁”二字时,心里忽而涌起一阵难得的感慨。多年前,他从此地流放北庭,千难万险之后,才得回长安。如今,他又要离开长安,回到安西,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他想和洛北说什么,许是感谢,许是佩服。但回过头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洛北的踪影,他再向远处一望,洛北已经来到队伍中列的车驾上,撑着伞把褚沅扶了下来。
褚沅已在衣袍外罩了件厚重的狐皮裘衣,毛茸茸的滚边露出来,把她惨白的面容挡了一半。她犹在病中,是众人之中穿得最厚重的。
此刻,她一手搭着兄长的手臂借力,一手却忍不住去接冰冷的雪花:
“阿兄,你看这雪,是不是在为我们送行?”声音中带着一丝轻松和雀跃。
洛北抬头望了望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滴。“或许是吧,风雪送君行,也算是一种壮行。”
他转过头来,望着褚沅的眼睛,他那双如流金一般璀璨的琥珀色眼眸难得沉淀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再看一眼长安城吧,我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第149章“伊逻卢城中有异动?”
西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 就到了龟兹王城伊逻卢城。
夕阳落在城门外大佛慈悲的面容时,洛北的队伍缓缓地驶进了伊逻卢城的第一重城门。
伊逻卢城是丝路北道的交通要地,西去碎叶, 南下于阗, 东归瓜州,北去突厥牙帐,都要经过此地。战事一平,来来往往的商旅、僧人、侠客、军士就挤满了伊逻卢城的大街小巷。
褚沅好奇地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望着街上露天的集市和稠密的人群, 佩着唐刀,穿着圆领袍和幞头的唐人、戴着高帽子,穿着翻领窄袖的锦袍的粟特胡人、梳着编发, 足蹬长靴的突厥人、还有垂肩短发、佩着长剑的龟兹人。
“伊逻卢城风俗与长安不同,晚上街市也是十分繁闹。”裴伷先见她好奇,便笑笑地打马从队伍中赶到前头, “今晚可汗殿下定是要赐宴的, 脱不开身。不过我们会在此地停留一阵,待到寻了空,可否请褚郡君开口,请洛将军同我们一道出去玩一玩?”
褚沅望向他, 眼中透着一点迷惑:“好啊,可裴公为什么叫我去请呢?”
“嗨, 要不是郡君您开口,将军他肯定光顾着公务,没心情出来玩乐。”巴彦也回过头来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上次来伊逻卢城就是,我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安西衙署里, 连着忙了好几天,才把安西军和衙署的文档整理完毕。”
他身材高大,声音也洪亮,这话一个字都不落地传到了队前的洛北耳中。他无奈地顿住马,回过头来望着裴伷先和巴彦:
“我说几位,说这话都不背着我点么?”
裴伷先哈哈大笑:“公子可不能怪巴彦将军,他是怕你只顾着处理公文,把他也困在安西衙署里。”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可没禁止你们出去玩啊。”洛北道。
“将军别忘了,我接卫队长任命的时候是立过军令状的。哪能把您丢在这儿,自己随随便便地出去玩呢。”
洛北怕他再说下去,又要提起碎叶城中他被康孝哲刺杀的往事。这事情一提起来,裴伷先和褚沅定要千叮咛万嘱咐地请他“保重自身,勿作白龙鱼服之游。”他不想再受这番念叨,干脆出言打断:“好了,不要再说了,明晚,明晚就请诸位和我一道出去夜游,如何?”
“遵命。”巴彦和裴伷先对视一眼,齐声拱手笑道。
饶是洛北有意轻装简行,一支三十余人的骑队的队伍穿过伊逻卢城,也足以引起安西都护府中不少人的注意。骑队还未穿过第二道门,就已有使者快马而来。
“敢问是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洛将军么?”
“是我。”洛北勒马停步,轻声答道。
“见过洛将军!”使者半跪在地,“西突厥十姓可汗、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已在等候将军了。请将军勿要在驿站旅馆停留,直接进安西衙署去拜见阿史那将军吧。”
“多谢使者。”洛北客气地拱了拱手,回过头去看了看众人:“顾不上休息了,我们还是加快速度,赶到安西衙署去吧。仔细你们的马匹,不要冲撞了摊贩。”
洛北的声音在队伍中传开,骑队的速度立刻加快,但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回响,与伊逻卢城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很快传到了王宫北方的安西衙署之中。
伊逻卢城少雨多旱,平民的建筑以泥皮土房居多,达官贵人们的居处又以砖石堆垒的多,不过,不论是什么材质修建的房屋,屋顶大多是平的。只有安西大都护府的衙署延续了中原的建筑样式,不仅修了飞檐,还以精致的琉璃筒瓦覆盖。
远远地,洛北已经可以望见阿史那献亲自在衙署门前相迎的身影。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赶忙在下马石前跳下马来,一路小跑着到他父亲面前道礼:
“不肖子见过父亲。”
阿史那献轻轻笑了,双手把他扶起来:“能给父亲挣郡王爵位的儿子还要自称不肖,你叫我这个当父亲的怎么答话呀?”
