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松手!把我尾巴松开!……

    往日辛云在身边, 他甚至觉得辛云是有些碍事的。

    习惯了单打独斗,要是辛云不在,他倒是有机会从别的地方入手, 早一点离开幻阵。

    从前在宗门时他修为停滞不前,下山历练难以自保, 师尊便将阵道之术教与他。

    柳重月确实学东西很快, 阵道上手十分迅速,对于这样一个幻阵, 想要解开其实不必等着找到阵眼。

    也是因为自己先前没有灵力,还要警惕着辛云,再加上对千年前往事有些好奇,因此才一拖再拖。

    现如今辛云的灵力已经归属于自己,还是渡劫期的修为,柳重月原以为自己的魂魄接纳其修为或许会有些困难, 没想到竟无甚阻碍。

    有了灵力,还是比自己往日更加高深的修为,何愁离不开这幻阵。

    柳重月蹦蹦跳跳从佛堂前穿过,路过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先前那个妇人撕心裂肺的恸哭。

    柳重月心觉好奇, 悄悄趴在门外向里看,却见向安已经回来了,怀里的孩子已经交还给妇人, 自己正坐在一旁出神。

    柳重月早便知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仙道若要出手早便动手了, 哪等得到向安反复相求。

    只是可怜了这城中的百姓,无端遭此劫难,却也无力反抗。

    柳重月本想直接走开, 后又不知怎么,还是转道近了佛堂,仗着无人能看见他,两只爪子扒在台阶上,凑着毛茸茸的脑袋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

    这孩子也算是命大,都已经这幅模样了,竟然还未断气。

    柳重月歪着脑袋打量了那孩子片刻,知晓大约是救不了了,又从台阶上跃下,转身往外跑。

    刚离开佛堂,他忽然听见里头不知是谁暴怒而起,忽然将仙使的石像推翻。

    那高大的石像轰然倒地,碎成了几块。

    整个佛堂内烟尘缭绕,连柳重月都吓了一跳,蜷成一团炸了毛,盯着佛堂看了一会儿。

    众人似乎都始料未及,安静了片刻,一道小儿啼哭打破了宁静。

    转眼,这些已经紧绷了太久了百姓纷纷抱怨怒骂起来,吵闹不停。

    “仙人仙人,仙人哪里管我们死活,还不如就这么出去和那群妖怪同归于尽!”

    “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整天求神拜佛有什么用!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佛堂内一片混乱,柳重月看见向安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都没做。

    大约只是在出神。

    ***

    城中又安静了两日,佛堂内粮食已经告罄,需要去寻找新的了。

    向安自觉自己是城中官员,要担负起责任,于是便主动提出要出去寻找食物。

    他在佛堂内清点着人数,忽然又问:“张大哥呢?”

    人群里安静了片刻。

    半晌,有人小声道:“他说他待不下去了,向大人都能好端端出去再回来,他不想继续坐在这里等死,自己走了。”

    向安叹了口气,知晓这是对方的选择,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起身背着箩筐走了。

    他还是小心谨慎,走到饭馆门口时,他忽然看见一具新鲜的尸骨散落在门边,看装束,似乎是张大哥。

    向安看着那具吃得很是干净的尸骨出了会儿神,之后又垂下头去,进了饭馆。

    饭馆的后厨里还放着些蔬菜,秋日天凉,尚未损坏,还可以食用。

    向安便将其装进了箩筐,又去打了些水。

    从后院出来时,他看见瓷妖站在面前,对方还一如从前一般衣衫华贵整齐,看样子这段时日过得很好。

    反观自己,与那些可怜的百姓一样,早已形销骨立。

    向安唇瓣嗫嚅了一下,也不知自己要不要开口唤面前的人一声城主。

    城都快没了,届时又何来城主。

    他便没开口,沉默地与瓷偶擦肩而过。

    瓷偶忽然道:“你还不曾考虑好么?”

    她微微侧过身,似笑非笑看着向安,问:“加入我们仙道的行列,我给你快速修炼的方法,这样,你就能就你的百姓,做他们心中的神明了。”

    向安还是沉默着。

    柳重月打了个呵欠,他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奔波,想找一处合适自己布阵的地方,再从幻阵中出去。

    但心里又实在好奇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于是便又耽搁了一段时日。

    这几天他一直跟在向安屁股后面跑,其实隐隐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态正在发生转变。

    从百姓推翻仙使的石像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对仙道充满了怀疑,这个时候瓷妖再诱惑,他势必便会上钩。

    柳重月趴在桌上等了一会儿,总算等到向安开了口,声音沙哑,问:“你要我……如何做?”

    “很简单,城中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死灵汇聚在城池上空不得离开,你本无仙缘,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借死灵修炼,要比常人快很多。”

    向安心有犹疑:“城主,这样不算歪门邪道吗?”

    “你看我这样,算是歪门邪道吗?”瓷偶笑着抬起手,手中有一团光晕温和的灵力,并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地方。

    见向安神情还有些忧郁,瓷偶也不急躁,只道:“再者,歪门邪道和城中受苦的百姓,自然还是百姓更重要不是么,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不是你最大的愿望么,为此牺牲一下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番话倒真是戳中了向安的心。

    他一直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并不介意为了百姓而牺牲自己。

    他总算有些意动,对着瓷偶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柳重月又打了个呵欠,从桌上跳下来,跑远了。

    他在街巷上化了形,灵流缭绕在半空中,转眼便凝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柳重月换了身红衣,长发搭在身后,发尾系着红绳和两颗小铃铛,行动间犹如狐尾摇曳,叮叮当当响动着。

    他在佛堂转悠了一圈,仔细一数,又有人自己出去了。

    先前几个人都有去无回,谁也不知道是出城了还是死了,焦躁地等了几日,陆陆续续便有胆大之人想赌一赌,自行离开了佛堂。

    柳重月又在外头转了一圈,在墙角下发现了新鲜的尸骨。

    看着那残破的肢体,柳重月忽然记起前两日被自己在城头剥皮挖骨的辛云似乎都没人收殓。

    于是他又上了城墙,没看见尸体。

    柳重月嘀咕着想,莫非已经被送出幻阵了?

    他其实还不解气,当初要真能听见辛云说一句喜欢,他下手恐怕会更快乐。

    可惜了,他大概是高估了辛云的感情。

    就这样把他杀了,实在是有些便宜了他。

    柳重月撇撇嘴角,自城墙上跃下,火红衣摆像一朵绚烂的花,盛放在半空之中。

    铃铛叮叮当当响着,柳重月抱着手臂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算休息一会儿。

    辛云的修为灵力终归不是自己的,消化还需要时间,这几日他总觉得疲惫,却一直跑来跑去,没时间休息。

    城中尚有保存完好的客栈,柳重月找了一被褥干净的床榻躺下,抱着自己的尾巴睡熟过去。

    秋风带着过往的回忆入梦来,柳重月知晓自己最近入魇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时间久了,总有一日会完全陷在其中。

    但或许是因为有些回忆还算快乐,他没办法阻止自己沉溺在其中。

    他会记得自己幼年时和族人们窝在一起晒太阳,会记得明钰从前对他的那些好和偏爱。

    因为短暂得到过,所以骤然失去便让他至今觉得遗憾。

    他也不是不懂生离死别是人间常有之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的梦境里是翻飞的风雪,层层堆叠在青竹和屋檐之上。

    自从修行出现问题之后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失去修士该有的抵御风寒的能力,他开始怕冷,怕热,若非体内还有筑基期的修为,其实与山下的凡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柳重月裹着斗篷坐在石桌边摆弄棋盘,耳边是窸窸窣窣扫雪的声音。

    明钰清闲惯了,总喜欢做这些零零碎碎的杂事,也不让扫洒弟子进亭松院。

    柳重月视线模糊了一下,他意识到是身体在清醒,可他还不想离开梦境。

    于是又闭了闭眼,眼前总算恢复了正常。

    柳重月指尖捻着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转头去看院中提着扫把扫雪的仙人。

    明钰背对着他,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也不知是在用什么东西扫地。

    柳重月叹了口气,道:“师尊,您要是实在闲着无聊,便来陪我玩两局吧,您衣摆都脏了。”

    明钰又总是穿浅色衣袍,哪经得住他这么折腾。

    仙人便将扫帚收起来,提着衣袖往桌边走,另一只手指尖散出一点灵力,转眼便将衣衫打理干净。

    明钰温声道:“怎么不下山去找师兄弟们玩?”

    他伸出手,轻轻将落在柳重月发丝上的雪花扫去,又碰了碰他的面颊。

    明钰的体温很高,掌心十分温暖。

    反倒是柳重月的面颊被寒风冻得泛凉。

    明钰道:“去山下玩几日吧,山上太冷了,身体受不住。”

    柳重月倒也想,可一个人下山终归无聊,若是碰到有人找茬也实在是麻烦,次数多了也便不想再下山了。

    明钰坐在他身边,又问:“师尊陪你去?”

    说起来他又笑了,说:“你儿时刚化形时只到我小腿处,那时便成日拽着我的衣摆说要我陪你下山去玩,柳默拦也拦不住,让我不要太娇生惯养。”

    柳重月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小叔带我那段时日不也如此,成日抱着我去街巷上玩乐,与您有什么区别。”

    顿了顿,他又抬起脸,将注意力从棋盘上收回来,问:“我只想知道狐族被灭门的事……师尊,您半步飞升,也不知晓真相么?”

    “这是问的第几次了?”明钰道,“我若早知晓真相如何,又何苦偷偷摸摸养着你。”

    “阿月,有些往事别太强求,时日久了恐成执念,我若飞升失败,往后只怕你走火入魔犯下错事。”

    明钰的声音已开始消散,柳重月知晓梦境要结束了。

    他用尽了力气才得到身体的掌控权,十分艰难地开了口,问:“师尊,您修的是什么道呢?”

    可他没等到明钰的回应,仙人的身躯从自己眼前散去,之后是整个庭院。

    他眼前只剩下苍茫一片的雪天,直到这一场大雪也逐渐被黑暗淹没。

    柳重月听到不远不近的雷鸣声与倾盆落雨的响动。

    这次入魇没被控制太久,兴许是体内充盈的灵力起了作用,对魂魄和神志的影响小了许多。

    柳重月翻了个身,虽未睁开眼,但窗外忽明忽暗的电光还是十分明显,晃得他无法再入睡。

    柳重月不得不微微睁开一条缝,见窗户未关,正随着风声吱呀摇晃着,还有雨水洒落进来。

    他只好坐起身,想施法术将窗户关起。

    灵力凝聚在指尖的那一刻,正巧天际骤落惊雷,一下将厢房内照亮。

    柳重月瞧见窗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衣衫发丝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他身体僵了僵,下意识叫出了声:“你谁?”

    他怎么不知道房间里进人了?

    视线好生灼热,应当能看见自己。

    是谁?人?还是鬼?

    宽厚的尾巴将他包起来,柳重月靠在床头紧紧盯着窗下那人。

    又是一道闪电过后,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陌生的容貌,但是是十分熟悉的双眸,阴沉沉将他看着,眸中带着杀意和寒意。

    柳重月后脊有些发麻,唇瓣张了张,似是有些难以置信:“你……辛云?”

    “轰隆——”又一道惊雷落下,对方抬了脚慢慢向着床榻这边过来。

    脚步声落在地面上十分清晰,也让柳重月骤然清醒过来,忙脱手抛出一道灵力。

    谁承想那人竟只是随便挥挥手,便将那道灵力化去。

    光晕散去的一瞬,他看见柳重月飞踹而来的身影,也只是脚下轻轻一动,躲了过去。

    柳重月本也不是想与他在这动手,忙着便从窗口跃下,逃之夭夭。

    他吓个半死,那时候分明看见辛云已经断气了,怎么这会儿又好端端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索命的吗?

    外头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整个街巷上一片漆黑,除却电光晃动时的明灭,再没有别的光源了。

    柳重月跑得急切,他如今真是有些后悔,早知晓辛云死不透,又何必留在幻境里,还不如早些想办法出去。

    辛云修为本就在自己之上,修的还是杀戮道,若是打不过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混着踩水声,回荡在这座空荡的城池里。

    柳重月听见辛云的脚步正不远不近跟着自己,颇有些阴魂不散的意思。

    他咬咬牙,骤然站住了脚,挥手又打出一道灵力。

    幽蓝灵流在半空中化作一道巨大的刀锋,向着辛云直刺而去。

    他平静站在原地,身上虽然湿透,却不觉狼狈,轻轻一挥手便将灵流化去。

    他总算开了口,似是有些似笑非笑,说:“你用的是我的仙根,与我灵力同出本源,想伤我恐怕有些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那一串灵流忽然反向柳重月那涌去。

    柳重月心下一惊,脚下连连后退,却避闪不及,被那些灵流裹缚起来,挣扎半晌无果,反倒逐渐失了力气。

    柳重月只好松懈下来,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让他睁眼都有些艰难,连睫羽都是湿漉漉的,抬眸望过来时总觉得楚楚可怜。

    柳重月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修士的神情,他的面容血肉早已修复,也并未戴覆面,容貌清清楚楚。

    和程玉鸣后来的容貌是有些相似的,只是眉眼有些区别,难怪当初单看眼睛没察觉出来。

    柳重月出了一会儿神,只有一会儿,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与辛云对上了视线。

    柳重月觉得有些尴尬。

    辛云道:“我道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原是一只狐狸。”

    说着,他竟还去撸了一把柳重月的尾巴,直直摸到尾巴根。

    柳重月顿时一个激灵,怒道:“松手!别摸我尾巴!”

    尾巴毛吸了水,湿漉漉的。

    骤然被人攥了一把,柳重月忍不住抖尾巴,甩了辛云满脸水。

    他已捆着柳重月返回了客栈,客栈内没有灯盏,入目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柳重月有点心虚,再次挣扎,还是无法摆脱束缚。

    辛云倒是说得不错,他如今的灵力来源于辛云的仙根,自己终归还是外人,两相抗衡,哪斗得过人家主人。

    他视线跟着对方走动的方向转动,看着辛云点了灯,火光将厢房照亮,也将对方的面庞彻底显露在柳重月面前。

    柳重月觉得他如今周身气质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之前看着那么青涩了。

    更像程玉鸣了。

    难道是自己捅他那一刀,他怀恨在心?

    “喂……”柳重月小心道,“你怎么还活着?”

    辛云闻言便将脸转回来,笑着说:“我当然还活着,我又死不了。”

    柳重月:“……”

    这样看着更像程玉鸣了。

    眼见对方靠近了自己,柳重月有点炸毛,又问:“死不了是何意?”

    “自然是字面意思,”辛云伸手掐了一段洁身诀,给柳重月烘干了身上的衣衫,“死不了的意思就是,我命不该绝,你就算杀了我,我也能就地重生。”

    柳重月轻轻“啧”了一声,小声道:“当时应该将你挫骨扬灰。”

    辛云听了竟也不生气,反倒笑起来,转了话题道:“唔,你的尾巴还湿着呢……我帮你拧一拧?”

