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十岁左右,有一段时间,小周珞石极其沉迷于苏联。
他把那个年代的相关电影、电视剧翻来覆去的看,莫斯科奥运会开幕式更是不知看了多少次,红场阅兵让他悲壮,米莎的眼泪让他沉默难过,苏式建筑和审美让他惊叹。
徐丽知道他喜欢,找来旅行攻略和网上的照片,又拿来旅行社的宣传单,提出带他去俄罗斯玩。
可惜小周珞石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成为了宅男,天生不爱出门。一想到人流拥挤的机场、又重又大的行李箱和海关各种繁琐手续检查,他就头大。
十岁的他说话有理有据:“妈妈,我喜欢的是苏联,不是俄罗斯。你应该发明时空机器,而不是带我去俄罗斯。”
他还颇有哲理:“而且,距离产生美,去了万一就不喜欢了呢?”
徐丽气得三天没和他说话。
往后每年的假期,徐丽都会提起,滑雪,棕熊,极光,白桦树林,摩尔曼斯克的暖流。
周珞石总是说:“以后再去吧,妈。”
然后躺回沙发上打游戏,或者关在房间里弄好玩的化学实验,又或者整日整日昏天黑地的补觉,养回被期末周夺去的精神气儿。
父母卧室的世界地图上贴了许许多多的照片,完全没有他的身影,他负责给照片做整理,选出满意的照片,用各种颜色的小图钉把照片钉在地图上。他爱做这样的事情。
唯一一张出现他身影的照片,是在黑龙江省。
那年他还不到七岁,偶然听人说黑龙江省的最东部,到了冬天,下午两三点就天黑了。他好奇极了,缠着父母要去看。
黑龙江并不远,一家人开车上路,小周珞石在后座抱着不满一岁的弟弟。
道路结冰,行驶缓慢,周庆恩开得很小心,但车子仍在冰天雪地里出了故障。打开引擎盖修车时,后座的小周珞石被弟弟尿了一身。
他气死了!
板着脸把小家伙往旁边的座位一放。
徐丽连忙从行李箱拿出新衣服让他换上,可周珞石仍觉得身上有挥之不去的尿骚味,黑着脸用湿巾反复擦手。接下来他一路都不肯再抱弟弟。
又是车坏,又是被尿一身,又遇见修路,又遇见交通管制。
到达黑龙江最东边时,天已经乌漆嘛黑。还看日落呢,再等一会儿都能看见日出了!
也许就是这一次,在周珞石心中种下了“旅行会倒霉”的讯息,他彻底成为了宅男。
周庆恩和徐丽仍然心情很好,这是一家四口第一次出门旅游,即使过程不太完美,即使周珞石大哥哥仍在板着脸生闷气,即使周明玉小朋友还不会说话。
满天星光,银河闪耀。
白桦林那样的美丽,不远处的溪水温柔如丝带,缓缓流淌,像闪烁的钻石和星子。
扑通,簌簌,林间闪过动物的身影,只留下摇晃的空荡荡枝杈。
周庆恩拿着相机,笑眯眯地说:“小石头,快去站好,咱们合照。”
周珞石抿着嘴唇,表情臭臭的,不情不愿地向前走去。
徐丽逗着怀里的小孩:“下次不能再尿哥哥身上了,好不好呀?”
她抬头笑:“宝贝,弟弟在跟你道歉,这次就原谅弟弟,好不好呀?”
周珞石一看,妈妈怀里的小孩果然冲他伸着两只手,嘴里咿咿呀呀发出不成调的声音,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
周珞石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维持住了冷酷的表情:“不好。太坏了他。”
他的教育方针很明确,宁可严格,绝对不可以惯着!
就在这时,小家伙张了张嘴:“哥嗝……”
徐丽愣住了,周庆恩愣住了,这是除了无意义的声音外,小家伙第一次开口说话。
周珞石更是愣住了,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徐丽激动地说:“宝贝,弟弟在叫你!”
周珞石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从妈妈手里接过弟弟。
小家伙咧嘴笑着,又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哥……嗝……”
冲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小区里有一对兄妹,每次听到女孩跟在男孩身后喊哥哥,周珞石都心酸和羡慕得不行,他很早就想当哥哥,想有一个缀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想了很久。
不枉他每天都在婴儿床边对弟弟一遍遍重复:“我是哥哥。”
看来他的教育道路非常正确。
最开始的惊讶和愣神过后,小周珞石恢复了酷酷的表情,他握住冲他伸来的胖乎乎小手:“嗯,我是。”
用彩钉固定在黑龙江省的那张照片里,一家四口站在白桦林前,紧紧依偎。小周珞石抱着弟弟,冲镜头露出个笑容。
距离那一天,已经十五年。
那也是周珞石唯一一次和父母出去旅行。
而现在,在大学四年级的校园里,他认真地搜索资料,做旅游攻略,不时和父母视频沟通,期待和欢笑都那样珍贵。
也许是不久前的那次冲突让他意识到了,过去那些年里,他的执拗和自私。父母的爱与教导让他长成了极其有主见的男孩子,但这主见有时候会伤害父母,他之前并未意识到。
他希望有机会弥补。
他的生日在十一月底,连续几天天气都很差,寒风呼啸。
本来打算提前一天回家,但学生会临时有事绊住脚,处理完天已经黑了,大雨如注。他只好在学校歇下。
生日当天,雨仍然没停。
下午,周珞石坐车回到家。
上一次回家是在酷暑,如今已是天寒地冻的初冬。
他进入自己的房间,床铺整整齐齐,桌面干干净净,一看就有人经常打扫。他拎起枕头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杏仁味宝宝霜的味道。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证据确凿,等人回来就揍,连着上次的账一起算。
不到六点,天就已经全黑了。
周珞石心不在焉地回复着弟弟的信息,不时看看窗外的雨。
【欠揍的:哥哥,I miss u soooooo much!】
【欠揍的:圆圆的司机开车却像漏气的气球,有气无力,精尽人亡,为什么不能开快速?】
周珞石回复:你在乱用什么成语。
【欠揍的:嘿嘿*^▽^*,HBD哥哥!!!22岁的哥哥,嘿嘿嘿~新鲜的哥哥,今晚可以和哥哥同床共枕吗?】
周珞石按住语音按钮:“你再乱用成语,等会儿你见到的就不是22岁的哥哥,是22岁哥哥的毒打。”
【欠揍的:我错了哥哥TT,可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七周年纪念日。】
【欠揍的:是22岁哥哥的声音!果然和21岁哥哥的声音不一样!】
周珞石发去语音:“哪里不一样?”
【欠揍的:更好听了,天籁之音,嘿嘿嘿,宝贝哥哥^_^】
正在这时,徐丽打来电话:“宝贝,你到家了?”
周珞石嗯了一声:“妈,你下班了吗?”
“下班啦。我和你爸爸开车去取蛋糕,弟弟自己打车回去了,你们在家里等我们。”
周珞石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漆黑的夜空和重重的雨幕,心里莫名有种不安:“回来吧妈,别取蛋糕了。”
“生日不可以没有蛋糕呀。”徐丽声音轻快,“很快的,你和弟弟在家看看电视。”
挂断电话后,Bryan刚好开门进来,惊喜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哥哥!生日快乐!”
周珞石揉了揉他打湿的头发:“去洗头,吹干。”
Bryan笑嘿嘿地放下书包:“哥哥,等会儿给你礼物!”
“嗯。”
电视上,新闻联播正实时播报着国际新闻,播报员声音平板:“本报讯,十分钟前,A国神秘财团Smith家族的唯一继承人Johnson遭遇恐袭,爆炸余波摧毁整个街区,Johnson正接受医疗救治,生死未卜。”
新闻画面中,地球另一侧是天未亮的凌晨,满地废墟,冒着滚滚黑烟。
画面里闪过一位神情威严却难掩悲痛的老人,他被保镖簇拥着,匆匆进入医疗室。
播报员的平板声音还在继续:“Johnson是老Smith唯一的子嗣,如果不幸遇难,Smith家族后继无人,巨额财富将落于谁手,是大厦之将倾,还是猛虎之式微……”
周珞石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随意换台。
洗完头发的Bryan兴奋地冲下楼来:“哥哥!”
周珞石皱眉看向他:“跑什么?”
“你怎么了,哥哥?”Bryan很会察言观色,“你的心情不如何美妙吗?”
周珞石按了按眉心,压下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都怪这雨,他想。
“没事。”
他又说:“你回家前见到妈妈了吗?”
Bryan很乖地点头:“我去办公室,见到妈妈,她开车去取蛋糕。她穿红色毛绒裙,我担忧冷风,她说有……有光、光……器、器具?”
“光腿神器?”周珞石被他逗笑了,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一些。
“对,对对对!是这个成语。”
“……”周珞石说,“并不是所有四个字的都是成语,这不是成语,不许瞎记。”
Bryan连连点头:“我记住了,哥哥。我想念哥哥,想先回家见哥哥。妈妈让我打车小心,不能坐低于4.95评分的司机!”
“让你别记,你还记住了?”
Bryan连忙又说:“我忘记得干干净净,忘光掉了,比光腿神器更光。”
周珞石低笑了一下,弹了弹他的脑门儿。
Bryan找出一部电影,两人靠在沙发上看。
电影播放至一半,周珞石愈发不安,频频看通话记录,和徐丽的通话停留在一个小时前。
窗外一道雷鸣骤响,划过闪电的白光。
周珞石拨去电话,那边很快接起。
“宝贝,我们取到蛋糕了,正在回家的路上。”徐丽的声音响起。
周珞石略松了一口气:“好的,妈,你们开车小心。”
“小石头,你和弟弟记得整理行李。”周庆恩的声音通过车载蓝牙传回手机,带着电流的滋滋声,“明天一早的飞机去莫斯科,可惜今晚不能喝酒了。”
周珞石说:“爸,您老是想着喝酒呢。”
周庆恩哈哈一笑:“我们艺术家嘛,不喝酒怎么行?”
徐丽冷笑:“你听听,他多会给自己找借口。”
听到那边的说笑,周珞石悬着的心缓缓放下:“爸,妈,那我先挂了,你们专心开车。”
“行。”
电影仍在继续播放,周珞石耐下性子看了一会儿,一直等到片尾曲响起,父母依然没有回来。
又是一道闪电。
周珞石再次拨去电话。
“堵车了,今天雨大。”车载蓝牙电流滋滋,那边的声音模糊不清,“宝贝,我们……”
一道惊雷响起,掩盖了那边的声音。
难以言说的恐慌突然席卷了周珞石的内心,他快步走到玄关,抓起钥匙,慌乱地说:“妈?妈?”
过了几秒,那边恢复了声音:“刚才是不是卡住了?是打雷的缘故吗?”
“妈,能听到吗?”周珞石说,“我想跟您说,那份工作我不去了,已经向人事拒绝了offer。您说得对,身体是最重要的,我……”
他说得又快又急,似乎怕错过什么。
回应他的是电流的滋滋声。
“妈?”
他抓着钥匙推开门,楼道漆黑。
又过了几秒,传来信号不好的断续声音:“宝贝……你等……谈谈,不……急……”
他攥着手机的手背爆出青筋来,指节泛白。
Bryan拿过外套给他披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担忧地看着他。
好在通话恢复了。
徐丽的声音传来:“宝贝,你先别急,这件事等妈妈回来再和你谈谈。妈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周珞石慢慢松开紧攥的手:“那我等您回来,开车千万小心。”
“就这一段堵得严重。”周庆恩说,“等上高架桥就好了。雨太大了……”
周珞石重复:“开车小心,爸。开慢一点。”
“放心吧。”
挂断电话后,周珞石站在门口,心脏隐隐作痛,垂下的手在轻微发抖。
“哥哥?”Bryan轻声叫他,拿起玄关的雨伞,“我们去找爸爸妈妈。”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几秒后找回了理智,关上了门:“这么大的雨,司机不会接单,那边堵车,过去也是添乱。”
Bryan满眼担忧和着急。
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发:“放心,爸爸开车很稳。”
Bryan握住他的手:“哥哥,你也别担心。”
“嗯。”
夜色越来越深重,暴雨如瓢泼,闪电频繁,雷声如吼。
这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暴雨。
周珞石站在窗前,一遍遍地看手机,终于还是没忍住拨了过去。
隐隐听见周庆恩的声音。
“放心,上高架桥了。”
“好的,爸。”周珞石抓起玄关的雨伞和钥匙,“我去楼下接你们。”
徐丽笑道:“宝贝,今天怎么这么贴心呀?对了,妈妈还没对你说生日快乐。”
周珞石神经紧绷地笑了一下:“爸,妈,你们先别说话,专心开车。”
“行。”
发烫的手机屏幕紧贴在耳边,周珞石带着Bryan下楼去,站在小区门口。
两边的背景音都是巨大的雨声。
周珞石听着那雨声,估算着父母到家的时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表的秒针,度日如年。
十分钟后,周庆恩说:“马上下桥了。”
下桥后再过一条街就能到家,周珞石心情微松。
突然,徐丽的尖叫划破了重重雨幕,划破了占据全部背景音的泼天雨声:“货车!小心!”
周珞石全身一震:“妈?”
尖锐的刹车声几乎穿透他的耳膜,随即是剧烈的碰撞声,比刚才国际新闻里的爆炸声更大。
周珞石大步走入雨中,神情空洞,机械地重复:“妈?爸?”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雨声。
他手指痉挛,手机摔在地上,砸出一地水花。
第32章
“今夜,我市遭遇十年未有之大暴雨,北京时间20点39分,城西高架桥不幸发生一起连环车祸……”
一条紧急新闻插播,所有电台、新闻频道里都是播报员平板的声音,“超限超重的大货车在行驶途中侧翻,五吨钢筋水泥随车身瞬时倾倒,货车右侧的黑色奔驰不幸遭重,货车司机与奔驰车内的一对夫妻当场死亡……”
“暴雨天能见度低,再加上车流拥堵,六车道的高架桥车辆密集。货车侧翻前的一瞬间,黑色奔驰曾向右猛打方向,与一辆白色别克发生碰撞,以此发生连环车祸……右侧三辆车的人员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已送往医院救治……”
医院。
恶心的消毒水味,讨厌的白色。
两个并排的担架,覆着的白布已被血液浸湿。
周珞石站在那里,表情茫然,还带着一点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握住白布的边缘掀开,看到了模糊的、不成型的血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想从血肉里找出父母的痕迹。找不出,他开始庆幸,或许是警察弄错了。
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某个地方,他突然控制不住地痉挛颤抖起来。
整片不成型的血肉中,缀着一颗珍珠耳环,纯白小巧,他在妈妈的梳妆台上看见过。这是爸爸送妈妈的生日礼物。她总是戴着。
窗外的雨势终于变小,淅淅沥沥。
周珞石倏地把白布盖回去,他想,为什么呢。
“请节哀。”门口的警察知道此时的打扰不合时宜,声音很轻,带着歉意,“别克车主在三楼急诊室接受手术治疗,车主的家属到了,保险公司的人也到了,需要你过去一趟,配合……商量理赔方案。”
Bryan眼睛发红,恶狠狠地瞪过去:“滚开。”
周珞石恍若未闻,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掌心的珍珠耳环。
年轻的交警叹了口气,退出房门,将空间留给兄弟两人。等他不得已再次来催促时,周珞石终于开口了。
“走吧。”
这是来医院后他第一次说话,嗓音粗粝沙哑如破锣。
他合上沾血的掌心,紧握着那粒珍珠耳环,压得手心生疼。他转身时踉跄了一下,Bryan连忙扶住他:“哥哥!”