洛北低头笑了:“父亲,我”
“虚礼不要谈了。”阿史那献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听说,新任命的安西都护府长史裴伷先与你同行?”
“是。是我请太子保举伷先来安西任职的。”洛北道:“他是西域豪商,谙熟西域情况,可以为一位治境安民的良佐。”
裴伷先也向阿史那献道礼:“见过大都护。”
阿史那献听过他的名号,微笑问道:“我久在西域,也听过你的大名。只是治国安邦,不同于行商,如今西域百废待兴,处处要的都是金银支持,朝廷虽有补贴,但你不怕赔本么?”
裴伷先看了一眼洛北,才恭敬答道:“请大都护放心,在长安我就同洛将军立过军令状,若两年之内,不能把西域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我就以自己的家财填补!”
阿史那献笑了:“为此一言,我今晚当与裴长史同饮一杯。”
裴伷先见他威严之中不失儒雅,知道这位顶头上司不会太难相处,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躬身应道:“多谢大都护。”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同他们一道步入衙署之中,洛北忙叫住他:“父亲,等一等,还有一位客人不曾拜见过父亲,还请父亲命人开侧门让马车驶入,也好让她到花厅来向父亲见礼。”
阿史那献这才注意到那驾马车,洛北身边多的是军旅出生的将士,各个精通骑射,就是像裴伷先、张孝嵩、王翰这样以文才著称的人,也能纵马驰骋。如此不同寻常的安排,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马车中必然坐着一位女眷。他不由得露出一点促狭的笑:
“白莫苾那个家伙,闲来无事就要抓着我谈你和他妹妹的婚事。这下好,你自己做主了。今天晚上,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当着裴伷先的面,洛北也不好和他解释,只好改了话题:“白莫苾应当已经是龟兹王了吧?大战过后,事务如此庞杂,他竟还有心情关心我的私事?”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威震西域的‘乌特特勤’哪里还能有私事?自皇帝委派你回安西任职的诏书一发,不论汉藩,那些西域里有头有脸的人各个关心。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所以,我才不让你们去驿站。”
西域暗流涌动,已非一日。洛北对此心知肚明,只是点了点头:“伊逻卢城中有异动?”
“异动暂时还称不上。”阿史那献道:“就是城北忽而起了一个新酒肆,不几日就宾客如云,其中不乏一些曾经投降过突骑施而被我罢官的龟兹贵胄。”
裴伷先沉吟片刻:“大都护,这些人失去了官爵和权势,借酒消愁,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么?”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的人在那里侦查了几日,还没有查到酒肆老板的真实身份。”阿史那献道,“我本欲以身份造假的由头查抄此处,但不少龟兹贵胄明里暗里地前来阻拦,我暂时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就没有动作。西域战事刚止不久,老百姓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妄动兵戈,非我之意啊。”
洛北点了点头:“请父亲放心,此事我和伷先会留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史那献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已经逐渐习惯有时候洛北会把“奏对”的格局搬到他们父子之间来:
“我这个做父亲的,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留意,不要被人引到那边去罢了。”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走到衙署之内,这里的布置与中原任何一座官署没有区别,只有青金石镶嵌的雕梁画栋提醒众人,这是一座位于西域的衙署。有侍女来请裴伷先去看看自己的房间。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你们也不要急着到碎叶城去。就在这儿,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再走。”阿史那献道:“虽然这几日没有下雪,可一到山里,气候就说不准了。”
裴伷先乐得在龟兹这样繁华的地方多留一留,便低头称是,跟着侍女离开了。阿史那献同洛北穿过回廊,来到了花厅之中。
身着窄袖的下人们端上新煮的茶水和糕点,阿史那献率先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你呀,自作主张惯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写封信告诉我。这会儿要见面,我连件礼物都没有准备,怕是会让人家姑娘笑话我们突厥人不懂规矩。没法子,只能随后再补了。她可有喜欢的东西和样式?伊逻卢城多的是能工巧匠,我多用些金银,他们很快就能赶出来了”
洛北这才要同他解释:“父亲,刚刚当着伷先,我不好言明。但这件事情,是您误会了。”
阿史那献略带迟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洛北还没来得及解释,下人已来通传,说是褚郡君过来拜见阿史那献将军。
“请她过来吧。”洛北道。
阿史那献已反应过来一点:“她姓褚,难道是褚遂良的后人?”