    “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打我尾巴的主意。”

    “那怎么办?”辛云似笑非笑,“我可喜欢玩狐狸尾巴了,你都送上门来,我又怎么拒绝?”

    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柳重月的尾巴,用力捏了捏。

    柳重月面色忽然有些泛红,咬着下唇,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

    好熟练的手法。

    这人从前到底玩过多少狐狸?

    狐狸尾巴被玩得止不住打颤,总算到了临界值,他忍受不住,剧烈挣扎起来:“松手!把我尾巴松开!我准你摸我尾巴了吗?”

    攥着自己尾巴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辛云微微偏着脸打量着柳重月泛红的面庞,脸上没什么表情。

    柳重月又开始觉得心虚。

    虽然辛云死得确实是有些莫名其妙,毕竟杀妻证道的事情是以后的程玉鸣做的,但柳重月哪管得了那么多。

    辛云和程玉鸣就是一个人,他杀不了程玉鸣,杀一个辛云解解气怎么了?

    这不也没死透吗?

    “你……”柳重月干巴巴道,“我知道你生气我捅你一刀,但我是——”

    “从哪学的那种歪门邪术?”辛云忽然打断道,“夺人仙根,这不是仙道会教授的东西。”

    柳重月后半句谎话还没来得及说,听他这么一问,自己也跟着愣了愣,眸光忽然一晃,忽然撇撇嘴角道:“我也不想的……”

    那双很漂亮的狐狸眼被泪珠打湿,瞳眸里水光潋滟,像是受足了委屈,下一瞬便要落泪。

    他低声道:“我从前在宗门毫不起眼,老实本分,后来结识了我道侣,那段时日修为停滞不前,我道侣哄骗我做他的炉鼎,说这般与他双修便能提升修为,结果后来修为越来越低,我才知晓是他将我仙根修为都夺走了。“

    “为了报复他,我才将他这手段学了过来,”柳重月咬咬下唇,眼中泪珠隐忍不落,又道,“我知晓我对不起你,我只是太想要恢复修为了,我还大仇未报,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

    柳重月看见对方走到自己身后去了,看不到他的脸色,他心里又有点慌,继续道:“你看你这不是也没死吗?

    辛云:“……”

    辛云轻轻笑了两声:“我没死,就由着你杀我?还不是一刀致命,而是将我活生生剥皮剜骨。”

    柳重月:“……”

    柳重月勉力转着脸:“我承认是有些……有些残忍……”

    编不下去了。

    何止是有些。

    柳重月轻咳一声,又说:“你把我放了,我给你磕三个头,喊你两声主人,成么?”

    身后那人半晌没应声,柳重月怕他摸自己尾巴,毛茸茸地耷拉着,心惊胆战等了一会儿,总算听到辛云开口道:“行啊。”

    这么好说话?

    柳重月怔了怔,身上束缚蓦地一松,当真将他放了。

    柳重月脚一落地,瞬时便化作原型飞窜出去,蹦上了窗台。

    还没等他往下跳,忽然便被辛云抓着尾巴拎了起来。

    柳重月四只爪子在空中扑腾:“放开我!”

    “你方才那段话编得倒是像真的,”辛云将狐狸塞进自己怀里,随意地摸了两把,转身往外走,“可惜,再怎么像真的也是假的,难以让人信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柳重月还是懂这个道理,一时间也不再挣扎,安心窝在对方怀里,心想,哪里难以让人信服了。

    从前他对外人说谎话各个都会信,怎么就辛云一直不上当。

    他有些郁闷,被辛云抱着离开客栈。

    辛云在周身布下防雨结界,这回倒是没让雨落在身上。

    柳重月蜷缩在他怀里,隐隐约约听见对方的心跳声从胸口处传出来,心觉奇怪。

    还当真是活着的。

    这世间竟真的有不死之人?

    还是说,与他所修杀戮道有关?

    柳重月心有疑惑,不敢多问,他们穿过街巷去,路过佛堂,佛堂内已经少了很多人。

    辛云道:“这几日许多百姓私自离开佛堂,都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成功离开太鼓城的。”

    但无人返回,剩下的人也不知前路究竟如何,茫茫然看不清楚将来,便只能一个跟着一个去试错。

    向安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城门之人,但他已经不会再告知剩下百姓真是状况究竟如何了。

    修行邪道会影响他的心性,他还要依赖城中死灵修炼,死的人越多,便有更多的力量能够为他所用。

    柳重月窝在辛云怀里,歪着脑袋看着佛堂内空荡荡的石台。

    仙使的石像碎屑还在地上,无人打理,呈破败之态。

    辛云已经走出去挺远,柳重月还在伸着毛茸茸的脑袋看佛堂里的石台。

    他觉得有些可惜。

    辛云淡淡道:“你若是喜欢,等出了这幻境,我便给你建一个更大的石像,刻字……就说是仙道第一杀手。”

    柳重月:“……”

    柳重月自知理亏,嘀咕道:“杀你一次而已,这么记仇。”

    不过他自己也记仇,怪不了什么。

    找个机会再给他一刀得了,反正他也死不了。

    柳重月心里想着这些,转眼便被带到饭馆外。

    辛云收了结界,迈步进了门。

    角落泛着莹莹的微光,向安正坐在那方调息,身边灵流逸散,带着不详的死灵气息。

    借亡魂死灵修炼久了,很容易便会走火入魔。

    这向安还是上界仙人历劫转世,经此一遭,还不知晓能否再成功回到上界呢。

    “他回不去了,”辛云像是知晓柳重月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他坏了因果,乱了心性,已与仙道所求大道偏离,天道在上,掌管上界仙人,不会再要他了。”

    “被放弃的仙人会如何?”柳重月问。

    “因仙人身带仙骨,仙骨流落下界,会带去无尽仙缘和灵气,散落仙骨之处会有宜修行之地诞生,同时也很容易造成下界灵气与魔气失衡,导致纷争。”

    辛云抱着柳重月往里走了几步,又继续道:“天道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会将仙人存在的痕迹都抹去,也就是常说的仙陨,仙陨之后便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仙骨?

    柳重月耳朵颤了颤,记起那个死前按在自己头上的罪名,可不就是窃走仙骨。

    那又是谁的仙骨?

    向安的?

    苍天在上,他可真不知道什么是仙骨,也从未见过。

    柳重月觉得自己真冤。

    “你修行倒是很快,”瓷妖抱着手臂站在向安身边,语气里听不出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不像这具身体,没有仙缘终究还是慢人一步。”

    柳重月心说她已经很不错了,同样都是妖修,自己甚至连修为都难以增进,甚至还在不断倒退。

    经常被人看不起和欺负,哪像瓷妖这样能够作威作福。

    柳重月走着神,忽然又被辛云揉了把脑袋。

    柳重月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给他留下了四个血洞。

    辛云这摸狐狸的手法怎么这般熟悉。

    辛云不气不恼,抱着柳重月转身往外走,道:“魔气开始蔓延了,先走一步。”

    “不看看他怎么修炼的么?”

    “不看,怕多看两眼,会被你学了去。”

    柳重月:“……”

    ***

    因魔气蔓延,城中连着阴雨几日,城外洪水泛滥,已在城中淹起小腿高。

    天已转阴,佛堂间阴湿寒凉,无人能久呆。

    天灾人祸弄得人心惶惶,向安这段时日也只是简单安抚百姓两句,百姓见他还在,勉强能放一点心,但信任还是在日渐消失,觉得向安似乎也不是那么有用。

    都只是普通人罢了。

    柳重月这两日被迫跟着辛云,刚从佛堂出来,他脑海里还想着先前看见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这样阴冷的天气,她自己便没多少厚实衣衫,懂得脸色发白,手脚僵硬,却还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真是命大,都这样了,还在活着。

    辛云带着柳重月回了客栈,他刚复生不久,近段时日总要抽时间打坐调息。

    柳重月坐在榻边无所事事晃着脚,搭落在榻边的长发发尾挂着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直响。

    辛云也不觉吵,还能安心安心打坐。

    柳重月还是觉得郁闷,好端端变成了对方的阶下囚,连自由出行的自由都没有,非得要跟着他。

    柳重月睫羽颤了颤,见辛云正静心打坐,晃动的双脚又停下来。

    客房里安静了瞬息,柳重月化为原型,蹑手蹑脚往床边走。

    眼见便要得手,柳重月忽然感到尾巴被什么东西揪住。

    他回头一瞧,辛云还闭着眼,但一缕灵力正自他身上伸出,捆在他的尾巴尖尖上。

    柳重月气不打一处来,抬爪子对着那一缕灵力扒拉了两下,又蹦到辛云身边“啪”地给了他两爪子。

    辛云微微睁了一只眼,淡声道:“瓷妖想要你的魂魄,你一个人在外行动,小心被她盯上而不自知。”

    “轮得到你管我?”柳重月怒道,“若非你拦我,我早便找到方法离开这层幻境了。”

    辛云还是安稳地坐着:“你出不去,你体内仙根是我的,我尚在幻境内,你便无法将其带出幻境,若你离开了此处,仙根会归还本体,从你体内消失,届时你还是只能依附于那具瓷偶的身体,直到它彻底碎裂。”

    柳重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一时也难以反驳,只能赌着气幻化为人形,上榻睡了。

    睡至半夜,柳重月感到脚腕有些凉,本在做梦,以为是双脚陷了雪中,试了试却不曾将脚抽出来,因而才惊觉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脚。

    柳重月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睁着眼,只从昏黑一片的榻脚看见辛云的身影。

    他抓着自己的双脚,滚烫的指腹落在肌肤上,烫得柳重月忍不住想抽搐。

    他困倦非常,转而又闭上眼,问:“做什么?”

    “夜里见你蹬被,腿不老实,”辛云淡淡道,“找根绳子将你双脚捆起来好了。”

    柳重月彻底醒了,猛地将自己的双脚抽回来,又踹了对方一觉,道:“少扰我睡觉。”

    又并非他师尊,管他蹬不蹬被。

    说起来从前师尊也喜欢夜里入他房间替他整理被褥。

    这世间似乎已经没有像师尊那样好的人了。

    或许从前的程玉鸣算一个,但程玉鸣杀了他。

    柳重月迷迷糊糊想,如果可以的话……

    他要再杀程玉鸣五百次。

    第二日,难得天晴,柳重月懒得走动,化了原型让辛云抱着他。

    他们去了一趟佛堂,向安在给佛堂内的百姓发放粮食和水,临走前又清点了一下人数。

    向安问:“又走了两个?”

    “是啊,昨夜说受不了了,便蹚水走了,也不知道出去了没有。”

    “应该吧,”向安面无表情道,“近几日妖兽出现的次数少了,我也没在城中看见他们的尸骨,应当是出去了。”

    此话一出口,像是石子落了油锅,百姓们纷纷搭口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一起出去好了,总在这里面等死也不行啊。”

    “既然都有人出去了,我也想出去,我在这里真的快饿死了,就那些东西哪吃得饱。”

    “我还带着孩子呢,都想活命。”

    向安站在门外,似乎在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道:“请便吧,各位。”

    他转了身,消失在门外。

    柳重月知晓,他已经打算用城中百姓来献祭了。

    到现在他想求的已经不再是百姓安康,像是在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修炼邪术,再找一个为城中百姓报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讨伐仙道。

    心性当真已经变了。

    柳重月想了想刚见到向安时的模样,只记得那时刚中状元的青年谦逊又温和有礼,一心想着百姓,不卑不亢,和董凡雁是一类人。

    如今董凡雁已死,被妖修占据了身体,向安也已走歪了路,也难怪后来太鼓城成了那般死绝的模样。

    柳重月叹了口气,将脑袋收回来,窝在辛云怀里不动了。

    辛云道:“这座城里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你死了一次好像知道了很多东西,”柳重月随口道,“还是说你死了以后出去了这个幻境?”

    “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问题,”辛云没反驳,只继续自己先前的话题,“太鼓城后来成为死城,董凡雁,向安,还有城中的百姓一个都没活下来,除了那个孩子。”

    柳重月有点懵:“那个孩子?那个妇人怀里那个?”

    那看起来才像是最先要没命的人。

    辛云竟真的点了点头,道:“那孩子或许你还……”

    他话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没再继续说了。

    柳重月没察觉到不对,仍然沉静在这个令他震惊的信息里:“怎么?”

    “没怎么,”辛云道,“还要继续看吗?会有些血腥。”

    他话音一转,又补充道:“比你先前杀我的时候还要血腥。”

    柳重月:“……”

    便不能不提那件事么?

    辛云像是单纯问问,并没打算听取对方的意见,抱着狐狸走了。

    柳重月又生了其他的念头,从辛云怀中一跃而下,吧嗒吧嗒跑远了。

    辛云在他身后道:“仙根是我的,你走再远我也能瞬间找到你的位置。”

    柳重月充耳不闻,他找了块空地幻化为人形,掐诀念咒,自地面升起阵法。

    灵力将他笼罩在期间,吹得他发丝纷纷扬扬,发尾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隐约间他看见辛云抱着手臂靠在一旁房柱上,似笑非笑将他看着。

    柳重月只觉得被无端嘲弄了一番似的,散了灵力加固阵法。

    他又忍不住走神想,辛云现在的作风怎么越来越像程玉鸣了?

    难道死过一次便会发生改变,直到他成为程玉鸣?

    柳重月当真摸不透对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他满身秘密,怎么猜也猜不透,他也不愿同自己说。

    早知和他结为道侣会有这般多的麻烦,当年便不应该接下他的灵贴。

    柳重月有些悔恨,眼见着离开幻阵的阵法将要成功,他忽然听见辛云道:“你走不了的。”

    话音刚落,阵法蓦地便散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柳重月有些怔然:“为何会如此?”

    “因为仙根是我的,”辛云靠近了他,笑道,“我说了,你吞了我的东西,我在哪,你便在哪。”

    他话没说完,心头又是一凉。

    柳重月又给了他心口一刀。

    第26章 第 26 章 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你还是死了为好, ”柳重月将刀抽出,对方胸口刀伤飞溅的血落在他面颊上,滚烫得像是火星, 他用手背蹭了蹭面颊,继续道, “你死了, 看你还怎么拦我。”

    辛云也只是呛咳了两声,唇角落着血, 转眼便摔到地上,没了声息。

    柳重月忙趁着这个机会再次施展阵法,这回少了阻碍,倒真叫他成功了。

    柳重月眼前陷入黑暗,脚下踩空,整个人似是悬浮在什么空荡的环境里。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却始终不见反应。

    柳重月疑惑地伸出手,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挥了挥。

    下一瞬,他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了手腕,将他用力往前拖去。

    柳重月吓了一跳,可身上却使不上力, 没办法躲闪和挣扎,只能任由那股力量将他拽走。

    然后,魂魄骤然落入实处。

    柳重月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白玉做的屋顶, 月白色的纱幔挂在榻前, 整个室内明亮宽敞, 也没有外人的声息。

    柳重月茫然无措,不知晓这是在何处。

    正要起身,他忽然发觉自己无法掌控身体。

    又过了片刻, 身体总算自己动了起来,慢慢从榻上坐起身,衣衫从架上自觉飞来,套在他身上。

    柳重月听见自己叹了口气,道:“ 徒儿,为师的鞋袜去哪了?”