周珞石被叫回了一点神智,目光重新聚焦,低头看向弟弟哭得红肿的眼睛。他说:“我去一下。”
Bryan抱住他的腰:“哥哥,我陪你。”
“你在这里守着……”他顿了一下,看了担架一眼,“爸妈。”
说完这两个字后,又停顿了几秒,他声音低而温柔:“会害怕吗?”
Bryan埋在他胸口拼命摇头。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乖。”
去急救室的路上,交警简单地说了一遍情况。
“别克车主目前正在抢救,根据医生的判断,生命应该是无碍的,不过双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周珞石跟在交警身后,神情冷静,问出的问题也条理清晰:“您是指截瘫?”
“大概率是这样。”交警叹了口气,“唉,天灾人祸,都怪这雨……”
周珞石顺着交警的话想,怪谁呢?怪超限的大货车,可货车司机当场死亡,怪他的父母,可他的父母也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令他打了个寒颤,几乎站不稳。珍珠耳环硌着手心,生疼,提醒着他世界的真实。
“别克车主是一位单亲母亲,家里有个上大学的女儿,名叫喻雪杉。”
周珞石努力去听交警说的话,学着周围的人迈动腿走路,他强迫自己运转逻辑与思维,将感性的部分暂时封闭。他觉得身体变成了被程序指引的机器。
他语调冷静地问起理赔流程、方案和连环车祸的其他受害者,逻辑清晰,神情专注。
年轻的交警担忧地频频回头看他:“小兄弟,你想哭和发泄的话,我可以等你几分钟,你别太压抑自己,憋久了会出问题。”这是他参加工作后遇见的最惨烈车祸,心里并不好受。
周珞石没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向前走。
交警怀疑他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于是拉住他又说了一遍。
周珞石的表情有一点疑惑,反应了几秒钟后,才缓慢地开口:“我有个弟弟。”
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交警却听懂了,再次叹了口气。
急救室门口,一个女生坐在地面上,捂着脸崩溃地哭泣。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她的神情除了悲痛,还有疑惑。
周珞石懂那种疑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也一样的疑惑。
双方的保险公司代理人在讨论理赔事项,周珞石思绪飘忽,一遍遍在代理人询问他意见时重复:“我没有意见。”即使他根本没听清讨论的内容。
墙上的电视仍在播出新闻。
【“Smith家族的下一任继承人Johnson在遭遇恐袭后,抢救无效身亡。作为老Smith唯一的子嗣,Johnson的死亡直接宣告家族后继无人。”主持人连接评论员,“评论员先生,您怎么看?”
西装秃顶的评论员幽默地说:“这时候的老Smith先生一定在后悔——没能在全球各地播种私生子。他今年六十岁,现在播种,说不定也不晚。”
主持人问:“大家族对于血脉,似乎非常看重,是这样吗,评论员先生?”
评论员说:“是的,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血脉几乎是决定继承权的唯一标准,决定家族的兴衰与延续。”】
“……周先生?”
周珞石表情空洞地抬起头来,代理人正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那方案就这样确定?”
“我没有意见。”他再次重复。
对面的女孩——喻雪杉同样也说:“我没有意见。”
周珞石看向喻雪杉,他想,他应该去安慰,即使话语空洞无力,又或者应该去挨骂,让女孩发泄悲痛和怒火。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至少,不是现在。
他站起身,把裤兜里摸出来的一包纸巾和一颗糖放在女孩身边的座椅上。女孩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他,他站在那里,思索着自己还能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女孩身上单薄的衣服,缓慢地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抱歉。”他说,离开了急救室。
年轻的交警送周珞石回了担架旁,Bryan立刻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抱住他,带他到椅子上坐下。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头发。
“哥哥。”
“嗯。”
交警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证物袋,迟疑地发出声音:“这是车上的东西,我想你应该需要。”
一个袋子里,是牛皮信封里的信件。
另一个袋子里,是压扁成薄片的蛋糕,依稀可见奶油勾勒成的花纹。
周珞石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转开眼,声音像被巨石堵住一般的沉而闷:“……谢谢你。”
交警叹气:“不用谢。”
Bryan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拿起袋子,重复了一遍谢谢,关上了门。
在两个担架的中间,周珞石席地而坐,Bryan紧靠在他身边,看着他拆开带血的信件。
【亲爱的小石头:
你今天22岁啦!
有时候回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妈妈会觉得不可思议,你长得太快了,把你养大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从小就很有主见。
还记得你坚持拿走妈妈的胸针,想提取黄金的事情吗?那年你才十三岁(偷笑),结果当然失败了。你垂头丧气了一个月,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妈妈买了新的胸针。
那个时候妈妈就知道,你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会为自己的选择也好、错误也好,勇敢地承担后果。
你赌气跑回学校的这几个月里,妈妈想了很多遍,最后决定同意你去生物制药公司工作。妈妈知道,你会像小时候一样,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为自己的身体负责。
希望这是一份让你开心的生日礼物。
至于前段时间的争吵与冷战,希望宝贝你理解为人父母的担忧。你知道爸爸妈妈爱你,就像你爱爸爸妈妈。
我们相信你可以安排好一切。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周珞石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信,他又看了一遍。
他想起十三年前,同样是在医院,哭了一夜的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一封留在桌上的信件——
【亲爱的小石头:
很抱歉让你在九岁生日这天过早地接触到了死亡。
爸爸妈妈想告诉你,死亡不是终点,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这句话对现在的你来说会很难懂,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去想。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死亡不是终点,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周珞石茫然地回想着这句话,他看向冷冰冰白惨惨的担架,第一次想表现出全然的软弱与迷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去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可以慢慢去想。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怎么可能想通这样的事情呢?
信纸从他手指间滑落,他的目光落在压扁的蛋糕上,依稀可见深绿色的奶油,朦朦胧胧浮成一片,像黑龙江省最东边的白桦树林。
徐丽总是提起俄罗斯,提起白桦树林。
他其实隐隐知道缘由。
那张钉在黑龙江版图上的合照,是她心中少有的圆满。可他们不能再回到黑龙江了,所幸俄罗斯仍有大片的白桦林。
他想起高一的那个暑假,正在环游世界的父母打来视频。屏幕里是北欧湛蓝的天空,与哥特式建筑的教堂。
戴着红围巾的徐丽笑眯眯地一次次动员:“我们下一站准备去俄罗斯,小石头你那么喜欢苏联,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嘛?妈妈给你们订机票,我们一家人一起旅游,好不好?”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妈,电视上也能看到。”
他拒绝过太多次这样的邀请,理由总是重复且毫无新意。
“妈,期末考试太累了,我要在家里补觉。”
“妈,同学约了我放假打球呢。”
“妈,你知道我不喜欢在外面折腾……”
“妈,让爸陪你去不就行了嘛,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
“妈,我想打游戏。”
……
……
徐丽会表现出短暂的失落,在下一次假期又发出邀请。
他总是这样拒绝。
他并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也并不是多么执拗。他单纯只是觉得,时间很长,以后总有机会。
他总是觉得时间还长。
第33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珞石冷静地处理着一切事情。
开具死亡证明,联系殡葬馆,火化,去派出所注销户口。他忙碌地跑上跑下,中途还去重症病房看望了喻雪杉昏迷的母亲。
他头脑清醒,说话清楚,除了对别人说的话反应很慢,他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Bryan心惊胆战地一直跟着他,发现他的左手一直紧握着。想打开他的手心,却发现保持握拳的姿势太久,手指已经僵硬得动弹不了。
周珞石配合地想松开掌心,却做不到。Bryan为他按摩手指和骨节,半个小时后,他松开手,一颗染血的白色珍珠耳环掉了出来。
看到那粒耳环,周珞石呼吸停顿了一下,脸上那游离的平静破碎了,表情出现了微微的滞住。他偏过头,看向窗外。
Bryan强忍住眼泪,捡起珍珠耳环,小心地用湿巾擦干净血迹,把耳环放入哥哥的裤兜。他又握住哥哥的手,一点点擦去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
从殡仪馆取回骨灰盒后,周珞石便带着Bryan回到了家。
他的朋友们全部都来了,在律所实习的向晚清请了长假,马上要考研的孙海从自习室出来,就连在外地念书的熊胜林和邱艳也请假回来了。
周珞石本想说点什么,可喉咙痛得厉害。又想扯出个笑,却也失败了。
熊胜林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我请了一个月的假,住你家里,有需要随时可以叫我。”
“学校里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向晚清接过周珞石肩上的书包,放在沙发上,“学生会的工作我已经帮你交接好了,也联系你的辅导员请了长假,这些你都不用担心,好好休息。需要的话,毕业论文我也帮你写。”
周珞石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地说:“谢谢。”
他向大家点了点头,牵着Bryan去了楼上,进入父母的卧室,关上了门。
将两个骨灰盒放在地上,他背靠着床沿席地而坐,仰头望着墙上那巨大的、贴满照片的世界地图,开口道:“跟我讲讲吧,爸妈的事情,我不知道的那些。”
Bryan紧挨着他坐下,抱住他的手臂,吸了吸鼻子,用哭哑的声音说:“去年期末时候,广播里通知……年级组长开会,我跑去会议室,妈妈正在那里,惊讶非常问我为什么不上课。我说我是小组长。她就笑了。”
周珞石撑着额头,低笑了一下。
“正在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回去,会被数学赵老师罚站。妈妈带我开会,给我糖,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白头发老校长讲话慢,我睡着了,她也睡着了,但她看起来像是醒着。我提前醒来,白校长问她问题,我立刻叫醒她。”
周珞石笑出声来。
在他念小学的时候,学校总有开不完的会,导致他每天都要等妈妈开完会才能回家。他在旁边玩手机游戏可精神了,反倒是徐丽每次都困得睁不开眼。他玩得正投入呢,啪的一声,徐丽的笔掉到地上,吓他一跳。
后来他上初中了,自认为是大男孩,放学后便自己打车回家,或者和朋友们到处玩。很少再和妈妈一起开会。
周珞石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笑容渐渐淡去了。
“还有么?”他问。
Bryan说:“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给我中文名字?她说,哥哥会命名我。如果她先命名,哥哥会不高兴。”
周珞石沉默地看着骨灰盒上的名字。
“我对妈妈说,如果我和哥哥结婚,我们一家人可以不分开,没有外面的人进来。”
周珞石掩着脸,闷笑了一下,声音低沉地传出来:“她怎么说?”
“妈妈很开心,她说,哥哥要求很高,很难追的,她让我加油。”
周珞石低头看着手心的珍珠耳环,小巧的耳环顺着他的掌纹轻轻滚动。
“她教学我,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于是她传授我锅贴的做法。我学习认真。”
“她还教我念诗。”Bryan放慢语调念了一遍,“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周珞石笑得停不下来,笑够了后他仰头靠在床沿上,举着珍珠耳环递到眼前:“妈,你真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婆婆。”
他笑得咳嗽不止。
Bryan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把温热的水递到他嘴边,担忧地说:“哥哥,喝些水,好吗?”
周珞石没拒绝,任由他喂了小半杯水,涩疼的喉咙渐渐舒服了些。
他靠着床沿,微阖着眼说:“继续讲。”
“我和爸爸合作的歌曲,同学很喜欢,有同学,找我要签名。”Bryan说,“爸爸为我设计了签名,我和他的签名合在一起。”
他低声道:“爸爸说,我可以和他成立一个组合。他为组合设计了签名,像一条龙尾巴。哥哥,我以后写给你看。”
说到这里他顿住,反应过来,他再也写不出龙尾巴了,因为他不会写爸爸的那部分。
周珞石抬起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发。
Bryan鼻子发酸,握住他的手,亲了亲手指和手背。周珞石只是闭着眼睛不动弹,累极了似的靠在床沿,微低着头。房间昏暗,看不分明神情。
“哥哥你大二暑假在省会实习,不回家,我和爸爸妈妈旅游去泰国,在金色的塔建筑里购买护身符,刻着你的我的名字,我喜欢和哥哥的名字呆在一起,所以没有给哥哥。”
“上次逃课去找哥哥,英语欧老师答应不告诉妈妈,但她还是告诉了妈妈,妈妈说英语欧老师是闺蜜,闺蜜互相说任何事情。而且白校长开会很无聊,她们为了不睡觉,一直说话,英语欧老师出卖了我。”
“……哥哥?”
Bryan絮絮叨叨地说着,等他停下,却发现周珞石呼吸深长,早已睡了过去。
“哥哥?”他轻声喊道。
回答他的是绵长的呼吸。
Bryan凑近了些,抱住周珞石的脖子,将脸埋在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哥哥,你还有我,我永远在。”
他尝试了一下,并不能移动哥哥,便用手机给向晚清发消息。很快,向晚清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两人合力把周珞石抬上床。几天没合过眼的人睡得很沉,并没有醒。
Bryan从另一边爬上床,小心翼翼地给哥哥盖上被子。
向晚清担忧地看向憔悴不堪的小老外:“弟弟,你也睡一会儿吧,我们都在楼下,有事发消息就行。”
“谢谢你。”Bryan真诚地说,第一次没有对情敌的敌意。
Bryan钻进被子,抱住哥哥的腰身,几乎是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Bryan察觉到身边的人醒着,便叫道:“哥哥?”
周珞石嗯了一声,依然躺着。
黑暗中,Bryan爬到他身上,紧贴着他:“哥哥,你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
周珞石拍了拍他的背:“我不想哭。”
Bryan又从他身上下去,背对着他:“我不看,也不听。”
周珞石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我真的不想哭。”
他只是觉得胸口沉闷得像堵着砖。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而后邱艳的声音传来:“你俩出来吃点东西吧?向晚清做了粥和炒菜,味道不错。”
周珞石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把Bryan向门口推去:“去吃饭。”
“你呢,哥哥?”Bryan担忧地说,“你也吃,好吗?我端上来。”
“我自己待一会儿。”周珞石披上外套,走到窗前,拉开缀着小绒球的深蓝色窗帘,点了一根烟,“进来前敲门。”
说完他便不再管身后,只盯着窗外的景色和远山。等敲门声响起,烟头已经烧到了他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在窗台上按灭烟头,他打开门,Bryan正端着粥站在门口。
“哥哥,喝一点,好吗?”
周珞石示意他进来,接过碗喝了两口,便把粥碗往床头一放:“再讲些爸妈的事情吧。”
他再次在世界地图前席地而坐。
Bryan认真讲着,直到深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一天下午,周珞石打开保险柜,里面有六张银行卡,每张里都有一百万,他取出两张。洗了个澡,换了衣服,他几天来第一次走出卧室。
“……来好几次了,要不要告诉周哥?”