“父亲,褚郡君是我母亲的女儿,是我异父同母的妹妹啊。”洛北轻声道。
他话音还在空中,褚沅已经换了一身见客的盛装,缓步行到花厅之前,敛衽为礼,盈盈下拜:
“见过大都护。”
“咣当”一声,阿史那献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150章夜宴突发杀人案。
褚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向洛北的方向寻求帮助。
“父亲。”洛北轻轻拉了一下阿史那献的衣摆。
阿史那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嗫嚅着嘴唇, 想要说些什么, 却几度说不出话来。最终他打了个手势,请褚沅落座,才又轻声发问:“你叫叫什么名字?”
“褚沅。”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阿史那献低声念了一遍《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声音里带着久远的怀念:“这句诗还是她教给我的呐。”
他摇头一笑, 说不准是自嘲还是怀念:“褚郡君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岁了。”
“二十年了”阿史那献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咂摸了一遍,凭空升起一股无边的哀愁来,就像汉乐府中的那句“岁月忽已晚”。
他望着褚沅, 像是在望着很久以前的那个人:“你这是第一次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吧?一路上顺利否?”
“是。有劳大都护记挂。”褚沅答道:“一路顺利,还看到了戈壁、草原、湖泊和雪山, 这些都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风景。”说到后半句话时,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一点轻快。
“西域风景与长安迥异,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阿史那献笑道:“洛北,明日你带着褚郡君去看看龟兹的夜市吧,城南有家铺子, 专卖古籍善本,我想, 褚郡君会喜欢的。”
“是,孩儿遵命。”洛北拱手道。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我的驿馆就在衙署旁边,西北角上有个院子, 遍植松柏,院中有湖水, 是我招待长安城中来使的地方。你们就住在那里吧。褚郡君不必拘谨,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一样。倘若我的这个孩子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洛北玩笑道:“父亲当我是什么人了。”
“大都护说笑了。”褚沅轻轻笑了:“阿兄思虑周全,待人温和,哪里会惹人不高兴呢?”
洛北和阿史那献也都笑起来,笑得连进来打扫碎瓷片的仆役都不明所以。
“好了,你一路也累了,去休息吧。今晚龟兹王白莫苾在宫中设宴,到了出发之前的时候,我再派人来叫你。”阿史那献轻声道。
“多谢大都护。”褚沅又低身行了个礼,才退出花厅。
偌大的花厅之中顿时只剩下洛北和阿史那献两人。阿史那献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再低头时,洛北分明望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父亲”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转而用衣袖擦掉了眼泪:
“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设想过,是否能够把你的母亲也救出宫廷。可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次子,禁军中郎将的身份,在朝中实在是不值一提。我没能做到。”
这是连洛北都不知道的往事了。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阿史那献的话:“父亲,恐怕这不是您的错。”
“现在来论错与对,还有意义么?都是过眼云烟了。”阿史那献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二十年,足够兴昔亡可汗家族落而复起,足够女皇的王朝兴而衰败如今我除了往事之外,已经有其他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他现在是西突厥可汗兼安西大都护,他有岁岁草木荣枯的草原,有人潮喧嚣,往来不断的伊逻卢城,还有和平宁静,万家灯火的安西大都护府。
洛北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也想不出如何答话,只得静默不语。半晌过后,还是阿史那献劝他:“你也去休息片刻吧,我恐怕今晚的宴会,不会那么早结束的。”
那是个月色极美的夜晚,月光如水,洒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像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霜雪。
为了要去龟兹王宫赴宴,洛北特地换上了紫色的官服,裴伷先也换了绯袍,一路仪仗整齐,连马匹都装饰上金花与金叶,红色流苏垂挂在马鞍下,随着马儿的动作一荡一荡。
“这好歹也是匹战马,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洛北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流苏,绳络之中掺杂着金丝,“真是胡闹。”
裴伷先知道他不耐烦去应付这些人事,一边听他抱怨,一边忍不住吃吃地笑:“公子当年劝我少摆些排场,今日可知,这排场也是必要的了吧。世人多的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
洛北说不过他,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去,此刻一片环佩碰撞的声响从门边传来,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洛北向那边望去,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沅儿!”