    不过片刻,脚步声匆匆从大殿外响起,转眼便进到殿中来。

    柳重月看见一个容颜俊美的青年从层层大门处穿梭进来,边走边道:“师尊,您昨晚在院中醉酒,鞋袜都丢门外了。”

    也是这殿中不染纤尘,他赤着脚,也没沾上分毫灰尘。

    身体捂了捂脑袋坐回榻上,似是有些无奈道:“近段时日天道总压制我,力量削弱便罢了,记性也差了许多。”

    那徒儿道:“师尊少饮酒,记性会好许多。”

    “轮得着你教训我,”身体虽嘴上这般说,语气却并没有怪罪之意,只又接着道,“下界状况如何了?”

    他这么一说,柳重月便知晓,自己竟然又附身在了仙使身上。

    怎会如此,他还没有离开幻境?

    辛云说的竟是真的?

    柳重月有些郁闷,但郁闷也没什么办法,他现在魂魄附着在仙使身上,连掌控对方身体的能力都没有,何谈离开。

    柳重月有些郁闷,但郁闷也于事无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青年将干净的鞋袜放在榻边,仙使套上鞋,起了身。

    青年还在翻着镜阵,疑惑道:“上下界通道被掩藏了,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向安在,应当没事吧。”

    话音刚落,手中铜镜忽然飞起,落到了仙使手中。

    仙使的手指纤细白皙,轻轻从镜面上拂过。

    那被浓雾堵塞的上下界通道顿时畅通,慢慢显现出下界的景致。

    柳重月的视线与仙使共享,他看见下界山野城池一片祥和,深秋时节里,大片大片的山头种满了枫树,枫叶红火,像燃烧的火海。

    仙使视线一转,手腕忽然顿了顿。

    角落处,太古城的位置已经恍惚一片,魔气肆意,整个天空弥漫着黑沉的乌云。

    仙使呼吸微凝片刻,道:“糟了。”

    向安没有按照既定的命盘走去,反而修了邪术,城中百姓死伤无数,魔气已开始大肆蔓延。

    仙使匆匆将镜子丢给徒弟,洁白衣袍从对方身前掠过,转眼便消失在寝殿外。

    那青年忙追上对方,道:“师尊,天道不允您下界,我替您去!”

    可天际一片寂静,仙使早便走了。

    柳重月与仙使如今算是共用同一具身体,仙使的所知所感他都一清二楚。

    从上界入下界时灵流动荡非常,柳重月能感觉到身体上被灵力如刀割般地划伤,疼痛密密麻麻地蔓延着,仙使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转眼便到了太古城外。

    他站在城墙之上,入眼满目疮痍,几乎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柳重月看见天边弥漫的魔气,无数尸骨自佛堂处堆叠到城门口,似乎死亡前刚经历过一回逃亡。

    可惜应当无人逃出去。

    柳重月不忍再看,微微转了头,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能掌控仙使的身体了?

    现在让他掌控了做什么?

    柳重月心想究竟是自己那一步做错了,没能成功离开幻境便算了,怎么还会附身在别人身上。

    甚至这人还是上界的仙人。

    现下仙人下界来处理魔气逸散之事,他又怎么知道要怎么做。

    柳重月想了想,还是从城头跃下。

    脚踩到实地,他才看见周遭四处都是百姓的尸骨,各个都面带惊慌,有人已经爬上了城墙,堆成了一道长长的尸道。

    柳重月本想绕道而行,后想了想,还是在尸体边蹲下,伸手探查了对方的魂魄。

    分明死了还不到七日,躯壳内却空荡荡,没有任何魂魄的气息。

    柳重月谈了口气,心想,大抵已经被向安或瓷妖吸收了去,成为他们修炼中的补给了。

    身体见了尸首,心间忽然沉闷不已,像是被钝刀一点点划着心口,让柳重月忍不住想要喘息和流泪。

    他一时间不知晓这是仙使的情绪还是自己的,只能勉力压抑着。随后才抬手散出灵力,将满地不见边际的尸骨收入到芥子之中,打算之后再找个空地将其安葬。

    做完这一切,他又继续往前走,寻找着向安和瓷妖的身影。

    刚转过弯,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喂,你——”

    柳重月回过头,只见辛云有些愣怔地站在他身后,茫然道:“你怎么……”

    柳重月想了想,装不认识道:“你是哪位?”

    “噗,”辛云转而又笑起来,“你若不是幻境外的人,怎么能看见我的。”

    柳重月:“……”

    忘了这茬。

    他不应声,继续向前走去,辛云跟在他身后说:“早与你说了,你如今魂魄内仙根是我的,我尚在幻阵当中,你也是出不去的。”

    “这又是怎么入到别人体内了。”

    柳重月还是不应声,打量着周遭。

    房屋有打斗的痕迹,他猜测或许仙道的修士察觉到魔气了,因此来过这里一趟,和向安他们动了手。

    不过竟然不曾瞧见修士的尸体,兴许向安和瓷妖的力量如今还不足以抵抗仙道的修士,因而逃窜出城了。

    辛云在他身后适时道:“确实如你想的那般,你捅了我一刀,我在地上死了两日,眼睁睁看着仙道的修士赶来太鼓城处理魔气,和向安他们大打出手,之后便前后离开了城池。

    柳重月皱皱眉,问:“你怎么知晓我要问什么?”

    “自然是因为你心思单纯,十分好懂。”

    柳重月:“……”

    又在揶揄他。

    自己捅了他两刀了,哪称得上什么心思单纯。

    知道人不在城中,他便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辛云又道:“你怎么附身在仙使身上了?”

    柳重月返身往城外走,淡淡道:“你怎么知晓这是仙使?”

    他忽然被辛云拉住了手臂,辛云将手中的小铜镜递出去。

    柳重月垂眸望去,只看见镜面里露出仙使的面容,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柳重月吓了一跳:“他没有脸?”

    “仙使与寻常修炼飞升的仙人不同,”辛云收了镜子,解释道,“他是凡尘百姓悲苦请愿的愿念凝聚幻化而成,是天生的仙体,躯体是漫长岁月里慢慢形成的,却始终没有面容,因为他是下界百姓的期许,是不会有五官的。”

    难怪。

    柳重月想,难怪先前那些仙使的石像上都没有面容,只用绸缎挡住了脸。

    原是这个原因。

    他们出了城,城外也已被魔气侵袭。

    魔气会腐蚀依赖灵气生长的花草,如今城外草木枯萎,刀剑灵力的划痕残留在地面和树干上。

    柳重月虽在仙人体内,却不会使用仙人的仙力,自己魂魄内的也不得使用,只能拔步向前走。

    没走多远他又觉得仙人的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在下界待久了便像是被浊气污染了身体似的,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疲惫。

    柳重月走着神想,要是自己还用着自己的身体便好了。

    变成狐狸的话,就能让辛云抱着自己走了。

    柳重月腹诽了两句,见辛云抱着木剑在前方走着,他忽然站住了脚。

    这边刚停下,辛云像眼睛长在脑袋后头似的,竟也跟着停了下来,问:“怎么?”

    “走不动了,”柳重月本想假意笑笑,记起仙使没有五官,连演一演都懒得,“辛云道友,能不能麻烦你背我一会儿?”

    “你捅我两刀,还要我背你?”辛云幽幽道,“你莫不是当我是蠢货?”

    “……”

    半个时辰后。

    辛云背着柳重月到了山下村落。

    这座村落前些年总遭洪水,村中村民早已搬走,如今只余下一座空村。

    他们又在村外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再往里走些,柳重月看见董凡雁的尸身躺在草丛里,附着在其上的瓷妖已然消失不见。

    柳重月道:“可惜了董凡雁,若不遭此劫难,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城主。”

    只可惜没有仙缘的凡人终究斗不过修士,也不怪后来那么多人挖破脑袋都要想办法进入宗门修行。

    他从辛云背上下来,走到董凡雁身前去,打算将她的尸身也收回芥子中。

    可刚散出灵力,他忽然看见董凡雁怀中露出一点点襁褓。

    柳重月怔了怔,轻轻将她翻了个身,露出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面色青灰,却还有气。

    辛云当初说,太鼓城最后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竟是真的。

    原是被董凡雁救下了。

    她手指抓得很紧,柳重月用了点力气才将她的手指掰开,将孩子抱起来。

    那只已经僵硬的手搭落在柳重月的手臂上,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柳重月下意识碰了碰她的手腕,忽然感到大片记忆忽然涌入自己脑中。

    从儿时修炼无果,再到学堂念书,又道最后以女子之身考上功名。

    烟花爆竹声中,柳重月意识到,这是董凡雁的记忆。

    前两日向安修炼邪术引发城中魔气肆意,董凡雁努力抗争过,想从瓷妖那里夺回自己的身体,她挣扎了一路,后来见到那个孩子被已死的妇人护在怀中,心中悲痛战胜了瓷妖,竟当真将她挤了出去。

    她护着这个孩子,自己遭了杀手。

    瓷妖便放弃了董凡雁的身体,觉得向安如今修为高深,转而又想去争夺向安的。

    但向安隐隐觉察不对,并未让她得手。

    再加上有仙道追杀而来,三方争斗过几次。

    董凡雁的记忆便至此断了。

    柳重月将她的手轻轻放下,把她收入芥子中,抱着孩子继续和辛云往前走。

    辛云道:“你既然用着仙使的身体,能否看到他的回忆?”

    “我连他的仙力都无法使用,怎么可能看到他的回忆。”

    柳重月还是觉得奇怪,又问:“仙使……是因为什么才陨落的?”

    “不知晓,”辛云道,“大概和天道有关。”

    天道?

    柳重月想起在上界时听仙使与他弟子对话,也提起过天道,说天道压制他,似乎还在削弱他的力量。

    天道不是维持上下界平衡的公正存在么?为何要压制仙使的力量?

    柳重月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和辛云提起。

    想了想,他又觉得辛云因为被自己捅了两刀兴许还怀恨在心,有些事情还是不与他说好了。

    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柳重月远远看见前方天雷滚滚,打斗之声此起彼伏。

    他正要说话,身体忽然向前猛蹿出去,竟将他的本体从体内剥离。

    柳重月茫然地“诶”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向前扑去,又被辛云眼疾手快捞在怀里。

    辛云单手揽着他的腰,脚下一蹬,转眼便跃上了山头。

    不远处的山崖下,几个修士正与向安和瓷妖缠斗。

    仙使踏云而来,掌下落下结界,将那二人罩在其中。

    柳重月“嘭”地又变回了狐狸,安安稳稳找着合适的位置窝在辛云怀中,用毛茸茸的尾巴将自己包裹起来。

    辛云淡笑道:“真是只懒狐狸。”

    ***

    仙使下界出手,将瓷妖和向安羁押,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但幻阵还是不曾结束,柳重月与辛云依然留在幻阵当中,没又任何能出去的迹象。

    太鼓城如今已是荒城,无人存活,空荡荡的一片。

    仙使后来返回城中,将百姓和董凡雁的遗体安葬,又将那个孩子送到宗门去教养。

    辛云在一旁打坐调息,柳重月无所事事坐在榻上晃着双脚,又想捅辛云一刀了。

    这人杀不死,实在是不解气。

    这两日又不知怎么回事,不见从前那般单纯了,话里话外总有些不怀好意似的,听得柳重月心里很奇怪。

    这也太像程玉鸣了。

    原本先前还不算那么明显的,现在当真是越来越像了。

    柳重月望着辛云出了会儿神,辛云虽为睁眼,却忽然开口道:“总盯着我瞧做什么?”

    柳重月顺口接上话:“从前不得见你容颜,一直好奇,现下见到了,觉得你像我从前一个故人。”

    辛云闻言便蓦地睁了眼,直直望向他。

    柳重月歪着脑袋晃着腿,小铃铛响个不停,在寂静一片的客栈里多少有些吵闹。

    他轻声道:“时间都隔了太久,我都已经不记得那人究竟是什么没模样了,只是瞧见你的时候觉得有些相似而已,他从前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辛云微微皱了皱眉:“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柳重月轻轻笑起来,笑容很轻柔,像转瞬即逝的月光,“反正就是,觉得你们很像,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转而又道:“你可是好奇我的事情?之前就一直猜测,我又记性不好——”

    “你现在用着我的仙根,不可能再失忆。”

    “……”柳重月强忍住不耐,将攥紧的拳头松开,小声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尚且忍你一忍。”

    他又丢失了交流的欲望,但辛云却像是来了进劲儿,起身走到榻边,跟着一起坐下来。

    柳重月惊疑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他往日从不与自己同坐一榻的。

    “我见你说得兴奋,专门来听你继续讲你从前故事,你不感激一下我的体贴么?”

    “那多谢你,”柳重月对他假意笑笑,“你既然这般想听,那我便与你说一说。”

    “那个人见我第一面便觉我长得漂亮,于是死缠烂打许多年,还追到我宗门山上,去我住的院子里找我,被我师尊打出去也不罢休,下回还继续来。”

    辛云又皱皱眉,却没搭话。

    “我师尊后来说他这般纠缠我,不利于我修行,本想去将他丢出安垣东洲,但我听闻他身世可怜,没有来处与去处,所以请求师尊放过他。”

    “放过他后,他还是继续纠缠我,我见他人也还算好,就是脑子有些问题,是个傻子。”

    辛云:“……?”

    这话总有些熟悉。

    柳重月还在继续说着:“于是我便答应了他的求娶,和他做了夫妻,他送了很多聘礼到山上,八抬大轿将我迎进门,进了他家我才知道,我原是去给他做男妾的。”

    辛云:“?”

    辛云忍不住打断道:“稍等一会儿,你方才说他把你娶回去做什么?”

    男妾?

    “你瞧,”柳重月苦笑道,“你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可是嫁也嫁了,后悔也来不及,我们宗门最是讲求信任,说一不二,他也说他是被逼无奈,不能娶我做正妻,我见他说得如此真切,便也就信了。”

    “婚后他又说想要我给他生个孩子。”

    辛云:“……”

    辛云起了身,道:“我出去走走,回来再继续。”

    辛云去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返回客栈,柳重月还坐在榻边将他看着,似是还想继续说。

    柳重月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你回来啦……”

    他又问:“那我继续说哦。”

    “……嗯,你说。”

    柳重月便又继续声泪俱下,说他从前道侣反复请求,磋磨着他,他实在受不住,只能应下来,不过两个月便怀上了。

    辛云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脸色有些一言难尽。

    见他这幅样子,柳重月稍稍解气了些,心想:杀不死总能尬死他吧。

    辛云却忽然笑出了声。

    柳重月脸色微变:“你笑什么?”

    “哦,”辛云含着笑意,道:“生的是女是男?”