“别吧,给他留点空间。”
“我们先挡着,挡不住再说……”
周珞石皱了皱眉,向楼下走去:“你们在说什么?”
嘀嘀咕咕的几人同时回头,异口同声:“没什么。”
熊胜林迎上去:“你好点了吗?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身体受不住吧,这样不行。”
向晚清看了看他的穿着:“你要出去吗?我和你一起吧。”
周珞石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Bryan跟上来拿起玄关的钥匙:“我和哥哥出去,我会及时联系,如果有事。谢谢你们的照顾。”
今天是喻雪杉的母亲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的日子,她已经清醒,医院开放了探视。
周珞石一路沉默,在迈入医院大楼前,他停顿了一下,很轻微,但Bryan还是注意到了。
来到病房门前,周珞石松开弟弟的手,说:“你在外面等我。”
那些有可能到来的发泄与谩骂,他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Bryan很乖地点头,说:“哥哥,我永远在。”
周珞石进入病房,床上的女人看向他,喻雪杉正坐在床边削苹果,沉默地站起身来。
女人的裤管只剩空荡荡,她的神情却很平静:“你是车祸当天奔驰车主家的孩子?坐吧。”
周珞石再次撞入了喻雪杉眼中的悲痛,他移开目光,只道:“抱歉。”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一切都是因果。”女人说,“小杉,把凳子拿过来,他也是个可怜孩子。”
喻雪杉沉默地搬来椅子。
周珞石突然感觉鼻腔一酸,他沉默地在椅子上坐下。
“事情我全部清楚了,交警告诉了我。一切都是天注定,不怪你爸妈,更不怪你。”女人说,“你家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周珞石说:“嗯,都处理好了。”
女人笑了一下:“你不是自己来的?听交警说,你还有个弟弟。”
“弟弟在外面。”
“叫他进来吧,这个时候,兄弟不应该分开。”
周珞石打开病房门,带着Bryan进来。
“小杉,把苹果给小朋友吃。”女人称赞道,“好漂亮的外国小朋友。”
喻雪杉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又沉默地坐回床边。Bryan怯生生地说了句谢谢,懂事地去饮水机倒来热水放在女人的床头。
聊了几句后女人累了,喻雪杉扶她躺下,周珞石帮助理了理被子,来到了阳台上。
“对不起。”他再次道,“以后你们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联系我。”
他从交警那里知道,喻雪杉的父亲在很早之前就抛弃了母女,她是被母亲一个人拉扯长大的。
喻雪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妈是信佛的,在佛协工作,她说一切都是因果,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周珞石只是沉默。
几分钟后,他拿出银行卡:“这里是两百万,密码写在背面。请收下。”
喻雪杉说:“保险公司会支付医疗费用。”
“请收下吧。”周珞石顿了一下,“我没有什么能做的,来弥补对你们的伤害。我……很抱歉。”他再次说。
喻雪杉沉默了一会儿,收下了银行卡。
周珞石带着Bryan离开医院,在单元楼门口,他遇见了两个人。
两人都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外国人。
白皮肤的外国人看起来上了年纪,见到金发蓝眸的Bryan,他眼睛微微一亮,向前走了一步。
Bryan警惕地往哥哥身边靠了靠。
“您就是周先生吧,我叫刘强,是这位Klein先生的翻译和代理人。”刘强迎上来,“Klein先生是Smith家族的荷兰籍管家,来这一趟,是为了这位小朋友。”他低头看向Bryan。
周珞石眯了眯眼,把弟弟往身后一拉,审视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身材矮小的刘强面对高大的青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咽了咽口水,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三岁Bryan。
“根据福利院的记录,你们是在七年前领养他的,对吗?”
Bryan不安地拉住哥哥的手:“哥哥,我们走。”
周珞石捏了捏他的指尖,目光从刘强和荷兰人脸上一一扫过,“继续说。”
刘强拿出了一份DNA亲子检测报告,又说了一大堆话。
周珞石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矮胖荷兰人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落在Bryan身上,称赞道:“You look just like your father”
Bryan冷冷地说:“我不懂英语,你在放什么洋屁。”
荷兰人微笑地等待着刘强翻译,刘强擦了擦汗,又对周珞石说:“事情就是这样。”
周珞石终于抬眸,目光从他冒汗的额头上扫过:“说完了?”
“对,周先生你还有什么问题?”
周珞石勾了勾手指,刘强立刻把DNA检测报告递过去。
周珞石看也没看,把报告撕碎后随手一洒,白花花的纸片落了一地,其中一片滑稽地粘在刘强的秃头上面:“说完了,那就滚开。”
第34章
刘强和荷兰人脸色微变。
这下子用不着翻译,荷兰人也明白了对方的态度。
周珞石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牵着Bryan从两人中间经过,进入电梯。
电梯门关闭,Bryan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别不要我,哥哥,你不能不要我。”
周珞石低头看他,摸了摸他的后颈:“没不要你。”
Bryan抱住哥哥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吸气,直到熟悉的味道盈满鼻腔。
周珞石回想着刚才的事情,若有所思。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所有人都站在电梯外,神情紧张。
熊胜林小心翼翼地问:“周哥,你遇到他们了?”
周珞石嗯了一声,向屋里走去:“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五天前。”向晚清打开笔记本电脑,“这些是我查到的资料,你可以看看。应该差不多可以还原事实。”
周珞石在沙发坐下,开始看资料。
Bryan拿起他脱下的外套,挂到客厅角落的衣帽架上,又倒来热水放在电脑旁。而后又爬到沙发里面,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整个人看起来像害怕被抛弃的小狗。
换做以前,周珞石早就不耐烦了。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似乎就不再抗拒肢体接触,沉默地任由弟弟从自己身上汲取温度。
他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很快地看完资料。大部分与他想的差不太多,唯有一个细节让他格外注意。
他抬起头,目光与向晚清对上,又默契地移开。
一旁的邱艳站起身来:“弟弟,你今天还没给你哥洗衣服吧?走,我和你一起去楼上。”
Bryan更紧地抱住周珞石的腰,闷声闷气:“我不要离开哥哥……等会儿再洗好不好?”
周珞石握了握腰间的手指:“听话,去吧。”
Bryan慢慢松开手,被邱艳带去了楼上。
卧室门关闭,周珞石收回目光,把文档定位到某处:“所以,这是猜想?”
向晚清说:“八/九不离十。”
“根据我和熊哥查到的资料,弟弟的生母是一位交际花,几乎和整个圈子都睡过。和老Smith的一夜情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Smith的妻子手段严苛,母家势力庞大,把老头看得很紧,这也是老头只有独子的原因。她若是撞上去很容易被对方捏死,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生下孩子,又被中国的一位富豪包养了三年。她不敢让富豪知道自己有孩子,三年来把孩子丢给一个环卫老头照看,每年给点钱,饿不死就行。”
周珞石背靠着沙发,安静地听着。
“……环卫老人生病去世前,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向晚清说,“现在Smith唯一的儿子死了,老婆前年也因病去世。交际花想起自己扔了个儿子,她有机会带着儿子一步登顶,抛下了现在的情人,找到了老Smith。”
“这是我们根据收集的资料推出来的事情。”
周珞石神情平静地听完,心道,想丢就丢,想要就要,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余光瞥见二楼的一抹金毛,顿了一下,道:“过来。”
Bryan从柜子后站起身,飞快地跑下楼,紧张地说:“哥哥,我没有别的父母,永远没有。”
邱艳从卧室里跑出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我就接个电话的工夫,人就溜了。”
Bryan抱住哥哥的手臂,重复:“我只要哥哥。”
周珞石说:“你不想走,就没有人可以把你带走。”
向晚清说:“放心,我们都在,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肯定有办法。”
“管家和我们沟通无果。接下来……”周珞石拿起桌上的笔,“女人和老头可能也要来了,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应对。”
熊胜林撸起袖子,脸上横肉荡漾:“他们要是来硬的,我先让他们见识一下中国警察的力量。”
孙海打开门拿进来外卖:“来来来,先吃饭,吃完一起讨论。”
五个人一直讨论到夜深,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可能出现的情况与应对措施。
周珞石拿着纸笔,说:“刚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继承人,这个时候得知还有血脉在外,他的首要目标一定是保留住这条血脉,在接下来的五年到十年中秘密培养,隔绝外界,直到有自保能力。所以他应该不会来硬的,也不会把事情闹大,那样会吸引家族敌人的注意,或许会招致又一场恐袭。而且这是在中国。他这一趟会非常低调。”
向晚清点点头:“他刚失去了一个儿子,正处在草木皆兵的紧张状态下,应该会以协商为主,甚至会打感情牌。”
Bryan全程都坐在地上,抱着哥哥的腿,下巴搁在哥哥的膝盖上,闻言道:“没有感情,任何一丝。感情,只在我与哥哥中间。”
周珞石垂眸瞥了他一眼,又道:“他还没成年,我是他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对吗?”
向晚清找到相关的法律条文:“嗯,是的,你是他的代理人。换句话说,只要你不同意,对方就没办法带走他。”
邱艳担忧地说:“那如果对方来硬的呢?”
周珞石往沙发上一靠,稍微放松了一些:“来硬的,那就……”
Bryan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哥哥,嗓子哑了,喝一点。”
周珞石嗯了一声,接过杯子喝了小半杯:“……报警。”
“管他这个家族那个家族,有多少钱有多少势,一律当作人贩子,想拐卖中国户籍的小朋友,当然报警处理。”
熊胜林嘿嘿一笑,这位即将毕业的警校学生拍着胸脯:“相信我们中国警察的力量!”
大家又说了几句,分别去客房休息。
周珞石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他前段时间耗神太过,这些天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
半夜他被触感惊醒,感觉身上趴着人,温热的吻从脖子沿着下颌骨往上。
他微阖着眼睛,声音困顿沙哑:“怎么不睡觉。”
“哥哥,别不要我。”Bryan趴在他身上紧抱着他,“你不要我,我就死了。”
周珞石动了动,曲起一条被压麻的腿,单手摁了摁弟弟的后颈:“没不要你。”
Bryan伤心地一遍遍重复:“老公,你不能不要我。”
“我很有用的,老公,我会洗内裤,做锅贴,叠被子,铺床,照顾你……”
“我吃很少,不费钱,我还可以赚钱,给同学补习口语,一百块一小时,我赚了2000块已经,还可以赚更多。”
他可怜又绝望,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毫无章法地亲吻着哥哥的下颌与脖颈。
“老公……别不要我……”
“让我陪伴您,照顾您,在您身边……您不能一个人,您需要我……只要您招手,我就冲向您,义无反顾……”
“我即将死亡在您丢弃我的那一瞬间,试看春残花渐落,花落人亡两不知……”
声音的震荡透过相贴的皮肉传递到骨头,周珞石感觉整个下巴都被口水糊湿了,他在黑暗中皱了皱眉。
Bryan沉默地爬起来,去卫生间拧来热毛巾,跪在床边为他擦干净下巴和脖子:“对不起老公。”
周珞石看了看表,凌晨三点。
把毛巾放回卫生间后,Bryan钻入被窝,再次爬到哥哥身上,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扒住。
“老公……”
“我有很大用处。”
“让我陪伴您度过,做饭,洗衣,睡觉……”
“不能不要我……”
“我爱您……you are my god……”
“哥哥……老公……哥哥……求求您……”
“我只爱您……唯一的……one and only……”
“全部的爱在您身上,老公……”
周珞石听着弟弟在耳边颠三倒四的哀求与表白,感受着不时落在下颌的温度,他没有躲避,却也没有回应。
直到弟弟的嗓音变得沙哑。
“好了。”他终于开口,“你乖一点,睡觉。”
Bryan可怜地止住话音,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吸入。
周珞石说完没多久就睡了过去,Bryan趴在他身上紧抱着他,痴痴地望着他的侧脸,渐渐进入梦乡。
两人像冬日里取暖的小猪,紧贴着睡到天亮。
果然不出意料,五天后,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停在小区门口。一位戴着墨镜的高挑金发女人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两位保镖。
邱艳在北京学习外交学专业,即将进入外企的国际贸易部门工作。这些天她将专业课知识复习得滚瓜烂熟,摩拳擦掌地为第一次的外交实践做准备。
金发女人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抹眼泪,打感情牌。在邱艳清晰的逻辑和强硬的态度下,很快便恼羞成怒,掏出口红补了补妆,丢下一句脏话便扬长而去。
接下来,管家、律师、助理一一上场,全被邱艳、向晚清和熊胜林挡回。这个由臭皮匠们组成的外交、警察和律师团队,出乎意料的能战。
终于,老人亲自来了。
他先是在门口等待了两个小时,表足了诚意,离开前让刘强带话,希望能与兄弟俩单独见面聊一聊,地点由周珞石定。
周珞石站在窗前,只在电视上出现过的老人正进入车后座。正在这时老人突然抬头看过来,礼貌地冲他笑了一下。隔着窗户,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着汽车远去。
见面地点约在繁华的市中心,人来人往的咖啡馆中。
周珞石从来不是逃避的性格,他知道这一面迟早会见到的。
老人年过六旬,晚年丧子,本自悲痛。哪知此时得到意外之喜,很有一番想弥合亲子关系的意思。他态度温和,并无丝毫强硬,提出了三个方案,由刘强将翻译好的版本递到周珞石面前。
方案一,他想带着Bryan回A国生活一段时间,就当是旅游,如果Bryan不喜欢,他会将人送回来,不会强制让兄弟俩分开。
方案二,Bryan在中国待到成年,再跟他去A国。
方案三,他理解Bryan对兄长的依恋,他希望两人和他一起去A国。
周珞石本就不是来和他谈判的,只略微扫了一眼文件便合上。
“我不接受。”他说,“今天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让您知道,他没有其他的父母。”
坐在他身边的Bryan松了口气,紧抱住他的手臂。在他看文件时,Bryan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周珞石又道:“另外,对于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家庭来说,前几天那位女士上门,如果是您指使的,这对我们非常冒犯。”
刘强将他的话翻译给老人,老人态度诚恳:“Im sorry for your loss.”
话已至此,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周珞石正想带着Bryan离开,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来自喻雪杉。
“哥哥。”Bryan低声对他说,“我在这等你。”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握着手机去了门口。
直到身影消失,Bryan终于抬头看向对面的老人,他说:“就算他同意,我也绝不会跟你走,绝不愿意。”
刘强把这句话翻译给老人。
老人并不意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微笑说道:“Lacking in confidence, do you? Why are you so nervous, my son?”
Bryan面色冷漠,桌下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He is just like the windthat you can never hold, isnt he?”
Bryan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Shut the f*ck up! Tha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不想和那双与他相似的蓝色眼睛对视。只一眼,他最深的恐惧就被人看穿了。
“闭上狗嘴,关你屁……”翻译到一半,刘强发现不需要他翻译了。他惊愕地睁大眼,他还记得这小朋友嘲讽“洋屁”呢。
两位母语使用者飞快地低声交流,刘强尽职尽责地在心里翻译。
“你的占有欲在他看来是什么呢?年幼的、不成熟者的多余的累赘情感?”