褚沅难得着广袖,披宽帛,一袭如水一般的月白长衫垂在地上,掩住了松青色的八破长裙,她上身是织金团花的嫩白短衫,为着怕冷,又多加了一层缝着貂绒的石榴红半臂。
她腰间和发间的配饰在月色下散着莹莹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那张绝丽而凛然的面容,那是如同雪压青松一般庄严的美。
她躬身道礼:“有劳诸位久候了。”
“不久不久。”裴伷先笑着道:“为候佳人,等多久都不算久。”
洛北在他身边重重地咳了一声,从马车上取下风帽和斗篷,一股脑地盖到褚沅身上:“还病着,怎么穿得这样少,仔细着了风。”
“阿兄。”褚沅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也就不好再说下去,还是把她扶上了马车才作罢。
阿史那献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他望了一眼众人,才催动浩浩荡荡的队伍向龟兹王宫出发。
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宫中,白莫苾本在金狮子座上招待一众龟兹的贵胄、国老和高僧,听到大唐安西大都护来访的消息,立刻冲到宫门亲自迎接。
他伏倒在地,说汉话的声调带着西域腔调的婉转:“小王白莫苾叩见大都护、副大都护、长史官。”
阿史那献带着众人下马,与他互相见礼:“王上多礼了,今日承蒙盛情,有劳王上。”
“几位贵客驾临,小王宫中蓬荜生辉,何来劳烦呢?”白莫苾笑道。他引着众人进入王宫,替他们介绍那些龟兹的贵族和大臣,又安排自己的王后引褚沅入座。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香料与美酒的香气,一旁的乐队不断弹奏着悠扬的龟兹乐曲,把宴会的氛围推得更加热烈。洛北和裴伷先都久在西域,素有声名,一路上的寒暄不断,待到坐到坐席上时,洛北已觉得自己脸上都要笑僵了。
坐席上铺着绣有金花的厚毯,诸多极富特色的佳肴摆在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洛北取过银壶往自己手边的琉璃盏里斟了半杯,一口气喝下肚,才算缓解了这番人情来往带来的晕眩。
沿着雕着浮雕的墙壁的两边都坐满了宾客。一边是龟兹本地的贵胄和高僧,一边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官员们。身着锦袍的侍女与仆役们穿梭其间,为他们斟酒端菜。
阿史那献是在场官爵最高者,他见众人坐定,率先举杯致辞,长长的官样文章中不过说了两件事,一是感谢主人的盛情,二是欢迎洛北重回安西。
白莫苾也举杯道词,而后是洛北自己——等到这繁杂的礼仪流程走完,才算是宴会的正式开始。
随着音乐的变换,一群身着绚丽服饰的舞者进入大殿,开始应和着乐队的旋律跳起舞蹈。她们的舞姿轻盈而富有韵律,手中的彩带随着舞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白莫苾特意凑到洛北身边,轻声对他道:“将军也会跳舞吧?我听闻将军曾在金山的山麓一舞,动人心魄,不少人以为是神迹。”
洛北差点被他这过度的吹捧搞得有些不自在,但他面上依旧是一派平常的镇静神色,温言道:
“当时喝多了酒,是随心之举。怎堪入乐舞大家的法眼?只怕在龟兹这样的万乐之都长大的小孩子都比我跳得好,王上实在是说笑了。”
“哎,将军太谦了。”白莫苾举杯笑道。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将军,我的小妹久闻将军的英雄,特地准备了一曲舞蹈,想要献艺于人前,还请将军赏脸相看。”
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与否,立刻击掌三声,乐团声音乍停,换上了几声清越的羯鼓。
在密集的鼓点之中,龟兹公主身着一身红衣上场了。
在场的诸多青年贵胄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连厅堂中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在这难得的安静时间,琵琶手勾了勾他手中的琴弦。如珠玉相击般的脆响如波纹一样在厅堂中散去。公主踩着鼓点,起身而舞,绯色的舞服旋转起来时,就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她娇媚的面容称得分外多彩。
极速旋转之中,她身上佩戴的金银挂饰、彩色纱巾上系的铃铛都随着鼓点一振一振,偶有一两个缝得不那么牢固的铃铛飞出去,落在青年贵族们的手中,便引发一阵哄抢。
公主也留意到了那桌边因她而起的小小骚动,面颊上的笑容越发骄傲,她拿那双含情的棕色眼眸扫了一眼众人,而后落在洛北脸上。
洛北的注意力倒好像完全不在她身上,他的目光在厅堂中四下扫视,忽而钉在某个地方。
公主忍不住也回头望去,那里坐着一位年事己高的昭怙厘寺僧人——昭怙厘寺是龟兹的国寺,这些高僧在龟兹城中也是极有威望的。
似乎感受到这些目光,那位僧人好奇地抬起眼睛打量人们,但他的眼睛只是抬了一点,就彻底没了力气。
他向前栽倒在酒桌上,压碎了一桌的盘碟。
公主忍不住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人们像是才注意到有人死去,恐慌的情绪立刻传染给了在厅中的每一个人。
没有人再在意乐曲和歌舞,人人急得四散奔逃。白莫苾见势不妙,连着拍了两下桌子,也没有起到任何成效。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洛北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喝斥道:
“都给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