    柳重月正要继续,又被辛云打断道:“我猜是生了一堆小狐狸,你夫君见状吓个半死,于是上大街上说你是个妖怪。”

    柳重月:“……”

    这也太像话本子写的。

    柳重月道:“也倒不是这么——”

    “你说生子丹,”辛云道,“正巧我手里有两颗,从未用过,不知功效,你这般说了我倒是好奇,真想见识一番。不如……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柳重月:“?”

    柳重月尾巴炸了毛:“你个登徒子说什么呢!”

    “我说想看你再生一次给我瞧瞧。”

    辛云翻手取出两颗药丸,道:“都在我药囊里放了许久了,我还说用不上便扔了罢,你既然能生,便给你用好了。”

    言罢,他伸着手,想去抓柳重月的手臂。

    柳重月惊骇道:“我那是骗你的!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生子丹。”

    “可我这就是,”辛云挨了他两肘,却也不嫌疼,转而又寻上去,将柳重月堵在床头,“吃一颗有效么,还是得吃两颗?”

    话音刚落,柳重月一脚踹在他胸口,“轰”地一声将他踹至墙上,连着窗户都有些摇摇欲坠。

    柳重月手忙脚乱从榻上下来,正想化为原型,辛云忽然道:“定。”

    柳重月的身形顿时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辛云轻轻拍去自己衣袖上的灰尘,动动筋骨,又慢慢靠近了柳重月。

    对方尾巴可怜巴巴耷拉着,辛云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顺手去撸了一把。

    柳重月登时一个激灵,向来温声细语的人也忍不住高声道:“别碰我尾巴……我都是骗你的,你要是气我捅你两刀,那你捅回来好了……”

    辛云还没放过他的尾巴,抓在手里轻轻捏着,道:“啊……可是你捅我两刀,我还挺舒服的。”

    柳重月:“?”

    他手指慢慢滑到尾巴根,从柳重月衣袍下摆摸进去,抚上了他的小腹。

    狐狸的小腹平坦又皮肤细腻,很是舒服的触感。

    辛云像是有些爱不释手,又问:“你上回是先吃的药,还是先上的榻?”

    第27章 第 27 章 “把我师尊还给我!”……

    柳重月大惊失色:“什么先吃药先上榻, 我骗你的我根本不可能生得出来。”

    那双手尚在自己腹间游走,柳重月被摸得直想发抖,忽然便挣脱了定身咒, 又曲肘撞上去。

    他用尽力气,一下将辛云撞飞。

    柳重月体内的灵力来自于辛云的仙根, 辛云渡劫期, 又怎么可能这般轻而易举被他撞开。

    本就是故意放水罢了,柳重月知悉得清清楚楚, 也明白自己如今不是辛云的对手,匆匆忙忙又往外跑。

    他踩上栅栏,直从二楼跃下,发尾小铃铛叮叮当当响,像当年挂在亭松院木门上的驼铃似的。

    他出了客栈,太鼓城虽还是荒芜一片的模样, 并未被清理,但今日秋晴,日光温和又温暖,照射在整个城中,落在柳重月身上。

    他稍稍站住了脚, 心中忽然意动,似是有何物在指引。

    柳重月眨眨眼,道:“有东西在叫我。”

    “你师弟在幻境外点了长明灯, ”辛云跟在他身后道, “或许是他又在招你。”

    “不是他。”

    柳重月又感悟片刻, 道:“是这个幻境里的气息,在呼唤我,似乎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辛云也是头一次听闻这样的状况:“往何处走?”

    “城外。”

    他们一同出了城, 往外走了一段路,柳重月又道:“似乎离此城还有些远呢。”

    “又要我背你不成?”

    “我可没说。”柳重月想想又撇撇嘴,嘟囔道,“都怪你方才定我身,我耗费那般多力气,现下累了,走不动了。”

    辛云无动于衷,只淡笑着:“哦?”

    哦?

    柳重月微微瞪着眼。

    你就只哦?

    眼见对方还不停脚,转眼便与他拉开大段距离,柳重月有些气闷,他提着衣摆往前走了两步,重重踩了辛云一脚。

    辛云终于站住了:“踩我做什么?”

    “看你不爽。”

    “哦,瞧我不爽,便捅我两刀,又莫名其妙踩我一脚,”辛云抱着手臂笑,“你好不讲理。”

    柳重月已向前走去,心想,你当初杀我时不也莫名其妙。

    程玉鸣曾只身前往丹璧岛驱魔,后便与他断开了联系,那段时日他被仙道追杀,试图寻找程玉鸣以庇佑,之后再寻找别的机会解释澄清。

    好不容易能再见到对方,却是受了对方一击,什么都还未来得及说便没了命。

    何尝不是莫名其妙。

    柳重月冷哼一声,辛云踩着枯枝落叶的脚步声跟在身后,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柳重月又听见他道:“你师弟先前骤然见你,也来不及与你多说什么,你不好奇他回去后会如何么?”

    “关我何事?”

    柳重月有些无情地想,景星想什么做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终归自己也死了,身死道消,前尘往事都已是身外之物,他们之间的师兄弟关系早该断了。

    景星从前又看不上自己,如今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又是在做什么?

    ***

    半个时辰后,二人出现在半山间。

    柳重月化为原型趴在辛云肩上,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摇晃着,偶尔还去勾一勾辛云的发髻。

    辛云道:“莫要总是勾我。”

    狐狸并不搭理他,只望着眼前高大巍峨的殿门,心道,这宗门倒是建得华丽,格外奢侈,比渡业宗可要好多了。

    渡业宗宗门内训教弟子要勤俭节约,整个宗门看起来都破破败败,也不常翻修。

    唯有明钰住的亭松院要精致些许,却也像是隐居之所,木屋竹楼,水榭亭台,院中种些花花草草。

    柳重月狐狸本性,儿时喜欢在院中玩闹,摘明钰的花,或是在屋脚挖几个洞钻进去睡觉。

    明钰半夜找狐狸,总得一个洞一个洞翻着寻,最后将他从里头拽出来,拎去寒泉清洗。

    柳重月儿时修为精进很快,也不畏寒,明钰将他塞进寒泉中,他还能拨着水玩。

    明钰坐在寒泉边撑着脑袋看书,等身后小团子玩够了再将他拎起来擦干水,套上衣衫,抱着他回屋子睡觉。

    “师尊,”柳重月趴在明钰背上,伸着小短手要摘梅花,“我想要那个。”

    “昨日你刚摘了一枝,丢去何处了?”

    “我还要。”

    明钰轻笑的声音从记忆中消散去,柳重月回过神,已许久未动的尾巴又轻轻摇晃起来,他安稳趴在辛云背上,说:“那个声音在宗门内,先进去。”

    辛云道:“这宗门倒是建得大,却没什么人似的。”

    他与柳重月往里走了走,进了山门,又上了长阶,入了殿堂。

    大殿内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柳重月歪歪头,说:“往右走走。”

    他们从右边小门穿出,行过长廊,总算隐约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瓷妖的夫君是个凡人,我已查过了,那个凡人为何与瓷妖相爱长久去寻求长生,修了邪术致使一城百姓被屠杀。”

    柳重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又听他道:“我师尊当年下界来处理此事,查到这凡人被人扰乱了命盘,原本该是正道登仙的命数才是。”

    “什么?您的意思是,这瓷妖的夫君原本应当是修士?”

    “是这样没错,师尊应当也有察觉,他当年没下杀手,将其魂魄收走,待洗脱因果后便将其投入轮回,再度转世。”

    “向安是他的转世?”

    “是。”

    柳重月闻言也有些懵。

    向安竟是瓷妖夫君的转世?

    那开口之人正是先前出现在仙使身边的弟子,他神情严肃,也有些麻木般,继续道:“如今天道禁足了师尊,也不知最后会如何降罪。”

    “仙使也是心善。”

    二人沉默了片刻,并肩走远了。

    柳重月问:“仙使是这个时候仙陨的?”

    “嗯,”辛云说,“插手干预下界之事有违天道,天道降下天罚,便就此陨落了。”

    柳重月心情总有些奇怪,难以解释清楚,只好将念头都放下,从辛云肩上跃下,化为了人形。

    那总觉得那弟子的容貌有些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却始终想不清楚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柳重月跟着那二人往后山去,又绕过山头,他总算瞧见了这宗门的弟子,原是皆在后山练功。

    虽人确然也不算太多,但也不至于空无一人。

    他穿过人群,因无人得见他的身影,他就这么大摇大摆跟着仙使的弟子和那宗门的长老一同进了藏书阁。

    辛云在他身后道:“先停一停,藏书阁内四面封闭,不知晓会发生什么,先打探清楚再进入。”

    他上前来,将柳重月挡在身后,又道:“董凡雁残留的意识不多,那瓷妖先前受过重创,因而才只能中断退出,现下若是再想进来也不算难。”

    顿了顿,他又向着柳重月倾了倾身。

    柳重月警惕道:“做什么?”

    辛云脸上带着笑意,柳重月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似的:“离我远一些,小心我又捅你一刀。”

    “你若想捅我一刀我也防不胜防,”辛云笑盈盈道,“呐,你也不必待我如此警惕,我只是有话要与你说而已。”

    “这幻阵中只有你我二人,这些弟子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何必与我凑得太近。”

    柳重月往旁站了站,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道:“说吧。”

    辛云先轻轻笑了两声,越笑柳重月越火大。

    辛云:“你昨夜在城中小憩,外界时速加快,不知现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拽拽柳重月的衣袖,指了指那群弟子中一个豆丁大的小孩:“你瞧那孩子。”

    柳重月闻声便转开脸,盯着人群中那孩子瞧了一会儿,也觉得眼熟:“是太鼓城中残存的那个孩子?”

    “是他。”

    柳重月并不太感兴趣,可刚将视线转回来,又实在忍不住,又转了回去。

    实在是眼熟,不知是否因为年岁太小,五官未长开,着实想不出像谁。

    柳重月心事重重地站了一会儿,辛云探查了一番藏书阁内,见没什么危险,便开了口:“进去吧。”

    “嗯。”

    藏书阁内是长长的甬道,并未点灯,一片漆黑。

    辛云掌心端着一团灵流用以照明,主动伸手抓住了柳重月的手腕,一副搀扶保护的姿态,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又将他揽紧怀里。

    柳重月怔了怔,半晌没什么反应。

    辛云像是习惯了这样的行为,没察觉不对,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还在同柳重月说话:“这地方依山而建,外面倒是修得富丽堂皇,里头却破破烂烂的。”

    他还用手背蹭了蹭石壁,道:“这般潮湿,用作藏书阁,书页都要潮烂了。”

    柳重月尚在出神。

    他记得当年与程玉鸣和常成天去魔域历练时,常成天走在前方,程玉鸣便是这般揽着他的肩,很是亲密,也是一副保护的姿态。

    柳重月觉得不适应,又想或许是对方的怀抱体温太高太热,热得他有些受不住,所以才会想要挣开。

    但身体常年体寒,又有些贪恋这样的温暖。

    于是一路上都在纠结而矛盾,因此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程玉鸣用手背蹭了蹭石壁,道:“魔域实在是潮湿,也难怪魔修不愿在此处生活,一直想着与仙道争夺领地。”

    “嗯?你在出什么神?又被魇住了?”

    辛云抬手捏了捏柳重月的脸颊,他猛地回过神来,有些一言难尽地打量了对方两眼。

    辛云被他看得疑惑:“怎么这么看着我?”

    不过一个小插曲,很快辛云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他们已进了藏书阁内部,中堂宽敞起来,也有了些许灯光。

    辛云这才收了手,将光团散去,道:“此处也有仙使的石像,仙使如今还被天道羁押在上界,还能依靠石像与下界传讯。”

    柳重月又走不动了。

    不知是否因为以灵力重新复原了身躯,虽身躯如今也只是幻象,并非真实,但似乎也将从前的毛病带了来。

    总是畏寒,时常疲倦。

    柳重月悄悄打了个呵欠,含糊道:“再往里走些,我想寻个地方坐下。”

    “又累了?”

    “我又不似你,渡劫期加上不死之身,不会觉得疲累。”

    铃铛细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藏书阁内,辛云瞧着柳重月的红衣自自己眼前穿过,在书架间穿梭着,找了半晌竟胆大包天找上了仙使的石像,仗着面前那幻境中的二人瞧不见他,公然坐在了莲花台上。

    辛云:“……”

    “仙使大人如今可还好?”

    “尚好,”石像内传来仙使的声音,有些缥缈而虚弱,“董凡雁的魂魄已将瓷妖的封印在向安体内,向安如今已坐地化为金像,便将他送回太鼓城镇压魔气吧。”

    那弟子担忧道:“师尊,不若还是让我回上界陪您。”

    “陪我做什么?”仙使轻轻笑道,“又并非小孩,还要师尊在身边。”

    那方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十日之后,你再回来吧,我有话要与你说。”

    仙使长叹了一口气,整个藏书阁忽地开始震颤不休。

    柳重月险些从莲花台上摔下来,被辛云匆匆接在怀中,而后才惊觉并非是藏书阁在晃动。

    是这个幻境正在逼临崩塌。

    辛云道:“可以出去了。”

    “外层幻阵的阵眼还未找到呢,”柳重月懵然道,“这不是董凡雁留下来提示后人的幻阵么?”

    辛云将他揽抱在怀中,眼前幻境已从中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裂口,呈深不见底的黑沉。

    他抱着柳重月向其中迈入,柳重月忽然自身后不断如镜面破碎分崩离析的世间内恍惚瞧见了一人的身影。

    他怔了怔,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挣脱了辛云的怀抱,向着那道人影奔去。

    “诶!你去哪!”

    柳重月甚至不敢眨眼,只匆匆向前跑着。

    他穿梭在流淌破碎的空间内,周遭一切都化作碎片缓缓向着高处飞去,逐渐变成苍茫一片的白雪。

    那人的身影在实现尽头若隐若现,像隐匿在了飞雪间。

    柳重月跑得有些喘不上气,喃喃道:“师尊……”

    脚下有些踉跄,他险些摔倒,却忽然大声喊道:“师尊!”

    明钰的身形顿了顿,微微回过身来。

    柳重月的视线开始模糊,不知晓是自己看不见还是明钰的身形在消失。

    他匆忙又慌乱,隐约瞧见对方唇瓣动了动,似乎是在叫自己“阿月”。

    柳重月用尽力气向他伸出了手,将要触碰到对方衣袖的那一瞬,一切都在眼前化为乌有,化作一片苍茫的空白。

    ***

    “叮铃——”

    驼铃随风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将柳重月唤醒。

    他躺在竹门边的雪堆里,睁眼便是悬在门头挂着平安福的铃铛。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四肢百骸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或许因为痛得久了,也逐渐变得麻木起来,感知并不清楚。

    柳重月抬抬手,望着贯穿自己掌心的伤痕,晕倒前发生过的事情慢慢浮上脑海。

    师尊刚刚仙逝不久,道消之时天地同悲,安垣东洲降了大雪,人人都知晓明钰已经仙去。

    仙尊死后身躯一切都归还世间,因灵力释放,下界受到冲击,又动荡过一段时日。

    柳重月是明钰生前最亲近之人,宗主命他去处理明钰的后事,柳重月便亲自跑了一趟山下,将那些逸散的仙力一一收回,装入匣囊中带回渡业宗,注入到明钰的灵牌中。

    上山时他碰到了景星,景星身后跟着一群师兄弟,说说笑笑下山来,见了柳重月便纷纷站住了脚。

    景星似是也不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柳重月,怔了片刻才道:“你下山去做什么?”