“我说过与你无关!”
“你留在他身边,永远只是一个被庇护的小孩。我可以让你变强。父亲是不会害你的,我的孩子。”
“我只有一个父亲,他在墓园躺着。不是所有人都配叫父亲!”
“想想我说的吧,我可以给你金钱、权力、以及任何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做我的继承人,所有的资源都能任你调动,你可以完成任何不可能的事情。”
“我不需要。请你赶紧离开,不要再介入我和他的生活。”
“你和他?是你的一厢情愿吗?我的孩子?”
“闭嘴!你这该死的老头!”
“在你们中国,十八岁以下的人不具备独立的民事权。也就是说,只要他点头同意,你就只能跟我走。”
“你说反了,是只要他不同意,你就绝不可能带我走。”
“是吗?我们看看。”
周珞石接完电话,Bryan看见他的身影穿过门口的绿植走来,忙收敛情绪,站起身来,一脸乖巧地抱住他的手臂:“哥哥,我们走。”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后颈,冲座位上的老人点了点头,带着他往外走去。
离开前,Bryan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坐在原地,对他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打了个颤,加快脚步离开。
第35章
走出咖啡厅后,周珞石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去往医院。
“哥哥?”Bryan紧挨着他坐,抱着他的一条手臂。
周珞石说:“她们母女遇到一点麻烦,我过去看看。”
喻雪杉在电话里告诉他,多年前抛弃母女的赌鬼父亲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车祸的事情,冲着巨额赔偿而来,在医院撒泼打滚要钱,闹得非常难看。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母亲失去双腿的惨状,只能找他。
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迈入住院部大门之前,Bryan握住哥哥的手,十指相扣。周珞石看了他一眼,这一次脚步没有停顿。
匆匆来到病房门口,关闭的房门里传来杂乱的声音。
“……还给我!那是别人的卡,别人的钱!”
“哎哟小杉,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爸爸吧?你忍心看着爸爸还不上赌债,被人追着砍吗?”
“你怎么有脸提爸爸这两个字!”女人连失去双腿这样的事情都能淡然处之,此时的声音却无比愤怒,“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只有我不嫌弃你了,换做别人谁会来看你?”
“滚开!”
“病人家属,请你不要喧哗,我们要叫保安了……那位女士,请你不要冲动!”
周珞石皱了皱眉,推门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喻雪杉抓着一个花瓶,脸色惨白,两眼含泪。
见到门口的人,她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小跑过来,低声道:“对不起,麻烦你了。”
病房中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却神情猥琐的中年男人,他把拽断的半截手包袋子往地上一扔,得意地晃了晃抢来的两张银行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枉我生你一场,知道孝顺爸爸。”
护士尽责地挡在走廊里:“我叫保安了,你最好把卡还回去,你太太后期的护理、营养和复查都要花钱,你拿的是人家的救命钱。”
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往门口走去:“美女,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叫什么保安?”
周珞石站在门口没动,神情平静,男人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加快脚步想离开。
下一秒,男人的手臂被巨力握住,咔嚓一声,他惊恐地发现手臂软趴趴地垂了下去,使不上一点力。
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他妈谁啊!”
周珞石面色一冷,利落地掰断了他另一条手臂:“嘴给我放干净点。”
男人发出惨叫,银行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拿我的卡,我允许你走了?”
护士打了个颤:“我叫保安了!”
“没事。”周珞石转头对她笑了一下,“姐姐,我来处理,不用叫保安。”
“你是谁?认识他们?”
周珞石的目光从喻惠和喻雪杉脸上扫过,说:“家属。”
护士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说道:“行,医院需要安静。”
“嗯,放心。”
周珞石把男人往房里一推,反手关上病房门。
喻雪杉立刻捡起地上的银行卡,在接触到他目光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周珞石松开被弟弟紧攥的左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右手拎着中年男人的后颈衣服往阳台走去。
Bryan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
喻雪杉有些生硬地说:“小朋友,吃苹果好吗?”
周珞石拎着男人来到病房附带的阳台,关上房门,粗暴地往男人口中塞入破抹布。
男人两条手臂被卸了力,惊恐地用屁股和腿往门口逃去,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周珞石神情冷淡地看着他挣扎,并不阻止。
冬日的下午,连阳光都是惨淡冰冷的。
周珞石点了根烟,自从车祸后他抽烟就多了起来。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灰从他手指间飘落。他有些倦怠地看着地上蠕动的男人,心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这样的人。
车祸,死亡,骨灰,A国。
那件事已过去近二十天,他用忙碌来使自己脱敏,不敢让思绪有一刻的空白。
可是现在,一支烟的时间,他发现,要想明白这种事情,余生怕也不够。
他背靠着阳台的瓷砖,垂眸漠然地看着男人挣扎,像看着一条蛆虫。
男人蠕动到了阳台门口,奋力想用额头撞击门来求救。
周珞石把烟头碾灭在瓷砖上,慢吞吞地走过去,不怎么费力地拎起男人后颈的衣服,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风声和人声中那样的微不足道。
男人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一抹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满脸惊恐。周珞石一松手,他便像软体动物一样滑倒在地,再次往门口蠕动。
周珞石又点了根烟,疲惫而冷漠地看着男人挣扎。
当他再一次抓着男人的后颈衣服往墙上撞时,他听到阳台门响了。他动作一顿,下意识想将眼前的惨状掩盖。
门开了,进来的是喻雪杉,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即使内里崩塌,即使茫然无措。
他手一松,男人再次滑倒。
喻雪杉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根折叠棍,突然发疯似的朝地上的男人抡去。她不停地抽了几十下,头发凌乱,眼中隐有泪痕。
周珞石没有去看她,只是看着外面的夕阳。他知道她在发泄,他自己刚才又何尝不是在发泄。
他们拥有相似的痛苦。
离开前,周珞石对喻雪杉说:“别怕。”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带着Bryan离开了。
走出医院时正是傍晚,残阳温柔。
Bryan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手臂:“哥哥?”
周珞石低头看他:“嗯?”
Bryan从衣兜里掏出湿巾,握住他的右手,周珞石这才发现指缝里有干涸的血迹。
Bryan紧张地一点点擦着,生怕弄疼哥哥,直到血迹完全被抹去,他紧绷的神情才放松:“不是哥哥的血就好,吓死我了!”
“不是我的血,就不害怕?”周珞石问。
Bryan说:“受伤的不是哥哥,我无所畏惧。”
周珞石笑了一下:“要是我把人打伤打残了呢。”
“我赚钱为他治伤,哥哥第二次打。”Bryan说,“哥哥温柔,哥哥打的都是惹哥哥生气的人,活该挨打。”
周珞石逗他:“那如果我把人打死了呢。”
Bryan说:“我和哥哥一起坐牢,坐双人间。”
周珞石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
Bryan不假思索:“装的哥哥。”
周珞石看着他紧张的神情,低笑出声:“放心吧,我没打死人。让护士去给他包扎了。”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Bryan问:“哥哥,我们不打车吗?”
正说着话,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向晚清从车里下来。
“我带弟弟回去,你有事就去办吧。”
周珞石嗯了一声,推着Bryan的肩膀往前:“你跟他先回去,我很快回来。”
Bryan抗拒地说:“哥哥,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周珞石说:“听话。”
向晚清说:“走吧弟弟。”
然而等周珞石转过身去,向晚清偷偷对Bryan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Bryan放心下来。Welcome to the club. 偷窥跟踪二人小组,他俩从来都有默契。
哪知周珞石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别耍花样。”
向晚清严肃应下:“放心。”
周珞石转过头来,不语地看了他两秒,而后勾起唇角露出个懒洋洋的笑容。残阳卧满他唇角的弧度,一瞥一眼之间,带着不走心的颓丧英俊,勾人得不像话:“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亲你一下吗?”
Bryan立刻疯狂地大叫:“NO!!!!!!NO!!!!NO!!!!”
行人纷纷侧目。
向晚清神情一震:“真的?”
周珞石嗤笑了一下:“假的。”
他又说:“抱一下说不定是可以的。”
Bryan再次大叫:“NO!!! Objection!Objection!!Objection!!!”
但是没人理他。
向晚清期待地说:“可以预支吗?”
周珞石毫不留情:“想得美。”
说完他拦了辆车,扬长而去。
周珞石并不是要去做什么违法乱纪或危险的事情,他去了周庆恩生前的唱片经纪公司。
这栋大楼辉煌气派,他向前台确认了预约信息,拿着访客卡去了顶楼。
在等待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他回想着前天接到的电话。经纪公司联系他,请他过去一趟,讨论“周庆恩先生的合同违约事项及赔偿方案”。
违约的理由是,周庆恩因身死,无法完成新唱片在下一年的发行,需要支付公司四百万的违约金。经纪公司的合同如此不完善,竟然没有针对非自然事件的豁免条款。
很扯淡的理由,可它偏偏横在面前。
周珞石知道谈判不会顺利,可当对方告诉他,公司拥有他父亲最后五首未发行遗作的所有权,并不肯将保存有遗作的硬盘给他时,他仍感觉内里在崩溃。
西装革履的林总坐在真皮座椅上,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手上拿着电子香烟:“小周啊,我知道你不容易,违约金给你打五折,两百万就行,你看如何?”
周珞石问他公司将如何处理遗作,说出遗作这两个字时,他的手指无意识痉挛了一下。
林总靠在旋转座椅上,身体随着椅子轻轻旋转:“你知道的,人都没了,发行出来也不会有水花,公司要亏钱的呀。就只好雪藏了。”
周珞石再次问,为什么不能将硬盘给他。
“版权属于公司,不能给别人,即使是直系亲属哟。”
周珞石知道这些刁难来自哪里。关于公司想让周庆恩与一位小孩合作,可他选择了自家外国小儿子来完成歌曲中的英文rap。关于林总的情妇——某位刚出道的歌手,与周庆恩撞了同一天宣发档期,一边是糊穿,一边是热潮。关于……
当然,或许背后还有那个家族的力量,他想起下午刚在咖啡馆见过的老人。老人有一双浸润在枪炮和人情世故中长达数十年的眼睛,一眼看透人心,将他最薄弱处戳得鲜血淋漓。
什么是青年人最不可冒犯的地方呢,无关钱,无关任何,只有关尊严。或者,是脊背挺直的青年人自以为的尊严。
周珞石想推门离去,想冷笑一声说爱谁谁吧。
可是不行。
他看向那个硬盘。
在他今年的生日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年轻,有无数想做的事,无数宽广的人生。可那场大雨与车祸后,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百年。
而在他漫长又漫长的一生中,他从未求过人,可是现在他在低声下气地乞求。
他说:“请求您,林总。”
林总夹着烟,微笑地摇摇头。
离开大楼时,夕阳正沉到天边。
周珞石坐在路边的黑色长椅上,面前是来往的人流与车流。他静静地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
华灯初上,夜色深沉。
一辆车停在他面前,一个陌生的胖子蹬蹬蹬跑过来,兴奋地叫道:“周哥?”
周珞石抬头看他。
“是我啊!郑笃行!”胖子手舞足蹈地比划,“高中校友!在巷子里,你揍了我一顿,还记得不?哦不对,你没揍我,你把我兄弟全揍趴下了。”
周珞石沉默地看着他。
郑笃行继续说:“我欺负向晚清,你替他出头,忘了?”
周珞石有了点印象,不怎么有兴趣地说:“哦,是你。”
郑笃行在他身边坐下,亲切地说:“听君一席话,如读十年书啊!当时我挨打时抱着脸,你听我说是为了不让爸妈担心,就让人不打我了。记起来了不?”
周珞石往后一靠,懒懒地说:“嗯。”
“我问你为什么不揍我,你说,你从不打比你弱小的人,这是懦弱的表现。记得不?周哥?就是这句话点醒了我!”郑笃行激动得眼睛放光,“从那以后我就改邪归正了,踏踏实实地学习,现在马上毕业,正在审计局实习,全靠你给了我醍了个醐灌了个顶啊!”
懦弱。
周珞石想起自己拎着中年男人的头往墙上撞的画面。
懦弱。
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殴打弱者了呢。
或许他从来都是懦弱的。
他以为的强大,不过是父母给的倚仗。
而今他原形毕露。
“……吃,很香!”郑笃行从车上搬下来一箱猕猴桃,“周哥,大冷天您在这坐着发啥呆呢?去哪儿啊我载你一程?”
周珞石说:“谢谢,我在等人。”
郑笃行挤眉弄眼:“哟,女朋友啊?”
周珞石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郑笃行离开后,周珞石拿出裤兜里震动的手机,几条未接来电,十几条未读消息。
【小金毛:哥哥,你在哪里?你允许我打车去捡你吗?】
【小金毛:哥哥,你饿不饿?冷不冷?我们做好了饭菜,是你爱吃的。任何菜中都没有你讨厌的西红柿。】
【小金毛:哥哥,回电话好吗?我想听您的声音。】
【小金毛:哥哥,我想在任何您可以第一眼看见的地方。】
……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来电跳跃在屏幕上。
周珞石把手机放回裤兜。
他弯下腰,肘撑膝盖,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身后的服装店音乐悠扬。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when I am broken too”
第36章
酒店位于市中心,顶层视野开阔。
夜色已深,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整座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
Bryan压根没有心情去看窗外,他坐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手里捏着那份英文文件,视线不住地落在房间的另一边。
床上的人许久都没有动过,应该是睡着了。
睡着了?他怎么能!
Bryan神情不明地盯着床看了许久,用手机发了条消息。几分钟后他放轻脚步来到门口,打开房门把文件递给外面的人。
而后他飞快地去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关上书桌前的阅读灯,摸黑来到床边。
他在床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黑暗后,膝盖跪在柔软的床上,他伸手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周珞石睡得迷糊,并没有睁开眼。感受到身边的些微动静,他抬了抬手臂环过对方的肩膀,在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如同在说“睡吧”。
下一秒,他感觉到旁边的人变得僵硬,随即声音响在他耳边。
“安如泰山非常?如此地步的平静?为什么,哥哥?习惯有人爬床?”
“是谁呢?嫂子吗?”那声音紧绷极了,“又或者,是绿茶?多少次呢?七年中?”
“一点惊讶都不肯给爬床,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都爬过吗?所以养成了你的平静吗?”声音越来越紧绷,呼吸急促。
周珞石感觉有卡车在耳边呼啦啦地开过,把他的睡意碾碎了。
“你烦不烦。”他声音带着困意,起床气把他这些年来的耐心和好脾气暂时盖住了,“不睡就走开。”
Bryan在黑暗中瞪他,扑上去啃他的下巴。
周珞石捏住他的后颈:“属小狗的?”
“谁爬过床?”Bryan不依不挠地追问,“是谁?Who?!”
周珞石彻底清醒,找回了那一点并不很多的耐心:“这么多年,你还在用杏仁味儿宝宝霜呢?”