    柳重月这段时日总是恍惚,又觉得身体疲惫,没精力再应付景星他们,只将属于师尊的小盒子抱紧了些,转了脚步想绕路而行。

    谁知景星见他这幅模样便生气,心觉他忽视自己,来不及深思便一跃至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我与你说话,你不曾听到么?”

    “听到了,”柳重月木然道,“劳烦师弟让一让。”

    近段时日他总多梦,夜间睡不安稳,体内修为又在急剧消逝,他实在是太累,脸色也不算很好,总是苍白。

    景星见他颊边碎发黏在面上,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下意识升起了想去替他拂去的念头。

    可还未等动手,柳重月已抱着盒子同他擦肩而过。

    景星被他无意间撞了肩,对方清瘦的肩骨格外清晰,他出了会儿神,身后跟班的几个弟子已提前替他做了决定,上前将柳重月堵了起来。

    “大师兄,真是许久不见了,上回宗门大比一定是大师兄故意放水吧,正好今日都在,要不再比一回。”

    “不了,”柳重月语气淡淡,“你们玩。”

    “大师兄在宝贝什么?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能提升修为的?”

    “再怎么提升也就是一个筑基期的废物而已,不如还是给师弟们分了算了。”

    话音刚落,柳重月忽然抬起眼,目色凌冽,将那想要伸手的弟子唬得愣了一瞬。

    柳重月还是没什么情绪波动,只道:“不要打我的主意。”

    他往后退了两步,打算原路返回先行下山。

    谁料身后站着的是景星,景星似是有些生气,说:“我没让你走。”

    “那你想要怎样呢?”柳重月对着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比试一场就放我走是吗?”

    景星抓着剑的手微微收紧:“比试?你如今这幅样子怎么比?你甚至连剑都不愿意拿出来。”

    “我没有剑。”

    “你说谎,仙尊分明将剑送给你了。”

    “哦,”柳重月轻轻笑着,“好吧,那我用不了剑,行么?”

    这样的话更叫景星生气,景星原本便性子冲动,下意识便抽出了剑。

    见他动了手,那群早蠢蠢欲动的弟子便纷纷涌了上来,缠斗在一起。

    柳重月抱着盒子,脚下藤蔓丛生,带着他腾空而起,转眼便落在身后不远处。

    他不欲动手,匆匆往山下跑,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回荡在林间。

    忽然间,一道剑意打在他脚下,柳重月蓦地向前扑去,从台阶上滚下,手中小盒子落在身前。

    柳重月浑身发痛,狼狈地撑起身体,第一反应却是去摸他的小盒子。

    还未等他碰到,一只手将其拾了起来。

    柳重月头脑空白了一瞬,抬眼只见景星疑惑的面色,问:“这是什么,值得你这样护着?”

    “还给我……”柳重月喃喃道,“别打开它。”

    景星恍若未闻,拆开了结界和搭扣。

    柳重月忽然只觉胸口阵痛,像是被人挖着心一般,痛得他喘不上气。

    他骤然暴起,向来笑意盈盈又温和,像是没脾气的人,在这一刻却被恨意和悲痛侵占了身体,爬上了皮囊。

    他嘶吼道:“还给我!”

    “把我师尊还给我!”

    景星怔然片刻,柳重月已一拳砸在他下巴,将他打得连连后退。

    他头一次见柳重月这般疯嗔癫狂的模样,一时间没法回神。

    等疼痛唤醒他的意识时,柳重月已经被师兄弟们围了起来。

    景星忙道:“都住手——”

    话未说完,人群中骤然散出大片仙力,顿时将他们都打飞四散而去。

    明钰残留的仙力慢慢裹挟在柳重月身上,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影,将他抱在怀里。

    那是一个很亲密暧昧的姿势,景星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柳重月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才忽然发觉不对。

    师尊抱徒弟,会是那样的姿势么?

    天地苍茫,无人能回应他的疑惑。

    柳重月已恍然入梦去。

    他梦到自己还是一只未开悟的小狐狸时,明钰将他从乱糟糟的、一片狼藉的狐狸洞里抱出来,放在怀里轻轻抚摸脑袋和后背。

    又一个恍惚,他发觉自己正站在明钰身后,以局外人的姿态看着从前的一切再度发生。

    明钰回身时,瞧见他在身后,忽然愣了愣,转而又笑起来。

    他摸摸小狐狸的脑袋,问:“我死了?”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脑袋还有些空白,什么都想不清楚,也说不出口。

    明钰垂眼逗了逗小狐狸,又说:“原来……你以后会长这样。”

    “你叫什么?”明钰问,“我给你取名叫什么?”

    只这一句,柳重月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泪,踉踉跄跄向着明钰那方走去,未至对方身前,却忽然脚下一软,跪倒在对方面前。

    他沉溺在梦境之中,陪伴在明钰身边。

    梦里有伴他长大的师尊,有对方的怀抱和安抚,有他从未言说的些许隐秘青涩的情愫。

    他在梦里依偎着明钰沉沉睡去。

    直到再度清醒。

    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漫山大雪里,望着苍茫刺目的日光出神。

    世事一场大梦,一枕黄粱清醒而来,才惊觉,他已经没有家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我和他早已经拜了天地做……

    “叮当——”

    铃铛的响声回荡在耳边, 发出长长的、经久不息的回声。

    柳重月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体内不属于自己的仙根正自外散发着灵力,游走在魂魄四处, 慢慢温养着出现破损的地方,也将他从魇阵中带出。

    他意识还不清楚, 茫然地半睁着眼趴在那人宽厚的后背上。

    似乎是自己发尾的铃铛在响, 很清脆的声音,并非院门上那枚驼铃。

    柳重月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境中脱离了, 那时隐约看见了明钰的身影,他一路追出去,兴许是让魇阵有了可乘之机,又将他困在了其中。

    他其实根本不想从梦境中脱离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觉沉溺在梦境中便可以一直见到师尊和爹娘了,他还可以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

    直到某一日在梦境中, 明钰让他往前走,别再回头了。

    “师尊……”柳重月喃喃着张着唇瓣。

    他听见那个背着自己的人好不要脸地应声:“诶。”

    柳重月闭了闭眼,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瞬总算清醒了,不耐道:“我又不是叫你。”

    辛云笑起来,他一笑, 靠在他后背上的柳重月便感到肌肤相贴的部分传来震颤。

    辛云道:“哎,有人在我背上叫了一路的师尊,我都应了一路了, 这会儿又说叫得不是我。”

    “是你自己太自作多情。”柳重月转开脸, 他身上还是没力气, 只能继续趴在辛云背上,“这是什么地方?”

    入目一片昏黑,隐约能看见些许房屋街巷, 也并未点灯,雾蒙蒙地看不清楚。

    “已经离开董凡雁的幻阵了,如今我们在瓷妖的幻境内,不是我们先前离开的位置,都是大雾,看不清楚这是在哪。”

    柳重月记起那会儿在自己眼前展开的幻境出口,他这才发觉不对,翻过手掌看自己的掌心。

    是之前附身的那具瓷偶。

    灵力凝成的身躯竟然散去了?

    柳重月怔了怔,又下意识去探查体内,之前从辛云那抢来的仙根还在自己身体里,并未被对方抢回去。

    他总算松了口气,又听见辛云问:“你叹什么气,怕我趁你被梦魇将仙根夺回来么?”

    “谁怕你,”柳重月嘟囔道,“为什么身体又变回去了?”

    瓷偶的身体已经濒临破碎,现在换回这具身体,想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柳重月又盯着自己掌心的裂隙看了一会儿,辛云道:“与这个幻境有关……先去找我那几个师侄,这幻境中过了多久也不清楚,要是那群小孩死在里面才是糟糕。”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哦,先前在幻阵中看到的那个宗门,是定阳宗。”

    柳重月先说:“定阳宗是什么?”

    后又觉得定阳宗这个名字熟悉,想了半晌想不起来,二人已入了主街。

    浓雾泛着昏黄,街边房屋屋檐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未曾阖严的窗户也在吱呀作响。

    街巷上见不到任何人影。

    柳重月趴在辛云背上,转着脑袋打量周遭,问:“这城中的人呢?”

    “都是幻境,看不到人影的,”辛云道,“这座城自千年前成为死城,后便再也没有人来往了,城门的草木都已经半人高,许久不曾有人来打理。”

    柳重月又并非从城外进来的,也不知晓城外什么模样,便不曾接口。

    辛云又道:“说起来,我先前入你梦中唤你,看见你师弟还蹲在长明灯边抱着你的长明灯哭天喊地。”

    “景星?”柳重月有些懵,想象不到对方哭天喊地是什么模样,心觉是辛云夸大其词,又提醒他一回,“与我无关,他要是哭死了,也与我无关。”

    辛云知晓他怕是厌恶那个修士,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继续背着柳重月往前走了。

    没走两步,柳重月又道:“你也别太洋洋得意。”

    “我?”

    “你后背都在颤,笑也躲着些吧。”柳重月不满道,“小心我又捅你一刀。”

    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因为大雾弥漫,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响动,只觉得这声音格外刺耳,听得人有些难受。

    辛云便站住了脚,一只手背着柳重月,另一只手唤出木剑握在手中。

    柳重月手臂揽紧对方的脖颈,悄悄散出一点点灵力,却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再顺畅使用体内的灵力了。

    柳重月不清楚是因为幻境还是因为仙根的主人故意限制,他只能借着那一点点灵力散出去,探查着周遭的情况。

    他感知到大雾里有几个人影,似乎在抬着什么东西,走起路来缓慢又僵硬。

    那些声音便是他们发出来的。

    柳重月疑惑道:“这城中还有人啊。”

    此话刚出口,那些人影逐渐从大雾里显现而出,并慢慢在眼前清晰。

    那是一些已然干枯的干瘪尸体,身上还沾着泥土,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一般。

    因为浑身血肉早已被腐蚀,只剩下一点点皮囊裹在干枯骨骼之上,所以走动起来才会那般僵硬。

    柳重月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看见他们手中正抬着棺材。

    “这是又弄来新的新娘了?”柳重月有些懵,“上前去看看。”

    “你倒是不怕死,就敢这样直接上前去。”

    “反正你也死不了。”

    柳重月说完又想,自己本来也已经死了。

    能出去这个幻阵不便好了。

    辛云便背着他往路边站了站,上前去。

    柳重月抻着脑袋看那棺材,却只看见一只金手自其中骤然钻出,顿时向着自己抓来。

    柳重月吓了一跳,倒是辛云面色未变,手中挽了个剑花,剑意直斩而去,将那金手从中对半斩开。

    辛云背着柳重月腾空而起,地面忽然开始震颤皲裂,划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混着魔气的金像自地底攀爬而上,变成顶天立地般的巨像。

    耳边俱是呼啸的风声,话音都被掩藏,听不清楚。

    柳重月闭着眼,紧紧扒在辛云肩上,听见身后传来瓷妖尖锐又近乎凄厉般的尖笑。

    柳重月凑在辛云耳边大声道:“金像!金像是阵眼!”

    话音刚落,辛云忽然飞跃落在房檐之上,脚下一踏,反飞身向着身后金像那边冲去。

    手中木剑散出大片金灿的光芒,凝成一道清晰的剑意。

    辛云高声道:“破!”

    一瞬间,剑意直刺而下,伴随着瓷妖的惨叫,金像轰然碎裂,轰隆隆自半空块块坠下,砸在地面上。

    辛云背着柳重月落在房檐之上,浓雾还未散去,反又多了许多灰尘。

    柳重月挥挥手将灰尘打散,又呛咳两声,说:“你修为又精进了?”

    “本就是渡劫期,”辛云转头就走,“之前为了减弱腐蚀,才一直将修为压制着。”

    “杀戮道竟这般凶险。”

    辛云不置可否。

    二人又回到先前的佛堂,原本镇压着瓷妖的金像已从莲台上消失,佛堂内空荡荡,没见到什么人影。

    柳重月道:“你那几个师侄莫非是死了。”

    “应当没有。”辛云仔细探查了一下周遭的气息,又背着柳重月离开佛堂,向着后院去了。

    柳重月等了半晌,还是不见幻阵有要崩塌的迹象。

    他心觉奇怪,先前想了一路,再加上经历过另一道幻阵,对瓷妖的执念所在多少也了解了。

    她怨恨仙道杀了她的夫君,又怨恨仙使故意隐瞒向安的身份,于是到最后人财两空,争来斗去,什么都没得到,反又害了向安一次。

    那会儿与金像缠斗时他隐约也有感知到向安残留在金像上的情绪,似乎有些懊恼,也有些后悔。

    向安被引诱修邪术,这件事情似乎还有些什么隐情,并非完全是因为他心性不稳。

    但幻阵能看到的终究有局限,柳重月知道向安还有话想与他说,他猜不到,但知晓阵眼便在金像之上。

    如今金像已经碎裂,为何还是没有破阵的迹象。

    柳重月甚至又觉得辛云先前轻而易举便将金像打碎,似乎也有些蹊跷。

    瓷妖盘踞在此处上千年,剥夺了无数修士的修为,一个渡劫期,当真便能就这般将其打碎么?

    那瓷妖是死了,还是还在活着?

    柳重月心中有些不安,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年的呼唤:“师叔!”

    那几个年轻的弟子匆匆向着他们这边跑来,为首的大师兄受了点伤,形容狼狈,但见了辛云还知晓向他规规矩矩行礼:“师叔,总算找到您了。”

    “城中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辛云一问,几个少年便围上来七嘴八舌道:“与您分散之后安静了几日,金像也没了动静,但我们还是没办法离开这座城,也无法传话回定阳宗。”

    “定阳宗?”柳重月忽然打断道。

    怪不得方才听辛云提起时那么熟悉,原是辛云便是定阳宗出来的。

    也是,这几个少年先前还说过自己的来历,是柳重月对千年前的事情不熟悉,也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没记在心里。

    谁承想几个少年见了辛云背上背着的人,各个都面露茫然,问:“师叔,这位是?”

    这便不认识了?

    柳重月懵了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己之前用的是向安的脸,不是自己的。

    这群少年不认识也正常。

    辛云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主动替他解释道:“一个前辈。”

    “前辈好,”几个少年向他作揖,很快又转开视线问辛云,“师叔可有办法离开幻阵?”

    “是啊,辛云,”柳重月小声道,“阵眼在金像上,金像已经碎裂,为何幻阵还未有什么动静?”

    “擅阵之人不是你么?”辛云笑起来,“你都不清楚怎么回事,我又怎么会知晓。”

    柳重月:“……”

    几个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辛云在宗门内一向是冷漠无情的,因下半张脸被反噬腐蚀,总是戴着覆面,更显得无情无欲。

    此次能让辛云带着他们出行历练已十分难得,谁想得到师叔本容竟这般俊美,还……

    还笑得这么灿烂。

    像被夺舍了似的。

    辛云又道:“先去找个地方休整片刻,待大雾散去,兴许便能找到办法了。”

    于是几人又返回了佛堂,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也不见什么别的危险气息,只是这大雾分毫没有要消散的迹象,反倒越发浓郁。

    方近了佛堂,辛云远远瞧见那莲台之上,竟端坐着一尊完好无损的金像。

    柳重月眉心微蹙:“难怪幻境没有反应,原是这瓷妖像你一般,竟也打不死。”

    “为何要拿我做对比?”

    “那你做对比又如何,你不是这样的么?”

    “我自然不是,不死之身是你自己猜的,我又不曾承认。”

    柳重月:“?”

    柳重月:“你先前分明说你死不了的。”

    “那是因为在幻境里,”辛云似笑非笑,“幻境里是一个样,出来了是另一个样,人在幻境中,是束缚也是保护,无论遭受怎样的危险,出了幻境最多也就是损伤些许魂体,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柳重月:“……”

    他怎么不知晓还有这种事。

    师尊不曾教过啊。

    柳重月多少有些郁闷,又懒得与辛云争辩,闭上嘴不讲话了。

    几个少年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

    “没见过师叔这般模样。”

    “师叔平日讲话都不超过十句的,今日竟同这位前辈斗嘴,实在是让人惊讶。”

    “待我出了幻阵,我一定要将此事写在传讯台上,给宗门的师兄师姐们看看。”

    “你胆子大了,敢把师叔的八卦挂上去。”

    “反正都是匿名的,谁知道是谁写的。”

    柳重月回了两次头。

    第三次回头,他实在忍不住,对着几个少年摆摆手,又指指辛云,比着口型道:他听得见。

    几个少年纷纷噤声,不敢再多说了。

    ***

    辛云已背着柳重月行至佛堂门外。

    想了想,他将柳重月从自己背上卸下,将其塞到那大师兄背上,言简意赅:“站着别动,出事就跑。”

    那大师兄懵懵懂懂点头:“哦哦好的师叔。”

    等辛云一走,几个少年纷纷围上来,眼睛亮亮地将柳重月瞧着。

    柳重月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您和师叔是什么关系!”一个少年有些激动,也十分开门见山,“天啊,您不知道师叔平时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性子活泼,轻咳两声,演着辛云平日地样子,冷着脸板着背,站得笔挺笔挺,硬邦邦说:“哦,不去。”

    “哦,行。”

    柳重月想起刚见到辛云的时候,对方确实也是这幅样子,冷冰冰的,戳一下才动一下。

    也是后来看见了自己的脸才转变了态度。

    柳重月公然编排他,道:“那是他平日太装,实际上便是个登徒子大色胚,见人漂亮便直勾勾眼巴巴地跟过去了,像是被勾了魂似的。”

    几个少年都有些懵:“啊?”

    您长得也不算太好看吧。

    这话说出去也不太礼貌,几个少年只能强忍着,没敢搭话。

    柳重月又继续道:“我与他在幻境中相伴许多许多日,你们不清楚,那幻境里一去便是好几年,我和他早已经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哇!”

    “还和他生——”

    话没说完。柳重月又想起之前辛云定他身摸他肚子还想给他喂生子丹,顿时觉得脸颊有些烫,将这话咽了回去:“他还跟我许诺说,往后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我做主,他什么都不管,宗门发放的灵石仙丹还有钱财都交给我保管,他需要的时候便让我拨给他。”

    “没想到师叔还是个耙耳朵妻管严。”

    “实在是想不到啊。”

    “那当然,”柳重月有些得意,“也不看看我是——诶!”

    他被人拦腰端起。

    辛云面无表情,一手夹着柳重月,另一只手提着剑,同几个鸦雀无声的少年道:“进去布阵,回去再罚你们。”

    “哦……”

    柳重月:“……”

    辛云笑问:“又想吃生子丹了?”

    柳重月:“……”

    他心虚,不说话,辛云本也没打算等他说话,揣着他一同进了佛堂,只说:“瓷偶已经不在金像中了,金像里有向安残存的意识,这么多年他们应当也暗中有交手,先将他唤出来盘问清楚。”

    顿了顿,他又道:“这身体不如你本体抱着舒服。”

    他还是喜欢狐狸。

    柳重月冷哼一声。

    进了佛堂,一股奇怪的情绪扑面而来。

    柳重月下意识道:“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柳重月停顿了片刻,又说:“罢了,没什么。”

    他听见向安的声音了,被困在金像里,只是暂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柳重月猜测这个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旁人大概也是听不到的,问了辛云也无用。

    几个少年已经分别坐下,念诀起阵,自地面升起大片法印。

    柳重月问:“他们这个年纪便能学习阵法了么?”

    “哦,”辛云淡淡道,“先教着瞧瞧,若这个年纪便能顿悟,那便再继续往下教,若是顿悟不了,往后来了新弟子便换新的方法。”

    柳重月觉得奇怪:“那他们岂不成了你们为师之人的试验品。”

    “这算什么试验,”辛云笑道,“多学一些,少学一些,本也不是什么坏事,直到飞升或死亡之前他们都要在宗门修行,什么时候都会学到的。”

    “那这般找到最适合弟子修行之法做什么?”

    “自然是给需要仔细教导的人用,”辛云话只说到这,他道,“行了,向安的意识已经被召出,问问他要怎么离开吧。”

    柳重月的注意力转瞬便被带走了。

    向安当年化身金像镇压瓷妖,他的魂魄一直被魔气消耗,到如今早不剩什么了。

    魂体十分疲惫,像是也支撑不了多久。

    见了柳重月,他神情有些惊讶,道:“你是她困进来的新娘?身体竟已经破碎成这样了。”

    向安叹了口气,神情有些伤痛:“也是我无用,当初怎么便会这样被蛊惑,犯下这样的错事。”

    “你先打住,”柳重月问,“当时是谁蛊惑你的,不是瓷妖对吧?”

    “不是她,”向安神情沮丧,“她诱惑我几次,我知晓那样做不对,一直很坚定地拒绝,后来仙使与仙道不肯出手帮助,我也只是想着,去寻一个能帮忙的人。”

    “找来找去,找到定阳宗,定阳宗的宗主说他愿意帮忙,说城中有一个孩子很适合修炼,为了那个孩子也愿意出手相助。”

    孩子?

    柳重月愣了愣:“那个妇人的儿子?”

    “是他,那宗主给了我些粮食药物,让我先回去接济百姓,我轻信了他的话,拿他当了好人,没想到那些药物粮食都有问题,吃下不到半个时辰我便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什么错事都已经犯下了。”

    柳重月与辛云对视了一眼,又转回脸,问:“你与瓷妖后来应当也有交手吧?”

    “有。”

    “阵眼在什么地方?”

    “便是这里,”向安的魂魄指着金像,说,“我亲眼看见她落下的阵法。”

    柳重月闻言却皱了皱眉,半晌忽然笑起来,说:“你撒谎。”

    向安愣了愣:“我不曾撒谎——”

    “装得再像你也并非向安本人,”柳重月冷嗤道,“现在倒是知晓追悔莫及,当初与定阳宗宗主诱哄他坠入邪道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样子。”

    佛堂内沉静了片刻,转眼,向安的魂体发生了变化,慢慢幻化为瓷妖艳丽的容颜。

    “你倒是机警,”瓷妖将柳重月上下打量着,“难怪……哼。”

    她轻哼一声,悠悠坐在金像之上,翘起腿来,“确实啊,人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后悔,我把向安的魂魄吞吃之后,也开始后悔。”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他当时不承认是我夫君,无论我何时听到这样的话都会生气,将来后悔事小,气坏了我自己事大,他还是死了为好。”

    瓷妖撑着下巴,笑看着柳重月,又说:“你不也在幻境中将这位道友连杀两次。”

    柳重月心道自己杀辛云和瓷妖杀向安又并非一回事。

    向安有不曾捅她一刀,也不知这恨从哪来的。

    他也懒得解释,只道:“阵眼有两个,对吧。”

    “一个在金像上,但打碎了金像却仍然无法打开幻阵,是因为还有另一道阵眼尚且存在。”

    柳重月抓住了辛云的木剑剑柄:“另一道阵眼,是我俯身的这具瓷偶。”

    第29章 第 29 章 怎么来的是师尊?

    因为新娘的魂魄附身在瓷偶上, 外来的闯入者势必会保护好瓷偶,以保证其中魂魄不会受到伤害。

    阵眼放在瓷偶身上,除非放弃其中的魂魄, 否则这道幻阵永远无法打开。

    瓷妖闻言便扬声笑起来:“不愧是身负仙骨之人,当真如此聪慧机警。”

    柳重月怔了怔:“仙骨?”

    又是仙骨?

    他从前从未听闻过仙骨, 也不曾见过, 怎么可能会有仙骨。

    “你说清楚,仙骨是何物?”

    柳重月有些急切地向前扑去, 却忘了自己如今这具身体双腿已碎,动弹不得。

    辛云忙将他揽在怀中,道:“有何事待会儿再说,先想办法出去。”

    言罢,瓷妖已再度附身金像之中,顿时堂中风声大作, 几个少年都被吹得歪七扭八坐不住。

    柳重月被辛云抱在怀里,脚下连连后退,又一脚踏在门槛上。

    辛云一手抱着柳重月,一手掌心灵力流淌,转眼便将一旁大弟子的剑召来。

    瓷妖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高声道:“那瓷偶不打碎,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出去!倒不如安心做我的补给,成为我的腹中之物!”

    她扬声大笑着, 辛云对着几个茫然无措的少年道:“过来。”

    他抬剑直刺地面, 顿时灵流四散, 转瞬便凝成一道宽大的结界,将几人统统罩在其中。

    柳重月转着视线,忽然瞧见身后屋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他心下一惊, 忙伸手拽拽辛云的衣袖:“是城中百姓的尸骨。”

    大片干枯的尸体正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僵硬,行动迟缓,向着佛堂而来。

    人人口中都念念有词,含糊又模糊,勉强能听到一点点话音,似是在说想要见仙人。

    辛云只瞧了一眼,下一瞬,金像拔地而起,重重向着结界这方击来。

    “轰——”

    一掌落下,四下飞沙走砾,柳重月被风吹得不得不闭上眼。

    他感到自己正被辛云抱在怀中,周身灵流涌动,再睁眼时,他才看见他们已跃身上了屋顶。

    几个弟子正与那群枯尸缠斗,他再抬眼,只见金像已膨胀巨大,行动间轰隆隆作响,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辛云一手抱着柳重月,动作终归要迟钝些,躲避都有些来不及,更何况是主动攻击。

    辛云似是也有些焦躁,低声说:“这具身体修为还是太低了。”

    柳重月恍惚间没听清他说什么:“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

    “不可,瓷妖盯上了你的魂魄,想要将你融为灵力为她所用,若将你放下,我便护不住你了。”

    “谁要你护着。”

    柳重月猛地将他推开,没有双腿便只能往下跌去,辛云忙又将他接住:“闹什么脾气呢。”

    话音刚落,柳重月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手中的剑,重重握下,从剑刃上划出:“来!”

    辛云怔了一瞬。

    他又落下传唤之阵要唤人来相助了。

    这次还是叫他那个师弟吗?

    柳重月才不打算叫景星。

    这瓷妖的修为之高,还是修了魔的,连辛云这样的渡劫期都打得吃力,再来一个呆子只会添麻烦。

    他深思熟虑,将自己从前得罪过的,和得罪过自己的都想了一圈,最后想到了自己从前那个便宜道侣。

    程玉鸣当初杀妻证道前说自己不日将要飞升,或许如今已经飞升至上界了吧。

    柳重月几乎没有犹豫,金像大掌落下的前一瞬,自他掌心骤然爆出大片刺目白光,顿时直刺云霄。

    只听瓷妖发出尖啸,风声大作,柳重月的发丝和衣摆都被风吹得不断向后飞扬,下意识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剑鸣如同龙吟,长啸在天际。

    而后“轰隆”一声,化作一道惊雷轰然落下,顿时将金像从中劈得粉碎。

    烟尘缭绕间,柳重月感到腰身被辛云揽紧了些,他微微睁了眼,眼前满是尘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瞧见一道修长的人影提剑站在雾中,衣袂纷飞,银剑泛着幽幽荧光。

    柳重月恍惚了一下。

    还真唤来了。

    但现下怎么办……

    辛云和程玉鸣是一个人啊……这也着实太奇怪……

    柳重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烟尘散去之时,他脑子一热,忽然转头对辛云说:“你把我的容貌换一——”

    他话没说话,忽然怔在了原地。

    雾中的仙人身形透明,只是残破的魂体,没有实体。

    他似乎也有些茫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才瞧见站在一旁的柳重月与辛云。

    柳重月微微睁大了眼,唇瓣嗫嚅着,却没说出话。

    浓雾烟尘已散尽,地面深陷出一道大坑,瓷妖狼狈地趴在其中,艰难撑起身体,望向一旁面无表情的仙人,忽然爆发道:“是你!我记得你!”

    “你记得我?”明钰轻声问,“哦,你是……瓷妖?”

    “你师尊当年欺我瞒我,害我与我夫君落得如此下场!”瓷妖说着又大笑起来,说,“他还不是也死了哈哈哈哈,他这么护着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最后还不是请愿将他害死了!”

    明钰脸上却仍未有什么表情,他似乎茫然自己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千年前。

    他慢慢抬起脚,往柳重月那边走去。

    柳重月怔怔看着他出神,半晌没法给什么反应,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身体,剥夺了他思考和说话的能力。

    他什么都没办法想,也不知晓该说什么做什么,忽然便失了声,只能这般看着明钰。

    明钰却像是没看见他,他只剩一点点残魂,整个人透明又飘忽不定一般,似是风一吹便会散掉。

    他看见了辛云:“啊……你?”

    “师尊……”柳重月轻声唤着他,没想到明钰会自己无视自己的存在。

    明钰却忽然转了身,又茫茫然地离开了:“狐狸呢?”

    传唤之阵上带着小狐狸的气息,他也只教过柳重月此阵,能将他传唤而来的只会是柳重月。

    为何没见到他?

    柳重月急急地推着辛云,忽然又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脸。

    不是自己的脸,是向安的。

    难怪,难怪没认出来。

    柳重月急切道:“你快替我将皮囊化去!”