Bryan愣了一下,待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后,他呼吸急促:“你买给我,十年前。你说,冬天皮肤干裂,变丑,你讨厌丑人。”
“可以陈述事实,不要添油加醋。”周珞石说,“说完了?睡觉。”
Bryan说:“你永远睡很快,没有心没有肺。”
周珞石叹了口气:“我怎么又没心没肺了?”
Bryan立刻如数家珍。说这一段时他中文流畅,很明显不知道憋了多少年,他怕是一直用这段话练习背诵、翻译和口语。
“你大学二年级,暑假。七月半的大暴雨中我们同淋雨,你知道了我爱你非常。”他顿住,“……但我现在恨你。那天在你的宿舍,你躺下后一分钟就睡。即使知道了我爱你……在当时,这样的大事。我辗转反侧,你睡觉。”
“你大学四年级,我等你六个小时,饿着肚子。你送她回家,灌溉她杨枝甘露,在操场上回味她的香水味。回到宿舍,你躺下,几秒钟就沉睡。我辗转反侧,痛苦不堪,你睡觉……then I gave you a blow job,after that, 你又睡觉,在几秒之内。我在睡不着,直到天亮。”
“后来,荷兰人和中国翻译找来,要绑我走。晚上,我抱住你,你睡熟在与枕头碰撞后的零点几秒。我心惊胆战,辗转反侧,你睡觉。”
“你永远睡很快,当我正为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时间。”
周珞石安静地听完他的控诉,心里有些好笑。
“我睡眠质量好,这也碍着你了?”
Bryan彻底愣住:“你爱着我?”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周珞石清楚地看见了蓝眸里的期待和紧张。他轻轻一笑,年少时的恶劣短暂复苏了,他懒懒地说:“我说妨碍。”
短短的几秒,从天堂到地狱。
Bryan愤怒地凑上去,要咬他的嘴唇。
周珞石伸出食指,贴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我不吻阴阳怪气的嘴唇。”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Bryan啃了啃他的手指,又舔了舔,面无表情地说:“我并不阴阳怪气。”
他想到教学指南上被圈掉的对钩,心里委屈,默默地在心里说,他并不是阴阳怪气,他只是菜。失去了中文的环境,他没有办法阻止中文坏掉的速度。
“随你。”周珞石收回手,闭上眼睛,“我困了。”
Bryan反应过来,他又被牵着鼻子走了。时隔七年,眼前的人仍然如此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与思维。
他气愤地说:“我就是阴阳怪气!就爱阴阳怪气!不行吗!”
周珞石却已呼吸微沉,再次睡了过去。
Bryan气得想拽着他摇晃,却又安静下来,注视着他的睡颜。
“我恨你。”半晌后他低声说,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到熟睡中人的下颌处,细心地掖好,重复道,“我恨你。你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我恨死你了。”
然后他紧紧抱住身边人的手臂,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周珞石看着手里的文件:“这是你翻译的?”
Bryan冷硬地嗯了一声。
周珞石笑了一下,合上文件。
“怎么,不满意。”Bryan说,“你对我永远没有满意。”
“很满意,地道,通顺。”周珞石说,“但太朴素,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
周珞石悠悠然地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花好月圆人常在,这才是你的风格。对了,还有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昨夜闲潭梦落花什么的。”
“……”Bryan追上去,和他一起站在电梯前,“你要去找绿茶,现在?”
叮的一声。
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迈入电梯:“我找白茶和红茶。”
Bryan紧跟着他:“昨夜的饭桌,你约定十点与他脸谈,在咖啡馆。即将商量起诉经纪公司,合同不合规,和其他几件。你们证据确凿。”
周珞石双手抱胸倚在角落,笑眯眯地说:“你听得挺仔细。”
Bryan抿了抿唇,说:“我听力十级,口语坏掉,原因是因为你的缘故。”
他还听见了其他内容,比如法律流程需要很久,如果官司顺利,大概率是五年到十年有期徒刑,对方的律师超常发挥的话,这个数字还会缩减。
周珞石说:“原因,因为,缘故,语义重复,只能说一个。”
“哦。”Bryan看着他,问,“你是否想让他饮用张婆婆熬的补汤?”
“什么玩意儿?”周珞石走出电梯,“少看点电视剧。”
Bryan看着他的背影。
七年前的冬天,他在黑色长椅上找到哥哥,对方神情语气都与平时无异,可他就是莫名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万念俱灰的倦怠。然后,哥哥就不要他了。
当时,黑色长椅的后面,是那栋气派的经纪公司大楼。
他记了整整七年。
来到咖啡馆的角落,向晚清已经等在那里,点了咖啡和小蛋糕。
周珞石拉开椅子坐下,娴熟地向服务员要了杯冰可乐。
向晚清啧舌:“你是真不怕冷!”
“我喜欢甜的。”周珞石说,“快吃,吃完我们检查资料,没问题就递交法院,正式起诉。”
简单吃了点东西,俩人开始进入工作,不时低声交流。
Bryan坐在两人对面,监视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面前的咖啡和蛋糕一口没动,药效令他丧失食欲。
正在这时,周珞石拿起勺子挖走小蛋糕的一个角吃掉,又把勺子戳回蛋糕中间。全程他都没看Bryan一眼,只和向晚清说着话。
Bryan看着面前动过的蛋糕,突然就有了食欲。他拿起周珞石用过的勺子,慢慢地吃起剩下的蛋糕来。
面前的咖啡仍然一口没动。
交谈间隙,周珞石似乎是口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得他立刻拧起眉。他从小就不明白弟弟为什么爱喝这种名叫冰美式的像泔水的东西。
“吐我嘴里。”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Bryan掩饰性地移了移椅子,咳了几声。
周珞石没理他,强咽下去后,灌了大半杯可乐,继续翻看资料。
徒留向晚清惊愕地瞪着Bryan,不敢相信刚才听见了什么。
望着面前被哥哥喝了一口的咖啡,Bryan的心情和食欲超乎寻常的好。他端起咖啡慢慢喝着,心想可以让那个什么林总多活半个小时。
慢吞吞地喝完咖啡,Bryan离开了咖啡馆,去了街对面的经纪公司。
林总早已接到消息,在前台处等候,点头哈腰地恭迎上来,说了一大串话。
Bryan冷冷地看着他,简直想穿越回七年前把这个人剥皮抽筋。
林总打了个寒颤:“先生?”
Bryan移开目光,往电梯走去,保镖跟在他身后。林总忙跟上去。
“顶。”
在面对周珞石时,他恨死了自己匮乏的口语表达,却偏偏还要用蹩脚的中文大段大段解释,生怕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述清楚。全程都咬牙切齿地忍受着对方嫌弃的目光,心里窝火得不行。
面对其他人,他次次都只说一两个字,让人猜去。
林总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新东家,虽然这新东家在一个小时前才成为东家。
他忙不迭地按了顶层的电梯按钮。
来到顶层,Bryan径直往中间的房间走去,这里保存有所有艺人的唱片留档。
他的目光掠过几张熟悉的唱片,变得柔软。他曾在其中一张上签名。把那几张唱片取走,他离开房间。
林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您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吗?或者,有什么指示?”
Bryan嫌恶地说:“滚。”
电梯门开,他走进去,看了一眼冒汗的林总,又说:“进。”
林总擦了擦汗,心想外国人真是阴晴不定。
到了大楼门口,Bryan停下脚步,第一次说了超出一个字的话:“你的遗言?”
林总呆了呆,赔笑道:“您误会了,在中国文化语境里,两人分别时说的话叫‘临别语’,不叫遗言。”
为了使外国人听懂,他解释得很慢很清楚。他甚至举了个例子:“比如现在,我会对您说临别语,祝您一帆风顺,这是我们中文里很常用的祝福词。”
Bryan冷笑了一下,脸色沉沉:“No one can teach me Chinese except for my brother.”
林总忙道:“是,是。”
看着人走远,他松了口气,嘀咕道:“遗言?这老外中文太差了吧。”
半个小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
经纪大楼的最顶层炸了,绽开一朵绚烂烟花,滚滚黑烟席卷而上!
咖啡馆里的所有人都看向对面的大楼,只有周珞石和向晚清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人。
Bryan心里一慌,面色冷硬地说:“你已经答应。”
“答应什么?”
“送他去饮用张婆婆熬的补汤。”
周珞石想起电梯里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他脸上出现了极其少有的无语表情:“……那位婆婆姓孟,不姓张。”
“……”Bryan生硬地说,“死的只有狗男女,那一对。范围控制很好,没有人受伤。”
他并没有说谎。精准爆炸波及的范围只有顶楼办公室,他安排的人在那之前守住了安全通道的所有入口,确保不会有无辜人士进入顶层。
向晚清把电脑合上,伸了个懒腰:“谢谢你,弟弟。我和你哥可以提前下班了。”
街上的人流已经恢复正常,除了少数驻足观看的人之外,人群说说笑笑。
Bryan看向外面,那把黑色长椅安静地伫立在原地,在滚滚烟尘和橘色火光下,那样的孤寂。
他转回头,周珞石仍不语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心虚地移开目光,又强装镇定地移回来:“灭火人,正在他们的路上。”
周珞石重复:“灭火人?”
Bryan抓紧了衣角,在脑中东翻西找的模样像极了面对期末考试的差生:“C…Crowds?灭火人……群?灭火的人群?”
周珞石仍看着他,不发一言。
Bryan感觉额角渗出汗来,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绞尽脑汁:“People?Humen being?灭火人……类?灭火的人类?”
周珞石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来,跟我念,消防员。”
第37章
人来人往中,黑色长椅无声伫立,一如七年前那个初雪的夜晚。
那一夜。
华灯初上,行人匆匆。
身边放着一箱猕猴桃,身后是那栋气派的经纪公司大楼。周珞石安静地坐在黑色长椅上,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想。
他想起半夜时落在下颌与侧脸的吻,青涩的,热切的,依恋的。他有时会醒,更多时不会。即使醒着,他也不会躲避。他从不是会“避嫌”的人,没有必要。
但他同样也不会回应。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
有几次他下定决心要仔细想一想,可一沾枕头就立刻睡死。白天要应对的事情太多,他太疲惫,晚上一碰床就自动关机,连入睡的阶段都省去了。
于是他没有时间去想。
他只是隐隐觉得,在这个最难熬的寒冷冬天里,他需要一份这样的热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又想到经纪公司大楼顶层的办公室,一个小时前,林总吸着烟,微笑着对他说,不行。即使在他说出了那句请求后。
身后的音乐还在飘荡,路上的行人却已寥寥无几。
轻盈的触感落在睫毛上,周珞石略一抬眼,发现下雪了。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裤兜里的手机还在不时震动,他没有去管,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中途一位女孩路过,往长椅上放了一把伞。看了看他,离开了。
又有一只黑色斑点狗路过,蹭了蹭他的裤腿。周珞石给了它一颗猕猴桃,它闻了闻,离开了。
也有几辆出租车停下,问过之后,离开了。
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因震动而发烫,周珞石才用冻僵的手指拿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哥哥,你在哪里?”对面的声音焦急不已,“已经很晚了,我去接你,好吗?”
“你有没有吃饭?饿吗?哥哥?”
“哥哥,你冷不冷?”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原来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时间已过了八点。
“哥哥?你在吗?”
“嗯。”周珞石说,“那你来吧。”
他说了地址。
“哥哥,我马上到!”对面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哥哥,可以保持通话吗?”
周珞石说:“行。”
几分钟后,那边传来声音:“我上出租车了,哥哥,和我说话,好吗?”
周珞石抬头看向天空,说:“下雪了。”
“对,对,下雪了。哥哥,我们沐浴雪,一起。我忘记伞,你也从来没有伞。”
周珞石看了看座椅:“我有伞。”
他向后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弟弟闲聊着。
“你冷吗,哥哥?”Bryan说,“马上就不冷了。”
周珞石说:“嗯。”
“你想吃什么?哥哥?我们去吃饭。”
“都行。”
“有没有一点点的偏好呢,哥哥?”
不远处的小推车在卖烤红薯,热气腾腾,飘着几缕白雾。
周珞石突然感觉到了饿。
“烤红薯吧。”
“好的,好的!哥哥,请等待我。”
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Bryan从车上跳下来。
“哥哥!”
周珞石抬头看着他,想起深夜里的那些亲吻。
Bryan小跑过来,手里拿着围巾,周珞石略低下头任由他动作。Bryan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又绕到前面,松松打了个结,脖子便被遮得严严实实了。
“妈妈教学我,系围巾。”
周珞石笑了一下:“嗯。”
他一向不爱多穿衣服,大冬天也只穿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秋衣和秋裤这种东西更是压根不会想。此时暖绒绒的围巾裹住他的脖子,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冷意。
他全身都冻僵了。
“哥哥……”
Bryan心疼地捧住他的脸,用掌心轻轻揉搓。
周珞石闭上眼睛,雪花在他睫毛上融化。温暖的手心拂过他的眉骨、鼻尖、下颌,突然间额头一热,是一个吻。
他睁开眼。
Bryan红着脸,心虚地移开目光:“哥哥,我去买烤红薯。”
他跑去街边,很快就举着两个烤红薯回来。
冻僵的手里被塞入了热腾腾的烤红薯。
“哥哥,你暖手在先。”Bryan蹲下身去,抱住他的腿,“是非常冷吗,哥哥?”
是挺冷的,周珞石想。
Bryan专心地帮他暖腿,用掌心拢住他的脚腕,捂热了后又往上,隔着裤子揉搓他的小腿肚,一点一点到膝盖。
“好了。”周珞石动了动膝盖,顶了顶弟弟的下巴,“吃红薯。”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摘掉他裤脚上的几根狗毛,最后又拍了拍灰尘,站起身来。
周珞石伸手一拽,把人拽到大腿上侧坐着。
Bryan受宠若惊:“哥、哥哥?”
周珞石把红薯往他手里一塞:“我饿了。”
Bryan迅速剥掉外壳,把黄澄澄、冒着热气的红薯递到他嘴边。
周珞石咬了一口,嘶声道:“烫。”
Bryan凑到他脸前,对着他的嘴唇吹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越贴越近。
就在双唇快要贴上的时候,周珞石伸出食指,贴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安分一点。”
Bryan嘿嘿笑着:“好温柔啊,老公。怎么这么温柔?清风明月总缠绵,夜夜流光相皎洁,你与我。”
周珞石说:“从哪学的半吊子诗句。”
“语文林老师。”Bryan说,“学富五车的语文林老师,左手托天文,右手举地理,脚踩大唐盛世,拳打镇关西。他耐心非常,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自由平等。如此耐心,是因为成语和诗词养人吗?又或者,因为兼济苍生,公正法治。”
周珞石啃了小半颗红薯,凉凉地说:“因为妈每年给他送一箱茅台,让他特殊关照你,他是个老酒鬼。”
Bryan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那真是遗憾,竟是付费服务,哈哈、哈。我将多多学习成语,向他,赚回本钱。”
两人坐在初雪中,一人一口,分吃完了两颗红薯。
谁也没有想去撑伞,于是两人的发顶和肩头都落了一层薄雪。
Bryan凑上去抱住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心脏的位置,问:“你这里难受吗,哥哥?跟我说说,好吗?”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问:“你喜欢我?”