    “不可,”辛云紧紧抓着他,“现在不是之前那道幻阵了,没办法将瓷偶的容貌化去,你——”

    “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散去了,”柳重月眼眶都有些红,辛云何时见过他这幅样子,一时有些愣怔,“我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

    “他这幅样子不一定能听到你的声音,”辛云还是提醒他道,“他只是残魂,残魂没多少意识的,若是有,方才他便能将你认出来。”

    柳重月哪听得进这些话。

    他已经数百年没能见到明钰,只能在梦中见一见对方。

    等着时间一久,关于明钰的记忆便会开始日渐模糊,直到记不清楚。

    被梦魇也是他自己纵容,那样梦里的人会清晰一些,会少很多遗憾。

    他已经许久没见到明钰了,他只是想与对方说一说话。

    但辛云紧紧抱着他,自己也没有双腿,只能瞧着明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眼中忽然掉下泪,源源不断地往下落着。

    辛云瞳孔一缩,下意识抬手接着他的落泪。

    明钰刚走不久,转眼又返身回来,站在瓷妖面前,茫然道:“小狐狸是唤我回来杀你的么?”

    瓷妖:“……”

    他在这转了一圈,只看见了瓷妖这一个沾染了魔气的东西,于是便点点头,道:“应当便是了。”

    言罢抬起了剑,作势要斩。

    辛云忙道:“等等。”

    明钰停下了手。

    辛云忙抱着簌簌掉眼泪的柳重月从屋顶上落下,行至明钰面前。

    柳重月又伸手去想碰一碰明钰的衣摆,手指却从中穿过,什么都触碰不到。

    心里伤痛又涌上来,他实在是抑制不住,泪水一直不见停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朦朦胧胧想,明钰似乎确实没什么太多意识。

    可为什么能听到辛云说话。

    辛云道:“幻阵的阵眼有两个,一个在金像上,一个在这具瓷偶上。”

    明钰没说话,像是在出神。

    “金像打碎还会复原,还需要时间,先将瓷妖羁押,打碎瓷偶还需要找时机,与金像一同碎裂才行,更何况瓷偶中还有外来的魂魄,也需要想办法保护。”

    明钰沉默着,半晌才转过身,从芥子中取出一道金笼,将瓷妖收了进去。

    瓷妖尖叫道:“你不过也只是残魂一道,你以为你能收得了我多久!”

    “当年是仙使手下留情,不是仙使没有办法处理你与向安,”明钰淡声道,“你有看见狐狸吗?”

    瓷妖:“……”

    完全无法正常交流。

    ***

    佛堂内的金像还未复原,莲台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几个弟子斗了一整日的枯尸,身上都沾上了腐尸的味道,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说悄悄话。

    柳重月还在哭。

    他与辛云坐在屋顶上,天际阴云散去了不少,今夜有月光,柔柔散落下来。

    柳重月觉得奇怪,又觉得委屈,含含糊糊问:“他为什么能听见你说话,听不到我说的。”

    辛云给他递手帕:“兴许是缘分不够。”

    他险些被柳重月从屋顶推下去。

    辛云伸手抓着柳重月的面颊,帮他擦着眼睛,说:“别哭了,本来向安这张脸就不好看,你还哭成这样,等出了幻境用你自己的脸哭成不成?”

    柳重月又看见那道残魂正蹲在院子里,对着干枯的树干摇晃自己手里的拨浪鼓。

    “咚咚咚……”

    明钰小声道:“在这个洞里吗?”

    柳重月:“……”

    “啊……”明钰站起身,“不在这个洞里。”

    魂又飘走了。

    柳重月见明钰这样心里也挺不舒服的,师尊从前哪有这般痴傻的模样,仙陨之后魂飞魄散,能留下这么一点残魂已是难得。

    若是这点残魂散去,往后便真的见不到了。

    思及此,柳重月忽然身体一震,想起什么事来。

    他先前落阵传唤,不是唤的程玉鸣吗?

    怎么来的是师尊?

    柳重月傻眼了片刻,回忆着自己落阵之前在想什么。

    传唤之阵是明钰教授给他的,已死之人无法传唤,只能传唤尚在存活之人。

    他落阵的时候很清楚明钰已经仙陨许久了,断不可能还想着他。

    说来也奇怪,明钰如今只剩一道残魂,居然也能将他召来。

    柳重月哭了一夜,魂魄有点疼,又对辛云说:“我想睡了。”

    “小心睡了又被梦魇,”辛云淡声道,“前几日入魇也是梦的你师尊对吧。”

    “我梦一下我师尊怎么了?”

    “你喜欢他?”

    “……”

    柳重月半晌没说话,他不说话,却更像是承认了。

    辛云兴许是觉得好笑:“他是你师尊,你这样是有违伦常的,若是被仙道知悉——”

    “仙道知悉又能如何?”柳重月只觉得无所谓,“我在仙道那里已经是罪大恶极之人了,否则我怎么会死。”

    辛云不置可否。

    后半夜,几个少年缩在一起睡去了。

    柳重月嘴上说着困倦,等躺下又睡不着。

    他看见明钰还在门外蹲着,衣摆青丝散了满地,还捏着那个可笑的拨浪鼓在等狐狸。

    柳重月儿时很喜欢满院子跑,有时候一玩便是整夜,明钰总是找他一整晚。

    那个拨浪鼓他也记得,自己尚未开悟之时很喜欢这些会响会叫的东西,明钰专门去了一趟山下镇上,买了些哄小儿的东西带回烟山。

    柳重月盯着明钰的背影出了许久的神,半晌他从草铺上爬起来,想爬去对方身边。

    原本消失不知道去了何处的辛云转眼又出现在他身后,沉默无言地将他抱起来,抱到门口去。

    月光落在门边,三人坐在一起,一魂茫茫无知,二人各怀心事。

    第二日,难得天晴。

    柳重月与辛云是进了其他幻阵,这几个少年却是切切实实在这个幻境里待了许多日的。

    见状便纷纷感叹起来:“总算见到日光了。”

    “这段时日总是阴沉沉的,又找不见师叔,我简直快吓死了。”

    “你?我瞧你前段时日玩得很是兴奋,哪里吓死了?”

    “好不容易离宗历练,当然得玩尽兴了,否则回去阿默师叔又要成日关着我们背书。”

    “完了,师叔留的课业你们完成了没有?”

    “哪有时间做呀。”

    辛云背着柳重月离开了佛堂。

    柳重月昨夜入睡晚,再加上有魇阵影响,如今还未清醒。

    辛云走在前头,几个少年跟在他们身后,还在小声谈着师叔的八卦。

    也是辛云实在不放在心上,没找他们麻烦。

    日头晒起来,柳重月的魂魄有些灼烫,总算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柳重月迷迷糊糊问:“这是要去何处?”

    “去瞧瞧这幻阵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辛云言简意赅,“先前瓷妖说的话半真半假,向安确实不是她蛊惑的,应当与定阳宗宗主有关。”

    柳重月早便这样觉得了。

    这几个定阳宗的少年倒是无事,但那定阳宗太过异常,千年以后竟彻底消失不见了,实在是让人奇怪。

    柳重月又问:“我师尊呢?”

    “醒来便找你师尊,”辛云叹了口气,道,“呐,在你身后。”

    柳重月便回了头,果然看见那一道残魂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不过似乎没有自主意识,只是单纯跟着。

    柳重月总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何处奇怪,只好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他们在城中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其他的异常,城中空荡荡的一片,连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再返回佛堂时,莲台上的金像已然恢复了。

    柳重月道:“两处阵眼一同打碎便好。”

    “再等等,”辛云没动手,“瓷妖便是算准了魂魄离开附身的躯壳很容易消散,所以才以瓷偶做二重阵眼,打碎阵眼之前,还得想办法安置你的魂魄。”

    顿了顿,辛云又问:“找个人让你附身一段时日可行?”

    “不太好,”柳重月摆摆手,“先前附身在我师弟身上,魂魄便已经出现了排斥,对魂魄的损伤也很严重。”

    贸然附身也不可,还得想别的办法。

    两人便沉默下来不再继续说了。

    又在这幻阵中待了两日,几个少年见还不能出去,都有些焦躁。

    辛云嘱咐那大师兄道:“你去城门处看看可有办法传话回宗门。”

    “是。”

    少年抱着剑匆匆自佛堂跑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他给辛云传讯:“师叔!阿默师叔来了!”

    辛云似乎也有些惊讶:“他能进入幻阵?他进来了么?”

    “还不曾,在幻境入口处,感应到了我的传讯蝶。”

    “让他先别着急进来,”辛云道,“让他先去外面找一具傀儡一起带进来。”

    少年照做。

    又过了两个时辰,少年带着一白衣修士赶回佛堂。

    柳重月已靠着辛云又睡了个回笼觉,现下魂魄正疲惫着,难以睁开眼。

    模糊间看见一人进来,头上还带着轻纱斗笠,面容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几个少年见他来,各个面露喜色,一个二个围上前去撒娇:“阿默师叔,您也进来了。”

    “快带我们出去吧,辛师叔很没用。”

    辛云抱着剑,面无表情。

    那被称为阿默的修士轻轻笑起来:“胆子真是大了,竟然敢当着辛师叔的面说他的不是。”

    他转头望向辛云,问:“你带着弟子出行历练,许久不见回去,宗主也无法联系上你,才叫我跟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他又道:“这幻阵很难出去么?还是阵眼不便寻找?”

    “阵眼已经找到了,”辛云淡淡道,“金像。”

    那修士便转了转脸,一手握住剑柄:“那先斩了金像。”

    “还有一个,”辛云指着坐在一旁懵懂抬着脸的柳重月,“他也是。”

    阿默:“……”

    他又松了手,道:“我不能杀生。”

    “我们也不能,”辛云解释道,“瓷偶体内魂魄也是幻境外的道友,身躯破损,魂魄便会迷失在幻阵当中。”

    “难怪你叫我带傀儡一同进入。”

    阿默将傀儡从芥子中取出,放在地上:“道友,请吧。”

    柳重月半晌没动静,只歪着头打量这人的身形。

    阿默又问:“怎么了?”

    “瞧你有些眼熟,”柳重月实在是懒得动,竟然抬首冲着对方招招手,“你过来些。”

    辛云:“……”

    怎么对每个人都这样。

    阿默斗笠上的轻纱随着动作晃了晃,他大概是笑了一下,有些气音没掩住,从口中泄露而出。

    他道:“我不便摘下斗笠。”

    “你也是杀戮道的不成?”

    “杀戮道?”阿默懵了一会儿,“我不是,辛云。”

    他问:“你怎么这个也和这位道友说?”

    “师叔,”几个少年先接了口,“这位是辛师叔在幻境中找的道侣。”

    “听闻已经拜了天地。又生儿育女了。”

    阿默:“啊?”

    辛云:“……”

    柳重月:“……”

    不是,他没和这群小孩说过后半句啊。

    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柳重月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身边的辛云,辛云与他对视着,二人都不曾说话,但柳重月似乎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生子丹”三个字。

    那阿默似乎当真听信了去,又问辛云:“这是真的么?”

    辛云竟然冷嗤一声,道:“自然是真的。”

    柳重月:“?”

    柳重月重重地掐他手臂。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辛云道:“先不谈此事,你先从瓷偶中脱离,进那傀儡中去吧。”

    柳重月又盯着对方看了半晌,这才将视线收回,闭上眼准备将魂魄抽离。

    谁料这瓷偶像是什么禁锢着魂魄的牢笼,他的魂魄挣扎许久,竟无法挣脱。

    柳重月反受了冲击,顿时卸下力气,只听见躯壳接连不断破碎的声音,连意识都有些模糊。

    阿默忽然道:“他魂体上还有魇阵?”

    “是。”

    “糟了,魇阵怎么这个时候出现。”

    阿默俯身下来,指尖点在柳重月额头,释放灵力向他魂魄内注入,轻轻勾着他的魂魄。

    柳重月感到魂体上阵阵发痛,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隐约间他瞧见那人斗笠上的轻纱正悠悠晃动着,面容隐隐绰绰忽隐忽现,因为距离靠近却越发清晰起来。

    柳重月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也未曾来得及多想,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竟一把将对方的斗笠掀开。

    阿默的面容顿时展露出来,清丽的面庞上是怔然的神情,大约不曾想到柳重月会有这下意识的动作。

    二人对视了片刻,柳重月眨眨眼,茫然地开了口:“啊?”

    第30章 第 30 章 辛云竟然记得他,他不是……

    “小……柳默?”

    柳重月有些懵。

    柳默也有点茫然:“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 柳重月一时间有些说不上话。

    他儿时可成天喊着小叔跟在柳默屁股后面跑,后来觉得柳默脾性变了,不喜欢找他玩了, 一直到昌兰郡出事,柳家被灭门, 柳默失去踪迹, 便直到自己死去都再没见过面。

    柳家世代为官,少有修士, 柳默是难得的修行天才,也因为心不在家族,家主之位并未传给他。

    柳重月一直都不知道,柳默竟然活了那么久,连容颜都没多少变化。

    但现在柳默还不知道自己是他未来的小侄子,那句小叔实在是叫不出口, 于是只好道:“柳公子惊才绝艳,听不少人提起过。”

    柳默已将斗笠又戴上了,将自己的面容遮起来,闻言笑道:“过誉了。”

    他转了话题,又提起柳重月附身的瓷偶:“这身体似乎被人下了禁制, 魂魄无法轻易从中脱离。”

    辛云也觉得奇怪:“先前在内层幻境中时还可以短暂脱离,回到外层幻境后便不行了,兴许是这瓷妖在幻境中做了什么。”

    无法化去容貌, 也不能将魂魄脱离, 这具身体原本就是瓷妖用以给自己补给灵力的通道, 幻阵是她所做,为她所用,也算正常。

    柳重月倒是没太惊讶, 也算是预料之中,知晓这幻境没那么好离开。

    他甚至还有精力想柳默的事情。

    若是没记错的话,董凡雁后来被柳家供奉,必定受了柳默的指示。

    既如此,柳默应当便是当年被董凡雁救下的那个孩子。

    定阳宗说柳默有修行的天分,所以将他带回了定阳宗教养,那个宗主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柳默与辛云还在交谈,柳重月将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审视,打算找个时间问问辛云。

    说起来,辛云最近也有些奇怪,总感觉和之前刚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

    柳默来了之后几个少年像吃了定心丸。

    辛云这人往日便冷漠无情的,总是独来独往,这几个少年之前还心惊胆战担心辛云将他们丢弃,还好柳默来了。

    少年们围在柳默身边叽叽喳喳说话,柳重月看着有点吃醋。

    他不知晓柳默从前竟然在宗门教书,还以为柳默只这么认真带过自己。

    想了想他又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打消。

    他又不是小孩了,这么贪心,又想要师尊,又想要程玉鸣,现在还想要小叔唯一的偏爱。

    但他还是出着神,看着柳默发呆。

    他觉得柳默现在这个样子,最接近自己儿时喜欢的那个小叔。

    他刚学会化形时不过凡人两三岁的模样,心智与幼儿一般无二。

    明钰将他放到柳家教养,柳家人大多忙于官事,只有柳默还算清闲。

    柳默那时并没有宗门,是一个散修,他时间充裕,成日带着柳重月四处玩耍。

    夜里明钰自烟山赶去昌兰郡,还会与柳默争论,道他不应当这样带孩子。

    明钰应当知晓柳默的底细,道:“你从前带宗门弟子时不是那般严格。”

    “外人的孩子和自己家的能比么?”

    “宠坏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往后你总要领回去自己带,如今交到我手里我便宠着。”

    可惜后来明钰带着柳重月时,还是如柳默一般,宠着爱着,也不曾逼他刻苦用功修行。

    柳重月儿时有一段时日很喜欢柳默,整日跟在对方屁股后面。

    等年岁大了些,柳默虽然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但他却忽然不太喜欢与柳默来往了。

    明钰曾问过他为何不去找柳默,柳重月撑着下巴坐在院中摆弄棋盘,说:“不喜欢他了。”

    “阿月这般冷情,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明钰竟然叹了口气,“谁知晓什么时候便不喜欢师尊了呢。”

    柳重月:“……”

    柳重月无奈道:“师尊,您和小叔不一样。”

    小叔周身气质变了太多,虽然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在柳重月眼中,那些小细节却格外明显,明显到难以忽视。

    若柳默还是从前那样的,他还是会很喜欢对方的。

    柳重月眨眨眼,又忽然想到什么。

    他依稀记得那时在外面,瓷妖看见师尊的时候似乎说了什么。

    她记得师尊的样子?从前见过?

    仙使身边的那个弟子……是师尊?

    柳重月脑子有些乱,他又转着脑袋去找师尊,明钰的残魂还未散去,正呆呆地坐在一边。

    柳重月伸出手去,下意识想替他拨弄一下颊边的碎发,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辛云从身后绕过来,硬生生塞进他和明钰之间。

    辛云道:“少碰他了,只是一缕残魂,碰也碰不到的。”

    柳重月用力抽自己的手。

    辛云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问:“魂魄可还有何不适?”

    “没有,你给我松手。”

    “别太用力了,”辛云将他的手腕抬起来,仔细看看,道,“你看,裂隙都那般多了。”

    “离不开幻阵,能怎么办,”柳重月道,“一起熬死在这里算了。”

    辛云闻言轻笑起来。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柳重月,同他小声耳语:“其实我已知晓要怎么出去了。”

    柳重月有些犹疑:“如何?”

    “瓷妖不知晓柳默是从前那个孩子,柳默身上有向安赠予的仙缘,因而才能这般快速修行。”

    柳重月讶然道:“向安将仙缘给了他?”

    难怪柳家世世代代只有柳默一人能修行。

    他又问:“柳默娶妻生子了?”

    “怎么跳到这个问题的,”辛云笑道,“他不曾娶妻生子,当年宗门将他送到一户人家收养,因而才姓柳。”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宗门?”

    “我?我比柳默入门晚很多年,大约千年。”辛云拆了自己腕间绸缎,柳重月看见他手腕又开始有了腐蚀的迹象。

    “杀戮道的反噬又开始发作了吗?”

    “嗯。”辛云将衣袖放下,挡住了手腕,“腐蚀到身体支撑不住便会死去,然后血肉重组,直到复生。”

    柳重月觉得可惜。

    怎么就死不透呢。

    他倒是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直戳了当道:“就没办法杀你么?”

    “自然有,”辛云似笑非笑倾身过去,唇瓣一张一合,忽然话头一转说,“不告诉你。”

    辛云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依靠着身后的草铺:“告诉你,等出了幻境,指不定你什么时候又捅我一刀。”

    柳重月还记得他之前说过,幻境内受伤不会影响幻境外,在里面伤了他也没用。

    等出了幻境,他就要回到千年后了,要捅也是捅程玉鸣。

    千年已过,谁知晓程玉鸣那时候还是不是辛云如今说的这样。

    柳重月懒得搭理辛云,夜露深重,他阖上眼沉沉睡去。

    柳默刚从弟子们那里过来,他抽查了来时布置的课业,不出所料,一个都没完成。

    几个孩子也没想过柳默会突然过来,根本没有认真准备课业。

    突然被抽查,现下被训了一顿,各个都有些泄气。

    柳默将斗笠摘了,坐在辛云身边。

    辛云腿上躺着柳重月,柳重月旁边是明钰的残魂。

    柳默道:“你对你这个道侣倒是上心。”

    辛云也没反驳,更没应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默又问:“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要躲着你道侣?”

    “他睡着了,”辛云说,“他睡着会被梦魇,听不到我们说话。”

    顿了顿,他又道:“我把瓷妖放出来,你说话好听,去气一气她。”

    柳默:“你什么意思,我究竟说话好听还是难听。”

    “好听。”辛云从芥子中取出笼子,瓷妖被困几日,因修行邪道,她的修为灵力需要不断地补给,否则随着时间延长,修为会慢慢流逝,有损身体和魂魄。

    刚从芥子中放出来,她原本便有些苍白的脸色如今更不好,恹恹地靠坐在笼边。

    见了辛云,她轻笑一声,道:“看吧,我说过的,你们出不去。”

    “出不去便出不去吧,”柳默道,“诶,我听闻前段时日救下的那个孩子是向安的转世,家中给他许了亲事,原本我还说他命中另有姻缘,现在恐怕也没机会拦住了。”

    瓷妖闻言,神情空白了一瞬:“向安?他还有转世?”

    “你认识向安?”柳默半真半假道,“怎么会没有转世?是个人都有转世,他还是身带仙缘之人,自然也是有转世的。”

    他装模做样与辛云交谈,又说:“我看他与那个未婚妻其实也挺般配,郎才女貌,说不准多接触接触便互相爱上了。”

    “住口!”瓷妖骤然暴起,扑上来抓住了笼子边,“他还活着!我要见他!”

    “你见他做什么?”柳默疑惑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夫君!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他怎么敢另娶他人!”

    柳默先前也听辛云提起过幻阵中发生过的往事,知晓向安与瓷妖从前关系匪浅。

    但现在想要激将一下瓷妖,柳默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继续道:“见了他也没用了,反正现在又出不去,况且前世今生又并没有记忆,他也不一定记得你,你找他一通说道,他多半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瓷妖哪听得进这些,她尖声道:“那就把瓷偶打碎,你们不是已经找到方法了吗!”

    “我们不可能放弃瓷偶中的那道魂魄,”辛云抱着柳重月,语气淡淡,“瓷偶若是打碎,他便也就魂飞魄散了。”

    “与我何干,”瓷妖扬声笑起来,“他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不想见向安也与我们无关。”辛云话语间很是冷淡,像是不愿再继续交流,将柳重月抱紧了些,作势要将笼子收回芥子之中。

    那瓷妖却忽然尖叫一声,顿时化出本相,长啸着燃烧灵力修为想要冲破金笼。

    辛云目色一凝,听柳默在一旁说了句“糟糕”,脚下连连后退,又微微侧身将柳重月挡了挡。

    但巨大的冲击还是将柳重月从梦中唤醒。

    疲惫源自于魂魄深处,他困倦非常,双眼都有些睁不开,迷迷糊糊半睁着眼问:“发生何事了?”

    辛云已抱着他离开佛堂,夜风有些寒凉,柳重月感到魂魄像是被浸在冰水中一般,止不住瑟瑟发抖。

    这会儿倒是清醒了许多,他问:“你们怎么将瓷妖放出来了?”

    “需要她的力量。”

    辛云言简意赅,转眼,柳重月瞧见柳默举剑跟随而来,身后风声呼啸,不过片刻,大片魔气骤然散开,冲开了佛堂的屋顶。

    “轰”的一声,无数飞沙走砾向着四周爆开,辛云就地升起结界将自己与柳重月护在其中。

    柳重月看见瓷妖再度附身在金像之上,忽然感到魂魄处传来极强的牵引之感。

    是瓷妖在抽离他的魂魄。

    柳重月怔了怔,忙道:“瓷妖想要吸收我的魂魄!”

    话音未落,他忽然闷哼一声,整个人骤然一轻,被直直拽出了瓷偶,迅速向着金像那方被拽去。

    辛云面不改色,将手中木剑向上一抛,高声道:“破!”

    话音落下,木剑散出大片剑意,瞬时直刺金像,速度竟快过了柳重月被拽走的速度。

    下一瞬,辛云脚下一蹬,向着柳重月这方飞身而来,散出大片灵力将他裹在其中,又往身后抛去。

    柳重月眼前天旋地转,又一个眨眼,他落到了明钰的魂体怀中。

    柳重月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会儿都是魂体,倒是能触碰明钰了。

    只是对方身体不见往日那般温暖,也是冰冰凉凉的一片。

    柳重月只觉得对方身形似乎高大了许多,等明钰抱着他落在屋顶上时,他才忽然回过神来。

    自己的魂体是原型的模样,只是一只狐狸。

    明钰找了许多日的狐狸总算落在了手里,没什么自主意识的残魂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狐狸,找了个地方坐下,熟练地摸着柳重月的脑袋和后背。

    柳重月:“……”

    把师尊唤来也没什么别的用处。

    他在对方怀里扑腾,半晌才转了个方向,抻着脑袋看辛云那方,只见天地间焰火骤燃,似是在城中升起了炼狱。

    柳重月眨眨眼,忽然记起什么来。

    程玉鸣的仙根似乎确实是属火的,只是从前甚少看见对方动手,偶尔与景星打斗也只是赤手空拳,像是逗弄对方似的,不太习惯释放灵力和召唤法器。

    时间久了,柳重月也很少会记得对方是修的什么道,又是属的什么。

    火克金,如今魂魄已经脱离瓷偶,正是可以一击打破阵眼的时候。

    眼见着辛云已与瓷妖打斗起来,柳默便收了剑,转而向着明钰这方来,盯着柳重月的魂体看了一会儿。

    柳默头上还带着轻纱,语气里含着笑,说:“原来辛云的道侣是只小狐狸。”

    柳重月:“……他为何,不说实话?”

    “什么实话?”

    “……没什么。”

    柳重月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逐渐消散,他其实多少也猜得出来原因。

    本就是为证道被杀,他早该魂飞魄散,也是不知晓为何,还算幸运被吸入幻阵当中,虽然被困在瓷偶里,但也算是保住了魂魄。

    如今离开瓷偶,他的魂魄没有依靠,自然便会散去。

    抱着他的明钰也不过是残魂一缕,无知无觉,察觉不到,柳重月只觉得越来越昏沉。

    远方又是一阵爆破之声,火海蔓延,柳默道:“太好了,杀戮道修士果然厉害,只是格外凶残了些。”

    “你修的什么道,”柳重月恹恹地趴在明钰怀里,“什么样的道才能飞升?”

    “我么?”柳默看不出小狐狸的异常,只道,“我自然修的是红尘道。”

    柳重月:“?”

    “什么?”柳重月整个魂都清醒了不少,“你修的红尘道?”

    他小叔总是仙气飘飘又清高,饶是他怎么看都看不出红尘道的影子。

    柳默对他的反应感到好奇:“怎么?我看起来不像红尘道的么?”

    “红尘俗世诸事多多,正是磨炼心性的好去处。”

    柳重月半晌没应声。

    远处又传来一声爆破,柳重月却觉得魂魄更加虚弱,道:“你将那木傀儡给我用一用。”

    柳默便将木傀儡放了出来,让柳重月上身。

    但柳重月附在木傀儡上,却仍然只能感到魂体在逐渐消散。

    没有禁锢魂魄的东西,免不了魂飞魄散。

    他叹了口气,还是从木傀儡中出来,钻回到明钰怀里。

    能最后死在师尊身边,也算不错。

    柳重月困倦非常,魂体太过虚弱,柳默总算发现了不对。

    “你的魂魄怎么会虚弱成这样?”柳默有些惊讶,他散出灵力将柳重月包裹起来,顺带探究了片刻,“魂魄先前还受过重伤?”

    魂体不稳,如今正摇摇欲坠,动辄便会消散。

    柳重月心道还能如何,他受了程玉鸣一击,魂魄自然便伤了。

    困意弥漫上来,带着他向着梦境深处坠去。

    柳重月隐隐约约听到柳默在自己耳边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不要被魇阵拽走。

    可他又听到了明钰的声音,明钰在叫他。

    “阿月……”明钰的声音忽远忽近,柳重月视线内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也触碰不到明钰的身体。

    “魇阵中的人和物,都是假的。”

    “我知道,师尊,”柳重月站在一片虚无之中,茫然道,“可是离开了魇阵,我还能在何处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

    半晌,明钰才道:“假的终归是假的,在真实当中等待,才能等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是沉溺在过去的假象里。”

    “阿月,”明钰嗓音里带着些许笑意,“往前走吧。”

    “别再回头了。”

    “我走不了,”柳重月仍站着未动,只道,“我已经走不了了师尊,我已经死了。”

    他也成了一缕亡魂,失去了身体的禁锢,风一吹便会彻底散去。

    他与明钰一样,都成了无知无觉,无法触碰的苍山风雪,已到了将要回散天地间的时刻,也便再也不能前行。

    或是回头。

    柳重月想想又觉得这样挺好,他想和师尊一起化作云雨,这样,也算是圆了自己从前不敢出口的情愫。

    但这样的念头刚出现,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牵引住自己的手腕,温柔而又坚定地带着他向前飘去。

    周遭的黑暗开始褪去,眼前出现了一点光源,直到明亮得让他不得不闭上眼。

    “阿月……”

    “怀璧其罪,如果不是为了让你活着……”

    明钰的声音就此中断了。

    柳重月艰难地睁开眼,他站在太鼓城的城墙之上,入目是繁华的城池,人声鼎沸,生机勃勃。

    与先前见到的那座死城毫无相似。

    柳重月没力气动弹,他站在城墙之上,看见脚下道路上,带着斗笠的白衣修士正带着几个少年出城而去。

    他们身后是抱着剑带着覆面的辛云。

    柳默还在与宗门传讯:“打碎两道阵眼便出来了,这群孩子脑子一根筋,想不明白。”

    “没什么人,幻阵中只有一只瓷妖,半片魂都没见着。”

    什么意思?

    柳重月有些懵,他不是在瓷偶中么?

    他想从城墙上下去,却忽然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拉住了手臂。

    眼前一切都在轻轻颤抖,像是濒临破碎的镜面,又像是落了石子的水面。

    柳重月抬手一碰,却从光幕中穿出,眼前城池成了眼前重凝的幻影,将他从中彻底剥离。

    柳重月忽然记起什么来。

    辛云先前同他说过,幻阵内的人是不会对外来的人怀有印象的,因此当时与向安分别,后来再见对方便不记得他们了。

    他想起刚从董凡雁的幻阵中出来时,见到那几个定阳宗的少年,他们并不认识自己。

    不是自己原本的容貌,而是不记得自己见过瓷偶。

    柳重月忽然身体一震。

    难道,他进了三个幻阵?

    这千年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已成定居的过往幻阵?

    柳重月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眨眨眼,忽然看见那抱剑的黑衣修士抬眸望过来。

    虽然隔得远,但柳重月还是能清晰地知晓,他在看自己。

    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柳重月险些一个趔趄从城墙上掉下去。

    辛云竟然记得他,他不是幻阵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