过去提起这个话题,他总是嗤笑,不屑一顾,压根不放在心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问出口,问一个与他相同的人,而非问一只年幼无能的猫猫狗狗。
“我并不止喜欢您。”Bryan严肃答道,“我爱您。”
周珞石笑了一下,向后微靠,手臂横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握住弟弟的腰身:“那你对我表白吧。”
Bryan立刻正襟危坐,字正腔圆:“哥哥,您是那样的英俊,帅气,温柔,强大,乐观,坚强,友善,诚信,我……”
强大。
可他并不强大。
周珞石想起他拎着男人的后颈往墙上撞的画面,鲜血顺着额头滴落。他又想起林总吐出烟雾的样子,微笑着对他说,不行。
他不强大,他懦弱而无力。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仰慕。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Bryan还在滔滔不绝:“……与君世世为夫妻,更结来生……”
“嘘。”周珞石轻声道,用食指点住弟弟的嘴唇,“我不想听浮夸的。”
Bryan愣了愣,突然正色下来。那些为了表白而努力学习的成语和诗句,一瞬间全部从脑海里消失。
甚至连汉语也全部忘记。
似乎知道不会被拒绝,他凑上去,轻轻的、轻轻的亲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薄唇,尝到了烤红薯的甜味。
这个吻如雪落无声。
他说得很慢,很坚定:“I love you, with every single beat of my heart.”
周珞石并没有躲开,他从来不是会躲避亲吻的人,那样太不男人。他只会痛揍想吻他的人,可是他现在很累。
他任由弟弟柔软的唇贴近又离开,并未回应,也并未拒绝。
“想约会吗?”周珞石问。
Bryan愣住,随即激动得全身发抖:“Cannnnnn……I?可、可以吗,哥哥?我真的、真的可……可以吗?”
周珞石站起身来:“你回答想与不想,我来决定能与不能。”
Bryan晕乎乎地抱住他的手臂:“Yesyesyesyesyes!想,想想想想想,老公,嘿嘿,约会……老公!”
“先去吃东西。”
两人乘车来到夜市。
冬季的夜市热闹极了,九十点正是人流最为繁忙的时间,初雪增趣。小吃摊位连成长龙,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兄弟俩配合娴熟,分工明确,周珞石排队买烤生蚝时,Bryan在章鱼小丸子的摊前排队。
“哥哥,是沙拉酱。”
Bryan用牙签戳起一颗章鱼小丸子,周珞石微低下头咬住,感受着脆脆弹弹的章鱼块在口中跳动,酥香脆爽。
他把手里的烤肠递过去,Bryan咬了一口,眼睛发亮:“嘿嘿,老公。”
两人端着烤好的生蚝,拣了张角落的小桌板坐下。
Bryan一路笑容没停过,不顾刚烤好的生蚝烫手,夹起浸润了小米辣和小葱的生蚝肉递到哥哥嘴边,又捏着壳的边缘:“哥哥,汤汁很鲜。”
周珞石喝下了递到唇边的汤汁,捏住弟弟的手指:“烫红了?”
“没感觉。”Bryan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把手指伸过去,“老公,吹一下。”
周珞石对着他指尖吹了口气。
Bryan晕晕乎乎:“老公,再、再舔一下!”
周珞石嗤笑,拨开他的手指:“得寸进尺。”
旁边桌的一对闺蜜听到这称呼,频频地看过来。
Bryan字正腔圆的对她们说:“我的老公,他曾经是我的哥哥,是我的god,现在是我的老公。”
那对闺蜜嘿嘿笑着:“你老公真帅!”
Bryan骄傲地扬起头:“Absolutely!”
周珞石安静地用筷子拨弄着纸碗中的烤冷面,想起多年前他带着弟弟进入卧室的那个遥远的夜晚。他拿出一张鬼画符般的纸,上面写着,兄为弟纲。
那时他不会英语,弟弟不会汉语,交流起来那样的费劲。
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解释明白“纲”是何意,他翻遍了自己匮乏的单词库,说出了god这个词。
八岁的外国小朋友严肃地重复了一遍:“You are my god.”
七年过去了。
周珞石想,他不是god,就算过去是,如今也陨落了。
顶层的豪华办公室里,林总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对他说,不行。
那是他第一次弯下脊梁,那是青年人宁可断裂也不肯弯曲的脊梁。
可他依然无法拿回父亲的遗作。
这或许只是咖啡馆那位老人一点小小的授意,他就已经溃不成军。
一颗坚定的心能处理所有的意外,踢开所有的障碍。可自从父母离开后,他的心就已经冻住,又在今天下午碎成了渣滓。
在他找回这颗心以前,他没有办法再承担任何爱意了。
无法给予,更无法接受。
接受的前提是配得感,他本来有很多的配得感,因为他从小就被很多人爱着。可是随着自尊的破碎,配得感消失不见。
“哥哥?”
嘴唇上一阵冰凉,周珞石抬起头来,Bryan正举着草莓糖葫芦递到他嘴边。草莓外覆着一层薄薄的糖霜,香甜直扑鼻腔。
“哥哥,咬上面,草莓尖尖。”
周珞石咬了一口,汁水在嘴里爆开,裹着糖霜,甜美极了。
Bryan幸福地咬掉剩下的部分,笑嘿嘿地说:“我吃草莓屁股。”
两人吃完了桌上的东西,又沿着夜市继续逛去,直到吃撑。
Bryan抱着他的手臂:“哥哥,你累了,回家休息,好吗?我为您放洗澡水。”
周珞石抬了下眼,平淡地说:“不是约会么?想看电影吗?”
“我觉得你很累,哥哥。”
“我不累。”
“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哥哥,你想让我沉默,我就紧闭嘴。”
周珞石弹了弹他的额头:“我想看电影。”
打车去了电影院,选了一部恐怖片。周珞石本想做一个合格的约会对象,可他还是睡着了。再醒来时灯光亮着,荧幕上滚动着演职员表。
他靠在弟弟的肩膀上,左手被弟弟拢在掌心,以极其珍视的力道。
“哥哥?”耳边传来低声,或许是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那声音有些紧绷,“心里难受的话,请对我倾诉,好吗?”
周珞石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脸,坐直身体:“只是困了。抱歉。”
“哥哥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只要哥哥别不要我。”Bryan把热奶茶递到他嘴边,“喝一点,好吗?”
周珞石咬住吸管,喝光了奶茶,把杯子捏扁丢入旁边的垃圾桶,他看了看时间,凌晨1点。
“隔壁市最近建了个夜游园,有射击,溜冰,攀岩什么的,听说半夜最热闹,想去吗?”他回忆着约会常去的地点。
Bryan紧张地看着他:“哥哥,回家好吗?绿茶刚才打来电话,问我们在哪里。”
周珞石说:“跟他说我们出去玩了。”
“嗯,嗯,我已经这样告知。”他说,“哥哥累了,回家好吗?我放洗澡水,给哥哥捏肩,捶腿。”
“我不累,睡饱了。”
走出电影院,鹅毛大雪飘落,轻盈地落在树木与屋顶。
周珞石说:“夜游园里可以溜冰,想去玩吗?”
Bryan尝试了几次后,知道无法说服他,便顺着他的话:“我在哥哥身边。”
周珞石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地点。
司机说:“太远了,回来空车,油不够烧啊!”
“给你五百。”周珞石把弟弟推上车,“开稳点。”
按市场价来回也就四百而已,司机兴奋地吆喝了一声:“好嘞,咱立刻出发!”
凌晨三点,兄弟俩来到夜游园门口。
这座新落成的乐园灯火辉煌,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冰雕。小孩儿们举着冰激凌咯咯笑着,你追我赶,热闹得不像话。
周珞石说:“想玩什么?那边有溜冰场,会玩吗?我可以教你,学不会,我今天也不骂你。”
Bryan拉住他的手,偷偷看了看他的侧脸,指了指摩天轮:“那个可以吗?”
周珞石皱了皱眉,满眼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你喜欢这种玩意儿?”
Bryan说:“想和哥哥。好吗,老公?”
周珞石默然地想起,这一趟是约会。他是个糟糕极了的约会对象。
“行吧。”
买了票后,进入包间,摩天轮缓缓转动。
摩天轮升高,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周珞石从小就讨厌一切慢悠悠的东西,摩天轮这蜗牛般的速度让他烦躁不已。等了大概一个世纪,他们的小包间终于到了最顶部。
而他的耐心也已经告罄。
不要再拖了。
他心中暗道。
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这是第一次,一句话在心里憋了好几个小时。
他看向身边的人。
Bryan的表情三分幸福三分依恋,剩下四分是担忧与不安。
周珞石漫不经心地说:“想吻我吗?”
Bryan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而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可、可以吗,哥哥?”
“我说过了,你决定想与不想。”周珞石说,“我决定能与不能。”
Bryan挪到他的腿上坐下,虔诚地靠近,在摩天轮升到最顶部的时候,把唇贴了上去。
周珞石似乎是冷,似乎是累,又似乎是太过急切地想说后面的话——
总而言之,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回应。
他敷衍的、草草的任弟弟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像完成任务般等了几秒,而后推开。
Bryan茫然地盯着他。
“小布丁。”周珞石说,“我不要你了。”
开了个头,他觉得呼吸畅快起来,接下来的话便容易多了。
“明天,你就和你爸走吧。”
Bryan看起来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或者听见了,脑袋却自我保护般,不愿意破译。
周珞石说:“我不想养你了,你说得对,我很累了。”
Bryan木然地重复着两个字:“……哥哥?”
周珞石站起身来,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冷淡说道:“等落地,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的父亲。”
第38章
Bryan从漫长的自欺欺人中反应过来,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哥哥?我错误的地方,请您教我,别不要我,哥哥……”
周珞石背对着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夜色:“你没有做错。”
他顿了顿,道:“只是我不需要你了。”
Bryan双膝跪地,抱住他的腿,脸颊贴到了初雪的寒意:“哥哥……别……我……I cant understand Chinese,please……I dont know what are you saying……”
周珞石看着摩天轮缓缓转动的轴承,有些倦怠地想,他讨厌一切慢悠悠的东西。或许他应该在落地时再说出那句话。
“老公……别不要我……”Bryan双眸含泪,反反复复哀求,“我不添加麻烦为你……我听你的话……我会改正……”
“哥哥……老公……我会死的……你不要我,我就死了……”
周珞石冷漠地听着颠三倒四的乞求,大腿外侧的裤子被浸湿,滚烫的眼泪贴在他的皮肤上。原来寒冷的冬夜里竟有这样滚烫的温度,他想。
“你遇到困境吗,哥哥?请告诉我好吗,我去求白人老头……”Bryan胡乱地说着,“哥哥,你告诉我,我长大了,分担为你,别不要我……”
周珞石有些厌烦地甩开腿上的挂件。他的耐心和温柔只足够一个离别的吻,那之后的他心硬如铁,讨厌一切黏糊糊、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感。
“和你没关系。”他冷冷地说,“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如今缘分尽了,再如何挽留也没有用。”
摩天轮的包厢很小,Bryan锲而不舍地又抱了上去,紧紧环住他的腿:“没有、没有,还有很多的缘分在我们之间……哥哥……我还没有孝顺哥哥……”
“肌肤之亲,还没有达成,哥哥……让我,服侍您的男□□官……”
“您不能和别人进行肌肤之亲,我要留在您身边,服务您,监视您……”
他苦苦哀求。
包厢旋转到了三点钟方向,距离落地只剩十分钟。
周珞石坐回座椅,有些疲倦地摁了摁眉心:“我不会和男的肌肤之亲。就算和男的,你也是最后的选择。”
Bryan拼命地摇头,蓝眸里不断滚落泪水。
望着快要落地的摩天轮,周珞石快刀斩乱麻:“父母不在了,我没有心力再把你养大,我的学习和工作会很忙碌。我可以当一个哥哥,但我当不了爹。”
“您想当,我符合您的要求。”Bryan说,“Daddy,老公,Daddy,您是我的父亲,是哥哥,是爸爸,也是老公。”
周珞石压根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继续道:“我接下来会离开一段时间,不方便带着你。”
Bryan急切地问:“您要去哪里?老公,让我照顾您的饮食起居。”
“我不需要照顾。”周珞石平淡地说,“你只会是我的累赘。”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才能找回那颗心,和那些他视若脊梁的自尊。
累赘。
Bryan被这两个字刺得呼吸滞住,更多的眼泪从眼眶涌出,他怀着一丝期望问:“是不是,臭白人老头,做了什么?欺负你?哥哥,我帮你报仇。”
周珞石不耐烦地说:“和别人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要你了,听懂了么?需要我再重复么?我不要你了。”
Bryan抱着他的膝盖,怔怔地望着他。
马上就要落地了。
周珞石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惨白的脸,和脆弱破碎的神情,冷冷地说:“自己站起来,眼泪擦干净,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Bryan茫然地盯着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抱住他的腿不放。
周珞石啧了一声,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动作介于亲昵与侮辱之间,几乎是懒洋洋的:“起来。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Bryan想迸发出愤怒,让怒火成为他的盔甲,可他仅仅是万念俱灰。
摩天轮落地,包厢门开启,周珞石毫无留恋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融入万家灯火。
一旦下了决定,事情便进展得飞快。
周珞石向老人要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DNA化验结果以及亲子关系报告,第二件是一份合同,其中的条款保证Bryan的身体和生命安全,第三样是经纪公司里那个硬盘。
老人提出要帮助他支付违约金。
周珞石冷冷地嘲讽道:“我没有穷到要靠卖弟弟来赚钱。”
可是很快,他收到了经纪公司的信息,看在他父亲为公司创利颇多的情分上,违约金不再需要支付。
Bryan单独与老人谈了话,他的伤心和绝望只在哥哥面前,面对其他人时从来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质问老人做了什么。
老人并不遮掩,只说:“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
Bryan面色苍白,蓝眸里再无软弱和乞求,只是冰冷愤恨:“我一定会杀了你。”
老人的眼里闪过赞赏:“这才是我的好孩子。权力是个好东西,相信我,你会明白的,我的孩子。”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客厅里的人全都缄默无声,悄悄地用眼神交流。
周珞石只平静地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明天我请大家吃饭。”
说完,他就回卧室关上了门。
剩下的人用嘴型交流,压根不敢发出声音。
Bryan在卧室里找到周珞石时,他正坐在摆满化学器材的桌子前,摆弄着什么,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护目镜。
没有回头去看,周珞石似乎知道进来的是谁:“你现在念初三上学期,化学课学到哪里了?”
Bryan低低地说:“I……I dont know.”
他连汉语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化学呢。
周珞石并不生气,只是专心准备着器具与材料。
Bryan怔怔地望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双手都缠住他的一条腿:“哥哥……为什么,不要我?”
周珞石推了推鼻梁上的护目镜,语气平静:“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结束了。”
并且已经丧失意义。
今晚过去,Bryan就会被打包送上直升机。
Bryan颤抖地说:“你的教学指南,15岁,找到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切忌妄自菲薄。你不要我,我的意义,去哪里寻找呢?我没有意义。”
周珞石并不说话。
Bryan伤心又绝望:“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你抛弃我,像一条狗,换做是白月光,你会抛弃他吗?会吗?捡来的,永远比不上亲生的,是这样吗?哥哥?”
“你的假设并没有存在的基础,没有意义。”
Bryan愤怒地说:“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恨你,你不要我,我恨你,我会恨你。”
“我不想恨你,你要我,好不好?你要我。”
“或者,你只要告诉我,你抛弃我并非自愿,那臭老头子逼迫你,对不对,哥哥?”
他的语气从冷硬到哀求,从流畅到发抖,周珞石只是一言不发。
“好了。”周珞石垂下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看吧。”
“春天有烟花。”
周珞石说着,把手中的粉末撒在火焰上。大表面积的金属粉与火接触,瞬间燃出美丽的烟花,就像一大把仙女棒同时燃烧。
他关上灯,房间陷入黑暗。
“夏天,有萤火虫。”
盛着绿色化合物颗粒的勺子伸入锥形瓶,漂亮的萤火虫在瓶中飘飞,轻盈又美丽。
Bryan抱着他的腿,全身发抖。
周珞石不为所动:“秋天有星星。”
烧杯里加入固体、溶液与水,最后又加入了某种东西,淡黄的液体突然变成了梦幻的蓝色。拖着尾巴的丝线状东西不断地荡漾又坠落,像一片蓝色的银河。
“冬天有雪。”
他把水倒入装有白色粉体的玻璃烧杯,几秒后,细密的雪膨胀、膨胀,从烧杯边缘溢了出来。他抓起一把雪,洒在旁边的几盆多肉上,肥嘟嘟的多肉便覆满了糖霜。
周珞石打开灯,垂眸一瞥,那双蓝眸里全部是他。
“春夏秋冬,人生不就是四季轮回么,无数年,都带你看了。”周珞石往椅背上一靠,摘下护目镜往桌上一扔,“我们也没什么遗憾了。”
Bryan全身发抖,音调奇怪地开口:“全是遗憾。怎么会没有遗憾?”
他跪在周珞石双膝之间,解开了对方的裤腰,埋下头去。
周珞石很轻很轻的颤了一下,握着镜框的手指捏紧了,又缓缓松开。他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关上了灯。
一片黑暗,一片寂静。
上一次全无章法,这一次好了太多。
周珞石闭着眼睛,感受着温热和包裹。他握住弟弟的肩膀,动作很轻。他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声音。
他听到弟弟带着哭腔的沙哑询问:“上帝会抛弃他的造物吗?”
而后吻不断向上,从小腹,到腰身,到脖颈,到下颌,滚烫。
周珞石想了很多。
你从小就渴望有一个小尾巴,然后你得到了。
你得到了一张白纸。
他对你全然的依恋与信任,他热切的渴望着你的描画。
你教导他,你训斥他,你也爱他。
他按你的要求,长成了你希望他长成的模样。
他丢掉你讨厌的玫瑰味牙膏,换成你喜欢的海盐薄荷味。每晚跪在你的床边,张开牙齿任你检查。
他长出了你喜欢的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涂抹你喜欢的杏仁味宝宝霜。
他按你的要求洗头,金发柔软如丝绸,那也是你所喜欢的。
你知道他的每一次跟踪,每一次偷听,每一次偷走信件。
因为你了解他。
你并不觉得被冒犯,因为你从小就想有这样的小尾巴。
他忠诚,热切,全心全意的爱你,信你。
你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嫉妒、心机又幼稚。
你按你喜欢的模子,把他养成了完全是你喜欢的模样。
你喜欢漂亮的,听话的,年纪小的。
他好像都符合。
你是他的上帝。
他是你的造物。
可当你的造物跪在你的身前,请求你的垂怜与爱抚。
你却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
黑暗中,灼热的吻触到了嘴唇。
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像是放纵,又像是倦怠。
他搂住弟弟的腰身,把人拉到腿上坐下。而后他按住弟弟的后颈,略微张口,松开齿关,加深了这个吻。
第39章
第二天早晨,周珞石亲手把弟弟送到了老人手中。
“哥哥……”
两人都是一夜没睡,身后传来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周珞石脚步未停,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踩碎的枯枝落叶在脚下窸窣作响。
他请朋友们吃了顿饭,在大家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告诉大家他要出门一趟,但暂时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归期。
劝走朋友们后,他在父母的卧室里坐了一整天,沉默地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
徐丽喜欢拍照,带着笑靥的照片布满了大半个地球,那些照片是他精心挑选并钉上去的。
周珞石看着地图的空白处,确定了他下一站的目的地,他准备先去印度。然后,一点一点补齐地图上的空缺。
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后,他办好了护照和签证,开始收拾行李。
他不是个讲究的人,一向不爱多带东西。除了一套换洗衣服外,书包里只有一张签名唱片,一颗装在小布兜里的白色珍珠耳环。
路过书桌时他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日记本,随便翻开一页。
“……哥哥是一扇门,引领我走向多彩缤纷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让我看见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墙,为我抵挡邪恶力量。
温柔,善良,帅气,勤劳,勇敢,热情,乐观,哥哥是航行的灯塔,人生的指南针,迷茫时的GPS。
我将永远孝顺和爱哥哥。”
周珞石默然地看了一会儿,合上日记本,不怎么走心地扔回桌上,去厨房把解冻好的锅贴放入平底锅开始煎。他站在锅前看着油滋滋作响,又回到书桌前,把日记本放入了书包。
仅剩的十颗锅贴煎好后,周珞石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着,听见了窗外的烟花爆炸声。他反应过来,今天是除夕。
短短的一个月里他去了两次派出所,一次是删除父母的那两页,一次是删除弟弟的那一页。如今,户口本上只剩他一个人。
意识到他再也吃不到这种味道的锅贴了,他吃得慢吞吞,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可总有吃完的时候。
他不爱叠被铺床,所以卧室的床单仍是几天前那凌乱的模样,那夜两人都没有睡,直到天亮。他把床单被套摘下来丢入洗衣机,拿起书包,最后看了一眼家,锁门离开。
去机场的路上,他接到了喻雪杉的电话。
“我妈妈让我联系你,她说今天过年,如果你不想一个人,可以来我们家。”她说,“我妈妈做了年夜饭。”
周珞石沉默后道:“谢谢。”
他让司机掉头,回了市区。
喻惠在三天前出院,怕赌鬼男人再来纠缠,周珞石主动去了医院帮忙,送她们母女回家。
喻惠从小学佛,心态平静,对一切事情都淡然处之。如今她很快适应了轮椅,在网上买来了各色针线、贴纸和铭牌,准备做一些小手工,在网店上售卖。
见到周珞石进门,她微笑着招呼:“小周啊,坐下喝点水,还剩最后一个菜,你喜不喜欢吃鱼?”
周珞石放下书包去厨房帮忙:“谢谢您,挺喜欢的,我来端吧。”
喻雪杉从橱柜里拿出碗筷摆好。
简单的几个家常菜端上桌,热气腾腾,配上客厅里春晚的歌舞声,年味儿一下子浓郁起来。
只吃了十颗锅贴的周珞石真切感受到肚子饿了,可他夹了一大块鱼肉到碗中,突然发现剔鱼刺是多么困难的工作。
Bryan总是会把剔干净刺的鱼肉放入他碗中,一大块细嫩鲜香的鱼肉,他夹起来吃掉,从不担心会有刺。弟弟在这种事情上向来细心无比,七年来从没让他吃到过哪怕是最细的鱼刺。
喻惠温和说笑:“马上跨年了,去年我们大家都不如意,新的一年会好起来的。你们两人都还小,遇见一些事情,会以为是跨不过去的坎儿。我向你们保证,会好的。”
正被鱼刺扎得嘴唇生疼的周珞石突然鼻腔一酸。
他想,会好吗?他不知道。
“谢谢您。”他说,“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联系我。”
“你这孩子。”喻惠叹了口气,“你别太有心理压力,这件事不怪你。再说,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以后没地方去,可以找阿姨倾诉。”
吃完年夜饭,周珞石告辞离开。
他独自一人走在爆竹声中,每一次咽口水喉咙都生疼,他后知后觉自己是被鱼刺卡住了。于是他掏出手机搜索“被鱼刺卡住了怎么办”。
搜到一半他觉得这行为未免太傻,嗤笑了一下,把手机放回裤兜。可喉咙实在是疼,他无奈地拿出手机继续搜索。
答案是喝醋,醋能软化鱼刺。
他走遍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一家营业中的超市,买到了一瓶醋。
走在冬夜的寒风中,他想,他再也不吃鱼了。
热带季风气候的印度,即使在冬天,也是温暖宜人。
周珞石背着书包,穿过脏乱的贫民区,也穿过富丽堂皇的富人区。他漫无目的,甚至漫无思绪,风尘仆仆,满身泥沙。
有一天他在路边看见一个女人。
女人大着肚子,衣衫破烂,正盯着路边摊里的食物。
周珞石看见了女人手臂上纹的汉字,正在这时女人也看见了他,笑吟吟地说:“中国小帅哥,请我吃顿饭吧。”
周珞石给她买了炖饭和咖喱汤,两人在路边摊挨着坐下。
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擦了擦嘴,问:“你去哪里?”
周珞石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卢比给她,起身就要离开,却被女人的一句话叫住。
“你没有目的地,我没有钱。”女人说,“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去的那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周珞石想了想,无所谓地点点头。
两人出发了。
女人名叫许圆圆。她似乎对印度很熟悉,带着周珞石左转右转抄近道,吃本地人才知道的美味小吃。她怀胎七月,身形却很是灵敏。
许圆圆总是喋喋不休地讲她的经历。怀上孩子后她才知道对方是有妇之夫,男人在单位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给了她分手费,她把钱和卡撕碎丢在了他的脸上。
“姐才不是能用钱羞辱的人!谁稀罕他那几个臭钱!”
“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他还想把我的孩子偷偷养起来,哼……想得美!一生下来我就给溺死!”
“龟儿子的,还想传宗接代,我看他断子绝孙还差不多!”
话虽这么说着,她却总是温柔地抚摸逐渐变大的肚子,穿街走巷时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
周珞石沉默地听她说话,几乎从不开口。
半个月后,许圆圆带着他去了一座寺庙。
她和寺庙里的工作人员是亲戚,谋了个厨房的差事,又让人给周珞石安排了个小房间。
“这我弟弟。”她拉着周珞石笑眯眯地对人介绍,“他来做义工。”
两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婴儿安静不哭,总是咧着嘴笑,可爱极了。师父们都爱抱她。
许圆圆身体恢复后就开始在厨房帮工,她做的素食鲜香味美,师父们都爱吃。她会把周珞石叫过去,偷偷往他怀里塞一个油鸭腿,或者一截煮好的香肠。
“小石头,你快吃呀。”她会笑得眉眼弯弯,“你只吃素可不行,会饿坏的。”
有时夜里,她还会叫他到厨房,偷偷从茅草堆里摸出一瓶二锅头:“来,陪你许姐喝。”
周珞石面带无语,她就摇头晃脑地念:“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更多的时候,周珞石会抱着小婴儿,坐在阳光下。他给小婴儿换尿布,擦口水,小婴儿很乖地看着他,从不哭闹。
许圆圆惊奇不已:“你抱孩子的姿势挺标准嘛!偷偷跟姐说,是不是练过?”
周珞石便含糊地说:“以前有个弟弟。”
许圆圆便笑眯眯地说:“她当你的侄女儿,好不好呀?”
不带孩子的时候,周珞石坐在佛堂外,经常靠着门框就睡了过去。偶尔醒来,阳光正盛,师父们在念佛经。
他听不懂印度语和梵文,可寺庙里有一位中国师父,有几句话会飘入他的耳中。
“……或三岁五岁十岁以下,亡失父母,乃及亡失兄弟姊妹……是人年既长大,思忆父母及诸眷属,不知落在何趣,生何世界,生何天中……”
“……念其名字,满于万遍……菩萨现大神力,亲领是人,于诸世界,见诸眷属……”
那位中国师父法号一愿,慈眉善目。
周珞石问他:“是真的吗?”
一愿法师微笑说道:“心是真的。”
在寺庙住了半年,许圆圆从瘦骨嶙峋变得丰满健康,脸蛋红扑扑。她的笑声如银铃,她经常和周珞石提起,等攒够钱,就回中国开一家饭馆。
周珞石说好,他会投资。
一天夜里他的房门被敲响,许圆圆穿着新衣服站在门外,戴着亮晶晶的耳环和项链,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小石头,我搞到一瓶五粮液。”她压低声音说,“酒瘾犯了,陪我喝呗!”
周珞石便跟她来到院子里,两人坐在花坛边缘,对着月亮喝酒。
周珞石问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许圆圆哼笑了一声:“那狗东西知道了我生了女儿,要娶我回去当老婆!可把他给能的!”
她重重地把酒杯一放:“老娘是他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女人吗?老娘连他的臭钱都看不上,难道还看得上他的臭人?!”
周珞石说:“对。”
许圆圆有些醉了:“等我回国开饭店,自己当大老板,谁稀罕他!”
“是的。”周珞石说,“姐,别喝了。”
“终于肯叫我姐啦?”许圆圆笑嘻嘻地说,“弟弟啊,姐这半年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你。虽然你老是不肯跟我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十四的月亮铺在酒杯中,圆圆满满。周珞石轻轻晃着酒杯,月亮便破碎又缝合。
两人聊了很多,分别时夜色已深。
许圆圆说:“弟弟,会好的。”
“嗯。”周珞石说,“谢谢圆姐,你也会好的。再过半年,小乐乐就会叫妈妈了。”
许圆圆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呀,我等着呀!”
微醺的周珞石一觉睡到中午,他简单洗漱了一下,来到厨房,就听见压低的议论声。
“乐乐才半岁多,哎,造孽啊……”
“太突然了,昨天她还约我逛街呢……”
“谁能知道她会跳河呢,她一直都笑呵呵的。”
周珞石浑身一僵,推门进去:“你们在说谁?”
“许圆圆啊……哎。”厨娘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小乐乐,“昨天晚上跳河死了,尸体一大早被捞起来。乐乐咋办哟……”
许圆圆在遗书里说,乐乐姓陶,如果有一个姓陶的男人来寺庙,请把乐乐交给他抚养长大。
周珞石看着遗书,原来她从来没有走出来。
而他没有发现。
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周珞石在台阶上坐着,从日暮西斜到明月高悬。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想。
寺庙工作人员来找到他:“你姓周是吧?有一个跨国电话打到了这里,是找你的。”
周珞石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过去,接过了座机的话筒。
“……哥哥?”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跨过山跨过海,跨过十个小时的时差,来到身处异国他乡的人的耳边。
周珞石指尖轻颤。
那边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那里的是你吗,哥哥?”
工作人员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哥哥,I……我交易,与管家。”那边的声音缓慢,发音奇怪,似乎是不习惯说汉语了,“他查询……你的地方,Mid-Autumn Festival……今天,想要通话,与你。”
周珞石攥紧了话筒,紧咬下唇,沉默无息。
“你在听吗,哥哥?”
那边的语速变得又急又快:“我错误,向您道歉!我不恨你,从来不,我爱你,即使你抛弃我。只要你的一句话,我会努力,为我们。”
“哥哥!”
周珞石放下话筒,开了免提,电流的噪声与对面的说话声同时变大。
“我学习,知道事情,那个林总……我会杀他,为您报仇……还有白人老头,我也会报仇。”
“哥哥,和我说话,好吗?”
周珞石坐在地上,肘撑膝盖,把脸埋在手掌中,深深地吸气。
“是我没有用处,您不要我。我会变强大,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分开我们。”
“……哥哥,您身体好吗?”
“你吃饭正常吗?睡觉也正常吗?”
周珞石想起昨夜的圆月与酒,许圆圆笑意盈盈地说,弟弟,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哥哥,你心里的难受,减少了吗?”
他的肩膀无声耸动,半晌,有液体顺着掌根滴落。他紧咬牙关,一丝声音也无。
“……是中秋节,我记起来。”那边说,“哥哥,中秋节快乐。”
不断有滚烫的液体从掌根流下,浸湿了袖口。
中秋节,独属于中国人的节日,在切断一切联络的这大半年里,他在异国他乡,收到了来自彼岸的祝福。
“I want you to know thatI love you the same from a million miles away as I do right next to you.”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哥哥。”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我体会你的难过,我们的难过相似。我理解您,如同您理解我。”
这大半年来,周珞石时常会回想起离别前那一晚,亲吻,抚摸,交融。他偶尔会想,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更多时候,他在想父母,在想那张空缺的世界地图。
于是一直搁置。
可是在这通跨国电话面前,一切突然变得通透,他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万亿世界千万亿人中,能与他感同身受相似的痛苦,这样的痛苦让他们的灵魂在最深处紧紧相连,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与他一样失去父母的弟弟。
他知道不会再有比这更紧密的联结,如同不会再有人细心地为他剔干净鱼刺,以至于让他丧失了自己剔鱼刺的能力。
思念跨越大洋与高山,在一轮明亮的满月之下,将他击倒。
“哥哥……请等待我,我会变强。只要您一句话,我不会放弃。”
“哥哥……”
周珞石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往远处走去,中途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电流音与话音仍在身后交织。
“您要保重身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哥哥,我爱您……”
周珞石离开,把电话里的声音丢在身后。
恍惚间他又听见了那首歌。
Teardrops are fallin
Down your face again
Cause I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And I am broken too
当我满身伤痕,又该如何去爱你。
明月如洗。
这是周珞石在漫长的人生中第二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
第一次是在九岁生日那天,年幼的弟弟被宣告死亡。他躲在卫生间哭了一夜。
第二次是今天。那场车祸后,压抑在胸中的情绪如一堵硬实的砖墙,在听到许圆圆的死讯后,那堵砖墙被跨越山海而来的思念击溃,终于缓缓的、有了松动的痕迹。
自此,往后余生,他没有再哭过。
第40章
许圆圆死后,周珞石又在寺庙待了大半年。
他每天都很困,除了抱着乐乐晒太阳,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乐乐长得很快很好,被寺庙里的师父们抱来抱去,她天生不怕人,整日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不过乐乐最喜欢的还是周珞石,一被周珞石抱着,她就露出浅浅的酒窝,笑声也比平时洪亮。
等乐乐长出头发,周珞石去集市上买来五颜六色的小皮筋,手欠地给人扎小揪揪。乐乐顶着满头难看不已的朝天辫,笑得更欢了。
一岁多一点时,蹒跚学步的乐乐突然张了张嘴,喊道:“哥……哥……”
正帮忙从货车上往下搬粮油米面的周珞石一愣,他走过去蹲在乐乐面前:“可是你妈妈叫我是弟弟,你要喊我叔叔。”
乐乐咯咯地笑着,又喊:“哥……哥!”
周珞石摸了摸她的小揪揪。
短短的两个叠字,他的思绪飞回了那年冬天的黑龙江省,白桦树林与月下清泉。又飞回了十五岁那年的篮球赛。然后是大二那年的暑假,暴雨如注,雷声如吼,他脚步沉稳地走在漫天大雨中,耳边是一声声痴恋的呼喊。最后,思绪跨过了大洋彼岸。
于是他发现,一切都已过去太久太久。
他半蹲在原地不动弹,又揉了揉乐乐头上的小揪揪。
又过了几天,一位姓陶的男人找来寺庙,接走了乐乐。
不用带孩子,周珞石的日子便更加无所事事。
他有时会去许圆圆的墓前坐着发呆,却只是沉默地不发一言。有时半夜饿得难受,他会想起一次次塞到他怀里的油鸭腿和煮香肠。月圆的夜里,他会从厨房的稻草堆下摸出一瓶二锅头,坐在花坛边缘上自斟自饮。
他总是想,如果他能更敏锐一点,察觉出许圆圆的不对劲呢?那她是不是就能回国开饭店,等到乐乐的那一声“妈妈”。
可惜没有如果。
他总是很困。处理父母丧事的那段时间太累太忙,所以他整整一年都没有休息过来,总是随时随地的打盹。
大多数时候,他靠坐在佛堂的门槛上,在师父们的念经声中半睡半醒。
一愿法师有时会与他说话,却从不问他来自哪里,去往何处,经历过什么,只是对他说:“渡人即是渡己。”
周珞石想,这又是什么意思。没等他深深想,他又会睡过去。
一愿法师名扬海外,许多中国善信隔山跨海而来,只求法师解签。
一日排队者众多,一愿法师微笑地拍了拍周珞石的肩膀,对善信说:“这位小师父是我的徒弟,颇有善根,悟性极高,对于各位手里的签,他也可解惑一二。”
刚睡醒的周珞石还有些懵懵的,身前已排了几位善信,纷纷拿着抽中的木签。
他看向一愿法师,法师却已忙碌地与善信众交谈。
周珞石看向身前的人,一位妆容精致却面色愁苦的女孩,正把手中的木签递给他。
他看了一下木签,上面的古文狗屁不通,最下方却写着下下签。
他抬起头,女孩正紧张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小师父?”
周珞石哪里会解签,他又看了一眼一愿法师,对方在百忙中回了他一个微笑。
他想起两人曾经的一番对话。
“佛家六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什么叫他心通?”当时他问,“人怎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如同他当时不知道许圆圆在想什么。
一愿法师说:“时刻保持一颗为他人好的心,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你是不是疑惑,我对善信所说的话,明明十分普通,那些话,他们的亲朋好友或许也对他们说过,为什么偏偏他们要来听我说,并且觉得受益。”
周珞石默认了。
一愿法师道:“区别只在于一颗心,一颗你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心。”
法师又道:“在佛陀的世界里,人人皆可成佛,因为人人皆可渡人。”
周珞石道:“为什么要渡人。”
“人即是我,我即是人。渡人即是渡己。”
面前的女孩轻声叫道:“小师父?是签有什么问题吗?”
周珞石回过神来。
【保持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仔细地观察女孩的神情,那一瞬间,他神思清明,看到了围绕在女孩身边的苦闷。
女孩身形高挑,相貌出众,站在人群中如优雅的白天鹅,将鹤立鸡群这个成语诠释得淋漓尽致。
可偏偏这样出众的女孩,谈吐却小心得有些过分,甚至称得上讨好。扫洒的阿姨不小心弄脏了她的裙角,她立刻连声道歉,比阿姨更为紧张。在与人目光相触时,她会眨一下眼睛,主动垂眼移开。
周珞石在心中默默地说,讨好型人格。他的目光扫过女孩提包里露出的大学学生证一角,心里已有了猜测。
他盯着女孩的眼睛,女孩捏紧了背包的袋子,无措低下头去:“我……”
“先不要说话。”周珞石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女孩和那双深如墨星的眼睛对视,不觉看呆了,不再躲闪,也不再低头。
“就是这样。你要做那个最后移开眼的人。”周珞石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有底气,而不是去讨好那些无需讨好的人。”
女孩一怔,小心翼翼地说:“小师父,你知道了?”
周珞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女孩名叫岑颖,学习优异,长相出众,从小就受到莫名其妙的孤立,尤其来自同寝室的女生。为了搞好宿舍关系,她主动揽下打扫卫生的活计,经常请室友吃饭,送室友礼物,在相处中极尽讨好,可还是不被融入。室友总是背着她窃窃私语,说笑玩闹,在她走近时又故意停止,甚至当众抱怨说她送的化妆品是便宜货。
岑颖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显得很怪异。”
“一个圈子你怎么也融入不进去,也许是因为有更好的圈子在等着你。”周珞石从小就不会安慰人,此时便只是就事论事,“你应该选择与相处舒服的人待在一起。”
岑颖想了想,点头离开了。
那个下午,周珞石和好几个不同的人聊了困境。他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口干舌燥。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聊天,当他设身处地为他人分析时,他能够短暂放下自己的苦,心中的砖墙会有瓦解的痕迹。
反正,一愿法师还发他工资。
一天他和某位创业失败、失恋被骗钱、又亡失双亲的小伙子聊完,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许久,披上衣服去登记簿上找到了那位小伙子的联系方式。
拨通电话后他听到了江风。
他一路狂奔,满身冷汗,在围栏边找到了万念俱灰的小伙子。
小伙子执意要跳海,半个身子落在围栏外面,周珞石撑着围栏用力拽住他,几乎将牙咬碎,拼了全力才把人拉起来。
几乎死过一回的小伙子痛哭流涕,拉着他去路边摊喝了一宿的啤酒,终于念起生命可贵来。
周珞石满头冷汗,手臂疼得要命,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出骨裂。养了一个月后恢复了,右手却不能再过度使劲,尤其不能用力揍人。
小伙子感动涕零,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
周珞石心想,隔着围栏拉扯那个生命时,他想起了许圆圆。
他想穿越回那个月圆的夜晚,拉住她。
*
经纪大楼顶层爆炸带来的余波消散了,咖啡馆里又恢复了说笑。
听到“消防员”三个字,Bryan脸上出现一种恍然大悟的懊恼,就像差生在考试结束铃声打响后,翻开教科书看到参考答案那一瞬间的表情。
周珞石的唇角划过一丝微末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向晚清收拾着桌上的材料,闲聊似的说:“我们兄弟几个都在想,七年前你是不是被林总那龟孙要挟了,他是不是给你气受了,弄得你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们想着给你报仇呢,计划着徐徐图之,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是咱弟弟果断。”
“咱弟弟”,三个字听起来莫名有种老夫老妻间唠嗑的感觉,Bryan立刻冷脸,烦躁地对向晚清说:“我不是你的弟弟。”
向晚清打趣:“那你是谁的弟弟?”
Bryan看向身边的人,周珞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问:“饿了,中午吃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非常专制地下了决定:“吃鱼吧。”
Bryan看着向晚清,眯了眯眼睛:“你,饿吗?”
似乎只要向晚清敢说饿,他就能立刻让远处的保镖爆头。
向晚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地摇摇头:“明天开庭,我中午还要去法院一趟,就不和你们去了。”
“好歹也陪你忙活了这么久,不奖励我一个吻?”起身离开时,他故意打趣地说。
Bryan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盯着向晚清的手。
周珞石面无表情挥开肩上的手:“去年你喝得醉醺醺让我去酒吧接了多少次?这次感谢你的帮忙,抵扣五次,你还倒欠我十几次。”
向晚清冲他飞了个吻,笑嘻嘻地走了。
Bryan快炸了,想冲上去把人绑回来揍一顿,他手掌在桌子上一撑就要追出去,手腕却被扣住了。
腕间的温度让他一颤,下意识停下脚步。
周珞石慢悠悠地松开手:“七年没吃鱼了,我饿了,你不饿吗?”
Bryan盯着他:“七年,因为什么不吃?”
“被鱼刺卡住了。”周珞石向门外走去。
Bryan跟上去,声音紧绷:“没事吧,最后?”
“有事。”周珞石拉开车门坐进去,揉了揉右手手腕和骨节,“所以我七年没吃过。”
Bryan倾身过来,弹开他的安全带,抿了抿唇道:“我,开车。”中途两人衣服摩擦,在冬日里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静电。
周珞石不和他争:“行。”
很快,车子停在一家渔府门口。很多年前,一家四口经常来这家店吃饭。
周珞石轻车熟路地往最里的包厢走去,Bryan望着他的背影,接过服务员的菜单,点了他喜欢的锅底和鱼。
Bryan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在服务员询问忌口时,他把“不要香菜”几个字吞了回去。
周珞石不吃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番茄,二是香菜。
上菜时周珞石刚好去外面接电话,Bryan看着锅里漂浮的翠绿香菜,想了一万种剧情——周珞石会质问他为什么加了香菜,他会冷漠地说,我并不是那样低贱的仆人,在你抛弃我后,仍然记得你的一切习惯。我没有这么贱。
可是他盯着香菜在锅里漂浮,心中暗骂了一声,拿起筷子往外夹。他筷子用得很烂,手也因紧张而发抖,不得不叫来两个保镖和他一起夹。
在周珞石接完电话推门进来时,Bryan刚好把盛了香菜的盘子丢入角落的垃圾桶,并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自己贱得没边。
锅底沸腾,鲜香四溢。
周珞石只慢条斯理地夹配菜吃,并不动鱼。
Bryan没有食欲,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从锅里夹了鱼块,细心地剔干净鱼刺,面无表情地放进身边人的碗中。
两人配合得一如当年。
中途周珞石盛了碗汤,尝了口说淡了,把碗推到Bryan面前。
Bryan从早上起就发现,被药效控制后的食欲,会在接触到哥哥碰过的食物后恢复得无比迅猛。他慢慢地喝完了汤,打破了沉默。
“我以为,客观因素使你抛弃我,可是秋……Mid-Autumn Festival,我知道,是主观因素,你不要我。为什么?”
周珞石看着他,表情有一点疑惑。
Bryan咬紧了嘴唇:“I called you. 你与我说话,不肯,为什么?”
周珞石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懒懒地说:“我忘了,你打过电话么?”
Bryan恨极了他那总是无所谓的神情,冷笑了一下,愤怒地说:“你总是这样,抛弃我,把我当做一条狗。我与你通话,恳求管家半个月,为了Mid-Autumn Festival。你却连,打招呼都不肯。我是什么?你不要的狗。”
周珞石神情平静:“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回答。前提是,不许阴阳怪气。”
Bryan神色几变,最终他握住周珞石的右手手腕,问:“是受伤了吗?这个地方?”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弟弟在很小的时候,就像有透视眼一般,能隔着衣服猜出他身上什么地方有伤口。
他想起一愿法师说的话,当你全心全意为一个人着想,那么你会知道他的一切。原来这就是【他心通】。